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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抹天边余晖——忆杨绛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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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抹天边余晖——忆杨绛先生

江胜信

2016年5月25日凌晨,杨绛先生走了。满世界铺天盖地的悼念消息,而她曾经生活的空间却一切如常,静悄悄的。近年来一直闭门不出的女主人,仿佛只是突然出门遛弯去了。她踏上了《我们仨》一书中所说的那条“古驿道”,在与女儿、丈夫分别失散19年、18年之后,他们仨又重聚了。


她管这叫“回家”;她生活了近40年的南沙沟,成了通往天堂的“驿站”。


“驿站”厅堂的条案上,摆着一尊仅10公分高的锡像,那人手执长矛——堂吉诃德的锡像。杨先生喜欢堂吉诃德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眼前的东西他看不见,明明是风车的翅膀,他看见的却是巨人的胳膊。他一个瘦弱老头儿,当然不是敌手,但他竟有胆量和巨人较量,就非常了不起了。”杨先生自学西班牙语,翻译了《堂吉诃德》,译本曾作为国礼,由邓小平赠送给了西班牙贵宾。


《堂吉诃德》人民文学出版社供图.jpg

《堂吉诃德》人民文学出版社供图


外表文弱的杨先生也是有点儿堂吉诃德精神的。“文革”中,“牛鬼蛇神”敢于和“革命群众”大发脾气的,社科院外文所就她一个。她在钱锺书“黑材料”的大字报底下,贴了张小字报来说明真相,红卫兵批斗她时,她跺脚说:“就是不是事实!”


她守护的既是丈夫,也是真相。总有些东西,是杨绛先生必须拼力守护的。2013年春,有拍卖公司想要拍卖钱杨书信,杨先生发表声明:“我不明白,完全是朋友之间的私人书信,本是最为私密的个人交往,怎么可以公开拍卖?个人隐私、人与人之间的信赖、多年的感情,都可以成为商品去交易吗?”年逾百岁的她拿起法律武器,胜诉获赔的20万元人民币全部捐给了清华大学法学院,用于普法讲座。她不图钱,她要守护的是公序良俗。


如今,她在“回家”路上还想守护一样东西——安宁。让自己走得安宁些,也尽量不要打扰到大家。她是趁着夜幕走的,她给以自己为标志的一个时代画上了完整的句号。


杨绛先生的心意与钱锺书先生的心意,像镜子一样互相映照。80多年前,他们因为“做做学问”的共同志向走到一起;如今,在她与这个世界告别时,她用的是和钱先生一样的告别方式:不设灵堂,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不留骨灰,安安静静“回家”,是这位世纪老人的最后心愿。


晚年的钱锺书和杨绛  人民文学出版社提供.jpg

晚年的钱锺书和杨绛  人民文学出版社提供


三只千纸鹤、两支红玫瑰、一袭白毯洒满白色花瓣,几个目送他的人,这就是杨先生身旁的最后人间。她穿着过去穿过的灰色羊绒大衣,系着过去戴过的深蓝色丝巾,静静躺着。2016年5月27日10时半许,她和它们,化为一缕直奔天堂的青烟。


杨先生晚年避世,那是她百岁前后一段安详的时光。这时光,仿佛挂在天边的最后一抹余晖。我有幸成为她的“小友”,数度探访,在她灵魂飞扬之时,我捡拾起这零星的记忆。


试作《洗澡》,“我从来不涂那么多胭脂”

    

2009年中秋节前夕,应朋友托,我前往南沙沟杨先生家,为她送去上海产的“杏花楼”月饼。那是我第一次见先生。


我走进客厅时,写字台前的杨先生迎了上来。她知道我也是无锡人,便拉着我坐到长沙发上,用家乡话与我聊天。杨先生乡音未改,前几日红学家冯其庸先生来访时,他俩也是说无锡话。


杨先生已近百岁,眼明心亮,然听力渐失,既“清”又“静”。她有个助听器,但没有调试好,每次佩戴,总觉得哪里不对,有时干脆放置一边。她倾着身子,我对着她耳朵喊话,她要是还听不清,我就把想说的在纸上写下来。


杨先生走路虽慢,但稳稳当当,用不着拐杖。她领我参观居室,水泥地、白粉墙、裸露的水管和电线。30多年前住进来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厨房里的擦手巾破了,但洗得白白的;卧房内,单人床边放张躺椅,夜里睡床,下午睡躺椅。书房的墙上,挂着冯其庸画的卧梅图。书房的书桌上,摆着砚台和稿纸,还有一面边缘生锈的放大镜。我问:“这是您用的吗?”先生回答:“我用来当镇纸。”


书房偏暗,客厅亮堂,杨先生白天在客厅看书,晚上在书房写字。我那会儿并不知道她刚刚开始中篇小说《洗澡之后》的写作,但我们聊到了她的《洗澡》。


《洗澡》是杨先生1988年出版的长篇小说,被文学家施蛰存评价为“半部《红楼梦》加上半部《儒林外史》”,杨先生自谦道:“《洗澡》是我的试作,我想试试自己能不能写小说。”从散文、翻译到剧本、小说,“试”源自从容不迫的平常心,没有一丝跳着跑着争名夺利的浮躁。


