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让“语文力”陪伴孩子一生 把故事还给孩子 楔子 我的家庭真奇怪 第一回 三年零六个月 第二回 龙宫地震了 第三回 隐身闯天庭 第四回 火焚哪吒庙 第五回 化为莲花身 尾声 我的家庭……
让“语文力”陪伴孩子一生 • 在“张曼娟小学堂”快乐学国学 2005年我在台湾做了一件事，利用暑假期间开办私塾，叫“张曼娟小学堂”。 我们招收了大概120个孩子，刚开始是将他们分成四个年级，从小学三年级到六年 级，给孩子们上传统文化和写作课程。家长们常常抱怨，孩子的创作力缺乏，表达 力欠佳，我认为这些都与素养和内涵有关，而中国传统文化提供了无穷无尽的养 分。 台湾的孩子一直都在读经，但是他们读经的方式比较呆板，比如背整本的《三 字经》和《弟子规》，孩子不懂，大人说先背着，长大就懂了。这是对孩子说的善 意谎言。 在“张曼娟小学堂”里，我们会尝试另一种方法。比如今天谈“勇敢”，我会 问小朋友：“你们觉得什么是勇敢？如果班上有一个同学常常被人欺负，你们觉得 该怎么办？如果觉得这样不对，会怎么样处理？你会袖手旁观还是挺身而出？”因 为这跟他们的生活有关系，孩子们都很热烈地参与讨论，他们会谈自己怎么样处理 这个问题。接下来，让他们读一段《弟子规》，看里面怎么说。在他们觉得《弟子 规》说得有道理时，就会不自觉地背起《弟子规》来。接着是一段故事，让大家讨 论。然后，我们转向孔子，看看孔子关于“勇敢”又说了些什么，孩子们充分理解 了、认可了，然后就会背起来。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背诵，而且背得很开心。 • 从“张曼娟小学堂”到“张曼娟学堂”系列 “老师什么时候要为我们这些小孩子写书呢？”到现在，我依然记得最初提出 这个请求的那个女孩说这句话的声音，她是2005年“张曼娟小学堂”第一届的学 生。
而我确实是呼应了她的愿望，开始策划并创作一个又一个“学堂”系列。我和 几位优秀的创作者——张维中、孙梓评、高培耘与黄羿瓅反复地开会讨论着，编写 全部内容。 我们察觉到孩子对成语的无感，只是机械式地运用，于是创作了“成语学 堂”；感受到孩子无边无际的想象力在成长中不断减少，于是创作了“奇幻学 堂”；意识到孩子对于美感和情感的领受变得浮夸而浅薄，于是创作了“唐诗学 堂”…… 这样的初心和作品，获得了许多家长、老师的认同，更令我们感到欣喜的是， 孩子们的真心喜爱。 这让我们知道，“张曼娟学堂”系列不只是古典新释，更是探讨孩子成长中各 种情境的系列作品，有着这样深刻的意义。 • “语文力”是什么？ 也是在演讲活动的时候，常有家长询问：“我的孩子考数学，演算题全对，但 是一到应用题就完蛋了，他根本看不懂题目呀。到底该怎么办？”这是发生在许多 成绩优秀的孩子身上的悲剧。 我想，这都与“语文力”相关。“语文力”不仅能提升语文水平，还是提升一 切学科的基础，这样的认知放在当下飞速发展的社会环境中，已经有些狭窄。“语 文力”，不仅是阅读力，还有理解力与表达力。能不能看懂考题、在考试时拿高 分，固然重要；然而，更大的隐忧却是，应付考试，得到高分的岁月，只占了短短 几年。孩子们未来长长的人生，假若没有足够的理解与表达能力，他们将如何面对 社会激烈的竞争？如何与他人建立良好的人际关系？这样的担忧与期望，才是我们 十年来投入许多心血与时间，为孩子创作的初衷。 十年，仿佛只在一瞬之间，许多孩子长大了，他们都是很好的成年人了。也许 不是念中文相关专业的，可是，他们一直保持着对于文字的敏感度，对于人情世故 的理解。 感谢中信出版集团将“张曼娟学堂”系列的简体版以全新的面貌呈现，也相信 更多正在成长路上的孩子会因此受益。而我们仍在创作的路上，以珍爱的心情，成
为孩子最知心的陪伴。 把故事还给孩子 当我们还没看过哈利·波特，还不认识千寻，还不知道魔戒的威力的时候，孩子 们都听什么故事呢？ 我在孩提时代，家里并没有什么课外读物，可是，夏天摇着扇子的夜晚，大人 一边拍打蚊子，一边给我们讲牛郎织女的故事；冬天围在暖烘烘的棉被里，我们脚 指头抵着脚指头，紧张兮兮地聆听目莲下十八层地狱救母的故事。一个又一个神奇 的故事，天上地下，充满想象力，灌溉着我们日渐伸展的身体与心灵。 后来，某一天，我听了三太子哪吒的故事，听了他在海边戏水、与龙王三太子 斗法、抽出龙筋的英勇传说。哪吒的火尖枪、乾坤圈和风火轮，是那么神奇，他死 后又以莲花身返回人世，是那么非比寻常。 更重要的是，他只是个小孩子，和我一样。 一个小孩子，可以大闹天庭，把龙王整得七荤八素，这么高强的本领，这么叛 逆的性格，教我们兴奋得不得了。 我们慢慢长大，电视进入每一个家庭，一个按键，就唤来动画。日本动画是孩 子最好的陪伴，从《我是小甜甜》《无敌铁金刚》到《哆啦A梦》……伴着我们一代 又一代，成为我们生命中的主题曲。 哪吒到哪里去了呢？ 那一年，看完《千与千寻》，我从电影院中走出来，站在西门町街头，心头还 萦绕着感动，同时，也有些怅然若失。同样是东方，同样拥有自己的传说和传统， 我们的少女又该有怎样的冒险呢？如果不走进泡澡的汤屋，她该走到哪里去呢？如
果没有遇见汤婆婆，她也许会遇见铁扇公主，那么，又会发生怎样的故事呢？我怔 怔地想着，绿灯忽然亮起，就这样被过马路的人潮推挤到了路对面。过了马路，其 他的事吸引我的注意，这惆怅也就被扔到一旁了。 接着，我看见身边的大朋友、小朋友，人手一本《哈利·波特》，津津有味地阅 读着，在地铁上、在教室里……这法力确实无边，收服了所有人。 我念小学的侄儿，总是催着我问新一集的《哈利·波特》出来没有。我告诉他， 得等一等，还要翻译啊！他于是抗议了：“奇幻故事这么好看，我们为什么没有中 文的书，都要看外国人的？” 这质问让我一时之间，无法作答。 我很想告诉他，我们在许多许多年前的古时候，就有很多好看的奇幻故事了， 只是他们都不熟悉，都不了解。但是，他们为什么不熟悉、不了解呢？这些奇幻故 事，是我们的祖先留给孩子们的瑰宝，我们曾经是保管人，保管并且享用着，然 后，应该交给我们的孩子。然而，这些丰富有趣的故事，自我们之后，仿佛便已失 传。我们显然剥夺了孩子们的继承权，令他们失去宝藏的，难道竟是我们吗？ 我感到了急迫与焦虑，感到一切都要来不及。 作为一个创作时间超过二十年的作家，我知道，要消解这样的不安，唯有写 作，唯有把奇幻与魔力找回来，完好无缺地交付给我们的孩子。“张曼娟奇幻学 堂”的童书工程，就是这么开始的。 我们选择了四个不同风格的奇幻故事，从唐代的《杜子春》、明代的《封神演 义》《西游记》到清代的《镜花缘》，各挑出一个主要人物，作为奇幻冒险故事的 主角，重新改写，让孩子们在阅读的时候，完全忘记所读的是几百年或几千年前的 老故事。这些崭新的故事，感觉更现代，节奏感明快，令人目不暇接，而在一个云 霄飞车似的转折之后，总会带给孩子深深的感动。 《我家有个风火轮》中，哪吒是个巨婴，生下来便神力无限，这故事还会有什 么新的发展呢？——我“送”给哪吒一个姐姐，花蕊般小巧、纤细而柔弱的姐姐。 当我在读经读诗和写作的“张曼娟小学堂”授课，发现小朋友们最焦虑的就 是：“如果长不高怎么办？”大人总是安慰孩子：“等你长大就会长高啦。”事实
上，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长大之后，都会变成高个子。给孩子一个虚妄的希望，未必 是一件好事。于是，我创造了一个矮小的姐姐——花蕊儿，与身形巨大、本领高强 的哪吒做对比。 花蕊儿，她看起来什么本事也没有，可是，她能敏感地体会爱，也能付出爱。 她以自己小小的身子护卫弟弟，坚强的意志力感动了鹏鸟与逼水兽，是她纤细的小 手，将哪吒从冥界牵引返回人间，满身莲花香。 我是这样对花蕊儿说的：“长得不高不要紧，身体只是一个罐子，罐子里面的 东西才重要。” 《火里来，水里去》是根据唐朝传奇《杜子春》改写的，这是一个测试意志力 的故事，也是个测试恐惧感的故事。每个孩子都有惧怕的事物，当我们对孩子 说“不要怕啊，没什么好怕的”，不妨也想想我们的恐惧，长成大人的我们，也不 可能无忧无惧啊，更何况是小孩子。那么，就让我们面对面地把恐惧看个清楚吧。 童年的杜子春怕的是红火蚁，因为他小时候曾经被火舌贪婪地吞噬，这被火焚 烧的记忆已经模糊，但恐惧却如影随形。杜子春在那场大火中失去了母亲，也失去 了真相，他在谎言中成长，成为一个偏执的少年，直到家产挥霍殆尽，遇见一个救 济他的老人，一切才有了转机。老人三番两次赠送给杜子春巨款，他知恩图报，答 应为修道的老人看守丹炉，守住“禁声戒”。“无论看见什么，千万不可出声。一 切都是假象。” 各种各样的恐惧的挑战，杜子春都咬牙撑过去了。直到转世投胎成为女人，生 了儿子成为了母亲，那一个关卡，他怎么也没过去。我会和杜子春一样泪流满面： 父母对孩子的爱，是不可思议的，我们只得顺从这强烈的情感。 《看我七十二变》里的孙悟空，是只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大闹天庭无敌手， 驾着筋斗云，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当一个唯我独尊的美猴王，该有多么快活？他 为什么竟心甘情愿地成为唐三藏的大弟子，护着师父西天取经去？每当我看见唐三 藏念起紧箍咒，悟空疼得满地打滚，总是觉得好不忍心。 在我们新编的故事中，唐僧与悟空不只是师徒，还是亲兄弟。上一辈子，悟空 是个粗心大意的哥哥，唐僧却是崇拜着哥哥的弟弟，整天跟在哥哥身后，不管换来
