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北京摄魂案:眼眶里扯出的红头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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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北京摄魂案:眼眶里扯出的红头绳 |

 

 

 

桃十三 魔宙 2019-04-27 08:22

大家好,我是金醉。

 

有句老话叫“隔行如隔山”,一般是说,不同行业之间差别很大,彼此无法理解和沟通。比如搞量子物理的与做心脏外科手术的,专业差异太大。

 

这些年,我接触了不少行业的人,比如医生,律师,教师,警察,做保险的,做债务重组的,搞医疗美容的,还有送外卖的,上门维修的等等。

 

——都是密切与人打交道的职业。然而,他们却往往与人「隔阂非常大。

 

很多时候,我们无法感受和理解他们的处境。

 

我无法感受一个警察目睹命案现场却追不到凶手时的愤怒;我无法感受一个医生眼看病人死在手术台上时的无力;我也无法感受一个快递员遭遇车祸时的焦虑恐慌。

 

陌生人之间的日常接触,大多是服务或供应关系,直接体验到的是“好”或“不好”,只有感谢或抱怨,但没有共情。

 

我曾抱怨医生麻木,律师油滑,警察无能,但对他们其实并无多少了解。即使是彻夜长谈过,也只能了解一个模糊的侧面。

 

有个作家朋友告诉我,他采访一名医生时,聊到痛处,那医生竟在他面前痛哭流涕。

 

行行有本难念的经,每个“职业”都有局外人不能了解到复杂和黑暗。这大概是“隔行如隔山”的另一重含义。

 

这种「隔阂,也发生在我和太爷爷金木之间。

 

我研究金木留下的调查笔记快三年,看到的多是勇敢和智慧。他在黑道白道里游刃有余,既热情又理性,像穿行在老北京胡同的大神探。

 

夜行者金木是个传奇,却只活在笔记里,少了温度,简直不是个人。

 

面对一摞摞犯罪调查笔记,我却很难真的体会一百年前的罪恶之城有多黑暗肮脏,更不了解每天纠缠其中的太爷爷内心如何。

 

人非机器,他一定会恐惧,绝望和麻木,或许也想过放弃吧。

 

今晚更新的一个非常特殊的悬疑故事,「北洋夜行記番外案件,相当于一个「剧场版故事,主角是夜行者金木和一名警察。

 

这篇故事的作者是魔宙的「桃十三,他花了三个月,根据金木留下的资料和史料考证,创作了这篇作品。

 

故事讲了民国北洋时期,北京城发生的一场【摄魂案】,也尝试进入金木和警察老白的内心,探究其中的黑暗和光亮。

 

准备好了,就放下其他事情,一起看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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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魂案

 

桃十三

 

 

楔子

 

时间到了,时间到了

现在世界欢笑,灰幕已经拉开

光明与幽暗的婚礼,已经到来……

 

民国八年夏天,炎热一直持续,天气异常的干旱,北京南城一带大大小小的龙王庙,香火都变得十分旺盛,人们涌入寺庙,点燃大量的香烛,向龙王奉献上牛、羊、猪的尸体,乞求龙王爷降下甘霖。

 

人类的祭祀活动或许有一定的道理,试想,路边一群蚂蚁排列整齐,抬着死去的昆虫前进,十分醒目,路过的的人也不免停下脚步,细细观察一番。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获得更高神明的垂青呢?

 

天坛南边的坛墙之下,一群衣衫褴褛的小孩在玩耍,他们一字排开,站在高高的土岗上,双手高举,作波浪形摆动,模仿大人们求雨的动作,嘴里一起喊着,“风来,风来……”

 

风没有来,土岗上有几棵榆树,树叶下垂,纹丝不动,只有远处的景色在炎热的空气中不停颤抖。孩子们很快觉得无聊,就跑下土岗,到别处去玩了。

 

这时,几棵榆树的叶子突然微微动了动。

 

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蹦蹦跳跳来到小河边玩水,河水几乎干涸,只剩下河底浅浅一层水。一个水灵灵青翠的大西瓜,很突兀地出现,顺着河水漂流,吸引小男孩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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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里的西瓜。

 

小男孩站起身,正要去追那个西瓜。此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小伙伴都在很远的地方,像几粒芝麻点,隐隐约约传来一两句笑闹声,天也快黑了。

 

小男孩心里,突然浮现出一种他不懂的想法,这种想法很大人,他为这暮色感到悲伤。

 

小男孩只是略微迟疑,脚步慢了一两下,小孩心性多变,很快恢复如常,他心想,“拿了西瓜,回家跟妹妹分着吃。”

 

于是头也不回地追过去了。

 

其他小孩又玩了一阵,天黑各自回家,这才发现小男孩不见了,喊了他几声,没人应,以为他自己先回家了,小孩子们也没在意,于是挥手告别。

 

小河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个青翠的大西瓜漂浮在河水里,被倒伏在水里的树枝拦住了,不停地原地打旋。

 

 

 

01

 

正午,阳光猛烈,某处芦苇荡中间的一片空地,潮湿、密不透风,四周高高的芦苇,欺得一点阳光也透不进来。

 

一个老巡警,蹲在横倒在地的石碑上,叭叭地抽着烟袋。

 

外面传来打叶声,老巡警霍然站起,拔出佩刀,“谁!”

 

“自己人!侦缉队的老白!”外面的人回答,由远而近。

 

芦苇分开,走进来一个身材矮胖的人,不住地拿着白手帕擦汗,但是里面汗衫的扣子却扣得紧紧地,勒住肥胖的下巴。这胖子是京师警察厅第一侦缉队的分队长,老白。

 

胖子身后,跟着一个陌生面孔的人,身材高挑,头戴白丝葛的礼帽,身穿灰色亚麻布长衫,鼻梁上架着两片圆镜片,要不是面颊太过削瘦,都有点凹陷了,还算得上英武。戴眼镜的青年对老巡警点点头,没说话。

 

老白擦汗,“谁先发现的?”

 

老巡警微微躬身,“是附近的鸭农报的警”。

 

今天一大清早,住在四块玉西头的老孙,去苇塘里放鸭,以前都是在龙须沟里放鸭,现在龙须沟干了,成了烂泥沟,只好去更南边的苇塘。

 

这天刚到苇塘,将鸭子们赶下水,拄着长竹竿看了一会鸭子扎猛子吃鱼虾,突然发现西边芦苇荡的天空上,冒起了一阵黑烟,仔细一看又不是黑烟,而是一群乌鸦在半空中盘旋。

 

老孙担心乌鸦惊扰自己的鸭子,鸭子很胆小,猛追一阵,就能吓得翻过肚皮死去。或者芦苇荡里有什么,叼了鸭子去,回家老伴的嘴巴可不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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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鸭子,甘博拍摄,1917-1919年。

 

老孙提着赶鸭的长竹竿,小心翼翼钻进芦苇荡。

 

突然,老孙跌跌撞撞地从芦苇荡里跑出来,跑着跑着,摔了一跤,脸上沾满烂泥,老孙顾不上抹,爬起来接着跑,跑到水边,这时他看见自己的鸭群,上百只青头花鸭、红嘴白鸭正怡然自得地游水。

 

老孙停了下来,他感到腿软,于是蹲下去,双手捂着脸,惊慌地哭了。

 

老孙又看了一眼鸭群,这才起身匆匆离开。先是穿过一大片青苗地,这才看见低矮的平房,又走过三个胡同口,来到玉清观街,最近的警亭坐落在十字路口,老孙把看见的东西磕磕巴巴地报告给玉清观街巡逻的老巡警。

 

老巡警听完,马上摇动电话,报告给了警察署,自己一个人先赶来现场。

 

二人听完经过,戴眼镜的青年一声不吭,老白问,“在哪?”

 

老巡警拨开芦苇,引着二人进去,先是看见地上丢着孤零零一只蓝灰色童鞋,打着几个黑布头破补丁。

 

在这荒郊野外的地方,赫然出现一件人工的东西,令人心生警兆。三人都小心绕过这只鞋。

 

老巡警走了几步,又拨开一丛芦苇,微微侧身,老白和戴眼镜的青年感觉眼前豁然开朗。

 

眼前是一片直径十米的平地,所有芦苇都被踩平在地上,平地中间有一个石头组成的台子,一群黑压压的乌鸦紧紧结成一团,盖在在台子上,偶尔发出一两声嘎嘎的叫声,黑翅不时挥打一下。

 

老巡警一惊,“妈的,这伙老鸦啥时候下来的。”挥着刀嚯嚯赶了几下,乌鸦完全不理会他。

 

突然“砰”地一声巨响,老巡警半蹲了一下,只见戴眼镜的青年举着手,手里握着一把枪,枪口青烟未散。

 

石台子上的乌鸦受惊,呼啦一声全飞上天空,露出底下的事物来。

 

首先映入三人眼睛的,是石台子正中摆着的一个小孩身躯,无头、无手臂,兀自盘腿而坐。头和手臂都被利刃削掉,显得身躯异常细小,比两手合围粗不了多少。

 

一个刀口自胸口剖到小腹,直抵缩的像花生米的小鸡儿上方,这是个男孩。

 

旁边摆着一个小小的头颅,眼、耳、口、鼻都被割掉了,两条手臂交叉在头颅前面,十个手指也割掉了。

 

各个割掉的部位,原本大概整齐的摆在石桌上,但已经被乌鸦啄食争抢过,七零八落,所剩无几。

 

老白用手帕捂着鼻子,远远地站着,“妈的,老子要吐了,第一次见布置成这样的。”

 

戴眼镜青年上前,一一检视。

 

用一根手指扒开躯干上的刀口,肝脏被割去了。又撬开头颅上的牙齿,舌尖也割去了。小孩的年纪最多七八岁。

 

一根铁钉,将一条五彩绒绳、一张纸人钉在石板上,不知道是如何敲进去的。

 

老白站在旁边,目光从石桌上的可怕事物转向戴眼镜的青年。青年专心地检查,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好像在肉摊上挑挑拣拣,真是个怪人。

 

这个怪人叫金木,表面上的工作,是《白日新闻》日报的记者,却很少见他去报馆上班,除此之外,他身上可疑的地方还很多。

 

比如出身官宦之家,却一个人搬出来,租了个小院子独居。一年四季穿的朴素,乍一看还以为是小学教员。喜欢一切上瘾的药物,身上常年携带药瓶。还有一群同样是很奇怪的男女朋友,老白一个都不想认识。

 

从不出入风月场地,对破案却异常感兴趣,本事不凡,这也是老白看中他的一点。

 

金木对老白审视的目光毫无察觉,正用力的抠着铁钉头,又拽又摇,好不容易拔了出来,拿到眼前一看,五彩绒绳里,还编着一束头发,于是拿到头颅上比对,头发失去了光泽,刘海儿被齐刷刷割去了一片。

 

外面又传来打叶声,老白惊醒,掏出枪来喝问,“谁!” 来的是后续赶来的侦缉队员,老白的手下。

 

金木把现场还给老白他们,钻出芦苇荡透气,金木一边走,一边掏出一个二寸大小的鼻烟壶。

 

整块碧玉掏成的瓶身,配着红珊瑚的瓶盖,瓶子风格简约,上面没有任何图案。只有这个小东西,可以给金木带来平静。这些年,他见过太多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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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烟源于西方,自明代传入中国。鼻烟壶为盛放鼻烟的容器,一般采用陶瓷、玛瑙、象牙、翡翠等材质制作,工艺十分讲究。图片来源:雅昌艺术网。

 

衣冠楚楚的乡绅,为了提高性能力,连续杀害十几个小孩吸食脑髓;旅店老板用铁棒打死单身旅客,后院埋了几十具尸体;某个组织将拐来的小孩致残,驱赶他们上街乞讨;女子假装嫁给单身小伙,毒死丈夫之后骗取保险金……这样的案子掰着指头可以数出几十个。

 

金木早就想离开北京,可是又能往哪里去呢,天下之大,并没有世外桃源。

 

打开瓶盖,在手背上倒出一撮可疑的褐色粉末,这不是普通的鼻烟,里面加了一些特别的佐料。低下头,将鼻烟猛吸进鼻子里,一阵奇异的辛辣冲上脑门,眼泪大颗大颗滚滚流出来。金木双手捂着脸,闭着眼睛,过了好一阵子才松开手。

 

四下一看,发现老巡警早就蹲在外面默默地抽烟,自己竟然没有发现。

 

突然传来一声枪响,金木看过去,是老白开枪打死了一只鸭子,拎着鸭子,满脸不在乎的表情,涉水走回来。

 

金木看远处的太阳,伸出四根手指,并在一起测量,估算太阳啥时候下山,突然发现附近天空,孤零零飘着一朵奇怪的云。

 

天空万里无云,干旱无雨,唯有这朵云,不高不矮地飘在半空,洁白,蓬松,有四个骨朵,一个尾巴,金木自嘲地笑了,果然这药劲太大,出现幻觉了。

 

身边的老巡警蹲着不动,这时说话了,“这朵云真俊,跟假的一样。”

 

 

 

02

 

宣武门外米市胡同,春记饭店的包间里,老白、金木和一个穿着蓝布大褂的中年人吃饭。据老白说,此人也是警察,只是此行不便穿警服。

 

老白叫了一桌子肉菜,先来两个水晶肘子,然后爆肚仁、火腿片、红烧鸡也随便点了几样。老白吃相十分粗鲁,吃起肉来直接下手,肉汁流到手上,就在衣襟上擦一擦。

 

金木从二楼窗子看下去,饭店在临街摆了一条案子,故意在街上切熟肉,引得一些小孩、闲汉驻足观看,暗吞口水。

 

吃得差不多了,便衣拿起凳子边倚靠的长条状布包,展开,是一把东洋刀。

 

老白喜滋滋地接过来,刀把上裹着暗绿色的鱼皮,纹理粒粒分明,鱼皮外面缠着皮绳,椭圆形刀镡上有镂空花纹。哗地抽开,雪白刀刃,细看还有暗纹,像狂蛇、又像鸟羽。

 

老白给了钱,高兴得没落脚处,一边摩挲刀鞘,一边用胳膊肘碰碰金木,“我就是爱这个,你看看,刀柄是珍珠鱼皮裹的,刀格上还雕了一只鹰,啧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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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洋刀,又叫日本刀,武士刀。图为现存著名的武士刀——妙法村正,为伊势桑名村正一族于1513年所打造的刀。此刀刀身刻有龙,刀柄部分刻有“妙法莲华经”,故称为妙法村正。图片来源:痞客邦sabisher。

 

蓝布大褂的便衣是警察厅证物仓库的保管员,这把刀是一件案子的证物。

 

半年前一个日本浪人在郊区住店,误入一家黑店,被店老板用药毒死,浑身财物扒了个精光。后来黑店事发,警察在店老板家起出一屋子赃物,走完审判流程,拉到南下洼一颗子弹送店老板上路。

 

白队长知道浪人有一把好刀,请保管员吃了三顿饭,终于买到了手。

 

便衣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这是附赠的,刀主人的照片。”又压低了声音,“听说这个日本浪人是在后厨找到的,就剩下一小盆子肉了,估计是当成牛肉卖,被食客吃下肚了。”

 

金木好奇,凑过来看,只见一个瘦高剃发的日本浪人站在镜头前,眼神微微看向一边,嘴角下撇,饿纹入嘴,神情十分肃穆。

 

上身穿着和服,腰间插着一把东洋刀,就是白队长手里的这把。下身却穿着西裤、皮鞋,手里拎着一把手枪,威风凛凛。

 

老白看了,连连说可惜,这个日本人活着的时候,肯定也是一条好汉,没想到死在小人的暗算。

 

金木接过照片,端详了一下,一翻照片,后面用钢笔写着三个汉字,笔劲尖锐,“村上隼”。

 

老白哈哈一笑,把刀鞘拍得哗哗响,“就叫你村上刀吧!”