《洗澡》(平装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1月.jpg

《洗澡》(平装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1月


《洗澡》(精装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1月版.jpg

《洗澡》(精装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1月版



作者像(2002年摄于三里河寓所) 人民文学出版社提供.jpg

作者像(2002年摄于三里河寓所) 人民文学出版社提供



作者像(2007年摄于三里河寓所) 人民文学出版社提供.jpg

作者像(2007年摄于三里河寓所) 人民文学出版社提供


我和先生聊起《洗澡》中的幽默片段,比如施妮娜的一双眼睛“似蹙非蹙”,先生笑了:“哦,那个‘大河马’啊!”先生从厅堂条案上取了一本书,吴学昭写的《听杨绛谈往事》。吴学昭是吴宓之女,吴宓是钱锺书先生的老师,吴学昭的《听杨绛谈往事》,是唯一经得杨先生本人认可的传记。杨先生指着书里的一张配图,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我可从来不会涂那么多胭脂。”我一看,那原是黑白相片,后来拿到影楼染色,使黑白相片略具彩色效果。两团粉粉的胭脂敷在她年轻秀美的脸颊上。杨先生翻到一处,突然自言自语:“这个不看了,伤心。”我瞥见是个相片袋子,猜想这“伤心”许和钱先生有关吧。


1941年夏,摄于上海。当时,杨绛先生正在创作剧本。人民文学出版社供图.jpg

1941年夏,摄于上海。当时,杨绛先生正在创作剧本。人民文学出版社供图



1936年冬,钱锺书杨绛夫妇在牛津大学公园的桥上和桥下。人民文学出版社 供图.jpg

1936年冬,钱锺书杨绛夫妇在牛津大学公园的桥上和桥下。人民文学出版社 供图



1936年冬,钱锺书杨绛夫妇在牛津大学公园的桥上和桥下。人民文学出版社供图.jpg

1936年冬,钱锺书杨绛夫妇在牛津大学公园的桥上和桥下。人民文学出版社 供图


杨先生把书放回条案,返身时已经调整了情绪,指着我的裤子说:“真好看。”那是一条民族风裤子,中缝处有一些绣花。保姆吴大姐在一旁打趣:“你们都是无锡人,是两个无锡美女。”先生甜甜糯糯地说:“我就知道你又讨我喜欢。”我在一旁起哄:“大姐没说错,您是大美女,我是小美女。”我们都笑了起来。在轻松愉悦的氛围中,我随吴大姐一起,管杨先生叫“奶奶”。


临走前,先生在我带去的两本书上签名,《我们仨》用的是“存览”,《走到人生边上》用的是“览正”。她专门指出后一本书为什么用“览正”:“我在里头提到了‘鬼神’、‘灵魂’等话题,你有什么不同意见可以跟我讲。”


《走到人生边上》是杨先生在2007年出版的散文单行本,其间夹杂着玄幻、命理等内容,沉静诙谐的文字有着雍容优雅的气派,那是锋芒内敛的不动声色,有静穆超然之美。


病得“干脆”,“悲痛不能对抗,只能逃避”

 

再去时是2009年末,已近新年元旦。


这天,杨先生午觉略晚,我下午三点到她家,她还没醒。吴大姐同我在客厅随意闲扯家常。我们不必压低声音,任何声音,包括电话铃声,敲门声,都不会打扰到耳背的杨先生。大姐讲,有一次,她出门忘了带钥匙,“往家里打一百个电话,奶奶都不接,敲门、砸门,里头都没动静”,最后只能让物业叫来开锁的人。门开了,杨先生从书桌前抬起头,纳闷为什么进来了几个陌生人。


吴大姐是1996年起跟着杨先生的。那年,先生85岁,身体却远没有现在好,“很瘦,走路颤颤巍巍,得扶着墙”,心力交瘁地奔波于一西一东两家医院,医院里有她病重的女儿和丈夫。两年后,女儿和丈夫先后离去,受到致命打击的杨先生陷入重度失眠,夜里需要吃两次安眠药。先吃两颗安定,睡到半夜又醒,再吃一次,接着睡。


1950年,摄于清华大学新林院宿舍。那时,杨绛先生正在翻译《小癞子》。人民文学出版社供图.jpg

1950年,摄于清华大学新林院宿舍。那时,杨绛先生正在翻译《小癞子》。人民文学出版社供图


杨先生说过:“悲痛是不能对抗的,只能逃避。”杨先生的逃避方式便是埋头翻译柏拉图的《斐多》。书中,相信灵魂不死的苏格拉底,在就义前从容不惧,与门徒讨论生死问题。这一幕深深打动了杨先生,给了她一个人生活下去的勇气。


她开始“打扫现场”:女儿生前想写的《我们仨》,由她来写;丈夫生前积累的7万多页手稿,她来整理。2004年,杨先生在一次久病痊愈后起笔《走到人生边上》,这时的她越来越释然,身体也渐渐好转。吴大姐说:“奶奶生活很有规律,爱清静,过年也不喜热闹,常常是我们两个人过。我跟奶奶的13年里,只有一年春节是回家过的。”平时,吴大姐一周回家一次,一天内来回,提前烧好饭菜,杨先生自己热了吃。


