【轉載】楊牧《奇萊前書》選讀

(0)

我以為我已經把握到精神超越的蹤跡,把握到藝術擴張及提升之力,詩的形式和內容,喜悅,悲哀,和不知道是喜悅抑為悲哀的一種心情。

窗口一盞燈,燈下一枝茉莉花,而花香裡有人黯黯發愁,為我。每次想到那沈悶的年代,彷彿我就在這樣回頭張望。我迎著海風在公路上辛苦地趕騎一部腳踏車,鼓脹的胸膛裡不知道都是些甚麼。愛情?懷疑?厭惡?恨?不可能是恨和厭惡嗎?是懷疑?但我蠢蠢欲動的鄙夷心思是壓制著;我可能真是在逃避。然則莫非是愛?然則可能也不盡然就是愛。

這些是沒有人瞭解的,我面對狂風向前,並且仰首看天: 我是一個充滿秘密的人,沒有人能夠和我分享那些秘密,因為我不剖析自己,除非你容許我採用詩的形式–然則你便請以詩的形式來理會我,解釋我,喜歡我,愛我。

~楊牧〈奇萊前書〉〈那一個年代〉

(1)

啊大海,我永遠的夢想,它每一方寸都反照著我童稚以來與日俱增的幻覺,搖盪著,浮沈著,純粹的虛構溶化在充沛恆久的質量裏,不可置疑的現實,牽引我,提示我無論我怎樣強制以內斂和外放去追求光與熱,我的思維與想像,真與美,以及愛的給出與確定,終將無可避免地以她為我一生一世工作的最後之顯影,在她不可分解的浩瀚,深沈,神秘的檢驗下,我的是非將是絕對的透明:我或許將通過人間橫逆的鞭箠而智慧些許,並因此體會至大的快樂,在老去的時光,或者將發現,我原來一無所有。

再見,我說,你們是我的秘密。 ~楊牧〈奇萊前書〉終頁

(2)

啊時間之神請不要捨棄我,不要輕易將我捨棄,使我苦難地悲慘地徬徨於飢餓的水涯,焦渴的荒原,喧鬧的街頭,擁擠的夢魘。請賜我以無限充滿的勇氣,剛毅地切入堅實強硬,愚昧的水晶球,梭巡那冰冷的光與影穿插累積的,陌生的,地帶,啊 空間,永遠變化著的不可逼視的空間,神,請提攜我,不要讓我因為敢冒險,熱衷追尋未知,願意出入生死以發現你永遠擴大的領域而承受太多憂鬱,不要讓我因為愛而憂鬱。

那似乎就是短暫,悄悄別過。

~楊牧 〈奇萊前書〉 之 〈藏〉

(3)

注視我,看我轉首向東,在長街兩邊越行越暗澹的路燈護衛之下,我摸索著,向海洋漫漫迢遠處。我的眼神狐疑,關切,但有時還不知道為甚麼狐疑,為甚麼關切,有時又那麼確定,心中了無渣滓,知道我這樣西望東張,是在追尋,在追尋一個影像,比海洋更寧靜,洶湧,廣大,纖秀,彷彿永遠遙不可及,又彷彿栩栩然就在我胸懷體貼的裏的,一個不滅的影像。

~楊牧 〈她說我的追尋是一種逃避〉

(4)

詩從那裏來?

詩從一種激情那裏來。你將無限湧動的激情壓抑到靈魂深處;憂鬱和它融合,盪樣在你的靈魂深處;恐懼它,試探了它,有時教它變色。變色的激情在你的靈魂深處顛躓移位,有時躍起,仆落,匍匐,再無生息,有時四處飛奔,快若雷霆。它是沒有一定的形狀或性格的。我已經發覺了,我想那就是藝術的動力,是真理。而詩從那裏來?

~楊牧 〈奇萊前書〉 之 〈你決心懷疑〉

(5)

我須,我必須記取那忽然中斷了的,破碎成片片的夢囈。彷彿是故意的,故意讓它那樣斷了,碎了,為了讓彼此佔有些怨懟,讓怨懟就此沈澱在心底,使得往後別離的日子裏時常記取,讓那些怨懟隱隱地輕微地昇華,變成無從表白的恨。啊,恨–我們以為愛裏一定也須有些許恨。我們其實甚麼都不懂,花許多時間在試驗,在下定義,在尋找真理。你當然同意,有些許些許恨夾雜在我們完全不敢面對的,我們信以為真卻又不敢正視的愛裏,也許根本就是最美最好的,可是我們沒有表白與分析的能力。

我要出海了。 請你不要為我悲傷。

~楊牧〈奇萊前書〉 之 〈大虛構時代〉

(6)

在以後的許多憂鬱的日子裏,我努力回憶著她的面目,深怕有一天我會忘記她的樣子,可是我果然慢慢就在淡忘了。先是她的眉毛從我記憶裏消逝,然後是鼻子,然後是眼睛,一一退隱到飛逝的曩昔世界,就如同一張黑白照片在褪色,最後只剩下那短短淡褐色的頭髮,一邊別著夾子,以及仰臉撂髮的時候,那微笑的嘴角和圓圓的下額,但這一切好像被雨水浸過,是殘缺脆弱的,而且虛幻。

~楊牧〈奇萊前書〉 之〈愚騃之冬〉

(7)

這樣看來,惟有當我主動去想,去召喚曩昔重疊迄今的那許多形象,以及形象互涉過程中結構起來的生命之情節,去緬懷,追憶,始有可能掌握那些屢次被逝者所主控瞬息來去的全面的思維。我必須主動進取,切入,盤桓,直到一切盡入我意志的版圖,由我決定,由我部屬;如何在靜靜的現在時光裏,當這些還都來得及,已完整的心神結合之力,去想,去召喚形象與細節,去緬懷追憶那久遠的屬於過去時光所編織的,另一重巨幕籠罩下,那些不輕易散去的人與事的交集。

~楊牧 〈奇萊前書〉 之 〈來自雙溪〉

(8)

堅持著無聲的
吶喊,努力將那瞬息提升為永恆的記憶

楊牧 ~《奇萊前書》序

(9)

我必須警覺。

文字只能表達感情與思想的一部份,還有許多相關的本體竟然不是文字所能攫捕。然則,每一個曾經長期,深入與文字搏擊,交戰的人,都有他的沈痛與恣意之狂喜–那種時刻,不是他平時驅遣文字如何擇取,如何運作,就可以表達出來的,因為他可能就是不想表達,深知宇宙生死冥冥之間,的確,就是有些不可表達,不必表達,或至少就是不必表達完全的,埋藏在個人詩心幽邃處。那也是奧秘。

楊牧~《奇萊前書》〈胡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