 

从饭店出来,金木从斜挎的布包里拿出本子,“早上我去查了,小营房的宋老五家,十天前丢了个小孩,是男孩,到分局报了案,年龄也对得上,我们得去看看。”

 

老白收了笑容,“我去叫车。”

 

小营房的里长领着老白和金木二人,来到一个破旧的小院子前,院门是两扇对开的木门,由于磨损得厉害,已经无法合拢,下面开合处有一个三角形的缺口,可容一个小孩或者一条狗钻进钻出。

 

里长一边打开大门上的挂锁,一边说,“出事前一天夜里,我还见宋老五家的走在胡同里,一边走一边哭,我还劝了两句,没想到……”

 

宋老五的儿子失踪一星期后,宋老五一天夜里也病死了,宋老五得了血吸虫病,两条腿肿得像大象腿一样粗,他是一个挑粪工,两条腿是吃饭的家伙,于是就失了业,一直待在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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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老五死后,第二天早上,宋老五妻子在饭里下了老鼠药,毒死了自己和四岁的小女儿。

 

老白和金木进了院子,屋子不多,只有一间北房、一小间厢房、东面还有间厨房。

 

夫妻俩和小女儿的尸体已经运去附近的法藏寺了,村里的人凑份子,买了三口薄棺材,收殓了,停在寺后面的荒地里。

 

北房和厢房里转一圈,里面最值钱的可能是几床破旧的被褥,此外空无一物,为了治病典当得差不多了。厨房的地上还有打碎的瓦罐,地上有一滩干涸的米粥,结成了半透明的薄膜。

 

金木走出屋子,在小院子里四处看,走到一个偏僻的角落,察觉两间屋子间的缝隙里似乎有什么,侧着身走进缝隙里,由于外面阳光猛烈,猛一走进暗处,一时看不清楚,只听见轰地一声,一团苍蝇先腾了起来。

 

等眼睛适应了阴暗,金木这才看清,那是一只死狗侧躺在地上,狗脖子里还拴着绳,狗毛是黑色,无数白色的蛆虫在皮毛里钻来钻去,一股熟悉的尸臭扑鼻而来。

 

狗尸旁边有个烧歪的劣质瓦盆,里面残留着一些米汤。看来宋老五妻子没忘了给狗盆里也加了一份。

 

金木走出墙缝,看见白队长和里长站在院子正中,老白拍拍里长瘦小的脊背,“既然你说宋老五一家的亲戚都不在了,你去帮忙认个尸吧。”

 

在警察署,走出停尸房的时候,里长脸色发白,嗓子眼哽住了,先是点了几下头,这才发出声音,“没错,就是宋家的大小子,叫打灰,因为生他的时候掉灰土里了,没大名。眼睛下面有个痣,我还逗他,‘长了泪痣,长大了爱哭’,结果没成人,太惨了……”

 

坛墙下的荫凉地里,一群小孩子围着金木、老白二人,叽叽喳喳地说着。

 

一个跟打灰玩得比较好的小孩说,“那天中午,我们在井边喝水……” 老白插了一句,“什么井?”

 

孩子们一起指着远处的村口,七嘴八舌地说,“那个井,那个井。”

 

跟打灰玩得好的小孩继续说,那天老水工不在,他们在自己打水上来喝,小孩子力气小,一次只能摇小半桶水上来,水桶搁在井沿,轮流打水、轮流喝。

 

“打灰喝完水,对我说,井底有人说话。”

 

金木和老白对视一眼,老白摆了摆大脑袋,不信的样子。金木对小孩说,“领我们去看看,那口井。”

 

几个小孩领着金木、老白来到西四块玉路口,说话的井就在那里。

 

金木手搭凉棚,远远看见许多桶、罐排着队,大太阳底下,没人敢站太久。一个光脊梁的老水工,头戴破草帽,正摇动辘轳,把水桶从井底摇上来,倒入一个大石头一体凿成的蓄水池,漫出来的水,顺着一条小沟渠,流进排在最前面的桶里。

 

金木推了一把老白,“你去问。”

 

老白挠挠头,走过去问了几句,听见老水工提高音量,“水底下有人?不是开玩笑吧!”老白也知道问题可笑,有点讪讪。

 

金木走到井边,扒着井沿探头看下去,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凉气冲在脸上。睁大眼睛用力看去,遥远而幽暗的尽头,一个圆圆的井口倒影,井口中间,一个戴帽子的小人,看不清面目,金木知道正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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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期北京的水井,甘博拍摄,1924-1927年。

 

井很窄,只容一个成年人下去,没人帮助绝对上不来。

 

金木对着井“喝”了一声,回声阵阵,传了上来。也许打灰听见的是回音,又或许是一种特别现象,比如把筒状空物放在耳朵边,就会听到呜呜的声音。

 

这时老白从老水工那问到一个有意思的事情,这口井很奇怪,每天子时、午时两个时间,打出来的水是甜的,其他时间就恢复苦咸,附近的几口井都是如此。

 

此时落在地上的影子又浓又黑,说明已经接近中午。

 

金木掏出怀表,拨开盖子一看,中午十一点半,正好是午时,就拿着瓢,在刚打出的一桶水里舀水喝,果然凛冽甘甜,没有苦咸味儿。金木、老白走了老远的路,晒得嗓子冒烟,每人喝了半瓢井水。

 

喝完水,金木若有所思,“怪了,老白,你看这个井水,每天按照时间变化,像不像……”,“像啥?”

 

“潮水。”

 

 

 

03

 

南下洼三合里附近,华兴军被服工厂宿舍楼,是一栋二层的筒子楼,走廊幽暗,散发着一股发霉的尘土味道。

 

打灰的母亲,生前就是这家工厂的女工,一个月倒有二十天住在工厂宿舍里,打灰跟着母亲住,偶尔也要在厂里干活。

 

经理把金木、老白带到宿舍楼前,说自己不方便进女宿舍,把人交给看门的女舍管就匆匆走了。

 

女舍管带着金木、老白走过狭长的宿舍走廊,女舍管推开其中一扇门,里面的夜班女工都在睡觉,有人打鼾,有人抬头,无言地朝门口看看。

 

女舍管关上门,自言自语,“这死妮子,跑哪屋去了?”

 

最后,女舍管带着二人来到一间空宿舍,这就是打灰母亲与小打灰住过的房间,她指了指靠窗右侧的一张空床。其他宿舍挤得满满当当,这是一个八人间,却空着。

 

金木问,“为什么没人住?”

 

女宿管说,“还不是因为闹鬼。”脸侧对着窗,半明半暗。

 

老白打断她,“把以前在这住的都找来。”女宿管唯唯答应,赶紧出了房间。

 

金木趁没有人,在打灰母亲的床铺上摸了一会儿,在床板下抽出一沓纸,有剪报、广告,金木略微翻翻,塞进自己的挎包。

 

女宿管终于找到她口中的“死妮子”,真名叫余小红,带了过来。余小红与打灰母亲曾经在一个房间住,还有两个曾住在这里的女工,但已经不做了,回了老家。

 

老白跑出去,在街边买了几瓶汽水,几人喝着汽水,很快有说有笑了。金木看着汽水玻璃瓶上倒映出老白扭曲的身影,讶异老白很快能与各种人打交道,这才想起,老白很多年前是巡警出身,这些原本是他的工作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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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水于晚清传入中国,清末的徐珂在《清稗类钞》中记载了一种“荷兰水”,即汽水,由于当时国人称西洋货多称为荷兰货,所以叫荷兰水。图为民国报纸上屈臣氏汽水的广告。

 

余小红用手轻轻虚按几下自己珍贵的烫发,告诉金木二人一件怪事。

 

这两年因为打仗多,军被服工厂一直在加班,经常干到半夜才回宿舍。余小红和打灰母亲、打灰,还有另外两个女工下了班,先是说笑一阵,就很快睡下了。

 

有天夜里刚睡下,就听见墙外面传来“砰砰砰”的响动,说不出是什么声音,令人一听就很难受。声音很大,在宿舍楼的东西两翼回荡。

 

余小红靠着墙睡,有一下声音从后背的墙外传来,吓得她一下子坐起来,声音持续了半分多钟才消失。

 

打灰母亲听见了,也吓得不轻。小打灰是小孩儿,睡得沉,睡梦中哼哼着要哭,被母亲哄了一会儿,又睡过去了。

 

过了几天,也就是半月前,又传来砰砰声,比上次更大,更猛烈,余小红感觉声音里带着一股愤怒。

 

金木和老白出了宿舍,踩着杂草绕到后墙,金木看着露出红砖的后墙,伸手捶了捶,“是不是这个声音?”

 

余小红在屋里,隔着窗回答,“不是。”语气很肯定。

 

金木一抬头,看见接近两米高处有块墙皮脱落的痕迹,招呼老白过来,扶着墙,金木踩着肩膀上去,老白倒也不拒绝,嘿地一声,扶着金木小腿,站了起来,金木升起,脸正对着那块痕迹。

 

墙皮微微凹陷下去,里面还有些黑色的干涸液体,似乎是血迹。

 

回到屋里,女舍管喊了声阿弥陀佛,“没错,就是马鬼现身,把打灰害死了。”

 

“什么马鬼?”

 

女宿管一指窗外,“就在那个池塘里!”

 

从天上看,工厂宿舍是个倒过来的凹字形,包围着一个池塘。据说,每当有风雨的阴天,就能看见一匹马在湖面奔跑,走近就看不见,离远了又出现。

 

女宿管又想起去年,一个秋雨的下午,屋子里已经黑的看不见了,开了灯,女宿管从自己屋子的窗子看出去,池塘上面似乎有什么东西。

 

走到池塘边,还有五十步的时候,她看清了,是一匹马,确切地说,是一匹马的影子,在水面上奔跑,仔细看,似乎蹄子距离水面还有点距离,是腾空的。

 

马一边跑,一边仰头作嘶鸣状,但是绝无一丝声音,女宿管想起在新世界大戏院看的无声电影,里面的猪、羊、马、狗也是这样动来动去。

 

女宿管忘记了害怕,呆呆看了一阵,她又发现,马不是一直在奔跑,而是不停重复一段一模样一样的动作。

 

再走近几步,马影突然就消失了,退后,又出现。一直持续到雨停,厂里所有的人都来围观,都看见了。

 

金木问,“马的毛是什么颜色的?” “青色,带着白点。”

 

这个鬼是一匹菊花青马。

 

青马分为铁青、白青、红青、斑点青、菊花青。菊花青是一种类似青白相间的菊花花纹。金木骑过菊花青马,这种马跑起来,扬起的鬃毛好似一排春风拂过的青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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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将青白杂色的马称为“骢”。菊花青马,即全身毛色青白相间,花色纹路近似菊花的马。

 

金木、老白走到杂草掩映的池塘边,此时烈日当头,一切都是白花花的晃眼,根本看不见马奔跑的影子。

 

池塘里全是绿色的水藻,显得粘稠油腻。无数弯弯曲曲的水草,像某种触手,从深不见底的水中伸向水面。

 

金木掏出鼻烟壶,想起了什么,往天上看去,果然看见天边一朵云,大了许多,但是形状很是能认出来,就是案发现场看见的那朵,金木有种感觉,这朵云正冷冷地俯视着他,或者整个北京城。

 

金木低下头,猛地一抽鼻子,把一撮粉末吸进鼻腔,眼泪直流,浑身打颤,然后脱下挎包,扔在草地上,“我要下水看看。”

 

老白不同意,“闹鬼的池子,别说下水了,站岸边看久了都会生怪念头!”

 

老白刚说完,只听扑通的水声,金木已经跳进水里,拨着水草往里走,水渐渐淹到胸口,金木感到一阵胸闷,四周很静,自己的喘息很粗。

 

老白在水边,看着金木站在齐胸的水里,盯着水面发呆,心里怀疑他已经被水鬼迷了,正想说话,金木喊道,“来帮忙,水下有东西!”

 

老白很不情愿,骂骂咧咧地下了水,走到金木身边,金木似乎用手拉起一个铁架子似的东西,他的手被黄锈的铁丝划破了,流着血,飘进了浓绿的水里。

 

两人费尽力气,把铁架子拖到近岸边的地方,老白的鞋在水下掉了两次。

 

铁架子渐渐露出水面,哗一声,里面的水漏下去,猛地一轻,两人坐倒在岸边,这才看清,是一个大铁笼子。

 

笼子里有一副大型动物的骸骨。骸骨蜷曲着,四肢腿骨粗壮,胸腹的肋骨密密排列,像一排栅栏,脊骨上突起一溜骨刺,尾骨像一把钩镰,头骨硕大颀长,下颌粗壮,上面长着整齐的牙齿,眼穴深邃,成为两个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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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有205块骨头,34块头部骨骼,54块脊椎骨,37块肋骨加胸腔骨,40块前肢骨,40块后肢骨。

 

这是一匹成年马的骸骨。森森白骨裹着绿油油的水草,外面罩着布满黄锈的大铁笼。

 

金木从挎包里掏出钢笔和笔记本,细细地临摹笼中骨。画着画着,金木凑过去,在马头骨的眼眶里掏了一会。

 

掏出了一条五彩线编织的绒绳。

 

 

 

04

 

天上白玉京

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

结发受长生

 

两辆洋车一前一后,载着金木、老白二人,在南城的土路上不快不慢地跑着,扬起黄色的尘土。

 

金木躲在支起的黑色车棚下面,从挎包里拿出那根五彩绒绳看看,又翻出一叠纸,这是从打灰母亲床铺下找到的。

 

这叠纸有几张《北京大学日刊》的剪报,都是一个叫“摩顶会”的社团的广告。

 

“摩顶开穴手,治病好帮手”,“函授穿墙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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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学日刊》创办于1917年11月16日,是北大最早的校办刊物。日刊为四开四版,每天出刊,刊登新闻和公告,向师生发布校内每日近况。图片来源:孔夫子网

 

还有一张功法大师打坐照相,一个剃着平头、尖耳猴腮的男子,西装革履、打着一条小领带,男子眼目低垂,盘腿而坐,下面一行小字,“严是之打坐之姿势”。

 

金木叫车夫并车过去,将这叠纸递给另一辆洋车上的老白,“你看看这个。”

 

老白翻了一会,找出报纸上的一条通告,“每星期一下午四点半到五点半,在第八小学校礼堂开会,由严是之演讲宇宙动力与摩顶功法。”

 

星期一下午四点五十分,金木、老白一瘦一胖的身影并行,走上一个煤渣铺成的平缓斜坡,眼前出现一个拱形大门,右手边挂着一个长方形木牌,上面写着端正的楷书:“京师公立第八高等小学校”。

 

老白对金木说,“我查了,这个严是之大师,早年干过革命,后来进了一家印书馆,后来进了教育部,干了几年,退出政界,现在是XX大学教授。业余时间当气功大师。”

 

现在正是学生放假的日子,大门外门可罗雀,门却开了半边。

 

看门的老人引着金木二人走过铺着煤渣的操场,空旷的操场显得异常地大,三个小小人影走了很久,来到一间西式小礼堂前面,里面隐隐约约传出很多人的哭喊声。

 

礼堂里面,一个身材瘦小的平头男子正在台上演讲,正是严是之本人,他穿着一件白衬衣,没扎领带,一只手边说边挥舞着,脸上泛着光,头发很精神地根根直立。

 

讲台底下,桌椅全都堆积在后面,空出前面的条状木地板,一大群人在地板上群魔乱舞。

 

有的盘腿坐着,摇头晃脑,双手托天;有的直接来个大劈叉;有的原地打滚,撞倒了劈叉的那个;有的双手比剑,开始唱戏,唱的是青衣。

 

场地右边靠窗,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据说是个画家,叫什么梅鹤子,灵感枯竭多年,此刻在桌子上铺开了纸,奋笔作画,刷刷点点,笔墨横飞,老画家对旁边人说,“画得很痛快!”

 

一个坐在椅子上抬进来的老大娘,已经瘫痪多年,拔地而起,晃着头,抖着手,跳跃着前进,亲人在旁边哭嚎,“看!妈已经走起来了!”