杨绛先生像,1997年摄于三里河家中。人民文学出版社供图.jpg

杨绛先生像,1997年摄于三里河家中。人民文学出版社供图


先生一日三餐吃得很固定:早饭吃得最多,一起床,先喝两杯白开水,再来一勺蜂蜜,接着再喝几口白开水。稍歇,吃个苹果,随后是一大碗牛奶麦片粥,加一颗煮鸡蛋。上午看书之余练一会儿八段锦。中午,吃一点点米饭,菜是一小段清蒸的鱼,一份绿颜色的蔬菜,再吃一碟用大棒骨肉冻化开后热拌的黑木耳,撒上香菜和香油。午觉睡醒后吃点儿水果。晚上,喝好几种杂粮熬成的粥。


吴大姐曾指着电视里的烹饪节目诱惑先生:“您馋不馋哪?”先生摇摇头:“以前都享受过,还是清淡的东西最好。”先生对饮食的自控力非常强,数年内,仅有一次因为多磕了几颗松子而肠胃不适。她的自控力让我想起钱锺书先生写过的杂文《吃饭》,对满足口腹之欲而让肠胃受罪的做法甚是不齿。


快4点了,杨先生还没睡醒。我说:“不着急,让奶奶自然醒多好。”大姐说:“她该起了,要不影响晚上睡觉”。


我随大姐一起去杨先生的卧室。只见先生躺在床边的躺椅上,没有脱鞋的脚搁在接出来的凳子上,被子蒙住了脸。大姐轻轻碰碰先生,先生醒了,揭开被子,看到我,拉住我的手,笑意从她的眉眼嘴角浮出来。大姐拿了件墨绿的外套,问:“穿这件吗?还是穿黑条绒的?”先生说:“黑条绒的吧,漂亮一些。”我乐了:“奶奶本来就好看。”先生接口:“奴奴生得丑,驴见踢,马见走,骆驼见了翻跟斗……”她又说:“别人是绝代佳人,我是‘绝代丑人’,‘绝代’是指我没有后代了。”


我在纸上写下一段话:“你们俩留下了很多传世的作品,还拥有一群像我这样叫您‘奶奶’的读者。”她点点头:“这是最让我安慰的了。”


午觉过后,是杨先生的水果时间,吃的是猕猴桃。先生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我的心是酸的。”我没听懂,她又说了一遍,我这才明白她说的是“心衰”。2008年生日过后,先生在体检时查出心血管不好,她的第一反应是,这太好了呀!我问:“为什么这么说?”“心血管不好有四个好处。”先生特别有条理地一一陈述,“一是这个病不传染;二是这个病不是什么外伤或炎症,不脏;三是这个病不是脑血管出问题,不会影响脑子;四是这个病‘干脆’(意思是‘走’的时候就那么一下子,不痛苦,不拖累人)。”


这是我第一次和先生触碰到生死话题,全然没有我想象中的沉重,仿佛我们只是继续聊着家常。


“活着风光,死了不当回事,是一种悲凉”



2003年春,杨绛先生在三里河寓所。人民文学出版社供图.jpg

2007年仲夏,杨绛在三里河家中。人民文学出版社供图


2010年春节之前,我又去看望杨先生。洗完手进客厅,发现吴大姐正在摆弄杨先生的助听器,原来,先生装电池装反了,电池盖卡住了。大姐重新装好电池,把助听器给杨先生戴上,然后像哄小孩一样对先生说:“奶奶,以后装电池(钮扣电池)时,大头靠里,小头靠外……”先生“哦”了一声,有点害羞地笑了。


我挨着先生坐下,说:“奶奶,过了年,您就100岁(虚岁)了,我送您一件小礼物。”便掏出亲手为奶奶编织的袜套,“上次我看您在躺椅上睡午觉时穿着鞋,把脚搁在方椅上,怕您不舒服。以后您睡午觉时,或者晚上洗完脚后,可以套上这个,又暖和又透气。”先生爱不释手地抚摩着袜套,看了又看,问:“你从哪里起头的?”我就告诉她,“从袜口织,袜跟处来回挂针,先收针后放针,袜尖缝合,一根线到底。”先生不停地应着,点着头。先生善编织,曾给钱先生及女儿钱瑗打过很多毛衣。


先生脱了鞋,要试一试。一试果然合适,她欢喜地说:“多好啊!”“那我下次按这尺寸再给您编一双,轮换着穿。”她点点头,就像个享受儿孙们孝敬的幸福老太太。


收起袜套,我问先生最近看些什么书。她起身拿来一本,是苏州十中校长柳袁照写的《我在“最中国”的学校》。苏州十中的前身是振华女中,杨绛先生的母校。这本书是杨先生介绍给出版社出的,不过,她并不完全同意书中的说法。在她看来,“最中国”这三个字是和创办振华女中的老校长王季玉联系在一起的。后来,“学校收归了公有,改了名,男的女的都可以念了,水平也不那么整齐了,就不好再说‘最中国’了”。


我笑问:“振华女校变成了苏州十中,您有意见了啊?现在不都是男女一同入学的嘛。”先生叹口气:“男的都来了,水里就有沙子了。”“您这个观点怎么和《红楼梦》里一样,男人是泥、女人是水。您读振华时,费孝通是女校里的唯一男生,他难道也是沙子?”