的是怎样的冷漠与不耐烦，都无所谓。为了救亲爱的哥哥，弟弟牺牲了自己的性 命。这一辈子，悟空不管被唐僧如何误解、怒骂、驱逐，都不离不弃。谁为兄？谁 为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前往西方的道路上，只要两人同在一起，每跨出一 步，都充满力量。 《花开了》是对《镜花缘》的再创作。在清代最封锁闭塞的年头，竟有这样充 满想象力的探险，而且仍适合“蛊惑”我们21世纪的孩子。这故事当然要由孩子领 衔主演，那么，就设定为唐小山和唐大海吧。这一对儿姐弟，姐姐不是一般的女 生，弟弟也不是一般的男生。“我是个男生，可是，我跟别的男生不太一样，怎么 办呢？”我常会听见孩子这么问，也会看见父母亲担忧的眼神。不一样就不一样 吧，有什么关系呢？谁说男生一定要酷爱运动，女生非得斯斯文文呢？ 小山姐姐武功高强，胆识非凡，她被选中成为游历四海的姑娘；大海弟弟喜欢 种花，体贴温柔，他被选中守护家园，奉养母亲。每个孩子生在这个世界上，都有 他的使命与作用，我们不该执迷于自己的期望，我们该做的是欢喜地成全，让孩子 长成健全快乐的成年人。 这四个故事，各有不同的风格，我与三位年轻优秀的作家——高培耘、张维 中、孙梓评，花了一年多的时间，一起挑选，反复讨论，终于完成了。四部作品完 稿的那一天，我恰好经过西门町，依旧是潮水般的人群等着过马路，而这次我站立 在人群中，感觉心里踏实了许多。 “张曼娟奇幻学堂”的钟声敲响了，故事挥动着想象的翅膀，将带领孩子飞进 充满香气与欢乐的世界。 把飞鸟还给天空，天空便有了生命。 把故事还给孩子，孩子便有了魔力。 楔子 我的家庭真奇怪 每个小孩子都会唱“我的家庭真可爱”，可是，我却总是不知不觉地唱成“我 的家庭真奇怪”。
我的家庭真的挺奇怪的。 先从我爹爹说起吧。我爹爹是个大将军，大名鼎鼎的陈塘关总兵李靖，手底下 有着一万多名官兵呢。每当他一出现，那些排列整齐如同蚂蚁般的军阵便会大声呼 喊着：“威武大将军！得胜大将军！”声音穿透云霄，我甚至感觉到天地都震动起 来了。 这么神气的爹爹，回家的方式却往往吓我一跳。他不是骑着马回来的，也不是 跑步回来的，而是猛一下子从地下钻出来的，就像超大只的蚯蚓那样，窸窸窣窣， 灰头土脸地从地下钻着洞爬出来。而且，他每次钻出来的地方都不一样：有时候是 从大厅的桌子底下钻出来；有时候从晒衣场钻出来；有时候从花园的玫瑰苗圃钻出 来——这时候他最紧张了，一身土，趴在地上，赶紧把那些被带出来的玫瑰幼苗塞 进土里去。 “爹爹！你又算错方位啦？”我在一旁问。 “是啊！真是的。本来应该从你娘房里出来的，想给她一个惊喜。这下好了， 把她的玫瑰给毁了！” “这是娘新培育的品种噢，叫作寒玉玫瑰。”我惋惜地说。 “小花蕊啊，你乖，别告诉你娘，啊？”爹爹的汗水从额头滚落而下。 我连忙用力点头，保证绝不会告诉我娘。 为了不让爹爹尴尬，我转身去找哥哥了。 因为放暑假的关系，金吒哥哥和木吒哥哥都回到了家，家里比以前热闹多了。 我三步并作两步跑向藏经阁，这是哥哥们用功的书房，里面有爹爹的几万册藏 书。在门外就可以听见翻书声，哗啦哗啦的，哥哥们真用功！我推开门，停住了呼 吸…… 数不清有多少书在书房中间翻飞旋转，每本书都翻动着书页，就像是挥动着翅 膀的小鸟。书房的左边，大哥金吒停在半空中，一边读着手上的一本《山海经》， 一边做出手势，用飞书阵阻挡书房右边的二哥木吒。二哥悠闲地坐在书桌前，手上
拿一本《降妖符》，脸上带着促狭的笑容，对我眨了眨眼睛，轻声说：“大哥赖 皮，那本书明明是我先找到的。小蕊儿，看你二哥的本事噢！” 二哥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我感觉到一阵风把我毛茸茸的细发飘起来，一 瞬间，正在飞翔旋转的书，好像忽然从梦中醒来，发现它们并不是飞鸟，急速坠 落，全落到了地面。 灰尘飞扬中，大哥轻盈地降落，把手中的书合上，我看见封面写的是《降妖 符》。不用想也知道，《山海经》已经换到了二哥手上。 又来了！他们俩上次把门口的石狮子弄到半空中飘来飘去的。这次遭殃的是书 房，我才不想帮他们整理满地的书呢。 我穿过镜廊去找娘，这条长廊一边是玉兰树，一边是铜镜，走在廊上的人都会 不自觉地抬头挺胸，收小腹，就像是在走台步的模特儿一样。可是，我从镜廊走 过，却看不见镜子里的自己。当然，如果用力跳起来的话，倒是可以看见的，但 是，谁走路能一直蹦蹦跳跳呢？好吧好吧，我必须承认，我的个子实在太小了。 我的个子很小。 我娘说，我就像一朵放在掌上的玫瑰花蕊，所以她唤我花蕊儿。我知道别的女 孩子就算是个子小一点儿，也不会像我这么小。我真的是太小了，大概从三岁之后 就没再长高了。我是个八岁的小姑娘，却只有三岁的个子。 我一直梦想，当我长大一点，长高一点，就可以跟着两个哥哥五湖四海到处游 荡，还可以跟着他们上山拜师学艺去。然而，这个愿望一直没有实现。哥哥们每次 回家都跟我讲他们一路上遇见的奇闻趣事，我听着笑着，心里却觉得越来越寂寞。 寂寞的感觉就像是一朵小花，好不容易在姹紫嫣红的花园里开放了。它熬过了 冬天的冰雪，从春天的土壤中挣出头来，避过了贪吃的雀鸟，千辛万苦地，才终于 开出一朵美丽的花。 可是，它开出的是绿色的花。 那些红色的、粉色的、紫色的花，争奇斗艳，吸引着赏花人的注意，偏偏没有
人看见这朵绿色的小花。不管它开得多么努力，好像都没有意义。 其实，我并不像绿色的小花啦。因为，从爹爹到哥哥们，都很注意我，也很宠 爱我，特别是我娘。 我娘是全天下最好心、最美丽的女人。不只是我这么觉得，我爹爹也这么说。 如果你不信，可以去问我爹爹，他一定会说，走遍天下，没见过一个女人像你娘这 么好的。娘在花药坊里培育新的花卉和药材，她的身上整天飘散着花药的清馨芳 香。 “娘！”我推开花药坊的门，那是爹爹为娘建造的琉璃天光房，太阳光透过绿 色的藤蔓植物柔和地照进来。药炉上正煎着草药，微腥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是小蕊儿啊，瞧！这是你的玉蝴蝶。”
随着娘的话音，一只好大的玉蝴蝶翩翩飞起来，落在我的肩上。我咯咯地笑起 来，趺坐地上，快乐极了。这只玉蝴蝶被山谷里的老鸦啄断了一边的翅膀，落在花 园里，我捧着它来求娘医治。那时候，玉蝴蝶已经奄奄一息，看起来是活不成了。 没想到娘真的把它救活了，怪不得家里的人都称娘是“活菩萨”。 “谢谢娘！谢谢娘！”我一迭声地喊着。 “带它回你的奇珍园里休养一段时间，就能完全复原啦。”娘转头望着我，微 笑地说。 她穿了一件藕色的拖地长衫，长头发整齐地束在头顶上，成一朵莲花的形状。
屋顶垂挂着一束束她新栽培的鸳鸯百合，站在那些百合花下的娘，美得像个神仙， 我一时之间实在想不出她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了。 娘缓缓转过身，我看见了她的大肚子，好大好大的肚子啊。我的娘已经怀孕三 年零六个月了，谁的娘怀孕三年零六个月，还不生的啊？ “看见你爹爹没有？”娘问，“他该回来了啊。” 你说，我的家庭奇怪不奇怪？ 第一回 三年零六个月 我一直没什么朋友，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孩子都不喜欢同我玩。 “花蕊儿那么小，捉迷藏的时候，谁也找不到她，多没意思。”他们说。 玩捉迷藏的时候，他们找不到我，就放弃了。接着玩下一轮，我只好无趣地走 出来，看着他们玩。 “躲远点，花蕊儿！当心踩到你啦！”他们嫌我碍事。 我不得不走得更远一些。 看见娘的肚子渐渐隆起来的时候，最开心的就是我啦。 带我的平头嬷嬷说：“太好了，小蕊儿，你娘要生个弟弟陪你玩儿啦。” 我知道平头嬷嬷有点未卜先知的本事，但是，这次我有自己的想法：“我想要 个妹妹。家里已经有两个男生啦，我想有个妹妹陪我玩，她不会嫌我个子小。说不 定，她也跟我一样，小小的个子呢。” 平头嬷嬷看着我的样子，有点为难，好像我说的都是不可能的事。过了半天， 她才妥协了似的，把我抱起来，放在桌上：“弟弟还是妹妹都不要紧。要紧的是， 要对小蕊儿很好，要能爱护你，照顾你，这才是最重要的。是吧？”
“嗯。”我也妥协了，“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我都会好好爱护他的。” “真是个好孩子。”平头嬷嬷用力把我按进怀里，害我差点不能呼吸。 谁也没想到，这一等，竟然等了三年，又等了六个月。 我有时候会觉得很害怕，娘的肚子那么大，会不会有一天突然爆炸？已经等了 这么久，会不会永远都生不出来了？我简直想不起来娘肚子不大的时候是什么样 子。她的腰肢细细的，跳起舞来婀娜多姿，是什么样子呢？ 平头嬷嬷说：“这孩子真是让你娘吃苦了，只怕生下来还要吃更多苦。” “吃什么苦？”我问。 平头嬷嬷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就在玉蝴蝶翩翩飞起的那天，吃过晚饭之后，爹爹和娘在花园的亭子里乘凉， 我本来想偷偷地去吓他们一跳，但是，听见爹爹的声音，反而吓了我一跳。 “妖孽！我说他就是个妖孽！” “靖哥！你别这么说，这是你的亲骨肉啊！”娘的声音很少这么气急败坏的。 “不行！碧波，我仔细考虑过了，这孩子不能要。咱们不生了！” “你说什么？”娘的声音颤抖着。 “我知道你有很多灵药，你一定有办法，不让孩子生下来……” “不要再说了！这是我的孩子，就算你不要他，我也要他。他天天在我的身体 里面转啊转的，踢啊打的，我知道他是个健康活泼的孩子。” “已经三年零六个月了啊。也许，也许孩子早就不会动了，一切都只是你的幻 觉……” “你过来。”娘温柔地说，“靖哥，你过来摸一摸……感觉到了吗？你摸他，他 也摸你，这可不是幻觉。他知道是爹爹，你……怎么忍心呢？”
爹爹沉默了片刻后，叹息了一声：“好吧。我听你的，可是，我真不忍心你再 受苦了。”爹爹忽然清了清喉咙，训话似的提高嗓门：“这孩子！你要是真当我是 你爹，就赶紧出来拜见我，不准赖在你娘肚子里。否则，你就是个不肖子！听见没 有，啊？” 我捂住嘴，很怕爹娘听见我的笑声。 就在这个深夜，气温忽然升得很高，家里好像搬进了几十个火炉子，烧烤着夏 夜的总兵府。我翻了几个身，跌进梦里，看见自己穿着短短的夏衫蹲在池边逗鱼 儿，忽然从屋子里滚出一个大火球，火焰猛烈，我的眉毛好像都被燃烧起来了。我 转身想跑，火球一直追过来，好热好热，我跑不动了，跑不动了啊，平头嬷嬷你在 哪里？救我啊！快来救我啊—— “小蕊儿！” 我从梦中醒来，扑进平头嬷嬷的怀里。 “做噩梦啦？太热了是吧？瞧你一身的汗。今天晚上怎么这么热啊？” 平头嬷嬷推开一扇窗，我们同时看见一颗流星锐利地划开黑暗的天空，坠落在 总兵府。 “啊！” “你娘要生啦！”平头嬷嬷转头对我说，她看起来很兴奋。 我们赶去的时候，爹爹和哥哥们都已经到了。还有平头嬷嬷的对头拐子嬷嬷， 也撑着她的拐杖赶来了。拐子嬷嬷以前是带两个哥哥的保姆，两个哥哥都长大了， 她就变成了管家。如果有人偷懒，她就用拐子功教训。自从有她管家之后，家里就 井井有条了。 “嘿嘿！你赌输啦！我就说夫人这两天要生吧。”平头嬷嬷凑过去对拐子嬷嬷 说。 “哼！你知道什么？还没生下来呢。没瞧见孩子，你不算赢！我也不算输！”
