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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詩004 - 天真的歌:余光中經典翻譯詩集_余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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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lished by 雲圕詩家重地, 2021-12-03 12:02:42

譯詩004 - 天真的歌:余光中經典翻譯詩集_余光中

譯詩004 - 天真的歌:余光中經典翻譯詩集_余光中

Keywords: 天真的歌,余光中,經典翻譯,譯詩

飲之即沛然,免於迷亂。

柯爾律治認為,詩應使讀者「剎那之間欣然排除難以置信的心理」。弗羅斯特則認為,詩應予讀者
「剎那之間的支持,使免於迷亂」(a momentary stay against confusion)。弗羅斯特頗受葉芝的影響,可是
在這一點上,卻和葉芝大異其趣。葉芝晚年的縈心之念,是心智的成熟與肉體的衰朽之間的懸殊,以及性
的活動無可奈何的逐漸喪失,因此這位「憤怒的老年」緊緊地抓住每一根殘留的草莖。他說:

你以為真可怕:怎麼情慾和憤怒

竟然為我的暮年殷勤起舞?

年輕時它們並不像這樣磨人。

我還有什麼能激發自己的歌聲?

弗羅斯特在晚年似乎很少為「體貌衰於下」而情不自已。他並不想借情慾和憤怒來鞭策自己;他所追
求的是心靈的冷靜,他所畏懼的是迷失。例如他七十三歲那年(一九四七)發表的那首《選一顆像星的東
西》,表現的便是這個主題。在前引述的《指路》一詩中,弗羅斯特又說:

你的投宿地,你的宿命只是

一條山澗,曾供古屋以飲水,

寒如猶近源頭的一泓清溪,

太高,太原始,不成怒潮。

最後的一行,原文是Too lofty and original to rage譯為「太高,太原始,不成怒潮」,並不能充分傳神。
原文的意思是雙關的:表面上是說水甫出山,猶近源頭,自不能澎湃成濤;實際上是作者自謂,說崇高而
獨創的心靈,何用疾言厲色,以動視聽?original一字,源出origin,兼有「原始」「鮮活」「獨創」諸義,
用在此地,不但語涉雙關,而且也與前文「源頭」(source)互相呼應。所以弗羅斯特說這創造而安神的聖
水,只有回溯水源,才能汲取,但是由於它太高太原始,恬淡自足,難為人見。而飲水所賴的聖盃,亦隱
於符咒,不易為妄人所得。這可以泛指追求真理,也可以特指詩的欣賞:弗羅斯特所說「有餘不盡」,正
是此意。

在詩的形式上說,弗羅斯特也是特殊的。大致上,他的作品可以分成長篇的敘事詩或冥想詩和短篇的
抒情詩。前者大半運用無韻體,後者多為有韻的體裁。有些批評家,包括攻擊他的溫特斯(Ivor
Winters),認為他的無韻體寫得不工,又認為他的精華還是在短篇的抒情詩中。我讀他的無韻體很久,發
現他的無韻體固然不太「協律」,也沒有傳統的無韻體那樣宏偉莊嚴,但是很接近口語的節奏,舒展自
如,落筆輕而寓意深,用小字而說大事,非大手筆何能臻此。像《指路》開始的句子,七行一氣呵成,後
三行結構相疊,一行比一行扭得更緊,讀起來真是再過癮不過。尤其是第一行,一口氣十個單音節的字裡
面,前三個重音都是極沉極洪的喉音,後二個重音驟然收成突兀而窄的短音;那種氣勢,正如莫里森所

說,在現代英詩中是絕無僅有的。後三行又恢復了節拍宏大的單音字,行末三個字(house,farm,town)
全是張口的元音,更增開闊之感。讀者如果能細細研究下列的原文,當能同意我的說法:

Back out of all this now too much for us,

Back in a time made simple by the loss

Of detail, burned, dissolved, and broken off

Like graveyard marble sculpture in the weather,

There is a house that is no more a house

Upon a farm that is no more a farm

And in a town that is no more a town.

至於短篇的抒情詩,無論是極其傳統的四行體(quatrain)及相近的五行、六行、八行諸體,或極其工
整的英雄式偶句(heroic couplet),或極其典雅的十四行,都寫得很出色。《雪夜林畔小駐》的玲瓏澄澈和
《雪塵》的天衣無縫,都是現成的例子。弗羅斯特是現代詩壇的十四行高手之一。他對於這種體裁的控
制,不但合乎傳統,抑且變化自如,能夠推陳出新。像《天機》(Design )、《見面與交臂》(Meeting
and Passing )、《絲帳篷》(The Silken Tent )等詩,都是十四行中極為出色的例子。《絲帳篷》一首,全
詩只是文法上的一句,結構真是「點水不入」,嚴密極了。《絲帳篷》表面上是用一個明喻形成,事實上
那想像的性質是屬於「復喻」(conceit)的。在莎士比亞體的十四行的技法上,《絲帳篷》也是獨特的,
因為結論式的偶句由於第十二行的融入而擴大了。

弗羅斯特在形式上最大的特點,是文字的俚俗和節奏的口語化。在他的點金術之中,俗能變雅,俗得
極雅,口語能鍛鍊成耐人久嚼的節奏,話說得很輕鬆,可是意義下得很重。艾略特也主張詩的節奏應以口
語為骨幹,可是他詩中的口語往往是都市中智識分子的腔調,不然就是用來襯托所引的經典,使雅者更
雅,俗者愈俗。弗羅斯特詩中的口語卻是新英格蘭農民的腔調,儘管那腔調是高度藝術安排的結果。拿弗
羅斯特的文字和艾略特的作一比較,即使在字面上,也能窺識兩者的差異。弗羅斯特用的字小,艾略特用
的字大。弗羅斯特愛用單音節的前置詞和副詞,艾略特愛用複音的名詞,尤其是以tion,sion,bility等字尾
結尾的抽象名詞。拿《指路》和《焚燬的諾頓》第三章對照閱讀,當可確定此點。弗羅斯特的佳妙,往往
就在這種語不驚人而寄寓深婉的俚語俗字之中。例如《僕中僕》(A Servant to Servants )裡的句子:

...the best way out is always through.

如果用學者的英文來說,那就不曉得要動員多少大名詞大動詞了,結果恐怕仍不如這七個小字說得乾
淨而透徹。

大致上,英詩的節奏,不是說,便是唱,不然便是又說又唱。例如雪萊,只會唱,不會說;只有旋
律,沒有節奏,讀者「聽」久了,就膩了。莎士比亞把它分開來:在歌和十四行裡唱,在無韻體的戲劇裡
說。現代詩人,像瑪麗安·摩爾,在唱的框子裡說,也別成一格。艾略特的脾氣,是說到興頭上就唱起來,
唱累了就鬆一口氣變成說。弗羅斯特在本質上是一個「說」的詩人,像華茲華斯一樣。即使在該唱的時
候,例如在四行或十四行之中,弗羅斯特仍給人說的感覺。在該說的時候,例如在無韻體之中,他說得多

娓娓動人啊,說著說著,他也會唱起來的,像男低音那樣地唱了起來,於是那安詳的節奏便迴盪成異常動
人的旋律了。左派詩人倡導口語化的文學,但是未經鍛鍊或鍛鍊不夠的「大白話」,粗枝大葉地往稿紙上
堆砌,豈能變成藝術?華茲華斯未竟之業,終於為弗羅斯特所完成了。

修牆

有一樣東西不喜歡有牆壁
使牆下冰凍的地面隆起,
牆頭的石塊在日光下散落;
裂開牆縫,容兩人並肩走過。
獵人所為又是另一番景況:
他們過處石上留不住石頭
我只有跟在後面修補
但他們一意要趕兔子出現
為討好大叫的狗群。我是說
怎會有牆縫呢,誰也沒看見,聽見,
但春來要補牆,大家才發現,
我通知了隔山的鄰居;
終於有一天大家見面巡邊
在交界處把破牆再砌好。
雙方隔牆巡視了一番,
石頭落誰的一邊就歸誰。
有的像麵包,有的簡直像圓球,
真需要念咒才安得穩當:
「別亂動,等我們轉背才掉下!」
我們搬石頭,把手指都磨粗。
啊,不過是另一種戶外遊戲,
一邊一個人。也不過如此;

有牆的地方,本來不需要牆;