杨先生也笑了:“不不,费孝通不是沙子。”杨先生接着回忆:费孝通是由振华附小升上来的。附小是男女同学,但中学只收女生。他母亲与振华女中校长是朋友,怕他受大男孩欺负,就让上女中。费孝通与杨绛同班,算术灵光,杨绛演算四则题常“吊黑板”,老师就让他解答。上体操课时,岁数小(虚岁13岁)、个头小的杨绛排在队尾,费孝通因为自己是男孩,排在最后。老师教大家跳土风舞,双人舞需挽着舞伴的胳膊转圈,费孝通不肯伸手,杨绛就说:“你比我高,排前面去。”他答说:“都是女生。”杨绛说:“我们全都是女生,你来干什么?”费孝通大概觉得混在女生中间别扭,在振华女中只念了一年级就转到东吴附中去了。费孝通结婚后告诉太太,杨绛小时候跟他同学,欺负他。费太太第一次和杨绛见面就“兴师问罪”:“你们女生好凶啊!”


1983年11月,杨绛先生在伦敦大本钟下留影。人民文学出版社供图.jpg

1983年11月,杨绛先生在伦敦大本钟下留影。人民文学出版社供图


杨先生翻着《我在“最中国”的学校》,跟我讲书里的照片:这是校门,这是西花园,这是闻道廊;她又隐隐遗憾:“王季玉老校长的雕像一点都不像她”,“很多楼是后来盖的,我根本没住过,有幢楼却被叫做‘季康楼’”(杨绛原名杨季康)。


杨先生谈老校长的时候很动情,说一辈子单身的王季玉守着学校的一间陋室,半个世纪的心血全心扑在学校和学生身上,只当是“嫁给了振华”。这样一位把教育事业当作爱情甚至生命的女人,却在建国后的“洗澡”运动中被迫离开了教育岗位。老校长后来再来到校门口,抚摸门前的石狮子,世事无奈,她该有多么心酸!


杨先生是用哽咽的语调回忆这段往事的。日军侵华期间,振华女中迁址上海办分校,王季玉聘请得意门生杨绛担任校长。杨先生对恩师的感情,是经历最悠远时间而仍旧舍不下化不开的。


我们很自然地由王季玉校长的命运聊到以那个年代为背景的小说《洗澡》。杨先生告诉我,胡乔木曾经向翻译家梅益推荐:“你一定要看看杨绛的《洗澡》。”梅益便向杨先生讨要该书。杨先生给了,心里却嘀咕:“他怎么不去买一本呢,或者,把他翻译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回赠我一本?”再次见面的时候,杨先生大胆问:“你把《洗澡》拿了去,也该把你翻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送我一本吧。”梅益就此回赠。


杨先生感叹,梅益去世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就不用他翻的英译版了,改用别人翻的俄译版,说是“忠于原著”。“活着的时候风光,死了不把你当回事,也是一种悲凉。”


我接口:“这种悲凉,比起另一种总要好一些,像梵高,穷困潦倒而死,死后才名声大振。不过,奶奶您对阴阳生死肉身灵魂的说法是半信半疑的(见她晚年的随笔《走到人生边上》),到底哪种悲凉更悲,也就不好说了。”杨先生一阵沉默。


先生平时很少出门,但对窗外事,她还是很关心的,主要的渠道是报纸。先生告诉我,2004年12月,《财经》杂志探望她时,她说自己最想不通的就是利息税:“利息为什么要征税呢?老百姓存钱很不容易的。”《财经》随即刊出文章,称杨绛呼吁取消利息税。2007年“两会”时,经济学家吴敬琏提议取消利息税,并说这一想法最早是由杨绛提出的。吴敬琏后来见到杨先生,笑道:“您向我们经济学界开炮啦!”


2010年是杨先生百岁虚岁。这个大寿怎么庆祝,已有很多人前来或者来电商量方案了。社科院提议办个生日庆祝会,并纪念钱锺书逝世10周年。杨先生婉拒了,理由是钱先生生前表示过,不要为他举办任何纪念会,她不能违背他的心意。但又不能不让人纪念,于是杨先生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可以出版一本纪念钱先生的文集,“用文学的、安静的方式来纪念,他应该是同意的。”


2012年1月,先生在家中读书间隙,靠着椅子小憩。人民文学出版社供图.jpg

2012年1月,先生在家中读书间隙,靠着椅子小憩。人民文学出版社供图



2012年在北京家中。人民文学出版社供图.jpg

2012年在北京家中。人民文学出版社供图


至于杨先生本人的生日,她不希望大家前来为她祝寿。一是因为她喜清静,二是因为那时候是大热天,人来人往,主客都容易疲劳,且她不宜吹空调,客人恐怕会不太方便。她也想了一个两厢方便的好办法,要为她祝寿的人,就在自家吃碗面,“汤面炒面捞面、面上放什么浇头,完全根据自己的口味,那碗面,就算是为我祝寿的;我呢,也在家吃面,自己给自己庆祝。这不是很好吗?”


