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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lished on Dec 26,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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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01

Powered by TCPDF (www.tcpdf.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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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統府褒揚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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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功大學褒揚狀

P:04

台南市政府卓越市民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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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讉責小說的歷史意義〉,台灣大學歷史學 《失落的海》,台北:環宇,1976。研究所(近代史組)碩士論文,1977.06(後由台灣大學出版委員會出版,1980.06)《楊逵畫像》,台北:筆架山,1978.09。 《流轉》,台北:鴻蒙文學,1986.07。

P:07

《未名事件》,台北:鴻蒙文學。1986.07。 《台灣文學與時代精神—賴和研究論集》, 台北:允晨文化,1993.08。《少尉的兩個世界》,台南:台南市立文化中心, 《台灣文學的本土觀察》,台北:允晨文化,1995.04。 1996.07

P:08

《台灣文學的歷史考察》,台北:允晨文化, 《青春山河》,台北:印刻文學,2009.07。1996.07。《南風:林梵還曆桃李集》,台北:印刻文學, 《海與南方》,台北:印刻文學,2012.07。20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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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與黑潮》,台北:印刻文學,2015.09。《奔流:林瑞明教授訪問紀錄》,台北:中研院台史所,201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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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次林瑞明〈心史〉 ...................... 1 張金墻 ..................................... 69 曹欽榮 ..................................... 70林瑞明生平事略 ...................... 3 許惇純 ..................................... 71丁鳳珍 ....................................... 6 莊永清 ..................................... 74大洞敦史 ................................... 8 陳文松 ..................................... 75王昭文 ....................................... 9 陳世憲 ..................................... 87王鈺婷 ..................................... 13 陳玉峯 ..................................... 88石牧民 ..................................... 14 陳佳琦 ..................................... 90江寶釵 ..................................... 15 陳芳明 ..................................... 94安煥然 ..................................... 19 陳金順 ..................................... 95池育文 ..................................... 21 陳萬益 ..................................... 96宋澤萊 ..................................... 22 陳潔民 ..................................... 97吳東晟 ..................................... 26 陳薇君 ................................... 100吳信宏 ..................................... 27 曾 傑 ................................... 102呂興昌 ..................................... 32 彭 凌 ................................... 103李敏忠 ..................................... 33 黃愷甄 ................................... 105李勤岸 ..................................... 34 楊 翠 ................................... 107沈欣樺 ..................................... 36 楊 翠 ................................... 108卓玉娟 ..................................... 37 葉東泰 ................................... 117季 季 ..................................... 38 葉瓊霞 ................................... 119林易瑩 ..................................... 40 廖安惠 ................................... 121林建廷 ..................................... 42 廖淑芳 ................................... 123林柏樑 ..................................... 44 駒込武 ................................... 127近藤正己 ‧ 羅成純 ............... 47 賴香吟 ................................... 129施懿琳 ..................................... 48 賴悅顏夫婦 ........................... 130若林正丈 ................................. 50 盧韋丞 ................................... 132柳書琴 ..................................... 51 謝仕淵 ................................... 133秦賢次 ..................................... 64 羅正方 ................................... 135翁佳音 ..................................... 67 龔卓軍 ................................... 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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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史—《日治時期台灣文學辭典》序詩 林瑞明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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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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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瑞明生平事略 ////// 林瑞明,1950 年 7 月 1 日在臺南西港出生,父林錦標,母劉勸。幼年隨祖母何瓊住在臺南市普濟殿附近,熟悉臺南市街巷弄,老臺南的生活形態塑造他一生的風格:溫暖、熱情、親近人群、享受生命、熱愛文學、不忘歷史。 1962 年新營國校畢業,考入臺南市立初級中學。1966 年考上臺南第一高級中學,發展文學、藝術、歷史、哲學的興趣與能力,加入「南一中青年社」編校刊,和喜愛談論國家大事的朋友組了「丹心會」。高三因為嚮往自由而轉學臺北建國中學,初次接觸臺北的文壇。 1969 年又回到臺南,就讀成功大學歷史系第一屆。大學期間參加古典音樂社、西格瑪社,課餘也常嘗試寫作,1972 年開始使用「林梵」為筆名,發表散文、詩作。1973 年考上臺灣大學歷史研究所中國近代史組。研究所時代除了上課、寫論文之外,同時參與《大學雜誌》及《夏潮》的編務,也繼續寫詩。1976 年第一本詩集《失落的海》由環宇出版社出版。在這年他前往東海花園與楊逵同住,深度採訪楊逵,後來寫成的《楊逵畫像》在 1978 年出版。而他的碩士論文《晚清譴責小說的歷史意義》則在 1977 年完成,這本碩士論文在 1980 年由臺灣大學出版委員會出版。 碩士畢業後當兵期間,抽空與張恆豪、羊子喬共同主編「光復前臺灣文學全集」短篇小說集 8 卷,1979 年由遠景出版社出版。他所編寫的〈日據時期臺灣小說年表〉收於第八卷作為附錄。退伍後在成大歷史系擔任兼任講師,並在高雄《民眾日報》兼職當副刊編輯及記者。此時也加入《文學界》雜誌,繼續整理臺灣文學史料。 1987 年文學界雜誌社出版葉石濤的《臺灣文學史綱》,由林瑞明整理編纂的〈臺灣文學史年表〉附於書後,為臺灣文學研究奠定重要基礎。 1980 年成為成大歷史系專任講師,負責中國近代史課程。1982 開始研究日治時期開創臺灣新文學的賴和。他以「賴和與臺灣新文學運動」申請哈佛燕京學社研究計畫,在 1985 年將研究成果發表於《成大歷史學報》第十二期,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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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臺灣文學研究首次被認定為學術論文。 1993 年《臺灣文學與時代精神—賴和研究論集》由允晨文化出版,是 第一本研究賴和的學術著作,獲得該年度金鼎獎、年度十大本土好書。 1994 年獲賴和誕辰百週年紀念獎,以及第十五屆巫永福評論獎。 1996 年論文集 《臺灣文學的歷史考察》、《臺灣文學的本土觀察》,由允晨文化出版,其 中《臺灣文學的歷史考察》獲選為十二大本土好書。1997 年獲得賴和文教基 金會第六屆紀念獎。 他除了從事賴和研究,也長期和賴和文教基金會合作,擔任董事職務以 外,更持續整理賴和的文稿史料。包括 1994 年由彰化縣立文化中心出版《賴 和漢詩初稿》,主編的《賴和手稿影像集》5 冊於 2000 年由賴和基金會出版, 《賴和全集》5 冊則由前衛出版。 在學術領域上,他努力研究臺灣文學史,除了自己撰述,也鼓勵學生投 身相關研究。尚未有臺灣文學系所成立之前,受他影響有好幾位中文系、歷 史系研究生,選擇臺灣文學為研究題目。他指導了至少有三十多篇碩士論文、 二十多篇博士論文,大多以臺灣文學及文化為研究範疇。楊逵、賴和的精神, 透過林瑞明的研究與教學,傳遞給更年輕的一輩。 在林瑞明、呂興昌及陳萬益等的努力下,1999 年成功大學「臺灣文學研 究所」獲得教育部核准成立,2000 年正式招生。他也參與推動在臺南設立國 家臺灣文學館,2003 年獲邀成為該館的第一任館長。後來有些波折,館長變 成籌備處主任,他勉力完成設館的種種基礎工作,籌劃開設「臺灣文學的開 展」與「舊建築新生命」兩項主題常設展,以及第一個原住民文學展:「用 筆來唱歌」。2005 年完成階段性任務後回成大歷史系繼續執教。 臺南是他熱愛的家鄉,也是一輩子生活的地方,他同時致力臺南的文化 工作與歷史保存。1999-2003 年他擔任古都保存再生文教基會董事長,集合 學術界和民間力量,推動臺南市的歷史建築保存與再生、社區營造、文化發 展。和政府文化行政部門的合作方面,他長期擔任臺南市文獻委員,多次參 與臺南市文化獎項評審, 擔任府城文學獎、臺南文學獎、臺南文化獎、《臺 南作家作品集》審查委員, 並親自為《鹽分地帶文學》雙月刊、《臺南青少 年文學讀本》寫稿,也曾擔任「臺南文化大學」講師。1997 年獲得「第三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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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城文學獎」特殊貢獻獎。 2008 腎病惡化,開始洗腎。同時再度拾筆寫詩,創作不輟。近年出版了《青春山河》、《海與南方》、《日光與黑潮》等詩集。也熱衷在社群網路臉書上書寫「臺灣俳句」。 2010 年慶祝 60 歲生日時,52 位曾受教於他的各界人士,合著《南風—林梵還曆桃李集》由印刻出版。2015 年從成大歷史系退休, 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許雪姬教授主持的口述歷史計畫完成,出版《奔流:林瑞明教授訪問紀錄》。 林瑞明於 1983 年和鄭采卿結婚,育有二子劭陽、劭昀,有孫兒孫女各一。 2018 年 11 月 26 日在家中去世,享年 69 歲。辭世後,獲頒總統府褒揚令、國立成功大學褒揚狀、臺南市政府卓越市民狀。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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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鳳珍 Tin ài ê Sūi-bêng lāu-su, sūn-kiâⁿ, chin to-siā. 珍愛的瑞明老師,順行,真多謝。 感謝老師改變鳳珍 ê 人生,予鳳珍對中國文學行向台灣文學。(Siàu-liām 林 瑞明老師 1950.7.1-2018.11.26) 「文學常是時代的反映,在歷史的變化過程中,文學的變化亦有其複雜 的過程,有些是內在對於舊有形式的不滿和求新求變的創作慾望所促成,有 些則緣於外在的因素,因社會、政治或文化的變動而跟著變化。近百年來的 台灣,在特殊的歷史際遇下,夾於中國與日本之間,文化的衝突與國家的認 同歷經轉折,形成文學表現時代的核心問題。欲探索台灣的精神內在之變化, 透過文學運動與文學作品的歷史考察,是可能的途徑之一,而且是值得開發 的領域。」—林瑞明〈台灣文學的歷史考察 ‧ 自序〉(1996) 明珍合照:2014 年 5 月 24 號下晡彰化市,賴和音樂節。