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镜花 的个人主页 注册

【原创】《西游记》第021-040回

导语:

修改
字体调整: | |

发表于2022年12月02号 17点 阅读 15983 评论0 点赞0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

  

 

第二十一回

护法设庄留大圣

须弥灵吉定风魔

 

  却说那五十个败残的小妖,拿着些破旗破鼓,撞入洞里,报道:“大王,虎先锋战不过那毛脸和尚,被他赶下东山坡去了。”老妖闻说,十分烦恼,正低头不语,默思计策,又有把前门的小妖道:“大王,虎先锋被那毛脸和尚打杀了,拖在门口骂战哩。”那老妖闻言,愈加烦恼道:“这厮却也无知!我倒不曾吃他师父,他转打杀我家先锋,可恨!可恨!”叫:“取披挂来。我也只闻得讲甚么孙行者,等我出去,看是个甚么九头八尾的和尚,拿他进来,与我虎先锋对命。”众小妖急急抬出披挂。老妖结束齐整,绰一杆三股钢叉,帅群妖跳出本洞。

  那大圣停立门外,见那怪走将出来,着实骁勇。看他怎生打扮,但见:

  金盔晃日,金甲凝光。盔上缨飘山雉尾,罗袍罩甲淡鹅黄。勒甲绦盘龙耀彩,护心镜绕眼辉煌。鹿皮靴,槐花染色;锦围裙,柳叶绒妆。手持三股钢叉利,不亚当年显圣郎。

  那老妖出得门来厉声高叫道:“那个是孙行者?”这行者脚躧着虎怪的皮囊,手执着如意的铁棒,答道:“你孙外公在此,送出我师父来!”那怪仔细观看,见行者身躯鄙猥,面容羸瘦,不满四尺,笑道:“可怜,可怜!我只道是怎么样扳翻不倒的好汉,原来是这般一个骷髅的病鬼!”行者笑道:“你这个儿子忒没眼色!你外公虽是小小的,你若照头打一叉柄,就长三尺。”那怪道:“你硬着头吃吾一柄。”大圣公然不惧。那怪果打一下来,他把腰躬一躬,足长了三尺,有一丈长短,慌得那妖把钢叉按住,喝道:“孙行者,你怎么把这护身的变化法儿,拿来我门前使唤!莫弄虚头!走上来,我与你见见手段!”行者笑道:“儿子啊!常言道,留情不举手,举手不留情。你外公手儿重重的,只怕你捱不起这一棒!”那怪那容分说,拈转钢叉,望行者当胸就刺。这大圣正是会家不忙,忙家不会,理开铁棒,使一个乌龙掠地势,拨开钢叉,又照头便打。他二人在那黄风洞口,这一场好杀:

  妖王发怒,大圣施威。妖王发怒,要拿行者抵先锋;大圣施威,欲捉精灵救长老。叉来棒架,棒去叉迎。一个是镇山都总帅,一个是护法美猴王。初时还在尘埃战,后来各起在中央。点钢叉,尖明锐利;如意棒,身黑箍黄。戳着的魂归冥府,打着的定见阎王。全凭着手疾眼快,必须要力壮身强。两家舍死忘生战,不知那个平安那个伤。

  那老妖与大圣斗经三十回合不分胜败。这行者要见功绩,使一个呼身外身的手段:把毫毛揪下一把,用口嚼得粉碎,望上一喷,叫声“变!”变有百十个行者,都是一样打扮,各执一根铁棒,把那怪围在空中。那怪害怕,也使一般本事:急回头望着巽地上把口张了三张,呼的一口气吹将出去,忽然间,一阵黄风从空刮起。好风!真个利害:

  冷冷飕飕天地变,无影无形黄沙旋。

穿林折岭倒松梅,播土扬尘崩岭坫。
  黄河浪泼彻底浑,湘江水涌翻波转。
  碧天振动斗牛宫,争些刮倒森罗殿。
  五百罗汉闹喧天,八大金刚齐嚷乱。
  文殊走了青毛狮,普贤白象难寻见。
  真武龟蛇失了群,梓橦骡子飘其韂。
  行商喊叫告苍天,梢公拜许诸般愿。
  烟波性命浪中流,名利残生随水办。
  仙山洞府黑攸攸,海岛蓬莱昏暗暗。
  老君难顾炼丹炉,寿星收了龙须扇。
  王母正去赴蟠桃,一风吹断裙腰钏。
  二郎迷失灌州城,哪吒难取匣中剑。
  天王不见手心塔,鲁班吊了金头钻。
  雷音宝阙倒三层,赵州石桥崩两断。
  一轮红日荡无光,满天星斗皆昏乱。
  南山鸟往北山飞,东湖水向西湖漫。
  雌雄拆对不相呼,子母分离难叫唤。
  龙王遍海找夜叉,雷公到处寻闪电。
  十代阎王觅判官,地府牛头追马面。
  这风吹倒普陀山,卷起观音经一卷。
  白莲花卸海边飞,吹倒菩萨十二院。
  盘古至今曾见风,不似这风来不善。
  唿喇喇乾坤险不炸崩开,万里江山都是颤!

  那妖怪使出这阵狂风,就把孙大圣毫毛变的小行者刮得在那半空中,却似纺车儿一般乱转,莫想轮得棒,如何拢得身?慌得行者将毫毛一抖,收上身来,独自个举着铁棒,上前来打,又被那怪劈脸喷了一口黄风,把两只火眼金睛,刮得紧紧闭合,莫能睁开,因此难使铁棒,遂败下阵来。那妖收风回洞不题。

  却说八戒见那黄风大作,天地无光,牵着马守着担,伏在山凹之间,也不敢睁眼,不敢抬头,口里不住念佛许愿,又不知行者胜负何如,师父死活何如。正在那疑思之时,却早风定天晴,忽抬头往那洞门前看处,却也不见兵戈,不闻锣鼓。呆子又不敢上他门,又没人看守马匹、行李,果是进退两难,怆惶不已。忧虑间,只听得孙大圣从西边吆喝而来,他才欠身迎着道:“哥哥,好大风啊!你从那里走来?”行者摆手道:“利害,利害!我老孙自为人,不曾见这大风。那老妖使一柄三股钢叉,来与老孙交战,战到有三十余合,是老孙使一个身外身的本事把他围打,他甚着急,故弄出这阵风来,果是凶恶,刮得我站立不住,收了本事冒风而逃。哏,好风!哏,好风!老孙也会呼风,也会唤雨,不曾似这个妖精的风恶!”八戒道:“师兄,那妖精的武艺如何?”行者道:“也看得过,叉法儿倒也齐整,与老孙也战个手平。却只是风恶了,难得赢他。”八戒道:“似这般怎生救得师父?”行者道:“救师父且等再处,不知这里可有眼科先生,且教他把我眼医治医治。”八戒道:“你眼怎的来?”行者道:“我被那怪一口风喷将来,吹得我眼珠酸痛,这会子冷泪常流。”八戒道:“哥啊,这半山中,天色又晚,且莫说要甚么眼科,连宿处也没有了!”行者道:“要宿处不难。我料着那妖精还不敢伤我师父,我们且找上大路,寻个人家住下,过此一宵,明日天光,再来降妖罢。”八戒道:“正是,正是。”

  他却牵了马,挑了担,出山凹行上路口。此时渐渐黄昏,只听得那路南山坡下,有犬吠之声。二人停身观看,乃是一家庄院,影影的有灯火光明。他两个也不管有路无路,漫草而行,直至那家门首,但见:

  紫芝翳翳,白石苍苍。紫芝翳翳多青草,白石苍苍半绿苔。数点小萤光灼灼,一林野树密排排。香兰馥郁,嫩竹新栽。清泉流曲涧,古柏倚深崖。地僻更无游客到,门前惟有野花开。

  他两个不敢擅入,只得叫一声:“开门,开门!”那里有一老者,带几个年幼的农夫,叉钯扫帚齐来,问道:“甚么人?甚么人?”行者躬身道:“我们是东土大唐圣僧的徒弟,因往西方拜佛求经,路过此山,被黄风大王拿了我师父去了,我们还未曾救得。天色已晚,特来府上告借一宵,万望方便方便。”那老者答礼道:“失迎,失迎。此间乃云多人少之处,却才闻得叫门,恐怕是妖狐老虎及山中强盗等类,故此小介愚顽,多有冲撞,不知是二位长老。请进,请进。”

  他兄弟们牵马挑担而入,径至里边,拴马歇担,与庄老拜见叙坐。又有苍头献茶,茶罢捧出几碗胡麻饭。饭毕,命设铺就寝,行者道:“不睡还可,敢问善人,贵地可有卖眼药的?”老者道:“是那位长老害眼?”行者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我们出家人,自来无病,从不晓得害眼。”老人道:“既不害眼,如何讨药?”行者道:“我们今日在黄风洞口救我师父,不期被那怪将一口风喷来,吹得我眼珠酸痛。今有些眼泪汪汪,故此要寻眼药。”那老者道:“善哉,善哉!你这个长老,小小的年纪怎么说谎?那黄风大圣风最利害。他那风,比不得甚么春秋风、松竹风与那东西南北风。”八戒道:“想必是夹脑风、羊耳风、大麻风、偏正头风?”长者道:“不是,不是。他叫做三昧神风。”行者道:“怎见得?”老者道:“那风能吹天地暗,善刮鬼神愁,裂石崩崖恶,吹人命即休。你们若遇着他那风吹了呵,还想得活哩!只除是神仙,方可得无事。”行者道:“果然,果然!我们虽不是神仙,神仙还是我的晚辈,这条命急切难休,却只是吹得我眼珠酸痛!”那老者道:“既如此说,也是个有来头的人。我这敝处却无卖眼药的,老汉也有些迎风冷泪,曾遇异人传了一方,名唤三花九子膏,能治一切风眼。”行者闻言,低头唱喏道:“愿求些儿,点试,点试。”那老者应承,即走进去,取出一个玛瑙石的小罐儿来,拔开塞口,用玉簪儿蘸出少许与行者点上,教他不得睁开,宁心睡觉,明早就好。点毕,收了石罐,径领小介们退于里面。

  八戒解包袱,展开铺盖,请行者安置。行者闭着眼乱摸,八戒笑道:“先生,你的明杖儿呢?”行者道:“你这个馕糟的呆子!你照顾我做瞎子哩!”那呆子哑哑的暗笑而睡。行者坐在铺上,转运神功,直到有三更后,方才睡下。

  不觉又是五更将晓,行者抹抹脸,睁开眼道:“果然好药!比常更有百分光明!”却转头后边望望,呀!那里得甚房舍窗门,但只见些老槐高柳,兄弟们都睡在那绿莎茵上。那八戒醒来道:“哥哥,你嚷怎的?”行者道:“你睁开眼看看。”呆子忽抬头,见没了人家,慌得一毂辘爬将起来道:“我的马哩?”行者道:“树上拴的不是?”“行李呢?”行者道:“你头边放的不是?”八戒道:“这家子惫懒也。他搬了,怎么就不叫我们一声?通得老猪知道,也好与你送些茶果。想是躲门户的,恐怕里长晓得,却就连夜搬了。噫!我们也忒睡得死!怎么他家拆房子,响也不听见响响?”行者吸吸的笑道:“呆子,不要乱嚷,你看那树上是个甚么纸帖儿。”八戒走上前,用手揭了,原来上面四句颂子云:

  庄居非是俗人居,护法伽蓝点化庐。
  妙药与君医眼痛,尽心降怪莫踌躇。

  行者道:“这伙强神,自换了龙马,一向不曾点他,他倒又来弄虚头!”八戒道:“哥哥莫扯架子,他怎么伏你点札?”行者道:“兄弟,你还不知哩。这护教伽蓝、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奉菩萨的法旨暗保我师父者。自那日报了名,只为这一向有了你,再不曾用他们,故不曾点札罢了。”八戒道:“哥哥,他既奉法旨暗保师父,所以不能现身明显,故此点化仙庄。你莫怪他,昨日也亏他与你点眼,又亏他管了我们一顿斋饭,亦可谓尽心矣。你莫怪他,我们且去救师父来。”行者道:“兄弟说得是。此处到那黄风洞口不远。你且莫动身,只在林子里看马守担,等老孙去洞里打听打听,看师父下落如何,再与他争战。”八戒道:“正是这等,讨一个死活的实信。假若师父死了,各人好寻头干事;若是未死,我们好竭力尽心。”行者道:“莫乱谈,我去也!”

  他将身一纵,径到他门首,门尚关着睡觉。行者不叫门,且不惊动妖怪,捻着诀,念个咒语,摇身一变,变做一个花脚蚊虫,真个小巧!有诗为证,诗曰:

  扰扰微形利喙,嘤嘤声细如雷。兰房纱帐善通随,正爱炎天暖气。
  只怕熏烟扑扇,偏怜灯火光辉。轻轻小小忒钻疾,飞入妖精洞里。

  只见那把门的小妖,正打鼾睡,行者往他脸上叮了一口,那小妖翻身醒了,道:“我爷哑,好大蚊子!一口就叮了一个大疙疸!”忽睁眼道:“天亮了。”又听得支的一声,二门开了。行者嘤嘤的飞将进去,只见那老妖吩咐各门上谨慎,一壁厢收拾兵器:“只怕昨日那阵风不曾刮死孙行者,他今日必定还来,来时定教他一命休矣。”

  行者听说,又飞过那厅堂径来后面。但见一层门关得甚紧,行者漫门缝儿钻将进去,原来是个大空园子,那壁厢定风桩上绳缠索绑着唐僧哩。那师父纷纷泪落,心心只念着悟空、悟能,不知都在何处。行者停翅叮在他光头上,叫声:“师父。”那长老认得他的声音道:“悟空啊,想杀我也!你在那里叫我哩?”行者道:“师父,我在你头上哩。你莫要心焦,少得烦恼,我们务必拿住妖精,方才救得你的性命。”唐僧道:“徒弟啊,几时才拿得妖精么?”行者道:“拿你的那虎怪已被八戒打死了,只是老妖的风势利害。料着只在今日,管取拿他。你放心莫哭,我去哑。”

  说声去,嘤嘤的飞到前面,只见那老妖坐在上面,正点札各路头目。又见那洞前有一个小妖,把个令字旗磨一磨,撞上厅来报道:“大王,小的巡山,才出门,见一个长嘴大耳朵的和尚坐在林里,若不是我跑得快些,几乎被他捉住。却不见昨日那个毛脸和尚。”老妖道:“孙行者不在,想必是风吹死也,再不便去那里求救兵去了!”众妖道:“大王,若果吹杀了他,是我们的造化,只恐吹不死他,他去请些神兵来,却怎生是好?”老妖道:“怕他怎的,怕那甚么神兵!若还定得我的风势,只除了灵吉菩萨来是,其余何足惧也!”

  行者在屋梁上,只听得他这一句言语,不胜欢喜,即抽身飞出,现本相来至林中,叫声:“兄弟!”八戒道:“哥,你往那里去来?刚才一个打令字旗的妖精,被我赶了去也。”行者笑道:“亏你,亏你!老孙变做蚊虫儿,进他洞去探看师父,原来师父被他绑在定风桩上哭哩。是老孙吩咐,教他莫哭,又飞在屋梁上听了一听。只见那拿令字旗的,喘嘘嘘的,走进去报道:只是被你赶他,却不见我。老妖乱猜乱说,说老孙是风吹杀了,又说是请神兵去了。他却自家供出一个人来,甚妙!甚妙!”八戒道:“他供的是谁?”行者道:“他说怕甚么神兵,那个能定他的风势!只除是灵吉菩萨来是。但不知灵吉住在何处?”

  正商议处,只见大路旁走出一个老公公来。你看他怎生模样:

  身健不扶拐杖,冰髯雪鬓蓬蓬。金花耀眼意朦胧,瘦骨衰筋强硬。
  屈背低头缓步,庞眉赤脸如童。看他容貌是人称,却似寿星出洞。

  八戒望见大喜道:“师兄,常言道,要知山下路,须问去来人。你上前问他一声,何如?”真个大圣藏了铁棒,放下衣襟,上前叫道:“老公公,问讯了。”那老者半答不答的,还了个礼道:“你是那里和尚?这旷野处,有何事干?”行者道:“我们是取经的圣僧,昨日在此失了师父,特来动问公公一声,灵吉菩萨在那里住?”老者道:“灵吉在直南上,到那里,还有二千里路。有一山,呼名小须弥山。山中有个道场,乃是菩萨讲经禅院。汝等是取他的经去了?”行者道:“不是取他的经,我有一事烦他,不知从那条路去。”老者用手向南指道:“这条羊肠路就是了。”哄得那孙大圣回头看路,那公公化作清风,寂然不见,只是路旁边下一张简帖,上有四句颂子云:

  上复齐天大圣听,老人乃是李长庚。
  须弥山有飞龙杖,灵吉当年受佛兵。

  行者执了帖儿,转身下路。八戒道:“哥啊,我们连日造化低了。这两日忏日里见鬼!那个化风去的老儿是谁?”行者把帖儿递与八戒,念了一遍道:“李长庚是那个?”行者道:“是西方太白金星的名号。”八戒慌得望空下拜道:“恩人,恩人!老猪若不亏金星奏准玉帝呵,性命也不知化作甚的了!”行者道:“兄弟,你却也知感恩。但莫要出头,只藏在这树林深处,仔细看守行李、马匹,等老孙寻须弥山,请菩萨去耶。”八戒道:“晓得,晓得!你只管快快前去!老猪学得个乌龟法,得缩头时且缩头。”

  孙大圣跳在空中,纵筋斗云,径往直南上去,果然速快。他点头经过三千里,扭腰八百有余程。须臾见一座高山,半中间有祥云出现,瑞霭纷纷,山凹里果有一座禅院,只听得钟磬悠扬,又见那香烟缥缈。大圣直至门前,见一道人项挂数珠,口中念佛。行者道:“道人作揖。”那道人躬身答礼道:“那里来的老爷?”行者道:“这可是灵吉菩萨讲经处么?”道人道:“此间正是,有何话说?”行者道:“累烦你老人家与我传答传答:我是东土大唐驾下御弟三藏法师的徒弟,齐天大圣孙悟空行者。今有一事要见菩萨。”道人笑道:“老爷字多话多,我不能全记。”行者道:“你只说是唐僧徒弟孙悟空来了。”

  道人依言,上讲堂传报。那菩萨即穿袈裟,添香迎接。这大圣才举步入门,往里观看,只见那:

  满堂锦绣,一屋威严。众门人齐诵《法华经》,老班首轻敲金铸磬。佛前供养,尽是仙果仙花;案上安排,皆是素肴素品。辉煌宝烛,条条金焰射虹霓;馥郁真香,道道玉烟飞彩雾。正是那讲罢心闲方入定,白云片片绕松梢。静收慧剑魔头绝,般若波罗善会高。

  那菩萨整衣出迓,行者登堂,坐了客位,随命看茶。行者道:“茶不劳赐,但我师父在黄风山有难,特请菩萨施大法力降怪救师。”菩萨道:“我受了如来法令,在此镇押黄风怪。如来赐了我一颗定风丹,一柄飞龙宝杖。当时被我拿住,饶了他的性命,放他去隐性归山,不许伤生造孽,不知他今日欲害令师,有违教令,我之罪也。”那菩萨欲留行者,治斋相叙,行者恳辞,随取了飞龙杖,与大圣一齐驾云。

  不多时,至黄风山上。菩萨道:“大圣,这妖怪有些怕我,我只在云端里住定,你下去与他索战诱他出来,我好施法力。”行者依言,按落云头,不容分说,掣铁棒把他洞门打破,叫道:“妖怪,还我师父来也!”慌得那把门小妖,急忙传报。那怪道:“这泼猴着实无礼!再不伏善,反打破我门!这一出去,使阵神风,定要吹死!”仍前披挂,手绰钢叉,又走出门来,见了行者,更不打话,拈叉当胸就刺。大圣侧身躲过,举棒对面相还。战不数合,那怪吊回头,望巽地上才待要张口呼风,只见那半空里,灵吉菩萨将飞龙宝杖丢将下来,不知念了些甚么咒语,却是一条八爪金龙,拨喇的轮开两爪,一把抓住妖精,提着头两三捽,捽在山石崖边,现了本相,却是一个黄毛貂鼠。

  行者赶上举棒就打,被菩萨拦住道:“大圣,莫伤他命,我还要带他去见如来。”对行者道:“他本是灵山脚下的得道老鼠,因为偷了琉璃盏内的清油,灯火昏暗,恐怕金刚拿他,故此走了,却在此处成精作怪。如来照见了他,不该死罪,故着我辖押,但他伤生造孽,拿上灵山。今又冲撞大圣,陷害唐僧,我拿他去见如来,明正其罪,才算这场功绩哩。”行者闻言,却谢了菩萨。菩萨西归不题。

  却说猪八戒在那林内正思量行者,只听得山坂下叫声:“悟能兄弟,牵马挑担来耶。”那呆子认得是行者声音,急收拾跑出林外,见了行者道:“哥哥,怎的干事来?”行者道:“请灵吉菩萨使一条飞龙杖,拿住妖精,原来是个黄毛貂鼠成精,被他带去灵山见如来去了。我和你洞里去救师父。”那呆子才欢欢喜喜。

  二人撞入里面,把那一窝狡兔、妖狐、香獐、角鹿,一顿钉钯铁棒尽情打死,却往后园拜救师父。师父出得门来,问道:“你两人怎生捉得妖精?如何方救得我?”行者将那请灵吉降妖的事情,陈了一遍,师父谢之不尽。他兄弟们把洞中素物,安排些茶饭吃了,方才出门,找大路向西而去。

  毕竟不知向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八戒大战流沙河

木叉奉法收悟净

 

  话说唐僧师徒三众脱难前来,不一日行过了八百黄风岭,进西却是一脉平阳之地。光阴迅速,历夏经秋,见了些寒蝉鸣败柳,大火向西流。正行处,只见一道大水狂澜,浑波涌浪。三藏在马上呼道:“徒弟,你看那前边水势宽阔,怎不见船只行走,我们从那里过去?”八戒见了道:“果是狂澜,无舟可渡。”那行者跳在空中,用手搭凉篷而看,他也心惊道:“师父啊,真个是难,真个是难!这条河若论老孙去呵,只消把腰儿扭一扭就过去了;若师父诚千分难渡,万载难行。”三藏道:“我这里一望无边,端的有多少宽阔?”行者道:“径过有八百里远近。”八戒道:“哥哥怎的定得个远近之数?”行者道:“不瞒贤弟说,老孙这双眼,白日里常看得千里路上的吉凶。却才在空中看出:此河上下不知多远,但只见这径过足有八百里。”长老忧嗟烦恼,兜回马,忽见岸上有一通石碑。三众齐来看时,见上有三个篆字,乃流沙河,腹上有小小的四行真字云:

  八百流沙界,

  三千弱水深。
  鹅毛飘不起,

  芦花定底沉。

  师徒们正看碑文,只听得那浪涌如山,波翻若岭,河当中滑辣的钻出一个妖精,十分凶丑:

  一头红焰发蓬松,两只圆睛亮似灯。
  不黑不青蓝靛脸,如雷如鼓老龙声。
  身披一领鹅黄氅,腰束双攒露白藤。
  项下骷髅悬九个,手持宝杖甚峥嵘。

  那怪一个旋风,奔上岸来,径抢唐僧,慌得行者把师父抱住,急登高岸,回身走脱。那八戒放下担子,掣出铁钯,望妖精便筑,那怪使宝杖架住。他两个在流沙河岸,各逞英雄。这一场好斗:

  九齿钯,降妖杖,二人相敌河岸上。这个是总督大天蓬,那个是谪下卷帘将。昔年曾会在灵霄,今日争持赌猛壮。这一个钯去探爪龙,那一个杖架磨牙象。伸开大四平,钻入迎风戗。这个没头没脸抓,那个无乱无空放。一个是久占流沙界吃人精,一个是秉教迦持修行将。

  他两个来来往往,战经二十回合,不分胜负。

  那大圣护了唐僧,牵着马,守定行李,见八戒与那怪交战,就恨得咬牙切齿,擦掌磨拳,忍不住要去打他,掣出棒来道:“师父,你坐着,莫怕。等老孙和他耍耍儿来。”那师父苦留不住。他打个唿哨,跳到前边。原来那怪与八戒正战到好处,难解难分,被行者轮起铁棒,望那怪着头一下,那怪急转身,慌忙躲过,径钻入流沙河里。气得个八戒乱跳道:“哥啊,谁着你来的!那怪渐渐手慢,难架我钯,再不上三五合,我就擒住他了!他见你凶险,败阵而逃,怎生是好!”行者笑道:“兄弟,实不瞒你说,自从降了黄风怪,下山来,这个把月不曾耍棍,我见你和他战的甜美,我就忍不住脚痒,故就跳将来耍耍的。那知那怪不识耍,就走了。”

  他两个搀着手,说说笑笑,转回见了唐僧。唐僧道:“可曾捉得妖怪?”行者道:“那妖怪不奈战,败回钻入水去也。”三藏道:“徒弟,这怪久住于此,他知道浅深。似这般无边的弱水,又没了舟楫,须是得个知水性的,引领引领才好哩。”行者道:“正是这等说。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怪在此,断知水性。我们如今拿住他,且不要打杀,只教他送师父过河,再做理会。”八戒道:“哥哥不必迟疑,让你先去拿他,等老猪看守师父。”行者笑道:“贤弟呀,这桩儿我不敢说嘴。水里勾当,老孙不大十分熟。若是空走,还要捻诀,又念念避水咒,方才走得。不然,就要变化做甚么鱼虾蟹鳖之类,我才去得。若论赌手段,凭你在高山云里,干甚么蹊跷异样事儿,老孙都会,只是水里的买卖,有些儿榔杭。”八戒道:“老猪当年总督天河,掌管了八万水兵大众,倒学得知些水性,却只怕那水里有甚么眷族老小,七窝八代的都来,我就弄他不过,一时不被他捞去耶?”行者道:“你若到他水中与他交战,却不要恋战,许败不许胜,把他引将出来,等老孙下手助你。”八戒道:“言得是,我去耶。”说声去,就剥了青锦直裰,脱了鞋,双手舞钯,分开水路,使出那当年的旧手段,跃浪翻波,撞将进去,径至水底之下,往前正走。

  却说那怪败了阵回,方才喘定,又听得有人推得水响,忽起身观看,原来是八戒执了钯推水。那怪举杖当面高呼道:“那和尚那里走!仔细看打!”八戒使钯架住道:“你是个甚么妖精,敢在此间挡路?”那妖道:“你是也不认得我。我不是那妖魔鬼怪,也不是少姓无名。”八戒道:“你既不是邪妖鬼怪,却怎生在此伤生?你端的甚么姓名,实实说来,我饶你性命。”那怪道:“我:

  自小生来神气壮,乾坤万里曾游荡。
  英雄天下显威名,豪杰人家做模样。
  万国九州任我行,五湖四海从吾撞。
  皆因学道荡天涯,只为寻师游地旷。
  常年衣钵谨随身,每日心神不可放。
  沿地云游数十遭,到处闲行百余趟。
  因此才得遇真人,引开大道金光亮。
  先将婴儿姹女收,后把木母金公放。
  明堂肾水入华池,重楼肝火投心脏。
  三千功满拜天颜,志心朝礼明华向。
  玉皇大帝便加升,亲口封为卷帘将。
  南天门里我为尊,灵霄殿前吾称上。
  腰间悬挂虎头牌,手中执定降妖杖。
  头顶金盔晃日光,身披铠甲明霞亮。
  往来护驾我当先,出入随朝予在上。
  只因王母降蟠桃,设宴瑶池邀众将。
  失手打破玉玻璃,天神个个魂飞丧。
  玉皇即便怒生嗔,却令掌朝左辅相。
  卸冠脱甲摘官衔,将身推在杀场上。
  多亏赤脚大天仙,越班启奏将吾放。
  饶死回生不典刑,遭贬流沙东岸上。
  饱时困卧此山中,饿去翻波寻食饷。
  樵子逢吾命不存,渔翁见我身皆丧。
  来来往往吃人多,翻翻复复伤生瘴。
  你敢行凶到我门,今日肚皮有所望。
  莫言粗糙不堪尝,拿住消停剁鲊酱!”

  八戒闻言大怒,骂道:“你这泼物,全没一些儿眼色!我老猪还掐出水沫儿来哩,你怎敢说我粗糙,要剁鲊酱!看起来,你把我认做个老走硝哩。休得无礼!吃你祖宗这一钯!”那怪见钯来,使一个凤点头躲过。两个在水中打出水面,各人踏浪登波。这一场赌斗,比前不同,你看那:

  卷帘将,天蓬帅,各显神通真可爱。那个降妖宝杖着头轮,这个九齿钉钯随手快。跃浪振山川,推波昏世界。凶如太岁撞撞幡,恶似丧门掀宝盖。这一个赤心凛凛保唐僧,那一个犯罪滔滔为水怪。钯抓一下九条痕,杖打之时魂魄败。努力喜相持,用心要赌赛。算来只为取经人,怒气冲天不忍耐。搅得那鯾鲌鲤鳜退鲜鳞,龟鳖鼋鼍伤嫩盖;红虾紫蟹命皆亡,水府诸神朝上拜。只听得波翻浪滚似雷轰,日月无光天地怪。

  二人整斗有两个时辰,不分胜败。这才是铜盆逢铁帚,玉磬对金钟。

  却说那大圣保着唐僧,立于左右,眼巴巴的望着他两个在水上争持,只是他不好动手。只见那八戒虚幌一钯,佯输诈败,转回头往东岸上走。那怪随后赶来,将近到了岸边,这行者忍耐不住,撇了师父,掣铁棒跳到河边,望妖精劈头就打。那妖物不敢相迎,飕的又钻入河内。八戒嚷道:“你这弼马温,彻是个急猴子!你再缓缓些儿,等我哄他到了高处,你却阻住河边,教他不能回首呵,却不拿住他也。他这进去几时又肯出来?”行者笑道:“呆子,莫嚷,莫嚷!我们且回去见师父去来。”

  八戒却同行者到高岸上,见了三藏。三藏欠身道:“徒弟辛苦呀。”八戒道:“且不说辛苦,只是降了妖精,送得你过河,方是万全之策。”三藏道:“你才与妖精交战何如?”八戒道:“那妖的手段,与老猪是个对手。正战处,使一个诈败,他才赶到岸上。见师兄举着棍子,他就跑了。”三藏道:“如此怎生奈何?”行者道:“师父放心,且莫焦恼。如今天色又晚,且坐在这崖次之下,待老孙去化些斋饭来,你吃了睡去,待明日再处。”八戒道:“说得是,你快去快来。”

  行者急纵云跳起去,正到直北下人家化了一钵素斋,回献师父。师父见他来得甚快,便叫:“悟空,我们去化斋的人家,求问他一个过河之策,不强似与这怪争持?”行者笑道:“这家子远得很哩!相去有五七千里之路。他那里得知水性?问他何益?”八戒道:“哥哥又来扯谎了。五七千里路,你怎么这等去来得快?”行者道:“你那里晓得,老孙的筋斗云,一纵有十万八千里。象这五七千路,只消把头点上两点,把腰躬上一躬,就是个往回,有何难哉!”八戒道:“哥啊,既是这般容易,你把师父背着,只消点点头,躬躬腰,跳过去罢了,何必苦苦的与他厮战?”行者道:“你不会驾云?你把师父驮过去不是?”八戒道:“师父的骨肉凡胎,重似泰山,我这驾云的,怎称得起?须是你的筋斗方可。”行者道:“我的筋斗,好道也是驾云,只是去的有远近些儿。你是驮不动,我却如何驮得动?自古道,遣泰山轻如芥子,携凡夫难脱红尘。象这泼魔毒怪,使摄法,弄风头,却是扯扯拉拉,就地而行,不能带得空中而去。像那样法儿,老孙也会使会弄。还有那隐身法、缩地法,老孙件件皆知。但只是师父要穷历异邦,不能彀超脱苦海,所以寸步难行也。我和你只做得个拥护,保得他身在命在,替不得这些苦恼,也取不得经来,就是有能先去见了佛,那佛也不肯把经善与你我。正叫做若将容易得,便作等闲看。”那呆子闻言,喏喏听受。遂吃了些无菜的素食,师徒们歇在流沙河东崖次之下。

  次早,三藏道:“悟空,今日怎生区处?”行者道:“没甚区处,还须八戒下水。”八戒道:“哥哥,你要图干净,只作成我下水。”行者道:“贤弟,这番我再不急性了,只让你引他上来,我拦住河沿,不让他回去,务要将他擒了。”

  好八戒,抹抹脸,抖擞精神,双手拿钯到河沿,分开水路,依然又下至窝巢。那怪方才睡醒,忽听推得水响,急回头睁睛看看,见八戒执钯下至,他跳出来,当头阻住,喝道:“慢来,慢来,看杖!”八戒举钯架住道:“你是个甚么哭丧杖,叫你祖宗看杖!”那怪道:“你这厮甚不晓得哩!我这:

  宝杖原来名誉大,本是月里梭罗派。
  吴刚伐下一枝来,鲁班制造工夫盖。
  里边一条金趁心,外边万道珠丝玠。
  名称宝杖善降妖,永镇灵霄能伏怪。
  只因官拜大将军,玉皇赐我随身带。
  或长或短任吾心,要细要粗凭意态。
  也曾护驾宴蟠桃,也曾随朝居上界。
  值殿曾经众圣参,卷帘曾见诸仙拜。
  养成灵性一神兵,不是人间凡器械。
  自从遭贬下天门,任意纵横游海外。
  不当大胆自称夸,天下枪刀难比赛。
  看你那个锈钉钯,只好锄田与筑菜。”

  八戒笑道:“我把你少打的泼物!且莫管甚么筑菜,只怕荡了一下儿,教你没处贴膏药,九个眼子一齐流血!纵然不死,也是个到老的破伤风!”那怪丢开架子,在那水底下,与八戒依然打出水面。这一番斗,比前果更不同,你看他:

  宝杖轮,钉钯筑,言语不通非眷属。只因木母克刀圭,致令两下相战触。没输赢,无反复,翻波淘浪不和睦。这个怒气怎含容?那个伤心难忍辱。钯来杖架逞英雄,水滚流沙能恶毒。气昂昂,劳碌碌,多因三藏朝西域。钉钯老大凶,宝杖十分熟。这个揪住要往岸上拖,那个抓来就将水里沃。声如霹雳动鱼龙,云暗天昏神鬼伏。

  这一场,来来往往,斗经三十回合,不见强弱。八戒又使个佯输计,拖了钯走。那怪随后又赶来,拥波捉浪,赶至崖边。八戒骂道:“我把你这个泼怪!你上来!这高处,脚踏实地好打!”那妖骂道:“你这厮哄我上去,又教那帮手来哩。你下来,还在水里相斗。”原来那妖乖了,再不肯上岸,只在河沿与八戒闹吵。

  却说行者见他不肯上岸,急得他心焦性爆,恨不得一把捉来。行者道:“师父!你自坐下,等我与他个饿鹰雕食。”就纵筋斗,跳在半空,刷的落下来,要抓那妖。那妖正与八戒嚷闹,忽听得风响,急回头,见是行者落下云来,却又收了那杖,一头淬下水,隐迹潜踪,渺然不见。行者伫立岸上,对八戒说:“兄弟呀,这妖也弄得滑了。他再不肯上岸,如之奈何?”八戒道:“难,难,难!战不胜他,就把吃奶的气力也使尽了,只绷得个手平。”行者道:“且见师父去。”

  二人又到高岸,见了唐僧,备言难捉。那长老满眼下泪道:“似此艰难,怎生得渡!”行者道:“师父莫要烦恼。这怪深潜水底,其实难行。八戒,你只在此保守师父,再莫与他厮斗,等老孙往南海走走去来。”八戒道:“哥呵,你去南海何干?”行者道:“这取经的勾当,原是观音菩萨;及脱解我等,也是观音菩萨。今日路阻流沙河,不能前进,不得他,怎生处治?等我去请他,还强如和这妖精相斗。”八戒道:“也是,也是。师兄,你去时,千万与我上复一声:向日多承指教。”三藏道:“悟空,若是去请菩萨,却也不必迟疑,快去赶来。”

  行者即纵筋斗云,径上南海。咦!那消半个时辰,早望见普陀山境。须臾间坠下筋斗到紫竹林外,又只见那二十四路诸天,上前迎着道:“大圣何来?”行者道:“我师有难,特来谒见菩萨。”诸天道:“请坐,容报。”那轮日的诸天,径至潮音洞口报道:“孙悟空有事朝见。”菩萨正与捧珠龙女在宝莲池畔扶栏看花,闻报,即转云岩,开门唤入。大圣端肃皈依参拜。

  菩萨问:“你怎么不保唐僧?为甚事又来见我?”行者启上道:“菩萨,我师父前在高老庄,又收了一个徒弟,唤名猪八戒,多蒙菩萨又赐法讳悟能。才行过黄风岭,今至八百里流沙河,乃是弱水三千,师父已是难渡。河中又有个妖怪,武艺高强,甚亏了悟能与他水面上大战三次,只是不能取胜,被他拦阻,不能渡河。因此特告菩萨,望垂怜悯。济渡他一济渡。”菩萨道:“你这猴子,又逞自满,不肯说出保唐僧的话来么?”行者道:“我们只是要拿住他,教他送我师父渡河。水里事,我又弄不得精细,只是悟能寻着他窝巢,与他打话,想是不曾说出取经的勾当。”菩萨道:“那流沙河的妖怪,乃是卷帘大将临凡,也是我劝化的善信,教他保护取经之辈。你若肯说出是东土取经人呵,他决不与你争持,断然归顺矣。”行者道:“那怪如今怯战,不肯上崖,只在水里潜踪,如何得他归顺?我师如何得渡弱水?”菩萨即唤惠岸,袖中取出一个红葫芦儿,吩咐道:“你可将此葫芦,同孙悟空到流沙河水面上,只叫悟净,他就出来了。先要引他归依了唐僧,然后把他那九个骷髅穿在一处,按九宫布列,却把这葫芦安在当中,就是法船一只,能渡唐僧过流沙河界。”

  惠岸闻言,谨遵师命,当时与大圣捧葫芦出了潮音洞,奉法旨辞了紫竹林。有诗为证,诗曰:

  五行匹配合天真,认得从前旧主人。
  炼已立基为妙用,辨明邪正见原因。
  金来归性还同类,木去求情共复沦。
  二土全功成寂寞,调和水火没纤尘。

  他两个不多时按落云头,早来到流沙河岸。猪八戒认得是木叉行者,引师父上前迎接。那木叉与三藏礼毕,又与八戒相见。八戒道:“向蒙尊者指示得见菩萨,我老猪果遵法教,今喜拜了沙门。这一向在途中奔碌,未及致谢,恕罪,恕罪。”行者道:“且莫叙阔。我们叫唤那厮去来。”三藏道:“叫谁?”行者道:“老孙见菩萨备陈前事。菩萨说,这流沙河的妖怪乃是卷帘大将临凡,因为在天有罪,堕落此河,忘形作怪。他曾被菩萨劝化,愿归师父往西天去的。但是我们不曾说出取经的事情,故此苦苦争斗。菩萨今差木叉,将此葫芦,要与这厮结作法船,渡你过去哩。”三藏闻言,顶礼不尽,对木叉作礼道:“万望尊者作速一行。”那木叉捧定葫芦,半云半雾,径到了流沙河水面上,厉声高叫道:“悟净,悟净!取经人在此久矣,你怎么还不归顺!”

  却说那怪惧怕猴王,回于水底正在窝中歇息,只听得叫他法名,情知是观音菩萨。又闻说“取经人在此”,他也不惧斧钺,急翻波伸出头来,又认得是木叉行者。你看他笑盈盈,上前作礼道:“尊者失迎,菩萨今在何处?”木叉道:“我师未来,先差我来吩咐你早跟唐僧做个徒弟。叫把你项下挂的骷髅与这个葫芦,按九宫结做一只法船,渡他过此弱水。”悟净道:“取经人却在那里?”木叉用手指道:“那东岸上坐的不是?”悟净看见了八戒道:“他不知是那里来的个泼物,与我整斗了这两日,何曾言着一个取经的字儿?”又看见行者,道:“这个主子,是他的帮手,好不利害!我不去了。”木叉道:“那是猪八戒,这是孙行者,俱是唐僧的徒弟,俱是菩萨劝化的,怕他怎的?我且和你见唐僧去。”

  那悟净才收了宝杖,整一整黄锦直裰,跳上岸来对唐僧双膝跪下道:“师父,弟子有眼无珠,不认得师父的尊容,多有冲撞,万望恕罪。”八戒道:“你这脓包,怎的早不皈依,只管要与我打?是何说话!”行者笑道:“兄弟,你莫怪他,还是我们不曾说出取经的事样与姓名耳。”长老道:“你果肯诚心皈依吾教么?”悟净道:“弟子向蒙菩萨教化,指河为姓,与我起了法名,唤做沙悟净,岂有不从师父之理!”三藏道:“既如此,”叫:“悟空,取戒刀来,与他落了发。”大圣依言,即将戒刀与他剃了头。又来拜了三藏,拜了行者与八戒,分了大小。三藏见他行礼,真象个和尚家风,故又叫他做沙和尚。木叉道:“既秉了迦持,不必叙烦,早与作法船去来。”

  那悟净不敢怠慢,即将颈项下挂的骷髅取下,用索子结作九宫,把菩萨葫芦安在当中,请师父下岸。那长老遂登法船,坐于上面,果然稳似轻舟。左有八戒扶持,右有悟净捧托,孙行者在后面牵了龙马半云半雾相跟,头直上又有木叉拥护,那师父才飘然稳渡流沙河界,浪静风平过弱河。真个也如飞似箭,不多时身登彼岸,得脱洪波,又不拖泥带水,幸喜脚干手燥,清净无为,师徒们脚踏实地。那木叉按祥云,收了葫芦,又只见那骷髅一时解化作九股阴风,寂然不见。三藏拜谢了木叉,顶礼了菩萨。正是:

  木叉径回东洋海,三藏上马却投西。

  毕竟不知几时才得正果求经,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三藏不忘本

四圣试禅心

 

  诗曰:

  奉法西来道路赊,秋风淅淅落霜花。
  乖猿牢锁绳休解,劣马勤兜鞭莫加。
  木母金公原自合,黄婆赤子本无差。
  咬开铁弹真消息,般若波罗到彼家。

  这回书盖言取经之道,不离乎一身务本之道也。却说他师徒四众,了悟真如,顿开尘锁,自跳出性海流沙,浑无挂碍,径投大路西来。历遍了青山绿水,看不尽野草闲花。真个也光阴迅速,又值九秋,但见了些:

  枫叶满山红,黄花耐晚风。
  老蝉吟渐懒,愁蟋思无穷。
  荷破青纨扇,橙香金弹丛。
  可怜数行雁,点点远排空。

  正走处,不觉天晚。三藏道:“徒弟,如今天色又晚,却往那里安歇?”行者道:“师父说话差了,出家人餐风宿水,卧月眠霜,随处是家。又问那里安歇,何也?”猪八戒道:“哥啊,你只知道你走路轻省,那里管别人累坠?自过了流沙河,这一向爬山过岭,身挑着重担,老大难挨也!须是寻个人家,一则化些茶饭,二则养养精神,才是个道理。”行者道:“呆子,你这般言语,似有报怨之心。还像在高老庄,倚懒不求福的自在,恐不能也。既是秉正沙门,须是要吃辛受苦,才做得徒弟哩。”八戒道:“哥哥,你看这担行李多重?”行者道:“兄弟,自从有了你与沙僧,我又不曾挑着,那知多重?”八戒道:“哥啊,你看看数儿么:

  四片黄藤蔑,长短八条绳。又要防阴雨,毡包三四层。匾担还愁滑,两头钉上钉。铜镶铁打九环杖,篾丝藤缠大斗篷。

  似这般许多行李,难为老猪一个逐日家担着走,偏你跟师父做徒弟,拿我做长工!”行者笑道:“呆子,你和谁说哩?”八戒道:“哥哥,与你说哩。”行者道:“错和我说了。老孙只管师父好歹,你与沙僧专管行李马匹。但若怠慢了些儿,孤拐上先是一顿粗棍!”八戒道:“哥啊,不要说打,打就是以力欺人。我晓得你的尊性高傲,你是定不肯挑;但师父骑的马,那般高大肥盛,只驮着老和尚一个,教他带几件儿,也是弟兄之情。”

  行者道:“你说他是马哩!他不是凡马,本是西海龙王敖闰之子,唤名龙马三太子。只因纵火烧了殿上明珠,被他父亲告了忤逆,身犯天条,多亏观音菩萨救了他的性命。他在那鹰愁陡涧,久等师父,又幸得菩萨亲临,却将他退鳞去角,摘了项下珠,才变做这匹马,愿驮师父往西天拜佛。这个都是各人的功果,你莫攀他。”那沙僧闻言道:“哥哥,真个是龙么?”行者道:“是龙。”八戒道:“哥啊,我闻得古人云,龙能喷云嗳雾,播土扬沙。有巴山扌屑岭的手段,有翻江搅海的神通。怎么他今日这等慢慢而走?”行者道:“你要他快走,我教他快走个儿你看。”

  好大圣,把金箍棒揝一揝,万道彩云生。那马看见拿棒,恐怕打来,慌得四只蹄疾如飞电,飕的跑将去了。那师父手软勒不住,尽他劣性,奔上山崖,才大达辿步走。师父喘息始定,抬头远见一簇松阴,内有几间房舍,着实轩昂,但见:

  门垂翠柏,宅近青山。几株松冉冉,数茎竹斑斑。篱边野菊凝霜艳,桥畔幽兰映水丹。粉泥墙壁,砖砌围圜。高堂多壮丽,大厦甚清安。牛羊不见无鸡犬,想是秋收农事闲。

  那师父正按辔徐观,又见悟空兄弟方到。悟净道:“师父不曾跌下马么?”长老骂道:“悟空这泼猴,他把马儿惊了,早是我还骑得住哩!”行者陪笑道:“师父莫骂我,都是猪八戒说马行迟,故此着他快些。”那呆子因赶马,走急了些儿,喘气嘘嘘,口里唧唧哝哝的闹道:“罢了,罢了!见自肚别腰松,担子沉重,挑不上来,又弄我奔奔波波的赶马!”长老道:“徒弟啊,你且看那壁厢,有一座庄院,我们却好借宿去也。”行者闻言,急抬头举目而看,果见那半空中庆云笼罩,瑞霭遮盈,情知定是佛仙点化,他却不敢泄漏天机,只道:“好,好,好!我们借宿去来。”

  长老连忙下马,见一座门楼,乃是垂莲象鼻,画栋雕梁。沙僧歇了担子,八戒牵了马匹道:“这个人家是过当的富实之家。”行者就要进去,三藏道:“不可,你我出家人,各自避些嫌疑,切莫擅入。且自等他有人出来,以礼求宿方可。”八戒拴了马,斜倚墙根之下。三藏坐在石鼓上。行者、沙僧坐在台基边。久无人出,行者性急,跳起身入门里看处,原来有向南的三间大厅,帘栊高控。屏门上,挂一轴寿山福海的横披画。两边金漆柱上,贴着一幅大红纸的春联,上写着:“丝飘弱柳平桥晚,雪点香梅小院春。”正中间,设一张退光黑漆的香几,几上放一个古铜兽炉。上有六张交椅,两山头挂着四季吊屏。

  行者正然偷看处,忽听得后门内有脚步之声,走出一个半老不老的妇人来,娇声问道:“是甚么人,擅入我寡妇之门?”慌得个大圣喏喏连声道:“小僧是东土大唐来的,奉旨向西方拜佛求经。一行四众,路过宝方,天色已晚,特奔老菩萨檀府,告借一宵。”那妇人笑语相迎道:“长老,那三位在那里?请来。”行者高声叫道:“师父,请进来耶。”三藏才与八戒、沙僧牵马挑担而入,只见那妇人出厅迎接。八戒饧眼偷看,你道他怎生打扮:

  穿一件织金官绿纻丝袄,上罩着浅红比甲;系一条结彩鹅黄锦绣裙,下映着高底花鞋。时样{髟的}髻皂纱漫,相衬着二色盘龙发;宫样牙梳朱翠晃,斜簪着两股赤金钗。云鬓半苍飞凤翅,耳环双坠宝珠排。脂粉不施犹自美,风流还似少年才。

  那妇人见了他三众,更加欣喜,以礼邀入厅房,一一相见礼毕,请各叙坐看茶。那屏风后,忽有一个丫髻垂丝的女童,托着黄金盘、白玉盏,香茶喷暖气,异果散幽香。那人绰彩袖,春笋纤长;擎玉盏,传茶上奉。对他们一一拜了。茶毕,又吩咐办斋。三藏启手道:“老菩萨,高姓?贵地是甚地名?”妇人道:“此间乃西牛贺洲之地。小妇人娘家姓贾,夫家姓莫。幼年不幸,公姑早亡,与丈夫守承祖业,有家资万贯,良田千顷。夫妻们命里无子,止生了三个女孩儿,前年大不幸,又丧了丈夫,小妇居孀,今岁服满。空遗下田产家业,再无个眷族亲人,只是我娘女们承领。欲嫁他人,又难舍家业。适承长老下降,想是师徒四众。小妇娘女四人,意欲坐山招夫,四位恰好,不知尊意肯否如何。”三藏闻言,推聋妆哑,瞑目宁心,寂然不答。

  那妇人道:“舍下有水田三百余顷,旱田三百余顷,山场果木三百余顷。黄水牛有一千余只,况骡马成群,猪羊无数。东南西北,庄堡草场,共有六七十处。家下有八九年用不着的米谷,十来年穿不着的绫罗。一生有使不着的金银,胜强似那锦帐藏春,说甚么金钗两行。你师徒们若肯回心转意,招赘在寒家,自自在在,享用荣华,却不强如往西劳碌?”那三藏也只是如痴如蠢,默默无言。

  那妇人道:“我是丁亥年三月初三日酉时生。故夫比我年大三岁,我今年四十五岁。大女儿名真真,今年二十岁;次女名爱爱,今年十八岁;三小女名怜怜,今年十六岁,俱不曾许配人家。虽是小妇人丑陋,却幸小女俱有几分颜色,女工针指,无所不会。因是先夫无子,即把他们当儿子看养,小时也曾教他读些儒书,也都晓得些吟诗作对。虽然居住山庄,也不是那十分粗俗之类,料想也配得过列位长老。若肯放开怀抱,长发留头,与舍下做个家长,穿绫着锦,胜强如那瓦钵缁衣,雪鞋云笠!”三藏坐在上面,好便似雷惊的孩子,雨淋的虾蟆,只是呆呆挣挣,翻白眼儿打仰。

  那八戒闻得这般富贵,这般美色,他却心痒难挠,坐在那椅子上,一似针戳屁股,左扭右扭的,忍耐不住,走上前扯了师父一把道:“师父!这娘子告诵你话,你怎么佯佯不睬?好道也做个理会是。”那师父猛抬头,咄的一声,喝退了八戒道:“你这个孽畜!我们是个出家人,岂以富贵动心,美色留意,成得个甚么道理!”

  那妇人笑道:“可怜,可怜!出家人有何好处?”三藏道:“女菩萨,你在家人,却有何好处?”那妇人道:“长老请坐,等我把在家人好处说与你听。”怎见得?有诗为证,诗曰:

  春裁方胜着新罗,夏换轻纱赏绿荷;
  秋有新刍香糯酒,冬来暖阁醉颜酡。
  四时受用般般有,八节珍羞件件多;
  衬锦铺绫花烛夜,强如行脚礼弥陀。

  三藏道:“女菩萨,你在家人享荣华,受富贵,有可穿,有可吃,儿女团圆,果然是好。但不知我出家的人,也有一段好处。”怎见得?有诗为证,诗曰:

  出家立志本非常,推倒从前恩爱堂。
  外物不生闲口舌,身中自有好阴阳。
  功完行满朝金阙,见性明心返故乡。
  胜似在家贪血食,老来坠落臭皮囊。

  那妇人闻言大怒道:“这泼和尚无礼!我若不看你东土远来,就该叱出。我倒是个真心实意,要把家缘招赘汝等,你倒反将言语伤我。你就是受了戒,发了愿永不还俗,好道你手下人,我家也招得一个。你怎么这般执法?”三藏见他发怒,只得者者谦谦,叫道:“悟空,你在这里罢。”行者道:“我从小儿不晓得干那般事,教八戒在这里罢。”八戒道:“哥啊,不要栽人么。大家从长计较。”三藏道:“你两个不肯,便教悟净在这里罢。”沙僧道:“你看师父说的话。弟子蒙菩萨劝化,受了戒行,等候师父。自蒙师父收了我,又承教诲,跟着师父还不上两月,更不曾进得半分功果,怎敢图此富贵!宁死也要往西天去,决不干此欺心之事。”

  那妇人见他们推辞不肯,急抽身转进屏风,扑的把腰门关上。师徒们撇在外面,茶饭全无,再没人出。八戒心中焦燥,埋怨唐僧道:“师父忒不会干事,把话通说杀了。你好道还活着些脚儿,只含糊答应,哄他些斋饭吃了,今晚落得一宵快活。明日肯与不肯,在乎你我了。似这般关门不出,我们这清灰冷灶,一夜怎过?”

  悟净道:“二哥,你在他家做个女婿罢。”八戒道:“兄弟,不要栽人。从长计较。”行者道:“计较甚的?你要肯,便就教师父与那妇人做个亲家,你就做个倒踏门的女婿。他家这等有财有宝,一定倒陪妆奁,整治个会亲的筵席,我们也落些受用。你在此间还俗,却不是两全其美?”八戒道:“话便也是这等说,却只是我脱俗又还俗,停妻再娶妻了。”沙僧道:“二哥原来是有嫂子的?”行者道:“你还不知他哩,他本是乌斯藏高老儿庄高太公的女婿。因被老孙降了,他也曾受菩萨戒行,没及奈何,被我捉他来做个和尚,所以弃了前妻,投师父往西拜佛。他想是离别的久了,又想起那个勾当,却才听见这个勾当,断然又有此心。呆子,你与这家子做了女婿罢,只是多拜老孙几拜,我不检举你就罢了。”那呆子道:“胡说,胡说!大家都有此心,独拿老猪出丑。常言道:和尚是色中饿鬼。那个不要如此?都这们扭扭捏捏的拿班儿,把好事都弄得裂了。这如今茶水不得见面,灯火也无人管,虽熬了这一夜,但那匹马明日又要驮人,又要走路。再若饿上这一夜,只好剥皮罢了。你们坐着,等老猪去放放马来。”

  那呆子虎急急的解了缰绳,拉出马去。行者道:“沙僧,你且陪师父坐这里,等老孙跟他去,看他往那里放马。”三藏道:“悟空,你看便去看他,但只不可只管嘲他了。”行者道:“我晓得。”这大圣走出厅房,摇身一变,变作个红蜻蜓儿,飞出前门,赶上八戒。

  那呆子拉着马,有草处且不教吃草,嗒嗒嗤嗤的赶着马,转到后门首去。只见那妇人,带了三个女子,在后门外闲立着,看菊花儿耍子。他娘女们看见八戒来时,三个女儿闪将进去,那妇人伫立门首道:“小长老那里去?”这呆子丢了缰绳,上前唱个喏,道声:“娘!我来放马的。”那妇人道:“你师父忒弄精细,在我家招了女婿,却不强似做挂搭僧,往西跄路?”八戒笑道:“他们是奉了唐王的旨意,不敢有违君命,不肯干这件事。刚才都在前厅上栽我,我又有些奈上祝下的,只恐娘嫌我嘴长耳大。”那妇人道:“我也不嫌,只是家下无个家长,招一个倒也罢了,但恐小女儿有些儿嫌丑。”八戒道:“娘,你上复令爱,不要这等拣汉。想我那唐僧人才虽俊,其实不中用。我丑自丑,有几句口号儿。”妇人道:“你怎的说么?”八戒道:“我:

  虽然人物丑,勤紧有些功。若言千顷地,不用使牛耕。只消一顿钯,布种及时生。没雨能求雨,无风会唤风。房舍若嫌矮,起上二三层。地下不扫扫一扫,阴沟不通通一通。家长里短诸般事,踢天弄井我皆能。”

  那妇人道:“既然干得家事,你再去与你师父商量商量看。不尴尬,便招你罢。”八戒道:“不用商量!他又不是我的生身父母,干与不干,都在于我。”妇人道:“也罢,也罢,等我与小女说。”看他闪进去,扑的掩上后门。

  八戒也不放马,将马拉向前来。怎知孙大圣已一一尽知,他转翅飞来,现了本相,先见唐僧道:“师父,悟能牵马来了。”长老道:“马若不牵,恐怕撒欢走了。”行者笑将起来,把那妇人与八戒说的勾当,从头说了一遍,三藏也似信不信的。

  少时间见呆子拉将马来拴下,长老道:“你马放了?”八戒道:“无甚好草,没处放马。”行者道:“没处放马,可有处牵马么?”呆子闻得此言,情知走了消息,也就垂头扭颈,努嘴皱眉,半晌不言。又听得呀的一声,腰门开了,有两对红灯,一副提壶,香云霭霭,环珮叮叮,那妇人带着三个女儿,走将出来,叫真真、爱爱、怜怜,拜见那取经的人物。那女子排立厅中,朝上礼拜。果然也生得标致,但见他:

  一个个蛾眉横翠,粉面生春。妖娆倾国色,窈窕动人心。花钿显现多娇态,绣带飘飖迥绝尘。半含笑处樱桃绽,缓步行时兰麝喷。满头珠翠,颤巍巍无数宝钗簪;遍体幽香,娇滴滴有花金缕细。说什么楚娃美貌,西子娇容?真个是九天仙女从天降,月里嫦娥出广寒!

