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度消失在太過閃耀的台北城中：如今的「明星咖啡館」，仍是夜空中最亮的星

文字：李律昇｜攝影：Sil Ver Chang

過年前同人場結束的日子在公館吃了好吃的披薩，那是僅用燻起司、切達跟莫札瑞拉共三種類的起司製成的薄皮披薩，非常美味。我本身在吃披薩的時候不喜歡吃上面有放太多奇怪配料的口味，像是瑪格麗特或純起司披薩就非常對我的胃口。

食物帶來的美好心情與夜色相乘，在比傍晚再晚一點的時間，太陽很斜，僅剩的一點微光與與夜色交疊，淡金色的夕陽逐漸被染成長春花藍，這是我最喜歡的時光，受不了夜色的吸引，本來是打算腳踏車之旅到古亭就結束，但手機沒電的我完全找不到還車點，沒轍，只好就這樣一路騎回了西區。

總之，我就是在回西區的路上迷路，偶然地就經過了武昌街上，已經兩年沒去的明星咖啡館。

兩年前的時候，忠孝橋引道才剛剛拆除，承恩門終於可以重現光輝，當時我貪圖它與台北郵局一紅一黃交錯而成的美色，決定搭車到捷運北門站再慢慢散步過去。而今承恩門旁已規畫了一塊空地作為公園廣場，不遠處的機場捷運線出口也在這附近，早已成為新的地標與市民遊憩的場所，甚好甚好。

由於那天天色已晚，在街上胡亂遊蕩的與迷路已經耗掉太多的時間，即使鵝黃色的招牌不停向我招手，說著難道你連一杯俄羅斯紅茶的時間也沒有嗎？我堅毅地忍住了，決定先行回家。畢竟時間就是金錢，而無論時間還是金錢，我都所剩無幾了。

幾個星期後的某個午後，我再次前往明星咖啡館。這次從台北車站銜接重慶南路到武昌街，抵達大概在兩點前後，由於要兩點半才開始下午茶時段，決定就在城中區隨意晃晃，消磨時間。

跟其他地方一樣，這裡有些商家的招牌直接用城中起名，僅僅是因為位處台北城內便將此稱呼為城中，我覺得這樣命名甚是可愛，比起單純以現行的行政區來做劃分，稱呼此地為城中，好似就穿越時空了，進了城，為自己訂做新衫、皮鞋、買些日用，再到新潮的咖啡館喝杯茶，台北城內的氣味、生活感，好像也就隨著地名留了下來。

繞過沅陵街又走回了重慶南路，是舊時的皮鞋街與書街，原本的風貌隨著時代的變遷逐漸變成符合現代的無法承受之重吧？在大環境的壓力下，每個人都要過日子，誰也不能指責誰。景象，重慶南路上嶄新的旅店一家一家的開業，張開雙手迎接走下機捷的旅人們，沅陵街上自然也免不了進駐許多新的流動攤販，取代了原本的鞋店，我想這就是都市發展。

亂晃亂晃到兩點半，我隨著牆上的老照片走上明星的階梯。

服務生問我想要喝咖啡還是用餐，我說想要吃下午茶，他引領我到櫃子旁邊的圓桌，椅子有扶手，木製的，摸起來的觸感很好。我向來不是規矩的人，很快地便翹起了腳，手抵著扶手撐著頭看起了菜單。最後點了羅宋湯跟俄羅斯紅茶。這是我最喜歡的俄羅斯料理。

我不喜歡吃煮過的番茄料理，酸味跟番茄獨特的鮮味會搶過很多食材的味道，而唯一例外的就是用番茄、蘿蔔、馬鈴薯、牛肉跟高麗菜所煮成的羅宋湯。紅色的湯汁中包含著各式各樣的鮮甜味，根莖類非常入味卻又沒有煮爛，要緊的是在複雜的調和之下，熟番茄的氣味被很好的壓制，反而成為輕快地香味。

明星咖啡館的羅宋湯是上海式的羅宋湯，是白俄羅斯人在20世紀初的帶入上海租界。但羅宋湯的必要材料之一甜菜，並不適合在偏南的地方種植，所以上海人使用高麗菜取代甜菜，並改良成適合亞洲人吃的口味。若要問這算不算正宗的羅宋湯？在葉問前傳中，葉問也曾經質疑過梁壁打出來的不是詠春，而梁壁是這樣回答的：「我打出來的就是詠春。」

俄式料理中少不了果醬，除了用果醬與優格製成的麵包抹醬之外，俄羅斯紅茶也是用果醬取代傳統的糖。據說是因為要用果酸來中和紅茶中的酸澀味藉以達到平衡的口感。明星咖啡館提供的是柑橘類的果醬，先舀一點放到杯子中再輕輕地注入紅茶，最後用茶匙緩緩地攪拌，真的很讓人放鬆。

明星咖啡館很真的讓人放鬆，隨著紅茶的香氣，眾多顧客們聊天的聲音已逐漸地消失在背景之中，我得很努力才不會讓自己因為太過舒坦而打起瞌睡，身旁的櫃子中放滿了各式各樣的書與老照片，上面映著的名字與面容全是台灣文學的先驅巨擘，周夢蝶、黃春明、白先勇、季季、三毛等族繁不及備載，都呼應的這家店的俄文店名：Astoria，意思就是夜空中最亮的星──明星。

但即使是如此指標性的文學沙龍，也曾經在1980年代末吹熄了燈號。經濟起飛、變化快速的年代，首善之都台北自然順應時代成了不夜城，但就是再晴朗的夜空，閃耀的台北也讓我們再找不到這顆星。這就跟重慶南路、沅陵街一樣吧？在大環境的結構之下，要能夠堅持自己的理想，總是要花費旁人難以想像的毅力與勇氣，這是遺憾，然而誰也不能怪誰。

在熄燈的時日中，明星的店名依舊在父執輩口中津津樂道，即使沒去過、也有聽過；即使沒上去喝過一杯咖啡，也吃過一口俄羅斯軟糖，它象徵的是文學性的地位，一種精神層級的地位。我想有形之物總有一天會消失不見吧？酒喝了就會變少，唯一有增無減的只有年齡與回不去的體重，要緊的是應該是在這樣的大環境之中，如何能夠站穩腳步，在都市迅速變遷的火車頭中，如何將流傳而來的精神與風骨，用更多元的型態，告訴未來的孩子們。

時隔15年，2004年在各界人士的奔走努力之下，明星又成為了大犬座的牙齒，天蠍座的心臟，是在城中深處，指引文學後進心中孤獨與嘆息的夜空中最亮的星。

又隔了14年，我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趕走瞌睡蟲，去櫃檯結了帳，偷吃兩塊放在旁給人試吃的俄羅斯軟糖，走到樓下的明星西點店買了一塊古典巧克力蛋糕，跟帶著糕點師帽的店員說不用包也不用紙盒裝，他詫異地看著我，我不理他，自顧自地拿起蛋糕走了出去，在晚風的吹拂之下啃起了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