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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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藏明信片:1996 年 5 月 21 號,林瑞明 lāu-su 寫 hō͘ 碩士論文寫 bōe 好勢 leh 苦惱 ê Teng Hongtin 丁鳳珍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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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洞敦史 經常穿著原住民刺繡花樣的背心,用騎腳踏車或徒步逍遙府城的文學家 詩人林瑞明(林梵)教授。2014 年春天王美霞老師和林老師在鶯料理庭園的 一棵蘋婆樹下舉行「文學與音樂的對話—依然聽花歌唱」六場,我全場都 有參與,聆聽兩位老師講台南故事。2017 年 10 月在國立臺灣文學館舉辦達 悟族作家夏曼 ‧ 藍波安老師新書發表會時,林老師跟我說:你要多看書喔! 好的,我遵命。願林老師一路好走!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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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文學的接棒賽跑 //////—為前輩與後輩奉獻一生的林瑞明 王昭文 林瑞明教授 2018 年 11 月 26 日,台灣九合一地方選舉和公投後兩天,林瑞明教授在家中頹然昏厥離世。從 24 日選舉開票的晚上到 11 月 25 日夜,他轉發了 190則臉書訊息,許多都和選舉有關。顯然這次選舉的結果讓他焦慮憂心,不顧自己遭腎病和高血壓長年折磨的身體,急著想了解這新的局面。 1950 年出生的林瑞明,幾乎一輩子都在台南生活。台南市立中學、台南一中到成功大學,只有高三轉學台北建國中學、研究所讀台大歷史系,短暫離開台南。他在成功大學歷史系任教,從講師到教授,桃李滿天下。雖然一路讀歷史、教歷史,真正所愛是文學,一輩子寫詩不輟,廣為人知的另一個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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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分是詩人林梵。從研究所時代他就結合史學訓練和對文學的熱愛,展開台 灣文學史的探索。 就讀台大歷史研究所近代史組時,他去聽楊雲萍教授的課,聽這位經常 「跑野馬」(上課時會講到離題很遠)的教授怎樣解構《台灣通史》,分析 史學著作所引用的材料來源、閱讀原典的重要性。課餘師生常一起聊文學。 楊雲萍也是詩人,在日治時期已很有名氣。楊雲萍對台灣文學有一份自信驕 傲,常說:「台灣文學裡面有一些中國文學所沒有的東西,特別是用日文創 作的那個階段裡,有很多了不起的智慧。」 研究所時代林瑞明除了在課堂上與前輩作家楊雲萍的交流,還抱著極大 的嚮往親近楊逵,跑到東海花園和楊逵住了一年,將對楊逵的了解寫成《楊 逵畫像》一書。集社會運動家和文學家於一身的楊逵,從綠島的政治牢歸家 後,在大肚山荒涼的山坡地開闢「東海花園」,勉力維持生活。1970 年代, 楊逵的作品〈壓不扁的玫瑰花〉選入中學國文課本,老作家重新受到重視, 左右統獨各路懷抱理想的人物都跑來找他。林瑞明也透過這樣機緣,認識了 不少文學界、政治界的朋友,近身觀察促成黨外運動崛起、台灣走向自由化 的幾股力量。 林瑞明以筆名林梵投稿於《人間副刊》的詩作〈母與子〉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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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從中學時代,林瑞明就很像現在的文青+憤青,熱愛電影、古典音樂、文學,另一方面又關心國家大事。文藝興趣帶來獨立思考的能力,讓他對學校灌輸的教育內容無法全盤接受。在台南市的書店自由探索,他走進世界文學花園,同時發現了台灣對自己的意義。 在台灣開始要掙脫威權統治的年代, 年輕時的林瑞明教授他沒有選擇當時大多數知識青年追求的留學喝洋墨水鍍金,甚至也沒有留在首善之都台北鍍銀,而是回到家鄉,開始深掘台灣文化的瑰寶,整理日治時期台灣文學成果。1979 年當兵期間他協助編纂遠景的「光復前台灣文學全集」,做出〈日據時期台灣小說年表〉;1980 年他正式在成大任教,展開賴和研究。 現在的人可能很難想像當時台灣文學研究要受到學術圈的肯定是多麼困難!林瑞明的賴和研究論文,歷經波折才得以在學報上發表,除了台灣文學不受肯定之外,還因為賴和左傾的立場,飽受白色恐怖荼毒的學界視為禁忌。教學方面,在當時的政治氣氛下,1988 年不得不用「近現代中國文學史」這樣的課程名稱來掩護台灣文學史,直到 1989 年才得以正名。 楊逵、賴和的精神,透過林瑞明的研究與教學,傳遞給更年輕的一輩。好像一場接力賽,林瑞明接下前輩作家熱愛鄉土自由、反抗威權壓迫的棒子,努力跑啊跑,如楊逵所說的「能源在我身,能源在我心」,不管外界的情勢如何,就是向前跑,要把棒子再交下去。 雖然教過的學生很多,但他沒有樹門立派。不管什麼人,只要有興趣研究台灣文學,他都會盡力支持,大方出借資料。對有能力創作文學的,更是不斷加以鼓勵。2000 年成大台灣文學研究所成立,2003 年國家台灣文學館在台南成立,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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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瑞明教授 都有林瑞明努力的痕跡,是他和朋友們長期努力的成果。他盡力跑了他的那 一棒。但是近年他也為台灣文學的碩士、博士工作難覓而憂心難過。過去的 意識形態仍對社會大眾有強大支配力,民主進步路坎坷。 從少年時代就很關心國事的林瑞明,當了老師後繼續熱血,關心異議性 社團,經常站出來保護學生。1990 年野百合學運時,他是極少數陪學生在廣 場度過好幾天的老師。也在他的堅持下,成大校史《世紀回眸》收錄了有關 學生運動的記載。 退休前他印了一張名片:「陽春教授林瑞明」,是自嘲,也抗議學界趨 炎附勢、熱中頭銜和名利。像他所努力認識的賴和、楊逵,還有他親近敬佩 的葉石濤、葉笛,堅持信念,默默在角落中,忍受寂寞與窮乏,為建設台灣 人的心靈、打造台灣文化的基礎,奉獻一生。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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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追尋之路 ////// 王鈺婷 高鐵一路向南,往事歷歷,與您相遇的最初,近二十年光陰逝去,而這次我竟然要回到沒有您的台南,你我的故鄉,您啟蒙我從事台灣文學研究的起點,也是您身為府城名士安息的所在。 大三那年,我踏進歷史系的教室,在您台文史的課堂,您帶著我們細讀殖民時代經典的文本,您談起自己在戒嚴體制下追求的台灣文學志業,於我而言,是一則象徵台灣文學困境與掙扎的時代寓言,年輕善感的我了解您長期被抑壓的哀愁與孤獨,與此並生的抗爭意識,是抵抗,亦是昇華。 2008 年,我博士論文的最後階段,您生病住院的期間,也是我生命中陪伴您度過的悠遠時光。您以退嬰為名,賦予生命重啟的意義,猶記您當時曾寫下台灣文學的九十年代,那是一段葉笛老師仍在,朝氣勃勃、充滿生機的時代,您與萬益師、興昌師等師長在成大打拚,迴響著希望呼喚的時代,無限美好的九十年代。 最近這幾次見您,我經常因為研究壓力在您面前落淚,淚水壓抑不了,不停落下,幽默豁達如您總是試圖開導我,說了類似:「王教授,不要只研究,沒有時間看電影。」而我知道廣交朋友、愛與學生為伍的您,經常開啟寬宏的胸懷讓徬徨無助的心靈停駐下來,得享片時靜謐。這等待啟悟的一刻,就如同您總遞給我您詩作的影印稿,讓我了解面對病體與無可逆料的現實,仍具勇氣與尊嚴,以個人生命為藝術進行無止境的追尋,以對應台灣現實。在為您口誦的經文中,我理解您所帶給我的深刻祝福,是您以生命證成的台灣文學與文學追尋之路。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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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逝,及遺命 ////// 石牧民 老師。沒上過老師一堂課,學術上也沒福份得老師指導過一次。只是在 台南.吳園、十八卯茶屋旁的餐廳裡,向一個相貌氣度不凡的老者攀談。論 交也在虛擬的介面上。 但他是老師。我就這點傳統,甚至守舊;有賞識、提攜之恩的,該喊「老 師」。不是「林」老師。就是「老師」。林瑞明教授,詩人林梵,於我就是老師。 什麼賞識之恩?就一句留言,「兄弟倆都兇悍,國家、社會之福!」老 師期許我該成為什麼樣的人,我不敢忘記。 妻甚至問,「什麼提攜之恩?」「老師願意交我這個朋友,我得以向人說: 『我認識林瑞明教授,』難道不就是提攜之恩?」 即將南下台南送老師。老師是謙謙君子,我則會在知識、義理、公義上 兇悍難纏。不為什麼, 就老師一句話。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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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寶釵懷念林瑞明先仔的老唐牛肉麵 2001 年,籌備中的臺文館展開文學家文獻蒐集,葉石濤、楊雲萍、黃得時三個全集一起做。又因著楊雲萍、黃得時兩位先生的關係,審查時間多排在前後。 常常是林瑞明、呂興昌、陳萬益、施懿琳幾位先生,在結束時,到呂老師建議的老唐牛肉麵吃飯。店家座落在當時文化資產處的附近,是府城市中心街道,卻在日當正午,略略斜倚慵懶的陽光,鑲著黃金色的寧靜祥和,肉與調味料的香隨著熱氣四處發散,彷彿喻示著一種還不知道是什麼的潮流正醞釀著,蓄勢待發。 我才剛買了車,墨綠的 Nissan ,陳老師說:「這是臺灣文學戰車。」 當時,我自然萬萬沒有想到,隨後展開的臺灣文學體制化的歷程,明明是局外人的我,也在這個潮流裡,創辦中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 無數的愛與祝福,隨著那興起的潮漂向我,在無限低盪,覺得怎麼能活下去而只好自己寫活下去的時候,完全理解我,跟我說,不管是多麼險惡的江湖,一樣可以化為鯤,化為鵬! 瑞明先仔,感謝您。傷懷理舊詩 這是為瑞先仔寫的詩,他曾經跟我說,很喜歡這首詩所寫出的他的境界。 自己一個人在路上─贈詩人林梵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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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詩人林梵係國立臺灣文學館首任館長(2004~2006)。卸任後,有次聚會,他談起他一個人駝著背包在異國自助旅行的經歷。他的述說興高采烈,成為我寫作這首詩的緣起。特別要聲明的是,個人從未於林梵館長任期內承接任何計畫。2007 年 11 月謹誌。 告別式─明晨林梵公祭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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鯤鵬海洋 今天去公祭,等了一小時, 躬三分鐘。在那樣長的等待裡,反覆想著他 寫的這句話:可以化為鯤,也可化為鵬! 這句許給我一片鯤鵬的海洋,教我感到驚喜,先生對我真是愛護有加, 期之於我的氣象如此閎偉。 要離開了,我被喚去淨水盆洗手,看著無風浪的一盆水凝滯,不禁想及 那片有風浪的鯤鵬的一座海洋暴動或靈動。 這句話只寫給我嗎?也是林梵寫給他自己的存有吧! 可以化為鯤,也可化為鵬,在人間世之外逍遙。 鯤鵬遠去矣!我記得你這股對海洋的信仰,我也將自我鞭策,不要忘記 去尋找自己在人間世裡的海洋。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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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煥然 今天在課堂上不經意跟學生提到了剛辭世的林瑞明老師與臺灣作家楊逵的故事。不懂學生聽不聽得懂。但那是我對臺灣的想念和感懷。 楊逵,日治時期臺灣左翼作家,天生傲骨,文字具有反抗精神。因他的文字和行動,日治時期被抓,「光復」後也被抓,甚至因一篇〈和平宣言〉,入獄十二年。 據《奔流》口述訪談紀錄,林老師在他唸研究所的時候,勤跑東海大學,認識了楊逵。為了想趕快整理他的故事,詩人林梵就跑去東海花園跟楊逵住了一年。去的時候也沒什麼錢,就睡在工寮裡面,隔一條小水溝就是公墓。林老師回憶說:當時年輕,睡在那邊都不會害怕,沒做過壞事,有什麼好怕?之後,完成《楊逵畫像》(1978)。 在和楊逵生活的那一年,林梵「自動延畢」了。而這一年,在楊逵那裡林梵看到了臺灣的左右統獨各派人馬。情治人員也常跟在他們身邊。 但林老師在成功大學開課「台灣文學與文化」時,我記得很清楚,林老師說楊逵的主張,是階級的,而不是民族的。是站在弱勢這一邊,同情弱勢,為弱勢者發聲的。 楊逵的文學是普羅文學,在日本得獎的作品有〈送報伕〉等。但對我來說,他的另一篇小說〈鵝媽媽出嫁了〉,更有感觸,它讓我直面了掌權者偽善陰狠的真面目。 後來,太太大原美智找林老師當碩士論文指導,寫的也是日治時期楊逵的日本好朋友:《坂口 子研究:日人作家在台灣的經驗》。豈料,美智在完成碩士論文前夕,林老師病倒了。嚇了一跳,亂成一團。 老師逐漸康復中,美智的畢業論文也完成,答辯論文成績比我還高一分。很可惜,就像楊逵和其妻葉陶那樣,一個家庭只出了一個作家,美智沒有在這學術領域裡再瘋下去。林老師生前在他臉書有說,恐怕那是「吾道已南」,他心愛的日籍學生在南方找到了另一個「存在」的位置吧!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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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美智結婚了。再後來,林老師洗 腎。洗了好多年。但最近這些年,因為臉 書的關係,跟林老師沒太大距離。他常常 在我臉書按讚。在台灣這次地方選舉前 夕,林老師在我臉書裡還帶著鼓勵,回應 欄上打了兩個字:「堅持」。這成了他給 我的最後兩個字。 我喜歡臺灣野地裡的花。那是臺灣的 生命力。 獻給楊逵,獻給林老師: 秋天的野菊花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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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念瑞明老師 ////// 池育文 親愛的瑞明老師: 沒等我著陸,您就起飛了……。 拋開了一三五的必修, 病體已脫困,您仙遊去了? 那麼,就去吧!去您想望的處所。 也許那兒正是您曾親炙的聖光之源。 在海外做台灣研究大不易,尤其是素材的取得以及立論是否具備說服力。老師,沒有您點亮的那盞燈,沒有您熱心提供的豐富史料,沒有您對事件的超強記憶,沒有您的耐心督促,我不可能完成碩論:Decolonizationin Taiwan- Based on the Institutionalization of Taiwan Literature. 更 不 可 能 以The First Class 申 請 到 奧 大 博 士 研 究 獎 助, 並 進 而 完 成 博 論:The CulturalRepresentation of Taiwaneseness and Taiwanese Nationalism in Li Qiao’s WintryNight Trilogy. 謹以兩冊論文獻給瑞明師! 感恩無限,懷念永恆! 此刻, 您已化為千縷風,翱翔於無垠天空。 