  那三藏合掌低头,孙大圣佯佯不睬,少沙僧转背回身。你看那猪八戒,眼不转睛,淫心紊乱,色胆纵横,扭捏出悄语低声道:“有劳仙子下降。娘,请姐姐们去耶。”那三个女子转入屏风,将一对纱灯留下。妇人道:“四位长老,可肯留心,着那个配我小女么?”悟净道:“我们已商议了,着那个姓猪的招赘门下。”八戒道:“兄弟,不要栽我,还从众计较。”行者道:“还计较甚么?你已是在后门首说合的停停当当,娘都叫了,又有甚么计较?师父做个男亲家,这婆儿做个女亲家,等老孙做个保亲,沙僧做个媒人。也不必看通书,今朝是个天恩上吉日,你来拜了师父,进去做了女婿罢。”八戒道:“弄不成,弄不成!那里好干这个勾当!”行者道:“呆子,不要者嚣,你那口里娘也不知叫了多少,又是甚么弄不成?快快的应成,带携我们吃些喜酒,也是好处。”他一只手揪着八戒,一只手扯住妇人道:“亲家母,带你女婿进去。”那呆子脚儿趄趄的要往那里走,那妇人即唤童子:“展抹桌椅,铺排晚斋,管待三位亲家。我领姑夫房里去也。”一壁厢又吩咐庖丁排筵设宴,明晨会亲,那几个童子,又领命讫。他三众吃了斋,急急铺铺,都在客座里安歇不题。

  却说那八戒跟着丈母行入里面,一层层也不知多少房舍,磕磕撞撞,尽都是门槛绊脚。呆子道:“娘,慢些儿走,我这里边路生,你带我带儿。”那妇人道:“这都是仓房、库房、碾房各房,还不曾到那厨房边哩。”八戒道:“好大人家!”磕磕撞撞,转湾抹角,又走了半会,才是内堂房屋。那妇人道:“女婿,你师兄说今朝是天恩上吉日,就教你招进来了。却只是仓卒间,不曾请得个阴阳,拜堂撒帐,你可朝上拜八拜儿罢。”八戒道:“娘,娘说得是,你请上坐,等我也拜几拜,就当拜堂,就当谢亲,两当一儿,却不省事?”他丈母笑道:“也罢,也罢,果然是个省事干家的女婿。我坐着,你拜么。”

  咦!满堂中银烛辉煌,这呆子朝上礼拜,拜毕道:“娘,你把那个姐姐配我哩?”他丈母道:“正是这些儿疑难:我要把大女儿配你,恐二女怪;要把二女配你,恐三女怪;欲将三女配你,又恐大女怪。所以终疑未定。”八戒道:“娘,既怕相争,都与我罢,省得闹闹吵吵乱了家法。”他丈母道:“岂有此理!你一人就占我三个女儿不成!”八戒道:“你看娘说的话。那个没有三房四妾?就再多几个,你女婿也笑纳了。我幼年间也曾学得个熬战之法,管情一个个伏侍得他欢喜。”那妇人道:“不好,不好!我这里有一方手帕,你顶在头上,遮了脸,撞个天婚,教我女儿从你跟前走过,你伸开手扯倒那个就把那个配了你罢。”呆子依言,接了手帕,顶在头上。有诗为证,诗曰:

  痴愚不识本原由,色剑伤身暗自休。
  从来信有周公礼,今日新郎顶盖头。

  那呆子顶裹停当,道:“娘,请姐姐们出来么。”他丈母叫:“真真、爱爱、怜怜,都来撞天婚,配与你女婿。”只听得环珮响亮,兰麝馨香,似有仙子来往,那呆子真个伸手去捞人。两边乱扑,左也撞不着,右也撞不着。来来往往,不知有多少女子行动,只是莫想捞着一个。东扑抱着柱科,西扑摸着板壁,两头跑晕了,立站不稳,只是打跌。前来蹬着门扇,后去汤着砖墙,磕磕撞撞,跌得嘴肿头青,坐在地下,喘气呼呼的道:“娘啊,你女儿这等乖滑得紧,捞不着一个,奈何,奈何!”

  那妇人与他揭了盖头道:“女婿,不是我女儿乖滑,他们大家谦让,不肯招你。”八戒道:“娘啊,既是他们不肯招我啊,你招了我罢。”那妇人道:“好女婿呀!这等没大没小的,连丈母也都要了!我这三个女儿心性最巧,他一人结了一个珍珠緌锦汗衫儿。你若穿得那个的,就教那个招你罢。”八戒道:“好,好,好!把三件儿都拿来我穿了看。若都穿得,就教都招了罢。”

  那妇人转进房里止取出一件来,递与八戒。那呆子脱下青锦布直裰,取过衫儿就穿在身上,还未曾系上带子,扑的一蹻,跌倒在地,原来是几条绳紧紧绷住。那呆子疼痛难禁,这些人早已不见了。

  却说三藏、行者、沙僧一觉睡醒,不觉的东方发白。忽睁睛抬头观看,那里得那大厦高堂,也不是雕梁画栋,一个个都睡在松柏林中。慌得那长老忙呼行者,沙僧道:“哥哥,罢了,罢了!我们遇着鬼了!”孙大圣心中明白,微微的笑道:“怎么说?”长老道:“你看我们睡在那里耶!”行者道:“这松林下落得快活,但不知那呆子在那里受罪哩。”长老道:“那个受罪?”行者笑道:“昨日这家子娘女们,不知是那里菩萨,在此显化我等,想是半夜里去了,只苦了猪八戒受罪。”三藏闻言,合掌顶礼,又只见那后边古柏树上,飘飘荡荡的,挂着一张简帖儿。沙僧急去取来与师父看时,却是八句颂子云:

  黎山老母不思凡,南海菩萨请下山。
  普贤文殊皆是客,化成美女在林间。
  圣僧有德还无俗,八戒无禅更有凡。
  从此静心须改过,若生怠慢路途难!

  那长老、行者、沙僧正然唱念此颂,只听得林深处高声叫道:“师父啊,绷杀我了!救我一救!下次再不敢了!”三藏道:“悟空,那叫唤的可是悟能么?”沙僧道:“正是。”行者道:“兄弟,莫睬他,我们去罢。”三藏道:“那呆子虽是心性愚顽,却只是一味蒙直,倒也有些膂力,挑得行李,还看当日菩萨之念,救他随我们去罢,料他以后再不敢了。”那沙和尚却卷起铺盖,收拾了担子;孙大圣解缰牵马,引唐僧入林寻看。咦!这正是:

  从正修持须谨慎,扫除爱欲自归真。

  毕竟不知那呆子凶吉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万寿山大仙留故友

五庄观行者窃人参

 

  却说那三人穿林入里,只见那呆子绷在树上,声声叫喊,痛苦难禁。行者上前笑道:“好女婿呀!这早晚还不起来谢亲,又不到师父处报喜,还在这里卖解儿耍子哩!咄!你娘呢?你老婆呢?好个绷巴吊拷的女婿呀!”那呆子见他来抢白着羞,咬着牙,忍着疼,不敢叫喊。沙僧见了老大不忍,放下行李,上前解了绳索救下。呆子对他们只是磕头礼拜,其实羞耻难当。有《西江月》为证:

  色乃伤身之剑,贪之必定遭殃。佳人二八好容妆,更比夜叉凶壮。
  只有一个原本,再无微利添囊。好将资本谨收藏,坚守休教放荡。

  那八戒撮土焚香,望空礼拜。行者道:“你可认得那些菩萨么?”八戒道:“我已此晕倒昏迷,眼花撩乱,那认得是谁?”行者把那简帖儿递与八戒,八戒见了是颂子,更加惭愧。沙僧笑道:“二哥有这般好处哩,感得四位菩萨来与你做亲!”八戒道:“兄弟再莫题起,不当人子了!从今后,再也不敢妄为。就是累折骨头,也只是摩肩压担,随师父西域去也。”三藏道:“既如此说才是。”

  行者遂领师父上了大路。在路餐风宿水,行罢多时,忽见有高山挡路,三藏勒马停鞭道:“徒弟,前面一山,必须仔细,恐有妖魔作耗,侵害吾党。”行者道:“马前但有我等三人,怕甚妖魔?”因此,长老安心前进。只见那座山,真是好山:

  高山峻极,大势峥嵘。根接昆仑脉,顶摩霄汉中。白鹤每来栖桧柏,玄猿时复挂藤萝。日映晴林,迭迭千条红雾绕;风生阴壑,飘飘万道彩云飞。幽鸟乱啼青竹里,锦鸡齐斗野花间。只见那千年峰、五福峰、芙蓉峰,巍巍凛凛放毫光;万岁石、虎牙石、三尖石,突突磷磷生瑞气。崖前草秀,岭上梅香。荆棘密森森,芝兰清淡淡。深林鹰凤聚千禽,古洞麒麟辖万兽。涧水有情,曲曲弯弯多绕顾;峰峦不断,重重迭迭自周回。又见那绿的槐,斑的竹,青的松,依依千载秾斗华;白的李、红的桃,翠的柳,灼灼三春争艳丽。龙吟虎啸,鹤舞猿啼。麋鹿从花出,青鸾对日鸣。乃是仙山真福地,蓬莱阆苑只如然。又见些花开花谢山头景,云去云来岭上峰。

  三藏在马上欢喜道:“徒弟,我一向西来,经历许多山水,都是那嵯峨险峻之处,更不似此山好景,果然的幽趣非常。若是相近雷音不远路,我们好整肃端严见世尊。”行者笑道:“早哩,早哩!正好不得到哩!”沙僧道:“师兄,我们到雷音有多少远?”行者道:“十万八千里,十停中还不曾走了一停哩。”八戒道:“哥啊,要走几年才得到?”行者道:“这些路,若论二位贤弟,便十来日也可到;若论我走,一日也好走五十遭,还见日色;若论师父走,莫想,莫想!”唐僧道:“悟空,你说得几时方可到?”行者道:“你自小时走到老,老了再小,老小千番也还难。只要你见性志诚,念念回首处,即是灵山。”沙僧道:“师兄,此间虽不是雷音,观此景致,必有个好人居止。”行者道:“此言却当。这里决无邪祟,一定是个圣僧仙辈之乡,我们游玩慢行。”不题。

  却说这座山名唤万寿山,山中有一座观名唤五庄观,观里有一尊仙,道号镇元子,混名与世同君。那观里出一般异宝,乃是混沌初分,鸿蒙始判,天地未开之际,产成这颗灵根。盖天下四大部洲,惟西牛贺洲五庄观出此,唤名草还丹,又名人参果。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再三千年才得熟,短头一万年方得吃。似这万年,只结得三十个果子。果子的模样,就如三朝未满的小孩相似,四肢俱全,五官咸备。人若有缘,得那果子闻了一闻,就活三百六十岁;吃一个,就活四万七千年。

  当日镇元大仙得元始天尊的简帖,邀他到上清天上弥罗宫中听讲混元道果。大仙门下出的散仙,也不计其数,见如今还有四十八个徒弟,都是得道的全真。当日带领四十六个上界去听讲,留下两个绝小的看家,一个唤做清风,一个唤做明月。清风只有一千三百二十岁,明月才交一千二百岁。镇元子吩咐二童道:“不可违了大天尊的简帖,要往弥罗宫听讲,你两个在家仔细。不日有一个故人从此经过,却莫怠慢了他,可将我人参果打两个与他吃,权表旧日之情。”二童道:“师父的故人是谁?望说与弟子,好接待。”大仙道:“他是东土大唐驾下的圣僧,道号三藏,今往西天拜佛求经的和尚。”二童笑道:“孔子云,道不同,不相为谋。我等是太乙玄门,怎么与那和尚做甚相识!”大仙道:“你那里得知。那和尚乃金蝉子转生,西方圣老如来佛第二个徒弟。五百年前,我与他在兰盆会上相识,他曾亲手传茶,佛子敬我,故此是为故人也。”二仙童闻言,谨遵师命。

  那大仙临行,又叮咛嘱咐道:“我那果子有数,只许与他两个,不得多费。”清风道:“开园时,大众共吃了两个,还有二十八个在树,不敢多费。”大仙道:“唐三藏虽是故人,须要防备他手下人罗唣,不可惊动他知。”二童领命讫,那大仙承众徒弟飞升,径朝天界。

  却说唐僧四众在山游玩,忽抬头见那:松篁一簇,楼阁数层。唐僧道:“悟空,你看那里是甚么去处?”行者看了道:“那所在,不是观宇,定是寺院。我们走动些,到那厢方知端的。”不一时,来于门首观看,见那:
 

  松坡冷淡,竹径清幽。往来白鹤送浮云,上下猿猴时献果。那门前池宽树影长,石裂苔花破。宫殿森罗紫极高,楼台缥缈丹霞堕。真个是福地灵区,蓬莱云洞。清虚人事少,寂静道心生。青鸟每传王母信,紫鸾常寄老君经。看不尽那巍巍道德之风,果然漠漠神仙之宅。

  三藏离鞍下马,见那山门左边有一通碑,碑上有十个大字,乃是“万寿山福地,五庄观洞天”。长老道:“徒弟,真个是一座观宇。”沙僧道:“师父,观此景鲜明,观里必有好人居住。我们进去看看,若行满东回,此间也是一景。”行者道:“说得好。”遂都一齐进去,又见那二门上有一对春联:“长生不老神仙府,与天同寿道人家。”行者笑道:“这道士说大话唬人。我老孙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时,在那太上老君门首,也不曾见有此话说。”八戒道:“且莫管他,进去进去,或者这道士有些德行,未可知也。”

  及至二层门里,只见那里面急急忙忙,走出两个小童儿来。看他怎生打扮:

  骨清神爽容颜丽,顶结丫髻短发鬅。道服自然襟绕雾,羽衣偏是袖飘风。环绦紧束龙头结,芒履轻缠蚕口绒。丰采异常非俗辈,正是那清风明月二仙童。

  那童子控背躬身,出来迎接道:“老师父,失迎,请坐。”长老欢喜,遂与二童子上了正殿观看。原来是向南的五间大殿,都是上明下暗的雕花格子。那仙童推开格子,请唐僧入殿,只见那壁中间挂着五彩装成的“天地”二大字,设一张朱红雕漆的香几,几上有一副黄金炉瓶,炉边有方便整香。

  唐僧上前,以左手拈香注炉,三匝礼拜,拜毕回头道:“仙童,你五庄观真是西方仙界,何不供养三清、四帝、罗天诸宰,只将天地二字侍奉香火?”童子笑道:“不瞒老师说,这两个字,上头的,礼上还当;下边的,还受不得我们的香火。是家师父谄佞出来的。”三藏道:“何为谄佞?”童子道:“三清是家师的朋友,四帝是家师的故人,九曜是家师的晚辈,元辰是家师的下宾。”那行者闻言,就笑得打跌。八戒道:“哥啊,你笑怎的?”行者道:“只讲老孙会捣鬼,原来这道童会捆风!”三藏道:“令师何在?”童子道:“家师元始天尊降简请到上清天弥罗宫听讲混元道果去了,不在家。”行者闻言,忍不住喝了一声道:“这个臊道童!人也不认得,你在那个面前捣鬼,扯甚么空心架子!那弥罗宫有谁是太乙天仙?请你这泼牛蹄子去讲甚么!”

  三藏见他发怒,恐怕那童子回言,斗起祸来,便道:“悟空,且休争竞,我们既进来就出去,显得没了方情。常言道,鹭鸶不吃鹭鸶肉。他师既是不在,搅扰他做甚?你去山门前放马,沙僧看守行李,教八戒解包袱,取些米粮,借他锅灶,做顿饭吃,待临行,送他几文柴钱便罢了。各依执事,让我在此歇息歇息,饭毕就行。”他三人果各依执事而去。

  那明月、清风,暗自夸称不尽道:“好和尚!真个是西方爱圣临凡,真元不昧。师父命我们接待唐僧,将人参果与他吃,以表故旧之情,又教防着他手下人罗唣。果然那三个嘴脸凶顽,性情粗糙,幸得就把他们调开了。若在边前,却不与他人参果见面。”清风道:“兄弟,还不知那和尚可是师父的故人,问他一问看,莫要错了。”二童子又上前道:“启问老师可是大唐往西天取经的唐三藏?”长老回礼道:“贫僧就是,仙童为何知我贱名?”童子道:“我师临行,曾吩咐教弟子远接。不期车驾来促,有失迎迓。老师请坐,待弟子办茶来奉。”三藏道:“不敢。”那明月急转本房,取一杯香茶,献与长老。茶毕,清风道:“兄弟,不可违了师命,我和你去取果子来。”

  二童别了三藏,同到房中,一个拿了金击子,一个拿了丹盘,又多将丝帕垫着盘底,径到人参园内。那清风爬上树去使金击子敲果,明月在树下以丹盘等接。须臾敲下两个果来,接在盘中,径至前殿奉献道:“唐师父,我五庄观土僻山荒,无物可奉,土仪素果二枚,权为解渴。”那长老见了,战战兢兢,远离三尺道:“善哉,善哉!今岁倒也年丰时稔,怎么这观里作荒吃人?这个是三朝未满的孩童,如何与我解渴?”清风暗道:“这和尚在那口舌场中,是非海里,弄得眼肉胎凡,不识我仙家异宝。”明月上前道:“老师,此物叫做人参果,吃一个儿不妨。”三藏道:“胡说!胡说!他那父母怀胎,不知受了多少苦楚,方生下未及三日,怎么就把他拿来当果子?”清风道:“实是树上结的。”长老道:“乱谈!乱谈!树上又会结出人来?拿过去,不当人子!”

  那两个童儿见千推万阻不吃,只得拿着盘子,转回本房。那果子却也跷蹊,久放不得,若放多时即僵了,不中吃。二人到于房中,一家一个,坐在床边上,只情吃起。

  噫!原来有这般事哩!他那道房,与那厨房紧紧的间壁,这边悄悄的言语,那边即便听见。八戒正在厨房里做饭,先前听见说取金击子,拿丹盘,他已在心;又听见他说唐僧不认得是人参果,即拿在房里自吃,口里忍不住流涎道:“怎得一个儿尝新!”自家身子又狼底,不能彀得动,只等行者来,与他计较。他在那锅门前,更无心烧火,不时的伸头探脑,出来观看。不多时见行者牵将马来,拴在槐树上径往后走,那呆子用手乱招道:“这里来!这里来!”行者转身到厨房门首道:“呆子,你嚷甚的?想是饭不彀吃,且让老和尚吃饱,我们前边大人家,再化吃去罢。”八戒道:“你进来,不是饭少。这观里有件宝贝,你可晓得?”行者道:“甚么宝贝?”八戒笑道:“说与你,你不曾见;拿与你,你不认得。”行者道:“这呆子笑话我老孙。老孙五百年前,因访仙道时,也曾云游在海角天涯,那般儿不曾见?”八戒道:“哥啊,人参果你曾见么?”行者惊道:“这个真不曾见。但只常闻得人说,人参果乃是草还丹,人吃了极能延寿。如今那里有得?”八戒道:“他这里有。那童子拿两个与师父吃,那老和尚不认得,道是三朝未满的孩儿,不曾敢吃。那童子老大惫懒,师父既不吃,便该让我们,他就瞒着我们,才自在这隔壁房里,一家一个,啯啅啯啅的吃了出去,就急得我口里水泱。怎么得一个儿尝新?我想你有些溜撒,去他那园子里偷几个来尝尝,如何?”行者道:“这个容易,老孙去手到擒来。”急抽身往前就走,八戒一把扯住道:“哥啊,我听得他在这房里说,要拿甚么金击子去打哩。须是干得停当,不可走露风声。”行者道:“我晓得,我晓得。”

  那大圣使一个隐身法闪进道房看时,原来那两个道童吃了果子,上殿与唐僧说话,不在房里。行者四下里观看,看有甚么金击子,但只见窗棂上挂着一条赤金,有二尺长短,有指头粗细;底下是一个蒜疙疸的头子;上边有眼,系着一根绿绒绳儿。他道:“想必就是此物叫做金击子。”他却取下来,出了道房,径入后边去,推开两扇门,抬头观看,呀!却是一座花园!但见:

  朱栏宝槛,曲砌峰山。奇花与丽日争妍,翠竹共青天斗碧。流杯亭外,一弯绿柳似拖烟;赏月台前,数簇乔松如泼靛。红拂拂,锦巢榴;绿依依,绣墩草。青茸茸,碧砂兰;攸荡荡,临溪水。丹桂映金井梧桐,锦槐旁朱栏玉砌。有或红或白千叶桃,有或香或黄九秋菊。荼蘼架,映着牡丹亭;木槿台,相连芍药圃。看不尽傲霜君子竹,欺雪大夫松。更有那鹤庄鹿宅,方沼圆池;泉流碎玉,地萼堆金。朔风触绽梅花白,春来点破海棠红。诚所谓人间第一仙景,西方魁首花丛。

  那行者观看不尽,又见一层门,推开看处,却是一座菜园:

  布种四时蔬菜,菠芹莙荙姜苔。笋薯瓜瓠茭白,葱蒜芫荽韭薤。窝蕖童蒿苦藚,葫芦茄子须栽。蔓菁萝卜羊头埋,红苋青菘紫芥。

  行者笑道:“他也是个自种自吃的道士。”

  走过菜园,又见一层门。推开看处,呀!只见那正中间有根大树,真个是青枝馥郁,绿叶阴森,那叶儿却似芭蕉模样,直上去有千尺余高,根下有七八丈围圆。那行者倚在树下往上一看,只见向南的枝上,露出一个人参果,真个象孩儿一般。原来尾间上是个扢蒂,看他丁在枝头,手脚乱动,点头幌脑,风过处似乎有声。行者欢喜不尽,暗自夸称道:“好东西呀!果然罕见,果然罕见!”他倚着树,飕的一声撺将上去。那猴子原来第一会爬树偷果子。他把金击子敲了一下,那果子扑的落将下来。他也随跳下来跟寻,寂然不见,四下里草中找寻,更无踪影。

  行者道:“跷蹊,跷蹊!想是有脚的会走,就走也跳不出墙去。我知道了,想是花园中土地不许老孙偷他果子,他收了去也。”他就捻着诀,念一口“唵”字咒,拘得那花园土地前来,对行者施礼道:“大圣,呼唤小神,有何吩咐?”行者道:“你不知老孙是盖天下有名的贼头。我当年偷蟠桃、盗御酒、窃灵丹,也不曾有人敢与我分用,怎么今日偷他一个果子,你就抽了我的头分去了!这果子是树上结的,空中过鸟也该有分,老孙就吃他一个,有何大害?怎么刚打下来,你就捞了去?”土地道:“大圣,错怪了小神也。这宝贝乃是地仙之物,小神是个鬼仙,怎么敢拿去?就是闻也无福闻闻。”

  行者道:“你既不曾拿去,如何打下来就不见了?”土地道:“大圣只知这宝贝延寿,更不知他的出处哩。”行者道:“有甚出处?”土地道:“这宝贝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再三千年方得成熟。短头一万年,只结得三十个。有缘的闻一闻,就活三百六十岁;吃一个,就活四万七千年。却是只与五行相畏。”行者道:“怎么与五行相畏?”土地道:“这果子遇金而落,遇木而枯,遇水而化,遇火而焦,遇土而入。敲时必用金器,方得下来。打下来,却将盘儿用丝帕衬垫方可。若受些木器就枯了,就吃也不得延寿。吃他须用磁器,清水化开食用,遇火即焦而无用。遇土而入者,大圣方才打落地上,他即钻下土去了。这个土有四万七千年,就是钢钻钻他也钻不动些须,比生铁也还硬三四分,人若吃了,所以长生。大圣不信时,可把这地下打打儿看。”行者即掣金箍棒筑了一下,响一声迸起棒来,土上更无痕迹。行者道:“果然,果然!我这棍打石头如粉碎,撞生铁也有痕,怎么这一下打不伤些儿?这等说,我却错怪了你了,你回去罢。”那土地即回本庙去讫。

  大圣却有算计,爬上树,一只手使击子,一只手将锦布直裰的襟儿扯起来,做个兜子等住,他却串枝分叶,敲了三个果兜在襟中,跳下树,一直前来,径到厨房里去。那八戒笑道:“哥哥,可有么?”行者道:“这不是?老孙的手到擒来。这个果子,也莫背了沙僧,可叫他一声。”八戒即招手叫道:“悟净,你来。”那沙僧撇下行李,跑进厨房道:“哥哥叫我怎的?”行者放开衣兜道:“兄弟,你看这个是甚的东西?”沙僧见了道:“是人参果。”行者道:“好啊!你倒认得,你曾在那里吃过的?”沙僧道:“小弟虽不曾吃,但旧时做卷帘大将,扶侍鸾舆赴蟠桃宴,尝见海外诸仙将此果与王母上寿。见便曾见,却未曾吃。哥哥,可与我些儿尝尝?”行者道:“不消讲,兄弟们一家一个。”

  他三人将三个果各各受用。那八戒食肠大,口又大,一则是听见童子吃时,便觉馋虫拱动,却才见了果子,拿过来,张开口毂辘的囫囵吞咽下肚,却白着眼胡赖,向行者、沙僧道:“你两个吃的是甚么?”沙僧道:“人参果。”八戒道:“甚么味道?”行者道:“悟净,不要睬他!你倒先吃了,又来问谁?”八戒道:“哥哥,吃的忙了些,不象你们细嚼细咽,尝出些滋味。我也不知有核无核,就吞下去了。哥啊,为人为彻。已经调动我这馋虫,再去弄个儿来,老猪细细的吃吃。”行者道:“兄弟,你好不知止足这个东西,比不得那米食面食,撞着尽饱。像这一万年只结得三十个,我们吃他这一个,也是大有缘法,不等小可。罢,罢,罢!彀了!”他欠起身来,把一个金击子,瞒窗眼儿丢进他道房里,竟不睬他。

  那呆子只管絮絮叨叨的唧哝,不期那两个道童复进房来取茶去献,只听得八戒嚷甚么“人参果吃得不快活,再得一个儿吃吃才好。”清风听见心疑道:“明月,你听那长嘴和尚讲人参果还要个吃吃。师父别时叮咛,教防他手下人罗唣,莫敢是他偷了我们宝贝么?”明月回头道:“哥耶,不好了!不好了!金击子如何落在地下?我们去园里看看来!”

  他两个急急忙忙的走去,只见花园开了,清风道:“这门是我关的,如何开了?”又急转过花园,只见菜园门也开了。忙入人参园里,倚在树下,望上查数;颠倒来往,只得二十二个。明月道:“你可会算帐?”清风道:“我会,你说将来。”明月道:“果子原是三十个。师父开园,分吃了两个,还有二十八个;适才打两个与唐僧吃,还有二十六个;如今止剩得二十二个,却不少了四个?不消讲,不消讲,定是那伙恶人偷了,我们只骂唐僧去来。”

  两个出了园门,径来殿上,指着唐僧,秃前秃后,秽语污言不绝口的乱骂;贼头鼠脑,臭短臊长,没好气的胡嚷。唐僧听不过道:“仙童啊,你闹的是甚么?消停些儿,有话慢说不妨,不要胡说散道的。”清风说:“你的耳聋?我是蛮话,你不省得?你偷吃了人参果,怎么不容我说。”唐僧道:“人参果怎么模样?”明月道:“才拿来与你吃,你说像孩童的不是?”唐僧道:“阿弥陀佛!那东西一见,我就心惊胆战,还敢偷他吃哩!就是害了馋痞,也不敢干这贼事。不要错怪了人。”清风道:“你虽不曾吃,还有手下人要偷吃的哩。”三藏道:“这等也说得是,你且莫嚷,等我问他们看。果若是偷了,教他赔你。”明月道:“赔呀!就有钱那里去买?”三藏道:“纵有钱没处买呵,常言道,仁义值千金。教他陪你个礼,便罢了。也还不知是他不是他哩。”明月道:“怎的不是他?他那里分不均,还在那里嚷哩。”三藏叫声:“徒弟,且都来。”沙僧听见道:“不好了,决撒了!老师父叫我们,小道童胡厮骂,不是旧话儿走了风,却是甚的?”行者道:“活羞杀人,这个不过是饮食之类。若说出来,就是我们偷嘴了,只是莫认。”八戒道:“正是,正是,昧了罢。”他三人只得出了厨房,走上殿去。

  毕竟不知怎么与他抵赖,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镇元仙赶捉取经僧

孙行者大闹五庄观

 

  却说他兄弟三众到了殿上,对师父道:“饭将熟了,叫我们怎的?”三藏道:“徒弟,不是问饭。他这观里,有甚么人参果,似孩子一般的东西,你们那一个偷他的吃了?”八戒道:“我老实,不晓得,不曾见。”清风道:“笑的就是他,笑的就是他!”行者喝道:“我老孙生的是这个笑容儿,莫成为你不见了甚么果子,就不容我笑?”三藏道:“徒弟息怒,我们是出家人,休打诳语,莫吃昧心食,果然吃了他的,陪他个礼罢,何苦这般抵赖?”行者见师父说得有理,他就实说道:“师父,不干我事,是八戒隔壁听见那两个道童吃甚么人参果,他想一个儿尝新,着老孙去打了三个,我兄弟各人吃了一个。如今吃也吃了,待要怎么?”明月道:“偷了我四个,这和尚还说不是贼哩!”八戒道:“阿弥陀佛!既是偷了四个,怎么只拿出三个来分,预先就打起一个偏手?”那呆子倒转胡嚷。

  二仙童问得是实,越加毁骂。就恨得个大圣钢牙咬响,火眼睁圆,把条金箍棒揝了又揝,忍了又忍道:“这童子这样可恶,只说当面打人也罢,受他些气儿,等我送他一个绝后计,教他大家都吃不成!”好行者,把脑后的毫毛拔了一根,吹口仙气,叫:“变!”变做个假行者,跟定唐僧,陪着悟能、悟净,忍受着道童嚷骂。他的真身出一个神,纵云头跳将起去,径到人参园里,掣金箍棒往树上乒乓一下,又使个推山移岭的神力,把树一推推倒。可怜叶落枒开根出土,道人断绝草还丹!那大圣推倒树,却在枝儿上寻果子,那里得有半个?原来这宝贝遇金而落,他的棒刃头却是金裹之物,况铁又是五金之类,所以敲着就振下来,既下来,又遇土而入,因此上边再没一个果子。他道:“好,好,好!大家散火!”他收了铁棒,径往前来,把毫毛一抖,收上身来。那些人肉眼凡胎,看不明白。

  却说那仙童骂彀多时,清风道:“明月,这些和尚也受得气哩,我们就像骂鸡一般,骂了这半会,通没个招声,想必他不曾偷吃。倘或树高叶密,数得不明,不要诳骂了他!我和你再去查查。”明月道:“也说得是。”他两个果又到园中,只见那树倒桠开,果无叶落,唬得清风脚软跌根头,明月腰酥打骸垢。那两个魂飞魄散,有诗为证,诗曰:

  三藏西临万寿山,悟空断送草还丹。
  枒开叶落仙根露,明月清风心胆寒。

  他两个倒在尘埃,语言颠倒,只叫:“怎的好,怎的好!害了我五庄观里的丹头,断绝我仙家的苗裔!师父来家我两个怎的回话?”明月道:“师兄莫嚷,我们且整了衣冠,莫要惊张了这几个和尚。这个没有别人,定是那个毛脸雷公嘴的那厮,他来出神弄法,坏了我们的宝贝。若是与他分说,那厮毕竟抵赖,定要与他相争,争起来,就要交手相打,你想我们两个,怎么敌得过他四个?且不如去哄他一哄,只说果子不少,我们错数了,转与他陪个不是。他们的饭已熟了,等他吃饭时,再贴他些儿小菜。他一家拿着一个碗,你却站在门左,我却站在门右,扑的把门关倒,把锁锁住,将这几层门都锁了,不要放他,待师父来家,凭他怎的处置。他又是师父的故人,饶了他,也是师父的人情;不饶他,我们也拿住个贼在,庶几可以免我等之罪。”清风闻言道:“有理,有理!”

  他两个强打精神,勉生欢喜,从后园中径来殿上,对唐僧控背躬身道:“师父,适间言语粗俗,多有冲撞,莫怪,莫怪。”三藏问道:“怎么说?”清风道:“果子不少,只因树高叶密,不曾看得明白。才然又去查查,还是原数。”那八戒就趁脚儿跷道:“你这个童儿年幼不知事体,就来乱骂,白口咀咒,枉赖了我们也!不当人子!”行者心上明白,口里不言,心中暗想道:“是谎,是谎!果子已了了帐,怎的说这般话?想必有起死回生之法。”三藏道:“既如此,盛将饭来,我们吃了去罢。”

  那八戒便去盛饭,沙僧安放桌椅。二童忙取小菜,却是些酱瓜、酱茄、糟萝卜、醋豆角、腌窝蕖、绰芥菜,共排了七八碟儿,与师徒们吃饭。又提一壶好茶,两个茶钟,伺候左右。那师徒四众,却才拿起碗来,这童儿一边一个,扑的把门关上,插上一把两鐄铜锁。八戒笑道:“这童子差了。你这里风俗不好,却怎的关了门里吃饭?”明月道:“正是,正是,好歹吃了饭儿开门。”清风骂道:“我把你这个害馋劳、偷嘴的秃贼!你偷吃了我的仙果,已该一个擅食田园瓜果之罪,却又把我的仙树推倒,坏了我五庄观里仙根,你还要说嘴哩!若能彀到得西方参佛面,只除是转背摇车再托生!”三藏闻言,丢下饭碗,把个石头放在心上。那童子将那前山门、二山门,通都上了锁,却又来正殿门首,恶语恶言,贼前贼后,只骂到天色将晚,才去吃饭。饭毕,归房去了。

  唐僧埋怨行者道:“你这个猴头,番番撞祸!你偷吃了他的果子,就受他些气儿,让他骂几句便也罢了。怎么又推倒他的树!若论这般情由,告起状来,就是你老子做官,也说不通。”行者道:“师父莫闹,那童儿都睡去了,只等他睡着了,我们连夜起身。”沙僧道:“哥啊,几层门都上了锁,闭得甚紧,如何走么?”行者笑道:“莫管,莫管!老孙自有法儿。”八戒道:“愁你没有法儿哩!你一变,变甚么虫蛭儿,瞒格子眼里就飞将出去,只苦了我们不会变的,便在此顶缸受罪哩!”唐僧道:“他若干出这个勾当,不同你我出去,我就念起旧话经儿,他却怎生消受!”八戒闻言又愁又笑道:“师父,你说的那里话?我只听得佛教中有卷楞严经、法华经、孔雀经、观音经、金刚经,不曾听见个甚那旧话儿经啊。”行者道:“兄弟你不知道,我顶上戴的这个箍儿,是观音菩萨赐与我师父的。师父哄我戴了,就如生根的一般,莫想拿得下来,叫做紧箍儿咒,又叫做紧箍儿经。他旧话儿经,即此是也。但若念动,我就头疼,故有这个法儿难我。师父你莫念,我决不负你,管情大家一齐出去。”

  说话后,都已天昏,不觉东方月上。行者道:“此时万籁无声,冰轮明显,正好走了去罢。”八戒道:“哥啊,不要捣鬼,门俱锁闭,往那里走?”行者道:“你看手段!”把金箍棒捻在手中,使一个解锁法,往门上一指,只听得突蹐的一声响,几层门双鐄俱落,唿喇的开了门扇。八戒笑道:“好本事!就是叫小炉儿匠使掭子,便也不象这等爽利!”行者道:“这个门儿,有甚稀罕!就是南天门,指一指也开了。”却请师父出了门,上了马,八戒挑着担,沙僧拢着马,径投西路而去。

  行者道:“你们且慢行,等老孙去照顾那两个童儿睡一个月。”三藏道:“徒弟,不可伤他性命。不然,又一个得财伤人的罪了。”行者道:“我晓得。”行者复进去,来到那童儿睡的房门外。他腰里有带的瞌睡虫儿,原来在东天门与增长天王猜枚耍子赢的。他摸出两个来,瞒窗眼儿弹将进去,径奔到那童子脸上,鼾鼾沉睡,再莫想得醒。他才拽开云步,赶上唐僧,顺大路一直西奔。

  这一夜马不停蹄,只行到天晓,三藏道:“这个猴头弄杀我也!你因为嘴,带累我一夜无眠!”行者道:“不要只管埋怨。天色明了,你且在这路旁边树林中将就歇歇,养养精神再走。”那长老只得下马,倚松根权作禅床坐下,沙僧歇了担子打盹,八戒枕着石睡觉。孙大圣偏有心肠,你看他跳树扳枝顽耍。四众歇息不题。

  却说那大仙自元始宫散会,领众小仙出离兜率,径下瑶天,坠祥云,早来到万寿山五庄观门首看时,只见观门大开,地上干净,大仙道:“清风、明月,却也中用。常时节,日高三丈,腰也不伸,今日我们不在,他倒肯起早,开门扫地。”众小仙俱悦。

  行至殿上,香火全无,人踪俱寂,那里有明月、清风!众仙道:“他两个想是因我们不在,拐了东西走了。”大仙道:“岂有此理!修仙的人,敢有这般坏心的事!想是昨晚忘却关门就去睡了,今早还未醒哩。”众仙到他房门首看处,真个关着房门,鼾鼾沉睡。这外边打门乱叫,那里叫得醒来?众仙撬开门板,着手扯下床来,也只是不醒。大仙笑道:“好仙童啊!成仙的人,神满再不思睡,却怎么这般困倦?莫不是有人做弄了他也?快取水来。”一童急取水半盏递与大仙。大仙念动咒语,噀一口水喷在脸上,随即解了睡魔。

  二人方醒,忽睁睛抹抹脸,抬头观看,认得是仙师与世同君和仙兄等众,慌得那清风顿首、明月叩头道:“师父啊!你的故人,原是东来的和尚,一伙强盗,十分凶狠!”大仙笑道:“莫惊恐,慢慢的说来。”清风道:“师父啊,当日别后不久,果有个东土唐僧,一行有四个和尚,连马五口。弟子不敢违了师命,问及来因,将人参果取了两个奉上。那长老俗眼愚心,不识我们仙家的宝贝。他说是三朝未满的孩童,再三不吃,是弟子各吃了一个。不期他那手下有三个徒弟,有一个姓孙的,名悟空行者,先偷四个果子吃了。是弟子们向伊理说,实实的言语了几句,他却不容,暗自里弄了个出神的手段,苦啊!”二童子说到此处,止不住腮边泪落。众仙道:“那和尚打你来?”明月道:“不曾打,只是把我们人参树打倒了。”大仙闻言更不恼怒,道:“莫哭,莫哭!你不知那姓孙的,也是个太乙散仙,也曾大闹天宫,神通广大。既然打倒了宝树,你可认得那些和尚?”清风道:“都认得。”大仙道:“既认得,都跟我来。众徒弟们,都收拾下刑具,等我回来打他。”众仙领命。

  大仙与明月、清风纵起祥光,来赶三藏,顷刻间就有千里之遥。大仙在云端里向西观看,不见唐僧。及转头向东看时,倒多赶了九百余里。原来那长老一夜马不停蹄,只行了一百二十里路,大仙的云头一纵,赶过了九百余里。仙童道:“师父,那路旁树下坐的是唐僧。”大仙道:“我已见了。你两个回去安排下绳索,等我自家拿他。”清风先回不题。

  那大仙按落云头,摇身一变,变作个行脚全真。你道他怎生模样:

  穿一领百衲袍,系一条吕公绦。手摇麈尾,渔鼓轻敲。三耳草鞋登脚下,九阳巾子把头包。飘飘风满袖,口唱月儿高。

  径直来到树下对唐僧高叫道:“长老,贫道起手了。”那长老忙答礼道:“失瞻!失瞻!”大仙问:“长老是那方来的?为何在途中打坐?”三藏道:“贫僧乃东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经者。路过此间,权为一歇。”大仙佯讶道:“长老东来,可曾在荒山经过?”长老道:“不知仙宫是何宝山?”大仙道:“万寿山五庄观,便是贫道栖止处。”

  行者闻言,他心中有物的人,忙答道:“不曾,不曾!我们是打上路来的。”那大仙指定笑道:“我把你这个泼猴!你瞒谁哩?你倒在我观里把我人参果树打倒,你连夜走在此间,还不招认,遮饰甚么?不要走!趁早去还我树来!”那行者闻言,心中恼怒,掣铁棒不容分说,望大仙劈头就打。大仙侧身躲过,踏祥光,径到空中。行者也腾云,急赶上去。大仙在半空现了本相,你看他怎生打扮:

  头戴紫金冠,无忧鹤氅穿。履鞋登足下,丝带束腰间。体如童子貌,面似美人颜。三须飘颔下,鸦翎叠鬓边。相迎行者无兵器,止将玉麈手中拈。

  那行者没高没低的棍子乱打。大仙把玉麈左遮右挡,奈了两三回合,使一个袖里乾坤的手段,在云端里把袍袖迎风轻轻的一展,刷地前来,把四僧连马一袖子笼住。八戒道:“不好了!我们都装在褡裢里了!”行者道:“呆子,不是褡裢,我们被他笼在衣袖中哩。”八戒道:“这个不打紧,等我一顿钉钯,筑他个窟窿,脱将下去,只说他不小心,笼不牢,吊的了罢。”那呆子使钯乱筑,那里筑得动?手捻着虽然是个软的,筑起来就比铁还硬。

  那大仙转祥云,径落五庄观坐下,叫徒弟拿绳来。众小仙一一伺候。你看他从袖子里,却象撮傀儡一般,把唐僧拿出缚在正殿檐柱上。又拿出他三个,每一根柱上绑了一个。将马也拿出拴在庭下,与他些草料,行李抛在廊下。又道:“徒弟,这和尚是出家人,不可用刀枪,不可加铁钺,且与我取出皮鞭来,打他一顿与我人参果出气!”众仙即忙取出一条鞭,不是甚么牛皮、羊皮、麂皮、犊皮的,原来是龙皮做的七星鞭,着水浸在那里。令一个有力量的小仙,把鞭执定道:“师父,先打那个?”大仙道:“唐三藏做大不尊,先打他。”

  行者闻言,心中暗道:“我那老和尚不禁打,假若一顿鞭打坏了啊,却不是我造的业?”他忍不住开言道:“先生差了。偷果子是我,吃果子是我,推倒树也是我,怎么不先打我,打他做甚?”大仙笑道:“这泼猴倒言语膂烈。这等便先打他。”小仙问:“打多少?”大仙道:“照依果数,打三十鞭。”那小仙轮鞭就打。行者恐仙家法大,睁圆眼瞅定,看他打那里。原来打腿,行者就把腰扭一扭,叫声“变!”变作两条熟铁腿,看他怎么打。那小仙一下一下的,打了三十,天早向午了。大仙又吩咐道:“还该打三藏训教不严,纵放顽徒撒泼。”那仙又轮鞭来打。行者道:“先生又差了。偷果子时,我师父不知,他在殿上与你二童讲话,是我兄弟们做的勾当。纵是有教训不严之罪,我为弟子的,也当替打,再打我罢。”大仙笑道:“这泼猴,虽是狡猾奸顽,却倒也有些孝意。既这等,还打他罢。”小仙又打了三十。行者低头看看,两只腿似明镜一般,通打亮了,更不知些疼痒。此时天色将晚,大仙道:“且把鞭子浸在水里,待明朝再拷打他。”小仙且收鞭去浸,各各归房。晚斋已毕,尽皆安寝不题。

  那长老泪眼双垂,怨他三个徒弟道:“你等闯出祸来,却带累我在此受罪,这是怎的起?”行者道:“且休报怨,打便先打我,你又不曾吃打,倒转嗟呀怎的?”唐僧道:“虽然不曾打,却也绑得身上疼哩。”沙僧道:“师父,还有陪绑的在这里哩。”行者道:“都莫要嚷,再停会儿走路。”八戒道:“哥哥又弄虚头了。这里麻绳喷水,紧紧的绑着,还比关在殿上被你使解锁法搠开门走哩!”行者道:“不是夸口说,那怕他三股的麻绳喷上了水,就是碗粗的棕缆,也只好当秋风!”

  正话处,早已万籁无声,正是天街人静。好行者,把身子小一小,脱下索来道:“师父去哑!”沙僧慌了道:“哥哥,也救我们一救!”行者道:“悄言,悄言!”他却解了三藏,放下八戒、沙僧,整束了偏衫,扣背了马匹,廊下拿了行李,一齐出了观门。又教八戒:“你把那崖边柳树伐四颗来。”八戒道:“要他怎的?”行者道:“有用处,快快取来!”那呆子有些夯力,走了去,一嘴一颗,就拱了四颗,一抱抱来。行者将枝梢折了,将兄弟二人复进去,将原绳照旧绑在柱上。那大圣念动咒语,咬破舌尖,将血喷在树上,叫:“变!”一根变作长老,一根变作自身,那两根变作沙僧、八戒,都变得容貌一般,相貌皆同,问他也就说话,叫名也就答应。他两个却才放开步,赶上师父。这一夜依旧马不停蹄,躲离了五庄观。

  只走到天明,那长老在马上摇桩打盹,行者见了叫道:“师父不济!出家人怎的这般辛苦?我老孙千夜不眠,也不晓得困倦。且下马来,莫教走路的人,看见笑你,权在山坡下藏风聚气处,歇歇再走。”

  不说他师徒在路暂住。且说那大仙天明起来,吃了早斋,出在殿上,教拿鞭来:“今日却该打唐三藏了。”那小仙轮着鞭,望唐僧道:“打你哩。”那柳树也应道:“打么。”乒乓打了三十。轮过鞭来,对八戒道:“打你哩。”那柳树也应道:“打么。”及打沙僧,也应道:“打么。”及打到行者,那行者在路偶然打个寒噤道:“不好了!”三藏问道:“怎么说?”行者道:“我将四颗柳树变作我师徒四众,我只说他昨日打了我两顿,今日想不打了。却又打我的化身,所以我真身打噤,收了法罢。”那行者慌忙念咒收法。

  你看那些道童害怕,丢了皮鞭,报道:“师父啊,为头打的是大唐和尚,这一会打的都是柳树之根!”大仙闻言,呵呵冷笑,夸不尽道:“孙行者,真是一个好猴王!曾闻他大闹天宫,布地网天罗,拿他不住,果有此理。你走了便也罢,却怎么绑些柳树在此,冒名顶替?决莫饶他,赶去来!”

  那大仙说声赶,纵起云头,往西一望,只见那和尚挑包策马,正然走路。大仙低下云头,叫声:“孙行者,往那里走!还我人参树来!”八戒听见道:“罢了!对头又来了!”行者道:“师父,且把善字儿包起,让我们使些凶恶,一发结果了他,脱身去罢。”唐僧闻言,战战兢兢,未曾答应。沙僧掣宝杖,八戒举钉钯,大圣使铁棒,一齐上前,把大仙围住在空中,乱打乱筑。这场恶斗,有诗为证,诗曰:

  悟空不识镇元仙,与世同君妙更玄。
  三件神兵施猛烈,一根麈尾自飘然。
  左遮右挡随来往,后架前迎任转旋。
  夜去朝来难脱体,淹留何日到西天!

  他兄弟三众各举神兵,一齐攻打,那大仙只把蝇帚儿演架。那里有半个时辰,他将袍袖一展,依然将四僧一马并行李一袖笼去,返云头又到观里。众仙接着,仙师坐于殿上,却又在袖儿里一个个搬出,将唐僧绑在阶下矮槐树上,八戒、沙僧各绑在两边树上。将行者捆倒,行者道:“想是调问哩。”不一时捆绑停当,教把长头布取十匹来。行者笑道:“八戒!这先生好意思,拿出布与我们做中袖哩!减省些儿,做个一口中罢了。”那小仙将家机布搬将出来。大仙道:“把唐三藏、猪八戒、沙和尚都使布裹了!”众仙一齐上前裹了。行者笑道:“好,好,好!夹活儿就大殓了!”须臾,缠裹已毕,又教拿出漆来。众仙即忙取了些自收自晒的生熟漆,把他三个布裹的漆了,浑身俱裹漆,上留着头脸在外。八戒道:“先生,上头倒不打紧,只是下面还留孔儿,我们好出恭。”那大仙又教把大锅抬出来。行者笑道:“八戒,造化!抬出锅来,想是煮饭我们吃哩。”八戒道:“也罢了,让我们吃些饭儿,做个饱死的鬼也好看。”众仙果抬出一口大锅支在阶下。大仙叫架起干柴,发起烈火,教:“把清油拗上一锅,烧得滚了,将孙行者下油锅紥他一紥,与我人参树报仇!”

  行者闻言暗喜道:“正可老孙之意。这一向不曾洗澡,有些儿皮肤燥痒,好歹荡荡,足感盛情。”顷刻间,那油锅将滚。大圣却又留心,恐他仙法难参,油锅里难做手脚,急回头四顾,只见那台下东边是一座日规台,西边是一个石狮子。行者将身一纵,滚到西边,咬破舌尖,把石狮子喷了一口,叫声:“变!”变作他本身模样,也这般捆作一团。他却出了元神,起在云端里,低头看着道士。

  只见那小仙报道:“师父,油锅滚透了。”大仙教:“把孙行者抬下去!”四个仙童抬不动,八个来也抬不动,又加四个也抬不动。众仙道:“这猴子恋土难移,小自小,倒也结实。”却教二十个小仙,扛将起来,往锅里一掼,烹的响了一声,溅起些滚油点子,把那小道士们脸上烫了几个燎浆大泡!只听得烧火的小童喊道:“锅漏了,锅漏了!”说不了,油漏得罄尽,锅底打破,原来是一个石狮子放在里面。

  大仙大怒道:“这个泼猴,着然无礼!教他当面做了手脚!你走了便罢,怎么又捣了我的灶?这泼猴枉自也拿他不住,就拿住他,也似抟砂弄汞,捉影捕风。罢,罢,罢!饶他去罢。且将唐三藏解下,另换新锅,把他紥一紥,与人参树报报仇罢。”那小仙真个动手,拆解布漆。

  行者在半空里听得明白,他想着:“师父不济,他若到了油锅里,一滚就死,二滚就焦,到三五滚,他就弄做个稀烂的和尚了!我还去救他一救。”好大圣,按落云头,上前叉手道:“莫要拆坏了布漆,我来下油锅了。”那大仙惊骂道:“你这猢猴!怎么弄手段捣了我的灶?”行者笑道:“你遇着我就该倒灶,干我甚事?我才自也要领你些油汤油水之爱,但只是大小便急了,若在锅里开风,恐怕污了你的熟油,不好调菜吃,如今大小便通干净了,才好下锅。不要紥我师父,还来紥我。”那大仙闻言呵呵冷笑,走出殿来,一把扯住。

  毕竟不知有何话说,端的怎么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孙悟空三岛求方

观世音甘泉活树

 

  诗曰:

  处世须存心上刃,修身切记寸边而。
  常言刃字为生意,但要三思戒怒欺。
  上士无争传亘古,圣人怀德继当时。
  刚强更有刚强辈,究竟终成空与非。

  却说那镇元大仙用手搀着行者道:“我也知道你的本事,我也闻得你的英名,只是你今番越理欺心,纵有腾那,脱不得我手。我就和你讲到西天,见了你那佛祖,也少不得还我人参果树。你莫弄神通!”行者笑道:“你这先生好小家子样!若要树活,有甚疑难!早说这话,可不省了一场争竞?”大仙道:“不争竞,我肯善自饶你?”行者道:“你解了我师父,我还你一颗活树如何?”大仙道:“你若有此神通,医得树活,我与你八拜为交,结为兄弟。”行者道:“不打紧,放了他们,老孙管教还你活树。”

  大仙谅他走不脱,即命解放三藏、八戒、沙僧。沙僧道:“师父啊,不知师兄捣得是甚么鬼哩。”八戒道:“甚么鬼!这叫做当面人情鬼!树死了,又可医得活?他弄个光皮散儿好看,者着求医治树,单单了脱身走路,还顾得你和我哩!”三藏道:“他决不敢撒了我们,我们问他那里求医去。”遂叫道:“悟空,你怎么哄了仙长解放我等?”行者道:“老孙是真言实语,怎么哄他?”三藏道:“你往何处去求方?”行者道:“古人云,方从海上来。我今要上东洋大海,遍游三岛十洲,访问仙翁圣老,求一个起死回生之法,管教医得他树活。”三藏道:“此去几时可回?”行者道:“只消三日。”三藏道:“既如此,就依你说,与你三日之限。三日里来便罢,若三日之外不来,我就念那话儿经了。”行者道:“遵命,遵命。”

  你看他急整虎皮裙,出门来对大仙道:“先生放心,我就去就来。你却要好生伏侍我师父,逐日家三茶六饭,不可欠缺。若少了些儿,老孙回来和你算帐,先捣塌你的锅底。衣服禳了,与他浆洗浆洗。脸儿黄了些儿,我不要;若瘦了些儿,不出门。”那大仙道:“你去,你去,定不教他忍饿。”

  好猴王,急纵筋斗云,别了五庄观,径上东洋大海。在半空中,快如掣电,疾如流星,早到蓬莱仙境。按云头,仔细观看,真个好去处!有诗为证,诗曰:

  大地仙乡列圣曹,蓬莱分合镇波涛。
  瑶台影蘸天心冷,巨阙光浮海面高。
  五色烟霞含玉籁,九霄星月射金鳌。
  西池王母常来此,奉祝三仙几次桃。

  那行者看不尽仙景,径入蓬莱。正然走处,见白云洞外,松阴之下,有三个老儿围棋,观局者是寿星,对局者是福星、禄星。行者上前叫道:“老弟们,作揖了。”那三星见了,拂退棋枰,回礼道:“大圣何来?”行者道:“特来寻你们耍子。”寿星道:“我闻大圣弃道从释,脱性命保护唐僧往西天取经,遂日奔波山路,那些儿得闲,却来耍子?”行者道:“实不瞒列位说,老孙因往西方,行在半路,有些儿阻滞,特来小事欲干,不知肯否?”福星道:“是甚地方?是何阻滞?乞为明示,吾好裁处。”行者道:“因路过万寿山五庄观有阻。”三老惊讶道:“五庄观是镇元大仙的仙宫。你莫不是把他人参果偷吃了?”行者笑道:“偷吃了能值甚么?”三老道:“你这猴子,不知好歹。那果子闻一闻,活三百六十岁;吃一个,活四万七千年,叫做万寿草还丹。我们的道不及他多矣!他得之甚易,就可与天齐寿。我们还要养精、炼气、存神,调和龙虎,捉坎填离,不知费多少工夫。你怎么说他的能值甚紧?天下只有此种灵根!”行者道:“灵根,灵根!我已弄了他个断根哩!”三老惊道:“怎的断根?”