 

严是之完全无视台下,滔滔不绝地讲述他的练功经验。据说严大师的演讲,会发散出功力,现场听讲的人,会得到感应,大家得到功力,就是手之足之,舞之蹈之,不能自已。

 

“我夜半起坐,胸间突突跳动,动力直上两眉中间,自觉发出红光,后直达于顶,盘旋久之,即似电线烧行全身,穿过两手两足,历一分钟,突然在眉间停止……

 

“又有某夕,动力在胸腹层画螺旋形圈,直径约二寸,从中心画向外周,先左旋转,次右旋,旋转次数均是三十六。于是移至小腹皮层,照样左右画圈,旋转次数也是三十六,又上移至胸间,左右画圈次数也是三十六……

 

“四肢动作方罢,忽觉头部扩大,上半身也随之而大,高及丈余。头忽后仰,胸部也扩大,如大虚空,忽有前俯,背部也扩大如虚空,这时的我,觉得只有下半身而没有上半身,身心都空,举目望天,可白日见星空……”

 

金木、老白站在人群最后面,看了一会。金木闭上眼,双手虚抱,状似发功。

 

老白笑道,“你这样,比台上那个瘦猴更像大师。”

 

金木仍旧闭着眼,“有希望总比绝望好。” 又说,“你呢?老白,你信吗?”

 

老白,“信?我呸!敢惹我,我一巴掌打得他白日见星空!”

 

带功演讲结束之后,严大师走到幕后,信众在礼堂里等待,久久不肯离去,直到一个工作人员上台,“严大师已经离开了,不信你们看。”拉开暗红色的幕布,后面空无一人。信众这才陆续离场。

 

金木与老白去登记处交了钱,五十大洋,加入贵宾场,由严大师亲自摩顶开穴,打通天人境界。

 

工作人员领着金木、老白从操场一侧的月亮门走进,沿着曲曲折折的小路,来到一处小花园,此时天已经黑了,亮起了昏黄的路灯。

 

来到一间小房的门口,工作人员拦住二人,“五十大洋是一个人,你们谁进?”

 

老白一听,正要发作,金木把他拉到一边,“你进,遇到什么事不要暴躁,坏了正事。”

 

老白一人进了小房间,里面七八张小板凳,就差他一个了。坐下以后,严是之徐徐走进来,在板凳间走动。

 

“众位都合上双眼,接下来,众位将感受到来自宇宙的能量,自头顶灌入。在此过程中,切不可张开双眼,否则灵光自眼睛泄出,一切前功尽弃矣。”

 

老白照着闭上双眼,只听严是之的脚步走来走去,电风扇嗡嗡地响,令人心烦,那是一个海蓝色的摇头台扇,叶片外面罩着一个圆铁筐,筐上的铁条是波浪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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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期上海华生牌台扇。

 

长久的沉默,突然,瘦猴大师的脚步停在自己旁边,正想原因,突然头顶挨了重重一击,嗡地一声,眼睛白光乱闪。

 

老白差点跳起来打人,想起金木的交待,只好忍着耳鸣,一动不动。

 

等脚步过去,眼睛偷偷睁开一条缝隙,严是之走到另一个信徒旁边,高高举起右手,手指并为掌,照着脑袋狠狠地拍了下去,砰,一声闷响,该信徒岿然不动。

 

外边有两排椅子,小桌上摆着一些小点心,供人等待休息。

 

金木坐了一会儿,挥着手赶蚊子,看几只褐色的大飞蛾在撞灯,乒乒乓乓地响,工作人员端着一盆水,撩着洒水,去暑气,一股土味腾起来。

 

这时金木听见隐隐约约的砰砰声,有节奏,于是起身,循着声音走进小花园里。

 

花园里还有几个信徒在等待,似乎在练习某种功法,有人用手拍头顶,有人拿了根短木棒,上面缠着布条,一下一下往头上敲。

 

一棵槐树下的暗影里,还站着一个人,用头顶撞树,槐树不住地抖动,白色的槐花纷纷扬扬,映着灯光撒下来。

 

金木拉住一个人,“这是在练硬气功?”

 

那人鄙视地看了金木一眼,“没见识了吧,这是严师所授摩顶功,功成之日,可以肉身入冲虚,穿墙也不是事儿。”

 

金木重复着,“穿墙,墙……”

 

那边老白刚从小房间里出来,一个五十多岁,职员模样的人拉住他,“怎么样,开了吗?”

 

老白摸摸头顶,“差点开了瓢。”这人拳头一砸手掌心,“照哇,这就是开了,你运气了,严大师不是谁都打的,屋里八个人,最多打四个,你运气了!”

 

金木匆匆走过来,“亮出你的身份,我有话问这个大师。”

 

老白捋捋袖口,露出短而粗壮的胳膊,“瞧我的。”

 

严是之的书房,只有金木、老白和严是之三人,老白的手掌跃跃欲试,随时想报一掌之仇。

 

金木刚才看见有人撞树,砰砰作响,突然领悟,军被服厂宿舍楼外墙上的凹陷,很可能是人用头碰出来的,但又难以置信,真的有如此高大的人吗?

 

严是之大师瘦小的身躯依旧洋溢着热情,斜倚着书桌,书桌上铺着深绿色的绒布,上面满是茶杯烫出的圆圈,还有几个烟头烧出的黑洞。

 

“二位警官,有什么问题,严某知无不言。而且我们的摩顶会是合法注册的,随便查,没问题。”对老白蠢蠢欲动的右手没有丝毫防备。

 

金木先问他,对打灰母亲是否有印象。

 

严是之回忆了一下,说有个女人带着得了血吸虫病的丈夫来治病,还跟着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没钱进贵宾场摩顶,只好在礼堂里听带功演讲,来听了四五场后就不来了。

 

金木欲言又止,最后用手伸过头顶,比划了一下,“你们这来过大高个儿吗,这么高,大概六尺多。”

 

严是之听了,眼睛闪闪发亮,“有的,马小昂嘛,傻大个,得有两米了吧,听过我的演讲,都知道他。”

 

“人在哪?”

 

“现在找不到他了,进监狱了,他一拳打死了别人家的一匹马。”

 

 

 

05

 

鸟儿归去了

鸟儿乘着夜的翅膀

神秘的飞掠过

 

仿佛是忧伤

模模糊糊的美感

在我心里回响

 

墨绿的夜

隐隐约约展露着独特的美

它带给我们飘渺的思想

无远弗届

 

京师第一监狱,坐落在南下洼,陶然亭以西,南西门以东,占地有一百多亩,可以关押一千名犯人,日本监狱学家小河滋次郎设计了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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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河滋次郎(1864-1925),日本长野县人,日本法学家、监狱学家,曾担任清朝狱务顾问,参与设计京师第一监狱。

 

监狱的主建筑,是一个天坛一样的圆形建筑,向四周放射出八条走廊,仿佛一只巨大的石头章鱼盘踞在南下洼的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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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第一监狱于清末筹建,1912年正式投入使用,为新式模范监狱。图为甘博拍摄的北京另一所新式监狱(京师二监)的外景,1917-1919年。

 

一身黑制服的监狱长接待了老白和金木,说起这个叫马小昂的巨汉,监狱长印象很深,马小昂走在街上,三匹马拖着空马车追着咬他,被他三五拳,将一匹马打死,马车主人正在路边店吃饭,见打死自家的马,报了警。

 

警察赶到的时候,马小昂没有反抗。

 

金木问,“能不能见马小昂一面?”

 

监狱长无不惋惜地说,“被亲戚交钱保出去了,本来也不是多大罪过,在监狱砖窑厂干活,能一个顶四五个,可惜了。”

 

老白见监狱长带着一把腰刀,西洋式的,两人聊了一会刀,这是老白心爱的话题。

 

监狱长亲自送二人出去,走过长长的走廊,走廊两边粉刷的白墙,白墙上有两排拱形小门,灰色铁门紧闭,廊顶黑色圆木横亘斜插,形成一个个“伞”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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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期北京的监狱走廊,甘博拍摄,1917-1919年。

 

一只花狸猫突然出现在长廊的尽头,似乎在犹豫,是迅速离开,还是停下来。猫的嘴里,叼着一个亮闪闪的东西,是一块银元。

 

监狱长喊了声,“蔡五,看好你的猫!”

 

话音刚落,一个狱警从值班房里跑出来,抱起花狸猫,点头哈腰作个揖,一溜烟跑了。

 

据监狱提供的登记纸,马小昂就住在南西门外关厢,具体地址不详,但应该不难打听到。

 

中午二人找了家馆子吃饭,一人点了几十个羊肉饺子,一碗蛋花汤。老白去对面旅馆,往家打了个电话,快吃完饭的的时候,有人送来了老白的村上刀,用一块蓝布包裹着。

 

老白拎着刀鞘上鹦哥绿的绳子,“今天见了监狱长的腰刀,心里痒痒。这个马小昂是个硬茬,带上这个,加个保险。”说完依旧用蓝布包好,用绳子扎紧,背在背上。

 

金木吃着饺子,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老白印象中,金木总是这副神情。

 

老白问金木,“你就没有什么害怕的东西?”

 

“有。”

 

这回答出乎老白的意料,他来了兴致,“说说吧,你怕啥?”

 

金木淡淡地说,“我害怕别人的眼睛,各种人的眼睛,大部分人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老白听了,没好气地说,“你他妈又说和尚话了,这儿又不是寺庙!”

 

出南西门,上石板桥,过了护城河,来到城外的关厢,金木、老白在街上挨家挨户打听马小昂。

 

渐渐来到街道的南头,金木走进一家鸟笼店,店里挂满琳琅满目的鸟笼,有圆柱状的靛颏笼、长方的红子笼,高大的画眉笼,各种悬挂的、落地的鸟架,小物件有磁水罐儿、食罐儿,里屋传来鸟鸣,也许还卖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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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期的鸟笼店。

 

店里空空的,没有顾客,一个脸色蜡黄的男子出来招呼金木,金木笑着说,“你屋里的百灵鸟,怕是叫错儿了(叫声有杂音)吧?夹杂着乌鸦的叫声。”

 

男子赔笑,“可不是,一不操心,这鸟就学坏了。”

 

老白在门外,看见一群小孩,围着路边的一个杂货郎,拍手跳笑。杂货郎正在操作一个罕见的小机器,小机器圆圆的铁肚子,上面支棱着几根铜管,还有一个大轮盘,像一个钢铁的小怪物。

 

小怪物噗噗地从管子喷着烟,轮盘嗡嗡旋转。杂货郎把一个猪尿泡套在雕花的铜喷嘴上,迅速鼓胀,变成一个又圆又白的气球,小孩子们一阵欢呼。

 

气球越来越多,被杂货郎扎成一簇,像一大朵白云,落在了地上。

 

杂货郎身后,还有一个货架,上面挂满小孩子的玩意儿,五彩的风车、五彩的小皮鼓、还有五彩的绒绳。

 

五彩的绒绳!老白突然间心跳口干,回头看一眼,金木还在鸟笼店里。

 

杂货郎也注意到小孩身后的矮胖子,青褂、黑裤、白背心,腰间鼓囊囊,必定是手枪,身后背着一个长条的蓝布包,不知是什么东西。

 

矮胖子面目狰狞,杂货郎太熟悉了,这人绝对是侦缉队便衣。

 

两人的眼睛对视,一瞬间达到某种默契,老白向前扑过去,杂货郎拔腿就跑,推倒了货架,两人你追我赶,噔噔噔跑远。

 

金木正跟鸟笼店里的养鸟人问话,听见街上嘈杂,赶紧出来一看,老白追着一个人跑远了,也连忙追了过去。

 

只留下一个孤独的猪尿泡在机器上挂着,机器吭哧吭哧不停运转,猪尿泡越吹越大,白色渐渐透明,砰地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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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尿泡,即猪膀胱,尿读作suī。吹了气的猪尿泡外观与气球十分相似,民国时北京许多卖猪下水的店铺门口都挂有猪尿泡作的幌子,以此招揽客人。图为甘博拍摄,1917-1919年。

 

金木、老白追着杂货郎,穿过关厢中心街道,进了城,又追了几里地,在火药局附近才抓到他。

 

二人架着杂货郎,走到路边一个木头盖的小警亭,三人脸色发白,身上都被汗水湿透了。

 

老白掏出潮乎乎的警察证件,给警亭里的巡警看,“借你的地方,审问个犯人。”

 

三人进去后,巡警赶紧去打了一盆清水,摆了条毛巾在水里,老白、金木边擦汗边审讯。

 

结果是抓错人了,杂货郎确实心里有鬼,所以看见老白就跑,不过他在直隶老家打伤了人,逃在京城,以卖杂货为生。

 

派了巡警去,把他的货架、吹气球机器捡了过来,拿着上面的五彩绒绳,跟陶然亭苇子坑里还有马骨里发现的五彩绒绳对比,有一股颜色不一样。

 

老白很沮丧,举起手就打杂货郎的头,“我叫你跑,我叫你跑。”

 

这天也不是没有收获,总算有个巡警知道高个子马小昂住在哪儿。

 

这巡警说,“马小昂以前就是高,但是瘦,走路都走不稳,一年前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开始横着长,身上肉疙瘩怒着,壮得像一匹公马。”

 

柴火营西南角,巡警带着金木二人走在乡间土路上,夕阳斜照,树影在地上拉得长长的。

 

来到一个小院子外,没等巡警去叫门,金木、老白就看见马小昂了,确切地说,看见马小昂的脑袋了。

 

一个硕大的脑袋露出墙头,移动着,见三人在墙外,就停下来看。

 

金木仰着头,“你就是马小昂?”

 

马小昂头发又长又油亮,披散着,遮住了一只眼睛,露出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哎,是我。”说话的声音在胸腔里共鸣,嗡嗡响。

 

“我们有几句话要问你,开门。”

 

马小昂愣了一会儿,眨眨眼睛,“不行。”

 

说完大脑袋就从墙头上消失了,传来沉重的跑步声。三人冲到大门,里面栓了,金木托着老白,先跳进院墙,带路巡警托着金木也跳进来。

 

老白一边解下背后的布包,拿出村上刀,一边向紧闭的堂屋门冲去,马小昂应该躲进屋子里了。

 

老白到了门口,刚把刀抽出一半,一声巨响,老白迎面感到一阵风,马小昂从里面将房门踹开,门扇先撞在刀把上,把刀合上,接着拍在老白身上,老白肥胖的身躯腾空而起,重重地落在地上,一时起不来了。

 

金木拔出枪,冲进门去,只见后门洞开,马小昂早就跳过院墙,从院子另一边跑掉了。

 

金木赶紧回去,把老白扶起来,老白肉厚,还不碍事,脸上撞破一块皮。

 

老白一边检查刀有没有损坏,一边骂,“这孙子太猛了,完全是一牲口哇!”那扇门已经坏了,摇摇欲坠,斜挂在门框上。

 

马小昂家中陈设很简单,后续赶来的警察一阵搜查,找出了木印二颗、铁钉一把、魇镇小纸人五张、五彩干颜料若干、五彩绒绳四条,上面都缠绕着人发,还有一些符咒、琥珀珠串一串。

 

马小昂有重大嫌疑,必须马上下通缉令追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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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期带有疑犯照片的通缉令。

 

回警局的路上,金木才反应过来,“不好,马小昂可能去了女工宿舍,我把这个忘了!”

 

当天夜里,军被服工厂女宿舍楼里,余小红刚刚下夜班,一天的缝纫工作,使她头晕眼花,脱了衣服上床,只想赶紧睡觉。

 

余小红又搬回了原宿舍,现在只有她一个人。

 

前几天来了两个侦探,调查打灰遇害的案子,还从池塘里打捞出一具马骨,从此马鬼再也不会出现了吧?警察开来一辆汽车,连笼子一起拉走了,大概是结案了。以前怎么没人想到去水里捞一下呢?

 

余小红突然有种欲望,想要抬起头看窗外,看看那个池塘,今晚是圆月,肯定看得见。但是实在是太困了,还是不要动了。

 

正当余小红半睡半醒的时候,墙外猛地一声闷响,砰!

 

余小红一下子清醒了,睁开眼,马鬼不是拉走了吗?这时传来第二声,第三声,越来越急,声音越来越大。

 

余小红坐起来,她惊恐地看见,墙皮不可思议的剥落,露出里面的青砖,青砖撑了几下,无可奈何地坠落。

 

余小红毫无防备地看见一张硕大的人脸,从墙上的缺口里挤进来,双眼圆滚滚,闪着凶光,咧着大嘴,每一颗牙齿都有麻将牌那么大,额头上真实地流下几道鲜血。

 

人脸旁边伸出两只大手,快速把墙洞扩大,一个巨型的男人,一丝不挂地出现在眼前,头上顶着又大又圆的白月亮。

 

余小红顺着两条柱子一般毛腿看上去,看见丑陋巨大的一坨,她尖叫一声,吓昏了过去。

 

金木和老白赶到的时候,正看见一个浑身赤裸的巨汉,从墙上的大洞里拎出一个姑娘,姑娘垂着头,不知生死。

 

老白看着巨汉,赞叹了一声,“我的乖乖!”