有您的守護,我們並不孤單。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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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與詩人林梵談他的詩 ////// 宋澤萊 前言:詩人林梵生前最掛念的事,應該是他寫的詩。偏偏他的詩非常隱 密,並沒有多少人能真正理解他的詩世界。我稍稍回憶一下以前他告訴過我 的話,也許可能有一些解密的功用。這是他生病以前(10 年前)與我談過的 話。 宋澤萊:「從你的詩看來,你對時間空間的感覺非常敏感特殊,旁人不 容易理解。比如說我們如果把時間分成過去、現在、未來。你好像對過去比 較有感覺,一直注意過去的時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林梵:「我的確是對過去很專注的人,不過卻不是我故意這麼做的。你 知道嗎?有時候我靜靜坐著,就突然感到所有過去的時間和事情會坍塌下 來,跌落在我的眼前,層層疊疊,要我趕快去收拾整理它們。這種感覺很困 擾我,我也說不出來為什麼會如此。」 宋澤萊:「對啊!你詩的意象常常都是很古老的東西,而且都都被過去 的時間覆蓋,變成很古舊。像是古寺、花燈、荒廟、流螢、雪原、墳墓…… 這些都很難理解。要是我就做不到,我一直注意現在與未來。」 林梵:「我覺得老舊就是一種價值,新的反倒是不那麼貴重。我不知道 為什麼會這樣。」 宋澤萊:「所以我覺得你的空間觀念也一直受到古老因素的影響,你一 直用詩在描寫無限的空間,以及探求宇宙的起點。」 林梵:「對的,我一直在想千里綿延的原始自然面貌,無窮無盡的原始 山川景象。我也常常會注意到宇宙始初形成的狀態。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 樣。」 宋澤萊:「我覺得你繼續這樣探求下去,最後就是進入混沌的世界,就 是大乘佛教所說的『空』的世界。」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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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梵:「很有可能。」 宋澤萊:「你對龐大數字的小說好像也很注意。」 林梵:「我以前對羅曼.羅蘭的《約翰克里斯朵夫》很喜歡,裡面有音樂的許多道理,當然還是因為故事龐大。無名氏的《塔裡的女人》我也很喜歡。」 宋澤萊:「就是那種龐大的、有點浪漫的青春小說吧。台灣的小說呢?」 林梵:「鍾老的《濁流三部曲》我最喜歡,這是大河小說,浩浩湯湯,我認為這樣才夠味、有氣派。」 宋澤萊:「你真是典型的大河小說的崇拜者!」 宋澤萊:「回來談你的詩。為什麼在詩裡,你對自己想要表達的意見,包括政治、社會……各方面都寫得那麼隱密,唯恐別人知道?」 林梵:「我覺得詩不是用來明說的,他是一種秘密,必須有一種隱晦性。」 宋澤萊:「那麼像現在台灣詩人所寫的社會運動詩,你的看法是什麼?」 林梵:「我覺得那種詩很沒味道。直接說出來就變成一種宣言,那何必寫詩呢?寫詩要能隱晦,讓人去探求。」 宋澤萊:「我就做不到這一點。」 林梵:「一向我都這麼認為。」 ― 2018、11、29 於鹿港優美台灣─詩人林梵(林瑞明)的愛情觀與生命觀 10 年以前詩人所說: 宋澤萊:「來談一談你的愛情觀。你好像把輪迴觀念給整合到愛情裡面去了。」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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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梵:「好像是的。」 宋澤萊:「當你談愛情的時候,會出現前世因緣這些辭彙。」 林梵:「對的。我相信現在的情人都是前世的情人。」 宋澤萊:「就是前世固定的那個人嗎?」 林梵:「就是那個人!」 宋澤萊:「真是不可思議,就像浪漫愛情劇所說的,這一世的愛情還沒 有結束,來世再來戀愛一次。」 林梵:「就是如此。」 宋澤萊:「不過你這種觀念不怕被人所笑嗎?好像那些正在熱衷愛情的 青年男女對愛情的看法一樣。」 林梵:「沒有辦法,我就是這麼覺得。」 宋澤萊:「真是幸福!」 詩人病況還未到很嚴重時所談 宋澤萊:「你的病好像不輕,到底有沒有問題?腎臟功能只剩 3 分之 1 不是開玩笑的。」 林梵:「哈哈,還好,我也不覺得我怎麼樣了,雖然必須洗腎,我還是 很愉快。」 宋澤萊:「的確是。看你還是東奔西跑,出入各地文學會場,常去原住 民部落,南北往來,充滿歡笑,很有活力。」 林梵:「這是我一向的生活習慣。」 宋澤萊:「你最近寫了一些大自然與老樹的詩,對盤根錯節的老樹很有 興趣,這種活得老而不被摧折的意志叫我很感動。」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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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梵:「老生命值得尊敬,我對活一百歲的人很有興趣。」宋澤萊:「你對生命現象學領會頗深。」林梵:「的確是,生命的本質就是不斷生長存活下去,才叫做生命。」― 2018、11、30 於鹿港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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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東晟 《吟遊府城:臺南青少年文學讀本新詩卷》,選登林瑞明老師兩首詩作。 從我大三認識老師時,老師的身體就已經不好了。那時就已經送過加護病房, 鬚髮皆白,跟紀錄片中精力充沛的青年學者感覺不一樣。 轉眼過了二十年。原本想說老師已經找到了新的節奏,把身體調理好了。 想不到二豎欺人,終究是無奈。 有一次在若水堂書店遇到也在逛書店的老師。那時我記得老師剛退休, 很好奇老師最近讀什麼。印象很深的是,老師那天在讀《莊子》。 可惜一直沒機會聽老師談莊子。 2018.11.30 懷林瑞明老師五首 其一 鳳凰織火夏蟬鳴,白髮單車繞府城。都說詩人經過處,十分姿彩綻群英。 其二 不慕平原脫穎錐,芟除榛莽拜楊逵。當今風氣彰臺學,獨守清寥知是誰? 其三 學骨全憑抵抗生,模糊身世欲分明*。懶雲千古知音在,屢著文章仔細評。 其四 學海探航立指針,敢辭病痛力須任。臺文系與臺文館,俱見恩師苦用心。 其五 人生悟處只三行,一片詩心不愛妝。壁上分明墨痕在,已攜江筆入雲鄉。 賴和詩云:「今日側身攖乳虎,模糊身世始分明。」 2018.12.12 *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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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城巡守呢? ////// 吳信宏 「林瑞明老師不見了,你知道他平常都去哪裡嗎?」 「大概知道,我來幫忙找找看。」 劉永順 (永記虱目魚丸老闆):「是啊,林老師常來這裡吃早餐,七點之前到,坐那張凳子,一碗綜合湯還有乾冬粉,十幾年來都一樣。」 「24 號選舉那天早上他也在,不過當時客人實在太多,我忙到完全沒機會跟他說上話。」 「平常我這裡的客人都是吃一吃就離開,他不一樣,一坐就坐好久,總是低頭滑手機,完全隔絕在自己的世界裡。曾經有一回,他歡喜地說剛剛完成了一帖詩,馬上就念給我們聽,才知道原來他坐著喝湯也能邊寫詩。」 「我兩個女兒還沒嫁,林老師一直掛念著要幫忙介紹對象,手機三不五時就收到他傳來的月老貼圖,實在真有心。有時候他也會拍我們夫妻煮魚湯的照片,你可以上他的臉書看看。」 「謝謝,不然老闆你先忙,我去十八卯試試看。」 葉東泰(奉茶與十八卯茶屋老闆):「林老師常常來啊,一個禮拜營業六天,他至少來五天。早上進來十八卯,累了就上二樓午睡,傍晚這裡打烊,他就轉去奉茶,繼續坐到晚上奉茶打烊。」 「常有各路人馬相約茶館談活動,介紹他們和林老師認識之後,開口請他幫忙幾乎都會答應。有一次大家在吳園弄了一齣戲,找他演一個戲份很少的路人甲,結果該他上場時人卻不見了,只好去後台找,就看他自在地滑手機,根本不管前台在做什麼,後來還是請他乖乖上去把台詞念完。」 「我之前學過漢詩,林老師知道後跟我介紹台灣俳句的形式,一直鼓勵我多創作,他如果有新作品刊在報紙上,會剪下來影印一份送我。他也喜歡 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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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詩給大家聽,我記得一首寫鄭成功的詩,他念了足足二十分鐘。」 「林老師從不掩飾他的政治立場,之前一位從京都來台南推廣茶道的若 山貴義,他們倆聊到一半,林老師突然急著把襯衫扣子解開,要給對方看他 穿的 T 恤,原來是胸前印有『I LOVE TAIWAN』的大字。沒想到,若山先生 也馬上脫掉外套,秀出他在日本買的同款上衣,兩個人相視而笑。」 「我們都知道他的身體狀況不好,時常關心他,近幾年,最能安慰他的 還是他的孫女,他常常看著手機裡孫女的影片,邊看邊笑,開心得像個小孩 一樣。」 「選舉後的隔天晚上他在這裡,一來就連提兩次心臟不太舒服。我們幾 個朋友在談時事,他也完全沒發言,實在不像他平常的樣子,就這樣整晚安 靜地在一旁看手機。我一邊聊天一邊不時注意他,多次提議載他回去都被拒 絕,也只好繼續看著。」 「坐到快十點的時候,他就起身離開了。」 「林老師長年在成大醫院洗腎,會不會是回去找醫生檢查身體?我來問 問看。」 趙若雁(成大腎臟科醫師):「林教授喜歡到處跑,我也找過他啊。有 一次時間過了都沒來,趕緊打電話聯絡,接起來就說人在戲院。竟然有這麼 隨興的病人,可以看電影看到忘記洗腎,你也拿他沒辦法。」 「他騎車繞來繞去,很多時候都是為了吃。身為醫生,常告誡他要控制 飲食,他只會說好啦我知道啦。其實我也不用怎麼問診,看他臉書就知道他 每餐吃什麼。選舉前一天他在病房一直跟我推薦說永記有多好吃,我隔天中 午就真的跑去,以為會遇到他,結果打開手機一看,他在附近另一間魚湯店 打卡。」 吳素卿(成大腎臟科護理師):「遇到他也不見得好啦,上次去吃薑母 鴨,我遠遠瞄到林教授坐另一桌,他和朋友聚餐笑的好開心,那時我心裡想, 如果看到我,他一定覺得自己被抓包了。為了不掃他的興致,竟然是我這個 護理師從頭到尾小心翼翼地躲著他。」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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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講話跟吃東西一樣百無禁忌,我記得他喜歡買蘋果日報,有一天報紙刊登了某一位女明星的全版泳裝照,他看得津津有味,我故意問他教授怎麼可以看這個,他理直氣壯地說,教授也是有七情六慾啊。」 莊美楓(成大腎臟科護理師):「對啊,他很會講這些阿里不達。有一次新聞在介紹台大校花,我嘆氣說,人長的漂亮又會唸書,真是人生勝利組。林教授馬上回嘴,那又怎樣,我念建中又是台大畢業,現在還不是躺在這裡。最後還補上一句,你沒念台大沒關係,不要給我漏射(台語,意指打針時針頭戳不到血管)就好。」 吳素卿:「講到漏射,上次新來的學妹給他打針,一直沒成功,後來我出手幫忙解決。教授竟然在洗腎病房大喊,學姊我愛你,害我很不好意思。為什麼他這麼開心?因為他其實是很怕痛的人,我們這些資深的都知道,他還把打針的痛寫成一首詩。」 趙若雁:「我記得那首詩,在教授送我的《海與南方》裡面。他還有其他書堆在我桌上,像是《南風:林梵還曆桃李集》、《手繪台灣人四百年史》,都是洗腎時讀完就沒帶走,不知道要不要還他?」 「趙醫師,我想教授應該是要留給你看。謝謝你們,我去書店試試。」 李俊嶢(金萬字二手書店老闆):「拍謝,我也有一陣子沒看到林老師了。」 「認真回想的話,他第一次來金萬字已經是五十幾年前,當時我還是小學生,後來他回成大當老師,都還會帶著太太和兩個兒子一起來買書。三十年前我結婚後打算要去日本蜜月旅行,他特地送我一本東京地鐵手冊,我就是靠那本書搭車到神保町觀摩日本的舊書店。林老師和我們家,是一種以書會友的關係。」 「他也是很阿莎力的客人,有一回我收到兩大本日本時代台灣總督府要移交給國民政府的武器清單,裡面羅列了全台的機關槍、碉堡等數量,我跟他提到有這種資料,都還沒去倉庫搬出來,他就說買了。」 「後來某一天晚上快打烊的時候,他突然跑來說要去當文學館館長,以 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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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就是鄰居了。或許是因為新的工作太忙,之後就比較少看到他。我建議你 也可以去找墨林書店的老闆問一下。」 蔡漢忠(墨林二手書店老闆):「在我印象中,林老師開始在店裡出入, 大約是他即將卸任館長的那段時間。往後有幾年,他蠻規律的一個禮拜來三 次,我猜應該是順路進來挑選消磨洗腎時間的讀物。不過,自從他有了手機, 這個模式就不見了。」 「我曾經想過,如果我是他,遇到這樣的身體狀況,應該只會把自己封 閉起來,絕對沒辦法像他這麼樂觀,依然積極面向人群、親身支持各種文化 活動與社會運動,我不知道他是如何辦到。」 「墨林之後,我又陸續開了另外兩間舊書店,剛開幕的頭幾個月,我發 現他會刻意多去新的店買書。我心裡明白,這是他默默在贊助朋友的方式。 不用多餘的話語,就是單純而直接的行動,那種鼓勵卻可以直達對方的心底, 這就是林老師的風格。」 「作為他的朋友,你可以清楚感受到他不會隨意評價你,不會因為身分 階級、年齡大小、政治傾向將你分類,待人毫無架子又個性豁達,所以才能 吸引這麼多不同背景的人和他交往,這也是林老師的魅力。」 「我知道他晚餐喜歡吃富屋,你可以去試試看。」 林忠義(富屋日本料理老闆):「林老師是這樣啦,有時候他即使人不 在我店裡,腳踏車也會在。因為隔壁是戲院,他每次看電影就把車寄在我店 門口。 「吃飯的話都是五點多就來,簡單幾份握壽司配熱湯,固定坐門口進來 第一張桌子靠牆的座位。知道為什麼嗎?因為那裏才有插座,他的手機常常 要充電。」 「他最棒的一點就是好相處,別人跟他問什麼,找他去哪裡,他都說好。 我有一次乾脆跟他開玩笑,那我切一隻牛給你吃好不好,他也說好,接著作 勢拿起電話,『你等一下,我多找一些人來吃。』你看他多調皮,還反過來 作弄我。」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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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有說不要的時候,因為他不喜歡麻煩別人。我印象很深刻,有天晚上電影散場他來牽車,外面突然下起大雨,我要拿雨衣給他,他一直拒絕。我後來乾脆編個理由,說這件雨衣已經舊了,早就打算要丟掉,他才願意穿。跨上腳踏車,風雨一陣一陣來,他連人帶車被吹地搖搖晃晃,我站在後面像在看電影一樣,就看到一個老頑童,漸漸騎遠了。」 「老闆,謝謝你跟我分享這些回憶。」 「我想老師應該沒有走遠,多半又是被路邊的美食吸引,或巧遇故友知己互邀歡聚小酌,流連忘返罷了。」 「我們會繼續找,繼續加油。」 後記:本文訪談內容承蒙林瑞明老師生前諸多友人及成大醫院腎臟科醫護人員協助,撥冗接受訪問,特此感謝。 本文收錄於《文訊》雜誌 399 期,2019 年 1 月號 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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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數念 ////// 呂興昌 —台語徘句二首送林梵 詩人愛牽絲 牽咱行出受難池 林梵伊名字 釘根台灣史 Tshuā 咱稽考文學情 人師林瑞明 2018.12.04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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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敏忠島嶼詩一蕊你穩穩仔看光影靜靜開佇遐註:遐(hia):那裡。