  行者道:“我们前日在他观里,那大仙不在家,只有两个小童,接待了我师父,却将两个人参果奉与我师。我师不认得,只说是三朝未满的孩童,再三不吃。那童子就拿去吃了,不曾让得我们。是老孙就去偷了他三个,我三兄弟吃了。那童子不知高低,贼前贼后的骂个不住。是老孙恼了,把他树打了一棍,推倒在地,树上果子全无,桠开叶落,根出枝伤,已枯死了。不想那童子关住我们,又被老孙扭开锁走了。次日清晨,那先生回家赶来,问答间,语言不和,遂与他赌斗,被他闪一闪,把袍袖展开,一袖子都笼去了。绳缠索绑,拷问鞭敲,就打了一日。是夜又逃了,他又赶上,依旧笼去。他身无寸铁,只是把个尘尾遮架,我兄弟这等三般兵器,莫想打得着他。这一番仍旧摆布,将布裹漆了我师父与两师弟,却将我下油锅。我又做了个脱身本事走了,把他锅都打破。他见拿我不住,尽有几分醋我。是我又与他好讲,教他放了我师父、师弟,我与他医树管活,两家才得安宁。我想着方从海上来,故此特游仙境,访三位老弟,有甚医树的方儿,传我一个,急救唐僧脱苦。”

  三星闻言,心中也闷道:“你这猴儿,全不识人。那镇元子乃地仙之祖,我等乃神仙之宗。你虽得了天仙,还是太乙散数,未入真流,你怎么脱得他手?若是大圣打杀了走兽飞禽,蜾虫鳞长,只用我黍米之丹可以救活。那人参果乃仙木之根,如何医治?没方,没方。”那行者见说无方,却就眉峰双锁,额蹙千痕。福星道:“大圣,此处无方,他处或有,怎么就生烦恼?”行者道:“无方别访,果然容易,就是游遍海角天涯,转透三十六天亦是小可。只是我那唐长老法严量窄,止与了我三日期限。三日以外不到,他就要念那紧箍儿咒哩。”三星笑道:“好,好,好!若不是这个法儿拘束你,你又钻天了。”寿星道:“大圣放心,不须烦恼。那大仙虽称上辈,却也与我等有识。一则久别,不曾拜望;二来是大圣的人情。如今我三人同去望他一望,就与你道达此情,教那唐和尚莫念紧箍儿咒,休说三日五日,只等你求得方来,我们才别。”行者道:“感激,感激!就请三位老弟行行,我去也。”大圣辞别三星不题。

  却说这三星驾起祥光,即往五庄观而来。那观中合众人等,忽听得长天鹤唳,原来是三老光临。但见那:

  盈空蔼蔼祥光簇,霄汉纷纷香馥郁。
  彩雾千条护羽衣,轻云一朵擎仙足。
  青鸾飞,丹凤鷫,袖引香风满地扑。
  拄杖悬龙喜笑生,皓髯垂玉胸前拂。
  童颜欢悦更无忧,壮体雄威多有福。
  执星筹,添海屋,腰挂葫芦并宝箓。
  万纪千旬福寿长,十洲三岛随缘宿。
  常来世上送千祥,每向人间增百福。
  概乾坤,荣福禄,福寿无疆今喜得。
  三老乘祥谒大仙,福堂和气皆无极。

  那仙童看见,即忙报道:“师父,海上三星来了。”镇元子正与唐僧师弟闲叙,闻报即降阶奉迎。那八戒见了寿星,近前扯住,笑道:“你这肉头老儿,许久不见,还是这般脱洒,帽儿也不带个来。”遂把自家一个僧帽,扑的套在他头上,扑着手呵呵大笑道:“好,好,好!真是加冠进禄也!”那寿星将帽子掼了骂道:“你这个夯货,老大不知高低!”八戒道:“我不是夯货,你等真是奴才!”福星道:“你倒是个夯货,反敢骂人是奴才!”八戒又笑道:“既不是人家奴才,好道叫做添寿、添福、添禄?”

  那三藏喝退八戒,急整衣拜了三星。那三星以晚辈之礼见了大仙,方才叙坐。坐定,禄星道:“我们一向久阔尊颜,有失恭敬,今因孙大圣搅扰仙山,特来相见。”大仙道:“孙行者到蓬莱去的?”寿星道:“是因为伤了大仙的丹树,他来我处求方医治,我辈无方,他又到别处求访,但恐违了圣僧三日之限,要念紧箍儿咒。我辈一来奉拜,二来讨个宽限。”三藏闻言,连声应道:“不敢念,不敢念。”

  正说处,八戒又跑进来,扯住福星,要讨果子吃。他去袖里乱摸,腰里乱吞,不住的揭他衣服搜检。三藏笑道:“那八戒是甚么规矩!”八戒道:“不是没规矩,此叫做番番是福。”三藏又叱令出去。那呆子跨出门,瞅着福星,眼不转睛的发狠,福星道:“夯货!我那里恼了你来,你这等恨我?”八戒道:“不是恨你,这叫回头望福。”那呆子出得门来,只见一个小童,拿了四把茶匙,方去寻锺取果看茶,被他一把夺过,跑上殿,拿着小磬儿,用手乱敲乱打,两头玩耍。大仙道:“这个和尚,越发不尊重了!”八戒笑道:“不是不尊重,这叫做四时吉庆。”

  且不说八戒打诨乱缠,却表行者纵祥云离了蓬莱,又早到方丈仙山。这山真好去处,有诗为证,诗曰:

  方丈巍峨别是天,太元宫府会神仙。
  紫台光照三清路,花木香浮五色烟。
  金凤自多槃蕊阙,玉膏谁逼灌芝田?
  碧桃紫李新成熟,又换仙人信万年。

  那行者按落云头,无心玩景,正走处,只闻得香风馥馥,玄鹤声鸣,那壁厢有个神仙。但见:

  盈空万道霞光现,彩雾飘飖光不断。
  丹凤衔花也更鲜,青鸾飞舞声娇艳。
  福如东海寿如山,貌似小童身体健。
  壶隐洞天不老丹,腰悬与日长生篆。
  人间数次降祯祥,世上几番消厄愿。
  武帝曾宣加寿龄,瑶池每赴蟠桃宴。
  教化众僧脱俗缘,指开大道明如电。
  也曾跨海祝千秋,常去灵山参佛面。
  圣号东华大帝君,烟霞第一神仙眷。

  孙行者觌面相迎,叫声:“帝君,起手了。”那帝君忙回礼道:“大圣,失迎。请荒居奉茶。”遂与行者搀手而入。果然是贝阙仙宫,看不尽瑶池琼阁。方坐待茶,只见翠屏后转出一个童儿。他怎生打扮:

  身穿道服飘霞烁,腰束丝绦光错落。
  头戴纶巾布斗星,足登芒履游仙岳。
  炼元真,脱本壳,功行成时遂意乐。
  识破原流精气神,主人认得无虚错。
  逃名今喜寿无疆,甲子周天管不着。
  转回廊,登宝阁,天上蟠桃三度摸。
  缥缈香云出翠屏,小仙乃是东方朔

  行者见了,笑道:“这个小贼在这里哩!帝君处没有桃子你偷吃!”东方朔朝上进礼,答道:“老贼,你来这里怎的?我师父没有仙丹你偷吃。”

  帝君叫道:“曼倩休乱言,看茶来也。”曼倩原是东方朔的道名,他急入里取茶二杯。饮讫,行者道:“老孙此来有一事奉干,未知允否?”帝君道:“何事?自当领教。”行者道:“近因保唐僧西行,路过万寿山五庄观,因他那小童无状,是我一时发怒,把他人参果树推倒,因此阻滞,唐僧不得脱身,特来尊处求赐一方医治,万望慨然。”帝君道:“你这猴子,不管一二,到处里闯祸。那五庄观镇元子,圣号与世同君,乃地仙之祖。你怎么就冲撞出他?他那人参果树,乃草还丹。你偷吃了,尚说有罪;却又连树推倒,他肯干休?”行者道:“正是呢,我们走脱了,被他赶上,把我们就当汗巾儿一般,一袖子都笼了去,所以角气。没奈何,许他求方医治,故此拜求。”帝君道:“我有一粒九转太乙还丹,但能治世间生灵,却不能医树。树乃水土之灵,天滋地润。若是凡间的果木,医治还可;这万寿山乃先天福地,五庄观乃贺洲洞天,人参果又是天开地辟之灵根,如何可治?无方,无方!”

  行者道:“既然无方,老孙告别。”帝君仍欲留奉玉液一杯,行者道:“急救事紧,不敢久滞。”遂驾云复至瀛洲海岛。也好去处,有诗为证,诗曰:

  珠树玲珑照紫烟,瀛洲宫阙接诸天。
  青山绿水琪花艳,玉液锟铧铁石坚。
  五色碧鸡啼海日,千年丹凤吸朱烟。
  世人罔究壶中景,象外春光亿万年。

  那大圣至瀛洲,只见那丹崖珠树之下,有几个皓发皤髯之辈,童颜鹤鬓之仙,在那里着棋饮酒,谈笑讴歌。真个是:

  祥云光满,瑞霭香浮。彩鸾鸣洞口,玄鹤舞山头。碧藕水桃为按酒,交梨火枣寿千秋。一个个丹诏无闻,仙符有籍。逍遥随浪荡,散淡任清幽。周天甲子难拘管,大地乾坤只自由。献果玄猿,对对参随多美爱;衔花白鹿,双双拱伏甚绸缪。

  那些老儿正然洒乐,这行者厉声高叫道:“带我耍耍儿便怎的!”众仙见了,急忙趋步相迎。有诗为证,诗曰:

  人参果树灵根折,大圣访仙求妙诀。
  缭绕丹霞出宝林,瀛洲九老来相接。

  行者认得是九老,笑道:“老兄弟们自在哩!”九老道:“大圣当年若存正,不闹天宫,比我们还自在哩。如今好了,闻你归真向西拜佛,如何得暇至此?”行者将那医树求方之事具陈了一遍。九老也大惊道:“你也忒惹祸,惹祸!我等实是无方。”

  行者道:“既是无方,我且奉别。”九老又留他饮琼浆,食碧藕。行者定不肯坐,止立饮了他一杯浆,吃了一块藕,急急离了瀛洲,径转东洋大海。早望见落伽山不远,遂落下云头,直到普陀岩上,见观音菩萨在紫竹林中与诸天大神、木叉、龙女讲经说法。有诗为证,诗曰:

  海主城高瑞气浓,更观奇异事无穷。
  须知隐约千般外,尽出希微一品中。
  四圣授时成正果,六凡听后脱樊笼。
  少林别有真滋味,花果馨香满树红。

  那菩萨早看见行者来到,即命守山大神去迎。那大神出林来,叫声:“孙悟空,那里去?”行者抬头喝道:“你这个熊罴!我是你叫的悟空?当初不是老孙饶了你,你已此做了黑风山的尸鬼矣。今日跟了菩萨,受了善果,居此仙山,常听法教,你叫不得我一声老爷?”那黑熊真个得了正果,在菩萨处镇守普陀,称为大神,是也亏了行者。他只得陪笑道:“大圣,古人云,君子不念旧恶,只管题他怎的!菩萨着我来迎你哩。”这行者就端肃尊诚,与大神到了紫竹林里,参拜菩萨。

  菩萨道:“悟空,唐僧行到何处也?”行者道:“行到西牛贺洲万寿山了。”菩萨道:“那万寿山有座五庄观,镇元大仙你曾会他么?”行者顿首道:“因是在五庄观,弟子不识镇元大仙,毁伤了他的人参果树,冲撞了他,他就困滞了我师父,不得前进。”那菩萨情知,怪道:“你这泼猴,不知好歹!他那人参果树,乃天开地辟的灵根。镇元子乃地仙之祖,我也让他三分,你怎么就打伤他树!”行者再拜道:“弟子实是不知。那一日他不在家,只有两个仙童候待我等。是猪悟能晓得他有果子,要一个尝新,弟子委偷了他三个,兄弟们分吃了。那童子知觉,骂我等无已,是弟子发怒,遂将他树推倒。他次日回来赶上,将我等一袖子笼去,绳绑鞭抽,拷打了一日。我等当夜走脱,又被他赶上,依然笼了。三番两次,其实难逃,已允了与他医树。却才自海上求方,遍游三岛,众神仙都没有本事。弟子因此志心朝礼,特拜告菩萨,伏望慈悯,俯赐一方,以救唐僧早早西去。”菩萨道:“你怎么不早来见我,却往岛上去寻找?”

  行者闻得此言,心中暗喜道:“造化,造化!菩萨一定有方也!”他又上前恳求,菩萨道:“我这净瓶底的甘露水,善治得仙树灵苗。”行者道:“可经验过么?”菩萨道:“经验过的。”行者问:“有何经验?”菩萨道:“当年太上老君曾与我赌胜,他把我的杨柳枝拔了去,放在炼丹炉里炙得焦干,送来还我。是我拿了插在瓶中一昼夜,复得青枝绿叶,与旧相同。”行者笑道:“真造化了,真造化了!烘焦了的尚能医活,况此推倒的,有何难哉!”菩萨吩咐大众:“看守林中,我去去来。”遂手托净瓶,白鹦哥前边巧啭,孙大圣随后相从。有诗为证,诗曰:

  玉毫金象世难论,正是慈悲救苦尊。
  过去劫逢无垢佛,至今成得有为身。
  几生欲海澄清浪,一片心田绝点尘。
  甘露久经真妙法,管教宝树永长春。

  却说那观里大仙与三老正然清话,忽见孙大圣按落云头,叫道:“菩萨来了,快接快接!”慌得那三星与镇元子共三藏师徒一齐迎出宝殿。菩萨才住了祥云,先与镇元子陪了话,后与三星作礼。礼毕上坐,那阶前,行者引唐僧、八戒、沙僧都拜了。那观中诸仙也来拜见。行者道:“大仙不必迟疑,趁早儿陈设香案,请菩萨替你治那甚么果树去。”大仙躬身谢菩萨道:“小可的勾当,怎么敢劳菩萨下降?”菩萨道:“唐僧乃我之弟子,孙悟空冲撞了先生,理当赔偿宝树。”三老道:“既如此,不须谦讲了。请菩萨都到园中去看看。”

  那大仙即命设具香案,打扫后园,请菩萨先行,三老随后。三藏师徒与本观众仙,都到园内观看时,那棵树倒在地下,土开根现,叶落枝枯。菩萨叫:“悟空,伸手来。”那行者将左手伸开。菩萨将杨柳枝,蘸出瓶中甘露,把行者手心里画了一道起死回生的符字,教他放在树根之下,但看水出为度。那行者捏着拳头,往那树根底下揣着,须臾有清泉一汪。菩萨道:“那个水不许犯五行之器,须用玉瓢舀出,扶起树来,从头浇下,自然根皮相合,叶长芽生,枝青果出。”行者道:“小道士们,快取玉瓢来。”镇元子道:“贫道荒山,没有玉瓢,只有玉茶盏、玉酒杯,可用得么?”菩萨道:“但是玉器,可舀得水的便罢,取将来看。”大仙即命小童子取出有二三十个茶盏,四五十个酒盏,却将那根下清泉舀出。行者、八戒、沙僧,扛起树来,扶得周正,拥上土,将玉器内甘泉,一瓯瓯捧与菩萨。菩萨将杨柳枝细细洒上,口中又念着经咒。不多时,洒净那舀出之水,只见那树果然依旧青枝绿叶浓郁阴森,上有二十三个人参果。清风、明月二童子道:“前日不见了果子时,颠倒只数得二十二个,今日回生,怎么又多了一个?”行者道:“日久见人心。前日老孙只偷了三个,那一个落下地来,土地说这宝遇土而入,八戒只嚷我打了偏手,故走了风信,只缠到如今,才见明白。”菩萨道:“我方才不用五行之器者,知道此物与五行相畏故耳。”

  那大仙十分欢喜,急令取金击子来,把果子敲下十个,请菩萨与三老复回宝殿,一则谢劳,二来做个人参果会。众小仙遂调开桌椅,铺设丹盘,请菩萨坐了上面正席,三老左席,唐僧右席,镇元子前席相陪,各食了一个。有诗为证,诗曰:

  万寿山中古洞天,人参一熟九千年。
  灵根现出芽枝损,甘露滋生果叶全。
  三老喜逢皆旧契,四僧幸遇是前缘。
  自今会服人参果,尽是长生不老仙。

  此时菩萨与三老各吃了一个,唐僧始知是仙家宝贝,也吃了一个,悟空三人亦各吃一个,镇元子陪了一个,本观仙众分吃了一个。行者才谢了菩萨回上普陀岩,送三星径转蓬莱岛。镇元子却又安排蔬酒,与行者结为兄弟。这才是不打不成相识,两家合了一家。师徒四众,喜喜欢欢,天晚歇了。那长老才是:

  有缘吃得草还丹,长寿苦捱妖怪难。
 

  毕竟到明日如何作别,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尸魔三戏唐三藏

圣僧恨逐美猴王

 

  却说三藏师徒,次日天明收拾前进。那镇元子与行者结为兄弟,两人情投意合,决不肯放,又安排管待,一连住了五六日。那长老自服了草还丹,真似脱胎换骨,神爽体健。他取经心重,那里肯淹留。无已,遂行。

  师徒别了上路,早见一座高山。三藏道:“徒弟,前面有山险峻,恐马不能前,大家须仔细仔细。”行者道:“师父放心,我等自然理会。”好猴王,他在那马前,横担着棒,剖开山路,上了高崖,看不尽:

  峰岩重叠,涧壑湾环。虎狼成阵走,麂鹿作群行。无数獐豝钻簇簇,满山狐兔聚丛丛。千尺大蟒,万丈长蛇。大蟒喷愁雾,长蛇吐怪风。道旁荆棘牵漫,岭上松楠秀丽。薜萝满目,芳草连天。影落沧溟北,云开斗柄南。万古常含元气老,千峰巍列日光寒。

  那长老马上心惊,孙大圣布施手段,舞着铁棒,哮吼一声,唬得那狼虫颠窜,虎豹奔逃。

  师徒们入此山,正行到嵯峨之处,三藏道:“悟空,我这一日,肚中饥了,你去那里化些斋吃?”行者陪笑道:“师父好不聪明。这等半山之中,前不巴村,后不着店,有钱也没买处,教往那里寻斋?”三藏心中不快,口里骂道:“你这猴子!想你在两界山,被如来压在石匣之内,口能言,足不能行,也亏我救你性命,摩顶受戒,做了我的徒弟。怎么不肯努力,常怀懒惰之心!”行者道:“弟子亦颇殷勤,何尝懒惰?”三藏道:“你既殷勤,何不化斋我吃?我肚饥怎行?况此地山岚瘴气,怎么得上雷音?”行者道:“师父休怪,少要言语。我知你尊性高傲,十分违慢你,便要念那话儿咒。你下马稳坐,等我寻那里有人家处化斋去。”

  行者将身一纵,跳上云端里,手搭凉篷,睁眼观看。可怜西方路甚是寂寞,更无庄堡人家,正是多逢树木少见人烟去处。看多时,只见正南上有一座高山,那山向阳处有一片鲜红的点子。行者按下云头道:“师父,有吃的了。”那长老问甚东西,行者道:“这里没人家化饭,那南山有一片红的,想必是熟透了的山桃,我去摘几个来你充饥。”三藏喜道:“出家人若有桃子吃,就为上分了,快去!”行者取了钵盂,纵起祥光,你看他筋斗幌幌,冷气飕飕。须臾间,奔南山摘桃不题。

  却说常言有云:山高必有怪,岭峻却生精。果然这山上有一个妖精,孙大圣去时,惊动那怪。他在云端里,踏着阴风,看见长老坐在地下,就不胜欢喜道:“造化,造化!几年家人都讲东土的唐和尚取大乘,他本是金蝉子化身,十世修行的原体。有人吃他一块肉,长寿长生。真个今日到了。”那妖精上前就要拿他,只见长老左右手下有两员大将护持,不敢拢身。他说两员大将是谁?说是八戒、沙僧。八戒、沙僧虽没甚么大本事,然八戒是天蓬元帅,沙僧是卷帘大将,他的威气尚不曾泄,故不敢拢身。妖精说:“等我且戏他戏,看怎么说。”

  好妖精,停下阴风,在那山凹里摇身一变,变做个月貌花容的女儿,说不尽那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左手提着一个青砂罐儿,右手提着一个绿磁瓶儿,从西向东,径奔唐僧:

  圣僧歇马在山岩,忽见裙钗女近前。
  翠袖轻摇笼玉笋,湘裙斜拽显金莲。
  汗流粉面花含露,尘拂峨眉柳带烟。
  仔细定睛观看处,看看行至到身边。

  三藏见了,叫:“八戒、沙僧,悟空才说这里旷野无人,你看那里不走出一个人来了?”八戒道:“师父,你与沙僧坐着,老猪去看看来。”

  那呆子放下钉钯,整整直裰,摆摆摇摇,充作个斯文气象,一直的觌面相迎。真个是远看未实,近看分明,那女子生得:

  冰肌藏玉骨,衫领露酥胸。柳眉积翠黛,杏眼闪银星。月样容仪俏,天然性格清。体似燕藏柳,声如莺啭林。半放海棠笼晓日,才开芍药弄春晴。

  那八戒见他生得俊俏,呆子就动了凡心,忍不住胡言乱语道:“女菩萨,往那里去?手里提着是甚么东西?”分明是个妖怪,他却不能认得。那女子连声答应道:“长老,我这青罐里是香米饭,绿瓶里是炒面筋,特来此处无他故,因还誓愿要斋僧。”八戒闻言满心欢喜,急抽身,就跑了个猪颠风,报与三藏道:“师父!吉人自有天报!师父饿了,教师兄去化斋,那猴子不知那里摘桃儿耍子去了。桃子吃多了,也有些嘈人,又有些下坠。你看那不是个斋僧的来了?”唐僧不信道:“你这个夯货胡缠!我们走了这向,好人也不曾遇着一个,斋僧的从何而来!”八戒道:“师父,这不到了?”

  三藏一见,忙跳起身来,合掌当胸道:“女菩萨,你府上在何处住?是甚人家?有甚愿心,来此斋僧?”分明是个妖精,那长老也不认得。那妖精见唐僧问他来历,他立地就起个虚情,花言巧语来赚哄道:“师父,此山叫做蛇回兽怕的白虎岭,正西下面是我家。我父母在堂,看经好善,广斋方上远近僧人,只因无子,求福作福,生了奴奴,欲扳门第,配嫁他人,又恐老来无倚,只得将奴招了一个女婿,养老送终。”三藏闻言道:“女菩萨,你语言差了。圣经云: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你既有父母在堂,又与你招了女婿,有愿心,教你男子还,便也罢,怎么自家在山行走?又没个侍儿随从。这个是不遵妇道了。”那女子笑吟吟,忙陪俏语道:“师父,我丈夫在山北凹里带几个客子锄田。这是奴奴煮的午饭,送与那些人吃的。只为五黄六月,无人使唤,父母又年老,所以亲身来送。忽遇三位远来,却思父母好善,故将此饭斋僧,如不弃嫌,愿表芹献。”三藏道:“善哉,善哉!我有徒弟摘果子去了,就来,我不敢吃。假如我和尚吃了你饭,你丈夫晓得,骂你,却不罪坐贫僧也?”那女子见唐僧不肯吃,却又满面春生道:“师父啊,我父母斋僧,还是小可。我丈夫更是个善人,一生好的是修桥补路,爱老怜贫。但听见说这饭送与师父吃了,他与我夫妻情上,比寻常更是不同。”三藏也只是不吃,旁边却恼坏了八戒。那呆子努着嘴,口里埋怨道:“天下和尚也无数,不曾象我这个老和尚罢软!现成的饭三分儿倒不吃,只等那猴子来,做四分才吃!”他不容分说,一嘴把个罐子拱倒,就要动口。

  只见那行者自南山顶上摘了几个桃子,托着钵盂,一筋斗点将回来。睁火眼金睛观看,认得那女子是个妖精,放下钵盂,掣铁棒当头就打。唬得个长老用手扯住道:“悟空!你走将来打谁?”行者道:“师父,你面前这个女子,莫当做个好人。他是个妖精,要来骗你哩。”三藏道:“你这猴头,当时倒也有些眼力,今日如何乱道!这女菩萨有此善心,将这饭要斋我等,你怎么说他是个妖精?”行者笑道:“师父,你那里认得!老孙在水帘洞做妖魔时,若想人肉吃,便是这等。或变金银,或变庄台,或变醉人,或变女色。有那等痴心的爱上我,我就迷他到洞里,尽意随心,或蒸或煮受用;吃不了,还要晒干了防天阴哩!师父,我若来迟,你定入他套子,遭他毒手!”那唐僧那里肯信,只说是个好人。行者道:“师父,我知道你了,你见他那等容貌,必然动了凡心。若果有此意,叫八戒伐几棵树来,沙僧寻些草来,我做木匠,就在这里搭个窝铺,你与他圆房成事,我们大家散了,却不是件事业?何必又跋涉,取甚经去!”那长老原是个软善的人,那里吃得他这句言语,羞得个光头彻耳通红。

  三藏正在此羞惭,行者又发起性来,掣铁棒望妖精劈脸一下。那怪物有些手段,使个解尸法,见行者棍子来时,他却抖擞精神,预先走了,把一个假尸首打死在地下。唬得个长老战战兢兢,口中作念道:“这猴着然无礼!屡劝不从,无故伤人性命!”行者道:“师父莫怪,你且来看看这罐子里是甚东西。”沙僧搀着长老,近前看时,那里是甚香米饭,却是一罐子拖尾巴的长蛆;也不是面筋,却是几个青蛙、癞虾蟆,满地乱跳。长老才有三分儿信了,怎禁猪八戒气不忿,在旁漏八分儿唆嘴道:“师父,说起这个女子,他是此间农妇,因为送饭下田,路遇我等,却怎么栽他是个妖怪?哥哥的棍重,走将来试手打他一下,不期就打杀了!怕你念甚么紧箍儿咒,故意的使个障眼法儿,变做这等样东西,演幌你眼,使不念咒哩。”

  三藏自此一言,就是晦气到了,果然信那呆子撺唆,手中捻诀,口里念咒,行者就叫道:“头疼,头疼,莫念,莫念!有话便说。”唐僧道:“有甚话说!出家人时时常要方便,念念不离善心,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你怎么步步行凶,打死这个无故平人,取将经来何用?你回去罢!”行者道:“师父,你教我回那里去?”唐僧道:“我不要你做徒弟。”行者道:“你不要我做徒弟,只怕你西天路去不成。”唐僧道:“我命在天,该那个妖精蒸了吃,就是煮了,也算不过。终不然,你救得我的大限?你快回去!”行者道:“师父,我回去便也罢了,只是不曾报得你的恩哩。”唐僧道:“我与你有甚恩?”那大圣闻言,连忙跪下叩头道:“老孙因大闹天宫,致下了伤身之难,被我佛压在两界山,幸观音菩萨与我受了戒行,幸师父救脱吾身,若不与你同上西天,显得我知恩不报非君子,万古千秋作骂名。”原来这唐僧是个慈悯的圣僧,他见行者哀告,却也回心转意道:“既如此说,且饶你这一次,再休无礼。如若仍前作恶,这咒语颠倒就念二十遍!”行者道:“三十遍也由你,只是我不打人了。”却才伏侍唐僧上马,又将摘来桃子奉上。唐僧在马上也吃了几个,权且充饥。

  却说那妖精,脱命升空。原来行者那一棒不曾打杀妖精,妖精出神去了。他在那云端里咬牙切齿,暗恨行者道:“几年只闻得讲他手段,今日果然话不虚传。那唐僧已此不认得我,将要吃饭。若低头闻一闻儿,我就一把捞住,却不是我的人了?不期被他走来,弄破我这勾当,又几乎被他打了一棒。若饶了这个和尚,诚然是劳而无功也,我还下去戏他一戏。”

  好妖精,按落阴云,在那前山坡下,摇身一变,变作个老妇人,年满八旬,手拄着一根弯头竹杖,一步一声的哭着走来。八戒见了,大惊道:“师父,不好了!那妈妈儿来寻人了!”唐僧道:“寻甚人?”八戒道:“师兄打杀的,定是他女儿。这个定是他娘寻将来了。”行者道:“兄弟莫要胡说!那女子十八岁,这老妇有八十岁,怎么六十多岁还生产?断乎是个假的,等老孙去看来。”

  好行者,拽开步走近前观看,那怪物:

  假变一婆婆,两鬓如冰雪。走路慢腾腾,行步虚怯怯。弱体瘦伶仃,脸如枯菜叶。颧骨望上翘,嘴唇往下别。老年不比少年时,满脸都是荷叶摺。

  行者认得他是妖精,更不理论,举棒照头便打。那怪见棍子起时,依然抖擞,又出化了元神,脱真儿去了,把个假尸首又打死在山路之下。

  唐僧一见,惊下马来,睡在路旁,更无二话,只是把紧箍儿咒颠倒足足念了二十遍。可怜把个行者头勒得似个亚腰儿葫芦,十分疼痛难忍,滚将来哀告道:“师父莫念了!有甚话说了罢!”唐僧道:“有甚话说!出家人耳听善言,不堕地狱。我这般劝化你,你怎么只是行凶?把平人打死一个,又打死一个,此是何说?”行者道:“他是妖精。”唐僧道:“这个猴子胡说!就有这许多妖怪!你是个无心向善之辈,有意作恶之人,你去罢!”行者道:“师父又教我去,回去便回去了,只是一件不相应。”唐僧道:“你有甚么不相应处?”八戒道:“师父,他要和你分行李哩。跟着你做了这几年和尚,不成空着手回去?你把那包袱里的甚么旧褊衫、破帽子,分两件与他罢。”

  行者闻言,气得暴跳道:“我把你这个尖嘴的夯货!老孙一向秉教沙门,更无一毫嫉妒之意,贪恋之心,怎么要分甚么行李?”唐僧道:“你既不嫉妒贪恋,如何不去?”行者道:“实不瞒师父说,老孙五百年前居花果山水帘洞大展英雄之际,收降七十二洞邪魔,手下有四万七千群怪,头戴的是紫金冠,身穿的是赭黄袍,腰系的是蓝田带,足踏的是步云履,手执的是如意金箍棒,着实也曾为人。自从涅槃罪度,削发秉正沙门,跟你做了徒弟,把这个金箍儿勒在我头上,若回去,却也难见故乡人。师父果若不要我,把那个松箍儿咒念一念,退下这个箍子交付与你,套在别人头上,我就快活相应了,也是跟你一场。莫不成这些人意儿也没有了?”唐僧大惊道:“悟空,我当时只是菩萨暗受一卷紧箍儿咒,却没有甚么松箍儿咒。”行者道:“若无松箍儿咒,你还带我去走走罢。”长老又没奈何道:“你且起来,我再饶你这一次,却不可再行凶了。”行者道:“再不敢了,再不敢了。”又伏侍师父上马,剖路前进。

  却说那妖精,原来行者第二棍也不曾打杀他。那怪物在半空中,夸奖不尽道:“好个猴王,着然有眼!我那般变了去,他也还认得我。这些和尚,他去得快,若过此山,西下四十里,就不伏我所管了。若是被别处妖魔捞了去,好道就笑破他人口,使碎自家心,我还下去戏他一戏。”

  好妖怪,按耸阴风,在山坡下摇身一变,变成一个老公公,真个是:

  白发如彭祖,苍髯赛寿星。
  耳中鸣玉磬,眼里幌金星。
  手拄龙头拐,身穿鹤氅轻。
  数珠掐在手,口诵南无经。

  唐僧在马上见了,心中欢喜道:“阿弥陀佛!西方真是福地!那公公路也走不上来,逼法的还念经哩。”八戒道:“师父,你且莫要夸奖,那个是祸的根哩。”唐僧道:“怎么是祸根?”八戒道:“行者打杀他的女儿,又打杀他的婆子,这个正是他的老儿寻将来了。我们若撞在他的怀里呵,师父,你便偿命,该个死罪;把老猪为从,问个充军;沙僧喝令,问个摆站;那行者使个遁法走了,却不苦了我们三个顶缸?”

  行者听见道:“这个呆根,这等胡说,可不唬了师父?等老孙再去看看。”他把棍藏在身边,走上前迎着怪物叫声:“老官儿,往那里去?怎么又走路,又念经?”那妖精错认了定盘星,把孙大圣也当做个等闲的,遂答道:“长老啊,我老汉祖居此地,一生好善斋僧,看经念佛。命里无儿,止生得一个小女,招了个女婿,今早送饭下田,想是遭逢虎口。老妻先来找寻,也不见回去,全然不知下落,老汉特来寻看。果然是伤残他命,也没奈何,将他骸骨收拾回去,安葬茔中。”行者笑道:“我是个做虎的祖宗,你怎么袖子里笼了个鬼儿来哄我?你瞒了诸人,瞒不过我!我认得你是个妖精!”那妖精唬得顿口无言。

  行者掣出棒来,自忖思道:“若要不打他,显得他倒弄个风儿;若要打他,又怕师父念那话儿咒语。”又思量道:“不打杀他,他一时间抄空儿把师父捞了去,却不又费心劳力去救他?还打的是!就一棍子打杀他,师父念起那咒,常言道,虎毒不吃儿。凭着我巧言花语,嘴伶舌便,哄他一哄,好道也罢了。”

  好大圣,念动咒语叫当坊土地、本处山神道:“这妖精三番来戏弄我师父,这一番却要打杀他。你与我在半空中作证,不许走了。”众神听令,谁敢不从?都在云端里照应。那大圣棍起处,打倒妖魔,才断绝了灵光。

  那唐僧在马上又唬得战战兢兢,口不能言。八戒在旁边又笑道:“好行者!风发了!只行了半日路,倒打死三个人!”唐僧正要念咒,行者急到马前,叫道:“师父,莫念,莫念!你且来看看他的模样。”却是一堆粉骷髅在那里。唐僧大惊道:“悟空,这个人才死了,怎么就化作一堆骷髅?”行者道:“他是个潜灵作怪的僵尸,在此迷人败本,被我打杀,他就现了本相。他那脊梁上有一行字,叫做白骨夫人。”唐僧闻说,倒也信了。怎禁那八戒旁边唆嘴道:“师父,他的手重棍凶,把人打死,只怕你念那话儿,故意变化这个模样,掩你的眼目哩!”唐僧果然耳软,又信了他,随复念起。行者禁不得疼痛,跪于路旁,只叫:“莫念,莫念!有话快说了罢!”唐僧道:“猴头!还有甚说话!出家人行善,如春园之草,不见其长,日有所增;行恶之人,如磨刀之石,不见其损,日有所亏。你在这荒郊野外一连打死三人,还是无人检举,没有对头。倘到城市之中,人烟凑集之所,你拿了那哭丧棒,一时不知好歹乱打起人来,撞出大祸,教我怎的脱身?你回去罢!”行者道:“师父错怪了我也。这厮分明是个妖魔,他实有心害你。我倒打死他,替你除了害,你却不认得,反信了那呆子谗言冷语,屡次逐我。常言道,事不过三。我若不去,真是个下流无耻之徒。我去我去!去便罢了,只是你手下无人。”唐僧发怒道:“这泼猴越发无礼!看起来,只你是人,那悟能、悟净就不是人?”

  那大圣一闻得说他两个是人,止不住伤情凄惨,对唐僧道:“苦啊!你那时节,出了长安,有刘伯钦送你上路。到两界山救我出来,投拜你为师。我穿古洞,入深林,擒魔捉怪;收八戒,得沙僧,吃尽千辛万苦。今日昧着惺惺使糊涂,只教我回去,这才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罢,罢,罢!但只是多了那紧箍儿咒。”唐僧道:“我再不念了。”行者道:“这个难说。若到那毒魔苦难处不得脱身,八戒、沙僧救不得你,那时节想起我来,忍不住又念诵起来,就是十万里路,我的头也是疼的;假如再来见你,不如不作此意。”

  唐僧见他言言语语,越添恼怒,滚鞍下马,叫沙僧包袱内取出纸笔,即于涧下取水,石上磨墨,写了一纸贬书,递于行者道:“猴头!执此为照,再不要你做徒弟了!如再与你相见,我就堕了阿鼻地狱!”行者连忙接了贬书道:“师父,不消发誓,老孙去罢。”他将书摺了,留在袖中,却又软款唐僧道:“师父,我也是跟你一场,又蒙菩萨指教,今日半途而废,不曾成得功果,你请坐,受我一拜,我也去得放心。”唐僧转回身不睬,口里唧唧哝哝的道:“我是个好和尚,不受你歹人的礼!”大圣见他不睬,又使个身外法,把脑后毫毛拔了三根,吹口仙气,叫:“变!”即变了三个行者,连本身四个,四面围住师父下拜。那长老左右躲不脱,好道也受了一拜。

  大圣跳起来,把身一抖,收上毫毛,却又吩咐沙僧道:“贤弟,你是个好人,却只要留心防着八戒詀语,途中更要仔细。倘一时有妖精拿住师父,你就说老孙是他大徒弟。西方毛怪,闻我的手段,不敢伤我师父。”唐僧道:“我是个好和尚,不题你这歹人的名字,你回去罢。”

  那大圣见长老三番两复,不肯转意回心,没奈何才去。你看他:

  噙泪叩头辞长老,含悲留意嘱沙僧。
  一头拭迸坡前草,两脚蹬翻地上藤。
  上天下地如轮转,跨海飞山第一能。
  顷刻之间不见影,霎时疾返旧途程。

  你看他忍气别了师父,纵筋斗云,径回花果山水帘洞去了。独自个凄凄惨惨,忽闻得水声聒耳,大圣在那半空里看时,原来是东洋大海潮发的声响。一见了,又想起唐僧,止不住腮边泪坠,停云住步,良久方去。

  毕竟不知此去反复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花果山群妖聚义

黑松林三藏逢魔

 

  却说那大圣虽被唐僧逐赶,然犹思念,感叹不已,早望见东洋大海,道:“我不走此路者,已五百年矣!”只见那海水:

  烟波荡荡,巨浪悠悠。烟波荡荡接天河,巨浪悠悠通地脉。潮来汹涌,水浸湾环。潮来汹涌,犹如霹雳吼三春;水浸湾环,却似狂风吹九夏。乘龙福老,往来必定皱眉行;跨鹤仙童,反复果然忧虑过。近岸无村社,旁水少渔舟。浪卷千年雪,风生六月秋。野禽凭出没,沙鸟任沉浮。眼前无钓客,耳畔只闻鸥。海底游鱼乐,天边过雁愁。

  那行者将身一纵,跳过了东洋大海,早至花果山。按落云头,睁睛观看,那山上花草俱无,烟霞尽绝;峰岩倒塌,林树焦枯。你道怎么这等?只因他闹了天宫,拿上界去,此山被显圣二郎神,率领那梅山七弟兄,放火烧坏了。这大圣倍加凄惨,有一篇败山颓景的古风为证,古风云:

  回顾仙山两泪垂,对山凄惨更伤悲。
  当时只道山无损,今日方知地有亏。
  可恨二郎将我灭,堪嗔小圣把人欺。
  行凶掘你先灵墓,无干破尔祖坟基。
  满天霞雾皆消荡,遍地风云尽散稀。
  东岭不闻斑虎啸,西山那见白猿啼。
  北谿狐兔无踪迹,南谷獐豝没影遗。
  青石烧成千块土,碧砂化作一堆泥。
  洞外乔松皆倚倒,崖前翠柏尽稀少。
  椿杉槐桧栗檀焦,桃杏李梅梨枣了。
  柘绝桑无怎养蚕?柳稀竹少难栖鸟。
  峰头巧石化为尘,涧底泉干都是草。
  崖前土黑没芝兰,路畔泥红藤薜攀。
  往日飞禽飞那处?当时走兽走何山?
  豹嫌蟒恶倾颓所,鹤避蛇回败坏间。
  想是日前行恶念,致令目下受艰难。
 

  那大圣正当悲切,只听得那芳草坡前、曼荆凹里响一声,跳出七八个小猴,一拥上前,围住叩头,高叫道:“大圣爷爷!今日来家了?”美猴王道:“你们因何不耍不顽,一个个都潜踪隐迹?我来多时了,不见你们形影,何也?”群猴听说,一个个垂泪告道:“自大圣擒拿上界,我们被猎人之苦,着实难捱!怎禁他硬弩强弓,黄鹰劣犬,网扣枪钩,故此各惜性命,不敢出头顽耍。只是深潜洞府,远避窝巢。饥去坡前偷草食,渴来涧下吸清泉。却才听得大圣爷爷声音,特来接见,伏望扶持。”那大圣闻得此言,愈加凄惨,便问:“你们还有多少在此山上?”群猴道:“老者小者,只有千把。”大圣道:“我当时共有四万七千群妖,如今都往那里去了?”群猴道:“自爷爷去后,这山被二郎菩萨点上火,烧杀了大半。我们蹲在井里,钻在涧内,藏于铁板桥下,得了性命。及至火灭烟消,出来时,又没花果养赡,难以存活,别处又去了一半。我们这一半捱苦的住在山中。这两年,又被些打猎的抢了一半去也。”行者道:“他抢你去何干?”群猴道:“说起这猎户可恨!他把我们中箭着枪的,中毒打死的,拿了去剥皮剔骨,酱煮醋蒸,油煎盐炒,当做下饭食用。或有那遭网的,遇扣的,夹活儿拿去了,教他跳圈做戏,翻筋斗,竖蜻蜓,当街上筛锣擂鼓,无所不为的顽耍。”

  大圣闻此言,更十分恼怒道:“洞中有甚么人执事?”群妖道:“还有马流二元帅,崩芭二将军管着哩。”大圣道:“你们去报他知道,说我来了。”那些小妖,撞入门里报道:“大圣爷爷来家了。”那马流崩芭闻报,忙出门叩头,迎接进洞。大圣坐在中间,群怪罗拜于前,启道:“大圣爷爷,近闻得你得了性命,保唐僧往西天取经,如何不走西方,却回本山?”大圣道:“小的们,你不知道,那唐三藏不识贤愚。我为他一路上捉怪擒魔,使尽了平生的手段,几番家打杀妖精,他说我行凶作恶,不要我做徒弟,把我逐赶回来,写立贬书为照,永不听用了。”

  众猴鼓掌大笑道:“造化,造化!做甚么和尚,且家来,带携我们耍子几年罢!”叫:“快安排椰子酒来,与爷爷接风。”大圣道:“且莫饮酒,我问你那打猎的人,几时来我山上一度?”马流道:“大圣,不论甚么时度,他逐日家在这里缠扰。”大圣道:“他怎么今日不来?”马流道:“看待来耶。”大圣吩咐:“小的们,都出去把那山上烧酥了的碎石头与我搬将起来堆着。或二三十个一推,或五六十个一堆,堆着我有用处。”那些小猴都是一窝峰,一个个跳天搠地,乱搬了许多堆集。大圣看了,教:“小的们,都往洞内藏躲,让老孙作法。”

  那大圣上了山巅看处,只见那南半边,冬冬鼓响,噹噹锣鸣,闪上有千余人马,都架着鹰犬,持着刀枪。猴王仔细看那些人,来得凶险。好男子,真个骁勇!但见:

  狐皮苫肩顶,锦绮裹腰胸。
  袋插狼牙箭,胯挂宝雕弓。
  人似搜山虎,马如跳涧龙。
  成群引着犬,满膀架其鹰。
  荆筐抬火炮,带定海东青。
  粘竿百十舚,兔叉有千根。
  牛头拦路网,阎王扣子绳。
  一齐乱吆喝,散撒满天星。

  大圣见那些人布上他的山来,心中大怒,手里捻诀,口内念念有词,往那巽地上吸了一口气,呼的吹将去,便是一阵狂风。好风!但见:

  扬尘播土,倒树摧林。海浪如山耸,浑波万迭侵。乾坤昏荡荡,日月暗沉沉。一阵摇松如虎啸,忽然入竹似龙吟。万窍怒号天噫气,飞砂走石乱伤人。

  大圣作起这大风,将那碎石,乘风乱飞乱舞,可怜把那些千余人马,一个个:

  石打乌头粉碎,沙飞海马俱伤。人参官桂岭前忙,血染朱砂地上。附子难归故里,槟榔怎得还乡?尸骸轻粉卧山场,红娘子家中盼望。

  诗曰:

  人亡马死怎归家?野鬼孤魂乱似麻。
  可怜抖擞英雄将,不辨贤愚血染沙。

  大圣按落云头,鼓掌大笑道:“造化,造化!自从归顺唐僧,做了和尚,他每每劝我话道:千日行善,善犹不足;一日行恶,恶自有余。真有此话!我跟着他,打杀几个妖精,他就怪我行凶。今日来家却结果了这许多猎户。”叫:“小的们,出来!”那群猴,狂风过去,听得大圣呼唤,一个个跳将出来。大圣道:“你们去南山下,把那打死的猎户衣服,剥得来家洗净血迹,穿了遮寒;把死人的尸首,都推在那万丈深潭里;把死倒的马拖将来,剥了皮做靴穿,将肉腌着,慢慢的食用;把那些弓箭枪刀,与你们操演武艺;将那杂色旗号,收来我用。”群猴一个个领诺。

  那大圣把旗拆洗,总斗做一面杂彩花旗,上写着“重修花果山复整水帘洞齐天大圣”十四字,竖起杆子,将旗挂于洞外,逐日招魔聚兽,积草屯粮,不题和尚二字。他的人情又大,手段又高,便去四海龙王,借些甘霖仙水,把山洗青了。前栽榆柳,后种松楠,桃李枣梅,无所不备。逍遥自在,乐业安居不题。

  却说唐僧听信狡性,纵放心猿,攀鞍上马。八戒前边开路,沙僧挑着行李西行。过了白虎岭,忽见一带林丘,真个是藤攀葛绕,柏翠松青。三藏叫道:“徒弟呀,山路崎岖,甚是难走,却又松林丛簇,树木森罗,切须仔细,恐有妖邪妖兽。”你看那呆子,抖擞精神,叫沙僧带着马,他使钉钯开路,领唐僧径入松林之内。正行处,那长老兜住马道:“八戒,我这一日其实饥了,那里寻些斋饭我吃?”八戒道:“师父请下马,在此等老猎去寻。”长老下了马,沙僧歇了担,取出钵盂,递与八戒。八戒道:“我去也。”长老问:“那里去?”八戒道:“莫管,我这一去,钻冰取火寻斋至,压雪求油化饭来。”

  你看他出了松林,往西行经十余里,更不曾撞着一个人家,真是有狼虎无人烟的去处。那呆子走得辛苦,心内沉吟道:“当年行者在日,老和尚要的就有。今日轮到我的身上,诚所谓当家才知柴米价,养子方晓父娘恩。公道没去化处。”却又走得瞌睡上来,思道:“我若就回去,对老和尚说没处化斋,他也不信我走了这许多路。须是再多幌个时辰,才好去回话。也罢,也罢,且往这草科里睡睡。”呆子就把头拱在草里睡下,当时也只说朦胧朦胧就起来,岂知走路辛苦的人,丢倒头只管齁齁睡起。

  且不言八戒在此睡觉,却说长老在那林间耳热眼跳,身心不安,急回叫沙僧道:“悟能去化斋,怎么这早晚还不回?”沙僧道:“师父,你还不晓得哩,他见这西方上人家斋僧的多,他肚子又大,他管你?只等他吃饱了才来哩。”三藏道:“正是呀,倘或他在那里贪着吃斋,我们那里会他?天色晚了,此间不是个住处,须要寻个下处方好哩。”沙僧道:“不打紧,师父,你且坐在这里,等我去寻他来。”三藏道:“正是,正是。有斋没斋罢了,只是寻下处要紧。”沙僧绰了宝杖,径出松林来找八戒。

  长老独坐林中,十分闷倦,只得强打精神,跳将起来,把行李攒在一处;将马拴在树上,柬下戴的斗笠,插定了锡杖;整一整缁衣,徐步幽林,权为散闷。那长老看遍了野草山花,听不得归巢鸟噪。原来那林子内都是些草深路小的去处,只因他情思紊乱,却走错了。他一来也是要散散闷,二来也是要寻八戒、沙僧。不期他两个走的是直西路,长老转了一会,却走向南边去了。出得松林,忽抬头,见那壁厢金光闪烁,彩气腾腾,仔细看处,原来是一座宝塔,金顶放光。这是那西落的日色,映着那金顶放亮。他道:“我弟子却没缘法哩!自离东土,发愿逢庙烧香,见佛拜佛,遇塔扫塔。那放光的不是一座黄金宝塔?怎么就不曾走那条路?塔下必有寺院,院内必有僧家,且等我走走。这行李、白马,料此处无人行走,却也无事。那里若有方便处,待徒弟们来,一同借歇。”

  噫!长老一时晦气到了。你看他拽开步,竟至塔边,但见那:

  石崖高万丈,山大接青霄。根连地厚,峰插天高。两边杂树数千颗,前后藤缠百余里。花映草梢风有影,水流云窦月无根。倒木横担深涧,枯藤结挂光峰。石桥下,流滚滚清泉;台座上,长明明白粉。远观一似三岛天堂,近看有如蓬莱胜境。香松紫竹绕山溪,鸦鹊猿猴穿峻岭。洞门外,有一来一往的走兽成行;树林里,有或出或入的飞禽作队。青青香草秀,艳艳野花开。这所在分明是恶境,那长老晦气撞将来。

  那长老举步进前,才来到塔门之下,只见一个斑竹帘儿挂在里面。他破步入门,揭起来往里就进,猛抬头,见那石床上侧睡着一个妖魔。你道他怎生模样:

  青靛脸,白獠牙,一张大口呀呀。两边乱蓬蓬的鬓毛,却都是些胭脂染色;三四紫巍巍的髭髯,恍疑是那荔枝排芽。鹦嘴般的鼻儿拱拱,曙星样的眼儿巴巴。两个拳头,和尚钵盂模样;一双蓝脚,悬崖榾柮桠槎。斜披着淡黄袍帐,赛过那织锦袈裟。拿的一口刀,精光耀映;眠的一块石,细润无瑕。他也曾小妖排蚁阵,他也曾老怪坐蜂衙。你看他威风凛凛,大家吆喝,叫一声。爷。他也曾月作三人壶酌酒,他也曾风生两腋盏倾茶。你看他神通浩浩,霎着下眼,游遍天涯。荒林喧鸟雀,深莽宿龙蛇。仙子种田生白玉,道人伏火养丹砂。小小洞门,虽到不得那阿鼻地狱;楞楞妖怪,却就是一个牛头夜叉。

  那长老看见他这般模样,唬得打了一个倒退,遍体酥麻,两腿酸软,即忙的抽身便走。刚刚转了一个身,那妖魔,他的灵性着实是强大。撑开着一双金睛鬼眼,叫声:“小的们,你看门外是甚么人!”一个小妖就伸头望门外一看,看见是个光头的长老,连忙跑将进去报道:“大王,外面是个和尚哩,团头大面,两耳垂肩,嫩刮刮的一身肉,细娇娇的一张皮,且是好个和尚!”那妖闻言,呵声笑道:“这叫做个蛇头上苍蝇,自来的衣食。你众小的们疾忙赶上去,与我拿将来,我这里重重有赏!”那些小妖就是一窝蜂齐齐拥上。三藏见了,虽则是一心忙似箭,两脚走如飞,终是心惊胆颤,腿软脚麻,况且是山路崎岖,林深日暮,步儿那里移得动?被那些小妖平抬将去,正是:

  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原被犬欺。
  纵然好事多磨障,谁象唐僧西向时?

  你看那众小妖抬得长老,放在那竹帘儿外,欢欢喜喜,报声道:“大王,拿得和尚进来了。”那老妖,他也偷眼瞧一瞧,只见三藏头直上,貌堂堂,果然好一个和尚。他便心中想道:“这等好和尚必是上方人物,不当小可的,若不做个威风,他怎肯服降哩?”陡然间,就狐假虎威,红须倒竖,血发朝天,眼睛迸裂,大喝一声道:“带那和尚进来!”众妖们,大家响响的答应了一声:“是!”就把三藏望里面只是一推。这是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三藏只得双手合着与他见个礼。那妖道:“你是那里和尚?从那里来?到那里去?快快说明!”三藏道:“我本是唐朝僧人,奉大唐皇帝敕命,前往西方访求经偈,经过贵山,特来塔下谒圣,不期惊动威严,望乞恕罪。待往西方取得经回东土,永注高名也。”那妖闻言,呵呵大笑道:“我说是上邦人物,果然是你。正要吃你哩,却来的甚好,甚好!不然,却不错放过了?你该是我口里的食,自然要撞将来,就放也放不去,就走也走不脱!”叫小妖:“把那和尚拿去绑了!”果然那些小妖一拥上前,把个长老绳缠索绑,缚在那定魂桩上。

  老妖持刀又问道:“和尚,你一行有几个?终不然一人敢上西天?”三藏见他持刀,又老实说道:“大王,我有两个徒弟,叫做猪八戒、沙和尚,都出松林化斋去了。还有一担行李一匹白马,都在松林里放着哩。”老妖道:“又造化了!两个徒弟,连你三个,连马四个,彀吃一顿了!”小妖道:“我们去捉他来。”老妖道:“不要出去,把前门关了。他两个化斋来,一定寻师父吃,寻不着,一定寻着我门上。常言道,上门的买卖好做,且等慢慢的捉他。”众小妖把前门闭了。

  且不言三藏逢灾。却说那沙僧出林找八戒,直有十余里远近,不曾见个庄村。他却站在高埠上正然观看,只听得草中有人言语,急使杖拨开深草看时,原来是呆子在里面说梦话哩。被沙僧揪着耳朵,方叫醒了,道:“好呆子啊!师父教你化斋,许你在此睡觉的?”那呆子冒冒失失的醒来道:“兄弟,有甚时候了?”沙僧道:“快起来!师父说有斋没斋也罢,教你我那里寻下住处去哩。”

  呆子懵懵懂懂的,托着钵盂,概着钉钯,与沙僧径直回来。到林中看时,不见了师父!沙僧埋怨道:“都是你这呆子化斋不来,必有妖精拿师父也。”八戒笑道:“兄弟,莫要胡说。那林子里是个清雅的去处,决然没有妖精。想是老和尚坐不住,往那里观风去了。我们寻他去来。”二人只得牵马挑担,收拾了斗篷锡杖,出松林寻找师父。

  这一回,也是唐僧不该死。他两个寻一会不见,忽见那正南下有金光闪灼,八戒道:“兄弟啊,有福的只是有福。你看师父往他家去了,那放光的是座宝塔,谁敢怠慢?一定要安排斋饭,留他在那里受用。我们还不走动些,也赶上去吃些斋儿。”沙僧道:“哥啊,定不得吉凶哩。我们且去看来。”

  二人雄纠纠的到了门前。呀!闭着门哩。只见那门上横安了一块白玉石板,上镌着六个大字“碗子山波月洞”。沙僧道:“哥啊,这不是甚么寺院,是一座妖精洞府也。我师父在这里,也见不得哩。”八戒道:“兄弟莫怕,你且拴下马匹,守着行李,待我问他的信看。”那呆子举着钯,上前高叫:“开门,开门!”那洞内有把门的小妖开了门,忽见他两个的模样,急抽身跑入里面报道:“大王!买卖来了!”老妖道:“那里买卖?”小妖道:“洞门外有一个长嘴大耳的和尚,与一个晦气色的和尚,来叫门了!”老妖大喜道:“是猪八戒与沙僧寻将来也!噫,他也会寻哩!怎么就寻到我这门上?既然嘴脸凶顽,却莫要怠慢了他。”叫:“取披挂来!”小妖抬来,就结束了,绰刀在手,径出门来。

  却说那八戒、沙僧在门前正等,只见妖魔来得凶险。你道他怎生打扮:

  青脸红须赤发飘,黄金铠甲亮光饶。
  裹肚衬腰祇石带,攀胸勒甲步云绦。
  闲立山前风吼吼,闷游海外浪滔滔。
  一双蓝靛焦筋手,执定追魂取命刀。
  要知此物名和姓,声扬二字唤黄袍。

  那黄袍老怪出得门来,便问:“你是那方和尚,在我门首吆喝?”八戒道:“我儿子,你不认得?我是你老爷!我是大唐差往西天去的!我师父是那御弟三藏。若在你家里,趁早送出来,省了我钉钯筑进去!”那怪笑道:“是,是,是有一个唐僧在我家。我也不曾怠慢他,安排些人肉包儿与他吃哩。你们也进去吃一个儿,何如?”