 

马小昂光着身子,肌肉非常厚实,鼓胀的肌肉疙瘩几乎把毛茸茸的皮肤涨破了。

 

马小昂拎起余小红的一只胳膊,张开巨口咬下去,猛地一扯,将整条胳膊咬了下来,余小红疼醒了,跌落在地上,辗转嚎叫,肩头的断口处鲜血狂喷。

 

金木举起枪射击,连续两颗子弹打在马小昂宽阔的背上,马小昂惊跳起来,大踏步向远处奔跑。

 

早已赶来的女宿管这才敢上前,为余小红按住伤口,老白吩咐几名赶来的工人赶紧把人送医救治。然后,金木、老白朝着马小昂逃跑的方向追了过去。

 

两人追寻马小昂断断续续的血迹,一直出了城,到了城外西南方的郊外,大约走了七八里地,眼前突然出现一大片绿洲。

 

原来这里是一个湖泊,连续的干旱天气,将湖水晒干,湖底湿润,加上泥土肥厚,于是长出茂盛的绿草,变成一片小型的草原。

 

老白一指,“看,往那里去了。”草原的中间,有个小小的黑影,应该是一间小房子。湖水还在的时候,是渔夫的小屋。

 

二人从草原的边缘下脚,向中间走去,草在他们身后分开。

 

齐膝深的长草,被夜风梳理得向一个方向倒去,像另一种湖水,湖水在月光下呈现出墨绿的颜色。

 

无数绿色而扁长的大蚂蚱,逆着金木、老白飞跳,口里吐着褐色腥气的汁液,啪嗒啪嗒撞在二人身上、脸上,好像大海中逆风滑翔的飞鱼。

 

金木蹚着草,看着天上一群夜鸟飞过,他觉得今夜有点美,只不过他正在追杀一个凶恶的男人。

 

老白紧紧握着村上刀的刀鞘,怕发出响动,草长过膝,容易埋伏人。

 

到了小屋前,这是一件土坯房,将黄土从远处运来,掺入麦草和麻絮,放进模板里筑成土墙,非常厚重,冬暖夏凉,但是年久失修,墙根一圈腐蚀掉了,像被什么啃去一般。

 

一条束起来的渔网在墙外绕了三匝,将四面墙收拢住。

 

小屋门开着,金木、老白小心翼翼地进去,马小昂正坐着呼呼喘气,看见他们,一跃而起,老白直接打光了手枪里的子弹,马小昂又坐倒,嘴里冒着血泡,含糊不清地嘟囔着,身上的几个血洞,像小喷泉一样,滋滋地喷血。

 

暗色的液体流在地上,积聚成一大滩。

 

直到确定马小昂不动了,金木才上去检查他的呼吸,马小昂还没死,脉搏还在跳动,只是一时失血过多昏迷了。

 

金木对老白说,“你去找人来,我守着。”

 

话音刚落,二人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窸窸窣窣,在屋外的草里游走,渐渐向小屋逼近。

 

金木从两扇墙之间的缝隙看出去,数不清的野狗已经把屋子包围,这些野狗正在南边的乱坟岗里觅食,闻见血腥的味道,蜂拥而至。

 

野狗的眼神不好,但它们会用鼻子来“看”。

 

金木冲过去,把门关上,从里面栓了。但他知道撑不了多久。

 

这些野狗个个像小牛犊一样肥壮,乱世的死人养育了它们,北京城的人类,绝对没野狗吃得肉多。

 

野狗常年在乱坟岗里,用头撞碎薄棺材,拉出里面的死人吃,一个个头顶骨质增生隆起,光亮无毛。所以北京的薄棺材,又叫狗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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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狗,图为1914年《河滨杂志》中《巴斯克维尔的魔犬》的插图。

 

几只野狗一个个冲过来,撞击门板,砰砰作响,剩下的在小屋附近原地转圈,发出呜呜的哭声。

 

一旦撞破,二人一尸马上就被吃得干干净净吧,金木心想。

 

老白脸色发白,“这下死定了。”

 

金木绕着屋子摸索了一阵,最后把屋子后墙的一堆破烂搬开,露出一个墙洞,外面是水面,野狗无法靠近。原来湖水并未全部干涸,屋子后面还有几亩大小的水面。

 

老白大喜,冲到洞口前,拉着金木,“好了,咱们洑水出去!”

 

金木摇摇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马小昂,“他还活着,我不能丢下他活活喂狗。”

 

老白见劝不动,一跺脚,偏着头说,“我还有妻小,我得走。你不要怪我。” 金木笑笑,“你赶紧走。”

 

老白还要把刀留给金木,金木举起手枪,“你留着防身,我有这个!”

 

“我一出去,就叫人来救你。” 说完,老白提着刀,钻出了墙洞,下了水,向远处慢慢游去。

 

金木回到屋子中间,掏出鼻烟,狠狠地吸了一大口,然后跪在马小昂身边的地上,掏出手枪来,重新装子弹。

 

这是一把柯尔特点45手枪,1911年生产,比民国还大一岁。手枪巴掌大小,两斤多重,方方正正的样子,枪身是铁灰色,把手上夹着棕红色胡桃木护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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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尔特M1911点45手枪,为美国人约翰·勃朗宁于1911年设计,改良后成为美军制式手枪,在一战、二战期间广泛投入使用。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金木装填子弹的手指有些颤抖,不知道是紧张,还是药物的作用,金木无法分辨。

 

装好了子弹,弹匣里7发,枪膛里1发,一共8发子弹。“够了。”金木心想,右手握着枪把,左手将手枪推上膛。

 

屋外的湖水里,老白双手举着刀静静地洑水,游到水中央,回头看去,黛蓝的天空巨大无边,向下压迫着孤独的小屋。

 

老白停了下来,看着手里的刀发呆。

 

金木第四次在大褂上擦掉手心的汗,又用衣角擦了一遍眼镜,这时正好看见老白肥胖的身躯又从墙洞里钻了进来。

 

老白不等金木说话,抢先说,“别问了,老子这次不能再怂了!”

 

这时野狗终于撞破了屋门,木门摇晃几下拍在地上。三只壮硕的野狗先挤进来,月光透过屋顶的漏洞照进屋子,野狗的眼睛像一排小绿灯泡,獠牙呲在外面,往下滴着涎水。

 

老白一下抽出村上刀,双手并举,满脸狞笑。金木也举起手枪。

 

一只野狗先发作,一跃而起,窜了过来。

 

不料一只巨手凌空攥住野狗的脖子,猛地摔在地上,野狗的脑浆、眼珠一齐迸出。

 

马小昂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坐起了血淋淋的上半身,“我还没死呢!” 声音低沉,嗡嗡直响。

 

另一只狗毫不畏惧地冲上来,马小昂挥起一拳,把它砸飞,撞在墙上,整个屋子晃了几晃,落下无数灰尘。

 

第三只野狗趁机上来,咬住马小昂的手,使劲甩头撕扯。马小昂反手一抓,扳住野狗的上颚,僵持了一会儿,马小昂低吼一声,两手一使劲,喀拉一声,将野狗的嘴巴从中撕开,野狗软软地倒下了。

 

马小昂杀死三只野狗,转过头看着金木二人,正想说什么,却轰然倒地,再也不动了。

 

其他野狗一时不敢进屋,在门外乱叫。金木上前查看,马小昂已经死了。

 

这时老白举起村上刀,大吼一声,“去你姥姥!”一道弧形的白光侵入两扇墙之间的缝隙,斩断了维系小屋不倒的三道渔网束。

 

平地一阵风刮起,小屋的四扇土墙,沉重地向四个方向倒下去,中间的稻草屋顶盖下来。几十只野狗来不及逃跑,直接被拍扁在土墙下面。

 

金木、老白从干草堆中猛地站起来,趁着尘土飞扬向外冲去,老白挥刀,连续将几只慌乱的野狗斩为两段,金木也开枪打倒两只。其他的野狗夹着尾巴躲着远远地,不敢靠近。

 

金木、老白乘着乱,一阵烟杀出了重围。

 

第二天天刚亮,老白、金木带着人去草场的中心,从小屋的废墟中扒出马小昂的尸体。

 

老白还通知了防疫局,带了打狗队的人来收拾狗尸,以免狗尸腐烂,污染地下水。老白是故意的,他对防疫局很不满,“妈的,整天到处打狗,城外也不打打,害的老子差点变成一坨狗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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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不知道马小昂跑到此处是巧合,还是之前就来过,警察又把废墟的土挖出来,细细翻过一遍,没有发现什么。天气炎热,筛土的工人不干了,老是闹着要乘凉,一会又要喝水,拖到下午才干完。

 

金木和老白拖着疲惫的身子,沿着一条土路走回城。太阳已经落山,但是还看得见路,微风吹起,终于有了一丝凉意。

 

小路两边都是野草,草中埋着一排电线杆,所有电线杆向一个方向歪斜,向城里延伸过去。这些电线杆是木头做的,表面熏成炭黑色,把耳朵贴在上面,能听见嗡嗡的电流声,小孩子经常趴在电线杆上听。

 

老白看了金木一眼,“去我家吧,吃个饭。”声音有点小,金木没听见,正愣愣地看着天边。

 

老白又说了一遍,金木听见了,又愣了一下,这才说,“好。”

 

老白家住在石驸马大街附近,一个二进的小院子,虽不至于十分豪华,电灯电话都通了,院子里搭了天棚,种着无花果树,十分荫凉。

 

老白、金木坐在院中的藤椅上,老白的夫人李氏拿了一个冰水湃好的西瓜,切之前先给二人看看,青翠欲滴,肯定很解渴。

 

老白的一对小儿女被西瓜吸引,也跑来闹吃的,一人拿了一块。吃了瓜,小男孩又闹,要玩村上刀,老白只好拔出刀鞘给他,然后把刀放在高高的立柜上面,自己目光所及之处。

 

二人吃完饭,小男孩坐在沙发上睡着了,刀鞘搭在腿上。老白起身,把小男孩抱进卧房。

 

金木在一旁看着,有点吃惊,没想到这个满脸横肉的胖子还有居家的一面。

 

老白去立柜顶上拿了刀,合上刀鞘,自嘲地笑了一下,“这就是生活。”不等金木说话,又说,“你知道我为啥喜欢这刀吗?”

 

“你知道,我是巡警出身,二十岁不到,就跟着师傅巡街了,腰里挎着东洋刀。”

 

刀是警察厅统一配发的,东洋刀制式,质量很差,切个西瓜还行,砍人就费劲了。巡警一个月9块钱,比车夫挣得还少。

 

巡警什么人都得罪不起,穿大氅的,是富贵人,怕丢了工作。爬墙头的,是飞贼,怕事后报复。穿军装的,是兵痞,人家有枪。最后只能欺负欺负车夫。

 

有一次,老白跟师傅巡逻到新世界附近,跟几个喝醉的兵起了冲突,眼见师傅吃了亏,老白顾不得《拔刀条例》,拔出腰刀就跟他们干,一个兵拿枪托一磕,刀就断为两截,老白一时胆怯,转身就跑。最后远远听见枪响了,师傅倒在血泊中,在医院撑了半个月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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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白拔出村上刀,看着上面的明暗不定的斑纹,“所以我说不能再怂了……要是有这把刀,我一刀一个,送他们回姥姥家。”

 

金木看着老白粗壮的小臂,暗自估摸他能不能将一个活人劈开。

 

二人聊到半夜,金木一个人回了家。

 

 

 

06

 

老白忙着写报告,案子算是结了。

 

“……凶手马小昂,京郊人士,年纪不详,自小生得高大无比,父母无力养活,将其卖入马戏团,以表演为生。后来因为腿脚羸弱,行走不便,被马戏团逐出,在街上流浪,乞讨过活。

 

民国五年间,马小昂不知在何处学来妖术,迷惑人心,采取生魂,用以强健体魄。

 

六月中旬,拐骗东四块玉宋某家孩童,名为打灰,至芦苇荡僻静处残忍杀害,使用受害人身体器官,辅以五彩绒绳、纸人等法器,施行妖法,采取生气。

 

又,六月二十日夜,至南下洼华兴军被服厂女工宿舍,以头撞破墙壁,掳走女工余小红,咬下其右臂,致其失血过多死亡……”

 

老白得意洋洋地念着以上案情报告。

 

老白念稿的过程中,金木正把一个硕大的马头骨摆在桌面上,拿着游标卡尺比来比去,测量一些细部,然后把测量数据标在画着头骨素描的笔记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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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标卡尺。

 

这具马头骨,正是从女工宿舍后面的池塘里打捞出来的。

 

金木一边写下数据,一边头也不抬地反问,“为什么是头发?采生魂的道理是什么?马小昂跟谁学的妖术?都不知道。”

 

老白骂道,“你他妈总是这样,哪有这么多道理?马小昂就是凶手,你亲眼看见的,你开枪打中了他!”

 

金木“哦”了一声,不再说话,继续他的测量工作。

 

案子结了以后,两人各忙各的,见面也少了,渐渐地半个多月过去了。

 

七月十日上午,发生了一件人人目睹的怪事。

 

这天金木一大早出门,先去街上吃了饭,又去北京大学的图书馆看书,金木想要找找关于头发巫术的一些研究文章,相关研究很少,倒是在古书里翻到许多头发、纸人、五彩绳的记载:

 

《风俗通义》:“汝南汝阳西门亭有鬼魅,宾客宿止,有死亡,其厉厌者皆亡发失精。问其故,云先时颇已有其怪物。”

 

《南浔志》:“光绪二年三月,有妖人剪辫发。七月,又有纸人夜出,作怪兽伏魇人。居民鸣钲驱之,寝不安席,至八月始止。”

 

《万法归宗》:“凡炼此法者,用白毛七根,自己头发七根,手足爪甲共剪三分,阴阳瓦焙焦为末,入飞罗面打糊,表蛤蚌纸如钱厚,剪成一牌,长三寸三分,阔二寸二分,五彩绒线系之。”

 

金木将这些一一抄写在笔记本里。

 

回家的路上,金木走在大街上,来到一个十字路口,此时太阳当空,热烈地照耀。四路的洋车都搭起黑色遮阳棚,像河水一样流动,汇聚在路口。一辆小汽车被洋车阻碍,嘟嘟地按响了喇叭。巡警为了疏导交通,不停地哔哔吹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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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期杭州街头交警。

 

突然地上猛地一暗,所有的影子消失了。人们领悟过来,纷纷抬头看,一朵厚厚的乌云,不知何时飘了过来,投下了影子。

 

万里晴空,只有这朵大云,就显得奇怪,人们仰着头看了半天,也没搞明白云之高低、大小,天空没有任何参照物,很容易产生视错觉。

 

十字街头就此安静下来,远处城楼上升起一群乌鸦,哇哇叫着,声音竟然远远可闻。

 

金木看着乌云,大热天背后嗖嗖地出了冷汗,这是他第三次看见这朵云,四瓣骨朵,一个尾巴,它更大了,颜色也愈显阴沉,仔细看,浓稠的灰雾在不停地涌动着,似乎有生命一般。

 

金木低着头,不看那朵云,匆匆赶回家,走着走着,感觉自己仿佛头朝下,坠入了天空。

 

回到家之后,刚进屋,电话铃响了,是老白打来的,“老金,事儿还没完,五彩绒绳又来了。”

 

 

故事当然没有结束。

 

在我看来,金木的冷冰冰似乎是对黑暗的无奈,或深深的恐惧。

 

或许他早就知道,更大的对手尚未出现。

 

新发的案件情况如何,五彩绒绳究竟是什么?夜行者金木自己又将遭遇何种困境?