這裡指的是「他方」。寫詩三行,向出國的詩人 老師致意。思念,感恩。 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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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 ê 海 -- 紀念林梵 ////// 李勤岸 —《是非有芳臭》13 你 kā 青春換做一片一片 ê 海湧 造一个咱失落 ê 海 你 kā 性命換做一塊一塊 ê 土片 舖一个咱文學 ê 山河 有歲了後 你放 hōo 鬍鬚一直湠 湠做一座森林 Hōo 你有厚度 ê 笑聲 化做一隻一隻 ê 尾蝶仔 飛 tī 開始開花 ê 台灣文學 ê 森林 退休了後 你 ê 老鐵馬載你四界巡狩 Tī 人面冊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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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o 台南人 ê 早頓 飼飽異鄉人枵餓 ê 思鄉 Phoo 台灣俳句親像掖種 掖遍你關心 ê 土地 彼一工,大山崩落來 塗石流填落海 你長期清洗腰子 ê 海水 一時變 kah 足濁足濁 你性命 ê 海 雄雄失落去 海,雄雄失落 退去到咱看袂著 ê 天邊 ê 彼條線 彼條線 ê 彼爿 2018.11.29 捷運頂 2016 年 10 月 2 日我去成大參加第三屆全國台灣文學研究生學術研討會,我 kap 萬益兄負責講評得獎論文。會議猶未開始,瑞明就來坐 tī 頭前,專心進入伊熱迷 ê 人面冊世界。我偷翕著這个鏡頭。如今,瑞明已經進入另外一个世界,阮久長以來厝邊 ê 親切友情,愈來愈使人懷念。《失落的海》、《青春山河》是伊 ê 詩集。 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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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欣樺 老師: 今日送您歸去心中萬分不捨,見您安坐台上,如往常般笑著,我知道我 該振作起來。 與您的緣分彷彿天註定,老天冥冥之中將我帶到您面前,讓我心中台灣 史的種子因您的澆灌得以萌發。 大三那年,為著畢業論文,小心翼翼地去敲您研究室的門,怯怯地說: 老師,我想研究鄉土文學論戰。您笑著說:「好!好!好!」從此開始與您 林門弟子的歡樂吃飯 meeting 趴。彼時,鄉土文學論戰的研究還很匱乏,您 總是鼓勵我,如蘇格拉底般啟蒙我的思考角度,叫我要質疑我所見的資料。 大學畢業後去了誠品,原以為那是個實現理想的所在,回研究室找您, 您只是笑著從研究室挖了一堆書給我,後來想想您是惋惜我的才華的吧! 認清現實後轉回學院,再去研究室找您,您高興的鼓勵我,要我再回去 旁聽您的課,要我再去參加林門 meeting,後來想想您當時應該多麼希望我能 歸隊。 考成大研究所那年,口試要提研究計畫,明明已經寫好了一篇研究計畫, 卻任性地在口試前一天,臨陣重寫了一份台灣文學史的研究計畫。因為倉促 寫就,不敵口試委員的明察秋毫,終究備一落榜。赴新竹清大前,跟您辭行, 您又從研究室挖了幾本書給我。 上次見您,在吳園的「府城封茶日」,我心虛的說:老師,我都沒成就, 只是生了三個小孩。您大樂,直誇這是了不起的成就,比論文發表更好。那 時,您已滿頭白髮,我心疼的要您保重身體。 如今您仙去,以三島由紀夫告別,詩人的姿態,轉身。府城鳳凰,花落。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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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玉娟 親愛的老師: 約好的日本料理,顯然您已爽約了。 感傷不在話下,但您終於可以無病無痛地旅行……。 您上次說:下次再詳談。竟是我們最後一次對話。 七月的合照,補上。 12 月的暖冬,尋不到那一抹常見的風景—您騎著單車穿梭校園的身影已然成為絕響! 剛過一點,我坐在階梯看著空蕩的成功湖畔,一如往昔等候您午憩歇息前,我總會在此看回書、吹點風……。但今天我只能落寞。 說好的研究,我會繼續進行。 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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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瑞的最後合影 ////// 季季 瑞明比我小六歲,從年輕時代相識他就叫我老姊,我則叫他老弟。 2005 年我從中國時報退休後,他不時勸我搬到台南去,說那裡物價較低,車輛較少,可以騎著鐵馬閒逛,生活好逍遙。我生性疏懶,動不如靜,只能偶而在台南、台北、高雄等地相見。 2001 年,我們和黃春明、陳映真、李瑞騰等十餘文友去北京參加黃春明作品集發表會,會後同遊杭州、紹興、烏鎮、桐鄉,看了西湖等名勝,也參觀了魯迅老家,茅盾故居,豐子愷故居。當時他與黃春明稱「二明」,與李瑞騰和我稱「三瑞」,一路像兒童遊樂團,笑鬧不停。 2017.5.4 台北合影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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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 年,瑞明籌劃台灣文學館並任首任館長。當時黃武忠任文建會二處處長,文學館則屬文建會四級單位。開幕典禮那天,文建會主委陳郁秀晚到,而承包單位準備的午餐不周,黃武忠對瑞明頗為抱怨。 散會後,瑞明對我說: 「老姊,妳看,現在連黃武忠也可以管我啦!」 世事幻變,瑞明洗腎十年,艱苦備嚐。如今卸下苦擔,再也沒人管。祈願他在仙境,仍然每天騎著鐵馬,快樂逍遙自在行。 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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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易瑩 老師,想念您,想念在十八卯茶屋、孔廟、成大校園、育樂街與騎著鐵 馬的您不期而遇。 謝謝您在三一八學運後送我的書和鼓勵。 謝謝您那首寫女性的詩, 是大學時在歷史系一樓的長廊看見時, 久久駐足受此激勵的文字,謝謝您。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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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林梵、永遠的瑞明老師,再見,請好好安息,未來我們年輕人會打拚。 2018.11.27 下午去殯儀館看瑞明老師,剛好跟著家屬一起誦經,結束後經過第一次遇見老師的孔廟旁路口,大一第一堂台灣史,在南門路碑林結束後老師帶我們去莉莉水果冰,後來又匆匆忙忙騎著鐵馬離去,說是看上在艸祭的一本二手書,怕被買走要趕緊去搶購。 後 來 繞 了 阿 全 碗 粿、 福 記 肉 圓 都 沒 有 開, 好 在 萬 川 號 的 水 晶 餃 和 蛋 黃 肉 包 剛 剛 出 爐。 各 買 一 顆, 忘 記 吃 午 餐 的 我 餓 得把機車停在青年路的紅茶舖 前 坐 著 吃 完, 或 許 像 我 這 樣 半 路 從 歷 史 學 轉 系、 與 認 真 做 學 問 沾 不 上 一 點 點 邊 的 學 生, 想 念老師最好的方式就是在府城 美食的享受裡摻入一些些回憶, 想 念 這 個 美 食 家、 詩 人、 藝 術 家、 會 叫 學 生 好 好 去 談 戀 愛、 好好享受人生享受這座城市的 老師。 2018.12.3 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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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建廷 不用再為腎病所苦。在天堂,不必每兩天就透析一次,卻能夠無時無刻 自由自在地吐絲作詩。 第一次知道瑞明老師,是 2004 年左右看到電視新聞的報導,說他是個 怪叔叔,在阿扁總統的後腦勺比 YA,當時他是國家臺灣文學館籌備處主任。 未幾,至真理台文系旁聽林慧姃老師的課時,聊到那則新聞,那時才知道慧 姃老師是瑞明老師的學生。 而第一次見到瑞明老師,是 2005 年到成大讀書,旁聽他的課,卻不到 一學期就落跑。老實說,當時沒什麼感覺,不會特別景仰老師,修課興趣也 不大,更無互動,頂多名義上是師生關係。 萬萬沒想到,10 年之後的 2015 年,我竟被派去支援《奔流:林瑞明教 授訪問紀錄》,此時才真的跟老師有多一點接觸,有機會多知道一些老師的 事。而為了做好工作,我盡量把老師的著作都讀過。同時,老闆給予很大的 發揮空間,將瑞明老師得意的諸多自創詩作都收納其中,使得這本訪問紀錄 厚達五百餘頁,內容更帶有文學味。 當然,見過的資料愈多,愈體會到瑞明老師可謂臺灣文學的活字典,他 對台文的研究、推廣、創作是不遺餘力的,與台文界各個作家、學者的交遊 也很頻繁。所以,個人一直覺得,可以規劃「人物臺灣文學史」,亦即用人 為經,剌集臺文的發展,則齊邦媛是戰後第一代,張良澤為第二代,瑞明老 師乃第三代,他們代代之間相差 10 歲上下,都扮演了臺文界的領航員、守 護者的角色;然後繼續寫第四代、第五代……。 我想,瑞明老師對公司為他出版的《奔流》一書,應該頗滿意吧。其實, 他三不五時就會在臉書秀出創作、文學史料、相關舊事等等,真的要蒐羅完 整的話,大概不容易。也風聞有人認為他相對年輕,才 65 歲就有整本的個 人傳記,似乎出書時間尚早。那倒無妨,訪問太早做,怕經歷不足,但優勢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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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記憶鮮明,瑞明老師受訪時機應該剛剛好,不早也不晚。況且,如果願意花時間,將老師臉書上的資訊整理一下,說不定還能出續集呢。 差別只在於,已經沒機會再進行訪問了。 緬懷林瑞明教授— 2018.11.27 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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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要繼續種樹啊 ////// 林柏樑 初識 2000 年 12 月初,我南下成大,拍攝駐校作家楊牧。彼時第一次見到不 修邊幅,笑聲爽朗的瑞明老師。他不像學者,倒是比較像詩人。他給我一張 名片,指著上面的歷史系「陽春」教授哈哈大笑,剎那間我覺得我們之間對 這個世界的看法有些共同點。那一年他和呂興昌、陳萬益三仙老公仔標,促 成台灣第一所「台灣文學研究所」在成功大學設立。 2003 年他拖著大病初癒的身體再度為台灣文學獻身,擔任國家文學館館 長。某日他和同仁巡視典藏庫,發現一批我拍攝的作家肖像,而且最大張的 照片都已精緻裱框。和展覽組同仁研究後,旋即在 2004 年 5 月到 2005 年 2 月間,辦理「文學的容顏—台灣作家群像攝影展」並出版專書。一掃之前我 在前委託單位所遭受的官僚氣。如果當時沒有瑞明兄的明快處置,這一批照 片恐怕至今還躺在庫房裏無人聞問吧!因此林老師對我而言有知遇之恩。 友情 我們因為年紀相仿又臭味相投,十幾年來,常常相約出遊或打牙祭,不 論是文化藝術活動、廟會、原住民朋友婚禮、我丈母娘的壽誕、甚至和年輕 輩的朋友慶生去 KTV 唱歌 ...... 等等。不論老少朋友,大家都喜歡瑞明,因 為他博學多聞、見多識廣、又幽默風趣。 他特別和喜歡歷史、考古、收集古地圖和藏書豐富的許懷哲很投緣,常 常去他工作室喝茶聊天,累了就躺在地板小憩。他也很欣賞我內人堤柳的活 潑和善於照顧人;堤柳會管制他的貪口,他也每次都從善如流。 去年我在高美館有一個大型展覽,瑞明擱著台南文學館的頒獎活動,先 到高雄市立美術館為我站台發聲,手上還拿著一本《文學的容顏》展覽專刊, 細數當年辨展的內幕,大有他當年慧眼獨具的意味。致完辭,再趕回台南頒 獎。他就是這樣一個永遠把朋友擺在第一位的人。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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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手稿 今年九合一大選當天,趁著他投完票心情好,我拉他去文寶房,請他將一年前為我展覽「浮槎散記」所寫的詩〈盜光〉用鋼筆再謄寫一次,以印在展覽專刊上。在這天之前,他已經拖了此事一陣子了。之前有時打電話給他,都沒人接,前兩天他才告訴我,有時他連接電話也沒力氣。確實近半年來,我和堤柳都感覺到他身體狀況明顯在走下坡。他到文寶房時,買了兩盒洋芋片,一盒給我們夫妻,一 林瑞明教授與林柏樑、楊堤柳伉儷合影/蔡宗昇攝影盒他邊吃邊寫。我嚐了一口馬上跟他說:「你不能吃這麼鹹的東西!」他回答:「沒有辨法,因為要寫字啊!」我聽了有點難過,但這就是瑞明的溫暖。當晚他大概沒力氣和我出去吃飯,我們陪他在文寶房吃披薩看開票到八點多,我有事先去找懷哲,走前還安慰他,高雄尚一些大票櫃未開出來,他也勉強同意笑笑道別。十點多看高雄選情明顯輸了,懷哲知道老師心情肯定不佳,打電話給老師說要開車去接他,但瑞明 他累了不想移動。那一晚他十一點才回家,最近他大約晚上九點就準備回家休息。此次大選顯然讓關心國事的瑞明太傷心了。安息 三天後的 11 月 27 日中午,成大佳琦來電話,很傷心地跟我 瑞明老師昨天中午走了,現在在殯儀館。我一時不可置信,並轉告堤柳。她看到我電腦中瑞明為我寫詩時的蒼老模樣,一向冷靜理性的堤柳,突然痛哭失聲如喪考妣,這是前所未有的舉動,可見我們和瑞明早已超越朋友的關係,宛若家人了。 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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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日前最後手寫的詩,竟成了最後手稿,用一包他原本不該吃的洋芋 片所換來的力氣。 這一陣子腦海中都是瑞明的影像、聲音,一直難以平復。 他生前跟懷哲說:「你們要接著繼續種樹啊!」老師花費數十年種的樹, 我們已然享受到餘蔭了,接下來就是我們的事了。我們會繼承瑞明對台灣這 塊土地的熱愛,和奉獻的精神傳承下去。安息吧,瑞明兄!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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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思故林瑞明學長 ////// 近藤正己 ‧ 羅成純 突然的噩耗,讓人不勝悲傷。 回想從台大歷史研究所期間起,便在文史方面,深深受教於瑞明學長。 至今仍鮮明記憶的是,當年造訪台中東海花園楊逵時,見到在楊逵身邊也一起務農,晒得黝黑的學長,那一臉燦爛的笑容。 那之後,學長便在台灣文學的領域上孜孜耕耘,承先啟後留下了豐碩的結果。 長年來我們隔海遠居,疏於問候,但偶爾收到學長給我倆的鼓勵,卻都是字字刻骨銘心。 您一向以詩人自居 祈請 吾人心中永遠的憂國憂民詩人 林梵 在天之靈安息 2018.11.27 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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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懿琳 11 月 26 日上午聽到南部傳來的消息,整天都在恍神中。再也見不到笑 聲朗朗的林老師了,雖知道「離別」是人生之必然,也知道「無常」每日在 生活中威逼,但,還是覺得太令人措手不及。熱愛生命的林老師,在九合一 選舉時頻繁地轉發臉書訊息,是已預備好向友人告別的方式嗎? 