他那邊全是松樹林,我的是蘋果樹。

我的蘋果樹絕不會跨界

去吃他樹下的松果,我說。

他只是說,「好籬笆造就好鄰家。」

春天在我的心中作怪,我自問

此意能不能通入他腦袋:

「為何能造就好鄰家?是因為

能隔絕牛群嗎?」並沒有牛呀。

我如果造籬笆,就會先問

什麼要圍進來,什麼圍在外

這樣子圍法會得罪了誰。

有一樣東西不喜歡立牆壁

只要牆倒。我可以叫它做「精靈」,

但又不全是精靈,寧可由

他自己來說。只見他隔牆,

一手緊抓著石頭的上端,

像舊石器時代武裝的蠻人。

只覺得他在暗中摸索,

並非森林和樹蔭的黑暗。

他也無意深究祖傳的格言。

只是喜歡能想起了這妙句,

又說了一遍,「好籬笆造就好鄰家。」

——一九一四年

評析

弗羅斯特生前擁有四十四個榮譽學位,美國國會甚至通過提案對他表揚。肯尼迪總統請他在就職典禮

上朗誦《全心的奉獻》,並派他去訪問蘇聯與以色列。他在蘇聯特別朗誦《修牆》,當別有用意。他在美
國簡直就是不冠的桂冠詩人,新英格蘭的佛蒙特州甚至將一座山以他命名。

赤楊

每當我看見赤楊樹左斜右傾,
背景是暗樹直立的線條,
就以為有個男孩一直在搖它。
但搖樹不會使樹彎身不起,
冰風暴才會。你一定常看見
一場雨後,冬日朝陽裡滿樹
重壓著冰塊。風一吹來
滿樹的冰塊相撞,七彩繽紛,
把琺琅抖得片片裂開。
不久暖陽就化開一陣陣水晶
抖落,崩塌在雪蓋之上—
這麼一堆堆碎玻璃待掃,
還以為天堂的穹頂坍了,
如此重負,直壓到地上的殘蕨
卻又似乎從壓不斷;但一度壓低
壓低久了,就再也直不回去;
林中還看得見這些赤楊,
彎腰的樹幹多年後枝葉拖地,
像女孩子跪伏下來把長髮
摔到面前讓太陽曬乾。
剛才我正要開口,卻遭「真相」
插嘴,盡說些冰風暴的實情,
我寧可有個男孩放牛收牛

路過時就來這林中騎樹—
他離城太遠,不會玩棒球,
只能夠有什麼就玩什麼,
冬夏無阻,一個人可以獨玩。
他把老爸的樹一棵又一棵
一遍又一遍拿來當馬騎,
直到硬性子都被馴服
沒有一棵不跛腳,不剩一棵
沒征服。他學會了一整套招數,
學會了不要盪出去太早
免得把樹身帶得太遠
直彎到地面。他總能保持平穩
直爬到頂枝,那麼小心地爬,
全神貫注,就像注水入杯,
滿到杯緣,甚至高過邊緣,
然後向外蕩去,兩腳向前,
颼的一聲,凌空蹬落到地面。
我自身曾做過赤楊樹蕩手,
常夢想能回去重施故技。
尤其當我厭倦於機心世故,
而人生太像無路的森林
蛛網拂得你的臉又痛又癢
一隻眼睛流淚水,因為有
一條樹枝橫著,來不及閉眼。
真恨不得離開人間一陣子
再回來,一切又重頭來起。

但願命運不故意誤聽我話, ——一九一六年
只許我一半的願望,把我搶走,
再回不來。愛本該在人間
我不知何處會活得更好。
我寧可從爬一棵赤楊開始,
順著黑樹枝爬上雪白的樹幹
「朝向」天國,直到赤楊不能再承受,
只好樹頂點地把我放下來
最好是這麼上去又下來,
有人的下場也許還不如蕩赤楊。

雪夜林畔小駐

想來我認識這座森林,
林主的莊宅就在鄰村,
卻不會見我在此駐馬,
看他林中積雪的美景。
我的小馬一定頗驚訝:
四望不見有什麼農家,
偏是一年最暗的黃昏,
寒林和冰湖之間停下。
它搖一搖身上的串鈴,
問我這地方該不該停。
此外只有輕風拂雪片,
再也聽不見其他聲音。
森林又暗又深真可羨,

但我還要守一些諾言,

還要趕多少路才安眠,

還要趕多少路才安眠。

評析

《雪夜林畔小駐》是現代英語詩中公認的短篇傑作。此詩之難能可貴,在於意境含蓄,用語天然,而
格律嚴謹。意境則深入淺出,貌似寫景,卻別有寓意。弗羅斯特曾謂一詩之成,「興於喜悅,而終於徹
悟」,驗之此詩,最可印證。詩中的用語純淨而又渾成,沒有一個字會難倒學童,原文的一百零七個字
裡,單音字佔了八十九個,雙音字十七個,三音節的字只有一個。這在英語現代詩中,是極為罕見的。至
於格律,用的是「抑揚四步格」(iambic tetrameter),這倒並不稀奇。奇的是韻腳的排列—每段的第一、
第二、第四行互押,至於第三行,則與次段之第一、第二、第四行遙遙相押,如是互為消長,交錯呼應,
到了末段又合為一體,四行通押。這樣押韻本來也不太難,難在韻腳都落得十分自然。略無強湊之感。因
為這些緣故,這首詩要譯成中文,頗不容易。

要欣賞這首詩,至少有三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純田園的抒情詩,寫景之中略帶敘事,有點中國古典
詩的味道。第二個層次則是矛盾與抉擇,焦點已從田園進入人生了。所謂矛盾,是指流連美景與奔赴盟約
之不可得兼,人雖有親近自然之願,卻無法自絕於社會;所謂抉擇,是指詩人領略雪景之後,終於重上征
途,回到人間。這樣的結尾,和李白的「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恰恰相反,倒有一點儒家的
精神。提醒詩人勿忘人間事的,是忠誠而勤勞的小馬。我認為詩中的「駐馬」其實是停下馬車,因為第三
段首行的原文是He gives his harness bells a shake,所謂harness乃指馬匹拖車時所配之皮帶等器具。所以小馬
正是責任在身的象徵。人當然比馬複雜:既耽於自然之美,又凜乎人間之責:所謂人生原來就是矛盾之中
的抉擇。

至於第三個層次,則朝象徵更推進了一步,其中的抉擇,竟是生死之間了。這首詩寫於一九二三年,
當時弗羅斯特的創造力正達巔峰,諸如《火與冰》《斧柄》《磨石》《保羅之妻》等名作都是同一年的產
品。但這時詩人已經四十九歲,人生憂患,認識自深。飽經滄桑的人難免有時厭世,或生飄然引去之心。
細讀此詩,當可發現處處有死亡的投影—又暗又深的森林固有死之神祕,冰凍的湖泊更含死之堅冷,時間
又是一年之中最暗的黃昏,而詩人的馬車竟在寒林與冰湖之間停下,死亡的氣氛真是逼人而來。有人也許
會說,森林原是植物界生命的宏大展現,湖水也是水族生命之所託,怎能說成死亡的象徵?此話不錯,但
詩中的森林已被雪封,湖水也已冰凍,除卻風雪之聲,萬籟都已沉寂了。詩人至此,竟然徘徊而不忍去,
真像迷戀死亡了。但是,聽啊,一聲鈴響打破了四周的死寂,且喚醒詩人,他在人間尚有許多任務,許多
未了之緣。鈴,在這幅雪景之中,是唯一的「非自然」產品,鈴聲正暗示百工協力的人間。於是詩人重上
征途,準備在「安睡」(自然之壽終)之前完成自己的任務。東坡詞《臨江仙》後半闋「長恨此身非我
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恰與弗羅斯特此詩意趣相反。弗氏晚年
的名作《請進》與此詩頗有相通之處。

火與冰

有人說世界將毀滅於火,

有人說毀滅於冰。
根據我對慾望的體驗,
我同意毀滅於火的觀點。
但如果世界要毀滅兩次,
則我想我對恨認識之深,
可說論毀滅,冰
也同樣偉大,
冰來也行。

身量大地

愛情在唇邊的觸覺
是我能承受的甜蜜,
一旦那似乎太強烈,
我活著就靠空氣
吹花香掠我而過
是一陣—麝香,我猜,
從隱身葡萄藤的泉水
日落時流下坡來?
從忍冬開花的枝柯
我感受暈旋和痛苦,
誰若去採摘就灑得
他滿指節的露珠。
我渴求甜蜜的強烈,
只因為正值青春;
玫瑰花的花瓣
刺得人啊發疼。