  这呆子认真就要进去,沙僧一把扯住道:“哥啊,他哄你哩,你几时又吃人肉哩?”呆子却才省悟,掣钉钯,望妖怪劈脸就筑。那怪物侧身躲过,使钢刀急架相迎。两个都显神通,纵云头,跳在空中厮杀。沙僧撇了行李白马,举宝杖,急急帮攻。此时两个狠和尚,一个泼妖魔,在云端里这一场好杀,正是那:

  杖起刀迎,钯来刀架。一员魔将施威,两个神僧显化。九齿钯真个英雄,降妖杖诚然凶咤。没前后左右齐来,那黄袍公然不怕。你看他蘸钢刀晃亮如银,其实的那神通也为广大。只杀得满空中雾绕云迷,半山里崖崩岭咋。一个为声名,怎肯干休?一个为师父,断然不怕。

  他三个在半空中,往往来来,战经数十回合,不分胜负。各因性命要紧,其实难解难分。

  毕竟不知怎救唐僧,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脱难江流来国土

承恩八戒转山林

 

  诗曰:

  妄想不复强灭,真如何必希求?
  本原自性佛前修,迷悟岂居前后?
  悟即刹那成正,迷而万劫沉流。
  若能一念合真修,灭尽恒沙罪垢。

  却说那八戒、沙僧与怪斗经个三十回合,不分胜负。你道怎么不分胜负?若论赌手段,莫说两个和尚,就是二十个,也敌不过那妖精。只为唐僧命不该死,暗中有那护法神祗保着他,空中又有那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一十八位护教伽蓝,助着八戒、沙僧。

  且不言他三人战斗,却说那长老在洞里悲啼,思量他那徒弟,眼中流泪道:“悟能啊,不知你在那个村中逢了善友,贪着斋供!悟净啊,你又不知在那里寻他,可能得会?岂知我遇妖魔,在此受难!几时得会你们,脱了大难,早赴灵山!”正当悲啼烦恼,忽见那洞里走出一个妇人来,扶着定魂桩叫道:“那长老,你从何来?为何被他缚在此处?”长老闻言,泪眼偷看那妇人约有三十年纪,遂道:“女菩萨,不消问了,我已是该死的,走进你家门来也。要吃就吃了罢,又问怎的?”那妇人道:“我不是吃人的。我家离此西下,有三百余里。那里有座城,叫做宝象国。我是那国王的第三个公主,乳名叫做百花羞。只因十三年前八月十五日夜,玩月中间,被这妖魔一阵狂风摄将来,与他做了十三年夫妻。在此生儿育女,杳无音信回朝,思量我那父母,不能相见。你从何来,被他拿住?”唐僧道:“贫僧乃是差往西天取经者,不期闲步,误撞在此。如今要拿住我两个徒弟,一齐蒸吃理。”那公主陪笑道:“长老宽心,你既是取经的,我救得你。那宝象国是你西方去的大路,你与我捎一封书儿去,拜上我那父母,我就教他饶了你罢。”三藏点头道:“女菩萨,若还救得贫僧命,愿做捎书寄信人。”

  那公主急转后面,即修了一纸家书,封固停当,到桩前解放了唐僧,将书付与。唐僧得解脱,捧书在手道:“女菩萨,多谢你活命之恩。贫僧这一去,过贵处,定送国王处。只恐日久年深,你父母不肯相认,奈何?切莫怪我贫僧打了诳语。”公主道:“不妨,我父王无子,止生我三个姊妹,若见此书,必有相看之意。三藏紧紧袖了家书,谢了公主就往外走,被公主扯住道:“前门里你出不去!那些大小妖精都在门外摇旗呐喊,擂鼓筛锣,助着大王与你徒弟厮杀哩。你往后门里去罢,若是大王拿住,还审问审问。只恐小妖儿捉了,不分好歹,挟生儿伤了你的性命。等我去他面前,说个方便。若是大王放了你啊,待你徒弟讨个示下,寻着你一同好走。”三藏闻言,磕了头,谨依吩咐,辞别公主,躲离后门之外,不敢自行,将身藏在荆棘丛中。

  却说公主娘娘心生巧计,急往前来,出门外,分开了大小群妖。只听得叮叮噹噹兵刃乱响,原来是八戒、沙僧与那怪在半空里厮杀哩。这公主厉声高叫道:“黄袍郎!”那妖王听得公主叫唤,即丢了八戒、沙僧,按落云头,揪了钢刀,搀着公主道:“浑家,有甚话说?”公主道:“郎君啊,我才时睡在罗帏之内,梦魂中忽见个金甲神人。”妖魔道:“那个金甲神?上我门怎的?”公主道:“是我幼时在宫里对神暗许下一桩心愿:若得招个贤郎驸马,上名山,拜仙府,斋僧布施。自从配了你,夫妻们欢会,到今不曾题起。那金甲神人来讨誓愿,喝我醒来,却是南柯一梦。因此,急整容来郎君处诉知,不期那桩上绑着一个僧人,万望郎君慈悯,看我薄意饶了那个和尚罢,只当与我斋僧还愿,不知郎君肯否?”那怪道:“浑家,你却多心呐!甚么打紧事。我要吃人,那里不捞几个吃吃?这个把和尚到得那里,放他去罢。”公主道:“郎君,放他从后门里去罢。”妖魔道:“奈烦哩,放他去便罢,又管他甚么后门前门哩。”他遂绰了钢刀高叫道:“那猪八戒,你过来。我不是怕你,不与你战,看着我浑家的分上,饶了你师父也。趁早去后门首寻着他,往西方去罢。若再来犯我境界,断乎不饶!”

  那八戒与沙僧闻得此言,就如鬼门关上放回来的一般,忙牵马挑担,鼠窜而行,转过那波月洞后门之外,叫声:“师父!”那长老认得声音,就在那荆棘中答应。沙僧就剖开草径,搀着师父,慌忙的上马。这里:

  狠毒险遭青面鬼,殷勤幸有百花羞。
  鳌鱼脱却金钩钓,摆尾摇头逐浪游。

  八戒当头领路,沙僧后随,出了那松林,上了大路。你看他两个哜哜嘈嘈,埋埋怨怨,三藏只是解和。遇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一程一程,长亭短亭,不觉的就走了二百九十九里。猛抬头,只见一座好城,就是宝象国。真好个处所也:

  云渺渺,路迢迢。地虽千里外,景物一般饶。瑞霭祥烟笼罩,清风明月招摇。嵂嵂崒崒的远山,大开图画;潺潺湲湲的流水,碎溅琼瑶。可耕的连阡带陌,足食的密蕙新苗。渔钓的几家三涧曲,樵采的一担两峰椒。廓的廓,城的城,金汤巩固;家的家,户的户,只斗逍遥。九重的高阁如殿宇,万丈的层台似锦标。也有那太极殿、华盖殿、烧香殿、观文殿、宣政殿、延英殿,一殿殿的玉陛金阶,摆列着文冠武弁;也有那大明宫、昭阳宫、长乐宫、华清宫、建章宫、未央宫,一宫宫的钟鼓管籥,撒抹了闺怨春愁。也有禁苑的,露花匀嫩脸;也有御沟的,风柳舞纤腰。通衢上,也有个顶冠束带的,盛仪容,乘五马;幽僻中,也有个持弓挟矢的,拨云雾,贯双雕。花柳的巷,管弦的楼,春风不让洛阳桥。取经的长老,回首大唐肝胆裂;伴师的徒弟,息肩小驿梦魂消。

  看不尽宝象国的景致。师徒三众收拾行李、马匹,安歇馆驿中。

  唐僧步行至朝门外,对阁门大使道:“有唐朝僧人特来面驾,倒换文牒,乞为转奏转奏。”那黄门奏事官,连忙走至白玉阶前奏道:“万岁,唐朝有个高僧,欲求见驾,倒换文牒。”那国王闻知是唐朝大国,且又说是个方上圣僧,心中甚喜,即时准奏,叫:“宣他进来。”把三藏宣至金阶,舞蹈山呼礼毕。两边文武多官,无不叹道:“上邦人物,礼乐雍容如此!”那国王道:“长老,你到我国中何事?”三藏道:“小僧是唐朝释子,承我天子敕旨前往西方取经。原领有文牒,到陛下上国,理合倒换。故此不识进退,惊动龙颜。”国王道:“既有唐天子文牒,取上来看。”三藏双手捧上去,展开放在御案上。牒云:

  南赡部洲大唐国奉天承运唐天子牒行:切惟朕以凉德,嗣续丕基,事神治民,临深履薄,朝夕是惴。前者,失救泾河老龙,获谴于我皇皇后帝,三魂七魄,倏忽阴司,已作无常之客。因有阳寿未绝,感冥君放送回生,广陈善会,修建度亡道场。感蒙救苦观世音菩萨,金身出现,指示西方有佛有经,可度幽亡,超脱孤魂。特着法师玄奘,远历千山,询求经偈。倘到西邦诸国,不灭善缘,照牒放行。须至牒者。大唐贞观一十三年,秋吉日,御前文牒。(上有宝印九颗)

  国王见了,取本国玉宝,用了花押,递与三藏。

  三藏谢了恩,收了文牒,又奏道:“贫僧一来倒换文牒,二来与陛下寄有家书。”国王大喜道:“有甚书?”三藏道:“陛下第三位公主娘娘被碗子山波月洞黄袍妖摄将去,贫僧偶尔相遇,故寄书来也。”国王闻言满眼垂泪道:“自十三年前不见了公主,两班文武官也不知贬退了多少;宫内宫外,大小婢子太监,也不知打死了多少;只说是走出皇宫,迷失路径,无处找寻;满城中百姓人家也盘诘了无数,更无下落。怎知是妖怪摄了去!今日乍听得这句话,故此伤情流泪。”三藏袖中取出书来献上。国王接了,见有平安二字,一发手软,拆不开书,传旨宣翰林院大学士上殿读书。学士随即上殿,殿前有文武多官,殿后有后妃宫女,俱侧耳听书。学士拆开朗诵,上写着:

  不孝女百花羞顿首百拜大德父王万岁龙凤殿前,暨三宫母后昭阳宫下,及举朝文武贤卿台次:拙女幸托坤宫,感激劬劳万种,不能竭力怡颜,尽心奉孝。乃于十三年前八月十五日良夜佳辰,蒙父王恩旨着各宫排宴,赏玩月华,共乐清霄盛会。正欢娱之间,不觉一阵香风,闪出个金睛蓝面青发魔王,将女擒住。驾祥光,直带至半野山中无人处,难分难辨,被妖倚强,霸占为妻。是以无奈捱了一十三年,产下两个妖儿,尽是妖魔之种。论此真是败坏人伦,有伤风化,不当传书玷辱。但恐女死之后,不显分明。正含怨思忆父母,不期唐朝圣僧,亦被魔王擒住。是女滴泪修书,大胆放脱,特托寄此片楮,以表寸心。伏望父王垂悯,遣上将早至碗子山波月洞捉获黄袍怪,救女回朝,深为恩念。草草欠恭,面听不一。逆女百花羞再顿首顿首。

  那学士读罢家书,国王大哭,三宫滴泪,文武伤情,前前后后,无不哀念。

  国王哭之许久,便问两班文武:“那个敢兴兵领将与寡人捉获妖魔,救我百花公主?”连问数声,更无一人敢答,真是木雕成的武将,泥塑就的文官。那国王心生烦恼,泪若涌泉。只见那多官齐俯伏奏道:“陛下且休烦恼,公主已失,至今一十三载无音。偶遇唐朝圣僧,寄书来此,未知的否。况臣等俱是凡人凡马,习学兵书武略,止可布阵安营,保国家无侵陵之患。那妖精乃云来雾去之辈,不得与他觌面相见,何以征救?想东土取经者,乃上邦圣僧。这和尚道高龙虎伏,德重鬼神钦,必有降妖之术。自古道,来说是非者,就是是非人。可就请这长老降妖邪,救公主,庶为万全之策。”

  那国王闻言,急回头便请三藏道:“长老若有手段,放法力,捉了妖魔,救我孩儿回朝,也不须上西方拜佛,长发留头,朕与你结为兄弟,同坐龙床,共享富贵如何?”三藏慌忙启上道:“贫僧粗知念佛,其实不会降妖。”国王道:“你既不会降妖,怎么敢上西天拜佛?”那长老瞒不过,说出两个徒弟来了。奏道:“陛下,贫僧一人,实难到此。贫僧有两个徒弟,善能逢山开路,遇水迭桥,保贫僧到此。”国王怪道:“你这和尚大没理,既有徒弟,怎么不与他一同进来见朕?若到朝中,虽无中意赏赐,必有随分斋供。”三藏道:“贫僧那徒弟丑陋,不敢擅自入朝,但恐惊伤了陛下的龙体。”国王笑道:“你看你这和尚说话,终不然朕当怕他?”三藏道:“不敢说。我那大徒弟姓猪,法名悟能八戒,他生得长嘴獠牙,刚鬃扇耳,身粗肚大,行路生风。第二个徒弟姓沙,法名悟净和尚,他生得身长丈二,臂阔三停,脸如蓝靛,口似血盆,眼光闪灼,牙齿排钉。他都是这等个模样,所以不敢擅领入朝。”国王道:“你既这等样说了一遍,寡人怕他怎的?宣进来。”随即着金牌至馆驿相请。

  那呆子听见来请,对沙僧道:“兄弟,你还不教下书哩,这才见了下书的好处。想是师父下了书,国王道:捎书人不可怠慢,一定整治筵宴待他。他的食肠不济,有你我之心,举出名来,故此着金牌来请。大家吃一顿,明日好行。”沙僧道:“哥啊,知道是甚缘故,我们且去来。”遂将行李马匹俱交付驿丞,各带随身兵器,随金牌入朝。早行到白玉阶前,左右立下,朝上唱个喏,再也不动。那文武多官,无人不怕,都说道:“这两个和尚,貌丑也罢,只是粗俗太甚!怎么见我王更不下拜,喏毕平身,挺然而立,可怪可怪!”八戒听见道:“列位,莫要议论,我们是这般。乍看果有些丑,只是看下些时来,却也耐看。”

  那国王见他丑陋,已是心惊。及听得那呆子说出话来,越发胆颤,就坐不稳,跌下龙床,幸有近侍官员扶起。慌得个唐僧跪在殿前,不住的叩头道:“陛下,贫僧该万死万死!我说徒弟丑陋,不敢朝见,恐伤龙体,果然惊了驾也。”那国王战兢兢走近前,搀起道:“长老,还亏你先说过了;若未说,猛然见他,寡人一定唬杀了也!”国王定性多时,便问道:“猪长老、沙长老,是那一位善于降妖?”那呆子不知好歹,答道:“老猪会降。”国王道:“怎么家降?”八戒道:“我乃天蓬元帅,只因罪犯天条,堕落下世,幸今皈正为僧。自从东土来此,第一会降妖的是我。”国王道:“既是天将临凡,必然善能变化。”八戒道:“不敢,不敢,也将就晓得几个变化儿。”国王道:“你试变一个我看看。”八戒道:“请出题目,照依样子好变。”国王道:“变一个大的罢。”

  那八戒他也有三十六般变化,就在阶前卖弄手段,却便捻诀念咒,喝一声叫:“长!”把腰一躬,就长了八九丈长,却似个开路神一般。吓得那两班文武,战战兢兢;一国君臣,呆呆挣挣。时有镇殿将军问道:“长老,似这等变得身高,必定长到甚么去处,才有止极?”那呆子又说出呆话来道:“看风,东风犹可,西风也将就;若是南风起,把青天也拱个大窟窿!”那国王大惊道:“收了神通罢,晓得是这般变化了。”八戒把身一矬,依然现了本相,侍立阶前。

  国王又问道:“长老此去,有何兵器与他交战?”八戒腰里掣出钯来道:“老猪使的是钉钯。”国王笑道:“可败坏门面!我这里有的是鞭简瓜锤,刀枪钺斧,剑戟矛镰,随你选称手的拿一件去。那钯算做甚么兵器?”八戒道:“陛下不知,我这钯虽然粗夯,实是自幼随身之器。曾在天河水府为帅,辖押八万水兵,全仗此钯之力。今临凡世,保护吾师,逢山筑破虎狼窝,遇水掀翻龙蜃穴,皆是此钯。”

  国王闻得此言,十分欢喜心信。即命九嫔妃子:“将朕亲用的御酒整瓶取来,权与长老送行。”遂满斟一爵,奉与八戒道:“长老,这杯酒聊引奉劳之意。待捉得妖魔,救回小女,自有大宴相酬,千金重谢。”那呆子接杯在手,人物虽是粗鲁,行事倒有斯文,对三藏唱个大喏道:“师父,这酒本该从你饮起,但君王赐我,不敢违背,让老猪先吃了,助助兴头,好捉妖怪。”那呆子一饮而干,才斟一爵,递与师父。三藏道:“我不饮酒,你兄弟们吃罢。”沙僧近前接了。八戒就足下生云,直上空里,国王见了道:“猪长老又会腾云!”

  呆子去了,沙僧将酒亦一饮而干,道:“师父!那黄袍怪拿住你时,我两个与他交战,只战个手平。今二哥独去恐战不过他。”三藏道:“正是,徒弟啊,你可去与他帮帮功。”沙僧闻言,也纵云跳将起去。那国王慌了,扯住唐僧道:“长老,你且陪寡人坐坐,也莫腾云去了。”唐僧道:“可怜可怜!我半步儿也去不得!”此时二人在殿上叙话不题。

  却说那沙僧赶上八戒道:“哥哥,我来了。”八戒道:“兄弟,你来怎的?”沙僧道:“师父叫我来帮帮功的。”八戒大喜道:“说得是,来得好。我两个努力齐心,去捉那怪物,虽不怎的,也在此国扬扬姓名。”你看他:

  叆叇祥光辞国界,氤氲瑞气出京城。
  领王旨意来山洞,努力齐心捉怪灵。

  他两个不多时到了洞口,按落云头。八戒掣钯,往那波月洞的门上尽力气一筑,把他那石门筑了斗来大小的个窟窿。吓得那把门的小妖开门,看见是他两个,急跑进去报道:“大王,不好了!那长嘴大耳的和尚,与那晦气脸的和尚,又来把门都打破了!”那怪惊道:“这个还是猪八戒、沙和尚二人。我饶了他师父,怎么又敢复来打我的门!”小妖道:“想是忘了甚么物件,来取的。”老怪咄的一声道:“胡缠!忘了物件就敢打上门来?必有缘故!”急整束了披挂,绰了钢刀,走出来问道:“那和尚,我既饶了你师父,你怎么又敢来打上我门?”八戒道:“你这泼怪干得好事儿!”老魔道:“甚么事?”八戒道:“你把宝象国三公主骗来洞内,倚强霸占为妻,住了一十三载,也该还他了。我奉国王旨意特来擒你。你快快进去,自家把绳子绑缚出来,还免得老猪动手!”那老怪闻言,十分发怒。你看他屹迸迸咬响钢牙;滴溜溜睁圆环眼;雄纠纠举起刀来;赤淋淋拦头便砍。八戒侧身躲过,使钉钯劈面迎来,随后又有沙僧举宝杖赶上前齐打。这一场在山头上赌斗,比前不同,真个是:

  言差语错招人恼,意毒情伤怒气生。这魔王大钢刀,着头便砍;那八戒九齿钯,对面来迎。沙悟净丢开宝杖,那魔王抵架神兵。一猛怪,二神僧,来来往往甚消停。这个说:“你骗国理该死罪!”那个说:“你罗闲事报不平!”这个说:“你强婚公主伤国体!”那个说:“不干你事莫闲争!”算来只为捎书故,致使僧魔两不宁。

  他们在那山坡前战经八九个回合,八戒渐渐不济将来,钉钯难举,气力不加。你道如何这等战他不过?当时初相战斗,有那护法诸神,为唐僧在洞,暗助八戒、沙僧,故仅得个手平。此时诸神都在宝象国护定唐僧,所以二人难敌。

  那呆子道:“沙僧,你且上前来与他斗着,让老猪出恭来。”他就顾不得沙僧,一溜往那蒿草薜萝,荆棘葛藤里。不分好歹,一顿钻进,那管刮破头皮,搠伤嘴脸,一毂辘睡倒,再也不敢出来。但留半边耳朵,听着梆声。

  那怪见八戒走了,就奔沙僧。沙僧措手不及,被怪一把抓住,捉进洞去,小妖将沙僧四马攒蹄捆住。

  毕竟不知端的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邪魔侵正法

意马忆心猿

 

  却说那怪把沙僧捆住,也不来杀他,也不曾打他,骂也不骂他一句。绰起钢刀,心中暗想道:“唐僧乃上邦人物,必知礼义,终不然我饶了他性命,又着他徒弟拿我不成?噫!这多是我浑家有甚么书信到他那国里,走了风讯!等我去问他一问。”那怪陡起凶性,要杀公主。

  却说那公主不知,梳妆方毕,移步前来,只见那怪怒目攒眉,咬牙切齿。那公主还陪笑脸迎道:“郎君有何事这等烦恼?”那怪咄的一声骂道:“你这狗心贱妇,全没人伦!我当初带你到此,更无半点儿说话。你穿的锦,戴的金,缺少东西我去寻,四时受用,每日情深。你怎么只想你父母,更无一点夫妇心?”那公主闻说,吓得跪倒在地,道:“郎君啊,你怎么今日说起这分离的话?”那怪道:“不知是我分离,是你分离哩!我把那唐僧拿来,算计要他受用,你怎么不先告过我,就放了他?原来是你暗地里修了书信,教他替你传寄。不然,怎么这两个和尚又来打上我门,教还你回去?这不是你干的事?”公主道:“郎君,你差怪我了,我何尝有甚书去?”老怪道:“你还强嘴哩!现拿住一个对头在此,却不是证见?”公主道:“是谁?”老妖道:“是唐僧第二个徒弟沙和尚。”原来人到了死处,谁肯认死,只得与他放赖。公主道:“郎君且息怒,我和你去问他一声。果然有书,就打死了,我也甘心;假若无书,却不枉杀了奴奴也?”

  那怪闻言,不容分说,轮开一只簸箕大小的蓝靛手,抓住那金枝玉叶的发万根,把公主揪上前,捽在地下,执着钢刀,却来审沙僧。咄的一声道:“沙和尚!你两个辄敢擅打上我们门来,可是这女子有书到他那国,国王教你们来的?”沙僧已捆在那里,见妖精凶恶之甚,把公主掼倒在地,持刀要杀。他心中暗想道:“分明是他有书去,救了我师父,此是莫大之恩。我若一口说出,他就把公主杀了,此却不是恩将仇报?罢,罢,罢!想老沙跟我师父一场,也没寸功报效,今日已此被缚,就将此性命与师父报了恩罢。”遂喝道:“那妖怪不要无礼!他有甚么书来,你这等枉他,要害他性命!我们来此问你要公主,有个缘故,只因你把我师父捉在洞中,我师父曾看见公主的模样动静。及至宝象国,倒换关文。那皇帝将公主画影图形,前后访问,因将公主的形影,问我师父沿途可曾看见,我师父遂将公主说起。他故知是他儿女,赐了我等御酒,教我们来拿你,要他公主还宫。此情是实,何尝有甚书信?你要杀就杀了我老沙,不可枉害平人,大亏天理!”

  那妖见沙僧说得雄壮,遂丢了刀,双手抱起公主道:“是我一时粗卤,多有冲撞,莫怪莫怪。”遂与他挽了青丝,扶上宝髻,软款温柔,怡颜悦色,撮哄着他进去了,又请上坐陪礼。那公主是妇人家水性,见他错敬,遂回心转意道:“郎君啊,你若念夫妇的恩爱,可把那沙僧的绳子略放松些儿。”老妖闻言,即命小的们把沙僧解了绳子,锁在那里。沙僧见解缚锁住,立起来,心中暗喜道:“古人云,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我若不方便了他,他怎肯教把我松放松放?”

  那老妖又教安排酒席,与公主陪礼压惊。吃酒到半酣,老妖忽又换了一件鲜明的衣服,取了一口宝刀佩在腰里,转过手摸着公主道:“浑家,你且在家吃酒,看着两个孩儿,不要放了沙和尚。趁那唐僧在那国里,我也赶早儿去认认亲也。”公主道:“你认甚亲?”老妖道:“认你父王。我是他驸马,他是我丈人,怎么不去认认?”公主道:“你去不得。”老妖道:“怎么去不得?”公主道:“我父王不是马挣力战的江山,他本是祖宗遗留的社稷。自幼儿是太子登基,城门也不曾远出,没有见你这等凶汉。你这嘴脸相貌,生得这等丑陋,若见了他,恐怕吓了他,反为不美,却不如不去认的还好。”老妖道:“既如此说,我变个俊的儿去便罢。”公主道:“你试变来我看看。”

  好怪物,他在那酒席间摇身一变,就变做一个俊俏之人,真个生得:

  形容典雅,体段峥嵘。言语多官样,行藏正妙龄。才如子建成诗易,貌似潘安掷果轻。头上戴一顶鹊尾冠,乌云敛伏;身上穿一件玉罗褶,广袖飘迎。足下乌靴花折,腰间鸾带光明。丰神真是奇男子,耸壑轩昂美俊英。

  公主见了十分欢喜。那妖笑道:“浑家,可是变得好么?”公主道:“变得好!变得好!你这一进朝啊,我父王是亲不灭,一定着文武多官留你饮宴。倘吃酒中间,千千仔细,万万个小心,却莫要现出原嘴脸来,露出马脚,走了风讯,就不斯文了。”老妖道:“不消吩咐,自有道理。”

  你看他纵云头,早到了宝象国。按落云光,行至朝门之外,对阁门大使道:“三驸马特来见驾,乞为转奏转奏。”那黄门奏事官来至白玉阶前奏道:“万岁,有三驸马来见驾,现在朝门外听宣。”那国王正与唐僧叙话,忽听得三驸马,便问多官道:“寡人只有两个驸马,怎么又有个三驸马?”多官道:“三驸马,必定是妖怪来了。”国王道:“可好宣他进来?”那长老心惊道:“陛下,妖精啊,不精者不灵。他能知过去未来,他能腾云驾雾,宣他也进来,不宣他也进来,倒不如宣他进来,还省些口面。”

  国王准奏叫宣,把怪宣至金阶。他一般的也舞蹈山呼的行礼。多官见他生得俊丽,也不敢认他是妖精。他都是些肉眼凡胎,却当做好人。那国王见他耸壑昂霄,以为济世之梁栋,便问他:“驸马,你家在那里居住?是何方人氏?几时得我公主配合?怎么今日才来认亲?”那老妖叩头道:“主公,臣是城东碗子山波月庄人家。”国王道:“你那山离此多远?”老妖道:“不远,只有三百里。”国王道:“三百里路,我公主如何得到那里,与你匹配?”那妖精巧语花言虚情假意的答道:“主公,微臣自幼儿好习弓马,采猎为生。那十三年前,带领家童数十放鹰逐犬,忽见一只斑斓猛虎,身驮着一个女子往山坡下走。是微臣兜弓一箭,射倒猛虎,将女子带上本庄,把温水温汤灌醒,救了他性命。因问他是那里人家,他更不曾题公主二字。早说是万岁的三公主,怎敢欺心,擅自配合?当得进上金殿,大小讨一个官职荣身。只因他说是民家之女,才被微臣留在庄所。女貌郎才,两相情愿,故配合至此多年。当时配合之后,欲将那虎宰了,邀请诸亲,却是公主娘娘教且莫杀。其不杀之故,有几句言词道得甚好,说道:

  托天托地成夫妇,无媒无证配婚姻。
  前世赤绳曾系足,今将老虎做媒人。

  臣因此言,故将虎解了索子,饶了他性命。那虎带着箭伤,跑蹄剪尾而去。不知他得了性命,在那山中修了这几年,炼体成精,专一迷人害人。臣闻得昔年也有几次取经的,都说是大唐来的唐僧,想是这虎害了唐僧,得了他文引,变作那取经的模样,今在朝中哄骗主公。主公啊,那绣墩上坐的,正是那十三年前驮公主的猛虎,不是真正取经之人!”

  你看那水性的君王,愚迷肉眼不识妖精,转把他一片虚词当了真实,道:“贤驸马,你怎的认得这和尚是驮公主的老虎?”那妖道:“主公,臣在山中,吃的是老虎,穿的也是老虎,与他同眠同起,怎么不认得?”国王道:“你既认得,可教他现出本相来看。”怪物道:“借半盏净水,臣就教他现了本相。”国王命官取水,递与驸马。

  那怪接水在手,纵起身来,走上前,使个黑眼定身法,念了咒语,将一口水望唐僧喷去,叫声:“变!”那长老的真身,隐在殿上,真个变作一只斑斓猛虎。此时君臣同眼观看,那只虎生得:

  白额圆头,花身电目。四只蹄,挺直峥嵘;二十爪,钩弯锋利。锯牙包口,尖耳连眉。狞狰壮若大猫形,猛烈雄如黄犊样。刚须直直插银条,刺舌骍骍喷恶气。果然是只猛斑斓,阵阵威风吹宝殿。

  国王一见,魄散魂飞,唬得那多官尽皆躲避。有几个大胆的武将,领着将军校尉一拥上前,使各项兵器乱砍。这一番,不是唐僧该有命不死,就是二十个僧人,也打为肉酱。此时幸有丁甲、揭谛、功曹、护教诸神,暗在半空中护佑。所以那些人,兵器皆不能打伤。众臣嚷到天晚,才把那虎活活的捉了,用铁绳锁了,放在铁笼里,收于朝房之内。

  那国王却传旨,教光禄寺大排筵宴,谢驸马救拔之恩。不然,险被那和尚害了。当晚众臣朝散,那妖魔进了银安殿。又选十八个宫娥彩女,吹弹歌舞,劝妖魔饮酒作乐。那怪物独坐上席,左右排列的,都是那艳质娇姿。你看他受用。饮酒至二更时分,醉将上来,忍不住胡为,跳起身大笑一声,现了本相,陡发凶心,伸开簸箕大手,把一个弹琵琶的女子,抓将过来,扢咋的把头咬了一口。吓得那十七个宫娥,没命的前后乱跑乱藏,你看那:

  宫娥悚惧,彩女忙惊。宫娥悚惧,一似雨打芙蓉笼夜雨;彩女忙惊,就如风吹芍药舞春风。捽碎琵琶顾命,跌伤琴瑟逃生。出门那分南北,离殿不管西东。磕损玉面,撞破娇容。人人逃命走,各各奔残生。

  那些人出去又不敢吆喝,夜深了又不敢惊驾。都躲在那短墙檐下,战战兢兢不题。

  却说那怪物坐在上面,自斟自酌。喝一盏,扳过人来,血淋淋的啃上两口。他在里面受用,外面人尽传道:“唐僧是个虎精!”乱传乱嚷,嚷到金亭馆驿。此时驿里无人,止有白马在槽上吃草吃料。他本是西海小龙王,因犯天条,锯角退鳞,变白马驮唐僧往西方取经。忽闻人讲唐僧是虎精,他也心中暗想道:“我师父分明是个好人,必然被怪把他变做虎精,害了师父。怎的好,怎的好?大师兄去得久了,八戒、沙僧又无音信!”他只捱到二更时分,万籁无声,却才跳将起来道:“我今若不救唐僧,这功果休矣,休矣!”他忍不住,顿绝缰绳,抖松鞍辔,急纵身,忙显化,依然化作龙,驾起乌云,直上九霄空里观看。有诗为证,诗曰:

  三藏西来拜世尊,途中偏有恶妖氛。
  今宵化虎灾难脱,白马垂缰救主人。

  小龙王在半空里,只见银安殿内,灯烛辉煌,原来那八个满堂红上,点着八根蜡烛。低下云头,仔细看处,那妖魔独自个在上面,逼法的饮酒吃人肉哩。小龙笑道:“这厮不济!走了马脚,识破风讯,翙匾秤铊了吃人,可是个长进的!却不知我师父下落何如,倒遇着这个泼怪。且等我去戏他一戏,若得手,拿住妖精再救师父不迟。”

  好龙王,他就摇身一变,也变做个宫娥,真个身体轻盈,仪容娇媚,忙移步走入里面,对妖魔道声万福:“驸马啊,你莫伤我性命,我来替你把盏。”那妖道:“斟酒来。”小龙接过壶来,将酒斟在他盏中,酒比锺高出三五分来,更不漫出。这是小龙使的逼水法。那怪见了不识,心中喜道:“你有这般手段!”小龙道:“还斟得有几分高哩。”那怪道:“再斟上,再斟上!”他举着壶只情斟,那酒只情高,就如十三层宝塔一般,尖尖满满,更不漫出些须。那怪物伸过嘴来,吃了一锺,扳着死人,吃了一口,道:“会唱么?”小龙道:“也略晓得些儿。”依腔韵唱了一个小曲,又奉了一锺。那怪道:“你会舞么?”小龙道:“也略晓得些儿,但只是素手,舞得不好看。”那怪揭起衣服,解下腰间所佩宝剑,掣出鞘来递与小龙。

  小龙接了刀,就留心,在那酒席前,上三下四、左五右六,丢开了花刀法。那怪看得眼咤,小龙丢了花字,望妖精劈一刀来。好怪物,侧身躲过,慌了手脚,举起一根满堂红,架住宝刀。那满堂红原是熟铁打造的,连柄有八九十斤。两个出了银安殿,小龙现了本相,却驾起云头,与那妖魔在那半空中相杀。这一场黑地里好杀!怎见得:

  那一个是碗子山生成的怪物,这一个是西洋海罚下的真龙。一个放毫光,如喷白电;一个生锐气,如迸红云。一个好似白牙老象走人间,一个就如金爪狸猫飞下界。一个是擎天玉柱,一个是架海金梁。银龙飞舞,黄鬼翻腾。左右宝刀无怠慢,往来不歇满堂红。

  他两个在云端里战彀八九回合。小龙的手软筋麻,老魔的身强力壮。小龙抵敌不住,飞起刀去砍那妖怪。妖怪有接刀之法,一只手接了宝刀,一只手抛下满堂红便打。小龙措手不及,被他把后腿上着了一下,急慌慌按落云头。多亏了御水河救了性命。小龙一头钻下水去。那妖魔赶来寻他不见,执了宝刀,拿了满堂红,回上银安殿,照旧吃酒睡觉不题。

  却说那小龙潜于水底,半个时辰听不见声息,方才咬着牙,忍着腿疼跳将起去,踏着乌云,径转馆驿,还变作依旧马匹,伏于槽下。可怜浑身是水,腿有伤痕,那时节:

  意马心猿都失散,金公木母尽凋零。
  黄婆伤损通分别,道义消疏怎得成!

  且不言三藏逢灾,小龙败战。却说那猪八戒,从离了沙僧,一头藏在草科里,拱了一个猪浑塘。这一觉,直睡到半夜时候才醒。醒来时,又不知是甚么去处。摸摸眼,定了神思,侧耳才听。噫!正是那山深无犬吠,野旷少鸡鸣。他见那星移斗转,约莫有三更时分,心中想道:“我要回救沙僧,诚然是单丝不线,孤掌难鸣。罢,罢,罢!我且进城去见了师父,奏准当今,再选些骁勇人马,助着老猪明日来救沙僧罢。”

  那呆子急纵云头,径回城里,半霎时,到了馆驿。此时人静月明,两廊下寻不见师父,只见白马睡在那厢,浑身水湿,后腿有盘子大小一点青痕。八戒失惊道:“双晦气了!这亡人又不曾走路,怎么身上有汗,腿有青痕?想是歹人打劫师父,把马打坏了。”那白马认得是八戒,忽然口吐人言,叫声:“师兄!”这呆子吓了一跌,扒起来往外要走,被那马探探身一口咬住皂衣,道:“哥啊,你莫怕我。”八戒战兢兢的道:“兄弟,你怎么今日说起话来了?你但说话,必有大不祥之事。”小龙道:“你知师父有难么!”八戒道:“我不知。”小龙道:“你是不知!你与沙僧在皇帝面前弄了本事,思量拿倒妖魔,请功求赏。不想妖魔本领大,你们手段不济,禁他不过。好道着一个回来,说个信息是,却更不闻音。那妖精变做一个俊俏文人撞入朝中,与皇帝认了亲眷,把我师父变作一个斑斓猛虎,见被众臣捉住,锁在朝房铁笼里面。我听得这般苦恼,心如刀割。你两日又不在不知,恐一时伤了性命。只得化龙身去救,不期到朝里,又寻不见师父。及到银安殿外遇见妖精,我又变做个宫娥模样,哄那怪物。那怪叫我舞刀他看,遂尔留心,砍他一刀。早被他闪过,双手举个满堂红,把我战败。我又飞刀砍去,他又把刀接了,捽下满堂红,把我后腿上着了一下,故此钻在御水河,逃得性命。腿上青是他满堂红打的。”

  八戒闻言道:“真个有这样事?”小龙道:“莫成我哄你了!”八戒道:“怎的好?怎的好!你挣得动么?”小龙道:“我挣得动便怎的?”八戒道:“你挣得动,便挣下海去罢。把行李等老猪挑去高老庄上,回炉做女婿去呀。”小龙闻说,一口咬住他直裰子,那里肯放,止不住眼中滴泪道:“师兄啊,你千万休生懒惰!”八戒道:“不懒惰便怎么?沙兄弟已被他拿住,我是战不过他,不趁此散火,还等甚么?”

  小龙沉吟半晌,又滴泪道:“师兄啊,莫说散火的话,若要救得师父,你只去请个人来。”八戒道:“教我请谁么?”小龙道:“你趁早儿驾云回上花果山,请大师兄孙行者来。他还有降妖的大法力,管教救了师父,也与你我报得这败阵之仇。”八戒道:“兄弟,另请一个儿便罢了,那猴子与我有些不睦。前者在白虎岭上,打杀了那白骨夫人,他怪我撺掇师父念紧箍儿咒。我也只当耍子,不想那老和尚当真的念起来,就把他赶逐回去,他不知怎么样的恼我,他也决不肯来。倘或言语上,略不相对,他那哭丧棒又重。假若不知高低,捞上几下,我怎的活得成么?”小龙道:“他决不打你,他是个有仁有义的猴王。你见了他,且莫说师父有难,只说师父想你哩,把他哄将来。到此处见这样个情节,他必然不忿,断乎要与那妖精比并,管情拿得那妖精,救得我师父。”八戒道:“也罢也罢,你倒这等尽心,我若不去,显得我不尽心了。我这一去,果然行者肯来,我就与他一路来了;他若不来,你却也不要望我,我也不来了。”小龙道:“你去你去,管情他来也。”

  真个呆子收拾了钉钯,整束了直裰,跳将起去,踏着云,径往东来。这一回,也是唐僧有命,那呆子正遇顺风,撑起两个耳朵,好便似风篷一般,早过了东洋大海,按落云头。不觉的太阳星上,他却入山寻路。

  正行之际,忽闻得有人言语。八戒仔细看时,看来是行者在山凹里,聚集群妖。他坐在一块石头崖上,面前有一千二百多猴子,分序排班,口称“万岁!大圣爷爷!”八戒道:“且是好受用,且是好受用!怪道他不肯做和尚,只要来家哩!原来有这些好处,许大的家业,又有这多的小猴伏侍!若是老猪有这一座山场,也不做甚么和尚了。如今既到这里,却怎么好?必定要见他一见是。”那呆子有些怕他,又不敢明明的见他,却往草崖边,溜阿溜的溜在那一千二三百猴子当中挤着,也跟那些猴子磕头。

  不知孙大圣坐得高,眼又乖滑,看得他明白,便问:“那班部中乱拜的是个夷人,是那里来的?拿上来!”说不了,那些小猴一窝蜂把个八戒推将上来,按倒在地。行者道:“你是那里来的夷人?”八戒低着头道:“不敢,承问了。不是夷人,是熟人熟人。”行者道:“我这大圣部下的群猴,都是一般模样。你这嘴脸生得各样,相貌有些雷堆,定是别处来的妖魔。既是别处来的,若要投我部下,先来递个脚色手本,报了名字,我好留你在这随班点紥。若不留你,你敢在这里乱拜!”八戒低着头,拱着嘴道:“不羞,就拿出这副嘴脸来了!我和你兄弟也做了几年,又推认不得,说是甚么夷人!”行者笑道:“抬起头来我看。”那呆子把嘴往上一伸道:“你看么!你认不得我,好道认得嘴耶!”行者忍不住笑道:“猪八戒。”他听见一声叫,就一毂辘跳将起来道:“正是,正是!我是猪八戒!”他又思量道:“认得就好说话了。”

  行者道:“你不跟唐僧取经去,却来这里怎的?想是你冲撞了师父,师父也贬你回来了?有甚贬书,拿来我看。”八戒道:“不曾冲撞他,他也没甚么贬书,也不曾赶我。”行者道:“既无贬书,又不曾赶你,你来我这里怎的?”八戒道:“师父想你,着我来请你的。”行者道:“他也不请我,他也不想我。他那日对天发誓,亲笔写了贬书,怎么又肯想我,又肯着你远来请我?我断然也是不好去的。”八戒就地扯个谎道:“委是想你,委实想你!”行者道:“他怎的想我来?”八戒道:“师父在马上正行,叫声徒弟,我不曾听见,沙僧又推耳聋。师父就想起你来,说我们不济,说你还是个聪明伶俐之人,常时声叫声应,问一答十。因这般想你,专专教我来请你的,万望你去走走。一则不孤他仰望之心,二来也不负我远来之意。”行者闻言,跳下崖来用手搀住八戒道:“贤弟,累你远来,且和我耍耍儿去。”八戒道:“哥啊,这个所在路远,恐师父盼望去迟,我不耍子了。”行者道:“你也是到此一场,看看我的山景何如。”那呆子不敢苦辞,只得随他走走。

  二人携手相搀,概众小妖随后,上那花果山极巅之处。好山!自是那大圣回家,这几日,收拾得复旧如新,但见那:

  青如削翠,高似摩云。周围有虎踞龙蟠,四面多猿啼鹤唳。朝出云封山顶,暮观日挂林间。流水潺潺鸣玉珮,涧泉滴滴奏瑶琴。山前有崖峰峭壁,山后有花木秾华。上连玉女洗头盆,下接天河分派水。乾坤结秀赛蓬莱,清浊育成真洞府。丹青妙笔画时难,仙子天机描不就。玲珑怪石石玲珑,玲珑结彩岭头峰。日影动千条紫艳,瑞气摇万道红霞。洞天福地人间有,遍山新树与新花。

  八戒观之不尽,满心欢喜道:“哥啊,好去处!果然是天下第一名山!”行者道:“贤弟,可过得日子么?”八戒笑道:“你看师兄说的话,宝山乃洞天福地之处,怎么说度日之言也?”

  二人谈笑多时,下了山,只见路旁有几个小猴,捧着紫巍巍的葡萄,香喷喷的梨枣,黄森森的枇杷,红艳艳的杨梅,跪在路旁叫道:“大圣爷爷,请进早膳。”行者笑道:“我猪弟食肠大,却不是以果子作膳的。也罢也罢,莫嫌菲薄,将就吃个儿当点心罢。”八戒道:“我虽食肠大,却也随乡入乡是。拿来,拿来,我也吃几个儿尝新。”

  二人吃了果子,渐渐日高。那呆子恐误了救唐僧,只管催促道:“哥哥,师父在那里盼望我和你哩。望你和我早早儿去罢。”行者道:“贤弟,请你往水帘洞里去耍耍。”八戒坚辞道:“多感老兄盛意,奈何师父久等,不劳进洞罢。”行者道:“既如此,不敢久留,请就此处奉别。”八戒道:“哥哥,你不去了?”行者道:“我往那里去?我这里天不收地不管,自由自在,不耍子儿,做甚么和尚?我是不去,你自去罢。但上复唐僧:既赶退了,再莫想我。”呆子闻言,不敢苦逼,只恐逼发他性子,一时打上两棍。无奈,只得喏喏告辞,找路而去。行者见他去了,即差两个溜撒的小猴,跟着八戒,听他说些甚么。

  真个那呆子下了山,不上三四里路,回头指着行者,口里骂道:“这个猴子,不做和尚,倒做妖怪!这个猢狲,我好意来请他,他却不去!你不去便罢!”走几步又骂几声。那两个小猴急跑回来报道:“大圣爷爷,那猪八戒不大老实,他走走儿,骂几声。”行者大怒,叫:“拿将来!”那众猴满地飞来赶上,把个八戒扛翻倒了,抓鬃扯耳,拉尾揪毛,捉将回去。

  毕竟不知怎么处治,性命死活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猪八戒义激猴王

孙行者智降妖怪

 

  义结孔怀,法归本性。金顺木驯成正果,心猿木母合丹元。共登极乐世界,同来不二法门。经乃修行之总径,佛配自己之元神。兄和弟会成三契,妖与魔色应五行。剪除六门趣,即赴大雷音。

  却说那呆子被一窝猴子捉住了,扛抬扯拉,把一件直裰子揪破,口里劳劳叨叨的,自家念诵道:“罢了,罢了!这一去有个打杀的情了!”不一时到洞口。那大圣坐在石崖之上,骂道:“你这馕糠的劣货!你去便罢了,怎么骂我?”八戒跪在地下道:“哥啊,我不曾骂你,若骂你,就嚼了舌头根。我只说哥哥不去,我自去报师父便了,怎敢骂你?”行者道:“你怎么瞒得过我?我这左耳往上一扯,晓得三十三天人说话;我这右耳往下一扯,晓得十代阎王与判官算帐。你今走路把我骂,我岂不听见?”八戒道:“哥啊,我晓得你贼头鼠脑的,一定又变作个甚么东西儿,跟着我听的。”行者叫:“小的们,选大棍来!先打二十个见面孤拐,再打二十个背花,然后等我使铁棒与他送行!”八戒慌得磕头道:“哥哥,千万看师父面上,饶了我罢!”行者道:“我想那师父好仁义儿哩!”八戒又道:“哥哥,不看师父啊,请看海上菩萨之面,饶了我罢!”

  行者见说起菩萨,却有三分儿转意道:“兄弟,既这等说,我且不打你,你却老实说,不要瞒我。那唐僧在那里有难,你却来此哄我?”八戒道:“哥哥,没甚难处,实是想你。”行者骂道:“这个好打的劣货!你怎么还要者嚣?我老孙身回水帘洞,心逐取经僧。那师父步步有难,处处该灾,你趁早儿告诵我,免打!”八戒闻得此言,叩头上告道:“哥啊,分明要瞒着你,请你去的,不期你这等样灵。饶我打,放我起来说罢。”行者道:“也罢,起来说。”众猴撒开手,那呆子跳得起来,两边乱张。行者道:“你张甚么?”八戒道:“看看那条路儿空阔,好跑。”行者道:“你跑到那里?我就让你先走三日,老孙自有本事赶转你来!快早说来,这一恼发我的性子,断不饶你!”

  八戒道:“实不瞒哥哥说,自你回后,我与沙僧保师父前行。只见一座黑松林,师父下马,教我化斋。我因许远,无一个人家,辛苦了,略在草里睡睡。不想沙僧别了师父,又来寻我。你晓得师父没有坐性,他独步林间玩景,出得林,见一座黄金宝塔放光,他只当寺院。不期塔下有个妖精,名唤黄袍,被他拿住。后边我与沙僧回寻,止见白马行囊,不见师父,随寻至洞口与那怪厮杀。师父在洞,幸亏了一个救星,原是宝象国王第三个公主,被那怪摄来者。他修了一封家书,托师父寄去,遂说方便,解放了师父。到了国中,递了书子,那国王就请师父降妖,取回公主。哥啊,你晓得,那老和尚可会降妖?我二人复去与战。不知那怪神通广大,将沙僧又捉了,我败阵而走,伏在草中。那怪变做个俊俏文人入朝,与国王认亲,把师父变作老虎。又亏了白龙马夜现龙身,去寻师父。师父倒不曾寻见,却遇着那怪在银安殿饮酒。他变一宫娥,与他巡酒舞刀,欲乘机而砍,反被他用满堂红打伤马腿。就是他教我来请师兄的,说道:‘师兄是个有仁有义的君子,君子不念旧恶,一定肯来救师父一难。’万望哥哥念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之情,千万救他一救!”

  行者道:“你这个呆子!我临别之时,曾叮咛又叮咛,说道:‘若有妖魔捉住师父,你就说老孙是他大徒弟。’怎么却不说我?”八戒又思量道:“请将不如激将,等我激他一激。”道:“哥啊,不说你还好哩。只为说你,他一发无状!”行者道:“怎么说?”八戒道:“我说:‘妖精,你不要无礼,莫害我师父!我还有个大师兄,叫做孙行者。他神通广大,善能降妖。他来时教你死无葬身之地!’那怪闻言,越加忿怒,骂道:‘是个甚么孙行者,我可怕他?他若来,我剥了他皮,抽了他筋,啃了他骨,吃了他心!饶他猴子瘦,我也把他剁碎着油烹!’”行者闻言,就气得抓耳挠腮,暴躁乱跳道:“是那个敢这等骂我!”八戒道:“哥哥息怒,是那黄袍怪这等骂来,我故学与你听也。”行者道:“贤弟,你起来。不是我去不成,既是妖精敢骂我,我就不能不降他,我和你去。老孙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普天的神将看见我,一个个控背躬身,口口称呼大圣。这妖怪无礼,他敢背前面后骂我!我这去,把他拿住,碎尸万段,以报骂我之仇!报毕,我即回来。”八戒道:“哥哥,正是,你只去拿了妖精,报了你仇,那时来与不来,任从尊意。”

  那猴才跳下崖撞入洞里,脱了妖衣,整一整锦直裰,束一束虎皮裙,执了铁棒,径出门来。慌得那群猴拦住道:“大圣爷爷,你往那里去?带挈我们耍子几年也好。”行者道:“小的们,你说那里话!我保唐僧的这桩事,天上地下,都晓得孙悟空是唐僧的徒弟。他倒不是赶我回来,倒是教我来家看看,送我来家自在耍子。如今只因这件事,你们却都要仔细看守家业,依时插柳栽松,毋得废坠,待我还去保唐僧,取经回东土。功成之后,仍回来与你们共乐天真。”众猴各各领命。

  那大圣才和八戒携手驾云,离了洞,过了东洋大海。至西岸住云光,叫道:“兄弟,你且在此慢行,等我下海去净净身子。”八戒道:“忙忙的走路,且净甚么身子?”行者道:“你那里知道,我自从回来,这几日弄得身上有些妖精气了。师父是个爱干净的,恐怕嫌我。”八戒于此始识得行者是片真心,更无他意。

  须臾洗毕,复驾云西进,只见那金塔放光,八戒指道:“那不是黄袍怪家?沙僧还在他家里。”行者道:“你在空中,等我下去看看那门前如何,好与妖精见阵。”八戒道:“不要去,妖精不在家。”行者道:“我晓得。”好猴王,按落祥光,径至洞门外观看。只见有两个小孩子,在那里使弯头棍,打毛球,抢窝耍子哩。一个有十来岁,一个有八九岁了。正戏处,被行者赶上前,也不管他是张家李家的,一把抓着顶搭子,提将过来。那孩子吃了唬,口里夹骂带哭的乱嚷,惊动那波月洞的小妖,急报与公主道:“奶奶,不知甚人把二位公子抢去也!”原来那两个孩子是公主与那怪生的。

  公主闻言,忙忙走出洞门来,只见行者提着两个孩子,站在那高崖之上,意欲往下掼,慌得那公主厉声高叫道:“那汉子,我与你没甚相干,怎么把我儿子拿去?他老子利害,有些差错,决不与你干休!”行者道:“你不认得我?我是那唐僧的大徒弟孙悟空行者。我有个师弟沙和尚在你洞里,你去放他出来,我把这两个孩儿还你,似这般两个换一个,还是你便宜。”那公主闻言,急往里面,喝退那几个把门的小妖,亲动手把沙僧解了。沙僧道:“公主,你莫解我,恐你那怪来家,问你要人,带累你受气。”公主道:“长老啊,你是我的恩人,你替我折辩了家书,救了我一命,我也留心放你。不期洞门之外,你有个大师兄孙悟空来了,叫我放你哩。”

  噫!那沙僧一闻“孙悟空”的三个字,好便似醍醐灌顶,甘露滋心。一面天生喜,满腔都是春,也不似闻得个人来,就如拾着一方金玉一般。你看他捽手佛衣,走出门来,对行者施礼道:“哥哥,你真是从天而降也!万乞救我一救!”行者笑道:“你这个沙尼!师父念紧箍儿咒,可肯替我方便一声?都弄嘴施展!要保师父,如何不走西方路,却在这里蹲甚么?”沙僧道:“哥哥,不必说了,君子既往不咎。我等是个败军之将,不可语勇,救我救儿罢!”行者道:“你上来。”沙僧才纵身跳上石崖。

  却说那八戒停立空中,看见沙僧出洞,即按下云头,叫声:“沙兄弟,心忍!心忍!”沙僧见身道:“二哥,你从那里来?”八戒道:“我昨日败阵,夜间进城,会了白马,知师父有难,被黄袍使法,变做个老虎。那白马与我商议,请师兄来的。”行者道:“呆子,且休叙阔,把这两个孩子,你两人抱着一个,先进那宝象城去激那怪来,等我在这里打他。”沙僧道:“哥啊,怎么样激他?”行者道:“你两个驾起云,站在那金銮殿上,莫分好歹,把那孩子往那白玉阶前一掼。有人问你是甚人,你便说是黄袍妖精的儿子,被我两个拿将来也。那怪听见,管情回来,我却不须进城与他斗了。若在城上厮杀,必要喷云嗳雾,播土扬尘,惊扰那朝廷与多官黎庶,俱不安也。”八戒笑道:“哥哥,你但干事,就左我们。”行者道:“如何为左你?”八戒道:“这两个孩子,被你抓来,已此唬破胆了,这一会声都哭哑,再一会必死无疑。我们拿他往下一掼,掼做个肉坨子,那怪赶上肯放?定要我两个偿命。你却还不是个干净人?连见证也没你,你却不是左我们?”行者道:“他若扯你,你两个就与他打将这里来。这里有战场宽阔,我在此等候打他。”沙僧道:“正是,正是,大哥说得有理。我们去来。”他两个才倚仗威风,将孩子拿去。

  行者即跳下石崖,到他塔门之下,那公主道:“你这和尚全无信义!你说放了你师弟,就与我孩儿;怎么你师弟放去,把我孩儿又留,反来我门首做甚?”行者陪笑道:“公主休怪,你来的日子已久,带你令郎去认他外公去哩。”公主道:“和尚莫无礼,我那黄袍郎比众不同。你若唬了我的孩儿,与他柳柳惊是。”行者笑道:“公主啊,为人生在天地之间,怎么便是得罪?”公主道:“我晓得。”行者道:“你女流家,晓得甚么?”公主道:“我自幼在宫,曾受父母教训。记得古书云: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行者道:“你正是个不孝之人。盖父兮生我,母兮鞠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故孝者,百行之原,万善之本。却怎么将身陪伴妖精,更不思念父母?非得不孝之罪如何?”公主闻此正言,半晌家耳红面赤,惭愧无地,忽失口道:“长老之言最善,我岂不思念父母?只因这妖精将我摄骗在此,他的法令又谨,我的步履又难,路远山遥,无人可传音信。欲要自尽,又恐父母疑我逃走,事终不明。故没奈何,苟延残喘,诚为天地间一大罪人也!”说罢,泪如泉涌。

  行者道:“公主不必伤悲。猪八戒曾告诉我,说你有一封书,曾救了我师父一命,你书上也有思念父母之意。老孙来,管与你拿了妖精,带你回朝见驾,别寻个佳偶,侍奉双亲到老,你意如何?”公主道:“和尚啊,你莫要寻死。昨者你两个师弟,那样好汉,也不曾打得过我黄袍郎。你这般一个筋多骨少的瘦鬼,一似个螃蟹模样,骨头都长在外面,有甚本事,你敢说拿妖魔之话?”行者笑道:“你原来没眼色,认不得人。俗语云:尿泡虽大无斤两,秤铊虽小压千斤。他们相貌空大无用,走路抗风,穿衣费布,种火心空,顶门腰软,吃食无功。咱老孙小自小,筋节。”公主道:“你真个有手段么?”行者道:“我的手段你是也不曾看见,绝会降妖,极能伏怪。”公主道:“你却莫误了我耶。”行者道:“决然误你不得。”公主道:“你既会降妖伏怪,如今却怎样拿他?”行者说:“你且回避回避,莫在我这眼前,倘他来时不好动手脚,只恐你与他情浓了,舍不得他。”公主道:“我怎的舍不得他?其稽留于此者,不得已耳!”行者道:“你与他做了十三年夫妻,岂无情意?我若见了他,不与他儿戏,一棍便是一棍,一拳便是一拳,须要打倒他,才得你回朝见驾。”

  那公主果然依行者之言,往僻静处躲避,也是他姻缘该尽,故遇着大圣来临。

  那猴王把公主藏了,他却摇身一变,就变做公主一般模样,回转洞中专候那怪。

  却说八戒、沙僧,把两个孩子拿到宝象国中,往那白玉阶前捽下,可怜都掼做个肉饼相似,鲜血迸流,骨骸粉碎。慌得那满朝多官报道:“不好了,不好了!天上掼下两个人来了!”八戒厉声高叫道:“那孩子是黄袍妖精的儿子,被老猪与沙弟拿将来也!”