不知不觉,杨先生与我聊了一个半小时。我怕先生太累,起身告辞。先生为我演示了八段锦中弯腰扶足的动作,活络活络筋骨。走前,我借了那本《我在“最中国”的学校》,打算年后再来还。先生主动提议:“下次我和你照几张像。”接下来的好些天,她的这个提议,让我的心情一直处于美好状态。


“拿笔拿习惯了,就很难放下来”



杨绛创作于2010年9月的诗作《中秋》.jpg

杨绛创作于2010年9月的诗作《中秋》


2010年3月底,我把上次借的《我在“最中国”的学校》还给杨先生,又给她带去新织的另一副袜套。先生说:“上次你给我的,我穿了几次,老是舍不得,怕穿坏了。”她一手拿着袜套,一手挥动着包袜套的小丝巾,在厅里转了两圈,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杨先生这样的“舞姿”呢。


杨先生让吴大姐从柜子里拿出一件毛衣,那是先生年轻时织的。单元宝花样的墨绿色对襟毛衣,那针脚可真叫一个整齐。那时候的绒线多有断头,但毛衣反面竟看不出接线的痕迹。先生说,“我织衣服时像台自动机器。”把一本书放在写字桌上,拿镇纸压住,她坐椅子上看,膝上放着正在打的毛衣,两只手忙碌地挑针绕线,眼睛只管看书,根本不用看手,书看好了,毛衣也织了一大截。粗毛线一个星期就可以打出一件,细毛线要两个星期。但有一个条件,必须是简单的花样,平针、元宝针之类,这样不走脑子,脑子可以专心看书。她女儿钱瑗喜欢织花,眼睛得盯着,杨先生颇感心疼:“那多浪费时间啊,还怎么看书啊。”


先生不仅会织毛衣,还无师自通地裁剪衣服。买块布,在自己身上比一比,就裁起来,第二天,一件新旗袍就穿出去了。杨先生的女红全部是在去五七干校之前做的;干校回来后,就没有精力再做了。


这天,我给杨先生带去一篇打印好的读后感:“2月24日文汇报笔会头条刊发了杨绛先生的《魔鬼夜访杨绛》。一看题目,就想起钱锺书先生也写过与‘魔鬼’的对话。读过后,忍不住翻出钱先生写的《魔鬼夜访钱锺书先生》。对比着看,还有颇有意味的。”“他们两个人的文字,都曾在阴阳两界的语境中穿梭,钱文如上述文章和《论快乐》等,杨文如上述文章和《“遇仙”记》,《我们仨》,《走到人生边上》等。借着和鬼神的对话及冥冥之中的意象,或针砭时弊表陈好恶,或用更沉静的方式倾诉对某人某物某事的爱和怀念、用更性灵的方式完成通灵,或审视对神灵的敬畏、来完成某种心理暗示……”


杨先生拿着这篇读后感,问:“这谁写的呢?”我答:“我写的啊。”先生美滋滋地笑。她说:“常动动笔,对脑子好。知识分子是‘不拿枪的战士’,笔就是枪,拿笔拿习惯了,就很难放下来。”


2003年底摄于三里河寓所。人民文学出版社供图.JPG

2003年底摄于三里河寓所。人民文学出版社供图


先生和我聊起了鬼神的话题。《魔鬼夜访杨绛》的开头和结尾是真实的,中间则是想象的,通过和鬼神的对话来讲出自己的心里话。虽无科学证据,但杨先生认为阴阳两界是有感应的。“比如,当初我家阿瑗刚刚咽气的时候,钱锺书躺床上(在另一家医院),突然睁开眼对我讲:‘阿瑗回家了。’他说的回家就是说去了‘那头’。”杨先生又聊起春秋时期的伯有,为人凶悍而遭到暗杀,死后成为厉鬼,附在仇人身上,想叫谁死谁就得死。杨先生说她一生没干过啥亏心事,也不怕鬼。想当初,读中学的时候,就是因为她的一句“我不怕鬼”,才发生了之后她所写《遇仙记》里所讲述的故事。用尘世间的道理无法解释,但即使梦游一遭天府地国,她也是心里坦荡不惊不扰的。

   

“我还进化了”, “管孩子可有一套”


7月17日是杨先生生日。她不喜别人上门祝寿,我也特意避开这个日子,只在之前或之后一段时间去看她。2010年6月12日和7月28日,我分别去了两趟,带去一面水晶相架,那是先生与我的合影,还带去一个亲手钩的手袋,以及一坛八宝豆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先生,头发梳得顺顺溜溜,衣服干净整洁。