而現在所有喜悅都缺鹽,
而且都關不住悲慼,
還有疲勞和失誤,
我現在渴求於淚的
是汙痕,幾乎是愛過了頭
才有的那種遺憾,
樹皮的苦中帶甘
和丁香的長燃
僵了,疼了,結了疤,
我縮回自己的手掌
只因支撐得太用力,
在草地上,沙上。
這樣的傷害還不夠:
我要的是重量和力量
來感受大地多粗糙
用我全部的身長

——一九二三年
翁是年四十九歲耳

評析
用身長來量大地,乃死者長眠之意。詩人長壽,所以經歷過家人先他而死的哀傷。觀此詩乃知弗老真
深於情者。英文詩中,有時文法上一句話可以橫跨兩段,例如本詩首段末行I live on air,就要讀到次段結尾
才在文法上告一段落:所以air一字之後就無標點。

窗前樹

我窗前的樹啊,窗前樹,
夜來時,我放下了窗簾;
但願在我們之間,永遠

不拉起帷幕。
伸自地上的朦朧的夢首,
最飄逸的東西,僅次於雲,
即鼓動你輕快的萬舌齊奏,
也不可能深沉。
樹啊,我曾見你被襲擊,被拋擲,
如果你見過我,見我在夢中,
則你曾見我被襲擊,被掃中,
且幾乎迷失。
當初,命運連接起我們的夢首,
她心裡一定有自己的想像;
你的頭關心外在的氣象,
我的頭,內在的氣候。

我曾經體驗過夜

我曾經體驗過夜的悽清。
我曾經步入雨中—歸自雨中。
我曾經走過最遠的街燈。
我曾向最傷心的小巷凝視。
我曾經越過值勤的更夫,
垂下眼睛,不願意解釋。
我曾經悄立,將足音踩住,
當遠方,從另一條街上,
自屋頂傳來中斷的高呼,
但不是呼我回去,或是說再見:
而更遠處,自一出世的高度,

一座燦亮的掛鐘懸在天邊,
宣稱時間既不錯,也不對,
我曾經嚐過夜的滋味。

偶觀星象

你要等很久,很久才會見到
除了浮雲,天上會有多少動靜,
和北極光轉動如刺耳的神經。
日和月相錯,但從不相觸,
不會擦出火花或撞得熄火。
行星的曲線似乎互不相擾
卻不會出事,也沒有害處。
不如且耐心地過我們的日子,
向日月星辰以外去尋找
令人清醒的意外與變化。
誠然,最長的旱災終會降雨,
中國最久的太平會止於刀兵。
觀星人恐怕只會徒然守夜,
為了看太空的靜謐中斷
恰在他躬逢的時刻目睹
這靜謐保險能無恙,今夕。

不遠也不深

沿著沙岸的行人
都轉向一邊凝望。
他們背對著陸地,
終日痴眺著海洋。

有一艘大船駛過,
船身不住向上浮;
較溼的地像玻璃,
反映出一隻立鷗。
陸地變化或較多;
但不論真相怎樣—
海水總奔上沙岸,
而行人悵望海洋。
他們望不了多遠。
他們望不到多深。
但是這豈曾阻止
他們向大海凝神?

泥濘季節兩個流浪漢

泥濘途中來了兩個陌生人,
撞見我劈柴,在中庭。
其中一人害我瞄不準
竟然歡呼,「加油,使勁!」
我明知他為什麼落後,
卻讓另一位獨自向前。
我完全知道他有何打算。
他想接我的手賺點工錢。
我劈的正是上好的木塊,
寬大有如承刀的砧板;
而我瞄得正準的每塊
劈下時正如剖石不飛散

一生苦修煉成的功夫,
為了公益而做,那一天,
給自己的心靈一次鬆動,
我向無足輕重的木頭施展。
陽光溫暖而山風很涼
你知道四月的天氣多變動
當陽光露面而風不颳,
你就超前一月向五月正中。
但是如果你竟然敢說穿,
一片雲掠過豔陽的拱門
一陣風吹自遠峰的冰凍,
你就倒退兩月,才三月中旬。
一隻藍知更鳥輕輕棲止,
轉對山風好吹順羽毛,
只為他的曲調調得不太高,
一直還激不起一朵花來。
正下著一陣薄雪,他隱隱明白冬天不過是在玩裝死。
他除了身藍心並不藍
卻也不會勸誰太冒失。
在夏天如果我們要找水,
說不定還得用一根魔杖,
如今在每一道輪溝都成溪,
每一塊蹄印都成了池塘。
水固可喜,卻不可忘記
地層下面埋伏著寒霜,
等太陽一落就會偷襲,

在水面咬出晶亮的齒光。
正當我最享受手頭的勞動,
這兩人來意對我的所求
偏偏使我更不甘放手。
你會想這一生我從未感受
斧頭的重量高舉到半空,
跨開的雙腿緊抓著大地,
靈活的肌肉劇動中帶柔,
在春暖之中光滑有汗意。
森林中出現兩彪形大漢
(天曉得昨夜在哪裡安頓,
不久前該在伐木廠做工)。
自以為凡伐木都該請他們。
林中漢全都是伐木老手,
全憑用斧頭斷定我高下,
要不看一個傢伙怎麼揮斧,
他們就不知他是否笨瓜。
雙方沒有誰說過一句話。
他們知道只要等下去
他們的道理我就會想通:
只因我沒有玩弄的權利
霸著別人要賴以為生的工作。
我的權利是愛好,他們是生計。
要是這兩者合而為一,
他們的權利更高—沒問題。
但是任他人將兩者分開,

我人生的目的是把嗜好 ——一九三六年
與自己的行業合成一體,
像我的雙目要合用才看到。
只有將愛好與需要統一,
把工作當成生死的重賭
這件事才能算真正完成,
天國與前途才可兼顧。

荒地

雪降下夜色降下哦何其迅速
降在野地,一路經過時我注目
地面雪蓋得幾乎一抹平,
只剩下幾根野草和殘株。
四周的森林擁有它—據為己有。
百獸都各自在穴中埋頭。
我太分心了,來不及計數;
寂寞無意間也將我佔有。
而寂寞之為物是寂寞之感
會愈加寂寞到回頭減淡—
更加空洞成雪白的夜色,
一無表情,也無情可展。
他們嚇不了我,用他們的空曠,
在群星之間—在無人煙的星上。
近得多,我心裡有一樣東西
在嚇自己,用我自己的荒地。

天意

我發現一隻皺蜘蛛,白胖胖,
捉住一隻蛾,在萬靈藥上,
像一片緞布帶白而僵,
死亡和枯萎混雜的徵象,
調勻了要好好過一個早晨,
有如女巫配料的一鍋湯—
雪片般的蜘蛛,如花生浪,
僵硬的雙翅像一紙風箏。
那朵花為什麼如此白淨,
路邊的萬靈藥草,藍得無辜?
是什麼帶近親蜘蛛到絕頂,
夜色中又把飛蛾也引去,
寧非黑暗嚇人有心機?
如這等小事也要動天意?—

預為之謀

過來的那女巫(那醜老嫗)
用水桶和抹布沖洗石級,
原來是美女阿碧莎,往昔,
原來好萊塢影臺所標榜樣。
太多偉人和善人如此下場,
你不用懷疑她也是這樣。
夭亡就會避過這命運,
如果老死是命中注定,
那就要決心死得光明。

且佔據整個證券交易所, ——一九三六年
如有必要,當高佔王座,
就無人敢稱「你」老太婆。
有人靠的是滿腹學問,
有人靠的是一片率真,
他們依靠的你也可立身。
記得曾有的風光如何,
不能補償後來的寂寞,
或是免於下場多難過。
最好下臺能不失派頭,
買來的友情就在手肘,
而非全空。早為之謀,早為之謀!