“死鸭子嘴硬！”平头嬷嬷没好气地说。 我真不明白，她们俩为什么一见面就要打赌，赌完了又要斗嘴。 爹爹看起来很担心，双手背在身后，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 “不会有事的，爹爹。”大哥走过去安慰爹爹。 “不能有事！”爹爹用力地反握住大哥的手，“绝不可以有事。” 接生嬷嬷忽然破门而出，披头散发地喊叫着：“怪物啊！大人！有怪物啊 ——” 在那洞开的房门里，我们都看见了——一个通体红光、滴溜溜转个不停的球 体。 爹爹不假思索地大喝一声，拔出腰间的宝剑，飞刺而出，光芒乍现，刺痛了我 们的眼睛。 球体被剖开，一个婴儿旋转着飞进了娘的怀抱。 平头嬷嬷说得对，确实是个弟弟，这就是我的弟弟哪吒出生的经过。 不用怀疑，他当然也是个够奇怪的小孩。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平头嬷嬷的名言。 哪吒就像是要弥补我的不足一样，长得又大又快。当他只有两三个月的时候， 我还能勉强拖抱着他在花园里看花，爹和娘看见我们俩总是笑个不停： “小猫拖只大耗子。”他们说。 哪吒半岁的时候，他的身高已经超过我了，虽然还是一个婴孩的样子，却成天 跑来跑去，我只能在他后面追。他向爹爹讨了一把黄金小弓箭，第一箭就把拐子嬷 嬷的发髻射穿了，她的半边头发散落下来，遮住眼睛。拐子嬷嬷不知道遭了谁的暗 算，怒气冲冲地跑来，可把平头嬷嬷乐坏了。
“拐子啊，我早说你的发型该换一换了，像我的平头，多清爽。” “原来是你！教唆小主人使坏啊你！”拐子嬷嬷的拐子扔不出去，气得咬牙切 齿。 哪吒呢？他早就欢天喜地地跑去别的地方玩了。 但，我看见爹爹的脸色有些暗沉。拐子嬷嬷离我们很远哪，起码有几百米，小 哪吒怎么能射得那么远？ 于是，爹爹满怀心事地去找娘了。 “他的两个哥哥不也是很有本领？”娘正忙着把捣好的药敷在骨折的兔子腿 上。 “那可不同，他比起哥哥们，比起我啊，都还要更……更……” “虎父无犬子啊！这就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嘛。” 爹爹听了这话，心情明显变好了。 “那倒是，那倒是……” “我会好好约束他的，你的公务已经够忙够累的了，别为这些事烦心。”娘轻 声细语地安慰着爹爹。 爹爹离开之后，娘叫我把哪吒唤来。他一会儿就跑来了，总是穿着那件红色的 肚兜，生下来的时候他就穿着的，若是脱下来，他便哭个不停，一穿上就笑了。有 一次，他告诉我，这是他的混天绫；至于他雪白的手腕上生来便套着的黄金镯，也 有个名字，叫作乾坤圈。 “你做了什么事啦？”娘问。 “没做什么！”哪吒仰头望着娘，笑嘻嘻的。他唇红齿白，双眼炯炯有神，笑 起来那么可爱，让人忍不住想要亲一下。 “拐子嬷嬷差点被你射伤了，还说没做什么？”娘的脸色凝重了。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想试试我的弓箭嘛。” “还强辩？你犯了错，一点也不知悔改！” 哪吒低下头，不作声，一颗圆滚滚的泪珠跌在他的混天绫上。 娘有些意外，和平头嬷嬷对看了一眼。 “你别怕，娘不会处罚你的。” “我不怕。”哪吒揉了揉鼻头，一颗泪珠挂在鼓鼓的脸颊上，“我觉得伤 心。” “你伤心什么呢？”平头嬷嬷也觉得奇怪了。 “我惹我娘生气了，我很伤心！”哪吒用手臂抹去脸上的泪。 一瞬间，娘就被融化了。她向哪吒伸出手，哪吒立刻奔进她的怀里。 “傻孩子，娘不生气，你也不伤心。欸。” 同时，娘也伸出手望着我，我走上前拥住娘。 “小蕊儿，你怎么也哭啦？”娘亲亲我的头顶。 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也掉眼泪了。哪吒一边擦他自己的泪，一边帮我擦眼泪。 “你们都是娘的心肝宝贝，要乖乖听话噢。” 我知道我和哪吒都很爱娘，也想听娘的话，可是，有些诱惑真的很难抗拒。 总兵府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你从来没去过外面？”哪吒睁大眼睛看着我。 “娘说我这么小，出门太危险了。” “你一个人出门可能很危险，可是，如果有我陪着你，那就没危险啦！”
“不行的啦！” “为什么不行？你看，我跑得这么快，我可以把你藏在混天绫里面，根本不会 被发现的啊！” “娘知道了会生气的。” “那倒是。”哪吒在我身边坐下来，似乎是放弃了。 我应该安心的，可是，我却感觉有点失望。 “可是，如果娘不知道，她就不会生气啦！”两点黑幽幽的光芒，从哪吒大大 的眼瞳中蹿出来。 我的心跳了一下。 趁着平头嬷嬷睡午觉，哪吒把我放在混天绫里，然后跃上屋顶，飞快地跑出了 总兵府。 “姐姐，出来啦！我们去哪儿？” “我们去看爹爹在做什么。” 其实，我也不知道要去哪儿，哪吒跑得太快，我的头都昏了。 “嗖”一下，我们已经到了爹爹的练兵场，伏在城墙上，偷偷地看着爹爹骑着 他的宝黑驹，抬头挺胸地在练兵场上来回穿梭，几千名兵士排列出壮观的队形，动 作整齐划一。 “哇，爹爹好神气！”我真想告诉全世界的人，那个将军就是我爹爹。 “爹爹的护身甲太旧了，如果有件新的，那就更威武了。” “听说爹爹这件护身甲还是他师父送他的，是用龙筋扎成的，很牢固呢！”我 悄悄跟哪吒说。 那一天，平头嬷嬷午睡醒来，发现我和哪吒乖乖地睡在她身边，非常满意。
她并不知道，我们的秘密探险，已经展开了。 第二回 龙宫地震了 自从拐子嬷嬷被射了一箭之后，爹爹没收了哪吒的黄金弓箭，哪吒天天嚷着好 无聊。我们一直想找机会溜出去玩，偏偏平头嬷嬷跟拐子嬷嬷打了个奇怪的赌，赌 她可以连续一百天不睡午觉。 这有什么好赌的啊，简直比我和哪吒还无聊。 平头嬷嬷既然不能睡觉了，就盯着我和哪吒读书，她为了奖励哪吒用功，还用 彩色的棉布扎出一个五彩软球。 “这是给我的吗？”哪吒很喜欢的样子。 “这是嬷嬷特意为你做的。” “怎么没有我的名字啊？”哪吒翻来覆去地看着。 第二天，平头嬷嬷就用金色丝线绣上了哪吒的名字。 我们把彩球当成毽子玩，变换各种花样，用头顶着，或在脚尖传来传去。 那天，爹爹的同僚好友和一些拜把兄弟都来我家，说是要给爹爹庆生，连金吒 哥哥和木吒哥哥也回来了。 他们看见哪吒的时候，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呼：“怎么这么大啊？” “大哥，二哥，我要跟你们去学艺！我也要拜师父学本事！” “那不行，你还是个小孩子呢！”大哥说。 “你们刚刚还说我好大的啊！” “个子大没用的，你还是个娃娃心呢！”二哥皱起眉头说。
虽然哪吒看见他们很高兴，哥哥们却没什么耐心跟他玩，转身往前厅参加寿宴 去了。 哪吒蹲在地上，不开心了。 “怎么啦？” “为什么我们俩不能去吃寿酒啊？” “我是女孩子，不能去。” “为什么女孩子就不能去？不公平！” “反正我也不想去。”我口是心非地说。 “那我为什么不能去啊？我又不是女孩子！” “你还小嘛！” “我也想给爹爹祝寿啊！” “好啦好啦，你陪我玩球啰。” 我把哪吒拉起来，将彩球踢给他。他愣愣地站着，忽然瞪起圆圆的双眼，鼓起 腮帮子，大喝一声：“去！” 他的脚用力抬起，踢飞了球。我的头发全被卷起来，好强的力道！两旁的树都 弯了腰。那球愤怒地往前厅飞去，我还来不及担心害怕，已经听见许多桌椅倒下来 和锅碗盘勺落地粉碎的声音。 这下惨啦！ 爹爹来得好快，他虽然没有土遁，可是脸色看起来土土的。他的手上抓着已经 裂开的彩球，塞在里面的棉花可怜兮兮地喷吐垂挂出来，随着爹爹的怒气颤抖。 “这是怎么回事？”爹爹瞪着哪吒。
“老爷，这是我做的彩球，是我……”平头嬷嬷低着头走上前。 “是谁做的球我不管！” “爹爹，这是我玩的彩球。”这一回轮到我了。 “小蕊儿，这不关你的事。球上写着名字呢！一人做事一人当！” “是我的！”哪吒从我身后走出来，“球是我的，刚刚那一球也是我踢的！” “哪吒，爹爹的四十大寿，被你毁了！”大哥竖起眉毛。 “满堂宾客被你吓破了胆，这岂是我们家的待客之道？”二哥也在一旁帮腔。 “只是个小布球，有什么好怕的？这些人没生胆子吧！”哪吒忍不住回嘴了， 大家都指责他，让他很没面子。 “你们听听他说的什么话！让人耻笑我教子无方，连个小孩子都管教不好，怎 么领兵打仗？” 娘直到这时候才赶来，她挽住爹爹：“没事了，靖哥。我已经让人重新摆了酒 席，大家都开怀畅饮了，就等你这个寿星了。大喜的日子，和孩子生什么气呢？” “他一天到晚给我闯祸，你是怎么教他的？” “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好。我肯定会严加管教的。” “那时候就说这孩子不能要，你看是不是……”爹爹被娘拉着走开了，两个哥哥 也一起回到了前厅。 “原来我爹爹不想要我！”哪吒的眼圈红了。 “哪有啊，这是你爹爹说气话呢！”平头嬷嬷赶紧安慰哪吒。 “我只想给我爹爹拜寿嘛！”哪吒抱着膝盖蹲坐在地上。 “我知道，我知道。”平头嬷嬷疼惜地说。
平头嬷嬷知道，我也知道，娘应该也知道，只有爹爹不知道。 这下子球也没得玩了，我们觉得更无聊了。 有一天，哪吒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一边，他的手上全是肥皂泡沫：“姐姐，你 看！” “这有什么好看的？” “你拉一拉！”哪吒指着他的那只金镯子。 我用点力一拉，金镯子就从他的手腕上滑下来了。好沉的一只镯子，果然是很 特别的宝物。拿在手里觉得挺柔软的，好像还有脉搏和气息。不只是黄金的颜色， 仔细一看，有黑亮的光影在里面流动着。 “我们来掷乾坤圈玩吧！”哪吒提议。 我用力一掷，好重啊，金镯子“噗”的一声掉在地上。 “看我的！”哪吒往上一蹬，乾坤圈掷上了天。 这时候我才明白，在我手里那只是个普通的金镯子，到了哪吒手里，就成了乾 坤圈。 “怎么不见啦？”我抬头看了半天，脖子都酸了。 “我也不知道。”哪吒也抬头望着天空。 忽然，我们觉得天阴了。 乌云聚集得又快又沉，哪吒拉起我的手，往屋里跑。“当”——我们听见乾坤 圈落地的声音，接着，一只好大的鹏鸟，振动着翅膀，无力地扑倒在庭院里。 又闯祸啦！ 遭到无妄之灾的鹏鸟想要抬起它的颈子，一挣动，鸟喙上溢出血来，垂下头， 一动也不动了。