最早認識林老師是在 1994 年清華大學舉辦的「賴和及其同時代作家研 討會」,我負責討論他的〈賴和漢詩初探〉一文,當時年輕氣盛,以咄咄逼 人的態度指出林老師論文的若干問題。後來有機會通訊息,我向他表達抱歉 之意,他以友善的態度回應,那種溫暖和豁達大度令人難忘。 1999 年到成大任職後,開始與林老師有更多互動的機會。我曾到他課堂 旁聽,印象最深刻的是他要求學生必須掌握作家所處的時空座標,才能突顯 其與時代的互動,從作家所處的城鎮,推擴至臺灣的文學界,臺灣、日本、 中國的政治社會背景,乃至世界大事……都要依著時間的軌跡逐一勾勒,才 能夠了解作家與大、小環境之間的關係;也能掌握在甚麼樣的生命歷程中, 作家得以進行作品的書寫。這樣縝密的思維,讓林老師成功地製作了「臺灣 文學史年表」,附錄在葉石濤先生的《臺灣文學史綱》之後,也啟發我往後 指導論文時,往往要求學生要為研究對象製作詳細的「生平及作品年表」, 讓撰寫「作家論」的學生有了清晰的時、空概念,其後也讓我有機會和成大 廖美玉老師帶領一群青年研究生共同完成《臺灣古典文學大事年表(明清 篇)》。 林老師在我心中,不只是一位學者、詩人,更是一位具有真性情的老頑童。 記得有一回開車載他到靜宜口考論文,林老師中途要我先下交流道去買 好幾份阿蘭碗粿,帶到考場去與大家分享,猶如辦喜事般開心。甫下臺中交 流道,看到路邊剛推出的刮刮樂,林老師又孩子氣地說要買幾張來刮刮看。 記得坐在後座的林老師,不時發出歡呼或嘆息,最後把贏得的錢又拿去買幾 張回來,最後當然是「摃龜」。那時老師身體已經比較差了,開車會打瞌睡 的我交代老師必須一路跟我聊天,才不會「啄龜」。結果他不僅睡著,還打 呼,真不牢靠。林老師是率真的人,常笑說自己當不成「色狼」,因為「有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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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 無 膽 」, 但 他 喜 歡 年輕 女 孩 兒 們 與 他 閒 聊。也喜歡邀約學生跟他一起 去 看 電 影, 可 以 因 他有「 重 大 傷 病 卡 」, 陪伴者可以打五折喔 ! 對於 單 身 不 婚, 林 老 師 總是 很 不 以 為 然。 他 說 自己 指 導 的 學 生, 一 定 要有 對 象, 不 然 就 是 要 幫他 們 介 紹 男 女 朋 友; 不過, 有 時 也 很 傷 腦 筋,因為結婚後夫妻有衝突,還 要 負 責 去 調 停, 說 完又是朗朗的笑聲。 林老師原是治學非常嚴謹的史學家,重病後,徹底地回到詩人本色。浪漫不羈的自在瀟灑,是在校園裡惶惶不安的我們所無法企及的。在成大附近常可以看到他騎著鐵馬穿梭往來的身影,總是穿著大大的涼鞋以及有著鮮麗圖騰的原住民背心。因洗腎而日益暗沉的臉色,令人憂心;但是,那落腮鬍卻越長越美,看林老師留下的好多好多照片,歲月之斧將他雕刻得多麼帥氣! 與林老師同星座的我,了解巨蟹座看似嚴峻之下的溫暖。他有時會傳來簡訊,說明他的遊樂行蹤;遇到重要事情時也會來電,給予打氣鼓勵;更經常影印他寫的詩,送給同事和學生,並催著要我們寫「詩評」。最近一次與林老師互動,竟已是兩年前了。2016 年 10 月 15 日,中興臺文所舉辦「被遺忘的臺灣人—林子瑾、吳子瑜、吳燕生學術研討會」。林老師風塵僕僕的從臺南來,一見面就說:「打電話給你怎麼沒接?我要轉送你一雙適合女性用的筷子。」我很開心的收了下來,往後在外吃便當時,就用的這一雙。啊!林老師,11 月 23 日在宜蘭縣史館開研討會吃便當時,還用您送的這雙小小的、紅色的日式筷子,怎麼過幾天您就匆促地遠行了?再度拿出這雙小紅筷子,為她拍照時,昔日一起吃美食、看古蹟、訪耆老的往事如夢幻般交疊映現。我於是決定將之收存,作為永恆的紀念。 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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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林正丈 11 月 27 日 人到中年時,林瑞明請到了研究休假,來住東京一年,有一天我們在下 北澤居酒屋喝酒,他敢吃「納豆」,然後,忘記是回應我的什麼問話,他豪 邁的說:那時我會把我的生命燃燒掉!他是詩人嘛,後來他的人生看來就是 這個樣子的。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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迴響 ////// 柳書琴 不是所有的耳提面命,都會從耳根裡長出芽來。 父親四十歲生我,我十九歲遇到老師。那一年,老師也四十歲。父親於農耕中教我誦詩,在蛙鳴的雨日論古說今上天下地。林老師,則是一個傳遞心靈,仲介理想的人。奔流的感性與細實的訴說,使他能拾起被遺忘的史料,播映前代文化人身影。一、我仍不死 1997 年,鳳凰花間有蟬歌唱的初夏。老師在閱讀指導學生碩論初稿時,突然失去了視力。就醫後昏迷,被推進加護病床,院方發出病危通知。在失去意識的這一晚以前,他已在台灣歷史、文學的探索中送去了二十五個年頭。 大三、大四時揹起報告就到東海大學找中學時代好友林載爵的他,在大度山畔邂逅了年逾花甲的楊逵。約莫 1972 年開始,東海花園成為他另一個教室。楊逵先生打開了他的台灣之眼,使他結識不少忘年之交和年輕朋友,此時也是新詩論戰發生,漸漸有人開始談論屬於禁忌的日據時期台灣文學的時期。本土作家的單行本悄悄綻放,如初春裡的野地花朵。 1974 年,台灣光復二十九週年,是他走進文化界的一個重要起點。他幫《大學雜誌》社長陳少廷規劃「日據時代的臺灣文學與抗日運動」座談會,找來楊雲萍、王詩琅、郭水潭、趙天儀、陳秀喜、林鍾隆……等不同世代作家,攜了楊逵的書面稿,並代表年輕一代發言。同年,第一本詩集《失落的海》誕生,繼楊青矗、李昂、王拓、宋澤萊、林雙不、洪醒夫……之後,他成為不斷冒出頭來的戰後第三代作家中的一個。他還在這一年投入了日據時期台灣文學作品首次的大規模出版,參與遠景出版社《光復前台灣文學全集》的收集與編選工作。在參考資料極有限的年代,他與羊子喬、張恆豪等人分頭考察,撰寫了於今讀來仍十分精采的作家作品簡介。90 年代以後,這套書和李南衡主編的《日據下台灣新文學》明潭五集(明潭,1979)以及張恆豪 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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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的《台灣作家全集》日據時代(前衛,1991),成為學院內重要的教學 研究文獻。 在《光復前台灣文學全集》問世前的幾年間,他和葉石濤、鍾肇政、陳 千武等前輩,以及擔任翻譯工作的許多作家、學者、文友通力合作,也廣泛 地接觸了許多健在的老作家或遺族。70 年代末期本土作家出版日趨活絡,葉 石濤發表〈台灣鄉土文學史導論〉,《鍾理和全集》、《吳濁流全集》、《七 等生全集》相繼印行。然而,此時也是台灣社會變動激烈的時期。1977 年中 壢事件、1978 年蔣經國接班、台美斷交、1979 年美麗島事件發生,文壇上 則爆發了鄉土文學論戰。社會變動的衝擊、台灣意識的提出、日據文獻的調 查整理,使他的創作與思考更加活躍。1978 年,他出版了《楊逵畫像》, 頻頻詩作發表,同時還在截然不同的領域裡完成了台大歷史所碩士論文。在 「台灣哪裡有文學?」的時代,被他作為替代研究的《晚清譴責小說的歷史 意義》,也在 1980 年獲得了出版。 1979 年他返回母校成大歷史系,擔任兼任講師。課餘往返高雄,在當時 本土作家重要園地《民眾日報》副刊,協助主編鍾肇政處理事務,更為廣泛 接觸了各路作家。1980 年成大專任後,開始以學術角度探討日據時期文學, 1983 年以〈賴和與台灣新文學運動〉向哈佛燕京學社提出研究計畫。次年耕 莘文教會舉辦「慶賀賴和先生平反講演會」,楊逵代表日據時代受賴和提拔 的作家吐露追思與傳承之意;也是在這個平反會上,他第一次看見了賴和先 生的遺族。在首次造訪中,駐足在殘敗的賴和病院門口,接觸低調警戒諱莫 如深的賴和家人,許多複雜感受激盪著他的內心。此後,〈賴和與台灣新文 學運動〉攫住了他。他不厭其煩奔波彰化,親近家屬,追索賴和故事及當地 一代文化人事蹟。 日復一日,藏身於連案頭一缽雛菊的綻放也聽得見聲響的研究室。逐漸 地,他探見了消逝時代的斑斕色彩。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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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 1985 年 12 月,這篇既是賴和研究嚆矢,又可謂其核心的論文,刊載於《國立成功大學歷史學報》。然而,在松永正義於清華大學「第一屆當代中國文學國際學術會議」提出〈台 新文 運動史研究の新しい段階—林瑞明「賴和与台 新文 運動」〉(1988),後於日本刊載,賦予該研究高度評價以前,賴和研究宛如投入深谷的石子,沒有回聲。1986 年詩集《流轉》、《未名事件》相繼刊行,比起研究者林瑞明,此時詩人林梵更顯出名氣。1987 年台灣解嚴,新時代氣息愈愈濃厚。這一年他前往立教大學進行短期研究。我考上成大。日益深細的學術工作,使他走到了詩與研究無法兼顧的分裂點。「必須替不能說話的人代言」。最後他決定把熱愛的創作,暫放一邊。 1990 年松永論文的中譯稿刊行於《新地文學》創刊號以後,他的研究快速在台灣受到矚目,在廈門也受到介紹。賴和研究,是林老師一生的代表研究,也是學術影響性深遠的著作。學院內的賴和研究從 1980 年代中期他的提出,90 年代輻射出同時代議題,迄今日據時期台灣文學已為東亞學術社群對話的重要領域。1994 年,清華大學召開學院內第一次台灣文學國際會議時,亦以「賴和及其同時代作家」為名。賴和研究攤現的縫隙之光引發的後繼迴響與集體努力,不只出土了一個作家、一個殖民時代,或開闢一類知識範疇,更復活了在政治斷層中幾近死滅的一脈文化系譜。不同世代的老老少少、散兵游勇,在 7、80 年代同聲相應,在編輯桌上,在圖書館一角,在老作家鋤下,在草長樓塌的病室前,拼湊前代的斷簡殘篇。他們一起叫時代裂出了口,扳開捻熄未了的殘焰,讓它吐出了新火舌。 1989 年「林本源基金會第六四次台灣研究會」專題演講,林老師以研究室裡十年的日日夜夜,南北台灣的東訪西求,提出了最新成果。「日據時代 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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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是一天而已啊!」主持人林衡道先生的這一聲浩歎,不知消解了多少戰 前老輩對於籠統殖民文化史、文學史大塊文章的感慨。「我想講話,但感慨 無量,沒想到賴和有今天的評價。……他要死以前,我去台大醫院看他,這 個事情我寫在〈追憶賴和〉,他看到我就說,我們兩個做的台灣文學完了, 我跟他說,『不,三十年後,一定有人提到我們』,這句話今天應驗了。」 從那一刻起,白髮如霜的楊雲萍、黃得時一代人,遂把賴和未竟的遺願,再 加上他們自己那一份,通通交待給了年輕一代。 二、風吹雲動 1988 年 1 月,報禁解除。同月的一個晚上,大家正埋首準備期末考時, 宿舍兩側梯間突然響起慌亂人語和此起彼落的拖鞋聲,原來地下電視間正在 播放蔣經國總統過世的消息。勝九舍的女生們,有的裹著厚厚的外衣,有些 從浴間出來不及擦乾頭髮,擠成了一群。緊盯著螢幕,花樣年華的臉龐塗染 了驚愕。穿過縷縷倩影我也看見了報導,難以置信地感受著一時代的大事。 同年 9 月,我在老師學術工作邁向巔峰的時期走進他的課堂。我完全不 了解剛返國的這位老師,更沒想到這一步會成為我與他世界交會的起點。短 短一年,已轉系走掉了一批同學。「史學的責任」與「歷史無用論」兩極化 言論,成為歷史系學生共通的愁結,然而林老師的課堂裡卻吹送另一種忙碌 的新空氣。他來去匆匆,不拖課,也不天馬行空。在「中國現代史」必修課裡, 首先重新評價辛亥革命的性質、領導構成,其次介紹五四新文化運動及其對 台灣的影響。課程不循一般斷代史事件鋪陳,採取議題式探討,環繞最新研 究的突破點,指點我們比對先後研究的分析基準與詮釋差異。此外,每堂課 必捧來五到八部史學相關研究,或乍現的台灣知識界新書、新雜誌,熱切介 紹,要大家多買多讀。 我在學的 1987 至 1991 年,正值校園民主運動延燒,野百合縱橫怒放於 島嶼南北的時節。老師很少疾言厲色,上課時政治話題不多,點到為止。我 不知道當時最重要的南部學運團體「經緯社」、「西格瑪社」和他親近,也 不曉得 1983 年他就寫過〈銀合歡與木麻黃—給默默推動民主的無名人士〉 那類的詩。儘管如此,偶爾之間仍能感受這位埋首研究室的老師,對現實社 會情感澎湃,內心異議縱橫。有一次,他懷疑學生向調查局打報告,不禁在 課中憤慨陳辭,同學們面面相覷,我第一次感到不死滅的政治藤蔓,攀爬於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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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牆面。大二時還沒有專題研究的訓練,過剩的精力只能發洩到社團裡。我不斷在沒有電腦排版的時代,切切割割、黏黏貼貼《成大新聞》那些版面。老師則規律地沿小東路騎腳踏車回家用餐,或給孩子們送便當。到校後他把車丟在芒果樹下,鑽進文學院老樓,便一逕工作到孤燈兩三點。我鎮日為校園新聞庸庸碌碌,老師的背影在眼前穿梭來去,有如兩條歪斜線。 大三時幾門含有研究指導的課程,提昇了班上的讀書風氣,1989 年 9 月老師新開的「中國近現代文學史」選修課,是其中的一門。第一次上課時他就開宗明義說道,「這是在不違反現有體制下,為教授台灣文學而作的設計。」這樣的課當時是全台唯一,老師很看重它,大家也很有興致。「為什麼在台灣,研究中國史的人很多,台灣史的卻很少?這是誰的責任?」、「研究台灣的一手資料就在這裡,我們有先天的優勢啊!」上課的主調在引導我們比較中國研究與台灣研究,思考學術和田野、歷史和文學的關聯。教科書採用了 1987 年才出版的葉石濤《台灣文學史綱》 和林雙不《台灣小說半世紀》,每週推薦的參考讀物及作品多到研究所課程也不及的數量。 他常以十幾年來參與台灣文學出土,接觸不同世代作家的實際經驗,或者周六、日田野調查的點滴作延伸,引導我們從情感面培養對作家、作品及時代的同理心。有時也會把正在苦思中的論文架構、問題意識的產生、史料比對的依據,甚至使他陷入僵局的疑問點,提出來在課上供大家討論。攤開未熟的推論,檢視相關叢結;或者剖開一個有機體,進行架構說明。這些具體示範,常讓全班一起陷入五里霧中,下課後還頭昏腦脹,卻拉近了我們對「歷史研究」的親切感,刺激了我們的求知慾。 老師一趟趟拜訪賴和家屬,賴和被學界發現的那過程,以及前述幾次重要發表或演講出發或歸來的前後,我們都從旁看見他身上一股敬慎高揚的情感。有一次,他親自抱來利用師母建築藍圖手編的〈台灣文學史年表〉。這份後來刊行在《台灣文學史綱》書末的年表,是他以多年調查,匯錄 1652 至1985 年間作家、文壇、作品、社會大事,於 1987 年 7 月到次年 1 月編記所成。「大家都想當了不起的大學者,大學者不是一天誕生的,也不是一個人達成的。我們需要更多願意作苦工、鋪一塊磚的人。」如螞蟻般爬滿方格的一筆一劃,當場打動了很多同學。 「作家一線,研究者二線。」這樣一個拚命於學術的人,卻也是最常鼓 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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勵我們當作家的人。高中時期我雜讀了一些世界文學和台灣作品,但審美標 準不外乎翻譯、玄虛或美文,對於美、思想和生命感不能把握。此時卻是老 師拋棄其成熟的象徵主義朦朧詩,進入以鄉土、社會、歷史為表現主體的寫 實主義詩歌時期。為了調整我們對現實主藝文藝的輕慢,引發我們對真誠的 日常生活詩境的敏感度,他曾以創作〈貓羅溪洗衣的婦女〉等詩的實際情境, 描述感動綻放為詩的過程。他重視作品的社會意涵,也吟味其意境與情緒, 不拘文體,常在課上親自朗讀。他總調侃自己是「南蠻鴃舌」,實際上卻淋 漓表現作品詩性,讓情緒植入字裡行間。多年後我俯讀賴和〈獄中日記〉、 蔣渭水〈臨床講義〉、龍瑛宗〈一個女人的紀錄〉等篇章,他的播音竟瞬間 揚起,比文字更快盤旋於我的腦袋。我才體會到,善於傳遞的,必是詩性的, 感性的知識,歷久彌新。他具有感染性和引證力的許多觀點和概念,逐漸在 各方面動搖我中學時代的價值。 「中國近現代文學史」是我台灣文學、台灣研究的正式洗禮。