評析
里爾克曾言:「說到頭來,最佳的防護就是絕不設防。」(In the end the best defence is
defencelessnese.)此詩提供了一個選擇題,答案如你猜中的,在第五段。

全心的奉獻

土地先屬於我們,我們才屬於土地。
她成為我們的土地歷一百餘年,
我們才成為她的人民。當時
她屬於我們,在馬薩諸塞,在弗吉尼亞,
但我們屬於英國,仍是殖民之身,
我們擁有的,我們仍漠不關心,
我們關心的,我們已不再擁有。
我們保留的一些什麼使自己貧弱,
直到我們發現,原來是我們自己,

保留著,不肯給自己生息之地,
立刻,在獻身之中找到了生機。
赤裸裸地,我們全心將自己奉獻,
(獻身的事蹟是多次的戰跡)
獻身與斯土,斯土正渾淪拓展,向西,
但迄未經人述說,樸實無華,未加渲染。
當時她如此,且預示她仍將如是。

評析
《全心的奉獻》是弗羅斯特應邀在肯尼迪總統就職典禮上朗誦的一首詩。原系舊作,肯尼迪認為符合
美國開國的精神,乃請弗老舊作新誦;為了適應當時的場合,僅將末行改了一個字。詩中的「她」指「土
地」和「斯土」,也就是美國。「馬薩諸塞」象徵北部,亦即新英格蘭;「弗吉尼亞」則象徵南方。在短
短的十六行中,作者回顧了幾乎是美國人全部的歷史:從殖民時期到獨立戰爭,到內戰和開發西部。最
後,作者希望他的國家將來仍能保持昔日的渾厚與淳樸。六、七兩行的意思是說:在殖民時期與立國之
初,美國人的祖先雖已多年生息於新大陸,而猶以英國後裔自命,念念不忘歐洲,但事實上他們已不再
「擁有」英國和英國的傳統了。這也是肯尼迪所以選擇《全心的奉獻》的原因。

絲帳篷

她就像野外的一頂絲帳篷,
夏日晴午有清風拂來。
把露水吹乾,牽繩都放鬆,
支索相連就自在地搖擺。
而撐住大局那中央的杉柱
正是向上擎天的塔尖,
可見靈魂有多麼穩固,
似乎不依賴任一條單線,
任一條都不靠,卻靠無數
用愛和思念輕鬆地捆綁,
在人間,面面,萬物的身上

只有當夏日善變的風向
將帳篷吹得有些緊促,
才覺得受到起碼的約束。

評析
這是一首略為變調的十四行詩:核之以英文原文,在文法上只是一個完整句。至於主題,當為對家庭
主婦的歌頌。另有評者認為此詩所詠,實為作者的女友。

請進

當我來到森林的邊緣,
聽啊,畫眉的啁啁!
如果此刻林外已昏黃,
林中想必已暗透。
小鳥在如此黑暗的林中,
雖有靈活的翅膀,
也難撿穩當的枝頭棲宿,
縱使它仍能歌唱。
落日最後的一線餘暉
已經在西方熄沒,
卻依然亮在畫眉心頭,
誘它再唱首晚歌。
聽千幹矗立的林中深處
畫眉的歌聲迴盪—
彷彿要召我也進入林內,
在暗裡伴它悲傷。
哦不行,我原是出外找星星,
我不想進入森林。

即使有邀請我也不進去,
況且我未受邀請。

選一顆像星的東西

星啊(望中最美的一顆),
我們承認你的崇高有權利
享有雲的一些朦朧—
不能說該享有夜的隱晦,
因黑暗正襯出你的光輝。
孤傲者原應含一點神祕。
可是保持絕對的緘默,
如你般含蓄,我們不允許。
對我們說些什麼,讓我們
熟記,在寂寞時好復吟。
說吧!它說:「我在燃燒。」
可是說,究竟以多少熱度,
說華氏是多少,攝氏是多少。
用我們能瞭解的語言傾訴。
告訴我們你綜合些什麼原素。
你給我們的幫助少得可驚,
但最後仍洩露了一些東西。
堅定不搖,如濟慈的隱士,
自你的星座上,甚至不俯身,
你要求於我們的只有些許。
你要求我們保持點高度,
當暴民有時候受人左右,

超越了讚美或非難的分際,
讓我們選一顆像星的東西,
支持我們的心靈,獲得拯放。

指路

退出當前太過紛繁的一切,
退回從前的單純,以泯去
細節,或燒掉,或化作,或斷掉
像墓地石碑在風霜之餘,
有一幢房子,不再是房子
有一片農場,不再是農場,
坐落一小鎮,不再是小鎮。
尋舊的路,如果你僱個嚮導
而他一心要使你迷路,
看來也許原本是採石場—
有巨石磅礴如膝蓋,舊鎮
早就放棄,不遮蓋應景了。
在一本書裡它還有個故事:
除了馬拖車鐵輪的轍痕,
岩層的龍脈由東南向西北,
大哉冰川曾使勁跺腳
緊抵北極所敲鑿之功。
千萬莫在意他透出些涼意。
黑豹嶺這一邊據說常如此
也莫在意嚴峻的考驗成串,
從四十個地窖洞監視著你,

像四十個木桶後對對眼睛。
至於你上方騷動的森林,
颯颯傳遍千萬張樹葉,
那要怪暴發戶未見過世面。
近二十年前它在何處?
啄餘的幾株老蘋果樹,
承它庇廕,就如此自負。
編一首歌來自娛吧,說
這正是前人收工的歸路,
那人也許徒步走在前頭
或轆轆駕著滿車的穀物。
冒險的高處正是鄉野的
高處,從前該有兩村的文化
在此交融。兩者都已失去。
此刻,如果你迷路得已自警,
不妨把背後的梯路收起,
掛一塊「禁入」牌,唯我例外,
就自在一下吧。僅餘的
野地不會大過馬具的磨痕。
首先是假裝的兒童之家,
松樹下幾個破了的碟子,
兒童樂園的幾件玩具。
小玩意逗得兒童笑,你哭吧。
再說曾有座房子,不再是房子,
只剩下地窖口開著紫丁香
正漸漸收口,像麵糰經人按。

這本非玩具屋而是真屋。 ——余光中
你的投宿地,你的宿命只是
一條山澗,曾供古屋以飲水,
寒如猶近源頭的一泓清溪,
太高,太原始,不成怒潮。
(都知道溪到谷地被激怒,
倒鉤和荊棘會掛上碎布。)
在水邊,有一株古香柏,
成拱的柯上,我曾祕藏
一隻破高腳杯子,像聖盃
且施符咒防妄人尋到,
因而得救,聖馬可說,必不容妄人。
(那杯子我竊自兒童樂園。)
這就是你的礦泉和泉場。
飲之即沛然,免於迷亂。

就像仲夏的夜裡

就像仲夏的夜裡
並排在枕上,語音轉低
喚你不應,已經睡著
我也睏了,一個翻身
便跟入了夢境
而留在夢外的這世界
分分,秒秒
答答,滴滴

都交給床頭的小鬧鐘
一生也好比一夜
並排在枕上,語音轉低
喚我不應,已經睡著
你也睏了,一個翻身
便跟入了夢境
而留在夢外的這世界
春分,夏至
穀雨,清明
都交給墳頭的大鬧鐘

華萊士·史蒂文斯 Wallace Stevens

一個人得有冬天的心腸來關照霜與松樹枝頭,如何凍結了成塊的雪。

導讀 無上的虛構

華萊士·史蒂文斯在美國現代詩壇上,是屬於弗羅斯特、桑德堡、林賽一輩的人物,可是他對現實的處
理,不像他的同伴那樣直接,而他的成名,也比同伴為晚。其實史蒂文斯一直和詩壇保持相當的距離,正
如他的詩和現實之間也保持適度的距離一樣。他的生活方式,和迪倫·托馬斯的截然相反。一八七九年十月
二日,他誕生於賓夕法尼亞州的裡丁城。他是法律系的學生,畢業於哈佛大學和紐約大學的法學院。一九
〇四年,他在紐約市開始律師行業,直到一九一六年;然後遷去康涅狄格州的哈特福德,進入哈特福德保
險公司工作。他和夫人及一個女兒從此一直住在該城,以迄逝世;一九三四年,他升任那家保險公司的副
總經理。史蒂文斯視寫作為純然私人的興趣,因此終身不與文學界人士往還。

早在一九一四年,史蒂文斯就已在門羅女士(Harriet Monroe)所編的芝加哥《詩》月刊上發表作品,
但是直到一九二三年,他才出版第一本詩集《小風琴》(Harmonium )。由於這本詩集銷數不上百冊,史
蒂文斯的第二本詩集《秩序的觀念》(Ideas of Order ,1935)隔了十二年才出版。之後,他的詩集出得較
頻,合上述兩本,共為十一種,其中包括有名的《彈藍吉他的人》(The Man with the Blue Guitar )、《無
上虛構的筆記》(Notes Toward a Supreme Fiction )、《罪惡的美學》(Esthétique du Mal )和《歡送至夏
天》(Transport to Summer )。