“怎么会这样啊？”哪吒嚷嚷着。 我跑过去，把手按在鹏鸟软软的颈子上，感觉到微弱的跳动。 “快！去叫平头嬷嬷！叫娘来救命啊！” 这一回，连着三天三夜，娘和平头嬷嬷都没合过眼。 娘真的生了气，把哪吒狠狠数落一顿，罚他跪着，直到大鹏鸟活过来才可以起 身。 “这鸟是招了你还是惹了你了？你竟下这样的重手，残害生灵！娘是白疼你 了，你这样做，让娘好痛心！” 哪吒给娘磕了头，认了错。娘还是不让他起身，他只好直挺挺地跪着。脸上顽 皮的神情都没了，看着鹏鸟大口大口地吐出鲜血来，他急得一身汗。 娘和平头嬷嬷先用仙鹤草喂食大鹏鸟，说是可以让它活血化瘀，接着又用了乳 香和没药为它消肿止痛。我负责熬药，撑着双眼不睡觉，看着娘和平头嬷嬷身上沾 满鲜血。鲜血干了，变成深褐色，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血的气味这么腥臭难闻。 虽然告诉自己要好好看着药炉，但我还是忍不住困倦睡着了。 似乎是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自己骑在鹏鸟的背上，鹏鸟平稳地飞行，张开宽阔 的翅膀，从积雪的山峰上翱翔而过。原来，外面的世界那么大。 我真的可以听见翅膀振动的声音啊。并不是在做梦呢，我就要醒过来了，掀掀 睫毛，真的，醒来了。 我看见花药坊里的阳光都被遮蔽了，鹏鸟正昂扬着头梳理它的毛羽。 空气里的腥味消失了，只闻到花草的清香。 “对不起啊！鹏鸟大哥，你原谅我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哪吒正在跟鹏鸟 赔不是。 鹏鸟没理会他，却转头凑向我，用它的头轻轻顶了我一下，又一下。暖暖的
头，好舒服啊，我伸手试着摸摸它。 “娘，你把它救活啦。”我笑着对娘说。 平头嬷嬷已经开了门，鹏鸟一飞冲天，消失了。 经过这件事，平头嬷嬷为我们去向娘求情，偶尔放我们出去玩玩，整天关在家 里也不是办法。 “出门去一定要先跟娘说，只可以在城里玩，不可以出城去，做得到吗？” 哪吒一口答应下来，他还答应娘会好好保护我，我也答应娘会好好约束他。 我们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踏出家门了。 只是有了一个跟班，那就是平头嬷嬷。不过，这也不难，平头嬷嬷和拐子嬷嬷 的赌期已过，她现在又可以睡午觉了。我们就专挑她想睡午觉的时间出门，走到城 边一个废弃的酒肆，把那些桌子拼成个大床铺，哪吒躺下来，很舒服的样子。 “平头嬷嬷，这里为什么这么凉爽啊？” “城外不就是九湾河吗？河边的风总是特别凉快啊。” “那我们就在这里睡个午觉吧。”哪吒说。 “我也想睡一下。”我接收到哪吒的眼神暗示，也躺下来，装作很累的样子。 “你们俩可不能到处乱跑啊，河里有妖怪，把你们吃了去！” “嗯……嗯……”哪吒的鼻孔里吹出小泡泡，睡得很熟的样子。 平头嬷嬷翻了个身，发出鼾声来。 一阵风似的，哪吒已经把我带出了酒肆，越过城墙，来到了九湾河边。 虽然总兵府里也有假山和流泉，还有池塘，可是都不能和这一条深不见底的碧 澈水流相比。
“姐姐，我们游到对面去。” “我不会游泳啊，你会吗？” “这有什么难的？”哪吒一头钻进水里，像条活泼的鲤鱼，打几个滚，又浮出 水面。 我真不懂，为什么他有这么多本事。 “好清凉啊！姐姐，我背着你过河，你也蹚蹚水，多舒服！” “不行啊，我不敢。” 哪吒“唰”一下子上了岸，采来一片大荷叶，折成船的样子，让我坐在上面。 “这样就不怕啦。我推着你，我们一起渡河。” 我安稳地坐在特制的荷叶船上，哪吒像个马达似的，一边游水一边把我往前 推，低下头还能看见鱼儿在透明的水中游动。 “哇，有条大鱼！”我兴奋地指着水里那条摇头摆尾的鱼。 “河里有妖怪，把你们吃了去！”哪吒学着平头嬷嬷说话，我们笑成一团。 一下子就到了对岸，哪吒气都不喘地把我从荷叶上拉下来。 “糟了！”我看见他的肚兜，“你的衣裳脏啦。” “没关系，这衣裳脏了，那就洗一洗吧。”他索性脱下肚兜，搁进水里晃两 下。 我忽然觉得天摇地动。 “地震啦！”我嚷着。 哪吒站直身子：“有吗？” 我们停了一会儿，没什么动静。我开始觉得有点不安。
“咱们回去吧，等会儿平头嬷嬷醒来就糟糕了。” “那好吧。”哪吒用力把肚兜甩进河里，晃荡几下。我站不稳，跌倒在岸边。 震得比刚才更加严重。 原来是他的肚兜，是这个混天绫。 哪吒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大笑起来。 “哎哟！哎哟！地震啰——”他把肚兜再晃进河里。“哪吒！”我站不住，大 声喊他，“别闹啦！” “何方妖孽作怪？”就像打了一声响雷似的，好大的吼声。 我捂住双耳，看见河面上升起的那头怪物，吓得退后几步，不敢呼吸。 怪物浑身青紫，脸上凸出一块块的疣，两只眼睛红通通，嘴巴咧到耳朵旁，獠 牙森森，他的头发一绺一绺地扭结着，就像吐芯的红蛇。 平头嬷嬷说得没错，河里真的有妖怪，要来吃我们了。 “我才不是妖孽！我叫李哪吒，我爹是陈塘关总兵李靖！你才是妖孽呢，长得 这么丑，都把我姐姐吓哭了！” “我是巡海夜叉李无貌！我家世世代代都长这个样子，你觉得我丑，我娘还说 全天下我最英俊潇洒呢！你这个小娃娃，为什么掀大波浪，毁我龙宫？” “我们在九湾河里戏水，跟龙宫有什么关系？你不要乱赖人！” “我认得这个宝贝！”夜叉指着混天绫，“你就是用混天绫戏水，九湾河直通 东海，把咱们龙王震得从王座上滚下地来。” “哇哈哈哈！”哪吒笑得直不起身子，我想象龙王从座椅上滚下来的样子，也 觉得好笑。 “姐姐，龙王的屁股一定是尖的，坐不住，才会从椅子上滚下来——”
“放肆！”夜叉从河水中腾空而起，手中多了一柄大斧头，朝着哪吒劈来。 “哪吒小心！”我大喊。 哪吒伸出手臂去挡，斧头正好劈在金镯子上，发出锐利的声音，当—— 乾坤圈散出金光，夜叉的身子被震飞出去。他的斧头高高弹起，“嗖”的一 声，把他的身子砍成两半。 我的嘴张开来，久久合不上。 哪吒傻傻地转头看我，他的身上全是夜叉蓝紫色的血，又腥又臭。 “快快快，我们赶快回家！”我拉着他要跑。 “我先把这些冲掉。”哪吒跳进水里，我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又一次剧烈的晃动，我跌进草丛里。 爬起来的时候，我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儿。 风停了，鸟也不叫了。 四周出奇的安静，好像被一个透明的罩子盖住，连时间也停止了。 河水迅速地从我们脚下退去，连水的流动也是无声的。 “姐姐。”所幸，我还能听见哪吒的声音，不然，我会以为自己耳朵聋了。 “怎么了？”他问我。 我不知道怎么了，但我感觉到有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了。 巨大的，什么东西正从河心升起来。 “快跑——”哪吒对我喊。 已经来不及了。
一只好大好大的粉红色蜥蜴，身上布满亮晶晶的鳞片，生着鼠的脸，马的蹄， 额上一只犀牛角，从水中升起来。背上骑着一位年轻人，看起来比大哥还大上几 岁，斯斯文文的样子，穿一件五彩的袍子，手上拿着一把绢扇。 一瞬间，他就挡住了我们的路。 “喂！你是谁啊？让开！”哪吒跨前一步。 “你又是谁？” “我是李哪吒！你到底是谁啊？神秘兮兮的！”这一回，哪吒没报上爹爹的名 字，可见他也知道事情搞大了。 “李无貌可是你杀的？” “那个丑八怪是自己找死。” 绢扇青年的脸忽然凑到哪吒面前，真不知道他的脖子怎么能伸那么长。 “你这个小毛头，口气倒不小啊。无貌可是我爹东海龙王的御前侍卫，你说杀 就杀了，怎么跟我爹交代啊？” “不就是个侍卫吗？我爹有万儿八千个，赔你爹一个就得了，肯定比那个李无 貌好看多了！” 龙王太子的眼睛在生气，他的脸却在笑，我想，这就是所谓的冷笑吧。 “我好好地在书斋里读书，你偏搞出地震来，把龙宫闹得上下不安，害我出来 跟你穷搅和，真是浪费时间。不用说这么多废话了，你跟我走吧！” “去哪儿？” “去龙宫见龙王啊。” “见龙王？”哪吒转了转眼珠子，“行啊，改天去。” 他拉起我就想跑，那只大蜥蜴高高地抬起双脚，眼看要把我们踩扁了，却慢慢
地放下蹄子。 “哼！”龙王太子叨念着，“没用的逼水兽，胆小如鼠！” 我偷空看了看逼水兽，它有一双好温柔的圆眼睛，栗子色的眼珠子，莹亮的， 水光闪闪。我知道，逼水兽有意放我们一马。 “现在就去！”龙王太子的眉毛好细，挑起来的时候就像两柄匕首。 “我们要回家吃晚饭，明天再去吧。我娘在家等我们呢……”哪吒好言好语地商 量。
“没得商量！”一阵风过，我发现自己拔地而起，已经被龙王太子攫住了。 他的双手是尖利的大爪子，用力抓着我，好痛啊。我忍不住哭起来。 “放开我！” “姐姐！”哪吒急得跳起来，“放开我姐姐！” “这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你放我姐姐回家，我跟你去！不就是去龙宫嘛，有什么了不起？十八层地狱 我也敢去！” “我敖丙就不信治不了你。” “丙哥哥！”看见我又哭又喘气，哪吒换了温驯的语气，“拜托你放了我姐 姐，我一定跟你走。” “奸猾小鬼！现在我一个也不放，你们俩都跟我走，这叫作‘买一送一’。” 我看见哪吒的脸蛋绷紧了，他的双手握拳，大喊一声：“嗬！” 岸边的芦苇全倒了，哪吒像个燃烧的炮弹，冲向敖丙。 敖丙一只手抓住我，整个人腾空而起。 “你敢伤害我姐姐，我绝不饶你！” 哪吒撕下身上的混天绫，挥舞着，越来越长，像一条鞭子似的，准准地打在敖 丙腰上。敖丙松开手，我直直地坠落河水中，不能呼吸了，眼前发黑。我快要淹死 了，哪吒快来救我。快来救我—— 我看见哪吒向我伸出手，敖丙却从他身后劈打下来，哪吒只好回身应战。 我放弃挣扎，慢慢沉入河里，河水冰凉，微弱的绿光，这是死亡的颜色吗？ 忽然，有个力量把我捞起来，哗啦哗啦，可以听见水声。我浑身无力，被放置
在岸边柔软的草地上。 是逼水兽，是它救了我。 “你害死我姐姐！”我听见哪吒嘶声呐喊，比哭还凄惨。 他以为我已经淹死了。他被缠斗着，不能脱身，悲愤莫名。 “去死！”他用混天绫系上乾坤圈，甩出去，套住敖丙的脖子。为求脱困，敖 丙的脖子伸得好长好长，乾坤圈却迅速地缩小了，不管敖丙怎么扭动都挣不开。 我想呼唤哪吒，告诉他我还活着，可是，我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 在我眼中留下的最后影像，是敖丙身上的五彩袍子迸裂开来，他的手爪、头 颈、尾翼恢复龙形，一条垂死的龙。 闪电劈开了紫色的天空。 第三回 隐身闯天庭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温暖的被褥和枕头。窗外的阳光细微， 像水一样渗透进来。 从朦胧到清晰，我把眼前的人看清楚了，是拐子嬷嬷。为什么会是拐子嬷嬷？ 怎么不是平头嬷嬷呢？哪吒呢？他到哪里去了？我们不是在河边吗？九湾河边的风 吹得好凉爽，我们在河边玩得好开心。然后……忽然之间……龙王太子敖丙！一片片 的记忆像拼图似的，很快拼凑出来，确实是发生了非常可怕的事啊！ “拐子嬷嬷——”我哭出声来，一头栽进她怀里。 “乖啊！小花蕊儿，不怕，不怕……” “我要找哪吒！嬷嬷，我弟弟去哪里了？” 拐子嬷嬷只是拍着我的背，一句话也不说。