杨先生端详着合影中的她,说“太胖了”,并指指自己的脖子。她是说脖子上的皮肤松弛了,看上去像双下巴。同一张照片,我们关注的是她灿烂的笑,她的健康和精神状态,她自家介意的是脖子上的细节,岁月刻在外表上的痕迹。


我把手袋交给吴大姐,说,“您买菜时可以装装钱包、钥匙什么的。”杨先生耳背,但眼尖,接过手袋,以为是我送她的。先生擅长棒针而非钩针,对我在手袋上双线错花的钩法颇为赞叹。她关照吴大姐:“把我的眼镜、我的药都放里边,再也不会到处找啦。”我和吴大姐相视一笑。先生觉得我和大姐笑得诡异,打趣道:“别说我坏话啊,我可都听得清。”这让我和大姐更乐了。


那一坛豆豉,商标是四个字的行草。我和大姐辨识着:“沂蒙红——”最后一个字太草,我俩都认不出来。杨先生很果断地说,“那是‘沂蒙红烧’!”“红烧?”我和大姐都纳闷了,“最后一个字是火字旁吗?”先生指指商标下的一行小字,那是生产厂家,写的是“沂蒙红嫂”。杨先生的普通话不够标准,该翘舌的不翘舌,不该翘舌的翘了舌,愣把“红嫂”说成了“红烧”。


杨先生有意无意的幽默一波接着一波,她说:“可今天来的是个绿嫂。”说的是我,我正好穿了一身绿裙子。“瞎逗!”吴大姐笑了,“您把她说成嫂,不怕把她说大了?”杨先生略一思量,“那就叫绿娘吧。哦,也不对,应该叫——”我会意,和先生同声说道:“绿——姑!”


先生说,“我晚上喝粥,就点儿‘绿姑’带的‘红嫂’吧。”杨先生饮食节制,近年来不再下楼遛弯,活动量大大减少,依旧保持着清瘦的体型。她不认为这归功于自控力,而是她真的对任何食物没有兴趣了,“没有好吃和难吃的分别,只有什么应该吃,什么不应该吃。”


那天,先生却对吃蒜很感兴趣,说是吃蒜可以保护心脏,而且杀菌,一顿不多吃,也不直接吃,就是拌了黄瓜吃。先生回忆起在干校劳动的时光,“那会儿,馒头随便吃,吃了就是赚了。一手拿馒头,另一手拿一瓣儿蒜,啃一口馒头,咬一口蒜。”先生是南方人,长期在北方生活却也让她习惯了北方的习俗,吃大蒜,吃大葱,都很在行。她说:“像北京烤鸭,卷烤鸭卷的时候,必须放几根大葱才有那个味道。”我问:“您这会儿说北京烤鸭,难道一点都不馋吗?”“不馋,都‘食’贯满盈了。”


前些天,吴大姐买蒜时,几头几头买。杨先生建议,买一鞭吧,挂着,慢慢吃。大姐应了一声。过些日子,先生看大姐还没买,又建议了一次。我去的时候,先生向我“告状”:“我想要一大鞭子蒜,她老不给买。”大姐在一旁乐:“奶奶不知道外面正在‘蒜你狠’,等便宜些,我就给买回来。”


大姐劝杨先生少吃点蒜,吃多了胸闷,也容易眼花。说到眼睛,先生是很骄傲的:“很多人年纪大了眼睛会退化,我不仅不退化,还进化了呢。”原来,2005年前后,在一次体检中,杨先生一只眼睛0.8,一只眼睛0.7,被医生诊断为轻微白内障,建议一年后做手术。一年后再去看医生,白内障消失了,两只眼睛都1.0了。虽然上帝夺取了她的听力,却仁慈地保留了她的视力,对于把大部分生活乐趣寄托在书海里的先生,眼明心亮,真是福分。


2007年仲夏,杨绛在三里河家中。人民文学出版社供图.jpg

2007年仲夏,杨绛在三里河家中。人民文学出版社供图


这次过生日,杨先生给吴大姐包了个红包。吴大姐逗她:“下个生日您是100周岁,到时候还得给赏钱的哦。”先生故意撅起嘴,扭过头:“哼!我不给!”吴大姐说,先生偶尔装作非常财迷,其实对钱并不在意,从来不查账、不猜疑、不管头管脚。先生自己也说,“我对保姆阿姨是很好的。”几十年间,先生用的保姆加起来不超过10个,保姆一呆就是好几年甚至十几年,后来都是因为自家有婚丧嫁娶之类的事情,才离开的。其中也有不尽如意的,有的不爱整洁,厨房有油烟了,就拿新报纸一糊,再有油烟,再糊一张,几年下来,厨房墙壁厚出来一层;也有克扣买菜钱的,叫“篮口”,杨先生对鱼的品种、菜的重量和价格一概迷糊,只知道有个保姆每次寄回去的钱是工资的几倍,由此推断她的“篮口”一定可观,但先生始终“糊涂”。先生几乎给每个保姆都写过回忆文章,有一些啼笑皆非的细节,有对人性的挖掘,更有对生活的感恩和对世事的宽容。