  那怪还在银安殿,宿酒未醒,正睡梦间,听得有人叫他名字,他就翻身,抬头观看,只见那云端里是猪八戒、沙和尚二人吆喝。妖怪心中暗想道:“猪八戒便也罢了,沙和尚是我绑在家里,他怎么得出来?我的浑家怎么肯放他?我的孩儿,怎么得到他手?这怕是猪八戒不得我出去与他交战,故将此计来羁我。我若认了这个泛头,就与他打啊。噫!我却还害酒哩!假若被他筑上一钯,却不灭了这个威风,识破了那个关窍。且等我回家看看,是我的儿子不是我的儿子,再与他说话不迟。”好妖怪,他也不辞王驾,转山林,径去洞中查信息。

  此时朝中已知他是个妖怪了。原来他夜里吃了一个宫娥,还有十七个脱命去的,五更时,奏了国王,说他如此如此。又因他不辞而去,越发知他是怪,那国王即着多官看守着假老虎不题。

  却说那怪径回洞口。行者见他来时,设法哄他,把眼挤了一挤,扑簌簌泪如雨落,儿天儿地的,跌脚捶胸,于此洞里嚎啕痛哭。那怪一时间那里认得?上前搂住道:“浑家,你有何事,这般烦恼?”那大圣编成的鬼话,捏出的虚词,泪汪汪的告道:“郎君啊!常言道,男子无妻财没主,妇女无夫身落空!你昨日进朝认亲,怎不回来?今早被猪八戒劫了沙和尚,又把我两个孩儿抢去,是我苦告,更不肯饶。他说拿去朝中认认外公,这半日不见孩儿,又不知存亡如何,你又不见来家,教我怎生割舍?故此止不住伤心痛哭。”那怪闻言,心中大怒道:“真个是我的儿子?”行者道:“正是,被猪八戒抢去了。”

  那妖魔气得乱跳道:“罢了,罢了!我儿被他掼杀了!已是不可活也!只好拿那和尚来与我儿子偿命报仇罢!浑家,你且莫哭,你如今心里觉道怎么?且医治一医治。”行者道:“我不怎的,只是舍不得孩儿,哭得我有些心疼。”妖魔道:“不打紧,你请起来,我这里有件宝贝,只在你那疼上摸一摸儿,就不疼了。却要仔细,休使大指儿弹着,若使大指儿弹着啊,就看出我本相来了”行者闻言,心中暗笑道:“这泼怪,倒也老实,不动刑法,就自家供了。等他拿出宝贝来,我试弹他一弹,看他是个甚么妖怪。”那怪携着行者,一直行到洞里深远密闭之处。却从口中吐出一件宝贝,有鸡子大小,是一颗舍利子玲珑内丹。行者心中暗喜道:“好东西耶!这件物不知打了多少坐工,炼了几年磨难,配了几转雌雄,炼成这颗内丹舍利。今日大有缘法,遇着老孙。”那猴子拿将过来,那里有甚么疼处,特故意摸了一摸,一指头弹将去。那妖慌了,劈手来抢。你思量,那猴子好不溜撒,把那宝贝一口吸在肚里。那妖魔攥着拳头就打,被行者一手隔住,把脸抹了一抹,现出本相。道声:“妖怪,不要无礼!你且认认看我是谁?”

  那妖怪见了,大惊道:“呀!浑家,你怎么拿出这一副嘴脸来耶?”行者骂道:“我把你这个泼怪!谁是你浑家?连你祖宗也还不认得哩?”那怪忽然省悟道:“我象有些认得你哩。”行者道:“我且不打你,你再认认看。”那怪道:“我虽见你眼熟,一时间却想不起姓名。你果是谁,从那里来的?你把我浑家估倒在何处,却来我家诈诱我的宝贝?着实无礼!可恶!”行者道:“你是也不认得我。我是唐僧的大徒弟,叫做孙悟空行者。我是你五百年前的旧祖宗哩!”那怪道:“没有这话,没有这话!我拿住唐僧时,止知他有两个徒弟,叫做猪八戒、沙和尚,何曾见有人说个姓孙的。你不知是那里来的个怪物,到此骗我!”行者道:“我不曾同他二人来,是我师父因老孙惯打妖怪,杀伤甚多,他是个慈悲好善之人,将我逐回,故不曾同他一路行走。你是不知你祖宗名姓。”那怪道:“你好不丈夫啊!既受了师父赶逐,却有甚么嘴脸又来见人!”行者道:“你这个泼怪,岂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父子无隔宿之仇!你伤害我师父,我怎么不来救他?你害他便也罢,却又背前面后骂我,是怎的说?”妖怪道:“我何尝骂你?”行者道:“是猪八戒说的。”那怪道:“你不要信他,那个猪八戒,尖着嘴,有些会学老婆舌头,你怎听他?”行者道:“且不必讲此闲话,只说老孙今日到你家里,你好怠慢了远客。虽无酒馔款待,头却是有的,快快将头伸过来,等老孙打一棍儿当茶!”那怪闻得说打,呵呵大笑道:“孙行者,你差了计较了!你既说要打,不该跟我进来。我这里大小群妖,还有百十,饶你满身是手,也打不出我的门去。”行者道:“不要胡说!莫说百十个,就有几千、几万,只要一个个查明白了好打,棍棍无空,教你断根绝迹!”

  那怪闻言,急传号令,把那山前山后群妖,洞里洞外诸怪,一齐点起,各执器械,把那三四层门,密密拦阻不放。行者见了,满心欢喜,双手理棍,喝声叫:“变!”变的三头六臂,把金箍棒幌一幌,变做三根金箍棒。你看他六只手,使着三根棒,一路打将去。好便似虎入羊群,鹰来鸡栅,可怜那小怪,汤着的,头如粉碎;刮着的,血似水流!往来纵横,如入无人之境。止剩一个老妖,赶出门来骂道:“你这泼猴,其实惫懒!怎么上门子欺负人家!”行者急回头,用手招呼道:“你来,你来!打倒你,才是功绩!”那怪物举宝刀,分头便砍,好行者,掣铁棒,觌面相迎。这一场在那山顶上,半云半雾的杀哩:

  大圣神通大,妖魔本事高。这个横理生金棒,那个斜举蘸钢刀。悠悠刀起明霞亮,轻轻棒架彩云飘。往来护顶翻多次,反复浑身转数遭。一个随风更面目,一个立地把身摇。那个大睁火眼伸猿膊,这个明幌金睛折虎腰。你来我去交锋战,刀迎棒架不相饶。猴王铁棍依三略,怪物钢刀按六韬。一个惯行手段为魔主,一个广施法力保唐僧。猛烈的猴王添猛烈,英豪的怪物长英豪。死生不顾空中打,都为唐僧拜佛遥。

  他两个战有五六十合,不分胜负。行者心中暗喜道:“这个泼怪,他那口刀倒也抵得住老孙的这根棒。等老孙丢个破绽与他,看他可认得。”好猴王,双手举棍,使一个高探马的势子。那怪不识是计,见有空儿,舞着宝刀,径奔下三路砍。被行者急转个大中平,挑开他那口刀,又使个叶底偷桃势,望妖精头顶一棍,就打得他无影无踪。急收棍子看处,不见了妖精。行者大惊道:“我儿啊,不禁打,就打得不见了。果是打死,好道也有些脓血,如何没一毫踪影?想是走了。”急纵身跳在云端里看处,四边更无动静。“老孙这双眼睛,不管那里,一抹都见,却怎么走得这等溜撒?我晓得了,那怪说有些儿认得我,想必不是凡间的怪,多是天上来的精。”

  那大圣一时忍不住怒发,揝着铁棒,打个筋斗只跳到南天门上。慌得那庞刘苟毕、张陶邓辛等众两边躬身控背,不敢拦阻,让他打入天门,直至通明殿下。早有张葛许邱四大天师问道:“大圣何来?”行者道:“因保唐僧至宝象国,有一妖魔,欺骗国女,伤害吾师,老孙与他赌斗。正斗间,不见了这怪。想那怪不是凡间之怪,多是天上之精,特来查勘,那一路走了甚么妖神。”天师闻言,即进灵霄殿上启奏,蒙差查勘九曜星官、十二元辰、东西南北中央五斗、河汉群辰、五岳四渎、普天神圣都在天上,更无一个敢离方位。又查那斗牛宫外,二十八宿,颠倒只有二十七位,内独少了奎星。天师回奏道:“奎木狼下界了。”玉帝道:“多少时不在天了?”天师道:“四卯不到。三日点卯一次,今已十三日了。”玉帝道:“天上十三日,下界已是十三年。”即命本部收他上界。

  那二十七宿星员,领了旨意,出了天门,各念咒语,惊动奎星。你道他在那里躲避?他原来是孙大圣大闹天宫时打怕了的神将,闪在那山涧里潜灾,被水气隐住妖云,所以不曾看见他。他听得本部星员念咒,方敢出头,随众上界。被大圣拦住天门要打,幸亏众星劝住,押见玉帝。那怪腰间取出金牌,在殿下叩头纳罪,玉帝道:“奎木狼,上界有无边的胜景,你不受用,却私走一方,何也?”奎宿叩头奏道:“万岁,赦臣死罪。那宝象国王公主,非凡人也。他本是披香殿侍香的玉女,因欲与臣私通。臣恐点污了天宫胜境,他思凡先下界去,托生于皇宫内院,是臣不负前期,变作妖魔,占了名山,摄他到洞府,与他配了一十三年夫妻。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今被孙大圣到此成功。”玉帝闻言,收了金牌,贬他去兜率宫与太上老君烧火,带俸差操,有功复职,无功重加其罪。

  行者见玉帝如此发放,心中欢喜,朝上唱个大喏,又向众神道:“列位,起动了。”天师笑道:“那个猴子还是这等村俗,替他收了怪神,也倒不谢天恩,却就喏喏而退。”玉帝道:“只得他无事,落得天上清平是幸。”

  那大圣按落祥光,径转碗子山波月洞,寻出公主,将那思凡下界收妖的言语正然陈诉,只听得半空中八戒、沙僧厉声高叫道:“师兄,有妖精,留几个儿我们打耶。”行者道:“妖精已尽绝矣。”沙僧道:“既把妖精打绝,无甚挂碍,将公主引入朝中去罢。不要睁眼,兄弟们使个缩地法来。”

  那公主只闻得耳内风响,霎时间径回城里。他三人将公主带上金銮殿上,那公主参拜了父王、母后,会了姊妹,各官俱来拜见。那公主才启奏道:“多亏孙长老法力无边,降了黄袍怪,救奴回国。”那国王问曰:“黄袍是个甚怪?”行者道:“陛下的驸马,是上界的奎星,令爱乃侍香的玉女,因思凡降落人间,不非小可,都因前世前缘,该有这些姻眷。那怪被老孙上天宫启奏玉帝,玉帝查得他四卯不到,下界十三日,就是十三年了。盖天上一日,下界一年。随差本部星宿,收他上界,贬在兜率宫立功去讫,老孙却救得令爱来也。”那国王谢了行者的恩德,便教:“看你师父去来。”

  他三人径下宝殿,与众官到朝房里,抬出铁笼,将假虎解了铁索。别人看他是虎,独行者看他是人。原来那师父被妖术魇住,不能行走,心上明白,只是口眼难开。行者笑道:“师父啊,你是个好和尚,怎么弄出这般个恶模样来也?你怪我行凶作恶,赶我回去,你要一心向善,怎么一旦弄出个这等嘴脸?”八戒道:“哥啊,救他一救儿罢,不要只管揭挑他了。”行者道:“你凡事撺唆,是他个得意的好徒弟,你不救他,又寻老孙怎的?原与你说来,待降了妖精,报了骂我之仇,就回去的。”沙僧近前跪下道:“哥啊,古人云,不看僧面看佛面。兄长既是到此,万望救他一救。若是我们能救,也不敢许远的来奉请你也。”行者用手挽起道:“我岂有安心不救之理?快取水来。”那八戒飞星去驿中,取了行李马匹,将紫金钵盂取出,盛水半盂,递与行者。行者接水在手,念动真言,望那虎劈头一口喷上,退了妖术,解了虎气。

  长老现了原身,定性睁睛,才认得是行者,一把搀住道:“悟空!你从那里来也?”沙僧侍立左右,把那请行者降妖精,救公主,解虎气,并回朝上项事,备陈了一遍。三藏谢之不尽道:“贤徒,亏了你也,亏了你也!这一去,早诣西方,径回东土,奏唐王,你的功劳第一。”行者笑道:“莫说莫说!但不念那话儿,足感爱厚之情也。”国王闻此言,又劝谢了他四众,整治素筵,大开东阁。他师徒受了皇恩,辞王西去。国王又率多官远送。这正是:

  君回宝殿定江山,僧去雷音参佛祖。

  毕竟不知此后又有甚事,几时得到西天,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平顶山功曹传信

莲花洞木母逢灾

 

  话说唐僧复得了孙行者,师徒们一心同体,共诣西方。自宝象国救了公主,承君臣送出城西,说不尽沿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却又值三春景候,那时节:

  轻风吹柳绿如丝,佳景最堪题。时催鸟语,暖烘花发,遍地芳菲。海棠庭院来双燕,正是赏春时。红尘紫陌,绮罗弦管,斗草传卮。

  师徒们正行赏间,又见一山挡路。唐僧道:“徒弟们仔细,前遇山高,恐有虎狼阻挡。”行者道:“师父,出家人莫说在家话。你记得那乌巢和尚的《心经》云‘心无挂碍,无挂碍,方无恐怖,远离颠倒梦想’之言?但只是扫除心上垢,洗净耳边尘。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你莫生忧虑,但有老孙,就是塌下天来,可保无事。怕甚么虎狼!”长老勒回马道:“我

  当年奉旨出长安,只忆西来拜佛颜。
  舍利国中金象彩,浮屠塔里玉毫斑。
  寻穷天下无名水,历遍人间不到山。
  逐逐烟波重迭迭,几时能彀此身闲?”

  行者闻说,笑呵呵道:“师要身闲,有何难事?若功成之后,万缘都罢,诸法皆空。那时节,自然而然,却不是身闲也?”长老闻言,只得乐以忘忧。放辔催银鐲,兜缰趱玉龙。

  师徒们上得山来,十分险峻,真个嵯峨好山:

  巍巍峻岭,削削尖峰。湾环深涧下,孤峻陡崖边。湾环深涧下,蕊只听得唿喇喇戏水蟒翻身;孤峻陡崖边,但见那崒嵂々出林虎剪尾。往上看,峦头突兀透青霄;回眼观,壑下深沉邻碧落。上高来,似梯似凳;下低行,如堑如坑。真个是古怪巅峰岭,果然是连尖削壁崖。巅峰岭上,采药人寻思怕走;削壁崖前,打柴夫寸步难行。胡羊野马乱撺梭,狡兔山牛如布阵。山高蔽日遮星斗,时逢妖兽与苍狼。草径迷漫难进马,怎得雷音见佛王?

  长老勒马观山,正在难行之处。只见那绿莎坡上,伫立着一个樵夫。你道他怎生打扮:

  头戴一顶老蓝毡笠,身穿一领毛皂衲衣。老蓝毡笠,遮烟盖日果稀奇;毛皂衲衣,乐以忘忧真罕见。手持钢斧快磨明,刀伐干柴收束紧。担头春色,幽然四序融融;身外闲情,常是三星淡淡。到老只于随分过,有何荣辱暂关山?

  那樵子:

  正在坡前伐朽柴,忽逢长老自东来。
  停柯住斧出林外,趋步将身上石崖。

  对长老厉声高叫道:“那西进的长老!暂停片时。我有一言奉告,此山有一伙毒魔狠怪,专吃你东来西去的人哩。”长老闻言,魂飞魄散,战兢兢坐不稳雕鞍,急回头,忙呼徒弟道:“你听那樵夫报道此山有毒魔狠怪,谁敢去细问他一问?”行者道:“师父放心,等老孙去问他一个端的。”

  好行者,拽开步径上山来,对樵子叫声“大哥”,道个问讯。樵夫答礼道:“长老啊,你们有何缘故来此?”行者道:“不瞒大哥说,我们是东土差来西天取经的,那马上是我师父,他有些胆小。适蒙见教,说有甚么毒魔狠怪,故此我来奉问一声:那魔是几年之魔,怪是几年之怪?还是个把势,还是个雏儿?烦大哥老实说说,我好着山神土地递解他起身。”樵子闻言,仰天大笑道:“你原来是个风和尚。”行者道:“我不风啊,这是老实话。”樵子道:“你说是老实,便怎敢说把他递解起身?”行者道:“你这等长他那威风,胡言乱语的拦路报信,莫不是与他有亲?不亲必邻,不邻必友。”樵子笑道:“你这个风泼和尚,忒没道理。我倒是好意,特来报与你们,教你们走路时,早晚间防备,你倒转赖在我身上。且莫说我不晓得妖魔出处,就晓得啊,你敢把他怎么的递解?解往何处?”行者道:“若是天魔,解与玉帝;若是土魔,解与土府。西方的归佛,东方的归圣。北方的解与真武,南方的解与火德。是蛟精解与海主,是鬼祟解与阎王。各有地头方向。我老孙到处里人熟,发一张批文,把他连夜解着飞跑。”

  那樵子止不住呵呵冷笑道:“你这个风泼和尚,想是在方上云游,学了些书符咒水的法术,只可驱邪缚鬼,还不曾撞见这等狠毒的怪哩。”行者道:“怎见他狠毒?”樵子道:“此山径过六百里远近,名唤平顶山。山中有一洞,名唤莲花洞。洞里有两个魔头,他画影图形,要捉和尚;抄名访姓,要吃唐僧。你若别处来的还好,但犯了一个唐字儿,莫想去得去得!”行者道:“我们正是唐朝来的。”樵子道:“他正要吃你们哩。”行者道:“造化,造化!但不知他怎的样吃哩?”樵子道:“你要他怎的吃?”行者道:“若是先吃头,还好耍子;若是先吃脚,就难为了。”樵子道:“先吃头怎么说?先吃脚怎么说?”行者道:“你还不曾经着哩。若是先吃头,一口将他咬下,我已死了,凭他怎么煎炒熬煮,我也不知疼痛;若是先吃脚,他啃了孤拐,嚼了腿亭,吃到腰截骨,我还急忙不死,却不是零零碎碎受苦?此所以难为也。”樵子道:“和尚,他那里有这许多工夫?只是把你拿住,捆在笼里,囫囵蒸吃了。”行者笑道:“这个更好,更好!疼倒不忍疼,只是受些闷气罢了。”樵子道:“和尚不要调嘴。那妖怪随身有五件宝贝,神通极大极广。就是擎天的玉柱,架海的金梁,若保得唐朝和尚去,也须要发发昏是。”行者道:“发几个昏么?”樵子道:“要发三四个昏是。”行者道:“不打紧,不打紧。我们一年,常发七八百个昏儿,这三四个昏儿易得发,发发儿就过去了。”

  好大圣,全然无惧,一心只是要保唐僧,捽脱樵夫,拽步而转,径至山坡马头前道:“师父,没甚大事。有便有个把妖精儿,只是这里人胆小,放他在心上。有我哩,怕他怎的?走路,走路!”长老见说,只得放怀随行。正行处,早不见了那樵夫。长老道:“那报信的樵子如何就不见了?”八戒道:“我们造化低,撞见日里鬼了。”行者道:“想是他钻进林子里寻柴去了。等我看看来。”

  好大圣,睁开火眼金睛,漫山越岭的望处,却无踪迹。忽抬头往云端里一看,看见是日值功曹,他就纵云赶上,骂了几声毛鬼,道:“你怎么有话不来直说,却那般变化了,演样老孙?”慌得那功曹施礼道:“大圣,报信来迟,勿罪,勿罪。那怪果然神通广大,变化多端。只看你腾那乖巧,运动神机,仔细保你师父;假若怠慢了些儿,西天路莫想去得。”

  行者闻言,把功曹叱退,切切在心,按云头,径来山上。只见长老与八戒、沙僧,簇拥前进,他却暗想:“我若把功曹的言语实实告诵师父,师父他不济事,必就哭了;假若不与他实说,梦着头,带着他走,常言道乍入芦圩,不知深浅。倘或被妖魔捞去,却不又要老孙费心?且等我照顾八戒一照顾,先着他出头与那怪打一仗看。若是打得过他,就算他一功;若是没手段,被怪拿去,等老孙再去救他不迟,却好显我本事出名。”正自家计较,以心问心道:“只恐八戒躲懒便不肯出头,师父又有些护短,等老孙羁勒他羁勒。”

  好大圣,你看他弄个虚头,把眼揉了一揉,揉出些泪来,迎着师父,往前径走。八戒看见,连忙叫:“沙和尚,歇下担子,拿出行李来,我两个分了罢!”沙僧道:“二哥,分怎的?”八戒道:“分了罢!你往流沙河还做妖怪,老猪往高老庄上盼盼浑家。把白马卖了,买口棺木,与师父送老,大家散火,还往西天去哩?”长老在马上听见,道:“这个夯货!正走路,怎么又胡说了?”八戒道:“你儿子便胡说!你不看见孙行者那里哭将来了?他是个钻天入地、斧砍火烧、下油锅都不怕的好汉,如今戴了个愁帽,泪汪汪的哭来,必是那山险峻,妖怪凶狠。似我们这样软弱的人儿,怎么去得?”长老道:“你且休胡谈,待我问他一声,看是怎么说话。”问道:“悟空,有甚话当面计较,你怎么自家烦恼?这般样个哭包脸,是虎唬我也!”行者道:“师父啊,刚才那个报信的,是日值功曹。他说妖精凶狠,此处难行,果然的山高路峻,不能前进,改日再去罢。”长老闻言,恐惶悚惧,扯住他虎皮裙子道:“徒弟呀,我们三停路已走了停半,因何说退悔之言?”行者道:“我没个不尽心的,但只恐魔多力弱,行势孤单。纵然是块铁,下炉能打得几根钉?”长老道:“徒弟啊,你也说得是,果然一个人也难。兵书云,寡不可敌众。我这里还有八戒、沙僧,都是徒弟,凭你调度使用,或为护将帮手,协力同心,扫清山径,领我过山,却不都还了正果?”

  那行者这一场扭捏,只逗出长老这几句话来,他搵了泪道:“师父啊,若要过得此山,须是猪八戒依得我两件事儿,才有三分去得;假若不依我言,替不得我手,半分儿也莫想过去。”八戒道:“师兄不去,就散火罢,不要攀我。”长老道:“徒弟,且问你师兄,看他教你做甚么。”呆子真个对行者说道:“哥哥,你教我做甚事?”行者道:“第一件是看师父,第二件是去巡山。”八戒道:“看师父是坐,巡山去是走。终不然教我坐一会又走,走一会又坐,两处怎么顾盼得来?”行者道:“不是教你两件齐干,只是领了一件便罢。”八戒又笑道:“这等也好计较。但不知看师父是怎样,巡山是怎样,你先与我讲讲,等我依个相应些儿的去干罢。”行者道:“看师父啊,师父去出恭,你伺候;师父要走路,你扶持;师父要吃斋,你化斋。若他饿了些儿,你该打;黄了些儿脸皮,你该打;瘦了些儿形骸,你该打。”八戒慌了道:“这个难,难,难!伺候扶持,通不打紧,就是不离身驮着,也还容易;假若教我去乡下化斋,他这西方路上,不识我是取经的和尚,只道是那山里走出来的一个半壮不壮的健猪,伙上许多人,叉钯扫帚,把老猪围倒,拿家去宰了,腌着过年,这个却不就遭瘟了?”行者道:“巡山去罢。”八戒道:“巡山便怎么样儿?”行者道:“就入此山,打听有多少妖怪,是甚么山,是甚么洞,我们好过去。”八戒道:“这个小可,老猪去巡山罢。”那呆子就撒起衣裙,挺着钉钯,雄纠纠,径入深山;气昂昂,奔上大路。

  行者在旁,忍不住嘻嘻冷笑。长老骂道:“你这个泼猴!兄弟们全无爱怜之意,常怀嫉妒之心。你做出这样獐智,巧言令色,撮弄他去甚么巡山,却又在这里笑他!”行者道:“不是笑他,我这笑中有味。你看猪八戒这一去,决不巡山,也不敢见妖怪,不知往那里去躲闪半会,捏一个谎来,哄我们也。”长老道:“你怎么就晓得他?”行者道:“我估出他是这等,不信,等我跟他去看看,听他一听。一则帮副他手段降妖,二来看他可有个诚心拜佛。”长老道:“好,好,好,你却莫去捉弄他。”行者应诺了,径直赶上山坡,摇身一变,变作个蟭蟟虫儿。其实变得轻巧,但见他:

  翅薄舞风不用力,腰尖细小如针。穿蒲抹草过花阴,疾似流星还甚。眼睛明映映,声气渺喑喑。昆虫之类惟他小,亭亭款款机深。几番闲日歇幽林,一身浑不见,千眼莫能寻。

  嘤的一翅飞将去,赶上八戒,钉在他耳朵后面鬃根底下。那呆子只管走路,怎知道身上有人,行有七八里路,把钉钯撇下,吊转头来,望着唐僧,指手画脚的骂道:“你罢软的老和尚,捉掐的弼马温,面弱的沙和尚!他都在那里自在,捉弄我老猪来跄路!大家取经,都要望成正果,偏是教我来巡甚么山!哈哈哈!晓得有妖怪,躲着些儿走。还不彀一半,却教我去寻他,这等晦气哩!我往那里睡觉去,睡一觉回去,含含糊糊的答应他,只说是巡了山,就了其帐也。”那呆子一时间侥幸,搴着钯又走。只见山凹里一弯红草坡,他一头钻得进去,使钉钯扑个地铺,毂辘的睡下,把腰伸了一伸,道声:“快活!就是那弼马温,也不得象我这般自在!”

  原来行者在他耳根后,句句儿听着哩,忍不住,飞将起来,又捉弄他一捉弄。又摇身一变,变作个啄木虫儿,但见:

  铁嘴尖尖红溜,翠翎艳艳光明。一双钢爪利如钉,腹馁何妨林静。
  最爱枯槎朽烂,偏嫌老树伶仃。圜睛决尾性丢灵,辟剥之声堪听。

  这虫鹥不大不小的,上秤称,只有二三两重,红铜嘴,黑铁脚,刷剌的一翅飞下来。那八戒丢倒头,正睡着了,被他照嘴唇上揸的一下。

  那呆子慌得爬将起来,口里乱嚷道:“有妖怪,有妖怪!把我戳了一枪去了!嘴上好不疼呀!”伸手摸摸,泱出血来了,他道:“蹭蹬啊!我又没甚喜事,怎么嘴上挂了红耶?”他看着这血手,口里絮絮叨叨的两边乱看,却不见动静,道:“无甚妖怪,怎么戳我一枪么?”忽抬头往上看时,原来是个啄木虫,在半空中飞哩。呆子咬牙骂道:“这个亡人!弼马温欺负我罢了,你也来欺负我!我晓得了,他一定不认我是个人,只把我嘴当一段黑朽枯烂的树,内中生了虫,寻虫儿吃的,将我啄了这一下也,等我把嘴揣在怀里睡罢。”那呆子毂辘的依然睡倒。行者又飞来,着耳根后又啄了一下。呆子慌得爬起来道:“这个亡人,却打搅得我狠!想必这里是他的窠巢,生蛋布雏,怕我占了,故此这般打搅。罢,罢,罢!不睡他了!”搴着钯,径出红草坡,找路又走。可不喜坏了孙行者,笑倒个美猴王,行者道:“这夯货大睁着两个眼,连自家人也认不得!”

  好大圣,摇身又一变,还变做个蟭蟟虫,钉在他耳朵后面,不离他身上。那呆子入深山,又行有四五里,只见山凹中有桌面大的四四方方三块青石头。呆子放下钯,对石头唱个大喏。行者暗笑道:“这呆子!石头又不是人,又不会说话,又不会还礼的,唱他喏怎的,可不是个瞎帐?”原来那呆子把石头当着唐僧沙僧行者三人,朝着他演习哩。他道:“我这回去,见了师父,若问有妖怪,就说有妖怪。他问甚么山,我若说是泥捏的,土做的,锡打的,铜铸的,面蒸的,纸糊的,笔画的,他们见说我呆哩。若讲这话,一发说呆了。我只说是石头山。他问甚么洞,也只说是石头洞。他问甚么门,却说是钉钉的铁叶门。他问里边有多远,只说入内有三层。十分再搜寻,问门上钉子多少,只说老猪心忙记不真。此间编造停当,哄那弼马温去!”
 

  那呆子捏合了,拖着钯径回本路。怎知行者在耳朵后一一听得明白。行者见他回来,即腾两翅预先回去,现原身见了师父。师父道:“悟空,你来了,悟能怎不见回?”行者笑道:“他在那里编谎哩,就待来也。”长老道:“他两个耳朵盖着眼,愚拙之人也,他会编甚么谎?又是你捏合甚么鬼话赖他哩。”行者道:“师父,你只是这等护短,这是有对问的话。”把他那钻在草里睡觉,被啄木虫叮醒,朝石头唱喏,编造甚么石头山、石头洞、铁叶门、有妖精的话,预先说了。

  说毕,不多时那呆子走将来,又怕忘了那谎,低着头口里温习。被行者喝一声:“呆子!念甚么哩?”八戒掀起耳朵来看看道:“我到了地头了!”那呆子上前跪倒,长老搀起道:“徒弟,辛苦啊。”八戒道:“正是。走路的人,爬山的人,第一辛苦了。”长老道:“可有妖怪么?”八戒道:“有妖怪,有妖怪!一堆妖怪哩!”长老道:“怎么打发你来?”八戒说:“他叫我猪祖宗,猪外公,安排些粉汤素食教我吃了一顿。说道摆旗鼓送我们过山哩。”行者道:“想是在草里睡着了,说得是梦话?”呆子闻言,就吓得矮了三寸道:“爷爷呀!我睡他怎么晓得?”行者上前一把揪住道:“你过来,等我问你。”呆子又慌了,战战兢兢的道:“问便罢了,揪扯怎的?”行者道:“是甚么山?”八戒道:“是石头山。”“甚么洞?”道:“是石头洞。”“甚么门?”道:“是钉钉铁叶门。”“里边有多远?”道:“入内是三层。”行者道:“你不消说了,后半截我记得真。恐师父不信,我替你说了罢。”八戒道:“嘴脸!你又不曾去,你晓得那些儿,要替我说?”行者笑道:“门上钉子有多少,只说老猪心忙记不真。可是么?”那呆子即慌忙跪倒。行者道:“朝着石头唱喏,当做我三人,对他一问一答,可是么?又说等我编得谎儿停当,哄那弼马温去!可是么?”

  那呆子连忙只是磕头道:“师兄,我去巡山,你莫成跟我去听的?”行者骂道:“我把你个馕糠的夯货!这般要紧的所在,教你去巡山,你却去睡觉!不是啄木虫叮你醒来,你还在那里睡哩。及叮醒又编这样大谎,可不误了大事?你快伸过孤拐来,打五棍记心!”八戒慌了道:“那个哭丧棒重,擦一擦儿皮塌,挽一挽儿筋伤,若打五下,就是死了!”行者道:“你怕打,却怎么扯谎?”八戒道:“哥哥呀,只是这一遭儿,以后再不敢了。”行者道:“一遭便打三棍罢。”八戒道:“爷爷呀,半棍儿也禁不得!”呆子没计奈何,扯住师父道:“你替我说个方便儿。”长老道:“悟空说你编谎,我还不信。今果如此,其实该打。但如今过山少人使唤,悟空,你且饶他,待过了山再打罢。”行者道:“古人云,顺父母言情,呼为大孝。师父说不打,我就且饶你。你再去与他巡山,若再说谎误事,我定一下也不饶你!”

  那呆子只得爬起来奔上大路又去。你看他奔上大路,疑心生暗鬼,步步只疑是行者变化了跟住他,故见一物,即疑是行者。走有七八里,见一只老虎,从山坡上跑过,他也不怕,举着钉钯道:“师兄来听说谎的,这遭不编了。”又走处,那山风来得甚猛,呼的一声,把颗枯木刮倒,滚至面前,他又跌脚捶胸的道:“哥啊!这是怎的起!一行说不敢编谎罢了,又变甚么树来打人!”又走向前,只见一个白颈老鸦,当头喳喳的连叫几声,他又道:“哥哥,不羞!不羞!我说不编就不编了,只管又变着老鸦怎的?你来听么?”原来这一番行者却不曾跟他去,他那里却自惊自怪,乱疑乱猜,故无往而不疑是行者随他身也。呆子惊疑且不题。

  却说那山叫做平顶山,那洞叫做莲花洞。洞里两妖,一唤金角大王,一唤银角大王。金角正坐,对银角说:“兄弟,我们多少时不巡山了?”银角道:“有半个月了。”金角道:“兄弟,你今日与我去巡巡。”银角道:“今日巡山怎的?”金角道:“你不知,近闻得东土唐朝差个御弟唐僧往西方拜佛,一行四众,叫做孙行者、猪八戒、沙和尚,连马五口。你看他在那处,与我把他拿来。”银角道:“我们要吃人,那里不捞几个?这和尚到得那里,让他去罢。”金角道:“你不晓得。我当年出天界,尝闻得人言:唐僧乃金蝉长老临凡,十世修行的好人,一点元阳未泄,有人吃他肉,延寿长生哩。”银角道:“若是吃了他肉就可以延寿长生,我们打甚么坐,立甚么功,炼甚么龙与虎,配甚么雌与雄?只该吃他去了。等我去拿他来。”金角道:“兄弟,你有些性急,且莫忙着。你若走出门,不管好歹,但是和尚就拿将来,假如不是唐僧,却也不当人子?我记得他的模样,曾将他师徒画了一个影,图了一个形,你可拿去。但遇着和尚,以此照验照验。”又将某人是某名字,一一说了。银角得了图像,知道姓名,即出洞,点起三十名小怪,便来山上巡逻。

  却说八戒运拙,正行处,可可的撞见群魔,当面挡住道:“那来的甚么人?”呆子才抬起头来,掀着耳朵,看见是些妖魔。他就慌了,心中暗道:“我若说是取经的和尚,他就捞了去,只是说走路的。”小妖回道:“大王,是走路的。”那三十名小怪,中间有认得的,有不认得的,旁边有听着指点说话的,道:“大王,这个和尚,象这图中猪八戒模样。”叫挂起影神图来。八戒看见,大惊道:“怪道这些时没精神哩!原来是他把我的影神传将来也!”小妖用枪挑着,银角用手指道:“这骑白马的是唐僧,这毛脸的是孙行者。”八戒听见道:“城隍,没我便也罢了,猪头三牲,清醮二十四分。”口里唠叨,只管许愿。那怪又道:“这黑长的是沙和尚,这长嘴大耳的是猪八戒。”呆子听见说他,慌得把个嘴揣在怀里藏了。那怪叫道:“和尚,伸出嘴来!”八戒道:“胎里病,伸不出来。”那怪令小妖使钩子钩出来。八戒慌得把个嘴伸出道:“小家形罢了,这不是?你要看便就看,钩怎的?”

  那怪认得是八戒,掣出宝刀上前就砍。这呆子举钉钯按住道:“我的儿休无礼!看钯!”那怪笑道:“这和尚是半路出家的。”八戒道:“好儿子!有些灵性!你怎么就晓得老爷是半路出家的?”那怪道:“你会使这钯,一定是在人家园圃中筑地,把他这钯偷将来也。”八戒道:“我的儿,你那里认得老爷这钯。我不比那筑地之钯。这是:

  巨齿铸来如龙爪,渗金妆就似虎形。
  若逢对敌寒风洒,但遇相持火焰生。
  能替唐僧消障碍,西天路上捉妖精。
  轮动烟霞遮日月,使起昏云暗斗星。
  筑倒泰山老虎怕,掀翻大海老龙惊。
  饶你这妖有手段,一钯九个血窟窿!”

  那怪闻言,那里肯让,使七星剑丢开解数,与八戒一往一来,在山中赌斗,有二十回合,不分胜负。八戒发起狠来,舍死的相迎。那怪见他捽耳朵,喷粘涎,舞钉钯,口里吆吆喝喝的,也尽有些悚惧,即回头招呼小怪,一齐动手。若是一个打一个,其实还好。他见那些小妖齐上,慌了手脚,遮架不住,败了阵,回头就跑。原来是道路不平,未曾细看,忽被蓏萝藤绊了个踉跄。挣起来正走,又被个小妖睡倒在地,扳着他脚跟,扑的又跌了个狗吃屎,被一群赶上按住,抓鬃毛,揪耳朵,扯着脚,拉着尾,扛扛抬抬,擒进洞去。咦!正是:

  一身魔发难消灭,万种灾生不易除。

  毕竟不知猪八戒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外道迷真性

元神助本心

 

  却说那怪将八戒拿进洞去道:“哥哥啊,拿将一个来了。”老魔喜道:“拿来我看。”二魔道:“这不是?”老魔道:“兄弟,错拿了,这个和尚没用。”八戒就绰经说道:“大王,没用的和尚,放他出去罢,不当人子!”二魔道:“哥哥,不要放他,虽然没用,也是唐僧一起的,叫做猪八戒。把他且浸在后边净水池中,浸退了毛衣,使盐腌着,晒干了,等天阴下酒。”八戒听言道:“蹭蹬啊!撞着个贩腌腊的妖怪了!”那小妖把八戒抬进去,抛在水里不题。

  却说三藏坐在坡前,耳热眼跳,身体不安。叫声:“悟空!怎么悟能这番巡山,去之久而不来?”行者道:“师父还不晓得他的心哩。”三藏道:“他有甚心?”行者道:“师父啊,此山若是有怪,他半步难行,一定虚张声势,跑将回来报我;想是无怪,路途平静,他一直去了。”三藏道:“假若真个去了,却在那里相会?此间乃是山野空阔之处,比不得那店市城井之间。”行者道:“师父莫虑,且请上马。那呆子有些懒惰,断然走的迟慢。你把马打动些儿,我们定赶上他,一同去罢。”真个唐僧上马,沙僧挑担,行者前面引路上山。

  却说那老怪又唤二魔道:“兄弟,你既拿了八戒,断乎就有唐僧。再去巡巡山来,切莫放过他去。”二魔道:“就行,就行。”你看他急点起五十名小妖上山巡逻。正走处,只见祥云缥缈,瑞气盘旋,二魔道:“唐僧来了。”众妖道:“唐僧在那里?”二魔道:“好人头上祥云照顶,恶人头上黑气冲天。那唐僧原是金蝉长老临凡,十世修行的好人,所以有这样云缥缈。”众怪都不看见,二魔用手指道:“那不是?”那三藏就在马上打了一个寒噤,又一指,又打个寒噤。一连指了三指,他就一连打了三个寒噤,心神不宁道:“徒弟啊,我怎么打寒噤么?”沙僧道:“打寒噤想是伤食病发了。”行者道:“胡说,师父是走着这深山峻岭,必然小心虚惊。莫怕,莫怕!等老孙把棒打一路与你压压惊。”

  好行者,理开棒,在马前丢几个解数,上三下四,左五右六,尽按那六韬三略,使起神通。那长老在马上观之,真个是寰中少有,世上全无。剖开路一直前行,险些儿不唬倒那怪物。他在山顶上看见,魂飞魄丧,忽失声道:“几年间闻说孙行者,今日才知话不虚传果是真。”众怪上前道:“大王,怎么长他人之志气,灭自己之威风?你夸谁哩?”二魔道:“孙行者神通广大,那唐僧吃他不成。”众怪道:“大王,你没手段,等我们着几个去报大大王,教他点起本洞大小兵来,摆开阵势,合力齐心,怕他走了那里去!”二魔道:“你们不曾见他那条铁棒,有万夫不当之勇,我洞中不过有四五百兵,怎禁得他那一棒?”众妖道:“这等说,唐僧吃不成,却不把猪八戒错拿了?如今送还他罢。”二魔道:“拿便也不曾错拿,送便也不好轻送。唐僧终是要吃,只是眼下还尚不能。”众妖道:“这般说,还过几年么?”二魔道:“也不消几年。我看见那唐僧,只可善图,不可恶取。若要倚势拿他,闻也不得一闻,只可以善去感他,赚得他心与我心相合,却就善中取计,可以图之。”众妖道:“大王如定计拿他,可用我等?”二魔道:“你们都各回本寨,但不许报与大王知道。若是惊动了他,必然走了风讯,败了我计策。我自有个神通变化,可以拿他。”众妖散去。

  他独跳下山来,在那道路之旁,摇身一变,变做个年老的道者,真个是怎生打扮?但见他:

  星冠晃亮,鹤发蓬松。羽衣围绣带,云履缀黄棕。神清目朗如仙客,体健身轻似寿翁。说甚么清牛道士,也强如素券先生。妆成假象如真象,捏作虚情似实情。

  他在那大路旁妆做个跌折腿的道士,脚上血淋津,口里哼哼的只叫:“救人,救人!”

  却说这三藏仗着孙大圣与沙僧,欢喜前来,正行处,只听得叫:“师父救人!”三藏闻得道:“善哉,善哉!这旷野山中,四下里更无村舍,是甚么人叫?想必是虎豹狼虫唬倒的。”这长老兜回俊马,叫道:“那有难者是甚人?可出来。”这怪从草科里爬出,对长老马前,乒乓的只情磕头。三藏在马上见他是个道者,却又年纪高大,甚不过意,连忙下马搀道:“请起,请起。”那怪道:“疼,疼,疼!”丢了手看处,只见他脚上流血,三藏惊问道:“先生啊,你从那里来?因甚伤了尊足?”那怪巧语花言,虚情假意道:“师父啊,此山西去,有一座清幽观宇,我是那观里的道士。”三藏道:“你不在本观中侍奉香火,演习经法,为何在此闲行?”那魔道:“因前日山南里施主家,邀道众禳星,散福来晚。我师徒二人,一路而行。行至深衢,忽遇着一只斑斓猛虎,将我徒弟衔去,贫道战兢兢亡命走,一跤跌在乱石坡上,伤了腿足,不知回路。今日大有天缘,得遇师父,万望师父大发慈悲,救我一命。若得到观中,就是典身卖命,一定重谢深恩。”三藏闻言,认为真实,道:“先生啊,你我都是一命之人。我是僧,你是道,衣冠虽别,修行之理则同。我不救你啊,就不是出家之辈。救便救你,你却走不得路哩。”那怪道:“立也立不起来,怎生走路?”

  三藏道:“也罢,也罢。我还走得路,将马让与你骑一程,到你上宫,还我马去罢。”那怪道:“师父,感蒙厚情,只是腿胯跌伤,不能骑马。”三藏道:“正是。”叫沙和尚:“你把行李捎在我马上,你驮他一程罢。”沙僧道:“我驮他。”那怪急回头,抹了他一眼道:“师父啊,我被那猛虎唬怕了,见这晦气色脸的师父,愈加惊怕,不敢要他驮。”三藏叫道:“悟空,你驮罢。”行者连声答应道:“我驮,我驮!”那妖就认定了行者,顺顺的要他驮,再不言语。沙僧笑道:“这个没眼色的老道!我驮着不好,颠倒要他驮。他若看不见师父时,三尖石上,把筋都掼断了你的哩!”

  行者驮了,口中笑道:“你这个泼魔,怎么敢来惹我?你也问问老孙是几年的人儿!你这般鬼话儿,只好瞒唐僧,又好来瞒我?我认得你是这山中的怪物,想是要吃我师父哩。我师父又非是等闲之辈,是你吃的!你要吃他,也须是分多一半与老孙是。”那魔闻得行者口中念诵,道:“师父,我是好人家儿孙,做了道士。今日不幸,遇着虎狼之厄,我不是妖怪。”行者道:“你既怕虎狼,怎么不念北斗经?”三藏正然上马,闻得此言,骂道:“这个泼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驮他驮儿便罢了,且讲甚么北斗经南斗经!”行者闻言道:“这厮造化哩!我那师父是个慈悲好善之人,又有些外好里枒槎。我待不驮你,他就怪我。驮便驮,须要与你讲开,若是大小便,先和我说。若在脊梁上淋下来,臊气不堪,且污了我的衣服,没人浆洗。”那怪道:“我这般一把子年纪,岂不知你的话说?”行者才拉将起来,背在身上,同长老、沙僧,奔大路西行。那山上高低不平之处,行者留心慢走,让唐僧前去。

  行不上三五里路,师父与沙僧下了山凹之中,行者却望不见,心中埋怨道:“师父偌大年纪,再不晓得事体。这等远路,就是空身子也还嫌手重,恨不得捽了,却又教我驮着这个妖怪!莫说他是妖怪,就是好人,这们年纪,也死得着了,掼杀他罢,驮他怎的?”这大圣正算计要掼,原来那怪就知道了。且会遣山,就使一个移山倒海的法术,就在行者背上捻诀,念动真言,把一座须弥山遣在空中,劈头来压行者。这大圣慌的把头偏一偏,压在左肩背上,笑道:“我的儿,你使甚么重身法来压老孙哩?这个倒也不怕,只是正担好挑,偏担儿难挨。”那魔道:“一座山压他不住!”却又念咒语,把一座峨眉山遣在空中来压。行者又把头偏一偏,压在右肩背上。看他挑着两座大山,飞星来赶师父!那魔头看见,就吓得浑身是汗,遍体生津道:“他却会担山!”又整性情,把真言念动,将一座泰山遣在空中,劈头压住行者。那大圣力软筋麻,遭逢他这泰山下顶之法,只压得三尸神咋,七窍喷红。

  好妖魔,使神通压倒行者,却疾驾长风,去赶唐三藏,就于云端里伸下手来,马上挝人。慌得个沙僧丢了行李,掣出降妖棒,当头挡住。那妖魔举一口七星剑,对面来迎。这一场好杀:

  七星剑,降妖杖,万映金光如闪亮。这个圜眼凶如黑杀神,那个铁脸真是卷帘将。那怪山前大显能,一心要捉唐三藏。这个努力保真僧,一心宁死不肯放。他两个喷云嗳雾照天宫,播土扬尘遮斗象。杀得那一轮红日淡无光,大地乾坤昏荡荡。来往相持八九回,不期战败沙和尚。

  那魔十分凶猛,使口宝剑流星的解数滚来,把个沙僧战得软弱难搪,回头要走。早被他逼住宝杖,轮开大手,挝住沙僧挟在左胁下。将右手去马上拿了三藏,脚尖儿钩着行李,张开口,咬着马鬃,使起摄法,把他们一阵风,都拿到莲花洞里。厉声高叫道:“哥哥!这和尚都拿来了!”

  老魔闻言大喜,道:“拿来我看。”二魔道:“这不是?”老魔道:“贤弟呀,又错拿来了也。”二魔道:“你说拿唐僧的。”老魔道:“是便就是唐僧,只是还不曾拿住那有手段的孙行者。须是拿住他,才好吃唐僧哩。若不曾拿得他,切莫动他的人。那猴王神通广大,变化多般,我们若吃了他师父,他肯甘心?来那门前吵闹,莫想能得安生。”二魔笑道:“哥啊,你也忒会抬举人。若依你夸奖他,天上少有,地下全无,自我观之,也只如此,没甚手段。”老魔道:“你拿住了?”二魔道:“他已被我遣三座大山压在山下,寸步不能举移,所以才把唐僧、沙和尚连马行李,都摄将来也。”那老魔闻言满心欢喜道:“造化,造化!拿住这厮,唐僧才是我们口里的食哩。”叫小妖:“快安排酒来,且与你二大王奉一个得功的杯儿。”二魔道:“哥哥,且不要吃酒,叫小的们把猪八戒捞上水来吊起。”遂把八戒吊在东廊,沙僧吊在西边,唐僧吊在中间,白马送在槽上,行李收将进去。

  老魔笑道:“贤弟好手段!两次捉了三个和尚。但孙行者虽是有山压住,也须要作个法,怎么拿他来凑蒸才好哩。”二魔道:“兄长请坐。若要拿孙行者,不消我们动身,只教两个小妖,拿两件宝贝,把他装将来罢。”老魔道:“拿什么宝贝去?”二魔道:“拿我的紫金红葫芦,你的羊脂玉净瓶。”老魔将宝贝取出道:“差那两个去?”二魔道:“差精细鬼、伶俐虫二人去。”吩咐道:“你两个拿着这宝贝,径至高山绝顶,将底儿朝天,口儿朝地,叫一声孙行者!他若应了,就已装在里面,随即贴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奉敕的帖儿,他就一时三刻化为脓了。”二小妖叩头,将宝贝领出去拿行者不题。

  却说那大圣被魔使法压住在山根之下,遇苦思三藏,逢灾念圣僧,厉声叫道:“师父啊!想当时你到两界山揭了压帖,老孙脱了大难,秉教沙门,感菩萨赐与法旨,我和你同住同修,同缘同相,同见同知,乍想到了此处遭逢魔障,又被他遣山压了。可怜,可怜!你死该当,只难为沙僧、八戒与那小龙化马一场!这正是树大招风风撼树,人为名高名丧人!”叹罢,那珠泪如雨。

  早惊了山神土地与五方揭谛神众,会金头揭谛道:“这山是谁的?”土地道:“是我们的。”“你山下压的是谁?”土地道:“不知是谁。”揭谛道:“你等原来不知。这压的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行者,如今皈依正果跟唐僧做了徒弟。你怎么把山借与妖魔压他?你们是死了。他若有一日脱身出来,他肯饶你!就是从轻,土地问个摆站,山神也问个充军,我们也领个大不应是。”那山神、土地才怕道:“委实不知不知,只听得那魔头念起遣山咒法,我们就把山移将来了,谁晓得是孙大圣?”揭谛道:“你且休怕,律上有云,不知者不坐。我与你计较,放他出来,不要教他动手打你们。”土地道:“就没理了,既放出来又打?”揭谛道:“你不知,他有一条如意金箍棒,十分利害,打着的就死,挽着的就伤。磕一磕儿筋断,擦一擦儿皮塌哩!”

  那土地山神心中恐惧,与五方揭谛商议了,却来三山门外叫道:“大圣!山神土地五方揭谛来见。”好行者,他虎瘦雄心还在,自然的气象昂昂,声音朗朗道:“见我怎的?”土地道:“告大圣得知,遣开山,请大圣出来,赦小神不恭之罪。”行者道:“遣开山,不打你。”喝声:“起去!”就如官府发放一般。那众神念动真言咒语,把山遣归本位,放起行者。行者跳将起来,抖抖土,束束裙,耳后掣出棒来,叫山神土地:“都伸过孤拐来,每人先打两下,与老孙散散闷!”众神大惊道:“刚才大圣已吩咐,恕我等之罪,怎么出来就变了言语要打?”行者道:“好土地,好山神!你倒不怕老孙,却怕妖怪!”土地道:“那魔神通广大,法术高强,念动真言咒语,拘唤我等在他洞里,一日一个轮流当值哩!”

  行者听见当值二字,却也心惊,仰面朝天,高声大叫道:“苍天,苍天!自那混沌初分,天开地辟,花果山生了我,我也曾遍访明师,传授长生秘诀。想我那随风变化,伏虎降龙,大闹天宫,名称大圣,更不曾把山神、土地欺心使唤。今日这个妖魔无状,怎敢把山神、土地唤为奴仆,替他轮流当值?天啊!既生老孙,怎么又生此辈?”