在美國現代詩壇,史蒂文斯的風格至為特殊。一個保險公司的高級職員,在遠離紐約文藝界的一個小
鎮上,將自己的名字寫進文學史,真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史蒂文斯既無所攀附於任何宗派,更不與艾略
特、奧登一脈的正統唱和,在一個向詩索取社會意義的時代,他竟斷然宣稱:「詩就是詩,而詩人的目標
就是將詩完成。」這些,加上他對自己風格持續不懈的追求,對於「成熟且探討得至為貫徹的一種單純的
形式或意境」的嚮往,都是使史蒂文斯遲遲成名的原因。他去世的前一年才得到普利策詩獎。

在本質上,史蒂文斯是一位冥想的詩人,一位極具美學敏感的哲人。在美好的世界之中,他的感官欣
然開放,向一切外界的繁富經驗,但是,有異於意象派詩人的耽於官能經驗,唯五光十色之為務,他恆企
圖在繽繽紛紛的意象之中,理出一種高度的秩序。在這方面,他的藝術手腕很接近現代藝術的大師,如畢
加索、布朗庫西、蒙德里安等富於秩序感的心靈。事實上,像《瓶的軼事》(Anecdote of the Jar )一類的
作品,對於接受過現代畫訓練的讀者,是更有意義也更為可解的。史蒂文斯的題目,也往往洩漏這方面的
消息,例如《兩隻梨的初稿》《黑之統治》《混沌的鑑賞家》《基韋斯特的秩序觀念》等題名,都帶有一
種純粹藝術的意味。然而史蒂文斯並不是一個遁世的藝術至上論者,只是他與現實的關係和觀察現實的角
度,與一般現代詩人甚為不同罷了。他將自己描寫為「仍然住在象牙塔裡,但堅持說,塔上歲月難以忍
受,除非一個人能從塔頂獨一無二地俯瞰大眾的垃圾堆和廣告牌……他是一個隱士,獨與日月相棲,卻又
堅持要接受一張爛報紙」。史蒂文斯的作品,都是一個主題的各殊變奏,那主題是美學的,也是哲學的。
認識現實的本質,以及現實與創造性的想像之間的關係,加上信仰與秩序等,都是他最喜愛的主題。他用
十一卷的詩,反覆加以表現。

史蒂文斯的詩,接近純粹藝術,富於形而上的意味,頗不易解。艾略特和龐德的詩也難懂,可是讀者
可以乞援於典故的註釋或學說的研討;至於史蒂文斯的詩,其晦澀處,只有靠悟性去澄清。可能因為史蒂
文斯是律師出身。他在用字方面最求精確,往往下一個字眼,既使用它的本義,也動員它繁富的引申義。
這當然不是一般粗心或淺俗的讀者所易欣賞的。好在他的句子,在文法結構上至為嚴謹,不像迪倫·托馬斯
的那樣難以捉摸。除了意象外,史蒂文斯的節奏和音韻也是值得注意的。他的句子類皆清暢明快,節奏活
潑生動,音韻的呼應扣得很緊,音調的疾徐收放變化很快,長音和短音間隔得也很恰當。他的句子,顯得
出作者對字和詞本身具有一份感官上的喜愛和對於語言的高度控制力。他的詩,在字面上,往往構成一種
清純得近乎抽象的美。這種境界也正是艾肯所追求的。難怪艾肯所編的《二十世紀美國詩》(Twentieth
Century American Poetry )要以最大的篇幅容納史蒂文斯的作品了。

相對於葉芝、艾略特等的象徵主義,美國的一些詩人主張詩應該處理事物的本身而且正視我們周圍美
好的自然世界,不應面對事物而念念不忘它們在文化上所代表的意義。例如一朵玫瑰,除了「象徵」愛情
和青春以外,還有它本身的生命和價值,可以成為詩的對象。這種詩觀,頗接近現代繪畫(例如立體主義
的靜物)的精神。論者稱之為「客觀主義」(Objectivism),意謂這一派作品企圖將詩從主觀意識的象徵
作用及文化聯想中解放出來。威廉姆斯、瑪麗安·摩爾、史蒂文斯,都是這一派的主要人物。

彼得·昆斯彈小風琴



正如我的手指在這些鍵上

創造音樂,同樣的聲響

在我的心靈也產生樂音。

音樂是感覺,所以,非聲響;

所以,我現在的感覺,

在這間房裡,感覺需要你,

想念你那藍影子的綢衣,
就是音樂。就像蘇珊娜
在兩叟心中喚醒的旋律。
綠陰陰的暮色,清澄而溫暖,
沐浴在寂寂的園中,渾然不知
有兩叟睜紅睛偷窺,且感到
他們的生命有低音在震顫
蠱人的和絃,單薄的血
彈動以指撥絃的頌詩。

在綠水中,清澄而溫暖,
躺著蘇珊娜。
她搜尋
溫泉的摩挲,
而且發現
隱祕的幻想。
她嘆息,
為如許旋律。
在岸上,她立著,
在涼涼的
焚餘的感情。
她感到,在葉間
有露水
老耄的虔敬。
她步過草地,
仍然顫抖,

晚風如眾婢,
怯怯移步,
取來她的披巾
猶自飄浮。
一口氣吹在她手上,
驚噤了夜色。
她轉過身去—
一聲鈸的猝擊,
銅號齊吼。

立刻,鏗鏗然如小手鼓,
奔來她拜占庭的眾女奴。
她們奇怪,怎麼蘇珊娜在哭,
對身畔的兩叟她怎麼在控訴;
女奴們竊竊語,那疊句
就像柳樹掃過了風雨。
接著,她們擎起的燈焰
照亮蘇珊娜和她的羞顏。
於是拜城痴笑的眾女奴
遁去,騷然如敲擊小手鼓。

美只是剎那存在於心靈—
間歇地追溯,追溯一扇門;
但美是永恆,在血肉之身。
肉體死去,肉體的美留存。
是以黃昏死去,逝在綠中,

一湧波浪,無盡止地流動。
是以花園死去,柔馴的氣味
染香冬之僧衣,結束了懺悔。
是以眾姝死去,應和少女
燦燦而頌的一闋聖曲。
蘇珊娜的音樂撥弄白髮的兩叟,
撥弄他們的淫慾之弦;但它逃遁,
僅留下死亡那嘲諷的刮磨之聲。
今日,在不朽之中,她的音樂
奏起她記憶的清晰琴音,
形成聖潔的讚美,永永不滅。

評析
蘇珊娜(Susanna)是聖經舊約《偽書》(Apocrypha)中所載約基姆(Joachim)之妻。希伯來二長老
窺見她沐浴,欲加誘姦,但為她所拒,且受她控告。二叟反誣蘇珊娜有意誨淫,司法不察,竟判蘇珊娜死
罪。將就刑,先知但以理(Daniel)白女之貞,有司改戮二叟。彼得·昆斯(Peter Quince)原是莎士比亞喜
劇《仲夏夜之夢》中一角色,此處史蒂文斯似乎用他做一個虛構人物,說他想念一個女人,情為之熱,遂
在小風琴上即興彈奏,訴述蘇珊娜的故事。
本詩仿交響曲結構,分為四個樂章:首章從容不迫陳述主題;第二章沉思而慢;第三章諧謔而快;末
章莊重反覆,作一總結。

瓶的軼事

我放一隻瓶子,在田納西,
渾然而圓,在一座山上。
瓶遂促使好零亂的荒野
圍拱那座山崗。
於是荒野全向瓶湧起,
偃在四周,不再荒涼。

而瓶,滾圓地立在地面,
巍巍乎有一種氣象。
它君臨於四方的疆土。
瓶是灰色且空無。
它所付出的,非鳥,非林,
不同於一切,在田納西。

評析
《瓶的軼事》討論的正是藝術與自然的關係。瓶是人為的,所以屬於藝術。加藝術於自然之上,荒涼
的自然遂呈現一種秩序感了。

雪人

一個人得有冬天的心腸
來關照霜與松樹枝頭
如何凍結了成塊的雪;
而且還得耐寒了很久,
才看到杜松上坡掛冰條,
針樅的亂影在遠方閃耀
反射一月的陽光,竟能不想
風聲裡有沒有一點悲慘,
零星的樹葉莎莎作聲,
那正是大地上面的聲響,
滿是同樣的風聲
颳著同樣空洞的地方,
聽風人在雪地上聽來,
他自己本是虛無,看到的無非
是不在場的虛無與在的虛無。

——一九一九年

文身

光像一隻蜘蛛,
它爬過水麵,
它爬過雪的邊緣,
它爬行在你的眼皮下,
且張開它的網—
它的雙網。
你雙眼之網
被繫於
你的肌,你的骼,
如繫於椽或草葉。
乃有你眼之柔絲
在水面
和雪的邊緣。

恐怖的鼠之舞

在火雞的國度火雞的氣候裡,
在雕像的座基,我們繞來又轉去。
多美麗的歷史啊,多美麗的驚異!
大人在馬上。馬身上遮滿鼠群。
此舞無名。此乃飢餓之舞。
我們向外舞,直舞到大人的劍尖,
讀銘刻在座下的莊嚴詞句,
聲如古琴和小手鼓的齊鳴:
建國的元勳。有誰曾建過

自由之邦,在嚴冬,有免於鼠的自由?
好美麗的畫啊,微微著色,巍巍聳起,
青銅的手臂伸出去,向一切的邪惡!