但先生还没给吴大姐写过。吴大姐说:“她只给过去的保姆写,我陪她到老,她是没机会写我了。”先生故作委屈道:“我现在老了,她可以虐待我了。”我说:“十多年前大姐刚来的时候,您走路都得扶着墙,她要虐待您,您今天能那么精神吗?奶奶您放心,要是大姐欺负您,您告诉我,我来接班。”先生就用无锡口音嗲嗲地说:“那我可不敢哪,我当你的阿姨还怕不够格呀。”我和大姐又被先生逗乐了。


吴大姐为了照顾杨先生,自己的家照顾不到,大姐说:“我们全家都为奶奶服务。”吴大姐的儿孙们也都见过先生,管她叫“奶奶”、“太奶奶”。我问先生:“孩子们都听您话么?”“听啊,我管孩子可有一套了。”先生教过三年小学。那时候的老师,大都是师范毕业,或者来自教育系统,杨先生都不是,但就属她教得最好。“称呼很有讲究,不能称学生‘小朋友’,必须直接叫他们的名字,一叫名字,就把他们给镇住了。”杨先生颇为自得的介绍她的“教书经”,“我能用三堂课把全班所有孩子的名字都记住,第一拨记住的,是最调皮捣蛋让人头疼的孩子,第二个‘三分之一’,记住最听话、读书最好的孩子,最后一拨,是中不溜的,不怎么显眼的孩子。”


我们聊天的时候,重庆台正播着电视连续剧《还珠格格》。我很好奇,“奶奶,您看这个?”


先生答:“看啊!我听不见,但可以看字幕啊。”吴大姐手持遥控器,让先生选台,先生突然兴奋了,“那不是陈道明嘛!”陈道明是钱杨夫妇的老朋友,他饰演《围城》里的方鸿渐,曾专门拜访了先生夫妇俩。


不见记者, “趁我还健在,把故事结束了吧”

  

2011年年中,杨先生胖了些。先生撩起手腕:“瞧,我的手腕变粗了,以前戴表,表带松松的可以转动,现在没法转了。”


“是什么把您养胖了呀?”我问。吴大姐回答:“她馋油焖笋。我不让她吃,她硬要吃。”先生做个鬼脸:“油焖笋不油,油都吸到笋里了。”我乐了:“您吃了笋,可不就把笋里的油一齐吃进肚子里了么。”


这年年尾,先生又瘦了回来。我开玩笑道:“奶奶,之前您的肚子像是‘五个月’的样子,这回又下去了。”先生机灵,接着我的玩笑话,“我打胎了。”在这间夕阳斜照的厅堂里,先生的幽默让我们笑声不断。


我发现先生换了副助听器。原来的那副,被先生不小心掉进了凡士林。先生赶紧“抢救”,用热水把油烫掉,再放到太阳底下晒,“我希望它能‘活’过来”,可惜“抢救”失败。得知此情的故友莫芝宜佳便给先生从德国寄来一副。莫芝宜佳是《围城》德文版译者,波恩大学汉学家,正在帮助杨先生整理钱锺书先生留下的数万页外文笔记。莫芝宜佳寄来的这副耳机,是她99岁亡故的母亲生前使用的。杨先生请人重新调试好,让它继续发挥作用。


我给先生带去一本《风景人生》,那是我个人的作品集,写的是数十位文化名家和热点人物。先生饶有兴致翻看着目录,边看边说:“你写的都是时髦人啊,冯其庸是我老乡;韩美林,我有他的画,他寄我的;罗哲文,是梁思成和林徽因的学生;王世襄、周汝昌、冯骥才,我都认识;金一南,我总在电视里看到他;周南写诗的,是我顶熟的人,后来跑香港去了,现在回北京了,他好像得了胃癌……”


我纠正:“不是胃癌,是个良性的大瘤子,手术后,贲门不紧,食物容易倒流,睡觉时上半身要垫高10公分。我5年前采访他的。”


“你采访他?哦哦哦——”先生恍然大悟,“你是一位记者!”


“奶奶,您才想起来啊。”


自2001年9月在母校清华大学设立“好读书奖学金”后,先生立下规矩:“不见记者。”2011年先生百岁生日时,有多家媒体记者前来碰运气,最后只能在楼下举起摄像机,拍拍三层阳台上的花花草草。先生抚着我的手:“你是例外。你不是以记者身份来的,我对你放心。”


感谢先生的话。我是先生信任、喜爱的“小友”,先生则是我尊重、爱戴、维护的文化大家和长辈。我早在2011年6月12日就知道先生新写完一部中篇小说,但一直按先生要求,“先不要说出去”。先生将该小说暂名为《学习“图书馆学”之后》,是《洗澡》的续集。在《洗澡》结尾部分,女主人公姚宓正打算去读“图书馆学”,她和男主人公许彦成的感情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我说出了藏在我心中的一个疑问:“我看《洗澡》,感觉许彦成和姚宓的感情非常纯洁,可我在网上看到另有一篇文章说,姚宓很虚伪,是个自私、缺乏道德和同情、心计深远的狠毒的小女人。这怎么回事啊?难道是我理解错了吗?”