 

剧透一点点——这件案子涉及了曾经真实存在的一个民间恐怖传说。

 

 

大家好,我是金醉。

 

今晚的故事是昨天《北洋夜行记》番外剧场版【摄魂案】的下篇,作者是魔宙的【桃十三】。

 

民国八年夏天,北京城发生的一场儿童失踪案,夜行者金木和侦缉队队长老白在芦苇荡里找到了孩子的尸体。

 

现场血腥恐怖,尸体被切割摆放成诡异的形态,像一场施法仪式。

 

老金和老白追查几条线索,找到了嫌疑人马小昂和他家中的施法器具。

 

两人追踪马小昂,并阻止了他下一步行凶。在京城南郊的火并中,金木杀死了马小昂,警署完满结案。

 

但仅仅半个月后,老白打来电话,说案子又来了,凶手仍是同样的作案手法。

 

不了解前情的可以先看昨天的推送:1919北京摄魂案:眼眶里扯出的红头绳
 

下面是这个故事的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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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魂案

 

桃十三

 

 

06

 

警察分局的小院子里,金木打听了一下,匆匆穿过走廊,来到一间5号审问室,审问室的门开着,屋子里空空荡荡,就靠窗处有一张方桌,两把椅子,窗户上是铁栅栏,透过栅栏看出去,是对面一排房的窗户,同样的铁栅栏,没有什么风景。

 

老白正抖着衣襟扇风,看见金木来了,招呼他进来,“进来坐。” 见金木疑惑,解释道,“记者吵得我头疼,到这里躲躲,清净。妈的倒霉,马小昂不是死了吗?怎么又冒出个凶手。”

 

金木拉开椅子坐下,“说明我们没抓到真凶,我最近一直在想五彩绒绳,为什么要缠头发,祭坛的目的是什么,都没搞清楚。”

 

老白挠挠头,推过来一叠照片,“案发地是前海西河沿的一个水湾里,人多手杂,现场早就破坏了,还好拍了照片。”

 

金木拿起照片,水湾中芦苇丛中伫立着一个土堆,土堆上面两个圆圆的东西,旁边还有围观者的许多脚,照片模糊了,没对上焦。

 

金木翻到下一张,清晰了,是一个土搭成的祭坛,那两个圆圆的东西,是一大一小两个人头,割去了耳鼻嘴,挖掉了眼睛,砍去双臂,破开腹部,割去肝脏。一模一样的铁钉、纸人、五彩绒绳,编织人的头发。

 

两人是一个男孩一个少女,男孩七八岁,少女十二三岁,尸身埋在下面的土堆里。

 

看完照片,老白带着金木去了停尸房,检查了尸体。

 

金木从停尸房出来,二人抽着烟,沉默不语。金木说,“这个案子我们得从头捋捋,一定是漏了什么。我去档案库查一下,看看有没有类似的案件,我们不知道。”

 

警察厅档案馆,宽阔幽深的库房,放置卷宗的乌木大柜子一排排耸立,直到屋顶,要想拿到顶层的档案,必须把梯子搭在柜子中间的横杆上,再爬上去。

 

两排柜子中间的条桌上,金木翻阅着文件,灯光昏黄,卷宗散发着尘土的霉味,屋子里空气绝不流动,金木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

 

金木翻了几个小时,实在没有头绪,很多旧时的档案都毁于战乱了。金木走出库房,看见院子里的树荫下,围坐着几个馆员,正在喝汽水解暑。

 

金木问他们谁对资料最熟悉,他们马上异口同声地说,“找老张。”

 

一个年轻一点的马上起身去找人,半小时后,老张来了。

 

老张一身黑制服虽然已经褪色发白,但是洗的干干净净,中间一排铜纽扣,也扣得整整齐齐,脚下却穿着一双草鞋,上面沾满泥。

 

老张在前门外后河沿开了五亩地,种了些玉米,这些天干旱得厉害,正在从护城河取水浇地,听说警察厅来人找他,就赶紧穿上衣服赶来。

 

金木递给老张一支香烟,点燃,老张吸了一口。金木告诉老张自己要找的档案,跟马、头发、五彩绳、水有关系的案子。

 

老张直直地站着,一声不吭地听着,很认真,任凭香烟在焦黄的手指尖静静燃烧。听完以后,老张清了清喉咙,弹掉烟灰,吐了一口痰,“跟我来”,老张转身就走,“我有资料。”

 

沿着护城河的一条小路,七拐八拐,来到几间土坯房前,这里是老张的家。

 

老张领着金木到了最大的一间房前,推开吱吱呀呀的两扇木门,跨过朽烂悬空的门槛,屋子里很黑,地板是铺的一层黄土,出入的鸡鸭留下许多粪便。

 

屋子一角,有个巴掌大的方形小窗,投进一束阳光,阳光中无数粉尘在缓缓地飞动,窗下摆着一个曾经很精致的书桌。

 

老张拉开带铜环的抽屉,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摞宣纸,用棉线装订在一起。老张拿出装订本,面带骄傲递给金木,“我都记下来了,大水、马的记录是有的,在第一九一页。”

 

金木接过来一看,第一页空白处手写着两行毛笔字,“折狱龟鉴新志”、“民国X年”,字写得很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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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木翻了翻,全是一些清代案件卷宗的摘抄,按照案件类型分门别类,写了几百页。老张在一旁解释,“这些档案很多都毁了,我要是不摘抄下来,往后就没人知道了。”

 

金木翻到一九一页,属于“悬案”一类,只见记录着:

 

“光绪丁亥,京师自五月末雨至六月中旬。无室不漏,无墙不倾,而街巷至结筏往来。市中苇席油纸,为之顿绝。大水中,有青色马作祟。

 

先是,有人见水中一黑物,盘旋水上,突入人家,衔小儿,复踏水疾驰。黑物奔愈疾,儿啼愈弱,至儿气绝,乃弃之水中而去。

 

京师步军校尉李汉伦,挟弓矢,于小儿人家相待,水中见黑物至,射之,中弦而奔,作嘶鸣声,乃一大青马。

 

追之,至香厂积水坑而灭,坑岸只遗五彩绒绳一条。”

 

底下还有粘着一张剪纸,是一个画押,写着“李汉伦”三个歪歪扭扭的字。

 

看完以后,金木掏出笔记本,就着小窗的阳光,抄下这篇记录,将稿纸还给老张。

 

老张接过来,带着希冀的神情问,“老弟你认得书局的人不?给我出成书,事情要是成了,稿费什么的都归老弟,我一分不要。”

 

金木拍拍老张的胳膊,“再说吧。” 低头出了土房,头也不回地沿着护城河走远了。

 

 

 

07

 

老白调查发现,这个李汉伦居然还活着,今年已经九十岁了,住在齐化门内的苦水井胡同里。

 

李汉伦的孙子接待了二人,金木将摘抄的笔记给他。李汉伦的孙子拿着这页纸进去,没多久就出来了,带着金木、老白来到院子最里面的一间小屋子前。

 

这间屋子经过了特殊改造,先是打掉了前面有门窗的那堵墙,改为两扇对开的铁栅栏门,然后往里退半步的地方,重新砌一堵墙,墙上开了一扇小门。

 

“老祖听我念了纸上的内容,马上要见你们。老祖从不出门,屋子里冷的很,跟冰窖似的。”

 

李汉伦的孙子领着金木、老白进屋,一股凉气扑过来,包围二人,从衣服领子、袖口、裤腿丝丝渗入。二人不约而同打了个寒颤。

 

屋子后墙高处,有一扇小窗,窗子外面排列着铁条。

 

李汉伦已经很老很老了,裹着一条棉被,坐在床上,四周的墙皮因为潮湿而斑驳剥落。金木怀疑屋子底下以前是个水坑。

 

人的年纪越大,面部特征就越突出。李汉伦脸上的肌肉全都萎缩下来,显得鼻子和两扇耳朵特别大。脑后梳着稀疏花白的小辫子。

 

李汉伦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手指关节也特别大,像一根根胡萝卜,手中赫然握着一把火铳,乌黑铮亮的枪管对着二人,金木看见击锤已经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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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期的火铳,图片来源:华夏收藏网。

 

 

“你们俩,去摸一摸桌上的神像,有一丝乱动,我就开枪。”

 

金木右手边的桌子上,供奉着一个神像,燃着香火,摆着供品,前面一个牌位,写着“河南老汤之神位”几个隶书。

 

金木、老白小心翼翼地轮流摸了摸神像,李汉伦的孙子也摸了。

 

一尺来高的木头人像,人像穿着长袍,拱手而坐,面部敷着金粉,丹凤眼紧闭、蓄着五缕胡须,胡须用的是真人毛发。雕工栩栩如生,金木觉得那双丹凤眼随时会睁开。

 

这尊雕像已经被无数次摩挲,盘得发亮。二人摸完,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李汉伦这才将火铳搁在旁边床上,“我全身关节都痛,动不了。你们的事儿,我孙子都跟我说了,那件案子过去五十年了,时间太久,有些记得,有些记不得了。”

 

李汉伦说话的声音却很清晰,字字分明,音量不大不小,跟他老态龙钟的模样很不协调,如果只听见声音,不看人,还以为是个四五十岁的人在讲话。

 

金木掏出笔记本,旋开钢笔帽,“您就说记得的吧。”

 

李汉伦摆摆大手,“还是先说说你们查案的经过吧。”

 

金木就一五一十将如何发现打灰的尸体,如何在军被服工厂的池塘打捞出马骨,最后又杀死了巨汉马小昂。老白有时补充几句。

 

李汉伦一动不动地坐着,听完以后很久,才慢慢开口,“你们遇见的东西,就是五通神,据我所知,是两兄弟,你们打死的马小昂只是弟弟,那个哥哥才是正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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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小昂的哥哥是什么人?在什么地方?”

 

李汉伦摇摇头,表示不知道,又说,“五通可移魂,移魂到动物身上,动物能致财。谁不喜欢钱呀?”

 

金木问,“五通真的能采人生魂?”

 

老人回答道,“采人生魂的事,其实有的。” 说到这里老人停了下来,吩咐孙子,去外面拿一个鸡蛋过来,孙子点头出去,不一会儿返回,手里拿着一个红皮鸡蛋。

 

老人接过鸡蛋,打在桌子上的空碗里,白色的碗底衬托出微微发青的蛋清和橙红色的蛋黄。接着说,“具体怎么弄的,我也不知道,我只能借这个鸡蛋给你们讲讲,这只是个简化的说法。”

 

“人的灵魂就像这个鸡蛋一样,并不是浑然一体,而是分为魂和魄,魂在内魄在外,就像蛋清裹着蛋黄一样。魂主善、灵,魄主恶、愚。采生魂,顾名思义,就是……”

 

说着将左手食指和拇指圈成一个圆,右手拿起碗,将鸡蛋倒在上面,蛋清漏了下去,流在地上。

 

老人用虎口稳稳地托着颤颤巍巍的蛋黄,送到嘴边,一声啜响,将蛋黄吸进肚子里。

 

老人低下头,直勾勾地看着金木,“懂了吗?”

 

“大概明白了。”

 

老人舒了一口气,缓缓地说,“北京城不见光的地方太多了,犄角旮旯什么东西都有。当年,我追着那匹青马,追到了一个大水坑前,我遇见它的哥哥,我也搞不清是什么怪物,就知道它是水里的东西……”老人反复地念叨着,眼神飘忽,似乎陷入回忆之中。

 

“我几十年来,每日供奉老汤。” 老人一指老汤神像,“你看看底下。” 金木一抬神像,底座下镇压着一条五彩绒绳,由于年代久远,已经变成薄薄的一片。

 

民间传说,五通神最怕当年的江苏巡抚汤斌,汤斌是河南睢县人,在他的任内,扫荡五通神迷信,老百姓感念他,都叫他“老汤”,以示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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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斌(1627-1687),河南睢州(今睢县)人,清代政治人物,理学家、书法家,官至工部尚书。汤斌曾在苏州没收五通神塑像,下令摧毁五通神祠堂,改建学校,大举禁止五通神崇拜,推行教化,得到百姓认可。图片出自《清代学者像传》第一集之汤斌像。

 

“那天的雨真大呀,后来我醒了,保住了一条命,却落下了一身病,见风雨就疼,哎呦……” 老人抬头,隔着屋顶看天,“要下雨了,大雨。”

 

老人语无伦次地说话。突然伸出关节肿大的手,抓住金木的手,金木感觉他的手凉浸浸的,“你们两个孩子,别蹚水这趟浑水了,那东西杀不死,那东西会变。”

 

金木握了握老人的手,摇摇头。

 

老人浑浊的眼睛看着金木,露出哄小孩般的神情,“孩子,别害怕,别怕……”

 

老白嘿嘿地笑了,“这家伙连死都不怕!”

 

从老步军李汉伦的家里出来,重新走到阳光下,二人沉默地走着,金木突然停下来,盯着老白看,喃喃地说,“奇怪!奇怪!”

 

老白被金木看得心里发毛,不明所以。

 

金木说,“你怎么一身黑烟,都发霉了?”

 

“胡说,我在太阳下站了半天了。”

 

金木不理老白的辩解,自言自语,“我也发霉了,得晒晒太阳。”

 

“妈的,我也要晒!”

 

于是两人抽着烟,迎着猛烈的阳光并排站着,久久不语。偶尔经过一辆洋车,在太阳下匆匆跑过,车夫和遮阳布下的乘客,都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二人。

 

 

08

 

大雨如注,风在林梢

海上舟摇,楼上帘招

 

你知道他们终于来到

你是唱挽歌,还是祈祷

 

家中,台灯下,金木打开笔记本,琢磨老步军的话,“五通可移魂,移魂到动物身上,动物能致财……”

 

动物,钱。动物,钱。

 

窗外一个灵巧的黑影闪过,是金木家养的黑猫,名叫乌白。乌白无声无息地从窗外跳进来,嘴里叼着一只老鼠,回头看了金木一眼,两只碧绿的眼睛发着光。

 

金木突然想起,半个月前,去监狱找马小昂的时候,监狱长送二人出门,在走廊里见到一只猫,猫嘴里叼着一块大洋。金木还记得猫主人的名字,蔡五。

 

金木赶快拿起电话,一边拨电话给老白,一边盘算,不知道监狱长有没有涉案,不行的话,直接暗地里把蔡五绑走。

 

先农坛附近的荒地,全部被附近的老百姓开垦了,种上了小麦,一眼望去一大片绿油油。

 

没过多久,天色渐渐暗下来,青苗地之间的土路上,刚下班的蔡五晃晃悠悠地走着,蔡五是个矮个子,剃着光头,留着跟监狱长一模一样的胡子。他嫌武装带太紧,解下来挂在脖子上。

 

土路两边的青苗地里,各有一个石像,一个石人,一个石马。

 

蔡五走过去以后,从两座石像后面各自蹿出一个黑影,一胖一瘦,扑向蔡五。

 

蔡五正走着,突然有人从背后勒住脖子,接着肚子上挨了一拳,蔡五闷哼了一声,就倒在地上,有人拾起他的武装带,将蔡五的双手反绑在背后,扎紧。

 

偷袭蔡五的是金木、老白二人。金木捆好蔡五之后,抬头看看天,远处的夜空不时亮起无声地紫色闪电,老步军说的竟没错,真的要下雨了。

 

一胖一瘦两人拖着蔡五,走了一段距离,来到一截断墙后面,那里静静地停着一辆小汽车,将蔡五投入汽车后座,一胖一瘦两人上车,这才打开车灯,乱照着颠簸不平的土路,向远处开走了。

 

金木、老白将蔡五绑上车,老白在车里审问了蔡五,问他的猫从哪里来的,蔡五嘴很硬,回骂了几句,老白打了他。

 

二人把蔡五关进审讯室,先晾他几天再说。

 

两天后,酝酿已久的大雨终于落下,老白出门办事的路上,被人捅了一刀,差点就死了。

 

那天,时间将近中午,老白从警察厅总部回来,老白背着裹着蓝布的村上,自从在草场里斩渔网、杀野狗之后,老白每天刀不离身。

 

在一家庙门口买了烧饼,边走边吃,叼着半个烧饼,一个人从金鱼池附近的一座水泥桥上过,一群光屁股的小孩在玩水,从桥上跳进河里。

 

从高处放眼看去,龙须沟里流着污浊的水,两岸陈列着两排破旧低矮的灰色房子,房前堆积着一座座锥型的深灰色粪堆,一切都是灰的,不分四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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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须沟在民国时是北京的一条臭水沟,老舍据此创作三幕剧《龙须沟》。图为连环画版《龙须沟》,人民美术出版社1953年6月出版,王物怡绘。

 

这些灰色被烈日一晒,蒸腾上来,空气中充满了臭味、干草味。

 

老白呸了一声,扔掉手里的烧饼,迅速被一个光屁股的小孩捡了,躲过其他小孩,跑得远远地,烧饼塞在嘴里咀嚼。

 

一个稍大的孩子,头上长满癞痢疤,好像脑袋上趴着一只大癞蛤蟆。他靠近正要快步离开的老白,很礼貌地说,“一毛钱,从两丈高的桥上跳下去。”

 

老白又呸了一声,“这有什么好看的,还要钱?”