  那大圣正感叹间,又见山凹里霞光焰焰而来,行者道:“山神土地,你既在这洞中当值,那放光的是甚物件?”土地道:“那是妖魔的宝贝放光,想是有妖精拿宝贝来降你。”行者道:“这个却好耍子儿啊!我且问你,他这洞中有甚人与他相往?”土地道:“他爱的是烧丹炼药,喜的是全真道人。”行者道:“怪道他变个老道士,把我师父骗去了。既这等,你都且记打,回去罢,等老孙自家拿他。”那众神俱腾空而散。

  这大圣摇身一变,变做个老真人。你道他怎生打扮:

  头挽双髽髻,身穿百衲衣。
  手敲渔鼓简,腰系吕公绦。
  斜倚大路下,专候小魔妖。
  顷刻妖来到,猴王暗放刁。

  不多时,那两个小妖到了。行者将金箍棒伸开,那妖不曾防备,绊着脚扑的一跌。爬起来才看见行者,口里嚷道:“惫懒,惫懒!若不是我大王敬重你这行人,就和比较起来。”行者陪笑道:“比较甚么?道人见道人,都是一家人。”那怪道:“你怎么睡在这里,绊我一跌?”行者道:“小道童见我这老道人,要跌一跌儿做见面钱。”那妖道:“我大王见面钱只要几两银子,你怎么跌一跌儿做见面钱?你别是一乡风,决不是我这里道士。”行者道:“我当真不是,我是蓬莱山来的。”那妖道:“蓬莱山是海岛神仙境界。”行者道:“我不是神仙,谁是神仙?”那妖却回嗔作喜,上前道:“老神仙,老神仙!我等肉眼凡胎,不能识认,言语冲撞,莫怪,莫怪。”行者道:“我不怪你,常言道,仙体不踏凡地,你怎知之?我今日到你山上,要度一个成仙了道的好人。那个肯跟我去?”精细鬼道:“师父,我跟你去。”伶俐虫道:“师父,我跟你去。”

  行者明知故问道:“你二位从那里来的?”那怪道:“自莲花洞来的。”要往那里去?”那怪道:“奉我大王教命,拿孙行者去的。”行者道:“拿那个?”那怪又道:“拿孙行者。”孙行者道:“可是跟唐僧取经的那个孙行者么?”那妖道:“正是,正是。你也认得他?”行者道:“那猴子有些无礼。我认得他,我也有些恼他,我与你同拿他去,就当与你助功。”那怪道:“师父,不须你助功,我二大王有些法术,遣了三座大山把他压在山下,寸步难移,教我两个拿宝贝来装他。”行者道:“是甚宝贝?”精细鬼道:“我的是红葫芦,他的是玉净瓶。”行者道:“怎么样装他?”小妖道:“把这宝贝的底儿朝天,口儿朝地,叫他一声,他若应了,就装在里面,贴上一张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奉敕的帖子,他就一时三刻化为脓了。”行者见说,心中暗惊道:“利害,利害!当时日值功曹报信,说有五件宝贝,这是两件了。不知那三件又是甚么东西?”行者笑道:“二位,你把宝贝借我看看。”那小妖那知甚么诀窍,就于袖中取出两件宝贝双手递与行者。行者见了,心中暗喜道:“好东西,好东西!我若把尾子一抉,飕的跳起走了,只当是送老孙。”忽又思道:“不好,不好!抢便抢去,只是坏了老孙的名头,这叫做白日抢夺了。”复递与他去道:“你还不曾见我的宝贝哩。”那怪道:“师父有甚宝贝?也借与我凡人看看压灾。”

  好行者,伸下手把尾上毫毛拔了一根,捻一捻,叫:“变!”即变做一个一尺七寸长的大紫金红葫芦,自腰里拿将出来道:“你看我的葫芦么?”那伶俐虫接在手,看了道:“师父,你这葫芦长大,有样范,好看,却只是不中用。”行者道:“怎的不中用?”那怪道:“我这两件宝贝,每一个可装千人哩。”行者道:“你这装人的,何足稀罕?我这葫芦,连天都装在里面哩!”那怪道:“就可以装天?”行者道:“当真的装天。”那怪道:“只怕是谎。就装与我们看看才信,不然决不信你。”行者道:“天若恼着我,一月之间,常装他七八遭;不恼着我,就半年也不装他一次。”伶俐虫道:“哥啊,装天的宝贝,与他换了罢。”精细鬼道:“他装天的,怎肯与我装人的相换?伶俐虫道:“若不肯啊,贴他这个净瓶也罢。”行者心中暗喜道:“葫芦换葫芦,余外贴净瓶,一件换两件,其实甚相应!”即上前扯住那伶俐虫道:“装天可换么?”那怪道:“但装天就换,不换,我是你的儿子!”行者道:“也罢,也罢,我装与你们看看。”

  好大圣,低头捻诀,念个咒语,叫那日游神、夜游神、五方揭谛神:“即去与我奏上玉帝,说老孙皈依正果,保唐僧去西天取经,路阻高山,师逢苦厄。妖魔那宝,吾欲诱他换之,万千拜上,将天借与老孙装闭半个时辰,以助成功。若道半声不肯,即上灵霄殿,动起刀兵!”

  那日游神径至南天门里灵霄殿下启奏玉帝,备言前事,玉帝道:“这泼猴头,出言无状,前者观音来说,放了他保护唐僧,朕这里又差五方揭谛、四值功曹轮流护持,如今又借天装,天可装乎?”才说装不得,班中闪出哪吒三太子,奏道:“万岁,天也装得。”玉帝道:“天怎样装?”哪吒道:“自混沌初分,以轻清为天,重浊为地。天是一团清气而扶托瑶天宫阙,以理论之,其实难装。但只孙行者保唐僧西去取经,诚所谓泰山之福缘,海深之善庆,今日当助他成功。”玉帝道:“卿有何助?”哪吒道:“请降旨意,往北天门问真武借皂雕旗在南天门上一展,把那日月星辰闭了。对面不见人,捉白不见黑,哄那怪道,只说装了天,以助行者成功。”玉帝闻言:“依卿所奏。”那太子奉旨,前来北天门,见真武备言前事。那祖师随将旗付太子。

  早有游神急降大圣耳边道:“哪吒太子来助功了。”行者仰面观之,只见祥云缭绕,果是有神,却回头对小妖道:“装天罢。”小妖道:“要装就装,只管阿绵花屎怎的?”行者道:“我方才运神念咒来。”那小妖都睁着眼,看他怎么样装天。这行者将一个假葫芦儿抛将上去。你想,这是一根毫毛变的,能有多重?被那山顶上风吹去,飘飘荡荡,足有半个时辰方才落下。只见那南天门上,哪吒太子把皂旗拨喇喇展开,把日月星辰俱遮闭了,真是乾坤墨染就,宇宙靛装成。二小妖大惊道:“才说话时,只好向午,却怎么就黄昏了?”行者道:“天既装了,不辨时候,怎不黄昏!”“如何又这等样黑?”行者道:“日月星辰都装在里面,外却无光,怎么不黑!”小妖道:“师父,你在那厢说话哩?”行者道:“我在你面前不是?”小妖伸手摸着道:“只见说话,更不见面目。师父,此间是甚么去处?”行者又哄他道:“不要动脚,此间乃是渤海岸上,若塌了脚,落下去啊,七八日还不得到底哩!”小妖大惊道:“罢,罢,罢!放了天罢。我们晓得是这样装了。若弄一会子,落下海去,不得归家!”

  好行者,见他认了真实,又念咒语,惊动太子,把旗卷起,却早见日光正午。小妖笑道:“妙啊,妙啊!这样好宝贝,若不换啊,诚为不是养家的儿子!”那精细鬼交了葫芦,伶俐虫拿出净瓶,一齐儿递与行者,行者却将假葫芦儿递与那怪。行者既换了宝贝,却又干事找绝:脐下拔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变作一个铜钱,叫道:“小童,你拿这个钱去买张纸来。”小妖道:“何用?”行者道:“我与你写个合同文书。你将这两件装人的宝贝换了我一件装天的宝贝,恐人心不平,向后去日久年深,有甚反悔不便,故写此各执为照。”小妖道:“此间又无笔墨,写甚文书?我与你赌个咒罢。”行者道:“怎么样赌?”小妖道:“我两件装人之宝,贴换你一件装天之宝,若有反悔,一年四季遭瘟。”行者笑道:“我是决不反悔,如有反悔,也照你四季遭瘟。”说了誓,将身一纵,把尾子跷了一跷,跳在南天门前,谢了哪吒太子麾旗相助之功。太子回宫缴旨,将旗送还真武不题。这行者伫立霄汉之间,观看那个小妖。

  毕竟不知怎生区处,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魔王巧算困心猿

大圣腾那骗宝贝

 

  却说那两个小妖将假葫芦拿在手中,争看一会,忽抬头不见了行者。伶俐虫道:“哥啊,神仙也会打诳语,他说换了宝贝,度我等成仙,怎么不辞就去了?”精细鬼道:“我们相应便宜的多哩,他敢去得成?拿过葫芦来,等我装装天,也试演试演看。”真个把葫芦往上一抛,扑的就落将下来。慌得个伶俐虫道:“怎么不装,不装!莫是孙行者假变神仙,将假葫芦换了我们真的去耶?”精细鬼道:“不要胡说!孙行者是那三座山压住了,怎生得出?拿过来,等我念他那几句咒儿装了看。”这怪也把葫芦儿望空丢起,口中念道:“若有半声不肯,就上灵霄殿上,动起刀兵!”念不了,扑的又落将下来。两妖道:“不装不装!一定是个假的。”

  正嚷处,孙大圣在半空听得明白,看得真实,恐怕他弄得时辰多了,紧要处走了风讯,将身一抖,把那变葫芦的毫毛,收上身来,弄得那两妖四手皆空。精细鬼道:“兄弟,拿葫芦来。”伶俐虫道:“你拿着的。天呀!怎么不见了?”都去地下乱摸,草里胡寻,吞袖子,揣腰间,那里得有?二妖吓得呆呆挣挣道:“怎的好,怎的好!当时大王将宝贝付与我们,教拿孙行者,今行者既不曾拿得,连宝贝都不见了。我们怎敢去回话?这一顿直直的打死了也!怎的好,怎的好!”伶俐虫道:“我们走了罢。”精细鬼道:“往那里走么?”伶俐虫道:“不管那里走罢。若回去说没宝贝,断然是送命了。”精细鬼道:“不要走,还回去。二大王平日看你甚好,我推一句儿在你身上。他若肯将就,留得性命,说不过,就打死,还在此间,莫弄得两头不着,去来去来!”那怪商议了,转步回山。

  行者在半空中见他回去,又摇身一变,变作苍蝇儿飞下去,跟着小妖。你道他既变了苍蝇,那宝贝却放在何处?如丢在路上,藏在草里,被人看见拿去,却不是劳而无功?他还带在身上。带在身上啊,苍蝇不过豆粒大小,如何容得?原来他那宝贝,与他金箍棒相同,叫做如意佛宝,随身变化,可以大,可以小,故身上亦可容得。

  他嘤的一声飞下去,跟定那怪,不一时到了洞里。只见那两个魔头坐在那里饮酒。小妖朝上跪下,行者就钉在那门柜上,侧耳听着。小妖道:“大王。”二老魔即停杯道:“你们来了?”小妖道:“来了。”又问:“拿着孙行者否?”小妖叩头,不敢声言。老魔又问,又不敢应,只是叩头。问之再三,小妖俯伏在地:“赦小的万千死罪,赦小的万千死罪!我等执着宝贝走到半山之中,忽遇着蓬莱山一个神仙。他问我们那里去,我们答道,拿孙行者去。那神仙听见说孙行者,他也恼他,要与我们帮功。是我们不曾叫他帮功,却将拿宝贝装人的情由,与他说了。那神仙也有个葫芦,善能装天。我们也是妄想之心,养家之意:他的装天,我的装人,与他换了罢。原说葫芦换葫芦,伶俐虫又贴他个净瓶。谁想他仙家之物,近不得凡人之手。正试演处,就连人都不见了。万望饶小的们死罪!”

  老魔听说,暴躁如雷道:“罢了,罢了!这是孙行者假妆神仙骗哄去了!那猴头神通广大,处处人熟,不知那个毛神放他出来,骗去宝贝!”二魔道:“兄长息怒。叵耐那猴头着然无礼,既有手段,便走了也罢,怎么又骗宝贝?我若没本事拿他,永不在西方路上为怪!”老魔道:“怎生拿他?”二魔道:“我们有五件宝贝,去了两件,还有三件,务要拿住他。”老魔道:“还有那三件?”二魔道:“还有七星剑与芭蕉扇在我身边,那一条幌金绳,在压龙山压龙洞老母亲那里收着哩。如今差两个小妖去请母亲来吃唐僧肉,就教他带幌金绳来拿孙行者。”老魔道:“差那个去?”二魔道:“不差这样废物去!”将精细鬼、伶俐虫一声喝起。二人道:“造化,造化!打也不曾打,骂也不曾骂,却就饶了。”二魔道:“叫那常随的伴当巴山虎、倚海龙来。”二人跪下,二魔吩咐道:“你却要小心。”俱应道:“小心。”“却要仔细。”俱应道:“仔细。”又问道:“你认得老奶奶家么?”又俱应道:“认得。”“你既认得,你快早走动,到老奶奶处,多多拜上,说请吃唐僧肉哩。就着带幌金绳来,要拿孙行者。”

  二怪领命疾走,怎知那行者在旁,一一听得明白。他展开翅飞将去,赶上巴山虎,钉在他身上。行经二三里,就要打杀他两个。又思道:“打死他有何难事?但他奶奶身边有那幌金绳,又不知住在何处,等我且问他一问再打。”好行者,嘤的一声,躲离小妖,让他先行有百十步,却又摇身一变,也变做个小妖儿,戴一顶狐皮帽子,将虎皮裙子倒插上来勒住,赶上道:“走路的等我一等。”那倚海龙回头问道:“是那里来的?”行者道:“好哥啊,连自家人也认不得?”小妖道:“我家没有你。”行者道:“怎么没我?你再认认看。”小妖道:“面生,面生,不曾相会。”行者道:“正是,你们不曾会着我,我是外班的。”小妖道:“外班长官,是不曾会。你往那里去?”行者道:“大王说差你二位请老奶奶来吃唐僧肉,教他就带幌金绳来拿孙行者。恐你二位走得缓,有些贪顽,误了正事,又差我来催你们快去。”

  小妖见说着海底眼,更不疑惑,把行者果认做一家人,急急忙忙,往前飞跑,一气又跑有八九里。行者道:“忒走快了些,我们离家有多少路了?”小怪道:“有十五六里了。”行者道:“还有多远?”倚海龙用手一指道:“乌林子里就是。”行者抬头见一带黑林不远,料得那老怪只在林子里外,却立定步,让那小怪前走,即取出铁棒,走上前,着脚后一刮。可怜忒不禁打,就把两个小妖刮做一团肉饼,却拖着脚,藏在路旁深草科里。即便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变!”变做个巴山虎,自身却变做个倚海龙,假妆做两个小妖,径往那压龙洞请老奶奶。这叫做:

  七十二变神通大,指物腾那手段高。

  三五步跳到林子里,正找寻处,只见有两扇石门,半开半掩,不敢擅入,只得洋叫一声:“开门,开门!”早惊动那把门的一个女怪,将那半扇儿开了,道:“你是那里来的?”行者道:“我是平顶山莲花洞里差来请老奶奶的。”那女怪道:“进去。”到了二层门下,闪着头往里观看,又见那正当中高坐着一个老妈妈儿。你道他怎生模样?但见:

  雪鬓蓬松,星光晃亮。脸皮红润皱文多,牙齿稀疏神气壮。貌似菊残霜里色,形如松老雨余颜。头缠白练攒丝帕,耳坠黄金嵌宝环。

  孙大圣见了,不敢进去,只在二门外仵着脸,脱脱的哭起来。你道他哭怎的,莫成是怕他?就怕也便不哭,况先哄了他的宝贝,又打杀他的小妖,却为何而哭?他当时下九鼎油锅,就楔了七八日也不曾有一点泪儿。只为想起唐僧取经的苦恼,他就泪出痛肠,放眼便哭,心却想道:“老孙既显手段,变做小妖,来请这老怪,没有个直直的站了说话之理,一定见他磕头才是。我为人做了一场好汉,止拜了三个人:西天拜佛祖,南海拜观音,两界山师父救了我,我拜了他四拜。为他使碎六叶连肝肺,用尽三毛七孔心。一卷经能值几何?今日却教我去拜此怪。若不跪拜,必定走了风讯。苦啊!算来只为师父受困,故使我受辱于人!”

  到此际也没及奈何,撞将进去朝上跪下道:“奶奶磕头。”那怪道:“我儿起来。”行者暗道:“好,好,好!叫得结实!”老怪问道:“你是那里来的?”行者道:“平顶山莲花洞,蒙二位大王有令,差来请奶奶去吃唐僧肉,教带幌金绳,要拿孙行者哩。”老怪大喜道:“好孝顺的儿子!”就去叫抬出轿来。行者道:“我的儿啊!妖精也抬轿!”后壁厢即有两个女怪抬出一顶香藤轿,放在门外,挂上青绢纬幔。老怪起身出洞,坐在轿里,后有几个小女怪捧着减妆,端着镜架,提着手巾,托着香盒,跟随左右。那老怪道:“你们来怎的?我往自家儿子去处,愁那里没人伏侍,要你们去献勤塌嘴?都回去!关了门看家!”那几个小妖果俱回去,止有两个抬轿的。老怪问道:“那差来的叫做甚么名字?”行者连忙答应道:“他叫做巴山虎,我叫做倚海龙。”老怪道:“你两个前走,与我开路。”行者暗想道:“可是晦气!经倒不曾取得,且来替他做皂隶!”却又不敢抵强,只得向前引路,大四声喝起。

  行了五六里远近,他就坐在石崖上,等那抬轿的到了。行者道:“略歇歇如何?压得肩头疼啊。”小怪那知甚么诀窍,就把轿子歇下。行者在轿后,胸脯上拔下一根毫毛,变做一个大烧饼抱着啃。轿夫道:“长官,你吃的是甚么?”行者道:“不好说。这远的路,来请奶奶,没些儿赏赐,肚里饥了,原带来的干粮,等我吃些儿再走。”轿夫道:“把些儿我们吃吃。”行者笑道:“来么,都是一家人,怎么计较?”那小妖不知好歹,围着行者,分其干粮,被行者掣出棒,着头一磨,一个荡着的,打得稀烂;一个擦着的,不死还哼。那老怪听得人哼,轿子里伸出头来看时,被行者跳到轿前,劈头一棍,打了个窟窿,脑浆迸流,鲜血直冒,拖出轿来看处,原是个九尾狐狸。行者笑道:“造孽畜!叫甚么老奶奶!你叫老奶奶,就该称老孙做上太祖公公是!”

  好猴王,把他那幌金绳搜出来,笼在袖里,欢喜道:“那泼魔纵有手段,已此三件儿宝贝姓孙了!”却又拔两根毫毛变做个巴山虎、倚海龙,又拔两根变做两个抬轿的,他却变做老奶奶模样,坐在轿里。将轿子抬起,径回本路。

  不多时到了莲花洞口,那毫毛变的小妖俱在前道:“开门,开门!”内有把门的小妖开了门道:“巴山虎、倚海龙来了?”毫毛道:“来了。”“你们请的奶奶呢?”毫毛用手指道:“那轿内的不是?”小妖道:“你且住,等我进去先报。”报道:“大王,奶奶来耶。”两个魔头闻说,即命排香案来接。行者听得暗喜道:“造化!也轮到我为人了!我先变小妖,去请老怪,磕了他一个头。这番来,我变老怪,是他母亲,定行四拜之礼。虽不怎的,好道也赚他两个头儿!”

  好大圣,下了轿子,抖抖衣服,把那四根毫毛收在身上。那把门的小妖,把空轿抬入门里,他却随后徐行,那般娇娇啻啻,扭扭捏捏,就象那老怪的行动,径自进去。又只见大小群妖,都来跪接,鼓乐箫韶,一派响亮;博山炉里,霭霭香烟。他到正厅中,南面坐下,两个魔头,双膝跪倒,朝上叩头,叫道:“母亲,孩儿拜揖。”行者道:“我儿起来。”

  却说猪八戒吊在梁上,哈哈的笑了一声。沙僧道:“二哥好啊!吊出笑来也!”八戒道:“兄弟,我笑中有故。”沙僧道:“甚故?”八戒道:“我们只怕是奶奶来了,就要蒸吃;原来不是奶奶,是旧话来了。”沙僧道:“甚么旧话?”八戒笑道:“弼马温来了。”沙僧道:“你怎么认得是他?”八戒道:“弯腰叫我儿起来,那后面就掬起猴尾巴子。我比你吊得高,所以看得明也。”沙僧道:“且不要言语,听他说甚么话。”八戒道:“正是,正是。”

  那孙大圣坐在中间问:“我儿,请我来有何事干?”魔头道:“母亲啊,连日儿等少礼,不曾孝顺得。今早愚兄弟拿得东土唐僧,不敢擅吃,请母亲来献献生,好蒸与母亲吃了延寿。”行者道:“我儿,唐僧的肉我倒不吃,听见有个猪八戒的耳朵甚好,可割将下来整治整治我下酒。”那八戒听见慌了道:“遭瘟的!你来为割我耳朵的!我喊出来不好听啊!”

  噫!只为呆子一句通情话,走了猴王变化的风。那里有几个巡山的小怪,把门的众妖,都撞将进来,报道:“大王,祸事了!孙行者打杀奶奶,假妆来耶!”魔头闻此言,那容分说,掣七星宝剑,望行者劈脸砍来。好大圣,将身一幌,只见满洞红光,预先走了。似这般手段,着实好耍子。正是那聚则成形,散则成气。

  唬得个老魔头魂飞魄散,众群精噬指摇头。老魔道:“兄弟,把唐僧与沙僧、八戒、白马、行李都送还那孙行者,闭了是非之门罢。”二魔道:“哥哥,你说那里话?我不知费了多少辛勤,施这计策,将那和尚都摄将来。如今似你这等怕惧孙行者的诡谲,就俱送去还他,真所谓畏刀避剑之人,岂大丈夫之所为也?你且请坐勿惧。我闻你说孙行者神通广大,我虽与他相会一场,却不曾与他比试。取披挂来,等我寻他交战三合。假若他三合胜我不过,唐僧还是我们之食;如三战我不能胜他,那时再送唐僧与他未迟。”老魔道:“贤弟说得是。”教:“取披挂。”

  众妖抬出披挂,二魔结束齐整,执宝剑出门外叫声:“孙行者!你往那里走了?”此时大圣已在云端里,闻得叫他名字,急回头观看,原来是那二魔。你看他怎生打扮:

  头戴凤盔欺腊雪,身披战甲幌镔铁。
  腰间带是蟒龙筋,粉皮靴靿梅花摺。
  颜如灌口活真君,貌比巨灵无二别。
  七星宝剑手中擎,怒气冲霄威烈烈。

  二魔高叫道:“孙行者!快还我宝贝与我母亲来,我饶你唐僧取经去!”大圣忍不住骂道:“这泼怪物,错认了你孙外公!赶早儿送还我师父师弟白马行囊,仍打发我些盘缠,往西走路。若牙缝里道半个不字,就自家搓根绳儿去罢,也免得你外公动手。”二魔闻言,急纵云跳在空中,轮宝剑来刺,行者掣铁棒劈手相迎。他两个在半空中,这场好杀:

  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棋逢对手难藏兴,将遇良才可用功。那两员神将相交,好便似南山虎斗,北海龙争。龙争处,鳞甲生辉;虎斗时,爪牙乱落。爪牙乱落撒银钩,鳞甲生辉支铁叶。这一个翻翻复复,有千般解数;那一个来来往往,无半点放闲。金箍棒,离顶门只隔三分;七星剑,向心窝惟争一弩。那个威风逼得斗牛寒,这个怒气胜如雷电险。
 

  他两个战了有三十回合,不分胜负。

  行者暗喜道:“这泼怪倒也架得住老孙的铁棒!我已得了他三件宝贝,却这般苦苦的与他厮杀,可不误了我的工夫?不若拿葫芦或净瓶装他去,多少是好。”又想道:“不好,不好!常言道:物随主便。倘若我叫他不答应,却又不误了事业?且使幌金绳扣头罢。”好大圣,一只手使棒,架住他的宝剑;一只手把那绳抛起,唰唰的扣了魔头。

  原来那魔头有个紧绳咒,有个松绳咒。若扣住别人,就念紧绳咒,莫能得脱;若扣住自家人,就念松绳咒,不得伤身。他认得是自家的宝贝,即念松绳咒,把绳松动,便脱出来,反望行者抛将去,却早扣住了大圣。大圣正要使“瘦身法”,想要脱身,却被那魔念动紧绳咒,紧紧扣住,怎能得脱?褪至颈项之下,原是一个金圈子套住。那怪将绳一扯,扯将下来,照光头上砍了七八宝剑,行者头皮儿也不曾红了一红。那魔道:“这猴子,你这等头硬,我不砍你,且带你回去再打你。将我那两件宝贝趁早还我!”行者道:“我拿你什么宝贝,你问我要?”那魔头将身上细细搜检,却将那葫芦、净瓶都搜出来,又把绳子牵着,带至洞里道:“兄长,拿将来了。”老魔道:“拿了谁来?”二魔道:“孙行者。你来看,你来看。”老魔一见,认得是行者,满面欢喜道:“是他,是他!把他长长的绳儿拴在柱芭上耍子!”真个把行者拴住,两个魔头却进后面堂里饮酒。

  那大圣在柱根下爬蹉,忽惊动八戒。那呆子吊在梁上,哈哈的笑道:“哥哥啊,耳朵吃不成了!”行者道:“呆子,可吊得自在么?我如今就出去,管情救了你们。”八戒道:“不羞,不羞!本身难脱,还想救人,罢,罢,罢!师徒们都在一处死了,好到阴司里问路!”行者道:“不要胡说!你看我出去。”八戒道:“我看你怎么出去。”那大圣口里与八戒说话,眼里却抹着那些妖怪。见他在里边吃酒,有几个小妖拿盘拿盏,执壶酾酒,不住的两头乱跑,关防的略松了些儿。他见面前无人,就弄神通,顺出棒来,吹口仙气,叫:“变!”即变做一个纯钢的锉儿,扳过那颈项的圈子,三五锉,锉做两段;扳开锉口,脱将出来,拔了一根毫毛,叫变做一个假身,拴在那里,真身却幌一幌,变做个小妖,立在旁边。八戒又在梁上喊道:“不好了,不好了!拴的是假货,吊的是正身!”老魔停杯便问:“那猪八戒吆喝的是甚么?”行者已变做小妖,上前道:“猪八戒撺道孙行者教变化走了罢,他不肯走,在那里吆喝哩。”二魔道:“还说猪八戒老实,原来这等不老实!该打二十多嘴棍!”

  这行者就去拿条棍来打,八戒道:“你打轻些儿,若重了些儿,我又喊起,我认得你!”行者道:“老孙变化,也只为你们,你怎么倒走了风息?这一洞里妖精,都认不得,怎的偏你认得?”八戒道:“你虽变了头脸,还不曾变得屁股。那屁股上两块红不是?我因此认得是你。”行者随往后面,演到厨中,锅底上摸了一把,将两臀擦黑,行至前边。八戒看见又笑道:“那个猴子去那里混了这一会,弄做个黑屁股来了。”

  行者仍站在跟前,要偷他宝贝,真个甚有见识:走上厅,对那怪扯个腿子道:“大王,你看那孙行者拴在柱上,左右爬蹉,磨坏那根金绳,得一根粗壮些的绳子换将下来才好。”老魔道:“说得是。”即将腰间的狮蛮带解下,递与行者。行者接了带,把假妆的行者拴住,换下那条绳子,一窝儿窝儿笼在袖内,又拔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变作一根假幌金绳,双手送与那怪。那怪只因贪酒,那曾细看,就便收下。这个是:

  大圣腾那弄本事,毫毛又换幌金绳。

  得了这件宝贝,急转身跳出门外,现了原身高叫:“妖怪!”那把门的小妖问道:“你是甚人,在此呼喝?”行者道:“你快早进去报与你那泼魔,说者行孙来了。”那小妖如言报告,老魔大惊道:“拿住孙行者,又怎么有个者行孙?”二魔道:“哥哥,怕他怎的?宝贝都在我手里,等我拿那葫芦出去,把他装将来。”老魔道:“兄弟仔细。”二魔拿了葫芦,走出山门,忽看见与孙行者模样一般,只是略矮些儿,问道:“你是那里来的”,行者道:“我是孙行者的兄弟,闻说你拿了我家兄,却来与你寻事的。”二魔道:“是我拿了,锁在洞中。你今既来,必要索战。我也不与你交兵,我且叫你一声,你敢应我么?”行者道:“可怕你叫上千声,我就答应你万声!”那魔执了宝贝,跳在空中,把底儿朝天,口儿朝地,叫声:“者行孙。”行者却不敢答应,心中暗想道:“若是应了,就装进去哩。”那魔道:“你怎么不应我?”行者道:“我有些耳闭,不曾听见。你高叫。”那怪物又叫声“者行孙。”行者在底下掐着指头算了一算,道:“我真名字叫做孙行者,起的鬼名字叫做者行孙。真名字可以装得,鬼名字好道装不得。”却就忍不住,应了他一声,飕的被他吸进葫芦去,贴上帖儿。原来那宝贝,那管甚么名字真假,但绰个应的气儿,就装了去也。

  大圣到他葫芦里,浑然乌黑,把头往上一顶,那里顶得动,且是塞得甚紧,却才心中焦躁道:“当时我在山上,遇着那两个小妖,他曾告诵我说:不拘葫芦净瓶,把人装在里面,只消一时三刻,就化为脓了,敢莫化了我么?”一条心又想着道:“没事,化不得我!老孙五百年前大闹天宫,被太上老君放在八卦炉中炼了四十九日,炼成个金子心肝,银子肺腑,铜头铁背,火眼金睛,那里一时三刻就化得我?且跟他进去,看他怎的!”

  二魔拿入里面道:“哥哥,拿来了。”老魔道:“拿了谁?”二魔道:“者行孙,是我装在葫芦里也。”老魔欢喜道:“贤弟请坐。不要动,只等摇得响再揭帖儿。”行者听得道:“我这般一个身子,怎么便摇得响?只除化成稀汁,才摇得响是。等我撒泡溺罢,他若摇得响时,一定揭帖起盖。我乘空走他娘罢!”又思道,“不好,不好!溺虽可响,只是污了这直裰。等他摇时,我但聚些唾津漱口,稀漓呼喇的,哄他揭开,老孙再走罢。”大圣作了准备,那怪贪酒不摇。大圣作个法,意思只是哄他来摇,忽然叫道:“天呀!孤拐都化了!”那魔也不摇。大圣又叫道:“娘啊!连腰截骨都化了!”老魔道:“化至腰时,都化尽矣,揭起帖儿看看。”

  那大圣闻言,就拔了一根毫毛。叫:“变!”变作个半截的身子,在葫芦底上,真身却变做个蟭蟟虫儿,钉在那葫芦口边。只见那二魔揭起帖子看时,大圣早已飞出,打个滚又变做个倚海龙。倚海龙却是原去请老奶奶的那个小妖,他变了,站在旁边。那老魔扳着葫芦口,张了一张,见是个半截身子动耽,他也不认真假,慌忙叫:“兄弟,盖上,盖上!还不曾化得了哩!”二魔依旧贴上。大圣在旁暗笑道:“不知老孙已在此矣!”

  那老魔拿了壶,满满斟了一杯酒,近前双手递与二魔道:“贤弟,我与你递个锺儿。”二魔道:“兄长,我们已吃了这半会酒,又递甚钟?”老魔道:“你拿住唐僧、八戒、沙僧犹可,又索了孙行者,装了者行孙,如此功劳,该与你多递几钟。”二魔见哥哥恭敬,怎敢不接,但一只手托着葫芦,一只手不敢去接,却把葫芦递与倚海龙,双手去接杯,不知那倚海龙是孙行者变的。你看他端葫芦,殷勤奉侍。二魔接酒吃了,也要回奉一杯,老魔道:“不消回酒,我这里陪你一杯罢。”两人只管谦逊。行者顶着葫芦,眼不转睛,看他两个左右传杯,全无计较,他就把个葫芦塞入衣袖,拔根毫毛变个假葫芦,一样无二,捧在手中。那魔递了一会酒,也不看真假,一把接过宝贝,各上席,安然坐下,依然叙饮。孙大圣撤身走过,得了宝贝,心中暗喜道:“饶这魔头有手段,毕竟葫芦还姓孙!”

  毕竟不知向后怎样施为,方得救师灭怪,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外道施威欺正性

心猿获宝伏邪魔

 

本性圆明道自通,翻身跳出网罗中。
  修成变化非容易,炼就长生岂俗同?
  清浊几番随运转,辟开数劫任西东。
  逍遥万亿年无计,一点神光永注空。

  此诗暗合孙大圣的道妙。他自得了那魔真宝,笼在袖中,喜道:“泼魔苦苦用心拿我,诚所谓水中捞月;老孙若要擒你,就好似火上弄冰。”藏着葫芦,密密的溜出门外,现了本相,厉声高叫道:“精怪开门!”旁有小妖道:“你又是甚人,敢来吆喝?”行者道:“快报与你那老泼魔,吾乃行者孙来也。”

  那小妖急入里报道:“大王,门外有个甚么行者孙来了。”老魔大惊道:“贤弟,不好了!惹动他一窝风了!幌金绳现拴着孙行者,葫芦里现装着者行孙,怎么又有个甚么行者孙?想是他几个兄弟都来了。”二魔道:“兄长放心,我这葫芦装下一千人哩。我才装了者行孙一个,又怕那甚么行者孙!等我出去看看,一发装来。”老魔道:“兄弟仔细。”

  你看那二魔拿着个假葫芦,还象前番雄纠纠、气昂昂走出门高呼道:“你是那里人氏,敢在此间吆喝?”行者道:“你认不得我:

  家居花果山,祖贯水帘洞。
  只为闹天宫,多时罢争竞。
  如今幸脱灾,弃道从僧用。
  秉教上雷音,求经归觉正。
  相逢野泼魔,却把神通弄。
  还我大唐僧,上西参佛圣。
  两家罢战争,各守平安境。
  休惹老孙焦,伤残老性命!”

  那魔道:“你且过来,我不与你相打,但我叫你一声,你敢应么?”行者笑道:“你叫我,我就应了;我若叫你,你可应么?”那魔道:“我叫你,是我有个宝贝葫芦可以装人;你叫我,却有何物?”行者道:“我也有个葫芦儿。”那魔道:“既有,拿出来我看。”行者就于袖中取出葫芦道:“泼魔,你看!”幌一幌,复藏在袖中,恐他来抢。

  那魔见了大惊道:“他葫芦是那里来的?怎么就与我的一般?纵是一根藤上结的,也有个大小不同,偏正不一,却怎么一般无二?”他便正色叫道:“行者孙,你那葫芦是那里来的?”行者委的不知来历,接过口来就问他一句道:“你那葫芦是那里来的?”那魔不知是个见识,只道是句老实言语,就将根本从头说出道:“我这葫芦是混沌初分,天开地辟,有一位太上老祖,解化女娲之名,炼石补天,普救阎浮世界。补到乾宫夬地,见一座昆仑山脚下,有一缕仙藤,上结着这个紫金红葫芦,却便是老君留下到如今者。”大圣闻言,就绰了他口气道:“我的葫芦,也是那里来的。”魔头道:“怎见得?”大圣道:“自清浊初开,天不满西北,地不满东南,太上道祖解化女娲,补完天缺,行至昆仑山下,有根仙藤,藤结有两个葫芦。我得一个是雄的,你那个却是雌的。”那怪道:“莫说雌雄,但只装得人的,就是好宝贝。”大圣道:“你也说得是,我就让你先装。”

  那怪甚喜,急纵身跳将起去,到空中执着葫芦,叫一声“行者孙。”大圣听得,却就不歇气连应了八九声,只是不能装去。那魔坠将下来,跌脚捶胸道:“天那!只说世情不改变哩!这样个宝贝也怕老公,雌见了雄,就不敢装了!”行者笑道:“你且收起,轮到老孙该叫你哩。”急纵筋斗,跳起去,将葫芦底儿朝天,口儿朝地,照定妖魔,叫声“银角大王”。那怪不敢闭口,只得应了一声,倏的装在里面,被行者贴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奉敕”的帖子,心中暗喜道:“我的儿,你今日也来试试新了!”

  他就按落云头,拿着葫芦,心心念念只是要救师父,又往莲花洞口而来。那山上都是些洼踏不平之路,况他又是个圈盘腿,拐呀拐的走着,摇的那葫芦里漷漷索索,响声不绝。你道他怎么便有响声?原来孙大圣是熬炼过的身体,急切化他不得,那怪虽也能腾云驾雾,不过是些法术,大端是凡胎未脱,到于宝贝里就化了。行者还不当他就化了,笑道:“我儿子啊,不知是撒尿耶,不知是漱口哩,这是老孙干过的买卖。不等到七八日,化成稀汁,我也不揭盖来看。忙怎的?有甚要紧?想着我出来的容易,就该千年不看才好!”他拿着葫芦说着话,不觉的到了洞口,把那葫芦摇摇,一发响了,他道:“这个象发课的筒子响,倒好发课。等老孙发一课,看师父甚么时才得出门。”你看他手里不住的摇,口里不住的念道:“周易文王、孔子圣人、桃花女先生、鬼谷子先生。”

  那洞里小妖看见道:“大王,祸事了!行者孙把二大王爷爷装在葫芦里发课哩!”那老魔闻得此言。唬得魂飞魄散,骨软筋麻,扑的跌倒在地放声大哭道:“贤弟呀!我和你私离上界,转托尘凡,指望同享荣华,永为山洞之主。怎知为这和尚伤了你的性命,断吾手足之情!”满洞群妖一齐痛哭。

  猪八戒吊在梁上,听得他一家子齐哭,忍不住叫道:“妖精,你且莫哭,等老猪讲与你听。先来的孙行者,次来的者行孙,后来的行者孙,返复三字,都是我师兄一人。他有七十二变化,腾那进来,盗了宝贝,装了令弟。令弟已是死了,不必这等扛丧,快些儿刷净锅灶,办些香蕈、蘑菇、茶芽、竹笋、豆腐、面筋、木耳、蔬菜,请我师徒们下来,与你令弟念卷受生经。”那老魔闻言,心中大怒道:“只说猪八戒老实,原来甚不老实!他倒作笑话儿打觑我!”叫小妖:“且休举哀,把猪八戒解下来,蒸得稀烂,等我吃饱了,再去拿孙行者报仇。”沙僧埋怨八戒道:“好么!我说教你莫多话,多话的要先蒸吃哩!”那呆子也尽有几分悚惧。旁一小妖道:“大王,猪八戒不好蒸。”八戒道:“阿弥陀佛!是那位哥哥积阴德的?果是不好蒸。”又有一个妖道:“将他皮剥了,就好蒸。”八戒慌了道:“好蒸,好蒸!皮骨虽然粗糙,汤滚就烂,棬户!棬户!”

  正嚷处,只见前门外一个小妖报道:“行者孙又骂上门来了!”那老魔又大惊道:“这厮轻我无人!”叫:“小的们,且把猪八戒照旧吊起,查一查还有几件宝贝。”管家的小妖道:“洞中还有三件宝贝哩。”老魔问:“是那三件?”管家的道:“还有七星剑、芭蕉扇与净瓶。”老魔道:“那瓶子不中用,原是叫人,人应了就装得,转把个口诀儿教了那孙行者,倒把自家兄弟装去了。不用他,放在家里,快将剑与扇子拿来。”那管家的即将两件宝贝献与老魔。老魔将芭蕉扇插在后项衣领,把七星剑提在手中,又点起大小群妖,有三百多名,都教一个个拈枪弄棒,理索轮刀。这老魔却顶盔贯甲,罩一领赤焰焰的丝袍。群妖摆出阵去,要拿孙大圣。

  那孙大圣早知二魔化在葫芦里面,却将他紧紧拴扣停当,撒在腰间,手持着金箍棒准备厮杀。只见那老妖红旗招展,跳出门来。却怎生打扮:

  头上盔缨光焰焰,腰间带束彩霞鲜。
  身穿铠甲龙鳞砌,上罩红袍烈火然。
  圆眼睁开光掣电,钢须飘起乱飞烟。
  七星宝剑轻提手,芭蕉扇子半遮肩。
  行似流云离海岳,声如霹雳震山川。
  威风凛凛欺天将,怒帅群妖出洞前。

  那老魔急令小妖摆开阵势,骂道:“你这猴子十分无礼!害我兄弟,伤我手足,着然可恨!”行者骂道:“你这讨死的怪物!你一个妖精的性命舍不得,似我师父、师弟,连马四个生灵,平白的吊在洞里,我心何忍!情理何甘!快快的送将出来还我,多多贴些盘费,喜喜欢欢打发老孙起身,还饶了你这个老妖的狗命!”那怪那容分说,举宝剑劈头就砍,这大圣使铁棒举手相迎。这一场在洞门外好杀!咦!

  金箍棒与七星剑,对撞霞光如闪电。悠悠冷气逼人寒,荡荡昏云遮岭堰。那个皆因手足情,些儿不放善;这个只为取经僧,毫厘不容缓。两家各恨一般仇,二处每怀生怒怨。只杀得天昏地暗鬼神惊,日淡烟浓龙虎战。这个咬牙锉玉钉,那个怒目飞金焰。一来一往逞英雄,不住翻腾棒与剑。

  这老魔与大圣战经二十回合不分胜负。他把那剑梢一指,叫声:“小妖齐来!”那三百余精,一齐拥上,把行者围在垓心。好大圣,公然无惧,使一条棒,左冲右撞,后抵前遮。那小妖都有手段,越打越上,一似绵絮缠身,搂腰扯腿,莫肯退后。大圣慌了,即使个身外身法,将左胁下毫毛,拔了一把,嚼碎喷去,喝声叫:“变!”一根根都变做行者。你看他长的使棒,短的轮拳,再小的没处下手,抱着孤拐啃筋,把那小妖都打得星落云散。齐声喊道:“大王啊,事不谐矣!难矣乎哉!满地盈山皆是孙行者了!”被这身外法把群妖打退,止撇得老魔围困中间,赶得东奔西走,出路无门。

  那魔慌了,将左手擎着宝剑,右手伸于项后,取出芭蕉扇子,望东南丙丁火,正对离宫,唿喇的一扇子,掮将下来,只见那就地上,火光焰焰。原来这般宝贝,平白地扇出火来。那怪物着实无情,一连扇了七八扇子,天炽地,烈火飞腾。好火:

  那火不是天上火,不是炉中火,也不是山头火,也不是灶底火,乃是五行中自然取出的一点灵光火。这扇也不是凡间常有之物,也不是人工造就之物,乃是自开辟混沌以来产成的珍宝之物。用此扇,扇此火,煌煌烨烨,就如电掣红绡;灼灼辉辉,却似霞飞绛绮。更无一缕青烟,尽是满山赤焰,只烧得岭上松翻成火树,崖前柏变作灯笼。那窝中走兽贪性命,西撞东奔;这林内飞禽惜羽毛,高飞远举。这场神火飘空燎,只烧得石烂溪干遍地红!

  大圣见此恶火,却也心惊胆颤,道声“不好了!我本身可处,毫毛不济,一落这火中,岂不真如燎毛之易?”将身一抖,遂将毫毛收上身来,只将一根变作假身子,避火逃灾,他的真身,捻着避火诀,纵筋斗,跳将起去,脱离了大火之中,径奔他莲花洞里,想着要救师父。急到门前,把云头按落,又见那洞门外有百十个小妖,都破头折脚,肉绽皮开,原来都是他分身法打伤了的,都在这里声声唤唤,忍疼而立。大圣见了,按不住恶性凶顽,轮起铁棒,一路打将进去。可怜把那苦炼人身的功果息,依然是块旧皮毛!

  那大圣打绝了小妖,撞入洞里,要解师父,又见那内面有火光焰焰,唬得他手慌脚忙道:“罢了,罢了!这火从后门口烧起来,老孙却难救师父也!”正悚惧处,仔细看时,呀!原来不是火光,却是一道金光。他正了性,往里视之,乃羊脂玉净瓶放光,却自心中欢喜道:“好宝贝耶!这瓶子曾是那小妖拿在山上放光,老孙得了,不想那怪又复搜去。今日藏在这里,原来也放光。”你看他窃了这瓶子,喜喜欢欢,且不救师父,急抽身往洞外而走。才出门,只见那妖魔提着宝剑,拿着扇子,从南而来。孙大圣回避不及,被那老魔举剑劈头就砍。大圣急纵筋斗云,跳将起去,无影无踪的逃了不题。

  却说那怪到得门口,但见尸横满地,就是他手下的群精,慌得仰天长叹,止不住放声大哭道:“苦哉,痛哉!”有诗为证,诗曰:

  可恨猿乖马劣顽,灵胎转托降尘凡。
  只因错念离天阙,致使忘形落此山。
  鸿雁失群情切切,妖兵绝族泪潺潺。
  何时孽满开愆锁,返本还原上御关?

  那老魔惭惶不已,一步一声,哭入洞内,只见那什物家火俱在,只落得静悄悄,没个人形;悲切切,愈加凄惨。独自个坐在洞中,蹋伏在那石案之上,将宝剑斜倚案边,把扇子插于肩后,昏昏默默睡着了,这正是:

  人逢喜事精神爽,闷上心来瞌睡多。

  话说孙大圣拨转筋斗云,伫立山前,想着要救师父,把那净瓶儿牢扣腰间,径来洞口打探。见那门开两扇,静悄悄的不闻消耗,随即轻轻移步,潜入里边,只见那魔斜倚石案,呼呼睡着,芭蕉扇褪出肩衣,半盖着脑后,七星剑还斜倚案边,却被他轻轻的走上前拔了扇子,急回头,呼的一声跑将出去。原来这扇柄儿刮着那怪的头发,早惊醒他。抬头看时,是孙行者偷了,急慌忙执剑来赶。那大圣早已跳出门前,将扇子撒在腰间,双手轮开铁棒,与那魔抵敌。这一场好杀:

  恼坏泼妖王,怒发冲冠志。恨不过挝来囫囵吞,难解心头气。恶口骂猢猻:你老大将人戏,伤我若干生,还来偷宝贝!这场决不容,定见存亡计!大圣喝妖魔:你好不知趣!徒弟要与老师争,累卵焉能击石碎?宝剑来,铁棒去,两家更不留仁义。一翻二复赌输赢,三转四回施武艺。盖为取经僧,灵山参佛位,致令金火不相投,五行拨乱伤和气。扬威耀武显神通,走石飞沙弄本事。交锋渐渐日将晡,魔头力怯先回避。

  那老魔与大圣战经三四十合,天将晚矣,抵敌不住,败下阵来,径往西南上,投奔压龙洞去不题。

  这大圣才按落云头,闯入莲花洞里,解下唐僧与八戒、沙和尚来。他三人脱得灾危,谢了行者,却问:“妖魔那里去了?”行者道:“二魔已装在葫芦里,想是这会子已化了;大魔才然一阵战败,往西南压龙山去讫。概洞小妖,被老孙分身法打死一半,还有些败残回的,又被老孙杀绝,方才得入此处,解放你们。”唐僧谢之不尽道:“徒弟啊,多亏你受了劳苦!”行者笑道:“诚然劳苦。你们还只是吊着受疼,我老孙再不曾住脚,比急递铺的铺兵还甚,反复里外,奔波无已。因是偷了他的宝贝,方能平退妖魔。”猪八戒道:“师兄,你把那葫芦儿拿出来与我们看看。只怕那二魔已化了也。”大圣先将净瓶解下,又将金绳与扇子取出,然后把葫芦儿拿在手道:“莫看,莫看!他先曾装了老孙,被老孙漱口,哄得他扬开盖子,老孙方得走了。我等切莫揭盖,只怕他也会弄喧走了。”师徒们喜喜欢欢,将他那洞中的米面菜蔬寻出。烧刷了锅灶,安排些素斋吃了,饱餐一顿,安寝洞中。一夜无话,早又天晓。

  却说那老魔径投压龙山,会聚了大小女怪,备言打杀母亲,装了兄弟,绝灭妖兵,偷骗宝贝之事,众女怪一齐大哭。哀痛多时道:“你等且休凄惨。我身边还有这口七星剑,欲会汝等女兵,都去压龙山后,会借外家亲戚,断要拿住那孙行者报仇。”说不了,有门外小妖报道:“大王,山后老舅爷帅领若干兵卒来也。”老魔闻言,急换了缟素孝服,躬身迎接。原来那老舅爷是他母亲之弟,名唤狐阿七大王,因闻得哨山的妖兵报道,他姐姐被孙行者打死,假变姐形,盗了外甥宝贝,连日在平顶山拒敌。他却帅本洞妖兵二百余名,特来助阵,故此先拢姐家问信。才进门,见老魔挂了孝服,二人大哭。哭久,老魔拜下,备言前事。那阿七大怒,即命老魔换了孝服,提了宝剑,尽点女妖,合同一处,纵风云,径投东北而来。

  这大圣却教沙僧整顿早斋,吃了走路。忽听得风声,走出门看,乃是一伙妖兵,自西南上来。行者大惊,急抽身忙呼八戒道:“兄弟,妖精又请救兵来也。”三藏闻言,惊恐失色道:“徒弟,似此如何?”行者笑道:“放心,放心!”把他这宝贝都拿来与我。”大圣将葫芦、净瓶系在腰间,金绳笼于袖内,芭蕉扇插在肩后,双手轮着铁棒,教沙僧保守师父,稳坐洞中。着八戒执钉钯,同出洞外迎敌。

  那怪物摆开阵势,只见当头的是阿七大王。他生的玉面长髯,钢眉刀耳,头戴金炼盔,身穿锁子甲,手执方天戟,高声骂道:“我把你个大胆的泼猴!怎敢这等欺人!偷了宝贝,伤了眷族,杀了神兵,又敢久占洞府!赶早儿一个个引颈受死,雪我姐家之仇!”行者骂道:“你这伙作死的毛团,不识你孙外公的手段!不要走!领吾一棒!”那怪物侧身躲过,使方天戟劈面相迎。两个在山头一来一往,战经三四回合,那怪力软,败阵回走。行者赶来,却被老魔接住,又斗了三合,只见那狐阿七复转来攻。这壁厢八戒见了,急掣九齿钯挡住。一个抵一个,战经多时,不分胜败,那老魔喝了一声,众妖兵一齐围上。

  却说那三藏坐在莲花洞里,听得喊声振地,便叫:“沙和尚,你出去看你师兄胜负如何。”沙僧果举降妖杖出来,喝一声,撞将出去,打退群妖。阿七见事势不利,回头就走,被八戒赶上,照背后一钯,就筑得九点鲜红往外冒,可怜一灵真性赴前程。急拖来剥了衣服看处,原来也是个狐狸精。

  那老魔见伤了他老舅,丢了行者,提宝剑就劈八戒,八戒使钯架住。正赌斗间,沙僧撞近前来,举杖便打,那妖抵敌不住,纵风云往南逃走,八戒、沙僧紧紧赶来。大圣见了,急纵云跳在空中,解下净瓶,罩定老魔,叫声:“金角大王!”那怪只道是自家败残的小妖呼叫,就回头应了一声,飕的装将进去,被行者贴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奉敕”的帖子。只见那七星剑坠落尘埃,也归了行者。八戒迎着道:“哥哥,宝剑你得了,精怪何在?”行者笑道:了了!已装在我这瓶儿里也。”沙僧听说,与八戒十分欢喜。

  当时通扫净诸邪,回至洞里,与三藏报喜道:“山已净,妖已无矣,请师父上马走路。”三藏喜不自胜。师徒们吃了早斋,收拾了行李马匹,奔西找路。

  正行处,猛见路旁闪出一个瞽者,走上前扯住三藏马道:“和尚那里去?还我宝贝来!”八戒大惊道:“罢了!这是老妖来讨宝贝了!”行者仔细观看,原来是太上李老君,慌得近前施礼道:“老官儿,那里去?”那老祖急升玉局宝座,九霄空里伫立,叫:“孙行者,还我宝贝。”大圣起到空中道:“甚么宝贝?”老君道:“葫芦是我盛丹的,净瓶是我盛水的,宝剑是我炼魔的,扇子是我扇火的,绳子是我一根勒袍的带。那两个怪,一个是我看金炉的童子,一个是我看银炉的童子。只因他偷了我的宝贝,走下界来,正无觅处,却是你今拿住,得了功绩。”大圣道:“你这老官儿,着实无礼,纵放家属为邪,该问个钤束不严的罪名。”老君道:“不干我事,不可错怪了人。此乃海上菩萨问我借了三次,送他在此托化妖魔,看你师徒可有真心往西去也。”大圣闻言,心中作念道:“这菩萨也老大惫懒!当时解脱老孙,教保唐僧西去取经。我说路途艰涩难行,他曾许我到急难处亲来相救。如今反使精邪掯害,语言不的,该他一世无夫!若不是老官儿亲来,我决不与他。既是你这等说,拿去罢。”

  那老君收得五件宝贝,揭开葫芦与净瓶盖口,倒出两股仙气,用手一指,仍化为金、银二童子,相随左右。只见那霞光万道,咦!

  缥缈同归兜率院,逍遥直上大罗天。

  毕竟不知此后又有甚事,孙大圣怎生保护唐僧,几时得到西天,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心猿正处诸缘伏

劈破旁门见月明

 

  却说孙行者按落云头,对师父备言菩萨借童子、老君收去宝贝之事。三藏称谢不已,死心塌地,办虔诚,舍命投西,攀鞍上马,猎八戒挑着行李,沙和尚拢着马头,孙行者执了铁棒,剖开路,径下高山前进。说不尽那水宿风餐,披霜冒露。

  师徒们行罢多时,前又一山阻路。三藏在马上高叫:“徒弟啊,你看那里山势崔巍,须是要仔细提防,恐又有魔障侵身也。”行者道:“师父休要胡思乱想,只要定性存神,自然无事。”三藏道:“徒弟呀,西天怎么这等难行?我记得离了长安城,在路上春尽夏来,秋残冬至,有四五个年头,怎么还不能得到?”行者闻言,呵呵笑道:“早哩,早哩!还不曾出大门哩!”八戒道:“哥哥不要扯谎,人间就有这般大门?”行者道:“兄弟,我们还在堂屋里转哩!”沙僧笑道:“师兄,少说大话吓我,那里就有这般大堂屋,却也没处买这般大过梁啊。”行者道:“兄弟,若依老孙看时,把这青天为屋瓦,日月作窗棂,四山五岳为梁柱,天地犹如一敞厅!”八戒听说道:“罢了,罢了!我们只当转些时回去罢。”行者道:“不必乱谈,只管跟着老孙走路。”

  好大圣,横担了铁棒,领定了唐僧,剖开山路,一直前进。那师父在马上遥观,好一座山景,真个是:

  山顶嵯峨摩斗柄,树梢仿佛接云霄。青烟堆里,时闻得谷口猿啼;乱翠阴中,每听得松间鹤唳。啸风山魅立溪间,戏弄樵夫;成器狐狸坐崖畔,惊张猎户。好山!看那八面崖巍,四围险峻。古怪乔松盘翠盖,枯摧老树挂藤萝。泉水飞流,寒气透人毛发冷;巅峰屹岦,清风射眼梦魂惊。时听大虫哮吼,每闻山鸟时鸣。麂鹿成群穿荆棘,往来跳跃;獐豝结党寻野食,前后奔跑。伫立草坡,一望并无客旅;行来深凹,四边俱有豺狼。应非佛祖修行处,尽是飞禽走兽场。

  那师父战战兢兢,进此深山,心中凄惨,兜住马,叫声:“悟空啊!我:

  自从益智登山盟,王不留行送出城。
  路上相逢三棱子,途中催趱马兜铃。
  寻坡转涧求荆芥,迈岭登山拜茯苓。
  防己一身如竹沥,茴香何日拜朝廷?”