“我就要让他俩成一对儿。”先生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但我听明白了,《洗澡》,我是读懂了的。


先生在年过80之后,曾毁掉一部已经写了20章的长篇小说《软红尘里》,讲到毁掉的原因,她用了四个字“大彻大悟”,并决意不再写小说。可她为什么又写了《学习“图书馆学”之后》呢,我没有追问。


2014年夏,《学习“图书馆学”之后》更名《洗澡之后》,收入9卷本《杨绛全集》并推出了单行本。我获得独家专题报道权。杨先生为《洗澡之后》撰写的前言解答了我3年前的疑问:“《洗澡》结尾,姚太太为许彦成、杜丽琳送行,请吃晚饭。有读者写信问我:那次宴会是否乌龟宴。我莫名其妙,请教朋友。朋友笑说:‘那人心地肮脏,认为姚宓和许彦成在姚家那间小书房里偷情了。’ 我很嫌恶。我特意要写姚宓和许彦成之间那份纯洁的友情,却被人这般糟蹋。假如我去世以后,有人擅写续集,我就麻烦了。现在趁我还健在,把故事结束了吧……”先生续写《洗澡》,为的是捍卫纯洁。


《洗澡之后》更像一部爱情小说,而且是非常理想化的爱情小说,要让许彦成和姚宓终成眷属,就得让许彦成先变为自由身。那杜丽琳怎么办呢?她爱慕丈夫,维护丈夫,只是有点俗,但她没有错,所以得给杜丽琳“找一个”。杨先生“让”杜丽琳去干校劳动,然后“让”她和一同下到干校的叶丹相互爱慕,这样,杜丽琳就先提出了离婚。那么罗厚怎么办呢,他一直敬重、守护姚宓,这好办,把姚宓的同学“介绍”给他。总而言之,《洗澡之后》撮成了三对儿,事事圆满,看得让人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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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之后》。人民文学出版社供图


我在《杨绛全集》和《洗澡之后》的专题报道中写了如下几段话:


“她不仅令人敬佩——杨先生绝大部分的创作和翻译,包括译作《堂吉诃德》、《小癞子》,散文集《干校六记》、《将饮茶》、《丙午丁未年纪事》、《杂忆与杂写》,长篇小说《洗澡》,都是60岁以后完成的。


“她更是令人感佩——杨先生86岁和87岁那年,女儿和丈夫先后离去。她不仅没被击垮,反而在接下来的16年间,翻译了《斐多》,写了散文集《我们仨》、《走到人生边上——自问自答》和中篇小说《洗澡之后》,整理了《钱锺书手稿集·容安馆札记》、《钱锺书手稿集·中文笔记》和《钱锺书手稿集·外文笔记》。


“她是一个能量场,让枯草泛青,让暮色消融,让悲欢沉淀,让时间不忍流淌。


“她是一个未知数,明天醒来,又会有什么触动她柔软的心,聚成新的创作冲动?


“那就为她铺陈一张纸吧——就像《杨绛全集》的封面设计,简单到只有一枚空白的信笺——去等待那些新的、荡涤灵魂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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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绛全集》照片  胡安华  摄  人民文学出版社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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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绛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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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绛全集》藏书票 一米设计


从2014年夏出版《杨绛全集》至2016年5月驾鹤西去,我们果然等来了“那些新的、涤荡灵魂的文字”,那是她最后的两部作品。其一是商务印书馆的《走到人生边上》增补本。2007年初版的《走到人生边上》已是第27次印刷,发行量超过66万册,此次增补,添入了2011年7月8日发表于文汇报上的《坐在人生的边上——杨绛先生百岁答问》等相关文章和照片。杨先生虽然没来得及看到增补本的最后模样,但之前就对增补的内容做好了审定。其二是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6月出版的《名利场》。《名利场》是英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威廉·梅克比斯·萨克雷的代表作,杨绛最小的妹妹杨必将此译成中文,于1957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初版。杨绛杨必姐妹情深,杨必46岁韶华早逝,杨绛将绵长的痛和思念揉进对此书一遍遍的阅读中。正是这几十年间数不清次数的阅读以及语言本身所经历时代变迁,让杨先生发现此书译文可以进一步完善之处,于是,她开始为妹妹的《名利场》“点烦”。所谓“点烦”,就是在翻译时删掉不必要的字句,使译文更加精简。“杨绛点烦本”、“杨必译”,人文社新版《名利场》的扉页,将这对隔开48年的姐妹又拉到了一起。


不管是与妹妹杨必隔开48年,还是与女儿钱瑗隔开19年,与丈夫钱锺书隔开18年。如今,他们不会再失去彼此。“仙童好静”,杨绛孩提时,老师为她写下如是评语。与生俱来、愈炼愈纯的仙气和静气,拿来吹散或沉淀人间苦难,当她回归天堂时,不怨不哀。


先生去的,正是向往之地。仙灵之境,家人永聚,光阴静好。


1980年,杨绛在家中读书。人民文学出版社供图.jpg

1980年,杨绛在家中读书。人民文学出版社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