“我是怎么回来的？”我直起身子问。 “平头嬷嬷找到河边去，把你们带回来的。那时候，你已经不省人事啦！” “哪吒呢？他有没有受伤？” “哪吒没事！他闯了祸，倒是一点事儿也没有。平头可惨啦，她急得差点投河 自尽啊！” “都是我们不好，不该瞒着平头嬷嬷。可是，我们不知道会出事啊，哪吒误以 为我被那个龙王太子害死了，他又气又急，才会出手的……龙王太子，死了吗？” “小孩子打架嘛，难免不知轻重，要命的是，你这个顽劣的弟弟，竟然把龙王 太子的筋给抽了！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啊？” “怎么会这样？” 我急着翻滚下床，趿着鞋往外跑，拐子嬷嬷跟在后头嚷嚷：“你爹爹还没回来 呢，要是让他知道了，那可就翻天啦！” 跑过奇珍园的时候，我被一个亮晶晶的东西吸引住，停下步伐。那是一只袖珍 的如同玩偶的逼水兽，正站在池塘边舔浮萍吃，就像是小孩子舔着棒棒糖一样，美 滋滋的。我的奇珍园里什么时候有了这一只小小的逼水兽啊？ 喘了口气，我继续往娘的房里跑。门外，跪着的是平头嬷嬷，她耷拉着头，好 像灵魂都被掏了去。 “平头嬷嬷。” “小蕊儿，你没事啦？太好了，这样我就死也瞑目了！” “对不起，平头嬷嬷，我对不起你。” “别说这些了，快，去看看你娘，她真的气坏了！” 推开门，哪吒原本跪着，转头看见我，立刻跳起身子来，欢呼着：“姐姐没 死！姐姐没死！”
他飞快地跑过来，拥抱住我。 我听见娘幽幽长长地叹了口气。 “娘，你要罚就罚我吧！不关平头嬷嬷的事，也不关姐姐的事。去河边玩是我 的主意，和人打架也是我一个人做的！”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罚你，怎么连人家的筋也抽了？等你爹回来，让我怎么跟 他说？” “抽了他的筋，我自有用处。”哪吒说着，转头问我，“我把逼水兽缩小了， 给你放在奇珍园里。见着了吗？” 原来是哪吒。逼水兽那么小的胆子与那么巨大的身子，本来就不相配，缩小了 反而更可爱。 “夫人！”拐子嬷嬷惊惶地喊着，“东海龙王来兴师问罪啦！他和老爷正好在 大门口遇见了，老爷大发雷霆，要找哪吒呢！” “你们谁也别说看见哪吒了！”娘拉起哪吒，“跟我走！” 我的记忆中还没见过娘的身手如此矫捷，像阵风似的，一下子就消失了。 拐子嬷嬷顺手拉起平头嬷嬷：“别跪了，咱们去想点法子吧。” 我来到奇珍园里，逼水兽缓缓向我走来，它救过我一命，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哪吒把你缩小了，你不要怨他啊！” 逼水兽眨眨明亮的眼睛，摇摇头，浑身拉直了，舒服得像猫咪似的伸一个懒 腰，又往池塘走去了。我怎么觉得，它在这里比跟着龙王太子要快乐多了？ 我不敢去前厅，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娘把哪吒带到哪里去了呢？ “你娘呢？哪吒在哪里？”爹爹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怒气冲冲地问。 “我不知道，我没看见……”
“靖哥，你回来啦？”还好，娘出现了。 “都是你！你溺爱的宝贝儿子闯了大祸啦！” “你在说什么啊？谁闯祸啦？” “哪吒！除了他还有谁？他竟然杀死了龙王太子，还抽了人家的筋！东海龙王 上门来讨凶手了！” “这话是从何说起的呢？”真佩服娘可以这么镇定，“谁看见咱们家哪吒杀人 啦？” “虾兵蟹将都看见了！” “这就不对了。虾兵蟹将眼睛一丁点儿，怎么认得出谁是谁啊？哪吒今天发 烧，根本没出门，怎么好端端地说他杀了人？你怎么就相信了呢？” 爹爹被娘这么几句话堵得哑口无言，他有点被说服了：“真不是他干的？” “都说他没出门啦。” “这样啊……那我得去瞧瞧。” 爹爹往哪吒房里走，一边推门一边叫着：“哪吒！” “爹爹！”哪吒高声回应着，很兴奋地奔向爹爹，“爹爹！我在为你编护身甲 呢，不是说要用龙筋才能牢固吗？今天好不容易得到龙筋了，我终于有礼物送给爹 爹了！” 怪不得哪吒要抽龙王太子的筋了，原来，他一直记挂着要送爹爹生日礼物、给 爹爹祝寿的事。 爹爹后退一步，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等我编好了，给爹爹穿上，爹爹就变成全天下最神气的将军了！” “你这个逆子！”爹爹劈手抢过还没编完的护身甲，摔在地上。
“你还包庇他！你还宠溺他！把他宠得无法无天，杀人放火，恶性难改！”爹 爹对着娘吼。 “靖哥！”娘的泪流了下来，“都是我不好。你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分儿上， 放过他吧。他是我的心头肉啊，你难道要把他送给龙王，眼睁睁看着他送命吗？他 可是我怀胎三年零六个月生下的啊……” 爹爹的脸从白变黑，五官全扭在一起，我知道，他最禁不起娘的眼泪了。 “你叫我……叫我怎么办才好呢？” 娘凑过去跟爹爹说了句悄悄话，爹爹像个雕像似的，一动也不动，过了半天， 好像身子有千斤重似的，举起手，指着哪吒：“你这个不肖子！我李靖就当没生过 你这个孩子，你给我滚！滚出去！” “爹爹！”哪吒哭起来，“您别赶我走！我不要走啊！人是我杀的，我去抵罪 就是了！爹爹！求您了，别赶我走啊！爹爹——” 是我，是我把哪吒拖出家门的，他哭得那么伤心，弄得我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的。可是，我心里有点儿透亮，仿佛觉得把哪吒赶出家门，才能够保护他，让他避 避风头。 现在，我们俩坐在城墙根儿上，真的就像两个孤儿似的，无家可归。 “为什么赶我出来？为什么不要我？我帮爹爹编的护身甲，他扔在地上，看都 没看一眼……”护身甲还是他心里头最重要的事。 “姐姐，我不想离开娘！”哪吒呜呜地哭泣，“我想家了！我想娘！” “别哭了，哪吒！过几天，等到风声过去，我们说不定就能回家了。” “为什么都怪我？那个丑八怪用斧头劈我啊！敖丙差点害死了你！为什么都说 是我的错？不管我做什么事，反正都是错的！” “我知道了。”哪吒的眼睛红红的，“爹爹早就想把我赶出家门的！”
“你别瞎说。” “我没瞎说！爹爹不是说过根本就不该要我的吗？他从来没喜欢过我！不管我 做什么，他都不喜欢我！” 哪吒站起来往前冲，一头撞到了人。 “哎哟！” 他撞到的是个白胡子老头，说真的，老人家我见过不少，可没见过这样的。他 的白发和白胡子白得发亮，就像冬天里的第一场雪那样洁净；而他的脸庞红扑扑 的，一丝皱纹也没有；额头好高好宽；穿一身银色的长袍，手中执一支拂尘；满脸 和蔼的笑容，双眼炯炯有神。 哪吒揉着头喊疼。这倒很稀奇，他从小就是个铁头，谁给他撞上了都要痛得打 滚，有时候他撞上墙壁，一点儿事也没有，墙倒是给撞出个缺口来。 这一回，老人笑吟吟地站着，哪吒反而跳脚。 “喂！好狗不挡路！”哪吒一生气就出言不逊。 “哪吒！你闯了大祸，无家可归，累及父母，还不悔悟？” 哪吒抬头望着老人：“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老人扬起拂尘，在哪吒脸上掸灰尘似的掸了几下：“哪吒哪吒！你的本性 呢？” “哈啾！”哪吒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怔怔地看着老人，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 的，喊出来：“师父！” 老人仰头大笑，中气十足。 “师父，您带我回去吧，我不想待在这儿了！” “哪吒，你要去哪儿啊？”我觉得心慌。哪吒的模样看起来有点不一样了，我 对他好像是熟悉的，又像是陌生的。
“小姑娘，你别怕。”老人慈祥地对我说。他为什么能看透我的心思，知道我 害怕呢？ “哪吒，你瞧瞧，你为爹娘惹来了多大的麻烦。”老人像变魔术似的，袖子里 忽然落下一面琉璃镜，菱形的宝镜里有七彩的光芒在流转。 我和哪吒一起凑过去看，镜面忽然模糊一片，像起雾似的，然后，总兵府渐渐 清晰地浮现出来。 爹爹出现在镜中，满脸大汗，声嘶力竭：“东海兄，您就放过我这个逆子吧， 他年幼不懂事，闯了滔天大祸，都是我管教不严。‘养不教，父之过’，说来说 去，都是我的错！” “敖丙被活活勒死，我已经痛彻心扉。你那个狠毒的儿子，竟然连他的筋都抽 了去，叫我情何以堪啊？” “启禀大王！”有个头上长螯的蟹将军，手中提着一件护身甲走来，“这是我 们在后院搜到的，请大王过目。” 就是这一件，哪吒送给爹爹的生日礼物。 “我的儿啊！”龙王放声大哭，“你是我最用功、最聪明的儿子，好好地在书 斋读书，怎么竟遭此不幸，被屠杀抽筋啊！丙儿！丙儿——”他恨恨地瞪着爹 爹，“这可是你的护甲？” “这都怪哪吒年幼不懂事……” “好哇，你个李靖！分明是你唆使儿子行凶杀人，为的就是用龙筋扎护身甲！ 你藏着凶手不放他出来，我拿你无可奈何，我去天庭告你！我不信天帝也奈何不了 你！” “东海兄，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 东海龙王不理会爹爹的哀求，拂袖而去了。 “呸！脓包龙王，跟他儿子一样没用！有本事就来抓我啊，去天庭告状，算什
么英雄好汉？”哪吒气得跳起来，对着镜子嚷嚷着，“爹爹！不用求他！” 老人把镜子卷进袖中，笑眯眯地说：“他听不见的。” “老爷爷，您救救我爹爹吧。”我知道老人家神通广大，一定可以帮忙的。 “我可救不了他。” “那怎么办啊？” “解铃还须系铃人。”老人家看着哪吒。 我也看着哪吒。 “看我干吗？我又没在他身上系铃！”哪吒气呼呼地说。 “叫你读书你不读。”我敲他的头，“老爷爷的意思是，祸是你闯出来的，也 得要你去收拾啦。” “我去天庭把他打回来？”哪吒忽然开窍了。 “打是不行的，你得好言相劝，苦苦哀求。为了你的爹娘，你不愿意吗？” “为了我爹娘，我当然愿意。可是，天庭岂是我说去就去的？龙宫有很多虾兵 蟹将，天庭一定有很多天兵天将啦。” “这倒不难，我送你隐身符，你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去自如。” “这么好？那我马上就去！” 老爷爷的袖中掉下一管毛笔，他弯腰在哪吒的膝上画了几笔，哪吒扭着身子 笑：“哇哈哈，师父啊，好痒啊，真是痒死我啦……” 毛笔又来到哪吒的胸前，再画几笔，接着移到了额头，哪吒还是笑得停不下 来。 “好了没啊？太痒啦，哈哈哈……”