那門課出 奇豐富,除了讀到《台灣文學時代精神:賴和研究論集》(1993)主要論稿 外,後來收錄在《台灣文學的歷史考察》(1996)、《台灣文學的本土觀察》 (1996)的許多單篇,初始靈感老師幾乎都在課間提出過。大家學得很愉快, 也都完成了生平第一份有關台灣文學的期末報告。如果沒有他的現身說法、 穿針引線,我不確定當時的自己會不會敬重這麼一塊緩緩浮出、卻仍不清不 楚的文化地層。而我開始想要考研究所,也在那個時候。 人心惶惶的大四。我們在文良、慶平、國民、雅萍等同學號召下,以租 屋處為據點,十來人圍坐地板,以讀書會形式,每月集體用功一晚。面對各 校考試,在南部自成天地的我們缺乏信心。因此,除了幸娟、瑞枝、瓊霞、 宜憲、劉康……等學長姐傳授武功之外,林老師和系裡許多老師也很關心我 們。後來不料幾乎全體成員,都考上了研究所。1991 年 9 月,我和文良進入 台大歷史所,踏上了老師昔日步履。 三、明信片 到台北以後,以為和老師的接觸少了,沒想到受他更多教導。當時南北 社會和校園氣氛差別很多,初時很不習慣。林老師幫我們介紹了一些台大的 老師,我的心才逐漸安定下來。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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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 至 1993 年間,正值清大陳萬益、呂興昌、胡萬川等教授為突破戰後中文系「只有中國、沒有台灣;只有古典、沒有現代」的傳統,開始在清大台北辦事處「月涵堂」定期舉辦「台灣文學研討會」,獲得熱烈迴響的時期。得知消息那天,我和文良也以赴會的心情,一起去見識。當時台北地區除了施淑、陳昭瑛等教授外,少有專門開設的台灣文學課程,因此這個不同世代作家和南北學人出席的聚會,就成為新生代汲取養分的聖地。在那裡現身的作家、學者不勝枚舉,還可經常碰見王昶雄、巫永福等「益壯會」老輩。會場上,時時可見各校有心同學抱著筆記奮筆疾書,我最初接觸的台灣文學界前輩、老師和學友,也都是在那裡認識的。 在只有台鐵的時代,行動派的林老師勤於北上,也不時出席其餘北部會議,或探望黃老、楊老等師長及作家,我因此一直有機會和老師碰面。各種會議中,他常利用休息空檔,幫我們這些帶著南部土氣、青澀畏縮的角落族,引介前輩。他常以幽默的語調說:「這是我成大的『高足』,拜託拜託,請多多關照。」第一次這樣在爽朗笑聲中介紹我們,就在月涵堂。同樣方式,不僅讓我認識了許多研究者,更讓我與續後兩位恩師—吳密察老師和陳萬益老師,結下師生因緣。老師同樣也關心其它北上的成大學生。他了解我們害羞,拙於表達,也沒有北部學生的自信,所以常不留痕跡給予鼓勵,有時還招待我等異鄉遊子打牙祭。 1991 至 1994 年,林老師一方面總結前十年研究,準備出版賴和研究論集;另一方面持續拜訪賴家,獲家屬信任,開始著手具有難度的漢詩手稿辨識、整理。此外,他擔任前衛出版社《台灣作家全集》戰後第二代的編委,參與「財團法人賴和文教基金會」的設立與事業籌劃,到清大文學所兼課,也開始有越來越多的研究生指導工作,因此異常忙碌。1993 年,《台灣文學與時代精神:賴和研究論集》以及與陳萬益老師合編的《台灣作家全集》戰後第二代,順利出版。7 月,老師終於捨下幾日工作,難得攜帶家小到印尼的峇里島、日惹、雅加達以及新加坡走了一趟。然而這時候起,他的健康也漸漸不如從前了。 1992 年我正式跟隨吳密察老師,以「戰爭與文壇」為題進行論文研究。當時可參考的成果有限,文獻蒐集和閱讀上感到困難的地方也不少。除了接受吳老師課堂及讀書會中的密集指導,我也捉緊了與林老師見面的機會請 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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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並開始用電話或信件提問。老師習慣以明信片通信。現存第一封,是那 年 3 月 11 日。老師答覆了我一筆資料問題。「書琴棣:謝謝妳跟文良幫我 影印《台大文學》。那天在月涵堂報告之後,我和友人談話,一轉頭你們就 不見了,原想多聊聊的。所問的陳火泉〈道〉鍾肇政之譯文發表於 1979 年 7 月 7 日至 8 月 16 日《民眾副刊》。」 之後,台灣分館認識到館藏文獻重要性, 研擬擴大開放利用,準備召開「館藏與台灣史研究論文研討會」,老師奉命 撰寫文學文獻介紹,為此我們又通信了幾次。 1993 年 4 月 20 日的來信,劈頭先關心我的頭痛大事,「資格考試考後, 比較輕鬆了吧?」7 月 26,詢問我對殖民統治時代文史資料掌握的狀況,末 了提到「休息之後,血壓仍然偏高太多,那還是多幹活吧。」9 月 17 日,血 壓明顯惡化,信中萌露少有的感懷。 93.09.17 PS 老師的每一封明信片,都瀰漫真誠與詩意。得知他身體微恙,不免擔憂, 對所期盼的回饋,卻沒能提出看法。我一邊如常仔細收拾來箋,一邊感到悵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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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然而,靜靜在燈下攤開老師著書,卻著迷於其中俯拾皆是的細密環節。推問和剝落的過程柳暗花明,出乎意外地引人入勝。一道道歷史的皺紋與懸疑,彷彿遭了他會意的笑容,便一路迤灑燙開。於是,緊迫的追問,豪氣的答話,滔滔不絕的講課聲,似又在耳畔響起。賴和研究論集對我最大的受用,正在於那隨作者心眼所至,撲面迎來,大量釋放和解碼的時代感。對於隔閡的世代,對於一個在東部農村成長的外省子弟,那是關鍵性的洗禮。 1994 年,賴和冥誕一百週年。4 月,搜羅不同時段、左右統獨各派立場文獻的《賴和研究資料彙編》問世。6 月,經過三年字跡辨認、版本考察、電腦輸入的《賴和漢詩初編》也出版了。同月,老師北上為我進行碩論口考。他個人的主考就約莫進行了一個小時。從肉到骨,由頭至尾,鉅細靡遺批評指點,引文與注釋一一檢視,炮聲隆隆,叮囑再三。「論文會有後人參考引用,你一個錯字、一個不嚴謹,未來會重覆造成多少錯誤呢?」好友組成的慰問團守在外邊,遲遲不見門開,認為必是凶多吉少。口試進行了三個多小時,到將成灰燼的黃昏,老師飯也不及吃,便掮起指點我用的一大包書和史料,匆匆趕車南返了。晚餐吳老師解囊,帶幾位畢業生和指導學生到當時最流行的「海霸王」慶祝,談笑風生中好不容易給我收了驚。將要入睡時,學姐從台南打電話上來,說十點多老師一出台南火車站,就笑逐顏開對來接他的學長稱讚我進步了。這時我才恍然大悟,明瞭老師的苦心。 口考,並沒有就此落幕。7 月 30 日,畢業證書領到,行李也上了貨車。將要離開研一舍前戀戀不捨地巡了最後一次信箱,赫見發現老師的來信。「隨手翻閱,即發現以下之錯漏。一、p156,宋敏鎬的引文還是有誤,鍾肇政如是譯;二、(中略)。妳查對原書了嗎?」。為羅列整整一頁的錯誤,這次他破例沒有採用明信片。四、砌磚者 1995 年,十八個文化團體連署發起「大學文學院不能沒有台灣文學系」的聲明。同年,我進入清華中文系博士班,也重新踏進老師的課堂。 往後清華碩博士班台灣文學研究生逐年遞增,他開設的「台灣文學與社會」也熱鬧非凡。老師喜歡與各地年輕人在一起,對外校學生很親切,在成大定期舉辦的讀書會更是熱鬧滾滾。直到 1997 年他病倒以前,下課後常和 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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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起到清華夜市的「姊妹海鮮」吃飯喝酒,清華的老師們也一起加入歡 樂時光。被呂興昌老師稱為「自動出土」的《少尉的兩個世界》(1995), 以及文學青年林梵的青春紀事,也加溫了我們的話題。老師一開心起來,總 要呵呵地連續笑上好幾聲。 老師曾帶我們戶外教學。最遠一次去了「鍾理和紀念館」,同行者還有 親切和藹的葉笛老師。我們參訪資料,隨鍾台妹奶奶散步採花,也聆聽鍾鐵 民老師講起美濃地方文史工作與社會運動。夜裡寄宿後方的朝元寺,用完齋 飯,沿蜿蜒農道,探訪了美濃菸樓、窯業、東門老牆樓,而後老師領路,車 隊又溯著溪流進入六龜。途經巴洛可風格的竹子門發電廠,老師特別停下來, 為我們解說這座起建於 1908 年的台灣第一代電廠如何供給南台灣電源,支 撐剛開發的高雄港電力,也提到相關的八田技師和嘉南大圳。他的文化之眼, 在研究裡、生活中,從不停歇。 1996 年「第五屆賴和獎」頒獎,文學獎得主是王家祥先生。老師帶全班 參加典禮,也帶大家巡禮賴和生前活動的主要街市,一群人尾隨他鑽進市場 和小販攀談。草屯婦女合唱團表演「台灣民謠演唱」,唱土地的歌,令人莞 爾;夜宿剛成立一年的「賴和紀念館」,更叫人難以成眠。那個時節,整個 社會熱騰騰,彷彿都在出土。第二日,在簇新的木座氣味淡淡飄動的陳列室, 我們首次撫閱多種賴和文獻,也親睹了他的行醫用品。在玻璃櫥櫃前,眾人 感動佇立良久。這群人多年後陸續為人師表,成為把賴和精神介紹給大學生 的傳遞者。 隨著本土關懷的熱潮,90 年代以後各縣市文化中心陸續出版各地文學作 品集,或整理前輩文化人資料。老師奔波各地協助,研討會稿約應接不暇, 編輯工作、解說文字很吃重,報章短篇邀稿也不少。然而他的公開表現,每 每令人驚豔。譬如,在台大「日據時期台灣史國際學術研討會」宣讀的〈騷 動的靈魂—決戰時期的台灣作家與皇民文學〉(1993)一文,在會場上及 後來都引發了諸多迴響。他力求正確,在贈給我們的刊行論文上,從不避諱 親筆圈改錯字。此外,也曾在課上以自己的報紙短文提醒我們,「未來各位 不論多忙,不論發表地點及短長,必須有新史料、新觀點,一定要言之有物。 你們在座,都會有這麼一天。要記住我的話。」 1997 年 2 月教育部核准「台灣文學系」設立,「四百年來第一系」在真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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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大學誕生。同年,老師參與「《楊逵全集》編譯委員會」、榮獲「賴和紀念獎」,但也終於累倒了。次月,我的長子出生。7 月 22 日,老師病後來信。也是第一次,他使用了林梵的署名。如同婚後在收件人上不再稱呼小姐、在任教後改稱教授一樣,他對用字有近乎本能的敏銳。這封喚我為女士的明信片,透露他欲朝另一階段轉化的心境。「多年以來,覺得『小我抒情』對於『戰鬥的台灣』一點用處也沒有,最近想通了。所以又發表詩作。創作既不必查書,又可以一個人玩,也是一種平衡吧。」十個孤注一擲投入研究的年頭,著作等身。此時,年輕一代只知林瑞明,不曉得林梵為何方人物? 人生四季各有千秋。因緣幻變,如無影雁滑移。此前一年,老師自清大下課回南,火車途經三義,遭滿山的油桐花點燃了詩興,因而有了〈光與影〉一詩。「裂綻的五瓣之花,彼此/招呼醒來,醒來呵」。累倒後,病在身體蠢動,詩卻在心中復活。林林總總的藥丸一日不可或缺,詩的腳反而舞蹈起來,風格也漸次裂變。 1997 此進彼退,彼消此長。火無法放棄燃燒,他總是拚著命把握不同現實之境界。12 月 26 日,我哄著不肯入睡的寧馨兒,驀然飄來一葉詩。「季節又到了/樹睜開千蕊的眼睛/張看花花世界」。它,也是後來《青春山河》(2009)台灣俳句組詩裡的第一眼張望。 兒子的出生,使我歡喜,也使我腳步凌亂。1998 年 9 月 29 日,老師來 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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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關懷,同時提到對病的體認。「女性又要忙內又要忙外,實在辛苦了。小 寶寶的平安長大,一定帶來不少安慰。我想開了,所以不帶目的到法國旅遊 十七天,外加倫敦一天。身體倒也撐住了。醫生對於病情的評估是『穩定, 就是好』,我也覺悟必須與病共存。」此後,不帶目的的旅行,甚至是一個 人的浪跡,成為他百忙中沈澱和放空自己的方式之一。 1998 年成大向教育部提出「台灣文學研究所」申請,幾經挫折後通過。 同年文資中心籌備處開始運轉,「國立臺灣文學館」呼之欲出。1999 年成大 頒給葉石濤先生榮譽文學博士學位,並聘請授課。林老師參與了上述每個事 件。那半年為調查資料,我到了東京去。7 月 17 日,老師捎來成大台文所籌 備的好消息,「已陪同陳老師(陳萬益)見過校長,兩個台南一中前後屆的 台南縣通學生相談甚歡。陳老師已過來兼籌備工作,這樣(借調)對清華也 比較有所交代。我以為這是力量的集中,然而也是光與熱的擴散。」 全台第一個台灣文學研究所,2000 年正式對外招生。這年《賴和全集》 六卷、《賴和手稿影像集》五卷推出,一償夙願。「編者整理的過程中歷經 相當多的困難,一言難盡,期間一度罹患重病,住進成大醫院加護病房,家 人兩次接到病危通知單,險些丟掉性命;或許是上天知道重責尚未完成,抑 是賴和英靈庇佑,讓我在鬼門關前又活了過來。」2003 年國立臺灣文學館成 立,老師被任命為第一任館長。三年任期內,以病人做超人的工作,晨起到 夜半,號稱「7-11」。 黎明前的黑夜。我的論文撰寫陷入了困難的跋涉。2000 年 10 月 8 日「博 士論文進度如何?念念。」2 月 20 日,老師再來信,替我調整焦點並建議題 目。9 月,在眾人澆灌與扶持下,我終於成為一位正式老師。24 日新來乍到, 走進陌生的辦公室。如同無數次的驚喜一樣,龍飛鳳舞的熟悉明信片,已先 一步在空盪盪的信箱裡報到了。 22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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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9.24 PS. 911 真正沒想到。從第一次走進他教室到我成為老師這一刻,十三年過去了。老師竟然一直陪伴著我。 為走避童言童語的小兒,我躲在一坪不到的小陽台加蓋的書房奮戰。在寫作博士論文那一整年,老師的神態和無數語氣加強的叮嚀,不斷浮現我面前。指間跳出清脆的鍵盤聲,夢裡遇見了張文環,心頭卻字字句句迴響著老師的耳提面命。直到那時候,我才明白青春時代遇見了老師,是多麼幸運的一件事。在父親 逐漸老去時,他成為我的主要啟發者,以及把我帶到其它師長面前的人。今日面對學生,我所提示的仍不離那各式各樣的叮囑。 老師,是一位神氣活現的文化傳遞者。他給我的最大幫助,不止是當時那些鮮為人知的台灣知識,或者剛柔並濟的訓練,更是有關台灣文化人的精神與情感,以及我所實際見證的一位「砌磚者」的態度與心志。 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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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林瑞明 ////// 秦賢次 當新聞媒體忽然登出林瑞明不幸於 11 月 26 日故去的消息,我一時驚愕 無法相信,繼之為台灣文壇失去了一位重量級的文學研究者而心痛不已。 瑞明兄生於民國 39 年,小我 7 歲。但他晚年長了一頭白髮,又蓄起也 是白花花的鬍子,怎麼看都比我大許多。仔細地推算,我們相識竟然已有 45 年之久了。我是由瑞明在成大的恩師,時在中研院近史所任職的郭正昭先生 介紹而相識的,介紹的因緣是為了研究王光祈與「少年中國學會」。 先是,郭正昭先生於民國 60 年 6 月在近史所集刊第 2 期發表一篇〈王 光祈與少年中國學會〉的論文,蒙他送我一份抽印本。之後,我曾問他是否 還要續寫有關「少年中國學會」(簡稱「少中」)的文章,以及他所蒐輯的 資料能否借看等問題。他那時,已在準備前往美國深造,並說明他已把所有 資料都交給他的學生林瑞明,也計畫將該論文擴大成一本書,並請瑞明執筆 云云。 之後,我再依照郭正昭給我的地址去找林瑞明,時間應在民國 62 年,他 考入台大碩士班之前。因為我去找他的地方不是台大宿舍,而是在羅斯福路 上某一條巷子裡的租屋。瑞明出入都以那台看來已有點老舊的腳踏車代步。 他給我看的是一大堆已經發黃且顏色也已變淡的影印資料,完全無法辨識, 這是我們的初次見面。 第二年五月,郭正昭與林瑞明合著的《王光祈的一生與少年中國學會》 已由環宇出版社出版。這時,郭正昭已留美去了,而林瑞明已是台灣大學歷 史研究所的一年級生。書出版時,我立即買來細續一遍,在會員名錄的字號 與籍貫發現許多錯誤。再度與瑞明兄見面時,他表明郭正昭與他都不會再做 「少中」的研究了,也謝謝我的指正。這時,反而激發起我延續來做「少中」 研究的雄心。這一年的秋天起,我開始計畫訪問所有「少中」在台會員。