  孙大圣闻言,呵呵冷笑道:“师父不必挂念,少要心焦,且自放心前进,还你个功到自然成也。”师徒们玩着山景,信步行时,早不觉红轮西坠。正是:

  十里长亭无客走,九重天上现星辰。
  八河船只皆收港,七千州县尽关门。
  六宫五府回官宰,四海三江罢钓纶。
  两座楼头钟鼓响,一轮明月满乾坤。

  那长老在马上遥观,只见那山凹里有楼台迭迭,殿阁重重。三藏道:“徒弟,此时天色已晚,幸得那壁厢有楼阁不远,想必是庵观寺院,我们都到那里借宿一宵,明日再行罢。”行者道:“师父说得是。不要忙,等我且看好歹如何。”那大圣跳在空中,仔细观看,果然是座山门,但见:

  八字砖墙泥红粉,两边门上钉金钉。
  迭迭楼台藏岭畔,层层宫阙隐山中。
  万佛阁对如来殿,朝阳楼应大雄门。
  七层塔屯云宿雾,三尊佛神现光荣。
  文殊台对伽蓝舍,弥勒殿靠大慈厅。
  看山楼外青光舞,步虚阁上紫云生。
  松关竹院依依绿,方丈禅堂处处清。
  雅雅幽幽供乐事,川川道道喜回迎。
  参禅处有禅僧讲,演乐房多乐器鸣。
  妙高台上昙花坠,说法坛前贝叶生。
  正是那:林遮三宝地,山拥梵王宫。
  半壁灯烟光闪灼,一行香霭雾朦胧。
 

  孙大圣按下云头,报与三藏道:“师父,果然是一座寺院,却好借宿,我们去来。”

  这长老放开马,一直前来,径到了山门之外。行者道:“师父,这一座是甚么寺?”三藏道:“我的马蹄才然停住,脚尖还未出镫,就问我是甚么寺,好没分晓!”行者道:“你老人家自幼为僧,须曾讲过儒书,方才去演经法,文理皆通,然后受唐王的恩宥,门上有那般大字,如何不认得?”长老骂道:“泼猢狲,说话无知!我才面西催马,被那太阳影射,奈何门虽有字,又被尘垢朦胧,所以未曾看见。”行者闻言,把腰儿躬一躬,长了二丈余高,用手展去灰尘道:“师父,请看。”上有五个大字,乃是敕建宝林寺。行者收了法身,道:“师父,这寺里谁进去借宿?”三藏道:“我进去。你们的嘴脸丑陋,言语粗疏,性刚气傲,倘或冲撞了本处僧人,不容借宿,反为不美。”行者道:“既如此,请师父进去,不必多言。”

  那长老却丢了锡杖,解下斗篷,整衣合掌,径入山门,只见两边红漆栏杆里面,高坐着一对金刚,装塑的威仪恶丑:

  一个铁面钢须似活容,一个燥眉圜眼若玲珑。左边的拳头骨突如生铁,右边的手掌崚嶒赛赤铜。金甲连环光灿烂,明盔绣带映飘风。西方真个多供佛,石鼎中间香火红。

  三藏见了,点头长叹道:“我那东土,若有人也将泥胎塑这等大菩萨,烧香供养啊,我弟子也不往西天去矣。”正叹息处,又到了二层山门之内,见有四大天王之相,乃是持国、多闻、增长、广目,按东北西南风调雨顺之意。进了二层门里,又见有乔松四树,一树树翠盖蓬蓬,却如伞状,忽抬头,乃是大雄宝殿。那长老合掌皈依,舒身下拜。拜罢起来,转过佛台,到于后门之下,又见有倒座观音普度南海之相。那壁上都是良工巧匠装塑的那些虾鱼蟹鳖,出头露尾,跳海水波潮耍子。长老又点头三五度,感叹万千声道:“可怜啊!鳞甲众生都拜佛,为人何不肯修行!”

  正赞叹间,又见三门里走出一个道人。那道人忽见三藏相貌稀奇,丰姿非俗,急趋步上前施礼道:“师父那里来的?”三藏道:“弟子是东土大唐驾下差来上西天拜佛求经的,今到宝方,天色将晚,告借一宿。”那道人道:“师父莫怪,我做不得主。我是这里扫地撞钟打勤劳的道人,里面还有个管家的老师父哩,待我进去禀他一声。他若留你,我就出来奉请;若不留你,我却不敢羁迟。”三藏道:“累及你了。”

  那道人急到方丈报道:“老爷,外面有个人来了。”那僧官即起身,换了衣服,按一按毗卢帽,披上袈裟,急开门迎接,问道人:“那里人来?”道人用手指定道:“那正殿后边不是一个人?”那三藏光着一个头,穿一领二十五条达摩衣,足下登一双拖泥带水的达公鞋,斜倚在那后门首。僧官见了大怒道:“道人少打!你岂不知我是僧官,但只有城上来的士夫降香,我方出来迎接。这等个和尚,你怎么多虚少实,报我接他!看他那嘴脸,不是个诚实的,多是云游方上僧,今日天晚,想是要来借宿。我们方丈中,岂容他打搅!教他往前廊下蹲罢了,报我怎么!”抽身转去。

  长老闻言,满眼垂泪道:“可怜,可怜!这才是人离乡贱!我弟子从小儿出家,做了和尚,又不曾拜忏吃荤生歹意,看经怀怒坏禅心;又不曾丢瓦抛砖伤佛殿,阿罗脸上剥真金。噫!可怜啊!不知是那世里触伤天地,教我今生常遇不良人!和尚你不留我们宿便罢了,怎么又说这等惫懒话,教我们在前道廊下去蹲?此话不与行者说还好,若说了,那猴子进来,一顿铁棒,把孤拐都打断你的!”长老道:“也罢,也罢。常言道,人将礼乐为先。我且进去问他一声,看意下如何。”

  那师父踏脚迹跟他进方丈门里,只见那僧官脱了衣服,气呼呼的坐在那里,不知是念经,又不知是与人家写法事,见那桌案上有些纸札堆积,唐僧不敢深入,就立于天井里,躬身叫道:“老院主,弟子问讯了!”那和尚就有些不耐烦他进里边来的意思,半答不答的还了个礼道:“你是那里来的?”三藏道:“弟子乃东土大唐驾下差来上西天拜活佛求经的,经过宝方天晚,求借一宿,明日不犯天光就行了。万望老院主方便方便。”那僧官才欠起身来道:“你是那唐三藏么?”三藏道:“不敢,弟子便是。”僧官道:“你既往西天取经,怎么路也不会走?”三藏道:“弟子不曾走贵处的路。”他道:“正西去只有四五里远近,有一座三十里店,店上有卖饭的人家,方便好宿。我这里不便,不好留你们远来的僧。”三藏合掌道:“院主,古人有云,庵观寺院,都是我方上人的馆驿,见山门就有三升米分。你怎么不留我,却是何情?”僧官怒声叫道:“你这游方的和尚,便是有些油嘴油舌的说话!”三藏道:“何为油嘴油舌?”僧官道:“古人云:老虎进了城,家家都闭门。虽然不咬人,日前坏了名。”三藏道:“怎么日前坏了名?”他道:“向年有几众行脚僧,来于山门口坐下,是我见他寒薄,一个个衣破鞋无,光头赤脚。我叹他那般褴褛,即忙请入方丈,延之上坐。款待了斋饭,又将故衣各借一件与他,就留他住了几日。怎知他贪图自在衣食,更不思量起身,就住了七八个年头。住便也罢,又干出许多不公的事来。”三藏道:“有甚么不公的事?”僧官道:“你听我说:

  闲时沿墙抛瓦,闷来壁上扳钉。冷天向火折窗棂,夏日拖门拦径。
  幡布扯为脚带,牙香偷换蔓菁。常将琉璃把油倾,夺碗夺锅赌胜。”

  三藏听言心中暗道:“可怜啊!我弟子可是那等样没脊骨的和尚?”欲待要哭,又恐那寺里老和尚笑他,但暗暗扯衣揩泪,忍气吞声,急走出去见了三个徒弟。那行者见师父面上含怒,向前问:“师父,寺里和尚打你?”唐僧道:“不曾打。”八戒说:“一定打来,不是,怎么还有些哭包声?”那行者道:“骂你来?”唐僧道:“也不曾骂。”行者道:“既不曾打,又不曾骂,你这般苦恼怎么?好道是思乡哩?”唐僧道:“徒弟,他这里不方便。”行者笑道:“这里想是道士?”唐僧怒道:“观里才有道士,寺里只是和尚。”行者道:“你不济事,但是和尚,即与我们一般。常言道,既在佛会下,都是有缘人。你且坐,等我进去看看。”

  好行者,按一按顶上金箍,束一束腰间裙子,执着铁棒,径到大雄宝殿上,指着那三尊佛像道:“你本是泥塑金装假像,内里岂无感应?我老孙保大唐圣僧往西天拜佛求取真经,今晚特来此处投宿,趁早与我报名!假若不留我等,就一顿棍打碎金身,教你还现本相泥土!”

  这大圣正在前边发狠捣叉子乱说,只见一个烧晚香的道人,点了几枝香,来佛前炉里插,被行者咄的一声,唬了一跌,爬起来看见脸,又是一跌,吓得滚滚蹡蹡,跑入方丈里报道:“老爷,外面有个和尚来了!”那僧官道:“你这伙道人都少打!一行说教他往前廊下去蹲,又报甚么!再说打二十!”道人说:“老爷,这个和尚,比那个和尚不同,生得恶躁,没脊骨。”僧官道:“怎的模样?”道人道:“是个圆眼睛,查耳朵,满面毛,雷公嘴。手执一根棍子,咬牙恨恨的要寻人打哩。”僧官道:“等我出去看。”

  他即开门,只见行者撞进来了,真个生得丑陋:

  七高八低孤拐脸,两只黄眼睛,一个磕额头;獠牙往外生,就象属螃蟹的,肉在里面,骨在外面。

  那老和尚慌得把方丈门关了。行者赶上,扑的打破门扇,道:“赶早将干净房子打扫一千间,老孙睡觉!”僧官躲在房里,对道人说:“怪他生得丑么,原来是说大话,折作的这般嘴脸。我这里连方丈、佛殿、钟鼓楼、两廊,共总也不上三百间,他却要一千间睡觉,却打那里来?”道人说:“师父,我也是吓破胆的人了,凭你怎么答应他罢。”那僧官战索索的高叫道:“那借宿的长老,我这小荒山不方便,不敢奉留,往别处去宿罢。”

  行者将棍子变得盆来粗细,直壁壁的竖在天井里,道:“和尚,不方便,你就搬出去!”僧官道:“我们从小儿住的寺,师公传与师父,师父传与我辈,我辈要远继儿孙。他不知是那里勾当,冒冒实实的,教我们搬哩。”道人说:“老爷,十分不尴尬,搬出去也罢,扛子打进门来了。”僧官道:“你莫胡说!我们老少众大四五百名和尚,往那里搬?搬出去,却也没处住。”行者听见道:“和尚,没处搬,便着一个出来打样棍!”老和尚叫:“道人你出去与我打个样棍来。”那道人慌了道:“爷爷呀!那等个大扛子,教我去打样棍!”老和尚道:“养军千日用军一朝。你怎么不出去?”道人说:“那扛子莫说打来,若倒下来,压也压个肉泥!”老和尚道:“也莫要说压,只道竖在天井里,夜晚间走路,不记得啊,一头也撞个大窟窿!”道人说:“师父,你晓得这般重,却教我出去打甚么样棍?”他自家里面转闹起来。

  行者听见道:“是也禁不得,假若就一棍打杀一个,我师父又怪我行凶了。且等我另寻一个甚么打与你看看。”忽抬头,只见方丈门外有一个石狮子,却就举起棍来乒乓一下打得粉乱麻碎。那和尚在窗眼儿里看见,就吓得骨软筋麻,慌忙往床下拱,道人就往锅门里钻,口中不住叫:“爷爷,棍重棍重!禁不得,方便方便!”行者道:“和尚,我不打你。我问你:这寺里有多少和尚?”僧官战索索的道:“前后是二百八十五房头,共有五百个有度牒的和尚。”行者道:“你快去把那五百个和尚都点得齐齐整整,穿了长衣服出去,把我那唐朝的师父接进来,就不打你了。”僧官道:“爷爷,若是不打,便抬也抬进来。”行者道:“趁早去!”僧官叫:“道人,你莫说吓破了胆,就是吓破了心,便也去与我叫这些人来接唐僧老爷爷来。”

  那道人没奈何,舍了性命,不敢撞门,从后边狗洞里钻将出去,径到正殿上,东边打鼓,西边撞钟。钟鼓一齐响处,惊动了两廊大小僧众,上殿问道:“这早还下晚哩,撞钟打鼓做甚?”道人说:“快换衣服,随老师父排班,出山门外迎接唐朝来的老爷。”那众和尚,真个齐齐整整,摆班出门迎接。有的披了袈裟,有的着了偏衫,无的穿着个一口钟直裰,十分穷的没有长衣服,就把腰裙接起两条披在身上。行者看见道:“和尚,你穿的是甚么衣服?”和尚见他丑恶,道:“爷爷,不要打,等我说。这是我们城中化的布,此间没有裁缝,是自家做的个一裹穷。”

  行者闻言暗笑,押着众僧,出山门下跪下。那僧官磕头高叫道:“唐老爷,请方丈里坐。”八戒看见道:“师父老大不济事,你进去时,泪汪汪,嘴上挂得油瓶。师兄怎么就有此獐智,教他们磕头来接?”三藏道:“你这个呆子,好不晓礼!常言道,鬼也怕恶人哩。”唐僧见他们磕头礼拜,甚是不过意,上前叫:“列位请起。”众僧叩头道:“老爷,若和你徒弟说声方便,不动扛子,就跪一个月也罢。”唐僧叫:“悟空,莫要打他。”行者道:“不曾打。若打,这会已打断了根矣。”那些和尚却才起身,牵马的牵马,挑担的挑担,抬着唐僧,驮着八戒,挽着沙僧,一齐都进山门里去,却到后面方丈中,依叙坐下。

  众僧却又礼拜,三藏道:“院主请起,再不必行礼,作践贫僧,我和你都是佛门弟子。”僧官道:“老爷是上国钦差,小和尚有失迎接。今到荒山,奈何俗眼不识尊仪,与老爷邂逅相逢。动问老爷,一路上是吃素?是吃荤?我们好去办饭。”三藏道:“吃素。”僧官道:“徒弟,这个爷爷好的吃荤。”行者道:“我们也吃素,都是胎里素。”那和尚道:“爷爷呀,这等凶汉也吃素!”有一个胆量大的和尚,近前又问:“老爷既然吃素,煮多少米的饭方彀吃?”八戒道:“小家子和尚!问甚么!一家煮上一石米。”那和尚都慌了,便去刷洗锅灶,各房中安排茶饭,高掌明灯,调开桌椅,管待唐僧。

  师徒们都吃罢了晚斋,众僧收拾了家火。三藏称谢道:“老院主,打搅宝山了。”僧官道:“不敢不敢,怠慢怠慢。”三藏道:“我师徒却在那里安歇?”僧官道:“老爷不要忙,小和尚自有区处。”叫道人:“那壁厢有几个人听使令的?”道人说:“师父,有。”僧官吩咐道:“你们着两个去安排草料,与唐老爷喂马;着几个去前面把那三间禅堂,打扫干净,铺设床帐,快请老爷安歇。”

  那些道人听命,各各整顿齐备,却来请唐老爷安寝。他师徒们牵马挑担出方丈,径至禅堂门首看处,只见那里面灯火光明,两梢间铺着四张藤屉床。行者见了,唤那办草料的道人,将草料抬来,放在禅堂里面,拴下白马,教道人都出去。三藏坐在中间,灯下两班儿立五百个和尚,都伺候着,不敢侧离。三藏欠身道:“列位请回,贫僧好自在安寝也。”众僧决不敢退。僧官上前吩咐大众:“伏侍老爷安置了再回。”三藏道:“即此就是安置了,都就请回。”众人却才敢散去讫。

  唐僧举步出门小解,只见明月当天,叫:“徒弟。”行者、八戒、沙僧都出来侍立。因感这月清光皎洁,玉宇深沉,真是一轮高照,大地分明,对月怀归,口占一首古风长篇。诗云:

  皓魄当空宝镜悬,山河摇影十分全。
  琼楼玉宇清光满,冰鉴银盘爽气旋。
  万里此时同皎洁,一年今夜最明鲜。
  浑如霜饼离沧海,却似冰轮挂碧天。
  别馆寒窗孤客闷,山村野店老翁眠。
  乍临汉苑惊秋鬓,才到秦楼促晚奁。
  庾亮有诗传晋史,袁宏不寐泛江船。
  光浮杯面寒无力,清映庭中健有仙。
  处处窗轩吟白雪,家家院宇弄冰弦。
  今宵静玩来山寺,何日相同返故园?

  行者闻言,近前答曰:“师父啊,你只知月色光华,心怀故里,更不知月中之意,乃先天法象之规绳也。月至三十日,阳魂之金散尽,阴魄之水盈轮,故纯黑而无光,乃曰晦。此时与日相交,在晦朔两日之间,感阳光而有孕。至初三日一阳现,初八日二阳生,魄中魂半,其平如绳,故曰上弦。至今十五日,三阳备足,是以团圆,故曰望。至十六日一阴生,二十二日二阴生,此时魂中魄半,其平如绳,故曰下弦。至三十日三阴备足,亦当晦。此乃先天采炼之意。我等若能温养二八,九九成功,那时节见佛容易,返故田亦易也。”诗曰:

  前弦之后后弦前,药味平平气象全。
  采得归来炉里炼,志心功果即西天。

  那长老听说,一时解悟,明彻真言,满心欢喜,称谢了悟空。沙僧在旁笑道:“师兄此言虽当,只说的是弦前属阳,弦后属阴,阴中阳半,得水之金;更不道:

  水火相搀各有缘,全凭土母配如然。
  三家同会无争竞,水在长江月在天。”

  那长老闻得,亦开茅塞。正是:

  理明一窍通千窍,说破无生即是仙。

  八戒上前扯住长老道:“师父,莫听乱讲,误了睡觉。这月啊:

  缺之不久又团圆,似我生来不十全。吃饭嫌我肚子大,拿碗又说有粘涎。他都伶俐修来福,我自痴愚积下缘。我说你取经还满三途业,摆尾摇头直上天!”

  三藏道:“也罢,徒弟们走路辛苦,先去睡下,等我把这卷经来念一念。”行者道:“师父差了,你自幼出家,做了和尚,小时的经文,那本不熟?却又领了唐王旨意上西天见佛,求取大乘真典。如今功未完成,佛未得见,经未曾取,你念的是那卷经儿?”三藏道:“我自出长安,朝朝跋涉,日日奔波,小时的经文恐怕生了。幸今夜得闲,等我温习温习。”行者道:“既这等说,我们先去睡也。”他三人各往一张藤床上睡下。长老掩上禅堂门,高剔银缸,铺开经本,默默看念。正是那:

  楼头初鼓人烟静,野浦渔舟火灭时。

  毕竟不知那长老怎么样离寺,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鬼王夜谒唐三藏

悟空神化引婴儿

 

  却说三藏坐于宝林寺禅堂中,灯下念一会《梁皇水忏》,看一会《孔雀真经》,只坐到三更时候,却才把经本包在囊里,正欲起身去睡,只听得门外扑剌剌一声响亮,淅零零刮阵狂风。那长老恐吹灭了灯,慌忙将偏衫袖子遮住,又见那灯或明或暗,便觉有些心惊胆战。此时又困倦上来,伏在经案上盹睡,虽是合眼朦胧,却还心中明白,耳内嘤嘤听着那窗外阴风飒飒。好风,真个那:

  淅淅潇潇,飘飘荡荡。淅淅潇潇飞落叶,飘飘荡荡卷浮云。满天星斗皆昏昧,遍地尘沙尽洒纷。一阵家猛,一阵家纯。纯时松竹敲清韵,猛处江湖波浪浑。刮得那山鸟难栖声哽哽,海鱼不定跳喷喷。东西馆阁门窗脱,前后房廊神鬼瞋。佛殿花瓶吹堕地,琉璃摇落慧灯昏。香炉尚倒香灰迸,烛架歪斜烛焰横。幢幡宝盖都摇拆,钟鼓楼台撼动根。

  那长老昏梦中听着风声一时过处,又闻得禅堂外隐隐的叫一声:“师父!”忽抬头梦中观看,门外站着一条汉子,浑身上下水淋淋的,眼中垂泪,口里不住叫:“师父,师父!”三藏欠身道:“你莫是魍魉妖魅,神怪邪魔,至夜深时来此戏我?我却不是那贪欲贪嗔之类。我本是个光明正大之僧,奉东土大唐旨意,上西天拜佛求经者。我手下有三个徒弟,都是降龙伏虎之英豪,扫怪除魔之壮士。他若见了你,碎尸粉骨,化作微尘。此是我大慈悲之意,方便之心。你趁早儿潜身远遁,莫上我的禅门来。”那人倚定禅堂道:“师父,我不是妖魔鬼怪,亦不是魍魉邪神。”三藏道:“你既不是此类,却深夜来此何为?”那人道:“师父,你舍眼看我一看。”长老果仔细定睛看处,呀!只见他:

  头戴一顶冲天冠,腰束一条碧玉带,身穿一领飞龙舞凤赭黄袍,足踏一双云头绣口无忧履,手执一柄列斗罗星白玉珪。面如东岳长生帝,形似文昌开化君。

  三藏见了大惊失色,急躬身厉声叫道:“是那一朝陛下?请坐。”用手忙搀,扑了个空虚,回身坐定。再看处,还是那个人。长老便问:“陛下,你是那里皇王?何邦帝主?想必是国土不宁,谗臣欺虐,半夜逃生至此。有何话说,说与我听。”这人才泪滴腮边谈旧事,愁攒眉上诉前因,道:“师父啊,我家住在正西,离此只有四十里远近。那厢有座城池,便是兴基之处。”三藏道:“叫做甚么地名?”那人道:“不瞒师父说,便是朕当时创立家邦,改号乌鸡国。”三藏道:“陛下这等惊慌,却因甚事至此?”那人道:“师父啊,我这里五年前,天年干旱,草子不生,民皆饥死,甚是伤情。”三藏闻言,点头叹道:“陛下啊,古人云,国正天心顺。想必是你不慈恤万民,既遭荒歉,怎么就躲离城郭?且去开了仓库,赈济黎民;悔过前非,重兴今善,放赦了那枉法冤人。自然天心和合,雨顺风调。”那人道:“我国中仓禀空虚,钱粮尽绝,文武两班停俸禄,寡人膳食亦无荤。仿效禹王治水,与万民同受甘苦,沐浴斋戒,昼夜焚香祈祷。如此三年,只干得河枯井涸。正都在危急之处,忽然锺南山来了一个全真,能呼风唤雨,点石成金。先见我文武多官,后来见朕,当即请他登坛祈祷,果然有应,只见令牌响处,顷刻间大雨滂沱。寡人只望三尺雨足矣,他说久旱不能润泽,又多下了二寸。朕见他如此尚义,就与他八拜为交,以兄弟称之。”三藏道:“此陛下万千之喜也。”那人道:“喜自何来?”三藏道:“那全真既有这等本事,若要雨时就教他下雨,若要金时就教他点金。还有那些不足,却离了城阙来此?”那人道:“朕与他同寝食者,只得二年。又遇着阳春天气,红杏夭桃,开花绽蕊,家家士女,处处王孙,俱去游春赏玩。那时节,文武归衙,嫔妃转院。朕与那全真携手缓步,至御花园里,忽行到八角琉璃井边,不知他抛下些甚么物件,井中有万道金光。哄朕到井边看甚么宝贝,他陡起凶心,扑通的把寡人推下井内,将石板盖住井口,拥上泥土,移一株芭蕉栽在上面。可怜我啊,已死去三年,是一个落井伤生的冤屈之鬼也!”

  唐僧见说是鬼,唬得筋力酥软,毛骨耸然。没奈何,只得将言又问他道:“陛下,你说的这话全不在理。既死三年,那文武多官,三宫皇后,遇三朝见驾殿上,怎么就不寻你?”那人道:“师父啊,说起他的本事,果然世间罕有!自从害了朕,他当时在花园内摇身一变,就变做朕的模样,更无差别。现今占了我的江山,暗侵了我的国土。他把我两班文武,四百朝官,三宫皇后,六院嫔妃,尽属了他矣。”三藏道:“陛下,你忒也懦。”那人道:“何懦?”三藏道:“陛下,那怪倒有些神通,变作你的模样,侵占你的乾坤,文武不能识,后妃不能晓,只有你死的明白。你何不在阴司阎王处具告,把你的屈情伸诉伸诉?”那人道:“他的神通广大,官吏情熟,都城隍常与他会酒,海龙王尽与他有亲,东岳天齐是他的好朋友,十代阎罗是他的异兄弟。因此这般,我也无门投告。”

  三藏道:“陛下,你阴司里既没本事告他,却来我阳世间作甚?”那人道:“师父啊,我这一点冤魂怎敢上你的门来?山门前有那护法诸天、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一十八位护教伽蓝,紧随鞍马。却才被夜游神一阵神风把我送将进来,他说我三年水灾该满,着我来拜谒师父。他说你手下有一个大徒弟,是齐天大圣,极能斩怪降魔。今来志心拜恳,千乞到我国中拿住妖魔,辨明邪正,朕当结草衔环,报酬师恩也!”三藏道:“陛下,你此来是请我徒弟与你除却那妖怪么?”那人道:“正是,正是!”三藏道:“我徒弟干别的事不济,但说降妖捉怪,正合他宜。陛下啊,虽是着他拿怪,但恐理上难行。”那人道:“怎么难行?”三藏道:“那怪既神通广大,变得与你相同,满朝文武,一个个言和心顺;三宫妃嫔,一个个意合情投。我徒弟纵有手段,决不敢轻动干戈。倘被多官拿住,说我们欺邦灭国,问一款大逆之罪,困陷城中,却不是画虎刻鹄也?”那人道:“我朝中还有人哩。”

  三藏道:“却好,却好!想是一代亲王侍长,发付何处镇守去了?”那人道:“不是。我本宫有个太子,是我亲生的储君。”三藏道:“那太子想必被妖魔贬了?”那人道:“不曾,他只在金銮殿上,五凤楼中,或与学士讲书,或共全真登位。自此三年,禁太子不入皇宫,不能彀与娘娘相见。”三藏道:“此是何故?”那人道:“此是妖怪使下的计策,只恐他母子相见,闲中论出长短,怕走了消息。故此两不会面,他得永住常存也。”三藏道:“你的灾屯,想应天付,却与我相类。当时我父曾被水贼伤生,我母被水贼欺占,经三个月分娩了我。我在水中逃了性命,幸金山寺恩师救养成人。记得我幼年无父母,此间那太子失双亲,惭惶不已!”

  又问道:“你纵有太子在朝,我怎与他相见?”那人道:“如何不得见?”三藏道:“他被妖魔拘辖,连个生身之母尚不得见,我一个和尚,欲见何由?”那人道:“他明早出朝来也。”三藏问:“出朝作甚?”那人道:“明日早朝,领三千人马架鹰犬出城采猎,师父断得与他相见。见时将我的言语说与他,他便信了。”三藏道:“他本是肉眼凡胎,被妖魔哄在殿上,那一日不叫他几声父王?他怎肯信我的言语?”那人道:“既恐他不信,我留下一件表记与你罢。”三藏问:“是何物件?”那人把手中执的金厢白玉珪放下道:“此物可以为记。”三藏道:“此物何如?”那人道:“全真自从变作我的模样,只是少变了这件宝贝。他到宫中,说那求雨的全真拐了此珪去了,自此三年,还没此物。我太子若看见,他睹物思人,此仇必报。”三藏道:“也罢,等我留下,着徒弟与你处置。却在那里等么?”那人道:“我也不敢等。我这去,还央求夜游神再使一阵神风,把我送进皇宫内院,托一梦与我那正宫皇后,教他母子们合意,你师徒们同心。”三藏点头应承道:“你去罢。”

  那冤魂叩头拜别,举步相送,不知怎么踢了脚跌一个筋斗,把三藏惊醒,却原来是南柯一梦,慌得对着那盏昏灯忙叫:“徒弟!徒弟!”八戒醒来道:“甚么土地土地?当时我做好汉,专一吃人度日,受用腥膻,其实快活,偏你出家,教我们保护你跑路!原说只做和尚,如今拿做奴才,日间挑包袱牵马,夜间提尿瓶务脚!这早晚不睡,又叫徒弟作甚?”三藏道:“徒弟,我刚才伏在案上打盹,做了一个怪梦。”行者跳将起来道:“师父,梦从想中来。你未曾上山,先怕妖怪,又愁雷音路远,不能得到,思念长安,不知何日回程,所以心多梦多。似老孙一点真心,专要西方见佛,更无一个梦儿到我。”三藏道:“徒弟,我这桩梦,不是思乡之梦。才然合眼,见一阵狂风过处,禅房门外有一朝皇帝,自言是乌鸡国王,浑身水湿,满眼泪垂。”这等这等,如此如此,将那梦中话一一的说与行者。行者笑道:“不消说了,他来托梦与你,分明是照顾老孙一场生意。必然是个妖怪在那里篡位谋国,等我与他辨个真假。想那妖魔,棍到处立要成功。”三藏道:“徒弟,他说那怪神通广大哩。”行者道:“怕他甚么广大!早知老孙到,教他即走无方!”三藏道:“我又记得留下一件宝贝做表记。”八戒答道:“师父莫要胡缠,做个梦便罢了,怎么只管当真?”沙僧道:“不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我们打起火,开了门,看看如何便是。”

  行者果然开门,一齐看处,只见星月光中,阶檐上真个放着一柄金厢白玉圭。八戒近前拿起道:“哥哥,这是甚么东西?”行者道:“这是国王手中执的宝贝,名唤玉珪。师父啊,既有此物,想此事是真。明日拿妖全都在老孙身上,只是要你三桩儿造化低哩。”八戒道:“好好好!做个梦罢了,又告诵他。他那些儿不会作弄人哩?就教你三桩儿造化低。”三藏回里面道:“是那三桩?”行者道:“明日要你顶缸、受气、遭瘟。”八戒笑道:“一桩儿也是难的,三桩儿却怎么耽得?”唐僧是个聪明的长老,便问:“徒弟啊,此三事如何讲?”行者道:“也不消讲,等我先与你二件物。”

  好大圣,拔了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声“变!”变做一个红金漆匣儿,把白玉珪放在内盛着,道:“师父,你将此物捧在手中,到天晓时,穿上锦襕袈裟,去正殿坐着念经,等我去看看他那城池。端的是个妖怪,就打杀他,也在此间立个功绩。假若不是,且休撞祸。”三藏道:“正是,正是!”行者道:“那太子不出城便罢,若真个应梦出城来,我定引他来见你。”三藏道:“见了我如何迎答?”行者道:“来到时,我先报知,你把那匣盖儿扯开些,等我变作二寸长的一个小和尚,钻在匣儿里,你连我捧在手中。那太子进了寺来,必然拜佛,你尽他怎的下拜,只是不睬他。他见你不动身,一定教拿你,你凭他拿下去,打也由他,绑也由他,杀也由他。”三藏道:“呀!他的军令大,真个杀了我,怎么好?”行者道:“没事,有我哩,若到那紧关处,我自然护你。他若问时,你说是东土钦差上西天拜佛取经进宝的和尚。他道有甚宝贝?你却把锦蝠袈裟对他说一遍,说道:‘此是三等宝贝,还有头一等、第二等的好物哩。’但问处,就说这匣内有一件宝贝,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中知五百年,共一千五百年过去未来之事,俱尽晓得,却把老孙放出来。我将那梦中话告诵那太子,他若肯信,就去拿了那妖魔,一则与他父王报仇,二来我们立个名节。他若不信,再将白玉珪拿与他看。只恐他年幼,还不认得哩。”三藏闻言大喜道:“徒弟啊,此计绝妙!但说这宝贝,一个叫做锦襕袈裟,一个叫做白玉珪,你变的宝贝却叫做甚名?”行者道:“就叫做立帝货罢。”三藏依言记在心上。师徒们一夜那曾得睡。盼到天明,恨不得点头唤出扶桑日,喷气吹散满天星。

  不多时,东方发白。行者又吩咐了八戒、沙僧,教他两个:“不可搅扰僧人,出来乱走。待我成功之后,共汝等同行。”才别了唐僧,打了唿哨,一筋斗跳在空中,睁火眼平西看处,果见有一座城池。你道怎么就看见了?当时说那城池离寺只有四十里,故此凭高就望见了。行者近前仔细看处,又见那怪雾愁云漠漠,妖风怨气纷纷。行者在空中赞叹道:

  若是真王登宝座,自有祥光五色云。
  只因妖怪侵龙位,腾腾黑气锁金门。

  行者正然感叹,忽听得炮声响亮,又只见东门开处,闪出一路人马,真个是采猎之军,果然势勇,但见:

  晓出禁城东,分围浅草中。彩旗开映日,白马骤迎风。鼍鼓冬冬擂,标枪对对冲。架鹰军猛烈,牵犬将骁雄。火炮连天振,粘竿映日红。人人支弩箭,个个挎雕弓。张网山坡下,铺绳小径中。一声惊霹雳,千骑拥貔熊。狡兔身难保,乖獐智亦穷。狐狸该命尽,麋鹿丧当终。山雉难飞脱,野鸡怎避凶?他都要捡占山场擒猛兽,摧残林木射飞虫。

  那些人出得城来,散步东郊,不多时,有二十里向高田地,又只见中军营里,有小小的一个将军,顶着盔,贯着甲,果肚花,十八札,手执青锋宝剑,坐下黄骠马,腰带满弦弓,真个是:

  隐隐君王象,昂昂帝主容。
  规模非小辈,行动显真龙。

  行者在空暗喜道:“不须说,那个就是皇帝的太子了。等我戏他一戏。”好大圣,按落云头,撞入军中太子马前,摇身一变,变作一个白兔儿,只在太子马前乱跑。太子看见,正合欢心,拈起箭,拽满弓,一箭正中了那兔儿。

  原来是那大圣故意教他中了,却眼乖手疾,一把接住那箭头,把箭翎花落在前边,丢开脚步跑了。那太子见箭中了玉兔,兜开马,独自争先来赶。不知马行的快,行者如风;马行的迟,行者慢走,只在他面前不远。看他一程一程,将太子哄到宝林寺山门之下,行者现了本身,不见兔儿,只见一枝箭插在门槛上。径撞进去,见唐僧道:“师父,来了,来了!”却又一变,变做二寸长短的小和尚儿,钻在红匣之内。

  却说那太子赶到山门前,不见了白兔,只见门槛上插住一枝雕翎箭。太子大惊失色道:“怪哉,怪哉!分明我箭中了玉兔,玉兔怎么不见,只见箭在此间!想是年多日久,成了精魅也。”拔了箭,抬头看处,山门上有五个大字,写着“敕建宝林寺”。太子道:“我知之矣。向年间曾记得我父王在金銮殿上差官赍些金帛与这和尚修理佛殿佛像,不期今日到此。正是因过道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我且进去走走。”

  那太子跳下马来,正要进去,只见那保驾的官将与三千人马赶上,簇簇拥拥,都入山门里面。慌得那本寺众僧,都来叩头拜接,接入正殿中间参拜佛像。却才举目观瞻,又欲游廊玩景,忽见正当中坐着一个和尚。太子大怒道:“这个和尚无礼!我今半朝銮驾进山,虽无旨意知会,不当远接,此时军马临门,也该起身,怎么还坐着不动?”教:“拿下来!”说声“拿”字,两边校尉,一齐下手,把唐僧抓将下来,急理绳索便捆。行者在匣里默默的念咒,教道:“护法诸天、六丁六甲,我今设法降妖,这太子不能知识,将绳要捆我师父,汝等即早护持,若真捆了,汝等都该有罪!”那大圣暗中吩咐,谁敢不遵,却将三藏护持定了。有些人摸也摸不着他光头,好似一壁墙挡住,难拢其身。

  那太子道:“你是那方来的,使这般隐身法欺我!”三藏上前施礼道:“贫僧无隐身法,乃是东土唐僧,上雷音寺拜佛求经进宝的和尚。”太子道:“你那东土虽是中原,其穷无比,有甚宝贝,你说来我听。”三藏道:“我身上穿的这袈裟,是第三样宝贝。还有第一等、第二等更好的物哩!”太子道:“你那衣服,半边苫身,半边露臂,能值多少物,敢称宝贝!”三藏道:“这袈裟虽不全体,有诗几句,诗曰:

  佛衣偏袒不须论,内隐真如脱世尘。
  万线千针成正果,九珠八宝合元神。
  仙娥圣女恭修制,遗赐禅僧静垢身。
  见驾不迎犹自可,你的父冤未报枉为人!”

  太子闻言,心中大怒道:“这泼和尚胡说!你那半片衣,凭着你口能舌便夸好夸强。我的父冤从何未报,你说来我听。”三藏进前一步,合掌问道:“殿下,为人生在天地之间,能有几恩?”太子道:“有四恩。”三藏道:“那四恩?”太子道:“感天地盖载之恩,日月照临之恩,国王水土之恩,父母养育之恩。”三藏笑曰:“殿下言之有失,人只有天地盖载,日月照临,国王水土,那得个父母养育来?”太子怒道:“和尚是那游手游食削发逆君之徒!人不得父母养育,身从何来?”三藏道:“殿下,贫僧不知。但只这红匣内有一件宝贝,叫做立帝货,他上知五百年,中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共知一千五百年过去未来之事,便知无父母养育之恩,令贫僧在此久等多时矣。”

  太子闻说,教:“拿来我看。”三藏扯开匣盖儿,那行者跳将出来,跋呀跋的两边乱走。太子道:“这星星小人儿,能知甚事?”行者闻言嫌小,却就使个神通,把腰伸一伸,就长了有三尺四五寸。众军士吃惊道:“若是这般快长,不消几日,就撑破天也。”行者长到原身,就不长了。太子才问道:“立帝货,这老和尚说你能知未来过去吉凶,你却有龟作卜?有蓍作筮?凭书句断人祸福?”行者道:“我一毫不用,只是全凭三寸舌,万事尽皆知。”太子道:“这厮又是胡说。自古以来,《周易》之书,极其玄妙,断尽天下吉凶,使人知所趋避,故龟所以卜,蓍所以筮。听汝之言,凭据何理,妄言祸福,扇惑人心!”

  行者道:“殿下且莫忙,等我说与你听。你本是乌鸡国王的太子,你那里五年前,年程荒旱,万民遭苦,你家皇帝共臣子,秉心祈祷。正无点雨之时,钟南山来了一个道士,他善呼风唤雨,点石为金。君王忒也爱小,就与他拜为兄弟。这桩事有么?”太子道:“有,有,有!你再说说。”行者道:“后三年不见全真,称孤的却是谁?”太子道:“果是有个全真,父王与他拜为兄弟,食则同食,寝则同寝。三年前在御花园里玩景,被他一阵神风,把父王手中金厢白玉珪,摄回钟南山去了,至今父王还思慕他。因不见他,遂无心赏玩,把花园紧闭了,已三年矣。做皇帝的非我父王而何?”

  行者闻言,哂笑不绝。太子再问不答,只是哂笑。太子怒道:“这厮当言不言,如何这等哂笑?”行者又道:“还有许多话哩!奈何左右人众,不是说处。”太子见他言语有因,将袍袖一展,教军士且退。那驾上官将,急传令,将三千人马,都出门外住札。此时殿上无人,太子坐在上面,长老立在前边,左手旁立着行者。本寺诸僧皆退,行者才正色上前道:“殿下,化风去的是你生身之父母,见坐位的,是那祈雨之全真。”太子道:“胡说,胡说!我父自全真去后,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照依你说,就不是我父王了。还是我年孺,容得你。若我父王听见你这番话,拿了去,碎尸万段!”把行者咄的喝下来。行者对唐僧道:“何如?我说他不信,果然,果然!如今却拿那宝贝进与他,倒换关文,往西方去罢。”三藏即将红匣子递与行者。行者接过来,将身一抖,那匣儿卒不见了,原是他毫毛变的,被他收上身去。却将白玉珪双手捧上,献与太子。

  太子见了道:“好和尚,好和尚!你五年前本是个全真,来骗了我家的宝贝,如今又妆做和尚来进献!”叫:“拿了!”一声传令,把长老唬得忙指着行者道:“你这弼马温!专撞空头祸,带累我哩!”行者近前一齐拦住道:“休嚷!莫走了风!我不叫做立帝货,还有真名哩。”太子怒道:“你上来!我问你个真名字,好送法司定罪!”行者道:“我是那长老的大徒弟,名唤悟空孙行者,因与我师父上西天取经,昨宵到此觅宿。我师父夜读经卷,至三更时分得一梦,梦见你父王道,他被那全真欺害,推在御花园八角琉璃井内,全真变作他的模样。满朝官不能知,你年幼亦无分晓,禁你入宫,关了花园,大端怕漏了消息。你父王今夜特来请我降魔,我恐不是妖邪,自空中看了,果然是个妖精。正要动手拿他,不期你出城打猎。你箭中的玉兔,就是老孙。老孙把你引到寺里见师父,诉此衷肠,句句是实。你既然认得白玉圭,怎么不念鞠养恩情,替亲报仇?”

  那太子闻言,心中惨慽,暗自伤愁道:“若不信此言语,他却有三分儿真实;若信了,怎奈殿上见是我父王?”这才是进退两难心问口,三思忍耐口问心。行者见他疑惑不定,又上前道:“殿下不必心疑,请殿下驾回本国,问你国母娘娘一声,看他夫妻恩爱之情,比三年前如何。只此一问,便知真假矣。”

  那太子回心道:“正是。且待我问我母亲去来。”他跳起身,笼了玉圭就走。行者扯住道:“你这些人马都回,却不走漏消息,我难成功?但要你单人独马进城,不可扬名卖弄,莫入正阳门,须从后宰门进去。到宫中见你母亲,切休高声大气,须是悄语低言。恐那怪神通广大,一时走了消息,你娘儿们性命俱难保也。”太子谨遵教命,出山门吩咐将官:“稳在此紥营,不得移动。我有一事,待我去了就来一同进城。”看他:

  指挥号令屯军士,上马如飞即转城。

  这一去,不知见了娘娘,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婴儿问母知邪正

金木参玄见假真

 

逢君只说受生因,便作如来会上人。
  一念静观尘世佛,十方同看降威神。
  欲知今日真明主,须问当年嫡母身。
  别有世间曾未见,一行一步一花新。

  却说那乌鸡国王太子,自别大圣,不多时回至城中,果然不奔朝门,不敢报传宣诏,径至后宰门首,见几个太监在那里把守。见太子来,不敢阻滞,让他进去了。好太子,夹一夹马,撞入里面,忽至锦香亭下,只见那正宫娘娘坐在锦香亭上,两边有数十个嫔妃掌扇,那娘娘倚雕栏儿流泪哩。你道他流泪怎的?原来他四更时也做了一梦,记得一半,含糊了一半,沉沉思想。

  这太子下马,跪于亭下叫:“母亲!”那娘娘强整欢容,叫声:“孩儿,喜呀,喜呀!这二三年在前殿与你父王开讲,不得相见,我甚思量,今日如何得暇来看我一面?诚万千之喜,诚万千之喜!孩儿,你怎么声音悲惨?你父王年纪高迈,有一日龙归碧海,凤返丹霄,你就传了帝位,还有甚么不悦?”太子叩头道:“母亲,我问你:即位登龙是那个?称孤道寡果何人?”娘娘闻言道:“这孩儿发风了!做皇帝的是你父王,你问怎的?”太子叩头道:“万望母亲敕子无罪,敢问;不敕,不敢问。”娘娘道:“子母家有何罪?敕你,敕你,快快说来。”太子道:“母亲,我问你三年前夫妻宫里之事与后三年恩爱同否,如何?”娘娘见说,魂飘魄散,急下亭抱起,紧搂在怀,眼中滴泪道:“孩儿!我与你久不相见,怎么今日来宫问此?”太子发怒道:“母亲有话早说,不说时,且误了大事。”娘娘才喝退左右,泪眼低声道:“这桩事,孩儿不问,我到九泉之下,也不得明白。既问时,听我说:

  三载之前温又暖,三年之后冷如冰。
  枕边切切将言问,他说老迈身衰事不兴!”

  太子闻言,撒手脱身,攀鞍上马。那娘娘一把扯住道:“孩儿,你有甚事,话不终就走?”太子跪在面前道:“母亲,不敢说!今日早期,蒙钦差架鹰逐犬,出城打猎,偶遇东土驾下来的个取经圣僧,有大徒弟乃孙行者,极善降妖。原来我父王死在御花园八角琉璃井内,这全真假变父王,侵了龙位。今夜三更,父王托梦,请他到城捉怪。孩儿不敢尽信,特来问母,母亲才说出这等言语,必然是个妖精。”那娘娘道:“儿啊,外人之言,你怎么就信为实?”太子道:“儿还不敢认实,父王遗下表记与他了。”娘娘问是何物,太子袖中取出那金厢白玉圭,递与娘娘。那娘娘认得是当时国王之宝,止不住泪如泉涌,叫声:“主公!你怎么死去三年,不来见我,却先见圣僧,后来见我?”太子道:“母亲,这话是怎的说?”娘娘道:“儿啊,我四更时分,也做了一梦,梦见你父王水淋淋的,站在我跟前,亲说他死了,鬼魂儿拜请了唐僧降假皇帝,救他前身。记便记得是这等言语,只是一半儿不得分明,正在这里狐疑,怎知今日你又来说这话,又将宝贝拿出。我且收下,你且去请那圣僧急急为之。果然扫荡妖氛,辨明邪正,庶报你父王养育之恩也。”

  太子急忙上马,出后宰门,躲离城池,真个是噙泪叩头辞国母,含悲顿首复唐僧。不多时,出了城门,径至宝林寺山门前下马。众军士接着太子,又见红轮将坠。太子传令,不许军士乱动,他又独自个入了山门,整束衣冠拜请行者。只见那猴王从正殿摇摇摆摆走来,那太子双膝跪下道:“师父,我来了。”行者上前搀住道:“请起,你到城中可曾问谁么?”太子道:“问母亲来。”将前言尽说了一遍。行者微微笑道:“若是那般冷啊,想是个甚么冰冷的东西变的。不打紧,不打紧!等我老孙与你扫荡。却只是今日晚了,不好行事。你先回去,待明早我来。”太子跪地叩拜道:“师父,我只在此伺候,到明日同师父一路去罢。”行者道:“不好,不好!若是与你一同入城,那怪物生疑,不说是我撞着你,却说是你请老孙,却不惹他反怪你也?”太子道:“我如今进城,他也怪我。”行者道:“怪你怎么?”太子道:“我自早朝蒙差,带领若干人马鹰犬出城,今一日更无一件野物,怎么见驾?若问我个不才之罪,监陷羑里,你明日进城,却将何倚?况那班部中更没个相知人也。”行者道:“这甚打紧!你肯早说时,却不寻下些等你?”

  好大圣!你看他就在太子面前显个手段,将身一纵,跳在云端里,捻着诀,念一声“唵蓝净法界”的真言,拘得那山神土地在半空中施礼道:“大圣,呼唤小神,有何使令?”行者道:“老孙保护唐僧到此,欲拿邪魔,奈何那太子打猎无物,不敢回朝。问汝等讨个人情,快将獐豝鹿兔,走兽飞禽,各寻些来,打发他回去。”山神土地闻言,敢不承命?又问各要几何。大圣道:“不拘多少,取些来便罢。”那各神即着本处阴兵,刮一阵聚兽阴风,捉了些野鸡山雉,角鹿肥獐,狐獾狢兔,虎豹狼虫,共有百千余只,献与行者。行者道:“老孙不要,你可把他都捻就了筋,单摆在那四十里路上两旁,教那些人不纵鹰犬,拿回城去,算了汝等之功。”众神依言,散了阴风,摆在左右。

  行者才按下云头,对那太子道:“殿下请回,路上已有物了,你自收去。”太子见他在半空中弄此神通,如何不信,只得叩头拜别,出山门传了令,教军士们回城。只见那路旁果有无限的野物,军士们不放鹰犬,一个个俱着手擒捉喝采,俱道是千岁殿下的洪福,怎知是老孙的神功?你听凯歌声唱,一拥回城。

  这行者保护了三藏,那本寺中的和尚见他们与太子这样绸缪,怎不恭敬?却又安排斋供管待了唐僧,依然还歇在禅堂里。将近有一更时分,行者心中有事,急睡不着。他一毂辘爬起来,到唐僧床前叫:“师父。”此时长老还未睡哩,他晓得行者会失惊打怪的,推睡不应。行者摸着他的光头乱摇道:“师父怎睡着了?”唐僧怒道:“这个顽皮!这晚还不睡,吆喝甚么?”行者道:“师父,有一桩事儿和你计较计较。”长老道:“甚么事?”行者道:“我日间与那太子夸口,说我的手段比山还高,比海还深,拿那妖精如探囊取物一般,伸了手去就拿将转来,却也睡不着,想起来,有些难哩。”唐僧道:“你说难,便就不拿了罢。”行者道:“拿是还要拿,只是理上不顺。”唐僧道:“这猴头乱说!妖精夺人君位,怎么叫做理上不顺!”行者道:“你老人家只知念经拜佛,打坐参禅,那曾见那萧何的律法?常言道,拿贼拿赃。那怪物做了三年皇帝,又不曾走了马脚,漏了风声。他与三宫妃后同眠,又和两班文武共乐,我老孙就有本事拿住他,也不好定个罪名。”唐僧道:“怎么不好定罪?”行者道:“他就是个没嘴的葫芦,也与你滚上几滚。他敢道:我是乌鸡国王,有甚逆天之事,你来拿我?将甚执照与他折辩?”

  唐僧道:“凭你怎生裁处?”行者笑道:“老孙的计已成了,只是干碍着你老人家,有些儿护短。”唐僧道:“我怎么护短?”行者道:“八戒生得夯,你有些儿偏向他。”唐僧道:“我怎么向他?”行者道:“你若不向他啊,且如今把胆放大些,与沙僧只在这里。待老孙与八戒趁此时先入那乌鸡国城中,寻着御花园,打开琉璃井,把那皇帝尸首捞将上来,包在我们包袱里。明日进城,且不管甚么倒换文牒,见了那怪,掣棍子就打。他但有言语,就将骨榇与他看,说你杀的是这个人!却教太子上来哭父,皇后出来认夫,文武多官见主,我老孙与兄弟们动手。这才是有对头的官事好打。”唐僧闻言暗喜道:“只怕八戒不肯去。”行者笑道:“如何?我说你护短,你怎么就知他不肯去?你只像我叫你时不答应,半个时辰便了!我这去,但凭三寸不烂之舌,莫说是猪八戒,就是猪九戒,也有本事教他跟着我走。”唐僧道:“也罢,随你去叫他。”

  行者离了师父,径到八戒床边,叫:“八戒!八戒!”那呆子是走路辛苦的人,丢倒头只情打呼,那里叫得醒?行者揪着耳朵,抓着鬃,把他一拉,拉起来,叫声:“八戒。”那呆子还打掕挣,行者又叫一声,呆子道:“睡了罢,莫顽!明日要走路哩!”行者道:“不是顽,有一桩买卖,我和你做去。”八戒道:“什么买卖?”行者道:“你可曾听得那太子说么?”八戒道:“我不曾见面,不曾听见说甚么。”行者说:“那太子告诵我说,那妖精有件宝贝,万夫不当之勇。我们明日进朝,不免与他争敌,倘那怪执了宝贝,降倒我们,却不反成不美,我想着打人不过,不如先下手。我和你去偷他的来,却不是好?”八戒道:“哥哥,你哄我去做贼哩。这个买卖,我也去得,果是晓得实实的帮寸,我也与你讲个明白:偷了宝贝,降了妖精,我却不奈烦甚么小家罕气的分宝贝,我就要了。”行者道:“你要作甚?”八戒道:“我不如你们乖巧能言,人面前化得出斋来,老猪身子又夯,言语又粗,不能念经,若到那无济无生处,可好换斋吃么!”行者道:“老孙只要图名,那里图甚宝贝,就与你罢便了。”那呆子听见说都与他,他就满心欢喜,一毂辘爬将起来,套上衣服,就和行者走路。这正是:

  清酒红人面,黄金动道心。
 

  两个密密的开了门,躲离三藏,纵祥光径奔那城。不多时到了,按落云头,只听得楼头方二鼓矣。行者道:“兄弟,二更时分了。”八戒道:“正好!正好!人都在头觉里正浓睡也。”二人不奔正阳门,径到后宰门首,只听得梆铃声响。行者道:“兄弟,前后门皆紧急,如何得入?”八戒道:“那见做贼的从门里走么?瞒墙跳过便罢。”行者依言,将身一纵跳上里罗城墙,八戒也跳上去。二人潜入里面,找着门路径寻那御花园。

  正行时,只见有一座三檐白簇的门楼,上有三个亮灼灼的大字,映着那星月光辉,乃是御花园。行者近前看了,有几重封皮,公然将锁门锈住了,即命八戒动手。那呆子掣铁钯,尽力一筑,把门筑得粉碎。行者先举步跨入,忍不住跳将起来,大呼小叫,唬得八戒上前扯住道:“哥呀,害杀我也!那见做贼的乱嚷,似这般吆喝!惊醒了人,把我们拿住,送入官司,就不该死罪,也要解回原籍充军。”行者道:“兄弟啊,你却不知我发急为何,你看这:

  彩画雕栏狼狈,宝妆亭阁尚歪。莎汀蓼岸尽尘埋,芍药荼褵俱败。茉莉玫瑰香暗,牡丹百合空开。芙蓉木槿草垓垓,异卉奇葩壅坏。巧石山峰俱倒,池塘水涸鱼衰。青松紫竹似干柴,满路茸茸蒿艾。丹桂碧桃枝损,海榴棠棣根歪。桥头曲径有苍苔,冷落花园境界!”