我却捂住嘴叫出声来，哪吒的下半身消失了。他的上半身也在慢慢变淡，淡得 像烟一样，好像吹一口气，就会散光了。 “哪吒。”我完全看不见他了。 那一刻，我心里涌起忧伤。如果看不见，我怎么知道这个人是存在的呢？哪吒 完全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我的耳朵忽然痒酥酥的，浑身鸡皮疙瘩爬起来，可恶，一定是哪吒。 “你很讨厌耶！”我一边笑一边骂。 “你真的看不见我了！姐姐，师父，我走了！” “哪吒……”我想跟他说路上小心，早去早回，可是，那一瞬间，我什么也说不 出来。他不再是跟在我后面的小弟弟了，我已经不能再为他做些什么了。 我慢慢坐下来，抱住自己的膝盖，什么话也不想说。 “小姑娘。”老爷爷还没离开，他一掀袍子的后摆，在我身边坐下来，“你怎 么不回家啊？” 我摇摇头。 “你要等哪吒吗？” 我点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就在这一摇头、一点头之间，我的眼泪就落下来了。 “哪吒都是为了我，他为了救我才跟敖丙打起来的。他以为我淹死了，整个人 气疯了，才会打死了敖丙……他抽龙筋，也是为了爹爹。可是，爹爹不了解他，我又 帮不了他……” “谁说你帮不了他？你一直在帮他，一直在保护着他啊。” “哥哥们高来高去的，爹爹也会土遁，哪吒一身本领，娘是救命的活菩萨，连
拐子嬷嬷也有拐子功呢。只有我，什么用也没有，这么小一丁点儿，跑都跑不快， 能帮他什么啊？怎么保护他啊？” “傻孩子，你不用高来高去，也不用一身本领，你是用‘心’在保护哪吒 啊！” 我望着老爷爷高深莫测的笑容，有点困惑：“老爷爷，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您……您是个神仙吧？” “我只是个住在深山里的人。”
“老爷爷，我真的不放心哪吒，他净闯祸，您可以带我去看看他吗？” “看吧！”老爷爷手一转，宝镜又到了他手上。 我看见哪吒在天庭排班的众神仙中，穿梭来往，这些高高矮矮，或秀逸或怪奇 的神仙，只顾着打躬作揖闲聊天，都没看见隐身的哪吒。 哪吒找到了东海龙王，在他耳边吹气，这是哪吒最爱玩的把戏，看着他一吹 气，我的耳朵都痒起来了。 “嗳，嗳……”龙王像赶蚊子一样地赶哪吒。 “东海龙王，我有重要的事要跟您说，跟杀死你儿子的李哪吒有关的，你快快 随我来。”哪吒一边说着，一边牵起龙王的衣袖，将他带出仙班，到了一个园林的 深处。 “你是谁啊？到底要说什么？” “我就是你恨之入骨的李哪吒！” “什么？”龙王挥起拳头猛捶猛打，全是徒劳，气得咬牙切齿。 哪吒早腾上一棵树，站在高高的枝杈上，笑嘻嘻地看好戏呢。 “别费力气了。龙王伯伯，杀了敖丙是我不对，可是，他也不对啊！他要淹死 我姐姐，我姐姐与他有什么冤仇？圣人不是说嘛，‘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 您要怪我之前，自己也得反省反省啊！” 难得哪吒记着这句话，这是娘常常对他耳提面命的。 “你杀了人，还扯出什么圣人来。我非要上告天帝，让天帝诛你全家！” “砰”！龙王当胸挨了哪吒一脚，哪吒怒气涌上来，脸都红了。 “你的儿子敖丙是个酒囊饭袋！怎么怪得了我？怎么怪得了我全家？” “我看天帝怎么发落你！我现在就去告！”
“不准去！”哪吒一把抓回龙王，用力在他的腋下拔出一枚五彩鳞片。 就在这一刻，我想起以前娘和我们说过，龙王全身都裹着盔甲似的硬鳞，只有 腋下的三片鳞是他的致命伤，碰不得的。 龙王倒在地上，疼得翻滚哀号。 “糟啦！”老爷爷急得跺脚，“我叫他苦苦哀求，他怎么让老龙痛苦哀号 啊？” “你还告不告？”哪吒把龙鳞别在腰上，神气活现地问。 龙王趴在地上，一脸的汗：“我与你的深仇大恨，永世难解！我非告不可！” “你敢！”哪吒又使劲儿地拔下一枚龙鳞。 龙王的惨叫声使我捂住耳朵，不忍听闻。老爷爷则是掩住眼睛：“这下坏了事 了！” “我不告了！算你狠！我不告了……”龙王痛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他不告啦！老爷爷，哪吒成功啦！”我开心地跳起来。 “他闯大祸啦！东海龙王还有三个兄弟，北海、南海、西海，龙族最大的耻辱 就是被拔去龙鳞，这是生不如死的耻辱啊！这下子，李家的大祸逃不掉了……” 我站着，却觉得脚下有些晃动，头顶上的乌云迅速密集，锐利的闪电切割着紫 彤色的天空。雷声隐隐，响在遥远的地方，却感觉正慢慢靠近。 我的背脊发麻，头发丝丝竖起。 “怎么办啊？” “快回家去吧！要记得，哪吒什么都不怕，就怕火！火一烧，他就魂飞魄散 了。到了那一天，你一定要把他带来见我！” 我的脑中一片混乱：为什么怕火？谁要烧哪吒？我要带他去哪里见老爷爷呢？
好多疑问都被我的恐惧掩埋了。而在此时此刻，我只想做一件事，飞快飞快地跑回 家里去。 第四回 火焚哪吒庙 我从来没跑过这么快，左脚绊着右脚，跌扑在地，翻个身，继续往前跑。天上 的云激烈地翻腾着，大片的乌云吞噬着小片的紫云，再吐出更厚重的釉蓝色的云 烟。 夜，忽然降临，封锁住整座城。 刺眼的闪电打开了封锁，亮得令人睁不开眼睛。 雷声震动得我的五脏发疼。 家，就在前方了。 “娘！”我大喊。 那雄伟的大门，已截去一半，像是被雷劈的，墙头上还残余着将熄未熄的火 焰。两个守门的兵士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小蕊儿！”拦腰把我抱住的是平头嬷嬷，她喘息着，“你别进去！你娘交代 了，叫你和哪吒快逃，千万别回家去。” “我要找我娘！”我挣扎着，用力跳动。 拐子嬷嬷伸手捂住我的嘴：“别嚷嚷！四海龙王都来啦，他们来势汹汹，这会 儿真是要遭劫啦！” “你弟弟呢？你们不是在一块儿？”平头嬷嬷问。 我想说话，却开不了口。 “平头嬷嬷问你呢！哪吒呢？那个惹祸精去哪儿啦？”“拐子，你捂着她的
嘴，叫她怎么回答啊？” 拐子嬷嬷终于放开我。 “他跑去天庭，把东海龙王的鳞给拔下来了——” “怪不得！他这个——” 一阵红色的旋风从我们头上卷过，落进了总兵府里，打断了拐子嬷嬷的咒骂。 “糟啦！是哪吒！”平头嬷嬷拔腿就往里跑。 拐子嬷嬷紧跟在后，我们一起跑进了前厅。 我首先看见了爹爹和娘被捆绑着，跪在厅中央。他们身边站着四个高大的龙 王，分别穿着紫色、黄色、蓝色和银色的绣袍。龙王们有着凸出的前额，外暴的利 牙，牛一般的圆眼睛，朝天的鼻孔喷出白烟来。 然后，我看见了哪吒，他一个人面对着四位龙王，只有愤怒，并无惧怕。 “放开我爹娘！”他对他们喊着。 “李哪吒，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私闯天庭，对我无礼施暴，我们已经禀告 天帝，天帝赐我们绾仙绳，绑了你爹娘上天论罪！” “你的鳞片还在我腰上呢，有什么好威风的？有本事放了我爹娘，抓我上天庭 去啊！”哪吒想往前冲，却被弹回来，跌坐地上。 “哼！我们已经画了断地符，想救你爹娘，别做梦了！” 原来是这样，爹娘和四位龙王就像扣在一个罩子里一样，无论怎么用力，外头 的人都进不去。 “爹爹！娘！”我大声叫着。 这一叫，他们身上的绳索更深地嵌进皮肉里，鲜血汩汩地流出来。
“爹爹——”哪吒再一次冲向断地符，撞得头破血流。 “你这个不肖子！”爹爹抬起头，瞪着哪吒，“把父母亲连累到这般地步，我 当初，当初就该一剑劈了你！” “靖哥，你别这么说。” “我说的是实话！想我李靖一生光明磊落，重仁重义，今天却落到这个下场， 全都是被这个逆子害的！” “东海龙王！”哪吒昂起头，抹去鼻血，“你放了我爹娘，带我走吧！” “说得容易！你这个小鬼头诡计多端，我们哪有本事带你上天庭？冤有头，债 有主，带你爹娘去天庭，也是很应当的事。怪只怪他们教子无方，纵子行凶！” “我不是他们的儿子！他们也不是我爹娘！”哪吒发出一声怪叫。 “你说什么？”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哪吒捡起爹爹落在地上的佩剑，对爹娘说，“千错万 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爹娘就当没生过我这个逆子吧！” “孩子，你要做什么？”娘满脸泪痕地望着哪吒，“千万……不要啊……” 我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上牙剧烈地打着下牙，咯咯咯咯……哪吒啊，哪吒…… “东海龙王，你也就是想替儿子讨回一命，我的这条命给你就是了！今天我就 割肉还母，剔骨还父！” 他忽然转头看着我，对我微笑。 那是我们在九湾河上游荡时，他的微笑；是我们在城墙头看着爹爹校阅时，他 的微笑；是我头一次把初生的他抱在怀里，他的微笑，是那样天真、快乐、美丽的 一个微笑。 我向那个微笑伸出手。
哪吒高高地扬起剑，挥向他自己。 一瞬之间，我的眼前一片血红。这是一个屠杀的世界，我亲爱的弟弟，屠杀了 他自己。 哪吒！ 我在血红中翻滚，感觉自己将要溺毙，在梦中病着，在病里昏梦。 可是不管怎么病，怎么梦，我都清清楚楚地记得，没有了，我的弟弟，已经不 在了。 老爷爷不是说我可以保护他的吗？为什么我什么事都不能做呢？老爷爷说我可 以用“心”保护他，我的心在哪里呢？ 娘说，我是在哪吒走后第十天才醒过来的。 醒过来的时候，我无法说话。 “小蕊儿，认得我吗？我是拐子嬷嬷啊！”拐子嬷嬷在我面前嚷着。 “哎，你让开！她不一定认得你，可她一定认得我，我是从小把她带到大的 啊。”平头嬷嬷挤过来，“来，叫一声，叫我一声，啊？” “我说啊，她根本不认识你了。要不要赌？”拐子嬷嬷又来了。 这个世界好像都没什么改变呢，一切如故。 推开窗，我可以听见奇珍园里的彩凤鸟儿欢快的歌声。我不想起床，也不想说 话。如果这个世界一切都是一样的，那就好了。 爹爹来看过我，娘也陪着我，但我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我开口，一定忍 不住会问：“哪吒呢？” 但我不想这么问。 于是，我就不说话了。