9 月 21 日第一個拜訪的是湯元吉先生;中秋節接著由湯先生帶我去拜訪雷寶 華先生。接著我去函方東美先生兩次,終於約定在雙十節到他府上詳談。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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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東美先生萬萬想不到,「少中」在民國十五年之後已無形解散,沉寂至今將近五十年,竟然在同一年之間會有兩位台灣青年來訪問他。瑞明兄,係當年年初的 1 月 12 日由台大哲學系系主任孫智燊,陪同前往拜訪的。 這個時候,瑞明兄也確定他的碩士論文題目為〈晚清譴責小說的歷史意義〉,除了李寶嘉的《官場現形記》、吳沃堯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曾孟樸的《孽海花》外,也包括劉鶚的《老殘遊記》。我得知後,即自動將曾刊登部分《老殘遊記》章節的清末《繡像小說》半月刊借給他,供研究、比對之用。64 年 2 月 25 日,瑞明在給我的明信片上還提到:你翻書,看到有關譴責小說的文章,還請見告云。 瑞明曾在他的訪談錄《奔流》上說,他在研三時(64 年 9 月至 65 年 6 月)碩士論文已經寫得差不多了。他也曾將論文的第五章〈老殘遊記與晚清社會〉單獨發表在台北的《中華文化復興月刊》9 卷 6 期上,時為民國 65 年 6 月,我想這是瑞明兄自認為比較有創見的一章吧。在該文的第 32 條註解,瑞明寫道: 該文發表後,國內無任何反應;反而是眼尖的紐西蘭奧克蘭大學亞洲語文圖書館,在問清原委後,直接來信給我,懇求我能影印《繡像小說》給該館,因為該校有研究者亟欲「閱覽此種資料」。我極佩服外國研究者對於「華學研究之熱忱」,即將對方所需要的卷期全部影印郵寄過去。 我在民國 46 年讀建國中學初二時,無意中在衡陽路舊書攤買到的一大捆《繡像小說》時隔將近 20 年,袛受惠瑞明兄一人,國人中從未再有人向我借閱過。 我再仔細回想,瑞明兄與我聯繫最頻繁最密切的一段時間,就是他唸台大歷史研究所的這一段時間。民國 66 年 7 月,瑞明獲得台大歷史學碩士。 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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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 10 月,瑞明兄入伍,當預備軍官。 民國 67 年 9 月 9 日,瑞明兄大著《楊逵畫像》由台北筆架山出版社出版。 9 月 15 日,他簽名送我,這也是他送給我的唯一的一本簽名本書。 此後,他即長期住在台南,任教與寫作兩皆忙碌。我則出差台南時,偶 爾找到他,也請他帶我逛逛台南舊書店。 民國 76 年 1 月 4 日,筆者與諸多重視史料的好友如張錦郎、林煥彰、 莊永明、莫渝、陳信元(已故)、吳興文、應鳳凰、邱各容、向陽等等在台 北成立「當代文學史料研究社」。在籌備期間,我曾利用到台南出差時,親 自邀請瑞明兄加入會員。他猶疑了一下,最後用他在歷史系而非文學系任教 的不是理由的理由婉拒參加,我當時很是失望,但感覺到他好像有些難言之 隱。事隔多年,現在回想起來,我終於在他的《奔流》上找到了答案。他說, 自民國 69 年擔任成大歷史系專任講師起,他即長期遭受調查局人員的監控。 他要是參加了我們的研究社,一定會連累到我們的,這是我的解讀。 自從瑞明兄於民國 92 年 9 月接任國立臺灣文學館首任館長以來,以迄 二、三年前,我幾乎每年都有二、三次機會到台南該館開會。在這些年間, 我們經常會碰頭。此外,有時他也會到台北參加各色各樣的學術研討會或座 談會。我就自己手頭保存的開會資料看,有幾次曾經與他一起開會。一是民 國 80 年 8 月 20 日至 22 日,在台北師大教育學院大樓國際會議廳召開的「二十 世紀中國文學」—台灣、香港、日本三地學者學術交流。該會由時任中國 古典文學研究會理事長的李瑞騰兄主持,瑞明兄擔任日人星名宏修〈日據時 代的台灣小說—關於皇民文學〉論文之講評人。一是 90 年 5 月 31 日,由 國立臺灣文學館籌備處主辦,在台北福華大飯店地下 2 樓召開的「台灣文學 史料蒐集座談會」,我與他都應邀參加,當場也發起「台灣文學史料捐贈運 動」,所有與會者即是該運動之當然會員。一是 84 年 12 月 9 日,由中研院 中國文哲所主辦,彭小妍研究員主持的「張我軍學術研討會」。瑞明兄是六 位論文發表者之一,論文為〈張我軍的文學理論與小說創作〉。剛好,這三 次開會及發表的論文,均是《奔流》一書所未提及者,也可供研究者之參考 用。 107.12.17 完稿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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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佳音弔林梵 2018.11.30 12 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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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絲和林梵青春山河 2015.7.3,是年稍前,詩人託雙人教子阿源攜詩冊來贈,有詩相酬,曾 寫於臉書中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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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金墻 今天送別了我的恩師,詩人林梵,台灣文學研究先行者林瑞明教授。我讀成大歷史所時,林老師在台灣文學及賴和的研究上,已取得一些成就,台灣歷史與文學的研究在 1990 年代已是欣欣向榮。不過可以想像,在台灣研究仍是一片荒漠的戒嚴時代,老師的研究路徑,根本是歷史系沒人走過、無從攀爬的無路之路。他用一生的青春,將戰後斷裂數十年的台灣文學與精神,重新挖掘出土,讓日治時期賴和的文學與時代精神,讓台灣人重新認識。這是他在學術研究上給台灣社會的獻禮。 1997 我畢業那年,他身體出了狀況,開始長達 20 年的洗腎生涯。我畢業後沒繼承他的衣缽,既沒寫詩、也沒作學術研究,只在中學當個陽春歷史老師。唯一繼承老師興趣的就是對台南小吃的熱愛。我上班前的早餐,常常到傳統台南小吃攤報到,也因此偶爾巧遇林老師。我在府城一些小吃攤,如永記魚丸湯、阿和肉燥飯、福生小食店、阿川魚丸、六千牛肉湯,都曾遇見那位白髮大鬍子的府城老饕,騎著鐵馬巡行府城,尋覓美食。他曾開玩笑說當年清華大學曾要挖角他,可是他覺得無法離開府城的美食而拒絕。 我與老師的台南人的早餐聚會,是這十年來,除了他的生日聚會外,最常遇見他的地方。遇見老師,我一定多點一些食物,與老師共享,邊吃邊聊生活點滴。而今,老師走了,台南的小食攤,再也看不到那位鐵馬巡行的老饕,我早上那碗肉燥飯配魚丸湯,滋味有些淡淡的哀愁。 願老師解脫肉體的苦痛,暫入涅槃。我相信老師會再來人間奉獻,而且應該會選擇再當台南人,因為,他離不開府城美食的味道。 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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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瑞明老師致敬 ////// 曹欽榮 在成大西格瑪社認識了瑞明兄弟,從他那裡知道楊逵,才有畢業後一群 人去東海花園拜訪楊逵,帶回了楊逵簽名書。 台南的國家文學館正式設立前,每週先搭飛機到高雄,採訪柯媽媽,中 午搭火車到成大,走到文學院會議室,下午就是多人對話有點像沒名份的工 作小組,討論文學館常設展,如此持續了約半年吧! 懷念那段開創常設展的聚會,難以想像在學校認識後 30 年,竟然是這 樣的方式常見面。 之後,多次在台南成大、茶行、高鐵站相遇,多是匆匆閒話幾句。 唉!瑞明老師、炎憲老師能和你們一起為了台灣的文學館、228 紀念館 接力對話,令人懷念在內心呢!馨香禱祝你們在天上相會時,有伴談文說史, 守護台灣這塊土地的人們更愛台灣的動人故事!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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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幸福黨黨主席 ////// 許惇純 大家認識的林瑞明老師是課堂上傳道授業解惑的老師、是研究室書海中的老師、是比上書房行走更厲害的府城校園行走,或是詩人林梵,或是文學館的館長。我認識的林瑞明老師,是幸福黨黨主席。 從老師在台灣文學館任內,到台北開會或是出席任何研討會、頒獎典禮等等,若是得空就找我出去喝咖啡,有時還去看電影。每回見面,老師總是會拿出幾張最近新作的詩,聽我用那個不是很輪轉台語讀。有時猜出他詩作中選用某詞語的用意,他就開心地說更多更多背後的寓意。不過這只是老師和我之間占比極小的藝文活動,我們主要的活動是吃喝玩樂!本黨主席永不改選 老師想念在台大念書時候吃的麵店了,我們就去新生南路上吃麵,或是在公館、在台北老城內的老店找回味。老師想逃脫飲食控制吃點什麼了,我們就叫來吃;有一回叫了豆瓣魚,菜上了桌,我才後知後覺的想到,老師,你可以吃這個嗎?老師就賊賊的、勝利的笑! 某趟帶老師去朱銘美術館參觀後,陽金公路回台北的路上,和另一位歷史系的同學還有老師我們三人一路說說笑笑,老師說現在有集會結社的自由了,三人成黨,我們三人就可以結黨!黨主席當然是老師啦!黨名呢,幸福!本黨宗旨以幸福為目標,這第一條!那第二條呢?第二條,凡認同本黨宗旨之人經黨主席與黨員認可皆可入黨……。你一言我一語三人狂笑了一路。天已晚,陽金公路沒什麼車,只有我們的車燈在曲折的山路上蜿蜒,本黨主席永不改選……,ㄟ,老師你這樣獨裁喔,自立萬年主席,嘿嘿,黨綱我們三人通過,就成立啦!為了貓離家出走 幸福黨成立之後,我們的吃喝玩樂行程就更豐富了。老師北上前,就會發黨員動員令。我總是等在各式研討會、審查會、頒獎典禮等各種活動的會 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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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開心假扮三輪車夫 後,把老師接走,展開幸福黨的極樂台北行程。搭纜車上貓空、迪化街、剝 皮寮、西門紅樓、萬華林宅,羊肉湯、燉豬腳、越南春捲、周氏肉粥、三味 香餛飩……。 有一回飯後喝咖啡聊天,老師講起家裡的貓,說他忘記關上門,貓跑出 去走丟了,因為不是第一次發生了,師母氣得不跟他說話。故事講完,我問, 老師,你今天上台北來,該不會是因為跟師母吵架離家出走吧?老師狂笑, 還重重打了我一下,妳怎麼可以說出來?! 幸福黨每次聚會都是笑到下巴酸,有時還笑得眼淚都流出來;有時候老 師講他去孫大川的部落為他的母親賀壽聚餐時候的笑話;有時老師教我們台 語的俗諺,聽我們二二六六的台語也不忍心太苛責我們;有時我們故意耍寶 逗老師;又有時呢就明明沒講什麼好笑的事情,三個人也笑成一團!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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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作未來人 老師說這個院子就跟他印象中阿嬤的院子一樣 老師是喜愛自由的,更是和新事物新科技隨時接軌的。當年「艾鳳」手機剛出來,老師就買了,他說,去洗腎的時候 拿 來 當 玩 具 解 悶 啊。 當 時QRcode 剛開始流行,只要路邊走 過 有 看 到 QRcode 老 師 就 會拿出手機掃來看。對於我這個當時還在用 3G 舊手機的人類,老師總說,要跟時代接軌啊! 有一回問老師,如果有時光機,想要回到哪個時代?他說,你回到過去不管哪個時代哪個地方,你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機率是奴隸是貧窮百姓,是自由人的機率太低了。我要去未來! 去未來!老師是出發去了未 來 了 吧?! 直 到 11 月 25 日晚上老師都還在跟我傳照片傳訊息,讓我怎麼都沒辦法相信老師走了的消息……我想,我們幸福黨的黨主席只是搭上時光機先出發了! 老師很喜歡的一家咖啡廳,和那裡的兩位老闆娘很投緣。 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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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永清 夢裏,老師只是在書桌前累著,安歇、神遊去了。如來含笑,青空大放 光明呢! 夢裏,老師還是九門提督,戴著鮮黃織帽,穿著原民圖騰背心,虎背熊 腰地騎著鐵馬,一大早就這裡巡巡,那裡看看,奕奕精神著,訪查著街巷市 草。 夢裏,老師帶著小小官印,遊縣吃縣遊府吃府,將鐵馬給關帝爺公看顧, 唸唱著孫子唱的兒歌,說好久沒拱豬了! 夢裏,老師坐在家前草皮上、坐在永華宮前、坐在十八卯前涼亭……, 說著歷史上與人世間的各種奇妙因緣、說著阿嬤曾說過葉老也寫過的天公疼 烏肚蟲啊…… 說著……說著……說著……。在夢裡。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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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學 史 家 林 瑞 明, 在 臺 灣 歷 史 長 河中奔流的一生 ////// 陳文松 去歲(2015 年)由中央研究院台灣史研究所出版了《奔流:林瑞明教授訪問記錄》,這是由許雪姬教授與王昭文教授兩人接力,歷經長年來的訪談而完成的口述歷史專刊,這本書也可把它稱為「林瑞明前傳」。 林瑞明教授 1950 年出生於台南西港,不過由於自唸小學起,一路從立人國小、台南市中、台南一中,進而轉進台北建國中學、成功大學和台灣大學研究所,以至在退伍後回到母校成功大學歷史系任教又從助教一路到榮譽教授迄今,幾乎都生活在府城,所以其一生堪稱「正港的府城人」。 本書口述的順序與一般口述歷史的體例相同,採時間序,從「家庭與童年」、「從小學到初中」、「讀了兩所高中」、「大學生涯」、「研究所與軍旅」、「初任教職」、「台灣文學史研究與教學的突破」、「接掌國家臺灣文學館」、「腎病折磨」、「關心民主運動和學運」、「漫談台灣文學界和文史研究界」(按:人物論)、「詩人林梵的復歸」和「詩人之心」,詳細介紹了台灣文學史學家林瑞明教授兼詩人林梵,「奔流」般的前半生。 所以,這本書不單單只是「憨明」的個人紀錄,同時也是後人要了解戰後七十年來府城的發展史、成大歷史系系史、成功大學校史、白色恐怖戒嚴的歷史,以至解嚴後台灣社會與政治發展的過程,都可透過本書主人公生動活潑時而激動的口吻,像聽故事般娓娓道來。 本書還收錄有陳萬益教授所寫的「躍動的詩魂—林瑞明口述歷史《奔流》序」、王昭文教授寫的「為『真』見證」和共事同好所寫的「我所認識的林瑞明教授」各篇,共十四單元組成全文。最後,附錄則收了「林梵詩選」、「林瑞明教授年表」、「林瑞明教授著作目錄」和「林瑞明教授指導之博士、碩士論文一覽表」。 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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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本書篇幅超過五百頁,算是一本相當有份量的口述歷史訪談紀錄專 書。比起前一本同系列《曹永和院士訪問記錄》的口述歷史專刊(2010 年出 版),篇幅整整多了快一倍。 書中亦將歷次口訪的時間表整理出來,總計 27 次,2009-2010 年主要由 王昭文教授擔綱,2013-2015 年則由許雪姬教授和吳美惠女士聯手。 整整歷時六年,終於在 2015 年 10 月正式由中央研究院台灣史研究所出 版,而有趣的是,林瑞明教授也在同年退休,並榮獲本系榮譽教授,從此不 再是他最自豪的「陽春教授」。 這本口述史專書,林瑞明教授以第一人稱的方式,一氣呵成,讀者讀來 宛如好像在和一位親切又健談的「歐里桑」聊天或聽故事一般。