 

瘌痢头又说,“把钱丢进河里,哥们儿能给你找到,如何?”

 

老白这才起了兴致,摸摸口袋,掏出一个铜板,试着抛进河水,马上四五个小孩跳进水中,没多久,一个个在水面上冒出头来,一个个圆圆的光头,载浮载沉,好像某种传说中的水怪。

 

一个最小的孩子,猴子一样爬上岸,嘴里叼着那枚铜板,眼睛都笑没了。

 

瘌痢头看看水下,“先生,你扔一个银角子下去,大家全都下水。”

 

全下水,老白转身看看,光头光屁股的小孩儿,有二十几个吧,也许是水冷,一个个蹲在岸上。老白掏出一枚银元,晃了晃,亮晶晶的,对着瘌痢头说,“别光说不练,你也得下去。”

 

“您瞧好吧!”

 

银元往桥下一抛,划出一条银线,“先到先得,哈哈哈。” 老白大笑。

 

二十几个小孩争先恐后扎下水去,连瘌痢头也下去了。一块钱,即使二十个人分,对孩子们说,也是不小的财富,可以拿回去向父母弟妹炫耀了。

 

这次也许是抛到深水区,很久都没人摸到。老白听见天上传来隆隆的雷声,抬头一看,一大片怪云笼罩着半个天空,低沉地压着,透出某种怪异的墨红色。

 

小孩们摸了半天,一无所获,却感觉水渐渐冰冷,都以为是变天的缘故,于是一个个缩着身子爬上岸,只有瘌痢头还在水里。

 

他挥挥手,叫小孩们各回各家,这群小孩隐隐以瘌痢头为首,又见变天要下雨,就听话四散跑着回去了。

 

老白又看了一会儿,对着下面喊,“喂,不行就上来吧,钱我不要了。”

 

只见瘌痢头一个猛子扎下去,再上来时,一手高高举着,捏着那枚银元,原来这狡猾的小子,早就发现了,踩着不声张,就是想独吞。

 

老白笑骂了一句。

 

瘌痢头突然瞪大了眼,脸色一变,踩水的动作开始僵硬,在水里扑腾起来。抽筋了吗?瘌痢头扑腾两下,沉下去,水面了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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瘌痢头,即头癣,头皮由于真菌感染而使部分头发脱落,头皮裸露。图为徐悲鸿的《巴人汲水图》(局部),瘌痢头的挑夫。

 

老白看着瘌痢头沉下去,愣了一会,骂了一声,“操他姥姥!” 脱掉上衣,只穿着小褂,怕路人顺走他的刀,就用衣服裹了刀,先从桥上抛下去,扔进桥洞边的草丛。然后从桥头一跃而下,扑通一声跳进河里。

 

跳下来才发现,桥上、河下,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桥上热闹,人来人往,桥下却静得可怕,喧闹声都远了,隐约才能听见,桥下只有缓缓的水流声,桥底的木梁整齐排练,好像一排鱼骨。

 

天上的云更加阴沉,形状也奇怪,黑云里面闪着红光,回去得跟金木说说,古怪的事他懂的最多。

 

老白仗着水性好,在瘌痢头消失的水域摸了三遍,没摸到人,只觉得河水冰冷,渗入骨头的冷,现在不是才七月份吗,真是怪事连篇!

 

老白上了岸,牙齿打着战,站在桥洞下的草丛里拧干衣服。

 

一个脸色蜡黄、浑身黑衣的男子,不知从哪里出现,悄无声息地走到老白的身后,老白背对着他,毫无察觉,黄脸男子瞪着眼睛,黑白分明,闪着一股凶狠的光,手里握着一把雪亮的鱼刀。

 

突然天上响起一声炸雷,老白悚然警惕,一抬头,眼睛余光看见一个人影,正想回头,一只大手捂住了嘴,后腰猛地一热,像被人打了一拳。

 

黄脸男子已经将匕首全部捅进老白的后腰。

 

黄脸男子口里发出“嘘嘘”的声音,老白闻到此人手上有一种浓烈的腥味,像鱼或者某种水里的动物。此人缓缓地将刀抽出,鲜血汩汩地涌出,老白觉得自己浑身暖洋洋的,一点力气都没了。

 

黄脸男子放开手,老白一头栽在草丛里,一动也不动。黄脸男子也站着不动,盯着老白的伤口,计算他流出的血量。

 

龙须沟的水一刻不停地哗哗流淌,不快也不慢,完全不为正在发生的事情着急。

 

过了不知多久,黄脸男子动了,走过去,弯下腰,将老白的身体翻过来。

 

本来应该是一具死尸的老白突然动了,他的双手拿着不知何时抽出的村上刀,老白坐起上半身,伸手出刀,白光一闪,将村上刀深深地送进黄脸男子的胸口。

 

黄脸男子捂着胸口的刀,惊愕地踉跄逃开,顺势往水里一扎,身上插着村上刀潜入水中。

 

老白伸手到后腰摸了摸,看看手中的血,哽咽地骂着,“卑鄙小人,从背后暗算老子,小人……”

 

想去追,但是身上没有力气,就摸到自己的枪,坐在地上,对着黄脸男子下水的地方,一边射击,一边哇哇大哭,打得水花四溅。

 

这时,又是一声雷,大雨落下,四处很快变得一片白茫茫。

 

 

 

09

 

笼罩整个京城的大雨中,郊外某处小院,一个黑衣人跌跌撞撞进了院子,走进黑暗的屋子,掩上门,一手捂着胸口的伤,一手拎着一把日本刀。因为失血过多,原本蜡黄的脸,变得有些苍白。

 

屋子里摆着许多铁笼,像一个铁丝的丛林,丛林里囚禁着喜鹊、狸猫,甚至还有一只猴子,这些动物看见黄脸男子进来,吓得一阵骚动。

 

黄脸男子平息了喘气,将刀靠在门边,走向铁笼,面带着和蔼的微笑,“你们为什么还不去死呢?”

 

铁笼中死一般的沉寂。

 

金木接到老白受伤的消息,在暴雨中赶往医院,虽然打着伞,衣服却很快就湿透了,贴在身上,很难受。虽然是夏天,但是雨水十分冰冷,有种深入骨髓的感觉。

 

金木走到虎坊桥的一个路口,躲进路边的屋檐下,哆哆嗦嗦地站了一会儿,根本叫不到车。

 

偶尔一两个年轻车夫,仗着自己身体棒,用手抹去脸上的水,张大嘴巴,闭着眼在雨中奔跑,很快就被雨水浇灭身上的火力,腿肚子也快要抽筋,只想赶快拉完这一单,冲进最近的茶馆,一口气灌下一壶热茶。

 

雨水顺着地势冲刷而下,在马路边形成小型的河流,夹杂着树叶和小枯枝,湍急地冲过去。雨水摸上金木脚下的马路牙子,一波一波地试探,也许不一会就能淹上来。

 

路中心出现一团水涌,那里原本应该是一处水沟,上面盖着石板。涌出的水高出水面三五寸,涉水的行人直接从上面趟过去,没人在意。

 

一个车夫拉着洋车快速跑来,刚刚走到冒水的地方,突然一砰地一声巨响,一股水柱冲开石板,直直喷到空中十多米高,那辆不下百斤的洋车连带着车上的乘客,一起被顶到半空中,过了一会才摔下来。路边的人都发出惊呼声。

 

车夫躲过了,连滚带爬跑到路边,关心自己的车和乘客,又赶紧上前查看,水柱断续又喷了几次,只是不如第一次势头那么猛了。

 

乘客大约是只是轻伤,洋车已经散架了。

 

金木决定还是走着去医院,蹚着齐膝的积水缓慢前进,雨水噼里啪啦不停打击雨伞的篷布,金木抬起头,眼镜片上沾满水珠,天空不停地打闪,很低很低,布满了乌云,橙红色的闪电集中在北方的某个地方,似乎那里正在发生不得了的事情。

 

那朵怪云彻底看不见了,或许隐藏在满天乌云之中,或许满天乌云就是它本身。

 

到了医院的时候,老白的夫人和几个侦缉队的人都在,进了病房,见老白已经昏迷不醒了,光着上身,腰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护士将他的身体侧翻,以免压到伤口。

 

老白闭着眼睛,嘴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腰部的伤口处渗出斑斑血迹。

 

等了一会,见到了医生,得知老白已经没有生命的危险,金木就匆匆离开了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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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期的手术室。

 

警察分局,院中一角,还是之前的5号审讯室,不过现在是黑夜,外面依旧大雨倾盆,雨水顺着窗玻璃流下,光影流转。

 

屋内正中,灯罩低垂,灯已经打开,灯下的凳子上,绑着一个黑色制服的男子。

 

被绑的男子,正是京师第一监狱狱警蔡五,蔡五晚上下班,走在青苗地里,被金木、老白埋伏,直接塞到车里拉走。

 

此刻蔡五的帽子不知丢到哪里去了,露出了光头,青色的光头被灯照得泛白,他低着头嚷嚷着,“你们侦缉队了不起,我们也不是好惹的,我要见我们监狱长。”

 

蔡五的凳子后面,灯光照出一个人的湿淋淋的黑裤子和湿透了的布鞋,金木站在他的身后。

 

蔡五正嚷嚷,突然看见一条胳膊伸进灯光下,胳膊虽然瘦,但是非常有力,紧紧地勒住他的脖子,与另一条胳膊交叉,紧紧固定。蔡五只坚持了几秒,就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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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绞,一种柔术中常用的招式,从对手背后实施绞杀的招数,源自日本柔道。图为日本柔道家伊藤四男演示的裸绞。

 

蔡五很快就苏醒了,张大嘴巴吸气。金木一把抓起旁边桌子上的手枪,用枪把的底端狠狠敲在蔡五的头上。

 

一个肉色的大肿包迅速从蔡五的头顶鼓出来,肿包顶端还微微渗血。金木看着肿包,心里有点疑惑,人可以肿得这么快吗?

 

金木放下枪,再次用同样的手法勒住蔡五,收紧胳膊。蔡五很快进入昏迷,这次金木没有放开胳膊,他忘记了在心里数数。

 

一阵大风将审讯室的窗户吹开,雨水斜着潲进来,风摇动着窗扇,发出哐哐地撞击声,金木恍若不闻。

 

一个在外面守夜的侦缉队员听见声音,推门进来查看,正好看见蔡五翻白眼的眼睛对着门口,金木下巴抵着蔡五的头顶,脸上神情变换,一瞬间眼神迷离,似乎很疲倦,一瞬又眼睛发亮,露出一种凶狠。

 

这名侦缉队员有点慌乱地叫了两声,“金先生?金先生!” 没有反应,于是上前拉了一把,金木这才一激灵,清醒过来。

 

金木首先感觉到蔡五的头皮出了很多油汗,滑腻腻地顶在自己的下巴上,赶紧松开手,蔡五像一根面条一样软软地落在地上。蔡五的裤裆里一片深深的颜色,湿漉漉的,散发出一股热热的骚味,他小便失禁了。

 

金木对侦缉队员挥挥手,“我没事了,你回去吧。” 侦缉队员按吩咐出了门,将门带上。

 

金木走过去关上窗户,心里有些懊悔,刚才差点杀了人,有一瞬间他不想收手,他想杀人。

 

过了不知道多久,蔡五慢慢回转,他一醒来,就马上一连声地喊,“我招,我招,我招……”

 

蔡五告诉金木,叼钱的猫是买来的,70块大洋,通过人介绍,从五通教会里买的。据说五通神教的教主,在猫、鹊、猴身上施了仙法,这些动物就去别人家寻觅钱财,带回给主人,所以五通有财神之名。

 

“一开始,我买了一只猴儿,猴儿从外面拿钱回来,还没挣够本,我就退掉了,换了一只猫。”

 

“为什么换?”

 

“因为太像人了,太像了,我就害怕。”

 

蔡五说,有一次在家,无意间看见猴儿在照镜子,不是玩耍,而是一只猴手扶着镜框,照着镜子出神,小脸儿上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蔡五感到不寒而栗。

 

从此蔡五总是产生幻觉,想象猴儿在他身后盯着他,满是皱褶的丑脸上露出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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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子。

 

终于受不了,就去将猴儿退换了。

 

金木问,“去哪儿退换?你们的五通神庙在哪儿?”

 

“我也不知道庙在哪?我们都是去一家花鸟店聚会,南西门外的那家。”

 

金木突然想起抓杂货郎那次,在花鸟店被打断的访问,养鸟人蜡黄色又平淡无奇的脸,出现在金木的脑海中。

 

金木带上手枪,冒着雨赶到西南门外关厢,花鸟店早已经人去屋空,屋子里搬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屋子一角摆着几只损坏的鸟笼。

 

走到后面的院子,看见屋檐下有半截水缸,流下的雨水早已将缸注满,雨水不停,水花四溅,水面上飘着一只黑色的死鸟,黑色的羽毛又湿又乱。

 

院子的水沟里,塞满了死鸟、死猫,全都没有外伤,金木有种感觉,这些动物都是自己溺死的。

 

屋子里靠近门口处,躺着一只死猴子,金木蹲下来检查,猴子的喉咙被割开,猴手里捏着一片玻璃。

 

金木注视着玻璃片中自己的倒影,发了一会呆。

 

向左右邻居店铺打听,都说养鸟人平日不与人交往,话很少,就是见面打个招呼,警察局登记的名字为刘保胜,籍贯为北京人氏,估计是个假身份。

 

有人看见陕西巷翠云班的绿袖姑娘,多次出入花鸟店过夜,关系不一般。

 

再到了陕西巷的翠云班找绿袖,龟公告诉金木,绿袖说是去南门外探亲戚,一去不回,已经失踪好几天了。

 

 

 

10

 

大雨中,一辆洋车停在西四羊肉胡同的一个院门前,这里是金木自己住的地方。

 

金木下了车,手里抱着一个蓝布包,布包里蠕动着,似乎有什么活物在里面。见车夫浑身湿透了,多给了两角,车夫连声感谢。

 

金木抱着布包,冒雨进了院子,直接走到西厢房的一间屋子,打开门,屋子里的家具陈设上,高高低低,或站或蹲,有花有白,十几只猫,见了金木一起喵喵地叫。

 

这些都是金木请人抓来的附近的野猫,暂时关在这间屋子里。乌白也在,昂首挺胸蹲在正中间,俨然以主人自居。

 

金木将布包放在地上,先给猫盆添了粮食和水,等猫吃喝完毕。这才拿起布包,打开了,是一只狸花猫,举起来左右端详,圆脸、大眼睛、粗粗的胡须、灵巧的耳朵,感觉与其他猫没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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狸花猫,中国古代即有,皮毛带有鱼骨刺或虎斑状斑纹,额头有M字形斑纹,眼睛呈大而圆的杏仁状,瞳色为发光的黄色或绿色。

 

这只猫就是蔡五手中会叼钱的猫,从养鸟人手中买来的。

 

金木将狸花猫轻轻放下,小猫轻轻地走向屋子另一边的猫群。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先是一向以胆大著称的乌白,弓起身子,眼睛死死盯着狸花猫,嘴里发出呼呼的低吼。其他的野猫最先绷不住,嗷地一声就跳起两尺高,全部在屋子转圈乱窜,撞倒一切能撞倒的东西,最后连乌白也跳到高高的柜子上面。

 

金木见引发了大骚乱,赶紧捡起狸花猫,带出门外,屋里这才渐渐平息下来。

 

金木想起蔡五的话,“太像了,就害怕。”

 

“像”这个字,是用在两个不同的事物上。传说草原上的马群,如果跑来一只骡子,马看见了,就会炸群,然后疯狂地逃跑,也是这个道理,骡子很像马,但又不是马,在马看来是很恐怖的东西。

 

金木先把蔡五的猫关在另一间屋子里,然后将野猫都放了。

 

放完野猫,金木出了一趟门,叫车去了东单,拐进扁担胡同口。金木下了车,步行来到一个不起眼的小院子前,漆黑的院门紧闭。金木敲敲门,门上打开一扇小小的方形窗口,里面有个人往外看了一看,没多久打开了半扇门,金木闪身进去,半扇门马上又紧闭如初。

 

金木穿过小院,走上东屋的台阶,左边墙上横向钉着一个小木牌,漆成白色,上面用毛笔写着五个黑字:“小真养生所”。

 

看起来小真次郎医生还在此给人看病,但金木从没在这里见过其他病人。

 

金木掀开帘子,走进客厅,屋子正中放着一排沙发,只能绕着走。

 

小真次郎从里屋出来,穿着一身医生的白大褂,是个彬彬有礼的五十多岁的老头,五短身材,带着圆眼镜,精力充沛的样子。金木怀疑他也在用药。

 

小真见了金木,有点诧异的样子,“这么快就用完了?”