冬之版畫

他不在這裡,那老太陽,
他缺席,像我們已睡去。
田野冰凍。樹葉枯乾。
惡在這種幽光中已定形。
酸楚的大氣中,斷麥梗
有臂而無手。它們有軀體
而無腿,或有軀體而無頭。
它們的頭裡有被蠱的呼聲,
那僅僅是舌的一陣搖動。
雪片閃光,像落地的眼神。
像視覺皎皎地落向遠方。
樹葉跳著,刮地面而過。
這是深邃的一月。天空僵硬。
殘梗牢牢地植根於冰下。
就是在這種孤獨裡,一個音節,
來自這一切笨重的鼓翼之間。
吟唱出它單調的虛無,
冬之音的最野蠻的空洞。
就是在此,在此惡中,我們到達
對善的瞭解之最後的純潔。
老鴉像生了鏽,當他起身。

閃亮的是他眼中的惡意……
另一隻迎上去,與它為伍,
但是在遠方,在另一棵樹。

評析

原詩題目為「No Possum,No Sop,No Taters」,譯者嫌其太長且累贅,易為「冬之版畫」,初不足為
訓也。

華萊士·史蒂文斯在談到詩歌與繪畫的關係時說:「世界上也許存在一種最基本的美學,詩與畫是它的不
同表現方式。」這種最基本的美學就是史蒂文斯在他的詩中不斷探索、不斷完善的現代藝術。

找到那棵樹

——余光中

蘇家的子瞻和子由,你說
來世仍然想結成兄弟
讓我們來世仍舊做夫妻
那是有一天凌晨你醒來
惺忪之際喃喃的痴語
說你在昨晚恍惚的夢裡
和我同靠在一棵樹下
前後的事,一翻身都忘了
只記得樹蔭密得好深
而我對你說過一句話
「我會等你,」在樹蔭下
樹影在窗,鳥聲未起
半昧不明的曙色裡,我說
或許那就是我們的前世了
一過奈何橋就已忘記

至於細節,早就該依稀
此刻的我們,或許正是
那時痴妄相許的來生
你嘆了一口氣說
要找到那棵樹就好了
或許當時
遺落了什麼在樹根

羅賓遜·傑弗斯 Robinson Jeffers

這裡是一個象徵,象徵著許多崇高的悲劇思想獰視著自己的眼睛。

導讀 親鷹而遠人的隱士

「詩是人生的批評。」一世紀前,阿諾德就如此宣稱過。但是詩人們對人生的批評,方式頗不相同。
以現代詩而言,奧登、斯彭德的批評,是從生活在大都市的知識分子的角度出發的。葉芝、龐德、艾略特
借古喻今,借神話影射現實。卡明斯對社會的批評,是變相的個人主義的自衛。但是另一些詩人,如弗羅
斯特和傑弗斯,始終站在自然的那一邊,遠離現代都市而批評人生。不過弗羅斯特富於同情和耐心,洋溢
著生趣和幽默感,對人生只進行一場情人的爭執;不像傑弗斯那樣厭憎人群,欠缺耐心和幽默感,不像傑
弗斯那麼粗獷而剽悍,把結論下在前面,而獨是其是。在悲觀的態度方面,傑弗斯屬於哈代和豪斯曼的一
群,不同於這兩位英國詩人的是:哈代在絕望之中仍寓有憐憫,而豪斯曼在無奈之餘猶解自嘲,傑弗斯只
有超人的輕蔑和不耐。

傑弗斯所以如此,除了自身的氣質使然而外,更與早年的教育,晚年的環境有關。據說他的祖先是蘇
格蘭與愛爾蘭的加爾文派教徒;他自己則生於賓夕法尼亞州的匹茲堡,父親是古典文學和神學教授。少年
的傑弗斯隨父親去德國和瑞士,一直跟著家庭教師讀書,後來才進瑞士的蘇黎世大學。回到美國,他在南
加州大學念醫學,又去華盛頓州立大學念森林學。

二十六歲那年,傑弗斯和卡斯特小姐(Una Call Custer)結婚。據說他的夫人對他的影響很大。傑弗斯
在一九三八年出版的《傑弗斯詩選》的《前言》中曾如此說:「我的天性是冷漠而混沌的;她激發它且使
它集中,賦它以視覺、神經和同情。與其說她是一個凡人,不如說她更像蘇格蘭民間敘事詩中的女人,熱
情,不馴,頗具英雄氣質—或是更像一隻鷹。」

終於傑弗斯和她定居在加利福尼亞州太平洋岸的蒙特利灣(Monterey Bay)。後來,他們的孿生男孩長
大了,父子三人便在卡美爾的岩岸上蓋了一座石屋和一座「鷹塔」。蒙特利灣在舊金山之南,海風將絕壁
上的古松吹成奇形怪狀,扭曲成趣;蒼鷹、白鷗、海豹分享雄奇而美的自然,而太平洋的浩闊永遠張在面
前,吞納日月和星座。傑弗斯在同一篇《前言》中寫道:「在此地,我這一生初次目睹今人怎樣生活於壯
麗而天然的風景之中,正如古人生活於蕭克利特斯的田園詩,或是北歐故事,或是荷馬的伊薩卡一樣。此

地的生活能夠免於那些過眼煙雲的不相干的累贅。居民在此皆騎馬牧牛,或者開墾海岬,而白鷗飛旋於其
上,幾千年來他們如此生活,幾千年後他們亦將如此。這是當代的生活,也是亙古的生活,它與現代生活
並不隔絕,它意識到現代生活且與現代生活發生關係;它可以表現生活的精神,但不至於被所以構成文化
卻與詩不相涉的許多細節和雜務牽累。」

無論在形式或精神上,傑弗斯的作品在美國現代詩壇上,都是獨特的。在形式上,傑弗斯善煉長句,
奔放不羈的詩行往往一揮就是二十幾個音節,那節奏,似乎介於「自由詩」和「無韻體」之間。這種長
句,豪邁而且激昂,但開闔吞吐之間,極具彈性,比惠特曼的「自由詩」更有節制。傑弗斯不但在詩句
上,突破了傳統英詩那種規行矩步的「抑揚五步格」;即在整首詩的篇幅上,也開拓出長篇敘事詩及中篇
抒情詩的局面,而突破了短篇抒情詩的囿限。他那奔潮急湍的連貫節奏,對於現代詩中那種期期艾艾囁囁
嚅嚅的語氣,對於普魯弗洛克式的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文明腔,是一個強烈的反動。他那明快而遒勁的風
格,也是針對現代詩的晦澀而發。在語言的處理上,傑弗斯是有意向散文的自然和活潑乞援的。在《傑弗
斯詩選》的《前言》中,作者說:「很久以前,在我尚未寫此集中任何作品以前,我就感到詩正將其力量
與現實感倉促地讓給散文;如果詩要持久,它必須恢復那種力量與現實感。當時的現代法國詩,和『現
代』的英國詩(按傑弗斯可能是指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前),在我看來,簡直是徹頭徹尾的失敗主義,好像
詩在害怕散文,正竭力試圖放棄肉體,俾自其征服者手中拯救其靈魂。」