“花蕊儿，跟娘说，你想要什么呢？你想要什么，娘都想办法给你，你就开口 说说话吧。” 我想要什么呢？我知道我想要什么，但是，我怎么能说呢？ 于是，我还是不说话。 那一天，平头嬷嬷把我带到奇珍园里晒太阳，她说：“你的脸色真苍白，这可 不行。晒点太阳，就能好起来啰。” 我在太阳下昏昏欲睡，直到天黑，都没醒来。 然后，有人推推我。 轻轻地唤着：“姐姐。” 我看见了哪吒，像是在雾里，看不清，但我知道是他，强烈地感觉到他。 我的眼泪滚滚而下。 “好累啊。”他说，“我的魂魄跑了四十九天，找不到可以安歇的地方。” “你可以回家啊。”我对他说。 “我没有家。”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爹爹已经不要我了，我和他再也没有 关系了！” “可是，家里还有娘啊，还有我啊！” “我知道，姐姐。我就是来找你帮忙的。” 我能为哪吒做什么？我一千个愿意，一万个愿意啊！ 就是那天夜里，我出声大喊：“娘！” 娘和平头嬷嬷一起跑来，点着灯，找到了我。 “夫人，小蕊儿能说话了。”
“哪吒！哪吒！我看见哪吒了！” 我告诉娘，哪吒说他的魂魄无依无靠，如同孤魂野鬼一样，好凄凉啊。他求娘 为他在翠屏山上建一座庙，用他的样貌雕个神像，让他的魂魄得以憩息。 “今天，正好是七七四十九天啊。”平头嬷嬷压低了声音说。 娘摸着我的头，没说话，她的手心凉凉的。 翠屏山的工程开始了，娘找了上好的石材，要为哪吒建一座冬暖夏凉的行宫， 还找了最好的画工，先画出了哪吒的人像图，再由木雕师挑来最好的紫檀木，用最 细腻的刀工雕刻出哪吒。当然，这一切都是瞒着爹爹进行的。自从那件事发生之 后，爹爹不许家里人提起哪吒，连娘都不可以。好像家里从来也没有这个人存在似 的。我实在不明白，难道大家都不提起，就会全部忘记了吗？ 真正重要的事，根本不需要提起，因为从没有忘记。 哪吒木雕像送进花药坊的那一天，我们都傻了。这分明就是哪吒回来了啊：淘 气而机灵的模样，那两颗琥珀镶成的眼睛，闪着慧黠的光；鼓鼓的腮帮子饱含着笑 意，好像立刻就会拉起我的手说：“咱们溜出城去吧。” 娘拥抱住哪吒的雕像，落下泪来：“我苦命的孩子。” “夫人，吉时已到，要安神位了。”拐子嬷嬷说。 “娘会按时给你香火和牲礼，你就把往事都忘了，看看能不能成个快活仙 吧。”这是娘给哪吒最后的祝福。 翠屏山有两百二十五级台阶，哪吒行宫在山顶，正好可以看见陈塘关里的总兵 府和关外的九湾河。这里还是他依恋难舍的地方啊。 安好了哪吒雕像，挂上了“哪吒神宫”的匾额。 大功告成。 从那以后，哪吒又回到了我身边。他的魂魄有了行宫，连大白天也能现出人
形，和我四处游玩。 他还是叫我姐姐，只是再也不提爹爹和娘。他好像是一个全新的人，我看着 他，有时候觉得熟悉，有时候觉得陌生。 “以前啊，我们在家里面……”有一次我有意地提起过去。 他没望向我，只是淡淡地说：“以前的事，我不太记得了。” 不记得了啊。我便安静下来了。 第一次有人来行宫上香，是个瘦小的孩子，他带来的祭品是家里做的杂粮馒 头。他的家里很贫穷，给人家放牛讨生活，奉养年老失明的奶奶，祖孙二人就这么 相依为命。偏偏遇上一群不务正业的少年，整天吃饱了没事干，专门整这个孩子， 不是抢走他的牛，就是打伤他的牛。最恶劣的一次，甚至还叫这个孩子把脸趴进牛 粪里。恶少拍手大笑：“哈哈哈，牛粪洗脸，热乎乎的，可舒服了吧？” 哪吒听着孩子的哭诉，越听越气，他整治了这群少年。当他们起床时，发现自 己是枕在牛粪上睡的；吃面的时候，发现面条全成了牛粪；鞋里是牛粪，头发里也 是牛粪，牛粪无所不在。少年们吓得快崩溃了，只好乖乖地到行宫里上香，保证再 也不欺负放牛的孩子了。 哪吒甚至还医好了瞎眼的奶奶，使她重见光明。 从此以后，来哪吒行宫上香的人络绎不绝，香火鼎盛。 哪吒不再是调皮捣蛋的孩子了，他很认真地为这些善男信女解决问题，济弱扶 贫。 “只要三年。”他有一次对我说，“师父告诉我，只要受三年香火，我就能重 返人间了。” 我心里很想知道，却也不敢问：“重返人间之后，你会回家来吗？” 爹爹看起来好像完全忘记哪吒这个人了。可是，有一次，大哥、二哥回家过 年，全家围在一起吃年夜饭，那个夜晚，我却看见了爹爹内心的秘密。
那一夜，我特意藏了一些哪吒爱吃的菜，想送去给他尝尝。趁着大家都睡着 了，我摸黑走过庭院，却看见亭子里有个黑影子。原来是爹爹，他正抱着什么东 西，前前后后地摇晃着，嘴里念念有词：“我们父子一场，怎么竟会是这样的结 局……你现在到底在哪里呢……这是你给爹爹编的护身甲，爹爹还留着……” 爹爹竟一直留着这件没完成的护身甲？那是哪吒想送给爹爹的生日礼物啊。为 了这件礼物，竟惹出这么大的风波，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了。 我在心中暗暗做了决定，等到三年过去，哪吒重返人间，我一定要想尽办法让 爹爹和他重归于好。不管是我的家庭真可爱，还是我的家庭真奇怪，都是一家人 啊，是怎么也分不开的。 想不到，没等到三年，只差了二十八天。 那一天，和我一起爬在树上的哪吒忽然直直地坠落下去，满地翻滚，哎哟哎哟 地喊疼。 “你怎么啦？”
“好烫好烫！不要！不要烧我啊——” 我往行宫的方向望，看见浓密的黑烟，难道有人放火烧哪吒行宫？ 不行！老爷爷说过，哪吒最怕火烧了，一定要灭火，否则，他就要魂飞魄散了 啊！ 我跌跌撞撞地往行宫跑去，正撞见那些从山顶逃下来的人。 “简直是气疯啦，我还没见过总兵大人发这么大的火！” 他们说的是爹爹吗？
“听说大人气这个儿子，活着的时候牵连父母，死了之后还蛊惑百姓……” 怪不得娘要瞒着爹爹。 “那也犯不着放火啊！这一烧，什么都没有啦！” 竟然是爹爹放的火。 当我穿过人群赶到哪吒行宫的时候，只看见烧黑的石墙，高高奉起的哪吒雕像 已经被砍了下来，仍在燃烧着。我冲过去，用袖子把火焰熄灭，就算烧着了我的手 也不怕。 爹爹好狠心啊！只剩下二十八天了啊。这一烧，就让哪吒魂飞魄散了。 “哪吒！哪吒！你在哪儿啊？”我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行宫里回响。 没有回应。 “哪吒！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怎么办啊？这该怎么办啊？ 谁能告诉我，应该怎么办呢？ 在远远的墙角边，我看见了哪吒，满身焦黑的伤，淡淡的，像个影子似的。 “哪吒！”我大叫，向他奔去。 他消失了。 我转身，看见他在另一边出现，满面忧伤：“我的魂魄已经散了，只剩一点点 元神聚在雕像上。姐姐救我！” “我该怎么做啊？你告诉我，我一定救你！” “带着我的雕像，去找我师父太乙真人，只有他能救我。” “是那位老爷爷吗？他在哪儿？” “他在天山。我只能再撑七天……不能迟了……姐姐救我……”
哪吒消失了，不管我怎么叫他，把喉咙都喊哑了，回答我的只有静默。 第五回 化为莲花身 我撕下了行宫里还没烧掉的布幔，将哪吒的雕像背在背上，紧紧地缠牢了。原 来，这紫檀木这么重。也或许是因为，哪吒的魂魄还没有完全散去吧。 刻不容缓，我的旅程必须马上开始。 我要把他送上天山，求老爷爷救命。 下山之后，浑身的衣裳都湿透了，我知道，这会是一项艰难的任务。以前有哪 吒在，去哪里都迅捷如风，一下子就到了。而我背着他，一步步地走，竟然走了一 天才出城。在路上，遇见一些好心的人，他们认出我来，也看见我背着哪吒。 “小姑娘，你要把哪吒背到哪里去啊？” “我要去天山，求仙人救我弟弟。” “你先歇一会儿吧，这么吃力，你走不远的。” “我不累，我没时间了，我得走快一点，否则就救不了哪吒了！” 其实，我不能停下来，如果我一停便双腿发软，就会倒下来的。 “小姑娘！”一位老奶奶追了上来，“把这些带着吃吧！” “谢谢奶奶。” “是我要谢谢哪吒，他救了我和我的孙子啊。” 刚走出城门，就听见嘚嘚的马蹄声，驾车追过来的是一个中年汉子，枣红色的 方脸，长满胡须。他朝我扬鞭，吆喝着：“这位小姑娘可是要护送哪吒上天山 的？” 我站住，点点头。
“上车吧，我送你一程。” “你为什么要送我？”上车之后，我问他。 “我有一个独子，得了怪病，医生都说不能活了，是哪吒救了他！救了他，就 是救了我们全家，哪吒是我们全家的大恩人。” 为什么哪吒救了他儿子，就救了他们全家呢？我不太明白，却也不好多问。 一路上，这个爱子如命的父亲都不多话，我在他的车上好好地睡了一觉，醒来 之后，精神恢复许多。第三天，他把车停下，我掀开车帘，看见白雪皑皑、粉妆玉 琢的银白世界，连树枝上都结着晶莹的冰柱。 “小姑娘，我只能送你到这里啦。接下来，你得爬山了。你可以吗？” 一座大山横在我面前，我点点头。 “你一定能把哪吒救回来的，我没见过这么有决心的小姑娘。” “多谢大叔。”我背起哪吒迈开大步往前走，不敢回头，也不敢再看大叔一 眼，我怕他会掉泪，更怕自己会掉泪。 亲爱的弟弟，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啊。就像以前偷偷溜出去探险的时候 一样，只有我和你。 “哪吒！”我轻轻呼唤他。 没有回应。 “哪吒，我们一定会到天山的。”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哪吒好像变轻了，是因为他的魂魄又消散了一些吗？ 花了整整一天，在雪地上登山，滑倒了不知道多少次，树枝把我的脸刮伤了， 咸咸的血流进嘴里，但因为寒冷，伤口一下子就冻住了，也不是特别疼。可是，我 感觉到整张脸都肿了。好不容易爬到山顶才发现，前面还有一座更大的山。我下了 山，腿已经变瘸了，一跛一跛的，走得更慢。然而，最可怕的事却是面前的一条大