 

金木点点头,把翠玉鼻烟壶递给他,“这次把剂量加大点。”

 

小真医生又返回里屋。里屋是一个小小的配药室,摆满了瓶瓶罐罐,充满了奇怪的味道。小真在里面捣鼓了一会,很快就出来了,绕过沙发,把鼻烟壶还给金木。

 

“这次加了新到的进口货,德国拜耳公司的东西。”

 

金木打开瓶盖,仰起头,像滴眼药水一样,将鼻烟壶口对着鼻孔一倒,瞬间眼泪决堤,从脸颊滑下来,冲过耳朵,从耳垂滴下,只见喉结上下滚动着。金木低下头,两只眼睛通红。

 

小真医生大声道,“请停下来,你这样太危险了!”

 

金木笑了笑,“还有一边。”

 

仰着头,鼻烟壶对准另一个鼻孔,手猛一抖,一团粉末倾泻进去。金木闭着眼睛,将鼻烟壶抛在沙发上,浑身开始打摆子一样颤抖,小真医生赶紧上前扶着,金木紧紧抓着小真的胳膊,仿佛在风浪中晕船一样,闭着眼睛抵抗眩晕。

 

过了好一会儿,金木睁开红红的眼睛,对着小真医生一笑,声音有点沙哑,“果然够劲儿。”

 

小真医生看着金木,用生硬的汉语严肃地说,“金君,你这样下去,不止会上瘾而已,甚至最后会要了你的命!我劝你停止!”

 

金木仿佛力气用劲一般,躺倒在沙发上,听了小真医生的劝告,突然坐起来,冷冷地说,“你看我像*****吗?”

 

小真医生不明白,“金君是个男人。”

 

“我们中国话有个词,叫劝风尘,说的是有些男人,去妓院玩乐了之后,感到很空虚,正义感油然而生,还光着屁股,就劝妓女最好从良,不要再卖了。但是,在这个屋子里,我不是*****,你也不是嫖客。”

 

小真点点头,“我明白了。”

 

金木拿了鼻烟壶,起身离开,看小真次郎很沮丧的样子,心想以后还要有求于他,就拍拍他的肩膀,缓和了语气,

 

“古希腊的医神说了,这个人的致命毒药,就是那个人的美酒佳肴。谁知道呢?”

 

金木刚进家门,这时电话铃响了,金木进客厅接起,是老白的一个手下打来的,今天上午老白醒了一会,说了几个词,又昏睡过去。手下将老白说的话复述一遍,金木拿起纸笔记下。

 

“金鱼池”、“瘌痢头”、“小孩”。

 

金木很快打听到,瘌痢头住在金鱼池西沿儿,那里遍布大大小小的池塘。瘌痢头在附近的淀粉厂里当小学徒。

 

这天晚上,瘌痢头走出破旧的小屋,将门随便一关,没上锁,反正没什么好偷的。撑起断了三根伞骨的棕色油纸伞,沿着星罗棋布的池塘穿行,向西边走去。

 

远处一个池塘边,金木正躲在一个废弃的工棚里等待。

 

今夜金木特意穿了一身黑色的雨衣,雨衣下摆到膝盖处,滑溜溜沉甸甸的。脸上带着一副飞行员的风镜,风镜的黑色皮面遮住脸的上半部分。金木找人给风镜配上有度数的镜片,特别适合在雨中格斗。此外还戴着黑色的礼帽,脚下穿着黑皮鞋。这一身打扮,相当于江湖人物的夜行衣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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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战英国皇家空军飞行员护目镜。

 

为了取暖,金木还带了一小瓶酒,等待的时候喝了几口。见瘌痢头出门,也走进蒙蒙的雨幕中,远远地跟在后面。

 

瘌痢头一路穿大街走小巷,来到万明路与香厂路的交叉口,路口东北角,有一栋高耸的五层西式大楼,大楼两翼有许多大窗,每个大窗都灯火通明,中间是一个钟楼样式的高塔。这里是新开业不久的新世界游艺场。

 

游艺场布置,有点仿照上海的大世界,娱乐有新戏场、旧戏场、电影、球房、露天电影、坤书场、杂技场;游戏有秋千架、溜冰场;吃喝有中餐馆、番菜馆、茶馆、咖啡厅、点心铺,无所不有,现在正是夏季的夜晚,正是人最多的时候,只是大雨领人群稍微减少那么一点儿。

 

瘌痢头掏出三十枚铜元,买了入门券,进了一楼大门。一进大厅,所有的灯光、所有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向他的头顶压了过来。

 

瘌痢头之前的两个小时,一位姑娘也在此买票进场,这位姑娘穿着一身墨绿色的连体裙,脚上穿着同样墨绿色的高跟鞋,姑娘迈着两条长腿,走过大厅,高跟鞋的鞋跟踩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笃笃”的声响,绿衣姑娘身后,背着一个狭长的绿布包。

 

姑娘穿的裙子做工精致,质感光鲜,线条流畅,一如她的脸庞一样。

 

绿衣姑娘乘坐着电梯来到三楼,走过一段天桥,进了三楼的“吉士林”番菜馆。

 

绿衣姑娘点了一份炸鸡、一杯啤酒,在覆盖着白色桌布的方桌上吃完饭,姑娘坐在椅子上,静静地听着餐厅里电唱机播放的歌曲,黑色的胶质唱片缓缓转动,唱针偶尔在上面跳动一下,发出泼刺泼刺的电流声。

 

……

 

Greensleeves was all my joy

 

Greensleeves was my delight

 

Greensleeves was my heart of gold

 

And who but my Lady Greensleeves

 

……

 

唱歌的男声,低沉而悠远,是姑娘喜欢的旋律,问了餐厅的招待,这首歌的名字叫做“绿袖子”,姑娘觉得这就是自己的歌,因为她的名字就叫绿袖。

 

吉士林常常播放这首歌,绿袖就常常来听。

 

听完歌,这才起身,拿起靠在椅子旁的长条绿布包,继续乘电梯,向楼顶而去。

 

癞痢头最喜欢新世界里的新奇玩意儿,比如九联灯,是个测力气大小的机器,拉得越使劲,机器上的灯泡逐个亮起。还有个拳击游戏,用拳头打向一个皮囊,上面的仪器表就显示出拳力的大小。

 

瘌痢头以前来过一次,玩过就不想走,排队再玩了三次。但是今天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于是瘌痢头不理这些,径直走向电梯。

 

一直坐到顶层,出了电梯,楼梯楼有个巨大的哈哈镜,镜面是波浪的形状。瘌痢头站在镜子前,看见自己变得又瘦又高,动一下,又变得极低,脸上的五官都紧紧地挤在一起。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就走上顶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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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镜,诞生于18世纪末,由于镜面凹凸不平,能照出扭曲变形的模样,使人发笑,所以叫哈哈镜。1917年上海大世界开张时从国外进口哈哈镜,摆置其中,作为招牌,后来被北京新世界游乐场效仿。图为20世纪美国画家诺曼·洛克威尔所画的哈哈镜。

 

 

顶楼是露天花园,有凉亭、花木,平日是游客最喜欢来的地方,只是连日的大雨,现在上面漆黑一片,一个人也没有,连盆栽植物都似乎被大雨伤害,全都湿淋淋的,低垂着墨绿色的枝叶。

 

突然听见东北角传来一阵口哨的声音,瘌痢头就循声走过去,来到几棵棕榈树的旁边,棕榈树下有一个低矮的阳伞,下面黑黑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瘌痢头小声问,“绿袖姐你来了?”

 

“来了。”口哨继续响起,悠扬婉转。

 

癞痢头熟悉这个口哨声,他甚至能想象绿袖姑娘正坐在休闲椅上,两腿交叉,一条腿翘起来,十分悠闲。绿袖姑娘的两条腿的确颀长得可观,加之肤白如雪,瘌痢头偶尔听过一些传言,一些嫖客私下给她取了一个绰号,叫做“玉幡杆”。

 

瘌痢头还知道,这个名字出自水浒传。瘌痢头为此有点得意,他曾经在茶馆里听说书人讲过一次,就深深地记住了。

 

瘌痢头又问,“找我做什么?”

 

“我们答应给你钱的,现在我们要走了,所以叫你来了结一下。”

 

“绿袖姐你在哪儿?”

 

“我就在阳伞下面,你来拿钱吧。”

 

瘌痢头刚走到阳伞前,只见伞下一道白光横着挥出,直接斩掉了他的头颅,只留下无头的身躯,一屁股坐在地上,脖子处的断口如火山口一样喷发鲜血。头颅在空中翻滚,最后看见的景象,是一把雪亮的日本刀,十分眼熟。

 

鲜血激射了几秒之后,变成一股股涌出,尸身这才软软地躺倒在地。

 

 

 

11

 

金木冒着大雨,顺着新世界湿滑的外墙攀缘而上。等到金木爬到楼顶花园,楼顶早已空无一人,找到东北角,一个孩子的无头尸身躺在雨中。

 

闪电中,金木看见一把刀静静地伫立在栏杆上,正是老白丢失的村上刀。

 

金木走上前,刀鞘的下端插在水泥栏杆的裂缝里,金木把刀取出来,缓缓拔出刀鞘,村上刀的刀刃露出来,发出令人悚然的白光,金木甚至怀疑,这白光不是反折别的光,而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

 

金木将刀完全抽出来,刀的平衡感也恰到好处,拿在手里不轻不重。轻轻一挥,刀刃马上感应到手上的力量,嗖地一声,十分锐利的破空斩出去,不偏也不倚。老白的眼光不错,真是一把好刀!

 

金木持刀凭栏杆远望,北方闪电不止,北海的白塔在闪电中忽隐忽现。

 

旁边一个绿色铁皮垃圾桶被雨水击打,发出砰砰的声音,金木过去,掀开垃圾桶盖,癞痢头的头颅在最上面,眼睛还在一眨一眨。

 

金木趴在栏杆上,往楼下看去,只见一个绿色的身影从新世界从出来,叫了一辆洋车,向北方去了。金木冲下楼,也叫了一辆洋车,吩咐车夫追上。

 

两辆车一前一后,过了宣武门,沿着新街口大街一直走,一直到了什刹海附近,景色渐渐荒凉。

 

几十年前,同治皇帝病死,因为“国殇”,奉宸苑禁止百姓在什刹海沿岸搭棚售茶 ,荷花市场也关了门,什刹海从此败落下来,变成了三潭死水。什刹海周围的治安也差,许多土匪在此出没。

 

车夫望着远处的海面,不再往前走,将金木放了下来,“先生,前面确实不敢走了,'好人不逛什刹海’。”

 

金木付了钱,一手压着帽子,一手提着刀,在雨中奔跑过去,早已不见了绿衣服的身影,站在在雨中眺望了一会,看见德胜桥上一个人影一闪而过,绿裙子随风飘扬。金木赶紧追上桥,到了西海。绿裙子又消失了。

 

金木在西河沿一边走一边找,最后看见一个偏僻的水湾旁边,坐落着一个院子,院子普普通通,但是院子里有一棵巨大的皂角树,皂角树撑起墨绿色的树冠,如一把大伞,将整个院子遮的严严实实,树上垂下密密麻麻的皂角,每根都有一尺来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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皂角树,又叫皂荚树,落叶乔木或小乔木植物,抗风抗寒,适应性强,常见于中国各地。

 

看到这棵树,金木有种不舒服的感觉。这棵树的怪模样,似乎拨动了金木脑中的某根弦,直觉告诉他就是这里了。

 

金木从靠近树的院墙翻进去,马上进入另一个世界,树下的雨小了很多,四周黑暗,大颗大颗的雨滴顺着皂角而下,从尖端坠落,打在金木的帽檐上,发出沉闷的扑扑声。

 

金木摸着黑,来到最东面的一间房前,房子里亮着灯光,金木将窗纸戳开一个小洞,向里看去。屋外下着大雨,不怕屋里人听见。

 

屋内正中,摆着一个石桌,石桌上点着蜡烛、香火,一个脸色蜡黄的男子,身穿黑衣,盘腿坐在石桌上。绿袖姑娘端正地站在一旁,两眼红红的,似乎是刚哭过。

 

石桌后面,屋子后墙还有一扇大门,大门敞开,可以看见什刹海黑色的海面,海面上无数的蝙蝠在雨中翻飞,像一道道黑色的电。

 

石桌上的男子,金木见过一次,在西南门外的花鸟店中。

 

黄脸男子的头发在头顶梳成两个丫髻,将上身的衣服褪下,挂在臂弯里,露出胸前缠绕的绷带。绿袖解开他胸前的绷带,一个狭长的伤口露了出来,伤口没有愈合,还在往外流血,黄脸男子的呼吸很急促,伤口随着一起一伏。

 

绿衣姑娘双手捧着一把尖刀,走到石桌前跪下,将尖刀奉上。

 

黄脸男子点点头,接过刀子,先割下自己的一缕头发,拿起桌上的一根五彩绒绳,将头发编织在绳子里。钉在一张纸人上面。

 

然后拿刀沿着自己的头皮环切一圈,割下血淋淋的头皮,又挖出两个眼球,眼球黑白分明。接下来,黄脸男子瞪着两只血窟窿的眼睛,又依次割下自己的双耳、嘴唇、鼻子。最后把刀子插进胸口,向下划去,割开肚子,从里面掏出紫黑色的肝脏,切下来。

 

金木看得胃气一阵阵翻涌,但是黄脸男子一声不吭,似乎没有痛感。

 

根据金木的推测,黄脸汉子就是马小昂的哥哥,他对自己作法,肯定不止采生魂那么简单,而是将魂与魄一起转移到新的肉身里去,用李汉伦的说法,是蛋清、蛋黄一起喝下去。只是,新的身体在哪里?还不知道。

 

做完这些,黄脸男子将刀子丢在一旁,一动不动了。

 

绿袖姑娘看着黄脸男子自割完毕,这才站起来,将衣服一件件脱掉,光着身子走出后门,有一座小木桥通向西海,绿袖走上木桥,缓缓前行。

 

金木踹开屋门,进了屋子,来到黄脸男子的尸体旁边,朝后门外看去,只见绿袖白花花的身影一纵身,从桥上跳进海里。

 

金木正想追过去,身边的尸体突然动了,黄脸男子将两手插进腹部的刀口,十指弯曲,向两边将伤口扒开。

 

金木诧异地看着这一切,居然还没死?