在形式上,傑弗斯頗接近惠特曼,但是在精神上,兩人卻是背道而馳的。自幼即耽於希臘悲劇,及長
又深受尼采和瓦格納影響的傑弗斯,是一個猛烈的悲觀主義者,和惠特曼那種近於浪漫狂熱的博愛胸懷,
大異其趣。在前述詩選的《前言》中,他說:「另一基本的原則我得之於尼采的一句話:『詩人嗎?詩人
太愛說謊了。』當時我正十九歲,這句話一入心中即揮之不去;十二年後,它奏效了,我決定不用詩來說
謊。不是切身的感情,決不裝腔作勢;決不偽稱信仰悲觀主義或樂觀主義,或是永不倒退的進步;流行一
時的,為大眾所接受的,或是在知識分子圈內成為時髦的東西,除非自己真正相信,決不隨聲應和;同時
也決不輕易相信任何事物。」

傑弗斯的雄心主要在他的長篇敘事詩和詩劇上。他屢將希臘悲劇處理過的題材,重新述之於詩,同時
也試圖處理西班牙後裔和印第安人的民俗。但無論在他的短篇或長篇之中,人類的渺小、卑賤、邪惡,以
及文明的徒勞無功,恆與其背景的自然,沉默、壯麗而永恆的自然,形成鮮明的對照。對他而言,人類只
是這個星球上一種短暫的生物現象,不但破壞了自然,抑且褻瀆了神明。他一再警告美國,不要被物質文
明所淹沒,而淪為廿世紀的羅馬帝國。他最厭恨遊客和文明侵害蒙特利海岸;在詩中他憤然說:「橘皮、
蛋殼、破布和乾凝的—糞,在岩石的角落裡。」又說:「我寧可殺一個人,也不願殺一隻鷹。」

傑弗斯詩中的世界觀既如是其褊狹而自信,當然免不了批評家的攻擊了。一九三〇年二月份的《詩》
月刊上,理性主義的批評家溫特斯(Ivor Winters)就已指出,「忘卻自己,全然泯滅一己的人性,是他能
給讀者的唯一好處」,結論是,傑弗斯的詩是一個偉大的失敗。說傑弗斯是一個失敗,當然不公平,但是
在另一方面,傑弗斯的「大詩人」的地位也不很鞏固。傑弗斯能掙脫現代詩的晦澀和囁嚅,能將散文的活
力和敘事詩的浩闊注入現代詩中,並以一個冷靜而有力的先知之聲君臨迷失中的美國文明,這些都是他的
貢獻。但是他欠缺大詩人對人類的熱忱,和大詩人那種平衡而廣闊的心靈,以致信奉尼采而趨極端,與鷹
日近,與人日遠,竟與人類為敵。這種病態,與龐德的敵視美國一樣,是既值得同情又令人深為惋惜的。

張健曾謂我頗受傑弗斯影響。六十年代早期,在形式上,我確曾受到他的啟示。我覺得,在浩闊的節
奏上,臺灣詩人最接近傑弗斯的,是阮囊。

致雕刻家

以大理石與時間奮鬥的雕刻家,
你們這些注定失敗的
向遺忘挑戰的勇士,
吞食可疑的報酬,知道磐石會開裂,
紀錄會傾倒,
知道方正的古羅馬文字
隨溶雪而剝落如鱗,被雨水沖洗。
同樣地,
詩人解嘲似的豎起他的紀念碑;
因為人會毀滅,快樂的地球會死去,
美好的太陽會目盲而死,
會一直黑死到內心,
雖然碑石已經矗立了一千年,
而痛苦的思想
在古老的詩篇裡找到甜蜜的和平。

聖哉充溢之美

海鷗的暴風之舞,海豹的對吠之戲,
在汪洋之上,在汪洋之下……
聖哉充溢之美
恆君臨百獸,南面造化,使萬木生,
使山湧起,浪落下。
不可信服的歡愉之美
裝飾四唇之會合以火星,啊讓我們的愛
也會合,更無一處女
為愛而焚身而焦渴,

甚於我熱血之為你焚燒,瀕此海豹之濱,
而鷗翼
在空際如織網然織起
聖哉充溢之美。

秋晚

雖然微雲們仍南向而奔,九月底的黃昏
那種安詳的秋之涼意
似乎預兆著雨,雨,年節的遞變,憂鬱的林莽
之守護神靈。一隻蒼鷺飛過,
曳一聲荒遠可笑的長啼「庫阿克」,那啼聲
似乎加寂靜於寂靜。十二下
翼的拍動,一次俯衝的滑翔,最後是
那啼聲,是再度翼的十二下拍動。
我仰望他逝於染秋色的太空;而鳥外
木星亮起,充一次黃昏星。
海的聲調沁入了我的情調,我乃念及
「無論人有何遭遇……這世界總算開闢得不錯。」

霧中之舟

運動會與俠行、戲劇、藝術、舞者的詼諧之姿,
和音樂的沛然之聲
能迷惑孩子們,但不夠宏偉;唯悲苦的肅然
能創造美;唯心靈
瞭然,且發育成長。
猝然一陣霧飄來,籠罩大海,
引擎聲勃勃然在其中移動,

終於,一投石之遙,在巨岩與霧氣之間,
一艘接一艘移動著黑影,
自神祕中出來,漁舟的黑影,首尾相銜,
跟隨絕壁的引導,
維持一條艱難的路線,一邊,是陰險的海濤,
一邊是花崗岩岸的浪濤。
一艘接一艘,跟著為首,六漁舟徐行而過,
自霧氣中出來,又沒入霧氣,
引擎的顫動半掩在霧中,忍耐而且小心,
緊繞著半島而駛行,
駛回蒙特瑞( 即蒙特利。) 港的浮標。塘鵝成隊的飛行
也不及此景望之更可愛;
星群的飛行也不比此景更宏偉;凡藝術皆喪失價值,
比起這最高度的現實:
當某些生命從事自身的業務,在同樣
肅穆的大自然的元素之中。

暑假

當太陽在吶喊而行人很擁擠,
遂想起曾經有石器時代和青銅時代,
和鐵器時代;鐵那種不可靠的金屬;
鋼生於鐵,不可靠一如其母;矗立的大都市
將變成石灰堆上的點點鐵鏽。
乃是有段時期草根刺不透廢墟,
慈祥的雨水會來救護,
於是鐵器時代什麼也沒有留下,

而這些行人只留下根把股骨,貼在
世界思想中的一首詩,垃圾中的
玻璃碎屑,遠處山上的一個水泥壩……



塔沙嘉拉的附近,一個峽谷的洞中,
巨石的圓頂上繪滿了手的形狀,
在幽光裡,千萬隻手,
密佈如雲的人掌,如此而已,
更無其他圖形。沒有人能告訴我們,
這些已死的羞怯,安靜的褐色族人的原意,
是宗教,或是巫術,或是由於藝術的有閒,
描下了這些掌形;越過時間的分割,
這些謹慎的手狀符號像密封的消息,
說:「看哪,我們也曾是人類;我們有手,
而非爪。歡迎啊,
有更聰明的手的後人,我們的繼承者,
盍來此美麗土地;欣賞她一季,
享她的美,然後倒下
且被人承繼;因你們也是人類。」

窗前的床

樓下朝海的窗前,
我選定那張床為理想的彌留之榻,
當我們蓋這石屋;此時它現成地等待著,
沒有人用它,除非一年睡一位遠客,
來賓根本不懷疑

它未來的用意。每每我望著它,
也不厭憎,也不熱情;毋寧說兩者兼有,
而兩者
竟相等而相剋,只遺下一種
晶明的興趣。
我們能安心做完必須做完的一切;
於是有聲揚起焉如音樂,
當海石與太清的幕後,那久等的巨靈
拄杖叩地,且三呼:「來矣哉,傑弗斯!」

退潮夕

太平洋很久沒有這麼安詳了;
五隻夜行的蒼鷺
在幾乎能映出其翼的平靜的退潮之上,
悄然沿岸而飛,在展息的大氣層中。
太陽已下降,海水已下降
自滿覆海藻的岩石,但遠處雲壁正上升。
潮在低語。
龐大的雲影浮在珠白色的水中。
自宇宙之幕的罅隙淡金色隱現著,於是
黃昏星猝然滑動,像一枝飛行的火炬。
似乎原來不準備給我們窺見;在宇宙的幕後
正為另一類觀眾舉行預演。