河。河水汹涌湍急，河面辽阔，看不见对岸。 岸边没有一条船，也没有一个人。 我要怎么渡河啊？ 如果哪吒在就好了，他一定会有办法的；如果是爹爹、大哥、二哥，就算是平 头嬷嬷和拐子嬷嬷，也会有办法的。只有我没办法，我真是个无用之人。想不到在 这里被一条河水困住了，再不能前进。 “如果救不了哪吒，我也不想活了。”这个念头忽然浮起来。 怪不得大叔说，哪吒救了他的儿子，就是救了他们全家。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我明白了啊。 一股酸楚的情绪涌上来，我的泪一颗颗落下，掉进河水中。 河水忽然凝住，然后，迅速消退了，周遭原本就很安静，现在，连风声都停止 了，一片真空的寂静。我记得这个感觉，上一次出现的时候，是在九湾河…… 逼水兽！是它—— 从水中升起来，就像是个闪闪发亮的明星，河流是它的舞台，它出场的时候， 有种万众期待的架势。 应该是在哪吒死去之后，它就恢复原形了吧。 它的头凑过来，伸出舌头，舔了舔我的肩，在我还没回过神时，它已经衔起 我，放在它的背上了。 我搂抱住它的长脖子：“带我们过河！拜托你，带我们过河去吧。” 逼水兽哗啦哗啦大步往前走，河水快速地从它身子下面滑过去，不一会儿，我 就看见对岸了。 “过河了，哪吒，我们过河啦。”
然而，天已经黑了，一天又过去了。 这是第四天。 天亮之后，我勉强爬上另一座高山，这里会不会是天山呢？没有台阶，也没有 山道，只能靠着双手攀爬，我像猴子似的攀住藤蔓，从这棵树越到另一棵树上，手 掌都磨破了，每根手指也开了花，那条瘸了的腿，渐渐失去知觉。我只是拖着它， 拼命往前挪。 哪吒更轻了，我的心更沉重了。 好不容易，终于抵达山顶，这已经是第六天了。 我最恐惧的事发生了，老爷爷并不在这儿，这里不是天山，远远近近好多云雾 中的高山，到底哪一座才是天山呢？我没有时间了啊，哪吒已经一点重量都没有 了。 “老爷爷！老爷爷！您在哪儿啊？老爷爷——”我背着哪吒，扑倒在雪岭上。 完了。我不可能在七天前赶到天山去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哪吒，我做不到。我已经这么努力了，我还是做不到。我是个没用的姐姐，我 救不了你，我什么事都做不好啊。 我的头发忽然飘飞起来，仿佛有着好大的风从远处吹来。天空忽然阴暗了，到 了这时候，不管是下雨、下雪，我都不用再怕了。再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一切都 完了。 我听见了激越的鸣叫声。 是鹏鸟。是那只被哪吒打伤了，又被娘救活了的鹏鸟。它在我的头顶盘桓了一 阵子，然后，降落在我身边。难道，它也是来帮助我的？带我飞去天山？ 我曾经做过这样的梦，梦见自己骑在鹏鸟的背上，鹏鸟平稳地飞行，张开宽阔 的翅膀，从积雪的山峰上翱翔而过。原来，这个梦是未来将要发生的事呢。世界真 的好大好大啊，而我们不管看多远，都只能看见那么小的地方，是因为这样，人们
才总是争斗不休吗？ 鹏鸟背上的羽毛好暖和啊。我整个人趴在鹏鸟身上，疲惫至极得睡去了。 现在是第几天啊？我感觉到阳光的照耀，也感觉到星光的冷冽，我们到底能不 能赶得及呢？我睁不开眼睛，也醒不过来。我会不会在睡梦中死去呢？反正我已经 想好了，若救不活哪吒，我也不想活了。 鹏鸟的鸣叫声唤醒了我，我看见一片平台，一座楼宇，一位雪白胡须的仙人。 “老爷爷——”我从鹏鸟背上翻滚下来，跪爬着，爬向他，“求求您，救救哪 吒——” 天，怎么黑啦？我什么都看不见了，一点知觉也没有了。 我醒过来的同时，就被惊惶和绝望攫住：“哪吒！七天，七天过了没有？” 老爷爷压住我的身子：“嘘！别担心，你把哪吒及时送到我这里来了。你受了 伤，好好休息，别担心……” 我及时赶到了，深深吸一口气，这样就好了。许多小光点在我眼前坠落，我又 昏睡过去。 这一次，我醒来，感觉到自己明显不同了。精神旺健，身体变得轻快，很想和 娘一同跳一支舞。我的腿完全好了，脸上的疤痕也消失了，我跑出房间，遇见了老 爷爷。 “老爷爷，您把我治好了，谢谢您。” 老爷爷笑着点头。 “哪吒呢？” “你跟我来。”老爷爷把我领到屋后，那里有一大片莲花池，生着美丽的莲 花，清香散逸。 “我同你说说哪吒的故事。”老爷爷说，哪吒原来是他的徒弟，本就是个神
仙，法术高强，却不受拘管，不通人情。“混天绫和乾坤圈原本就是他的宝器，他 的法术虽高，却不懂得感情。没有感情，有再大的本领也没有意义啊。”于是，老 爷爷，啊，应该说是太乙真人，就让哪吒投胎到我家来当人。 “就是要让他被所爱的人伤害，再被爱他的人救赎，他才能体会，爱是怎么一 回事。” 救他的人是我，那么，伤害他的人就是爹爹了？ “老爷爷，我爹爹其实是爱哪吒的。” “是啊。”真人捋须而笑，“爱与伤害，乃是同一个源脉。” “心里有爱的人，就能看见爱。心里若没有了爱，就看不见爱了啊。”他拍拍 我的肩。 “来！我需要你帮忙，我们把哪吒救活吧。” 真人叫我去莲花池摘几段藕，再采些莲花来。 我跳进水池里，看着那些粉白的藕，就像是哪吒浑圆的手臂，我采了几段壮实 的；又采了开得最好的粉色莲花来。 真人将藕排成了四肢、身体，将莲花放在头的部位，口中念念有词，念起咒语 来。浸泡在水中的莲藕和莲花，微微似有震动。 “花蕊儿！”真人忽然严肃地叫我，“哪吒可是你的骨肉兄弟？” “是的，他是我弟弟。”我回答。 “借你鲜血一滴，他便可重回人世了。” 我用力啮咬指尖，一滴浑圆的鲜血溢出皮肉。真人抓住我的指尖，一滴血落进 了水中。水像煮沸了似的，滚起许多泡泡。 “你牵引他诞生吧。”真人望着我说。
我伸手进水中，一只手迅速而有力地握住我，我一拉，哪吒便跃出水面。 活生生的哪吒，莲花的脸面，莲藕的身躯，芳香飘逸的哪吒。 “哪吒！”我欢喜地大叫。 他转头看我，横眉竖目的哪吒，浑身都是怨怒。 “可恨李靖！”这是他说出的第一句话，“我割肉还母，剔骨还父，与他已无 瓜葛，他竟烧我行宫，毁我魂魄。” “哪吒，你姐姐不畏艰难，千里迢迢，九死一生，将你送来这里，你不感她的 恩吗？”真人呵斥着。 “等我报了仇，再来报恩吧。”哪吒飞身进了楼宇中，踩着两个轮子，手执一 柄长矛，呼啸而去。 “风火轮和火尖枪也是他的宝器，宝器在手，功力大增，看来父子相残是不可 避免了！” “那怎么办啊？老爷爷，救救我爹爹！救救哪吒啊！” 真人呼啸一声，鹏鸟飞来。 “走！我们一起去瞧瞧吧。” 爹爹的校军场上，人声鼎沸，肯定是在这里了。 果然，哪吒踩在风火轮上，与他对峙的是爹爹，还有大哥、二哥。他们三个人 共同对付哪吒，这不好，哪吒肯定气疯了。 “这是我和李靖的恩怨，不关你们的事。让开！”哪吒厉声对两个哥哥喊着。 “大胆！”大哥指着哪吒，“你还没生，就让娘饱受怀胎之苦。生下来之后， 为爹爹带来这么多祸患！你不悔改，还敢直呼爹爹的名讳！” “他不是我爹爹！我早与他断绝关系了！他是我的仇人！”
“既然如此，爹爹不必留情，就把他当个妖孽收服了吧。”大哥奉上一座袖珍 塔给爹爹，“这是我师父的镇山之宝玲珑宝塔，爹爹可用来收服这个不识人伦的逆 子。” 宝塔里烈焰赤赤，哪吒冷笑一声：“李靖啊，李靖！你要烧我多少回？” 爹爹的脸上忽然闪过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他沉声说：“你只要认错了，我不 为难你。” “笑话！错的分明是你，倒叫我来认错？根本就是你技不如人，趁早认输了， 我或许还能饶你不死。” “接招！”大哥、二哥一起出手，一阵眼花缭乱，我还没看清楚，他们俩已一 起退了回来。 “这小子，妖术还真强！” “李靖哪里去？”哪吒见爹爹转身，立即截断他的去路。 “你这畜生！难道真要逼我出手？” “出手不出手，我都饶不了你！”哪吒咬牙说。 我冲到他们两人之间。 “小蕊儿，快让开！” “姐姐——你来做什么？” “爹爹，哪吒是为了要替你编护身甲才抽了龙筋的啊，你是他最崇拜的人。哪 吒，爹爹到现在还留着你的龙筋护甲，他从没有忘记你啊，他把你赶出家门，也是 为了要救你。爹爹是爱你的，你怎么不明白呢？”我对他们喊着，声嘶力竭地喊 着。 把全身的气力都用尽了。爱，为什么这么难以感受，难以表达呢？ 爹爹和哪吒一起腾上天空，他们俩出手了。玲珑宝塔与火尖枪，一切都来不及
了。 太乙真人扬起宽大的袖子，将爹爹和哪吒的动作凝结住。 我们看见了，爹爹的宝塔是倒着拿的，而哪吒的火尖枪矛尖朝下，他们根本就 不想伤害彼此，他们俩也看见了。爹爹和哪吒，在最后一刻，用自己的性命，与对 方和解了。 爹爹与哪吒都流泪了，他们的泪水如同雨露，温暖而微凉，静静地飘洒下来， 空气里弥漫着莲花的清香。 尾声 我的家庭…… 我正帮着娘把她晾晒的鱼腥草收进屋里来，忽然听见“呼啰”一声，有个东西 从头顶飞掠而过。娘从花药坊走出来，白净的瓷碗里，装着一盅鸳鸯百合茶，刚刚 熬煮出来的，金黄色的汁液，煞是好看。 “小蕊儿，去后院找拐子嬷嬷，叫她喝下去。一天到晚找人打赌，喉咙都喊哑 了，真是的。” “好。”我接过碗来，正要出发，看见泥土地一条翻滚的痕迹，“噗”的一 声，爹爹钻了出来。 “靖哥！”娘皱眉头了，“你这个总兵大人就不能光明正大地从大门进来吗？ 非得这样灰头土脸的？让你的同僚见了作何感想啊？” “我今天休假啊。”爹爹左顾右盼，“哪吒还没回来吧？” “他已经回来一会儿啦。”我说。 “呼啰”，不就是踩着风火轮的哪吒吗？连看都不用看，我就知道是他。 “唉！”爹爹好懊恼，“又输了！” “你是土遁，他是踩轮子，跟他比什么啊？”
“话不是这么说，我是爹，他是儿子，我总得赢他一次吧。我明明练得很快 了，上次就差点赢过他啦，只差一点点，怎么会……他该不会是抄快捷方式吧……” 爹爹还在叨念着，娘已经转身进花药坊了。 我也往后院去找拐子嬷嬷了。 “平头，你说啊，谁会赢？哪吒还是金吒、木吒？” “我说当然是哪吒啦！” “我说是金吒、木吒！怎么样，要不要赌？” “拐子嬷嬷！”我嚷嚷着，“娘给你熬了百合茶，还赌啊？你的声音像男人一 样，真难听。” “喂，花蕊儿，你看是你哥哥赢，还是弟弟赢？” “我才不跟你赌！” 我抬头看着，在半空中飞来飞去的三个男生，他们的宝器交会，发出尖锐的声 音，碰撞出的火花就像是在放着烟火一样。可是，我总觉得他们打得太卖力，太认 真了，有点性命相搏的意味。 “我要跟娘说，”我大声对他们喊，“你们又打架了！” 一瞬间，三条人影挡在我的面前：“谁说我们打架啦？” “你们像拼命一样，还不是打架吗？” “我们在练功啊。啊？是不是？”二哥一边搭住大哥的肩，一边搭住哪吒的 肩。 “对啊。我们闹着玩儿的，没认真。”哪吒也帮腔。 “我才不相信呢，我告诉娘去！”
我转身要跑，却被大哥拦腰抱起。 “哎，花蕊儿去哪里啦？”他装模作样地说。 一把将我扔给二哥。 “怪了，刚刚还在这里啊，不晓得到哪里去了。”二哥东张西望的，又把我扔 给哪吒。 “我好像听见她的声音，就是没看见人呢。” 哪吒抱着我，揉揉眼睛。 “你们很讨厌耶，放人家下来啦。”我大声喊着。 我真说不清，我的家庭到底是很奇怪，还是很可爱。我只是一直嚷嚷着：“放 我下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