  八戒道:“且叹他做甚?快干我们的买卖去来!”行者虽然感慨,却留心想起唐僧的梦来,说芭蕉树下方是井。正行处,果见一株芭蕉,生得茂盛,比众花木不同,真是:

  一种灵苗秀,天生体性空。
  枝枝抽片纸,叶叶卷芳丛。
  翠缕千条细,丹心一点红。
  凄凉愁夜雨,憔悴怯秋风。
  长养元丁力,栽培造化工。
  缄书成妙用,挥洒有奇功。
  凤翎宁得似,鸾尾迥相同。
  薄露瀼瀼滴,轻烟淡淡笼。
  青阴遮户牖,碧影上帘栊。
  不许栖鸿雁,何堪系玉骢。
  霜天形槁悴,月夜色朦胧。
  仅可消炎暑,犹宜避日烘。
  愧无桃李色,冷落粉墙东。

  行者道:“八戒,动手么!宝贝在芭蕉树下埋着哩。”那呆子双手举钯,筑倒了芭蕉,然后用嘴一拱,拱了有三四尺深,见一块石板盖住。呆子欢喜道:“哥呀,造化了!果有宝贝,是一片石板盖着哩!不知是坛儿盛着,是柜儿装着哩。”行者道:“你掀起来看看。”那呆子果又一嘴,拱开看处,又见有霞光灼灼,白气明明。八戒笑道:“造化,造化!宝贝放光哩!”又近前细看时,呀!原来是星月之光,映得那井中水亮。八戒道:“哥呀,你但干事,便要留根。”行者道:“我怎留根?”八戒道:“这是一眼井。你在寺里,早说是井中有宝贝,我却带将两条捆包袱的绳来,怎么作个法儿,把老猪放下去。如今空手,这里面东西,怎么得下去上来耶?”行者道:“你下去么?”八戒道:“正是要下去,只是没绳索。”行者笑道:“你脱了衣服,我与你个手段。”八戒道:“有甚么好衣服?解了这直裰子就是了。”

  好大圣,把金箍棒拿出来两头一扯,叫“长!”足有七八丈长。教:“八戒,你抱着一头儿,把你放下井去。”八戒道:“哥呀,放便放下去,若到水边就住了罢。”行者道:“我晓得。”那呆子抱着铁棒,被行者轻轻提将起来,将他放下去。不多时放至水边,八戒道:“到水了!”行者听见他说,却将棒往下一按。那呆子扑通的一个没头蹲,丢了铁棒,便就负水,口里哺哺的嚷道:“这天杀的!我说到水莫放,他却就把我一按!”行者擎上棒来,笑道:“兄弟,可有宝贝么?”八戒道:“见甚么宝贝,只是一井水!”行者道:“宝贝沉在水底下,你下去摸一摸来。”呆子真个深知水性,却就打个猛子淬将下去,呀!那井底深得紧!他却着实又一淬,忽睁眼见有一座牌楼,上有“水晶宫”三个字。八戒大惊道:“罢了,罢了!错走了路了!蹡下海来也!海内有个水晶宫,井里如何有之?”原来八戒不知此是井龙王的水晶宫。

  八戒正叙话处,早有一个巡水的夜叉,开了门,看见他的模样,急抽身进去报道:“大王,祸事了!井上落一个长嘴大耳的和尚来了!赤淋淋的,衣服全无,还不死,逼法说话哩。”那井龙王忽闻此言,心中大惊道:“这是天蓬元帅来也。昨夜夜游神奉上敕旨,来取乌鸡国王魂灵去拜见唐僧,请齐天大圣降妖。这怕是齐天大圣、天蓬元帅来了,却不可怠慢他,快接他去也。”

  那龙王整衣冠,领众水族,出门来厉声高叫道:“天蓬元帅,请里面坐。”八戒却才欢喜道:“原来是个故知。”那呆子不管好歹,径入水晶宫里。其实不知上下,赤淋淋的,就坐在上面。龙王道:“元帅,近闻你得了性命,皈依释教,保唐僧西天取经,如何得到此处?”八戒道:“正为此说,我师兄孙悟空多多拜上,着我来问你取甚么宝贝哩。”龙王道:“可怜,我这里怎么得个宝贝?比不得那江河淮济的龙王,飞腾变化,便有宝贝。我久困于此,日月且不能长见,宝贝果何自而来也?”八戒道:“不要推辞,有便拿出来罢。”龙王道:“有便有一件宝贝,只是拿不出来,就元帅亲自来看看,何如?”八戒道:“妙妙妙!须是看看来也。”

  那龙王前走,这呆子随后,转过了水晶宫殿,只见廊庑下,横躺着一个六尺长躯。龙王用手指定道:“元帅,那厢就是宝贝了。”八戒上前看了,呀!原来是个死皇帝,戴着冲天冠,穿着赭黄袍,踏着无忧履,系着蓝田带,直挺挺睡在那厢。八戒笑道:“难难难!算不得宝贝!想老猪在山为怪时,时常将此物当饭,且莫说见的多少,吃也吃够无数,那里叫做甚么宝贝!”龙王道:“元帅原来不知,他本是乌鸡国王的尸首,自到井中,我与他定颜珠定住,不曾得坏。你若肯驮他出去见了齐天大圣,假有起死回生之意啊,莫说宝贝,凭你要甚么东西都有。”八戒道:“既这等说,我与你驮出去,只说把多少烧埋钱与我?”龙王道:“其实无钱。”八戒道:“你好白使人?果然没钱,不驮!”龙王道:“不驮,请行。”八戒就走。龙王差两个有力量的夜叉,把尸抬将出去,送到水晶宫门外,丢在那厢,摘了辟水珠,就有水响。

  八戒急回头看,不见水晶宫门,一把摸着那皇帝的尸首,慌得他脚软筋麻,撺出水面,扳着井墙,叫道:“师兄!伸下棒来救我一救!”行者道:“可有宝贝么?”八戒道:“那里有!只是水底下有一个井龙王教我驮死人,我不曾驮,他就把我送出门来,就不见那水晶宫了,只摸着那个尸首,唬得我手软筋麻,挣搓不动了!哥呀!好歹救我救儿!”行者道:“那个就是宝贝,如何不驮上来?”八戒道:“知他死了多少时了,我驮他怎的?”行者道:“你不驮,我回去耶。”八戒道:“你回那里去?”行者道:“我回寺中,同师父睡觉去。”八戒道:“我就不去了?”行者道:“你爬得上来,便带你去,爬不上来,便罢。”八戒慌了:“怎生爬得动!你想,城墙也难上,这井肚子大,口儿小,壁陡的圈墙,又是几年不曾打水的井,团团都长的是苔痕,好不滑也,教我怎爬?哥哥,不要失了兄弟们和气,等我驮上来罢。”行者道:“正是,快快驮上来,我同你回去睡觉。”那呆子又一个猛子,淬将下去,摸着尸首,拽过来,背在身上,撺出水面,扶井墙道:“哥哥,驮上来了。”那行者睁睛看处,真个的背在身上,却才把金箍棒伸下井底,那呆子着了恼的人,张开口,咬着铁棒,被行者轻轻的提将出来。

  八戒将尸放下,捞过衣服穿了。行者看时,那皇帝容颜依旧,似生时未改分毫。行者道:“兄弟啊,这人死了三年,怎么还容颜不坏?”八戒道:“你不知之,井龙王对我说,他使定颜珠定住了,尸首未曾坏得。”行者道:“造化,造化!一则是他的冤仇未报,二来该我们成功,兄弟快把他驮了去。”八戒道:“驮往那里去?”行者道:“驮了去见师父。”八戒口中作念道:“怎的起,怎的起!好好睡觉的人,被这猢狲花言巧语哄我教做甚么买卖,如今却干这等事,教我驮死人!驮着他,腌臜臭水淋将下来,污了衣服,没人与我浆洗。上面有几个补丁,天阴发潮,如何穿么?”行者道:“你只管驮了去,到寺里我与你换衣服。”八戒道:“不羞!连你穿的也没有,又替我换!”行者道:“这般弄嘴,便不驮罢!”八戒道:“不驮!”“便伸过孤拐来打二十棒!”八戒慌了道:“哥哥,那棒子重,若是打上二十,我与这皇帝一般了。”行者道:“怕打时,趁早儿驮着走路!”八戒果然怕打,没好气把尸首拽将过来,背在身上,拽步出园就走。

  好大圣,捻着诀,念声咒语,往巽地上吸一口气,吹将去就是一阵狂风,把八戒撮出皇宫内院,躲离了城池,息了风头,二人落地,徐徐却走将来。那呆子心中暗恼,算计要报恨行者道:“这猴子捉弄我,我到寺里也捉弄他捉弄,撺唆师父,只说他医得活;医不活,教师父念紧箍儿咒,把这猴子的脑浆勒出来,方趁我心!”走着路,再再寻思道:“不好!不好!若教他医人,却是容易:他去阎王家讨将魂灵儿来,就医活了。只说不许赴阴司,阳世间就能医活,这法儿才好。”说不了,却到了山门前径直进去,将尸首丢在那禅堂门前,道:“师父,起来看邪。”

  那唐僧睡不着,正与沙僧讲行者哄了八戒去久不回之事,忽听得他来叫了一声,唐僧连忙起身道:“徒弟,看甚么?”八戒道:“行者的外公,教老猪驮将来了。”行者道:“你这馕糟的呆子!我那里有甚么外公?”八戒道:“哥,不是你外公,却教老猪驮他来怎么?也不知费了多少力了!”

  那唐僧与沙僧开门看处,那皇帝容颜未改,似活的一般。长老忽然惨凄道:“陛下,你不知那世里冤家,今生遇着他,暗丧其身,抛妻别子,致令文武不知,多官不晓!可怜你妻子昏蒙,谁曾见焚香献茶?”忽失声泪如雨下。八戒笑道:“师父,他死了可干你事?又不是你家父祖,哭他怎的!”三藏道:“徒弟啊,出家人慈悲为本,方便为门,你怎的这等心硬?”八戒道:“不是心硬,师兄和我说来,他能医得活。若是医不活,我也不驮他来了。”那长老原来是一头水的,被那呆子摇动了,也便就叫:“悟空,若果有手段医活这个皇帝,正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我等也强似灵山拜佛。”行者道:“师父,你怎么信这呆子乱谈!人若死了,或三七五七,尽七七日,受满了阳间罪过,就转生去了,如今已死三年,如何救得!”三藏闻其言道:“也罢了。”八戒苦恨不息道:“师父,你莫被他瞒了,他有些夹脑风。你只念念那话儿,管他还你一个活人。”真个唐僧就念紧箍儿咒,勒得那猴子眼胀头疼。

  毕竟不知怎生医救,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一粒金丹天上得

三年故主世间生

 

  话说孙大圣头痛难禁,哀告道:“师父,莫念,莫念!等我医罢!”长老问:“怎么医?”行者道:“只除过阴司,查勘那个阎王家有他魂灵,请将来救他。”八戒道:“师父莫信他。他原说不用过阴司,阳世间就能医活,方见手段哩。”那长老信邪风,又念紧箍儿咒,慌得行者满口招承道:“阳世间医罢,阳世间医罢!”八戒道:“莫要住,只管念,只管念!”行者骂道:“你这呆孽畜,撺道师父咒我哩!”八戒笑得打跌道:“哥耶,哥耶!你只晓得捉弄我,不晓得我也捉弄你捉弄!”行者道:“师父,莫念,莫念!待老孙阳世间医罢。”三藏道:“阳世间怎么医?”行者道:“我如今一筋斗云,撞入南天门里,不进斗牛宫,不入灵霄殿,径到那三十三天之上离恨天宫兜率院内,见太上老君,把他九转还魂丹求得一粒来,管取救活他也。”

  三藏闻言大喜道:“就去快来。”行者道:“如今有三更时候罢了,投到回来,好天明了。只是这个人睡在这里,冷淡冷淡,不像个模样。须得举哀人看着他哭,便才好哩。”八戒道:“不消讲,这猴子一定是要我哭哩。”行者道:“怕你不哭!你若不哭,我也医不成!”八戒道:“哥哥,你自去,我自哭罢了。”行者道:“哭有几样。若干着口喊谓之嚎,扭搜出些眼泪儿来谓之啕。又要哭得有眼泪,又要哭得有心肠,才算着嚎啕痛哭哩。”八戒道:“我且哭个样子你看看。”他不知那里扯个纸条,拈作一个纸拈儿,往鼻孔里通了两通,打了几个涕喷,你看他眼泪汪汪,粘涎答答的,哭将起来。口里不住的絮絮叨叨,数黄道黑,真个象死了人的一般。哭到那伤情之处,唐长老也泪滴心酸。行者笑道:“正是那样哀痛,再不许住声。你这呆子哄得我去了,你就不哭,我还听哩!若是这等哭便罢,若略住住声儿,定打二十个孤拐!”八戒笑道:“你去你去!我这一哭动头,有两日哭哩。”沙僧见他数落,便去寻几枝香来烧献,行者笑道:“好,好,好!一家儿都有些敬意,老孙才好用功。”

  好大圣,此时有半夜时分,别了他师徒三众,纵筋斗云,只入南天门里,果然也不谒灵霄宝殿,不上那斗牛天宫,一路云光,径来到三十三天离恨天兜率宫中。才入门,只见那太上老君正坐在那丹房中,与众仙童执芭蕉扇扇火炼丹哩。他见行者来时,即吩咐看丹的童儿:“各要仔细,偷丹的贼又来也。”行者作礼笑道:“老官儿,这等没搭撒,防备我怎的?我如今不干那样事了。”老君道:“你那猴子,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把我灵丹偷吃无数,着小圣二郎捉拿上界,送在我丹炉炼了四十九日,炭也不知费了多少。你如今幸得脱身,皈依佛果,保唐僧往西天取经,前者在平顶山上降魔,弄刁难不与我宝贝,今日又来做甚?”行者道:“前日事,老孙更没稽迟,将你那五件宝贝当时交还,你反疑心怪我?”

  老君道:“你不走路,潜入吾宫怎的?”行者道:“自别后,西过一方,名乌鸡国。那国王被一妖精假妆道士,呼风唤雨,阴害了国王,那妖假变国王相貌,现坐金銮殿上。是我师父夜坐宝林寺看经,那国王鬼魂参拜我师,敦请老孙与他降妖,辨明邪正。正是老孙思无指实,与弟八戒夜入园中,打破花园,寻着埋藏之所,乃是一眼八角琉璃井内,捞上他的尸首,容颜不改。到寺中见了我师,他发慈悲,着老孙医救,不许去赴阴司里求索灵魂,只教在阳世间救治。我想着无处回生,特来参谒,万望道祖垂怜,把九转还魂丹借得一千丸儿,与我老孙搭救他也。”老君道:“这猴子胡说!甚么一千丸,二千丸!当饭吃哩!是那里土块捘的,这等容易?咄!快去,没有!”行者笑道:“百十丸儿也罢。”老君道:“也没有。”行者道:“十来丸也罢。”老君怒道:“这泼猴却也缠帐!没有,没有!出去,出去!”行者笑道:“真个没有,我问别处去救罢。”老君喝道:“去,去,去!”这大圣拽转步,往前就走。

  老君忽的寻思道:“这猴子惫懒哩,说去就去,只怕溜进来就偷。”即命仙童叫回来道:“你这猴子手脚不稳,我把这还魂丹送你一丸罢。”行者道:“老官儿,既然晓得老孙的手段,快把金丹拿出来,与我四六分分,还是你的造化哩。不然,就送你个皮笊篱,一捞个罄尽。”那老祖取过葫芦来,倒吊过底子,倾出一粒金丹,递与行者道:“止有此了,拿去,拿去!送你这一粒,医活那皇帝,只算你的功果罢。”行者接了道:“且休忙,等我尝尝看,只怕是假的,莫被他哄了。”扑的往口里一丢,慌得那老祖上前扯住,一把揪着顶瓜皮,揝着拳头骂道:“这泼猴若要咽下去,就直打杀了!”行者笑道:“嘴脸!小家子样!那个吃你的哩!能值几个钱?虚多实少的,在这里不是?”原来那猴子颏下有嗉袋儿,他把那金丹噙在嗉袋里,被老祖捻着道:“去罢,去罢!再休来此缠绕!”这大圣才谢了老祖,出离了兜率天宫。

  你看他千条瑞霭离瑶阙,万道祥云降世尘,须臾间下了南天门,回到东观,早见那太阳星上。按云头径至宝林寺山门外,只听得八戒还哭哩,忽近前叫声:“师父。”三藏喜道:“悟空来了,可有丹药?”行者道:“有。”八戒道:“怎么得没有?他偷也去偷人家些来!”行者笑道:“兄弟,你过去罢,用不着你了。你揩揩眼泪,别处哭去。”教:“沙和尚,取些水来我用。”沙僧急忙往后面井上,有个方便吊桶,即将半钵盂水递与行者。行者接了水,口中吐出丹来,安在那皇帝唇里,两手扳开牙齿,用一口清水,把金丹冲灌下肚。有半个时辰,只听他肚里呼呼的乱响,只是身体不能转移。行者道:“师父,弄我金丹也不能救活,可是掯杀老孙么!”三藏道:“岂有不活之理。似这般久死之尸,如何吞得水下?此乃金丹之仙力也。自金丹入腹,却就肠鸣了,肠鸣乃血脉和动,但气绝不能回伸。莫说人在井里浸了三年,就是生铁也上锈了,只是元气尽绝,得个人度他一口气便好。”那八戒上前就要度气,三藏一把扯住道:“使不得!还教悟空来。”那师父甚有主张。原来猪八戒自幼儿伤生作孽吃人,是一口浊气,惟行者从小修持,咬松嚼柏,吃桃果为生,是一口清气。这大圣上前,把个雷公嘴噙着那皇帝口唇,呼的一口气吹入咽喉,度下重楼,转明堂,径至丹田,从涌泉倒返泥垣宫。呼的一声响亮,那君王气聚神归,便翻身轮拳曲足,叫了一声“师父!”双膝跪在尘埃道:“记得昨夜鬼魂拜谒,怎知道今朝天晓返阳神!”三藏慌忙搀起道:“陛下,不干我事,你且谢我徒弟。”行者笑道:“师父说那里话?常言道,家无二主,你受他一拜儿不亏。”

  三藏甚不过意,搀起那皇帝来,同入禅堂,又与八戒、行者、沙僧拜见了,方才按座。只见那本寺的僧人,整顿了早斋,却欲来奉献。忽见那个水衣皇帝,个个惊张,人人疑说。孙行者跳出来道:“那和尚,不要这等惊疑,这本是乌鸡国王,乃汝之真主也。三年前被怪害了性命,是老孙今夜救活,如今进他城去,要辨明邪正。若有了斋,摆将来等我们吃了走路。”众僧即奉献汤水,与他洗了面,换了衣服。把那皇帝赭黄袍脱了,本寺僧官,将两领布直裰,与他穿了;解下蓝田带,将一条黄丝绦子与他系了;褪下无忧履,与他一双旧僧鞋撒了。却才都吃了早斋,扣背马匹。

  行者问:“八戒,你行李有多重?”八戒道:“哥哥,这行李日逐挑着,倒不知有多重。”行者道:“你把那一担儿分为两担,将一担儿你挑着,将一担儿与这皇帝挑,我们赶早进城干事。”八戒欢喜道:“造化,造化!当时驮他来不知费了多少力,如今医活了,原来是个替身。”那呆子就弄玄虚,将行李分开,就问寺中取条匾担,轻些的自己挑了,重些的教那皇帝挑着。行者笑道:“陛下,着你那般打扮,挑着担子跟我们走走,可亏你么?”那国王慌忙跪下道:“师父,你是我重生父母一般,莫说挑担,情愿执鞭坠镫,伏侍老爷同行上西天去也。”行者道:“不要你去西天,我内中有个缘故。你只挑得四十里进城,待捉了妖精,你还做你的皇帝,我们还取我们的经也。”八戒听言道:“这等说,他只挑四十里路,我老猪还是长工!”行者道:“兄弟,不要胡说,趁早外边引路。”

  真个八戒领那皇帝前行,沙僧伏侍师父上马,行者随后,只见那本寺五百僧人,齐齐整整,吹打着细乐,都送出山门之外。行者笑道:“和尚们不必远送,但恐官家有人知觉,泄漏我的事机,反为不美。快回去!快回去!但把那皇帝的衣服冠带,整顿干净,或是今晚明早,送进城来,我讨些封赡赏赐谢你。”众僧依命各回讫。行者搀开大步,赶上师父,一直前来,正是:

  西方有诀好寻真,金木和同却炼神。
  丹母空怀蒙懂梦,婴儿长恨杌樗身。
  必须井底求明主,还要天堂拜老君。
  悟得色空还本性,诚为佛度有缘人。

  师徒们在路上,那消半日,早望见城池相近,三藏道:“悟空,前面想是乌鸡国了。”行者道:“正是,我们快赶进城干事。”那师徒进得城来,只见街市上人物齐整,风光闹热,早又见凤阁龙楼,十分壮丽。有诗为证,诗曰:

  海外宫楼如上邦,人间歌舞若前唐。
  花迎宝扇红云绕,日照鲜袍翠雾光。
  孔雀屏开香霭出,珍珠帘卷彩旗张。
  太平景象真堪贺,静列多官没奏章。

  三藏下马道:“徒弟啊,我们就此进朝倒换关文,省得又拢那个衙门费事。”行者道:“说得有理,我兄弟们都进去,人多才好说话。”唐僧道:“都进去,莫要撒村,先行了君臣礼,然后再讲。”行者道:“行君臣礼,就要下拜哩。”三藏道:“正是,要行五拜三叩头的大礼。”行者笑道:“师父不济,若是对他行礼,诚为不智。你且让我先走到里边,自有处置。等他若有言语,让我对答。我若拜,你们也拜;我若蹲,你们也蹲。”你看那惹祸的猴王,引至朝门,与阁门大使言道:“我等是东土大唐驾下差来上西天拜佛求经者,今到此倒换关文,烦大人转达,是谓不误善果。”那黄门官即入端门,跪下丹墀启奏道:“朝门外有五众僧人,言是东土唐国钦差上西天拜佛求经,今至此倒换关文,不敢擅入,现在门外听宣。”那魔王即令传宣。

  唐僧却同入朝门里面,那回生的国主随行。正行,忍不住腮边堕泪,心中暗道:“可怜!我的铜斗儿江山,铁围的社稷,谁知被他阴占了!”行者道:“陛下切莫伤感,恐走漏消息。这棍子在我耳朵里跳哩,如今决要见功,管取打杀妖魔,扫荡邪物,这江山不久就还归你也。”那君王不敢违言,只得扯衣揩泪,舍死相生,径来到金銮殿下。又见那两班文武,四百朝官,一个个威严端肃,像貌轩昂。

  这行者引唐僧站立在白玉阶前挺身不动,那阶下众官无不悚惧,道:“这和尚十分愚浊!怎么见我王便不下拜,亦不开言呼祝?喏也不唱一个,好大胆无礼!”说不了,只听得那魔王开口问道:“那和尚是那方来的?”行者昂然答道:“我是南赡部洲东土大唐国奉钦差前往西域天竺国大雷音寺拜活佛求真经者,今到此方,不敢空度,特来倒换通关文牒。”那魔王闻说,心中作怒道:“你东土便怎么!我不在你朝进贡,不与你国相通,你怎么见吾抗礼,不行参拜!”行者笑道:“我东土古立天朝,久称上国,汝等乃下土边邦。自古道:上邦皇帝为父为君;下邦皇帝为臣为子。你倒未曾接我,且敢争我不拜?”那魔王大怒,教文武官:“拿下这野和尚去!”说声叫“拿”,你看那多官一齐踊跃。这行者喝了一声,用手一指,教:“莫来!”那一指,就使个定身法,众官俱莫能行动,真个是:

  校尉阶前如木偶,将军殿上似泥人。

  那魔王见他定住了文武多官,急纵身跳下龙床,就要来拿。猴王暗喜道:“好!正合老孙之意,这一来就是个生铁铸的头,汤着棍子,也打个窟窿!”正动身,不期旁边转出一个救命星来。你道是谁,原来是乌鸡国王的太子,急上前扯住那魔王的朝服,跪在面前道:“父王息怒。”妖精问:“孩儿怎么说?”太子道:“启父王得知,三年前闻得人说,有个东土唐朝驾下钦差圣僧往西天拜佛求经,不期今日才来到我邦。父王尊性威烈,若将这和尚拿去斩首,只恐大唐有日得此消息,必生嗔怒。你想那李世民自称王位,一统江山,心尚未足,又兴过海征伐。若知我王害了他御弟圣僧,一定兴兵发马来与我王争敌。奈何兵少将微,那时悔之晚矣。父王依儿所奏,且把那四个和尚,问他个来历分明,先定他一段不参王驾,然后方可问罪。”
 

  这一篇,原来是太子小心,恐怕来伤了唐僧,故意留住妖魔,更不知行者安排着要打。那魔王果信其言,立在龙床前面,大喝一声道:“那和尚是几时离了东土?唐王因甚事着你求经?”行者昂然而答道:“我师父乃唐王御弟,号曰三藏。因唐王驾下有一丞相,姓魏名徵,奉天条梦斩泾河老龙。大唐王梦游阴司地府,复得回生之后,大开水陆道场,普度冤魂孽鬼。因我师父敷演经文,广运慈悲,忽得南海观世音菩萨指教来西。我师父大发弘愿,情欣意美,报国尽忠,蒙唐王赐与文牒。那时正是大唐贞观十三年九月望前三日。离了东土,前至两界山,收了我做大徒弟,姓孙,名悟空行者;又到乌斯国界高家庄,收了二徒弟,姓猪,名悟能八戒;流沙河界,又收了三徒弟,姓沙,名悟净和尚;前日在敕建宝林寺,又新收个挑担的行童道人。”魔王闻说,又没法搜检那唐僧,弄巧计盘诘行者,怒目问道:“那和尚,你起初时,一个人离东土,又收了四众,那三僧可让,这一道难容。那行童断然是拐来的。他叫做甚么名字?有度牒是无度牒?拿他上来取供。”唬得那皇帝战战兢兢道:“师父啊!我却怎的供?”孙行者捻他一把道:“你休怕,等我替你供。”

  好大圣,趋步上前,对怪物厉声高叫道:“陛下,这老道是一个支瘖之人,却又有些耳聋。只因他年幼间曾走过西天,认得道路,他的一节儿起落根本,我尽知之,望陛下宽恕,待我替他供罢。”魔王道:“趁早实实的替他供来,免得取罪。”行者道:

  供罪行童年且迈,痴聋瘖痖家私坏。
  祖居原是此间人,五载之前遭破败。
  天无雨,民干坏,君王黎庶都斋戒。
  焚香沐浴告天公,万里全无云叆叇。
  百姓饥荒若倒悬,钟南忽降全真怪。
  呼风唤雨显神通,然后暗将他命害。
  推下花园水井中,阴侵龙位人难解。
  幸吾来,功果大,起死回生无挂碍。
  情愿皈依作行童,与僧同去朝西界。
  假变君王是道人,道人转是真王代。

  那魔王在金銮殿上,闻得这一篇言语,唬得他心头撞小鹿,面上起红云,急抽身就要走路,奈何手内无一兵器,转回头,只见一个镇殿将军,腰挎一口宝刀,被行者使了定身法,直挺挺如痴如痖,立在那里。他近前,夺了这宝刀,就驾云头望空而去。气得沙和尚爆躁如雷。猪八戒高声喊叫,埋怨行者是一个急猴子:“你就慢说些儿,却不稳住他了?如今他驾云逃走,却往何处追寻?”行者笑道:“兄弟们且莫乱嚷。我等叫那太子下来拜父,嫔后出来拜夫。”却又念个咒语,解了定身法,“教那多官苏醒回来拜君,方知是真实皇帝,教诉前情,才见分晓,我再去寻他。好大圣,吩咐八戒、沙僧:“好生保护他君臣父子嫔后与我师父!”只听说声去,就不见形影。

  他原来跳在九霄云里,睁眼四望,看那魔王哩。只见那畜果逃了性命,径往东北上走哩。行者赶得将近,喝道:“那怪物,那里去!老孙来了也!”那魔王急回头,掣出宝刀,高叫道:“孙行者,你好惫懒!我来占别人的帝位,与你无干,你怎么来抱不平,泄漏我的机密!”行者呵呵笑道:“我把你大胆的泼怪!皇帝又许你做?你既知我是老孙,就该远遁;怎么还刁难我师父,要取甚么供状!适才那供状是也不是?你不要走!好汉吃我老孙这一棒!”那魔侧身躲过,掣宝刀劈面相还。他两个搭上手,这一场好杀,真是:

  猴王猛,魔王强,刀迎棒架敢相当。
  一天云雾迷三界,只为当朝立帝王。

  他两个战经数合,那妖魔抵不住猴王,急回头复从旧路跳入城里,闯在白玉阶前两班文武丛中,摇身一变,即变得与唐三藏一般模样,并搀手立在阶前。这大圣赶上,就欲举棒来打,那怪道:“徒弟莫打,是我!”急掣棒要打那个唐僧,却又道:“徒弟莫打,是我!”一样两个唐僧,实难辨认。“倘若一棒打杀妖怪变的唐僧,这个也成了功果;假若一棒打杀我的真实师父,却怎么好!”只得停手,叫八戒、沙僧问道:“果然那一个是怪,那一个是我的师父?你指与我,我好打他。”八戒道:“你在半空中相打相嚷,我瞥瞥眼就见两个师父,也不知谁真谁假。”

  行者闻言,捻诀念声咒语,叫那护法诸天、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一十八位护驾伽蓝、当坊土地、本境山神道:“老孙至此降妖,妖魔变作我师父,气体相同,实难辨认。汝等暗中知会者,请师父上殿,让我擒魔。”原来那妖怪善腾云雾,听得行者言语,急撒手跳上金銮宝殿。这行者举起棒望唐僧就打。可怜!若不是唤那几位神来,这一下,就是二千个唐僧,也打为肉酱!多亏众神架住铁棒道:“大圣,那怪会腾云,先上殿去了。”行者赶上殿,他又跳将下来扯住唐僧,在人丛里又混了一混,依然难认。

  行者心中不快,又见那八戒在旁冷笑,行者大怒道:“你这夯货怎的?如今有两个师父,你有得叫,有得应,有得伏侍哩,你这般欢喜得紧!”八戒笑道:“哥啊,说我呆,你比我又呆哩!师父既不认得,何劳费力?你且忍些头疼,叫我师父念念那话儿,我与沙僧各搀一个听着。若不会念的,必是妖怪,有何难也?”行者道:“兄弟,亏你也,正是,那话儿只有三人记得。原是我佛如来心苗上所发,传与观世音菩萨,菩萨又传与我师父,便再没人知道。也罢,师父,念念。”真个那唐僧就念起来。那魔王怎么知得,口里胡哼乱哼。八戒道:“这哼的却是妖怪了!”他放了手,举钯就筑。那魔王纵身跳起,踏着云头便走。

  好八戒,喝一声,也驾云头赶上,慌得那沙和尚丢了唐僧,也掣出宝杖来打,唐僧才停了咒语。孙大圣忍着头疼,擅着铁棒,赶在空中。呀!这一场,三个狠和尚,围住一个泼妖魔。那魔王被八戒沙僧使钉钯宝杖左右攻住了,行者笑道:“我要再去,当面打他,他却有些怕我,只恐他又走了。等我老孙跳高些,与他个捣蒜打,结果了他罢。”

  这大圣纵祥光起在九霄,正欲下个切手,只见那东北上,一朵彩云里面,厉声叫道:“孙悟空,且休下手!”行者回头看处,原来文殊菩萨,急收棒上前施礼道:“菩萨,那里去?”文殊道:“我来替你收这个妖怪的。”行者谢道:“累烦了。”那菩萨袖中取出照妖镜,照住了那怪的原身。行者才招呼八戒、沙僧齐来见了菩萨。却将镜子里看处,那魔王生得好不凶恶:

  眼似琉璃盏,头若炼炒缸。浑身三伏靛,四爪九秋霜。搭拉两个耳,一尾扫帚长。青毛生锐气,红眼放金光。匾牙排玉板,圆须挺硬枪。镜里观真像,原是文殊一个狮猁王。

  行者道:“菩萨,这是你坐下的一个青毛狮子,却怎么走将来成精,你就不收服他?”菩萨道:“悟空,他不曾走,他是佛旨差来的。”行者道:“这畜类成精,侵夺帝位,还奉佛旨差来。似老孙保唐僧受苦,就该领几道敕书!”菩萨道:“你不知道;当初这乌鸡国王,好善斋僧,佛差我来度他归西,早证金身罗汉。因是不可原身相见,变做一种凡僧,问他化些斋供。被吾几句言语相难,他不识我是个好人,把我一条绳捆了,送在那御水河中,浸了我三日三夜。多亏六甲金身救我归西,奏与如来,如来将此怪令到此处推他下井浸他三年,以报吾三日水灾之恨。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今得汝等来此,成了功绩。”行者道:“你虽报了甚么一饮一啄的私仇,但那怪物不知害了多少人也。”菩萨道:“也不曾害人,自他到后,这三年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何害人之有?”行者道:“固然如此,但只三宫娘娘,与他同眠同起,点污了他的身体,坏了多少纲常伦理,还叫做不曾害人?”菩萨道:“点污他不得,他是个骟了的狮子。”八戒闻言,走近前,就摸了一把,笑道:“这妖精真个是糟鼻子不吃酒──枉担其名了!”行者道:“既如此,收了去罢。若不是菩萨亲来,决不饶他性命。”

  那菩萨却念个咒,喝道:“畜生,还不皈正,更待何时!”那魔王才现了原身。菩萨放莲花罩定妖魔,坐在背上,踏祥光辞了行者。咦!

  径转五台山上去,宝莲座下听谈经。

  毕竟不知那唐僧师徒怎的出城,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婴儿戏化禅心乱

猿马刀归木母空

 

  却说那孙大圣兄弟三人,按下云头,径至朝内,只见那君臣储后,几班儿拜接谢恩。行者将菩萨降魔收怪的那一节,陈诉与他君臣听了,一个个顶礼不尽。正都在贺喜之间,又听得黄门官来奏:“主公,外面又有四个和尚来也。”八戒慌了道:“哥哥,莫是妖精弄法,假捏文殊菩萨哄了我等,却又变作和尚,来与我们斗智哩?”行者道:“岂有此理!”即命宣进来看。

  众文武传令,着他进来。行者看时,原来是那宝林寺僧人,捧着那冲天冠、碧玉带、赭黄袍、无忧履进得来也。行者大喜道:“来得好!来得好!”且教道人过来,摘下包巾,戴上冲天冠;脱了布衣,穿上赭黄袍;解了绦子,系上碧玉带;褪了僧鞋,登上无忧履。教太子拿出白玉圭来,与他执在手里,早请上殿称孤,正是自古道:“朝廷不可一日无君。”那皇帝那里肯坐,哭啼啼跪在阶心道:“我已死三年,今蒙师父救我回生,怎么又敢妄自称尊?请那一位师父为君,我情愿领妻子城外为民足矣。”那三藏那里肯受,一心只是要拜佛求经。又请行者,行者笑道:“不瞒列位说,老孙若肯要做皇帝,天下万国九州皇帝,都做遍了。只是我们做惯了和尚,是这般懒散。若做了皇帝,就要留头长发,黄昏不睡,五鼓不眠,听有边报,心神不安;见有灾荒,忧愁无奈。我们怎么弄得惯?你还做你的皇帝,我还做我的和尚,修功行去也。”那国王苦让不过,只得上了宝殿,南面称孤,大赦天下,封赠了宝林寺僧人回去。却才开东阁,筵宴唐僧,一壁厢传旨宣召丹青,写下唐师徒四位喜容,供养在金銮殿上。

  那师徒们安了邦国,不肯久停,欲辞王驾投西。那皇帝与三宫妃后、太子诸臣,将镇国的宝贝,金银缎帛,献与师父酬恩。那三藏分毫不受,只是倒换关文,催悟空等背马早行。那国王甚不过意,摆整朝銮驾请唐僧上坐,着两班文武引导,他与三宫妃后并太子一家儿,捧毂推轮,送出城廓,却才下龙辇,与众相别。国王道:“师父啊,到西天经回之日,是必还到寡人界内一顾。”三藏道:“弟子领命。”那皇帝阁泪汪汪,遂与众臣回去了。

  那唐僧一行四僧,上了羊肠大路,一心里专拜灵山。正值秋尽冬初时节,但见:

  霜凋红叶林林瘦,雨熟黄粱处处盈。
  日暖岭梅开晓色,风摇山竹动寒声。

  师徒们离了乌鸡国,夜住晓行,将半月有余,忽又见一座高山,真个是摩天碍日。三藏马上心惊,急兜缰忙呼行者。行者道:“师父有何吩咐?”三藏道:“你看前面又有大山峻岭,须要仔细堤防,恐一时又有邪物来侵我也。”行者笑道:“只管走路,莫再多心,老孙自有防护。”那长老只得宽怀,加鞭策马,奔至山岩,果然也十分险峻。但见得:

  高不高,顶上接青霄;深不深,涧中如地府。山前常见骨都都白云,扢腾腾黑雾。红梅翠竹,绿柏青松。山后有千万丈挟魂灵台,台后有古古怪怪藏魔洞,洞中有叮叮当当滴水泉,泉下更有弯弯曲曲流水涧。又见那跳天搠地献果猿,丫丫叉叉带角鹿,呢呢痴痴看人獐。至晚巴山寻穴虎,待晓翻波出水龙。登得洞门唿喇的响,惊得飞禽扑鲁的起,看那林中走兽鞠律律的行。见此一伙禽和兽,吓得人心扢磴磴惊。堂倒洞堂堂倒洞,洞堂当倒洞当仙。青石染成千块玉,碧纱笼罩万堆烟。

  师徒们正当悚惧,又只见那山凹里有一朵红云,直冒到九霄空内,结聚了一团火气。行者大惊,走近前,把唐僧搊着脚,推下马来,叫:“兄弟们,不要走了,妖怪来矣。”慌得个八戒急掣钉钯,沙僧忙轮宝杖,把唐僧围护在当中。

  话分两头。却说红光里,真是个妖精。他数年前,闻得人讲:“东土唐僧往西天取经,乃是金蝉长老转生,十世修行的好人。有人吃他一块肉,延生长寿,与天地同休。”他朝朝在山间等候,不期今日到了。他在那半空里,正然观看,只见三个徒弟,把唐僧围护在马上,各各准备。这精灵夸赞不尽道:“好和尚!我才看着一个白面胖和尚骑了马,真是那唐朝圣僧,却怎么被三个丑和尚护持住了!一个个伸拳敛袖,各执兵器,似乎要与人打的一般。噫!不知是那个有眼力的,想应认得我了,似此模样,莫想得那唐僧的肉吃。”沉吟半晌,以心问心的自家商量道:“若要倚势而擒,莫能得近;或者以善迷他,却到得手。但哄得他心迷惑,待我在善内生机,断然拿了。且下去戏他一戏。”

  好妖怪,即散红光,按云头落下,去那山坡里,摇身一变,变作七岁顽童,赤条条的,身上无衣,将麻绳捆了手足,高吊在那松树梢头,口口声声,只叫:“救人,救人!”

  却说那孙大圣抬头再看处,只见那红云散尽,火气全无,便叫:“师父,请上马走路。”唐僧道:“你说妖怪来了,怎么又敢走路?”行者道:“我才然间,见一朵红云从地而起,到空中结做一团火气,断然是妖精。这一会红云散了,想是个过路的妖精,不敢伤人,我们去耶!”八戒笑道:“师兄说话最巧,妖精又有个甚么过路的?”行者道:“你那里知道,若是那山那洞的魔王设宴,邀请那诸山各洞之精赴会,却就有东南西北四路的精灵都来赴会,故此他只有心赴会,无意伤人。此乃过路之妖精也。”

  三藏闻言,也似信不信的,只得攀鞍在马,顺路奔山前进。正行时,只听得叫声“救人!”长老大惊道:“徒弟呀,这半山中,是那里甚么人叫?”行者上前道:“师父只管走路,莫缠甚么人轿骡轿,明轿睡轿。这所在,就有轿,也没个人抬你。”唐僧道:“不是扛抬之轿,乃是叫唤之叫。”行者笑道:“我晓得,莫管闲事,且走路。”

  三藏依言,策马又进,行不上一里之遥,又听得叫声“救人”!长老道:“徒弟,这个叫声,不是鬼魅妖邪。若是鬼魅妖邪,但有出声,无有回声。你听他叫一声,又叫一声,想必是个有难之人,我们可去救他一救。”行者道:“师父,今日且把这慈悲心略收起收起,待过了此山,再发慈悲罢。这去处凶多吉少,你知道那倚草附木之说,是物可以成精。诸般还可,只有一般蟒蛇,但修得年远日深,成了精魅,善能知人小名儿。他若在草科里,或山凹中,叫人一声,人不答应还可;若答应一声,他就把人元神绰去,当夜跟来,断然伤人性命。且走,且走!古人云,脱得去,谢神明,切不可听他。”长老只得依他,又加鞭催马而去。

  行者心中暗想:“这泼怪不知在那里,只管叫阿叫的。等我老孙送他一个卯酉星法,教他两不见面。”好大圣,叫沙和尚前来:“拢着马,慢慢走着,让老孙解解手。”你看他让唐僧先行几步,却念个咒语,使个移山缩地之法,把金箍棒往后一指,他师徒过此峰头,往前走了,却把那怪物撇下。

  他再拽开步,赶上唐僧,一路奔山。只见那三藏又听得那山背后叫声“救人”!长老道:“徒弟呀,那有难的人,大没缘法,不曾得遇着我们。我们走过他了,你听他在山后叫哩。”八戒道:“在便还在山前,只是如今风转了也。”行者道:“管他甚么转风不转风,且走路。”因此,遂都无言语,恨不得一步跨过此山,不题话下。

  却说那妖精在山坡里连叫了三四声,更无人到,他心中思量道:“我等唐僧在此,望见他离不上三里,却怎么这半晌还不到?想是抄下路去了。”他抖一抖身躯,脱了绳索,又纵红光上空再看。不觉孙大圣仰面回观,识得是妖怪,又把唐僧撮着脚推下马来道:“兄弟们,仔细,仔细!那妖精又来也!”慌得那八戒、沙僧各持兵刀,将唐僧又围护在中间。

  那精灵见了,在半空中称羡不已道:“好和尚!我才见那白面和尚坐在马上,却怎么又被他三人藏了?这一去见面方知。先把那有眼力的弄倒了,方才捉得唐僧。不然啊,徒费心机难获物,枉劳情兴总成空。”却又按下云头,恰似前番变化,高吊在松树山头等候,这番却不上半里之地。
 

  却说那孙大圣抬头再看,只见那红云又散,复请师父上马前行。三藏道:“你说妖精又来,如何又请走路?”行者道:“这还是个过路的妖精,不敢惹我们。”长老又怀怒道:“这个泼猴,十分弄我!正当有妖魔处,却说无事;似这般清平之所,却又恐吓我,不时的嚷道有甚妖精。虚多实少,不管轻重,将我掫着脚,捽下马来,如今却解说甚么过路的妖精。假若跌伤了我,却也过意不去!这等,这等!”行者道:“师父莫怪,若是跌伤了你的手足,却还好医治;若是被妖精捞了去,却何处跟寻?”三藏大怒,哏哏的,要念紧箍儿咒,却是沙僧苦劝,只得上马又行。

  还未曾坐得稳,只听又叫:“师父救人啊!”长老抬头看时,原来是个小孩童,赤条条的,吊在那树上,兜住缰,便骂行者道:“这泼猴多大惫懒!全无有一些儿善良之意,心心只是要撒泼行凶哩!我那般说叫唤的是个人声,他就千言万语只嚷是妖怪!你看那树上吊的不是个人么?”大圣见师父怪下来了,却又觌面看见模样,一则做不得手脚,二来又怕念紧箍儿咒,低着头,再也不敢回言,让唐僧到了树下。那长老将鞭梢指着问道:“你是那家孩儿?因有甚事,吊在此间?说与我,好救你。”噫!分明他是个精灵,变化得这等,那师父却是个肉眼凡胎,不能相识。

  那妖魔见他下问,越弄虚头,眼中噙泪,叫道:“师父呀,山西去有一条枯松涧,涧那边有一庄村,我是那里人家。我祖公公姓红,只因广积金银,家私巨万,混名唤做红百万。年老归世已久,家产遗与我父。近来人事奢侈,家私渐废,改名唤做红十万,专一结交四路豪杰,将金银借放,希图利息。怎知那无籍之人,设骗了去啊,本利无归。我父发了洪誓,分文不借。那借金银人,身贫无计,结成凶党,明火执杖,白日杀上我门,将我财帛尽情劫掳,把我父亲杀了,见我母亲有些颜色,拐将去做甚么压寨夫人。那时节,我母亲舍不得我,把我抱在怀里,哭哀哀,战兢兢,跟随贼寇,不期到此山中,又要杀我,多亏我母亲哀告,免教我刀下身亡,却将绳子吊我在树上,只教冻饿而死,那些贼将我母亲不知掠往那里去了。我在此已吊三日三夜,更没一个人来行走。不知那世里修积,今生得遇老师父,若肯舍大慈悲,救我一命回家,就典身卖命,也酬谢师恩,致使黄沙盖面,更不敢忘也。”

  三藏闻言,认了真实,就教八戒解放绳索,救他下来。那呆子也不识人,便要上前动手。行者在旁,忍不住喝了一声道:“那泼物!有认得你的在这里哩!莫要只管架空捣鬼,说谎哄人!你既家私被劫,父被贼伤,母被人掳,救你去交与谁人?你将何物与我作谢?这谎脱节了耶!”那怪闻言,心中害怕,就知大圣是个能人,暗将他放在心上,却又战战兢兢,滴泪而言曰:“师父,虽然我父母空亡,家财尽绝,还有些田产未动,亲戚皆存。”行者道:“你有甚么亲戚?”妖怪道:“我外公家在山南,姑娘住居岭北。涧头李四,是我姨夫;林内红三,是我族伯。还有堂叔堂兄都住在本庄左右。老师父若肯救我,到了庄上,见了诸亲,将老师父拯救之恩,一一对众言说,典卖些田产,重重酬谢也。”

  八戒听说,扛住行者道:“哥哥,这等一个小孩子家,你只管盘诘他怎的!他说得是,强盗只打劫他些浮财,莫成连房屋田产也劫得去?若与他亲戚们说了,我们纵有广大食肠,也吃不了他十亩田价。救他下来罢。”呆子只是想着吃食,那里管甚么好歹,使戒刀挑断绳索,放下怪来。那怪对唐僧马下,泪汪汪只情磕头。长老心慈,便叫:“孩儿,你上马来,我带你去。”那怪道:“师父啊,我手脚都吊麻了,腰胯疼痛,一则是乡下人家,不惯骑马。”唐僧叫八戒驮着,那妖怪抹了一眼道:“师父,我的皮肤都冻熟了,不敢要这位师父驮。他的嘴长耳大,脑后鬃硬,搠得我慌。”唐僧道:“教沙和尚驮着。”那怪也抹了一眼道:“师父,那些贼来打劫我家时,一个个都搽了花脸,带假胡子,拿刀弄杖的。我被他唬怕了,见这位晦气脸的师父,一发没了魂了,也不敢要他驮。”唐僧教孙行者驮着,行者呵呵笑道:“我驮,我驮!”那怪物暗自欢喜,顺顺当当的要行者驮他。

  行者把他扯在路旁边,试了一试,只好有三斤十来两重。行者笑道:“你这个泼怪物,今日该死了,怎么在老孙面前捣鬼!我认得你是个那话儿呵。”妖怪道:“师父,我是好人家儿女,不幸遭此大难,我怎么是个甚么那话儿?”行者道:“你既是好人家儿女,怎么这等骨头轻?”妖怪道:“我骨格儿小。”行者道:“你今年几岁了?”那怪道:“我七岁了。”行者笑道:“一岁长一斤,也该七斤,你怎么不满四斤重么?”那怪道:“我小时失乳。”行者说:“也罢,我驮着你,若要尿尿把把,须和我说。”

  三藏才与八戒、沙僧前走,行者背着孩儿随后,一行径投西去。有诗为证,诗曰:

  道德高隆魔障高,禅机本静静生妖。
  心君正直行中道,木母痴顽躧外趫。
  意马不言怀爱欲,黄婆无语自忧焦。
  客邪得志空欢喜,毕竟还从正处消。

  孙大圣驮着妖魔,心中埋怨唐僧不知艰苦,“行此险峻山场,空身也难走,却教老孙驮人。这厮莫说他是妖怪,就是好人,他没了父母,不知将他驮与何人,倒不如掼杀他罢。”那怪物却早知觉了,便就使个神通,往四下里吸了四口气,吹在行者背上,便觉重有千斤。行者笑道:“我儿啊,你弄重身法压我老爷哩!”那怪闻言,恐怕大圣伤他,却就解尸,出了元神,跳将起去,伫立在九霄空里,这行者背上越重了。猴王发怒,抓过他来,往那路旁边赖石头上滑辣的一掼,将尸骸掼得像个肉饼一般,还恐他又无礼,索性将四肢扯下,丢在路两边,俱粉碎了。

  那物在空中明明看着,忍不住心头火起道:“这猴和尚,十分惫懒!就作我是个妖魔,要害你师父,却还不曾见怎么下手哩,你怎么就把我这等伤损!早是我有算计,出神走了,不然,是无故伤生也。若不趁此时拿了唐僧,再让一番,越教他停留长智。”好怪物,就在半空里弄了一阵旋风,呼的一声响亮,走石扬沙,诚然凶狠。好风:

  淘淘怒卷水云腥,黑气腾腾闭日明。
  岭树连根通拔尽,野梅带干悉皆平。
  黄沙迷目人难走,怪石伤残路怎平。
  滚滚团团平地暗,遍山禽兽发哮声。

  刮得那三藏马上难存,八戒不敢仰视,沙僧低头掩面。孙大圣情知是怪物弄风,急纵步来赶时,那怪已骋风头,将唐僧摄去了。无踪无影,不知摄向何方,无处跟寻。

  一时间,风声暂息,日色光明。行者上前观看,只见白龙马战兢兢发喊声嘶,行李担丢在路下,八戒伏于崖下呻吟,沙僧蹲在坡前叫唤。行者喊:“八戒!”那呆子听见是行者的声音,却抬头看时,狂风已静,爬起来,扯住行者道:“哥哥,好大风啊!”沙僧却也上前道:“哥哥,这是一阵旋风。”又问:“师父在那里?”八戒道:“风来得紧,我们都藏头遮眼各自躲风,师父也伏在马上的。”行者道:“如今却往那里去了?”沙僧道:“是个灯草做的,想被一风卷去也。”

  行者道:“兄弟们,我等自此就该散了!”八戒道:“正是,趁早散了,各寻头路,多少是好。那西天路无穷无尽,几时能到得!”沙僧闻言打了一个失惊,浑身麻木道:“师兄,你都说的是那里话。我等因为前生有罪,感蒙观世音菩萨劝化,与我们摩顶受戒,改换法名,皈依佛果,情愿保护唐僧上西方拜佛求经,将功折罪。今日到此,一旦俱休,说出这等各寻头路的话来,可不违了菩萨的善果,坏了自己的德行,惹人耻笑,说我们有始无终也!”行者道:“兄弟,你说的也是,奈何师父不听人说,我老孙火眼金睛,认得好歹,才然这风,是那树上吊的孩儿弄的。我认得他是个妖精,你们不识,那师父也不识,认作是好人家儿女,教我驮着他走。是老孙算计要摆布他,他就弄个重身法压我。是我把他掼得粉碎,他想是又使解尸之法,弄阵旋风,把我师父摄去也。因此上怪他每每不听我说。故我意懒心灰,说各人散了。既是贤弟有此诚意,教老孙进退两难。八戒,你端的要怎的处?”八戒道:“我才自失口乱说了几句,其实也不该散。哥哥,没及奈何,还信沙弟之言,去寻那妖怪救师父去。”行者却回嗔作喜道:“兄弟们,还要来结同心,收拾了行李马匹,上山找寻怪物,搭救师父去。”

  三个人附葛扳藤,寻坡转涧,行经有五七十里,却也没个音信,那山上飞禽走兽全无,老柏乔松常见。孙大圣着实心焦,将身一纵,跳上那巅险峰头,喝一声叫“变!”变作三头六臂,似那大闹天宫的本像,将金箍棒幌一幌,变作三根金箍棒,劈哩扑辣的,往东打一路,往西打一路,两边不住的乱打。八戒见了道:“沙和尚,不好了,师兄是寻不着师父,恼出气心风来了。”

  那行者打了一会,打出一伙穷神来,都披一片,挂一片,裩无裆,裤无口的,跪在山前叫:“大圣,山神土地来见。”行者道:“怎么就有许多山神土地?”众神叩头道:“上告大圣,此山唤做六百里钻头号山。我等是十里一山神,十里一土地,共该三十名山神,三十名土地。昨日已此闻大圣来了,只因一时会不齐,故此接迟,致令大圣发怒,万望恕罪。”行者道:“我且饶你罪名。我问你:这山上有多少妖精?”众神道:“爷爷呀,只有得一个妖精,把我们头也摩光了,弄得我们少香没纸,血食全无,一个个衣不充身,食不充口,还吃得有多少妖精哩!”行者道:“这妖精在山前住,是山后住?”众神道:“他也不在山前山后。这山中有一条涧,叫做枯松涧。涧边有一座洞,叫做火云洞。那洞里有一个魔王,神通广大,常常的把我们山神土地拿了去,烧火顶门,黑夜与他提铃喝号。小妖儿又讨甚么常例钱。”行者道:“汝等乃是阴鬼之仙,有何钱钞?”众神道:“正是没钱与他,只得捉几个山獐野鹿,早晚间打点群精;若是没物相送,就要来拆庙宇,剥衣裳,搅得我等不得安生!万望大圣与我等剿除此怪,拯救山上生灵。”行者道:“你等既受他节制,常在他洞下,可知他是那里妖精,叫做甚么名字?”众神道:“说起他来,或者大圣也知道。他是牛魔王的儿子,罗刹女养的。他曾在火焰山修行了三百年,炼成三昧真火,却也神通广大。牛魔王使他来镇守号山,乳名叫做红孩儿,号叫做圣婴大王。”

  行者闻言满心欢喜,喝退土地山神,却现了本像跳下峰头,对八戒沙僧道:“兄弟们放心,再不须思念,师父决不伤生,妖精与老孙有亲。”八戒笑道:“哥哥,莫要说谎。你在东胜神洲,他这里是西牛贺洲,路程遥远,隔着万水千山,海洋也有两道,怎的与你有亲?”行者道:“刚才这伙人都是本境土地山神。我问他妖怪的原因,他道是牛魔王的儿子,罗刹女养的,名字唤做红孩儿,号圣婴大王。想我老孙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时,遍游天下名山,寻访大地豪杰,那牛魔王曾与老孙结七弟兄。一般五六个魔王,止有老孙生得小巧,故此把牛魔王称为大哥。这妖精是牛魔王的儿子,我与他父亲相识。若论将起来,还是他老叔哩,他怎敢害我师父?我们趁早去来。”沙和尚笑道:“哥啊,常言道,三年不上门,当亲也不亲哩。你与他相别五六百年,又不曾往还杯酒,又没有个节礼相邀,他那里与你认甚么亲耶?”行者道:“你怎么这等量人!常言道,一叶浮萍归大海,为人何处不相逢!纵然他不认亲,好道也不伤我师父。不望他相留酒席,必定也还我个囫囵唐僧。”

  三兄弟各办虔心,牵着白马,马上驮着行李,找大路一直前进。无分昼夜,行了百十里远近,忽见一松林,林中有一条曲涧,涧下有碧澄澄的活水飞流,那涧梢头有一座石板桥,通着那厢洞府。行者道:“兄弟,你看那壁厢有石崖磷磷,想必是妖精住处了。我等从众商议,那个管看守行李马匹,那个肯跟我过去降妖?”八戒道:“哥哥,老猪没甚坐性,我随你去罢。”行者道:“好,好!”教沙僧:“将马匹行李俱潜在树林深处,小心守护,待我两个上门去寻师父耶。”那沙僧依命,八戒相随,与行者各持兵器前来。正是:

  未炼婴儿邪火胜,心猿木母共扶持。

  毕竟不知这一去吉凶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注:您的设备不支持flash)

声明:以上内容仅用户个人行为,不代表本站(老小孩社区)观点,如有侵权或其他行为用户自己承担相关责任与本站无关。【举报文章】
点赞0 收藏 0 推送到圈子 分享
微信扫二维码分享

等0人点赞

本文作者

加好友
评论字体大小调节: | |
博主关闭了此篇讲述留言功能。

请选择你想添加的收藏夹

新建收藏夹

收藏夹名称

©2017 老小孩网站版权所有 | 沪ICP备08012383号    举报电话:021-64323922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