沒有故事的地方

沙芙蓮河附近的海濱山地:
曠無一樹,只有昏黑,

貧瘠的牧野,瘦削地張在
狀如火焰的巨岩之上;
蒼老的汪洋在大陸的腳下,那浩瀚的
灰色伸展著,在迤邐的白色的激動之外;
一群母牛和一頭雄牛
在極遠處,在晦暗的山坡上,難以辨認;
灰色的鴻矇中出沒鷹的幽靈:
此地是我見過的第一壯觀。
你不能想像
人類插足於此,有任何舉動
而不沖淡這寂寞中反躬自觀的熱情。

岩石與鷹

這裡是一個象徵,象徵著
許多崇高的悲劇思想
獰視著自己的眼睛。
灰白的巨石,矗立在
海岬之上,在此處,海風
不讓任何樹生長,
曾受地震的考驗,且簽上
幾世紀暴風雨的名字,在岩頂
屹立著一座鷹。
我想,這是你的標記,
懸在未來的天空;
不是十字架,不是蜂巢。
只是這座;光明的力量,黑暗的和平;

強烈的意識加上最終的
超越一切的冷靜;
生命,伴以安詳的死,那蒼鷹的
現實主義者的怒目與飛行
聯合於這巨偉的
岩石的神祕主義,
失敗無法把它推倒,
成功也不能使它驕傲。

愷撒萬歲

不要難過:是我們的先人做的事情。
他們只是無知而輕信,他們要自由,也要財富。
他們的子孫會盼望出現一個愷撒,
或者出現—因我們只是嬌嫩而混雜的移民,
不是鷹揚的羅馬人!
出現一個慈祥的西西里暴君,盼望他
在羅馬人來到之前,抵禦貧窮和迦太基。
我們是容易統治的,一種合群的民族,
洋溢著柔情,精於機械,且迷戀奢侈品。

重整軍備

這些宏偉而致命的運動,向死亡:群眾的宏偉
使憐憫成為愚蠢;傷神的憐憫,
對整體的每一份子,
對人人,對受難者—使讚美,
使我對他們所建的悲劇美的讚嘆,顯得多醜陋。
那種美,像一條河的流動,或是一道緩緩聚集的

冰川,在一座高山的石顏之上,
注定要犁倒一座森林,或者像十一月之霜,
金黃,熊熊的叢葉的死之舞,
或者像一個女孩子在失貞之夜,流血而且接吻。
我願焚自己的右手在緩緩的火上,
以改變未來……但這樣做是愚蠢的。
現代人的美,不在人身,在那
悲慘的節奏,那沉重而機動的群眾,被噩夢
牽引的群眾,群眾之舞,沿一座黑山而下。

催夜來臨

很不快樂,為了和我無關的
一些遼遠的事情,我蹀躞著
在太平洋邊,且爬上瘦削的山脊,
暮色中守望
星座們飛越過寂寥的汪洋,
而一隻黑鬣奮張的雄野豬
用長牙翻掘毛巴索山( Mal Paso,馬爾帕索山,祕魯中部一座山峰。) 的泥土。
老怪獸議論咻咻,「地下有甜草根,
胖蠐螬,光甲蟲,發芽的橡實。
歐羅巴最好的國家已滅亡,
那是說芬蘭,
而星座們照樣飛越寂寥的汪洋。」
那黑鬃戟指的老野豬,
邊說邊撕毛巴索山的草地。
「這世界是糟透了,我的朋友,

還要再糟下去,才有人來收拾;
不如將就在這座山上躺
四五個世紀,
看星座們飛越寂寥的汪洋,」
野豬的老族長這麼說,
一面翻掘毛巴索山的荒地。
「管他什麼高談民主的笨蛋,
什麼狂吠革命的惡狗,
談昏了頭啦,這些騙子和信徒。
我只信自己的長牙。
自由萬歲,他娘的意識形態,」
黑鬣的野豬真有種,他這麼說,
一面用長牙挑毛巴索山的草皮。

嗜血的祖先

有關係。讓它們去兒戲。
讓大炮狂吠,讓轟炸機
發表它褻瀆神明的謬論。
沒有關係,這正是時候,
純粹的殘暴仍是一切價值的祖先。
除了狼的齒,什麼東西能把
羚羊的捷足琢磨得如此精細?
除了恐懼,什麼能賦鳥以翼?除了飢餓,
什麼能賦蒼鷹的頭以寶石的眼睛?
殘暴曾經是一切價值的祖先。
誰會記憶海倫的那張臉,

如果她缺乏古矛可怖的光圈?
誰造成基督,除了希羅與愷撒,
除了愷撒凶狠而血腥的勝利?
殘暴曾經是一切價值的祖先。
千萬莫哭,讓它們去兒戲,
老殘暴還沒老得不能生新的價值。

評析
和葉芝一樣,傑弗斯也體會到,創造和毀滅同為文化所必需,因此,反面的罪惡往往促現正面的價
值。「古矛可怖的光圈」(The terrible halo of spears)指海倫引起的特洛伊戰爭。沒有那場戰爭,怎有希臘
多彩多姿的神話和文化?同樣地,沒有暴君希律(Herod)與愷撒等的殘暴,怎有仁慈的基督?最後一行的
老殘暴(old violence)是修辭中的所調「擬人格」(personification)。



大西洋是洶湧的護城河,而地中海
是古花園中一汪澄藍的池塘,
五千多年來兩者曾吸飲戰艦與血的
祭品,仍然在陽光中閃動;但此處,在太平洋上,
艦隊,機群,與戰爭,皆毫不相干。
目前我們和悍勇的侏儒們的血仇,
或是未來西方與東方爭雄的
世界大戰,流血的移民,權力的貪婪,殺人的鷹,
都是大天秤盤上的一粒微塵。
此地,從這多山的岸,暴風雨中,岬外有岬,
相續而躍如一群海豚,自灰濛濛的海霧
躍入蒼白的大洋,你面西而望,望如山的海水,
它是半個行星:這圓頂,這半球,這隆然突起的

水之瞳,拱起,及於亞細亞洲,
澳大利亞洲和白色的南極洲;那些是永不閉起的
眼皮,而這是凝視的,不眠的
地球的眸子,它所觀察的不是我們的戰爭。

評析
這首作品寫於二次大戰之際。所謂「悍勇的侏儒們」想係指日本人。本詩的構想建築在一個中心的意
象上。太平洋汪汪億萬頃,幾乎佔有地球之半,頗像一隻眼睛;南北美洲、亞洲、澳洲( 這裡指大洋洲。) 、南
極洲環於四周,恰似永不闔上的眼皮。

鳥與魚

每年十月,幾百萬條小魚沿岸而泳,
沿著這大陸的花崗石邊緣,
在它們當令的季節:海禽們多盛大的慶祝。
萬翼囂囂,如女巫鬧節,
蔽沒昏黑的海水。重磅的塘鵝嘶喊,「豁!」
如約伯之友的戰馬
自高空潛水而下,鷺鷥群
滑長長的黑軀入水中,穿綠色的幽光,
捕食如狼。尖叫的鷗群在旁觀,
因嫉妒與敵視而發狂,且恕詬,且疾攫。
多麼神經質的貪婪!
填胃而果腹! 暴徒們的
神經猝發幾乎像人類—多可敬的禽獸—
彷彿它們正當街
發現了黃金。它比黃金更可貴,
它能夠充飢:暴動的野禽中誰憐憫魚群?

絕無鳥能憐憫。公理與仁慈 ——余光中
是人類的夢想,無關鳥,無關魚,
無關永恆的上帝。
可是啊—離去之前你不妨再看一眼。
這些翅膀,這些瘋狂的飢餓,
這些奔波逐浪的小嶼,
明快的鰷魚,
生於恐怖,只為了死於痛苦—
人類的命運,亦魚類的命運—列嶼的岩石,
嶼外的大洋,和羅波斯岬
黑壓壓,在海灣之上:美麗不美麗?
那正是它們的氣質:不是仁慈,不是心靈,
不是良善,是上帝的宏美。

紅燭

三十五年前有一對紅燭
曾經照耀年輕的洞房
——且用這麼古典的名字
追念廈門街那間斗室
迄今仍然並排地燒著
照著我們的來路,去路
燭啊愈燒愈短
夜啊愈熬愈長
最後的一陣黑風吹過
哪一根會先熄呢,曳著白煙?

剩下另一根流著熱淚
獨自去抵抗四周的夜寒
最好是一口氣同時吹熄
讓兩股輕煙綢繆成一股
同時化入夜色的空無
那自然是求之不得,我說
但誰啊又能夠隨心支配
無端的風勢該如何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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