 

突然,黄脸汉子双手拉出一截红绿相间肠子,在空中一抖,套在金木的脖子上,向两边一拉,交叉收紧。一阵腥臭的血气扑上金木的脸,金木突然有些目眩,他发现屋子里的灯不动,自己也不动,然而自己的影子开始晃动起来。

 

黄脸男子张开没有嘴唇覆盖的两排牙齿,他的舌头已经不在,从腹中发出一种沉闷的声音,“生即是死,死即是生。我不死,但是我变化。”

 

金木的脖子被紧紧勒住,眼睛余光看见自己的影子开始渐渐变淡,无力地抖动,像一个垂死小动物的挣扎。

 

金木鼓起力气,抡起手中的村上刀,刀柄砸在黄脸男子的下巴上,将他砸倒,肠子也松脱下来,黄脸男子这下才彻底死去了。

 

金木冲出后门,顺着木桥追到了海边,远远看见绿袖在水中游动,海水漆黑,皮肤雪白,好像一块白玉浸泡在墨汁里。

 

远处海中间无数红色的闪电落下,没入水中,怪异的是,这些闪电绝对没有一丝声音。一只巨大的鲶鱼向绿袖游过来,鲶鱼的脊背,比最黑的黑夜还要深,在黑色的海水里也能看得见。

 

绿袖仰着雪白的身体,躺在水面上,一动不动,却漂浮不沉。黑色的脊背滑到绿袖的腿间,停了一会儿,就翻腾起波浪,绿袖漂浮的身体随之起伏不定,嘴里发出几乎细不可闻的呻吟声。

 

到了水边,一道闪电掠过,看见水中的绿袖赤身裸体,紧紧抱着一条黑色的大鱼,将脸贴在大鱼的脊背上,眼睛看着岸上的金木,白白的脸,红红的嘴唇,额角闪着水光,眼角带着一抹笑意。

 

金木这才明白,移魂的对象是绿袖。这时大鱼一翻,人、鱼都沉入水中,不见踪影。

 

金木跑去板桥胡同,找了一家旅店,借用电话,打给侦缉队,告诉他们去新世界顶楼花园,给瘌痢头收尸。然后又告诉他们赶紧来西海西河沿,有一棵大皂角树的院子。

 

打完电话,金木又返回西河沿,在一个木棚子下面,找到西海码头的船夫,棚子下生了一堆火,船夫拿了一根筷子,穿过馒头,在火上一边烤馒头一边喝酒,抬头看见一个浑身黑衣黑帽,脸上戴着面具似的硕大眼镜,吓得叫了一声,手里的烤馒头掉进火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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烤馒头。

 

金木走过去,弯腰从火堆里捡起烤馒头,递给船夫,“有船吗,借我用一下,价钱好说。”

 

船夫接过馒头,定了定神,加上早就喝的醉醺醺,胆子大起来,“先生你找对人了,整个三海,整个,就我这一艘船。” 说着一指外面,岸边靠着一条乌篷小船。

 

金木见船夫喝的大醉,就丢下他,自己去解了船绳,跳上小船,身体有些失去平衡,将村上刀搁在脚下的船舱里,努力稳定自己的站立,一撑篙,小船晃晃悠悠,离开岸边,向海里飘去。

 

金木弃篙换桨,缓缓地加速,金木以前在北海游玩的时候,划过游船,此外毫无经验。但是这次划船特别顺利,金木猛摇船桨,小船听话地全速前进,先是穿过浅水处的一片荷叶,然后冲进漫无边际的大水里去。

 

从天上看下去,什刹海像一个巨大的鱼鳔,分为前海和后海两个部分,金木就是从两海的连接处起航,向后海的腹部深处驶去。

 

暴风雨的夜晚划船出海是否危险,前面等待他的是什么可怕之物,金木一点也不在乎,他使劲地划着船。今年夏天的这个案件的确诡异,有些光怪陆离的味道。但是,老白问他怕不怕的时候,金木感到莫名其妙。小真医生劝他不要送死,金木马上愤然顶回去。

 

不过,今夜的风雨中,金木觉得自己离死亡越来越近,而且感到很兴奋。

 

他划得很畅快,心脏砰砰地跳,风雨打来,将他的帽子吹飞,不知道飘去了哪里。

 

小船越来越靠近红色闪电没入水面的地方,雨下得非常大,金木简直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天,黑色的海面,浪头形成各种奇怪的形状,金木坐在小船上,四周都看不到岸。

 

一片黑色的阴影缓缓飘到小船的下方。

 

突然小船剧烈摇晃一下,接着又震动了一下,几乎翻覆,金木只好蹲下来,任小船在水中打转。

 

金木顺手一摸,摸到了村上刀,一把捡起,站起身来,看见小船左侧的水面上,浮现一个黑色的脊背,水流顺着脊背流下去,是那条大鲶鱼,它充满胶质的眼睛看着金木。

 

金木这才将大鲶鱼看清楚,鱼身长度有两米多,脊背是漆黑的颜色,鱼皮上充满了颗粒,腹部是雪白,宽厚的大嘴周围,一共有四根肉须,内侧两根细小,外侧两根又粗又长,直直立着。

 

鲶鱼冲着金木张开大嘴,发出一阵浓烈的腥臭味,四根肉须抖动着,十分丑陋。鲶鱼向前一冲,撞在小船上,船板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金木抽出村上刀,等鲶鱼第二次冲过来的时候,双手反握刀把,向下一刺,刀刃深深插在鲶鱼的额头上。鲶鱼痛极,张开大嘴,一扭身子,铮地一声,村上刀被折断成两截,刀尖遗留在鲶鱼体内。金木掏出手枪,连续不停,对着黑色的脊背射击,直到打完所有子弹。

 

大鲶鱼在水里浮浮沉沉,又缓缓游了一会儿,这才侧翻着白肚皮,涌上一大股浓浓的黑血,沉到黑暗的水深处去了。

 

风雨中,金木似乎听见一声女人的轻笑。

 

从水中伸出一只修长雪白的手,攀着船舷,金木蹲在船板上,悄悄从腰里解下一副手铐,眼疾手快地突然一甩,铐住这只手的手腕,为防止她脱逃,又将手铐另一边铐在自己的左手腕上。

 

金木左手使劲,正打算将绿袖拖上船,从水下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量,直接将金木拉下水去。

 

水面下,金木睁开眼,看见一个白色的身体扯着银色的手铐,带着他不停地往下沉。金木水性普普通通,不一会就缺氧,昏昏沉沉,就记得绿袖带着他游进了一条水下的隧道,隧道很长、很长。

 

绿袖出了水,拖着金木在硬地上行走,一丝丝冷风吹来,金木重新呼吸到空气,那是一种浓烈的腥味,带着一丝湿冷,金木慢慢醒过来。

 

这里是一个洞穴,有一个小礼堂那么大,洞顶淅淅沥沥往下滴着水,四周的壁上、洞顶,附着一层厚厚的粘稠胶质,里面充满密密麻麻的颗粒,全部都是蛙卵。

 

Image

蛙卵。

 

那些又黏又滑的胶质,像树叶的脉络一样蔓延,覆盖整个洞穴,并且正在有节奏地脉动着,仿佛有生命一般。金木觉得,自己正身处某个巨大动物或者人体器官的内部。

 

金木任绿袖拖着他前行,突然感到自己胸口有些发热,一只手伸进雨衣内,去掏自己的怀表,先掏出的是自己的鼻烟壶,金木随手扔在地上,然后掏出了怀表。

 

这只怀表金木用了好几年,白铜表壳上的葡萄藤花纹已经磨得发白,用大拇指掀开盖子,玻璃罩散发着柔和的润泽,三条细细的夜光指针,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的绿光。

 

如果没有看错,三条指针正在以不同的速率疯狂反向旋转。

 

地上无数小蛙,有的是灰色,有的是绿色,层层叠叠,将地上铺满,整个洞穴里充满了万蛙攒动的声音。看这个数量,也许全北京的青蛙都是出自这个洞中吧?金木从小害怕青蛙,他只觉得喘不上气,双手使不上劲儿。

 

洞穴正中,有一个巨石,巨石的形状不规则,上面还算平整,巨石上面连一只蛙都没有,干干净净。石头上有火烧过痕迹,黑黑的一片。

 

绿袖拖着金木上了巨石,巨石顶部的平面上,燃着两个火盆照明,中间供奉着五尊陶土烧制而成的神像,人身穿长袍,袍子涂成朱红色,袖口画着点点碎花,下面穿着翠色的裙子。神像人身而兽首。每个神像的刻画寥寥几笔,但是有种大巧不工的意味,非常生动。

 

一个猪首、一个驴首、两个马首,还有一个在正中间,但是头部破损了,看不出是什么动物。

 

这里才是真正的五通神庙。

 

绿袖一用劲,将金木按倒,跪在石头上,双膝一阵剧痛,金木忍着痛说,“你不是绿袖姑娘,你是谁?”

 

绿袖从神像前面的一个浅坑里拿出一把匕首,形制古朴,刀刃暗哑。

 

“呵呵,我们之前见过的,就在西南门外的花鸟店里,那个胖子站在店外,你自己走进来,你说我的百灵鸟学坏了,学会了乌鸦的叫声。”绿袖回答,用的是一种男女混合的声音,她的眼眸已经变为淡淡的浅灰色。

 

金木怒吼一声,猛地起身,挥动右拳,打在绿袖的脸上,绿袖偏了偏头,一扯手铐,将金木拉近,用头一撞,撞在金木鼻子上,金木眼泪鼻涕一起猛冲出来。

 

绿袖手中的匕首斜斜向上一捅,刺破了雨衣,刺入金木的腹部。

 

金木咬紧牙,嘴唇紧绷,用额头向绿袖脸上反撞回去,咔嚓一声,绿袖的鼻梁破了,鲜血奔涌出来。金木的风镜镜片也碎了一块。原来你也会流血。金木又撞了一下,绿袖松开匕首,猛地后退一步。

 

绿袖双手掐住金木的脖子,将金木高高举起,金木脚尖勉强挨着地。

 

金木感到腹部一阵阵传来剧痛,喉咙的骨头也在格格地响,身上的力气渐渐消失,仰脸看着洞穴顶,眼前一点点变黑。

 

要死了,金木意识变得恍恍惚惚。人在临死前,往往会注意到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这时金木看着洞顶,洞顶的那层蛙卵,在黑暗中散发着幽幽的绿光,一点一点,明灭不定。

 

金木无不赞美地想,“真的像星空呀!”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而去,不知道过了多久。

 

洞中炸起一声巨响,是枪声,金木掉下来,摔在石头上,绿袖后背挨了一枪。转身一看,老白举着枪走来,他光着膀子,浑身湿淋淋,腰上还缠着厚厚的绷带。这时枪声还在洞穴中回荡不止。

 

绿袖左手抓住手铐上的铁链,一下将铁链扯断。转身向老白跑去,矫健地像一头豹子。

 

老白连忙射击,忙乱中脚下踩到几只青蛙,一打滑,仰脸摔倒在地,子弹呼啸一声打在洞顶。绿袖赶上来,踢飞了老白手里的枪,顺势一脚朝着他胸口踏下去,老白用手挡在胸前,双手向上一托绿袖的脚,咔嚓一手,手腕骨折了,老白啊呀惨叫出声。

 

绿袖又起一脚,侧踢在老白腰上,瞬间旧伤崩开,绷带上渗出血来。

 

又是一声枪响,绿袖颓然坐倒在地,脑袋少了半边,头盖骨被子弹掀了起来。

 

金木趴在后方不远处,举着手枪。见绿袖死了,这才丢下手枪,翻身用手握着插在腹部的刀子。刚才趁二人缠斗的时候,金木侧身爬过去捡了老白的枪。

 

老白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查看金木的伤情。

 

金木对老白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我把你的刀弄断了。” 说完昏了过去。

 

 

12

 

一片白光,照在眼皮上,太亮了,好像热闹的音乐一样,不停地演奏,吵得睡不着觉。

 

又像有人顽皮,拿着镜子反光照在脸上,想出声大叫一声,“停下来”,又张不开嘴。

 

一会好像真的听见自己在叫,金木扯开被子猛地坐起来,发现自己坐在床上,身处一间病房之中,病房中一个人也没有,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

 

只是窗户异常的明亮,白花花一片,外面下着大雪,雪光照进来,叫醒了金木,金木痴痴地望着窗外。

 

“明明还是夏天……” 金木心中疑惑,想要下床,但是腿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只好坐着喘气。

 

这时候,进来一个人,穿着一身皮大氅,身材矮胖而强壮,满脸横肉,来的是老白。老白一脸惊喜,“你醒了,你他妈昏迷了几个月,再不醒来就成干尸了。”

 

自从洞中一战,金木腹部中了一刀,虽然抢救了性命,但是一直昏迷不醒,不知不觉睡到了十二月份。

 

老白叫来医生,给金木检查了身体,身体基本已经恢复,只是腰腿还没有力气。

 

检查完身体,金木想出去转转,老白搞来一辆轮椅,把金木弄上轮椅,将自己的皮大氅盖上,推着出了门。

 

老白一边推车,一边给金木讲案子的事情,金木默默地听着。

 

那天晚上,老白醒了,侦缉队员告诉他金木打的电话,老白不顾劝阻,带伤冒雨找到了西海边。

 

“……后来,那个喝醉的船夫给我指了方向地点,我跳进水里,没多久就找到蛤蟆洞的入口,我水性比你好多了。

 

“哦,对了,蔡五的那只猫,我送到李汉伦那儿了,那老头说他愿意养,就当做个伴儿。”

 

二人兜兜转转,来到一个土岗子上,医院附近有些地方很荒凉,没什么住户,只有些黄土岗子,稀疏的树林。四周一片白茫茫,远近几棵光秃秃的树干。

 

这年夏天的案子,虽然依旧疑云重重,但是依然可以理出一个基本线索。

 

一个游魂、一只老鬼,或者叫它五通神,盘踞在北京城几十年,甚至数百年,它深谙移魂法术,每隔一定的时间,就更换一具身体,不停变化,以不同的面目示人。

 

它还掳掠一些心智弱小的儿童和少女,抽离他们“魂”,将剩下的“魄”注入动物体内。一方面增加自己的法力,另一方面可以赚取金钱、笼络信徒。老鬼被老白刺成重伤之后,匆匆将灵魂转移到绿袖体内,最后的决战中被打死。

 

金木看着天上,天空灰蒙蒙,看不清是否有云彩,嘴里问道,“如果五通又变成别的什么,卷土重来了怎么办?”

 

“那我们俩再杀死他一次。”

 

这时,一个土岗子后面,一队下了学的小孩子,穿着全副武装的厚衣服,排着一字队伍,一边齐唱歌,一边踏雪回家去。

 

歌唱传来,金木听出是一首新式儿歌,也许是学校里老师教的。

 

“雪霁天晴朗 腊梅处处香

 

骑驴灞桥过 铃儿响叮当

 

响叮当 响叮当 响叮当 响叮当……”

 

金木小声地跟着哼起来,渐渐声音哽咽了,最后埋着头,肩膀剧烈的耸动,呜呜的哭出声来。

 

老白有些吃惊,很快又明白了,他拍拍金木的肩膀,安慰地说,“我知道,我知道……”

 

远处的天灰蒙蒙的,整个北京城笼罩在大雪中,白色的雪盖住了一切,天与地已经变成同色,只能看见远处城墙的一痕灰色。

 

Image

赫达·莫理循拍摄的北京雪景,1933-1946年。

 

只有歌声飘飘扬扬,大雪无声地落下。

 

“雪霁天晴朗 腊梅处处香

 

骑驴灞桥过 铃儿响叮当

 

响叮当 响叮当 响叮当 响叮当

 

好花采得瓶供养 伴我书声琴韵

 

共度好时光

 

……”

 

 

 

夜行者金木哭了。

 

金木曾在笔记中说,常年携带开蒙恩师刘鹗的《老残游记》两卷。这本书的序言里这样写道:

 

“盖哭泣者,灵性之现象也,有一分灵性即有一分哭泣,而际遇之顺逆不与焉。”

 

意思是说,灵性生感情,感情生哭泣。哭泣是人灵性的表现,与人生际遇好坏无关。

 

我感觉很欣慰,太爷爷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台两脚机器。

 

多年来,他每天都在查案,陷身黑暗过久,渐渐忘了阳光是什么感觉。时刻身处危险,神经高度紧绷,内心大概结了硬壳。

 

或许老白的简单是对的,邪恶的东西,来一次杀一次,这就够了。

 

无论五通神是彻底死掉了,还是会卷土重来。至少金木听见了小学生欢乐的歌声。

 

这就够了。

 

柔软地与黑夜共处,抵抗或许更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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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势敌不过天意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2/25/2022 postreply 07: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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