而這其中的 故事跨越歷史的長河,奔流於台灣近百年的歷史動盪之中,時而高潮,時而 低盪,時而引人激動,時而引人遐思。 這一切都真實反映主人公的真性情,講是非、論公道,然對事毫無掩飾, 而對人則不時流露著一絲寬容。而從史論史,主人公歷史系林瑞明教授所述 其前半生近七十年的生命經歷,是府城區域史、校史和台灣近代政治史研究 的最佳素材;而從詩人林梵來看,當然更是台灣近現代文學史的珍貴資材。 本書還有一個特色,就是搜羅了林瑞明教授從小到大的「經典照片」, 搭配文字的說明與照片的穿插,完全可讓讀者透過照片「玩味」主人翁的時 代風華與歲月的痕跡。即使不同時代不同年齡的讀者,也得以藉此嗅到這位 退休的「榮譽教授」袒胸露肚的「陽春」時代。只差不像李敖,連「傢伙」 都亮出來了。 為何要提到李敖呢? 因為我在閱讀本書時,深深感到林瑞明教授的口述,頗有文星李敖的「氣 口」,而且年少時也深受李敖的影響。加上讀完林瑞明教授的口述歷史訪談 後,很有一些共鳴,很有一些難以言喻的感覺。似乎感受到學生時代的林瑞 明教授所散發出的那種放蕩不羈之氣,有一點寧為自由故,愛情(生命)皆 可拋的豪壯,迄今仍未失去。 我不識李敖,亦不清楚他現在的情況,卻也曾經聽聞他轟轟烈烈、放蕩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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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羈的過去。 因此我告訴我自己,要體會林瑞明的年少輕狂,一定要用比他年少更為輕狂的李敖,才能讓時代連結相互透氣。雖然這樣的比附有點無厘頭,但我必須用無厘頭的思緒,才能寫得出這篇無厘頭的書評。還好,林瑞明教授口述訪談中,對李敖頗有好話,即使如今引用,也不怕李敖突然提告。 林瑞明教授提到,在「大學的時候我也參加西格瑪社,我認為那是最前衛的社團,社團都聚在一起交流想法。可是,歷史系有些同學不讀世界文學名著,我很訝異,加入西格瑪社之後,看他們所讀的文學作品,也有點驚訝。因為很多是我高一、高二已經讀過的,心裡會覺得:『奇怪了,這些東西是國民的基本素養,應該是在高中就讀的,到大學才讀,好像有點慢了。』我確實在中學時代就讀了不少文學名著,所以那段時間裡面,我在文學方面比較『跩』。」 而李敖在回憶錄中也是這麼說的:「在臺大,乍看起來,不是用功的學生,因為很多大學生念的書,我早在小學中學時候就念過了。在知識上,我是早慧的、早熟的。」(《李敖回憶錄》,頁 124)。李敖 1935 年出生,林瑞明教授 1950 年出生,而我則是 1969 年,而 1969 年也剛好是成大歷史系創系的時間。標出年代,並非想與兩位大前輩相提並論,而是想讓讀者更能清楚感受到時代的蛻變與世代的差異。 因為我的世代已經從戒嚴到解嚴,思想上是百家爭鳴,但是林瑞明教授這上一世代,卻可說是戒嚴時期下受李敖和文星雜誌的自由主義思潮,影響最直接也最大的一個世代。 1968 年林瑞明在讀了兩年台南一中後,因為「嚮往自由」而決定轉學北上就讀建國中學,而就是在高中這段時期,被捲入李敖〈老人與棒子〉的旋風內。 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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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中更透露他在初任教職時,甚至還被調查局約談,「約談的過程對方 並不是很兇,就像平常談話這樣子問你,關心你一下,但是你就是會害怕, 因為讓你感到受威脅,擔心失去工作」,「這些事我沒有告訴別人,同事和 家人應該不知道我有被調查局約談過」。 不僅如此,當時課堂上還有國民黨政府安排的「職業學生」存在。所幸 當時歷史系吳振芝主任給了他一些保護,而林瑞明教授也認為當初他能回到 成大擔任專任教職,與吳振芝主任的牽成有絕對的關係。 這些事,都發生在 1980 年左右。這段有關成大校園與白色恐怖時期的 歷史關聯,剛好可與成大八十年校史系列中的專書《南方歌未央:戰後半世 1972 年,林瑞明與吳振芝老師師生合影。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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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的青春記事》,並而觀之。 不過若講到「職業學生」,不禁令我聯想到 1984 年,我還在世界新專編輯採訪科一年級唸書時,發生在班上的事情。時任中國近現代史課程的陳茂進老師有一天如常班走入教室,卻沒有馬上講課,逕自步上講台後於黑板上寫了「多餘的人」四個斗大的字。然後對著全班(甲乙合班)講了一席話,內容雖已模糊,但最後他諄諄告訴我們千萬不要成為「多餘的人」。 原來,在前一次上課時,陳老師好像對於時政有些批評,結果被所謂「職業學生」一狀告到學校。這對我這個剛從鄉下北上唸書的十六、七歲的年輕人來說,雖仍一知半解,但是對陳老師所言,卻都是心知肚明的,只是沒想過「多餘的人」是那麼切身。 迄今,儘管台灣已非常民主自由,在課堂上,我還是常常把這個親身經驗,告訴年輕的下一代,以培養獨立思考的精神。 即使當時的處境如此艱難,而所教授的內容也非專門的台灣文學史或台灣史,而是「中國現代史」,沒有錯,這就是林瑞明教授到成大專任後所教授的必修課。雖然這件事,在最近幾年與林瑞明教授的相處中已聽他說過,不過如今開卷展讀,仍覺興味十足,且更為生動。「如果我完全是依(國民)黨史那一套來講這門課,我會覺得對不起我的學生」,由此可深刻體會到教育,真的是「良心」事業,這一點,從一開始任教到如今退下教職,林瑞明教授可說一以貫之,並且始終以學生為重。 於是,中國現代史這門課在林瑞明教授的傳授下,連續褪下三層殼,從中國文化史、五四運動史,而回到台灣文學史上的賴和。當時夜間部五年級生的陳奮雄銳利的「聽懂」林教授的策略,曾當面向他反映說:「林老師你是雙軌喔,不是單軌的喔!」 林瑞明教授從他父親的經驗,以及自己就學、服役到踏入社會的種種體驗中,確實深受國民黨這個外省人政權的壓迫,也受過種種不公平的待遇。不過,林瑞明教授卻有相當大的包容性。而在書中,林瑞明教授也在許多地方,提及他對台灣的熱愛與認同,台灣的認同對於那一世代來說,不僅經常受到當局者的打壓,而且有時要有冒著生命危險。 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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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瑞明教授也不諱言中學時期曾對「紅」色中國有過憧憬,但因著周邊 的人事和幾個重大事件,讓他對「紅色中國」沒有幻想,而「擁抱生養我的 臺灣」,這些人包括林瑞明教授的尊翁、中學同窗也是日後同事的鄭梓教授、 知友若林正丈教授,以及 1970 年代鄉土文學論戰、「美麗島事件」和 1989 年發生的「天安門事件」。 這 樣 的 台 灣 認 同 心 境 的 流 轉, 到 了 2014 年 太 陽 花 學 運 的 出 現 與 今 (2016)年國民黨政權再度被政權輪替,以及在國會立法院長期多數的情形 也被打破,可以說讓長期受到國民黨政權壓抑的臺灣認同,可以讓現今仍生 活在這塊土地的每一個主人,都可以大聲主張台灣人的認同,而「不必迴 避」。 本書與我還有一個有趣的接點,不管林瑞明教授的口述或者李敖回憶錄 當中,都提到戰後台灣文學發展中一個出版怪傑,就是遠景出版社的沈登恩。 1972 年大學生時的林瑞明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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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 而就在 1970 年代末期,李敖也因一連串政治冤獄的蟄伏期間,「在這成熟的復出時刻,一個最有眼光的出版家三顧大樓找到了我,他就是遠景出版社的沈登恩」、並讚美「沈登恩不但是一流的出版家,並且是一流的李敖推銷家」(《李敖回憶錄》,頁 332-5),1979 年 6 月李敖的《獨白下的傳統》正式出版,李敖復出文壇(按:1963 年,李敖即由文星出版了《傳統下的獨白》)。 隔了一個月,林瑞明教授在軍旅生涯時參與編輯的《光復前台灣文學全集》短篇小說集八卷,亦由遠景出版社出版,所編寫的「日據時期台灣小說年表」也被收錄其中,前者復出文壇,後者初試啼聲,都與沈登恩有關。有趣的是,當我 1991 年插班進入台大歷史系就讀後,曾有一段時間在當時位於台大正門新生南路對面的遠景出版社門市工讀,那時店內擺滿林瑞明教授參與或提到的台灣文學和世界文學作品。 當時遠景已因出版世界文學全集而負債累累,不過門市還是繼續撐著,而且還有臺南的成大門市,後來先收攤了。由於我仍只是個門外漢,遂入「寶山」而空手而歸,但也因此與我的頂頭上司沈登恩有了數面之緣, 但沒有太多的交談,因為實際操持門市業務的是沈太太。 後來,知道門市關門、沈登恩先生過世,以及遠景出版社的許多暢銷書版權和出版品被拍賣的新聞時,都會有一些莫名的感傷。沒想到,從這本書得以讓我更深入一步認識沈登恩先生的歷史評價,而像這類的歷史經驗談,平常與林瑞明教授聊天時也不會特別提及。 林瑞明教授在臺灣文學的研究與開展上的功績有目共睹,堪稱戰後研究台灣文學史的先驅者、開創者和傳道者、台灣文學系所和台灣文學館的推動者和奠基者,這些在本書當中已多所著墨,不用本文贅述。但是從口述當中,我們可以明確感受到,研究所時代到台中楊逵東海花園的「留學」生涯,不 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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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札下了林瑞明教授早期挖掘台灣文學史的深度,同時也產生了日後林瑞明 教授對於文學與政治間無法切割的化學反應。 這些都是當時在校園裡、教室內不易感受到的社會脈動。到了研究所畢 業去服預官役的林瑞明教授,「把軍旅做為研究所的延續」,還可以去當時 主編遠景版「光復前台灣文學全集」的鍾肇政家「幫他看看稿子」。 而最能表現台灣文學傳道者角色的,莫過於林瑞明教授最近才卸下擔子 的成大歷史系兼台灣文學系教授一職了。 這長達三十五年的教書生涯,林瑞明教授除了要克服當時時代的種種限 制(受監視)和陋習之外,還費盡心思導入新氣息來指導學生,繼續幫學生 「看稿子(論文)」。所以書中林瑞明教授也記下許多研究文史的竅門,我 以為這都是很好的經驗傳承,值得特別引介給年輕學子們。 有關於研究歷史的態度與方法,林瑞明教授書中提到楊雲萍上「台灣史」 1980-1990 年代的林瑞明 課程時,便對於連橫《台灣通史》內容的優、缺點有所闡發,「楊老師用這 個方式讓我們知道,讀書要很小心,連雅堂那個時代材料來源確實沒有那麼 充分」、「老師還會要你找資料最好找到原典,要原典才用,傳抄可能會有 很多疏漏。又提醒不要迷信哪一本書,因為每一本書都會有它的條件與限制」 等等,「對我來說這個是滿受用的」。 而有關文學寫作的態度和方法上,林瑞明教授以其自身經驗寫道: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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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除了屁股要大,腳也要夠長。所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 在卸下文學館館長的重任後的 2006 年,林教授為了讓心理和身體都獲得充分休息,毅然實踐壯遊四海的計畫,當起環太平洋的背包客,前後一百多天,最後還戲稱自己:「我這個人當學者是當錯啦,應該當流浪漢才對!」不過,自從每週要到成大醫院上「必修課」後,流浪漢註定當不成了。 所幸林瑞明教授雖感無奈,卻又很認命的去上這每週要三個下午的成大醫院必修課,如果當初不是愛上歷史系,如果當初考上醫學系,林瑞明教授可能會成為醫學院學生和醫院護士最歡迎的教授。 可惜現實不是如此,現實的林瑞明教授因公務勞碌而淪為洗腎病人。儘管如此,卻因他認命而知命,而惜命,病中的他不但寫出更豁達、更深刻、更隨性的人生詩篇,也更能體會人生的無常與追求心靈上無拘無束的奔流。 這種愛自由、不喜歡被拘束的天性也直接反映在宗教信仰上,當然林瑞明教授對於任何宗教信仰都尊重且不排斥,但就是不願被單一信仰所套牢。其實不只宗教信仰如此,對於吃的方面,更是如此。 林瑞明教授在系上是出了名「愛吃好料」的老饕,在書中林瑞明教授透露了一段童年與阿嬤生活的對話,阿嬤說:「辛苦賺也要快活吃!」只是,這句話在林瑞明教授於 2008 年再度發病之後,面臨了重大挑戰,甚至因此與多年茹素的師母之間,有了很大的鴻溝;但林瑞明教授依舊不改其志。我想阿嬤的這些話,在林教授的心中,一定產生很大的支撐力量。另一方面,我想則是林瑞明教授的愛好自由、不喜歡被拘束的天性,在這裡又產生了自然抗體所致。 所以即使到現在,林瑞明教授的臉書上,除了台灣俳句的文學創作、放上與孫女同遊的照片外,最多、最日常的就是三餐的美食照,腳踏車一騎、穿過鐵路地下道,府城的小吃和美食盡入口腹之中。我來臺南任職以後,第 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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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 年的林瑞明(右),中為林幼春先生之子,左為賴和先生之子。 一次上高級的日本料理店,就是林瑞明教授請我和高淑媛教授去吃的位於民 族路上的一家壽司店,此外其他林瑞明教授經常光顧的地方則有位於民權路 上的十八卯和公園路上的奉茶。 最後,話說我與林瑞明教授的初對面,是在 2008 年 11 月成大中文系施 懿琳教授(現為臺文系特聘教授)所舉辦的臺灣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上,一 場「未完成」的對話(當時林教授擔任我的論文評論人,但臨時因身體不適 而走下講台休養)。 但沒想到事隔一年多的 2010 年 2 月,我竟然成了林瑞明教授的同事。 此後,林瑞明教授經常拿書給我,並鼓勵我研究文學。在他的推介之下, 有一天我收到台灣文學館寄贈的《吳新榮日記全集》,從此開啟日後我研究 吳新榮「歷史研究」之門,只是對於文學我依舊是門外漢。 這段期間,林瑞明教授總是一有新作發表或覺得可能對我有幫助的出版 品,便不辭爬樓梯的辛勞,特地拿到二樓研究給我或與其他老師分享。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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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在歷史系所在這棟日治時期的歷史建築中,經常可看到林瑞明教授的身影,串進串出,上上下下,一面論史,一面說文,有時短暫交談,有時駐足遠望身影,更有時在教師聯誼室閒話政治,讓歷史系館充滿著歷史與文學交錯的氣息。 這一切,都因為有了文學史家林瑞明與詩人林梵與我們同館共居所賜。 而我與書中的主角以及兩位訪談人都有特殊的淵源,我大學畢業的第一份工作是中研院台灣史研究所籌備處的編輯助理。而在我赴日求學完成學位的最後一年,則剛好在中研院台灣史研究所人文社會科學博士候選人培育計畫內,完成論文口試並順利取得學位,所以許雪姬教授不僅是我名義上的頂頭上司,同時也是我日後利用日記史料研究歷史的指導老師;而王昭文教授剛好和我同一年成為台灣史研究所人文社會科學博士候選人,所以我們意外在此成為同窗。 日後,我與本書主角林瑞明教授更成了「同事」! 天下之大,世界之小,似乎都在緣定之中。 所以撰寫這篇短文,實是我的「僭越」之作,因為在學術的倫理上,我僅是林瑞明教授的後生小輩,無足與其平起平坐,更何況對本書他的「口述之文」有所品評? 還好我不是林瑞明教授的入室第子,比較沒有歷史包袱。不過,從我有幸與林瑞明教授「同事」後迄今,我始終以「私淑弟子」自居,加上我的指導教授若林正丈與林瑞明教授不僅同輩又是長年之交,這讓我更是把林瑞明教授視為若林教授的分身,敬愛有加。 幽默大師林語堂在《八十自敘》當中,曾經說「謹慎的批評家為息事寧人而不願說的話,我都敢說。同時,我還發展出一套文風,秘訣是將讀者當做心腹知交,宛如將心底的話向老朋友傾吐」。本書也具備了這兩種特色,一是「直言不諱」,二是「把讀者當老朋友看待」,所以不管你是要認識文學史學家林瑞明,或是想一探詩人林梵的真面目,都可從書中輕易地讀到那種真誠對話的快意(林教授事後透露,這也是訪問人許雪姬教授的堅持,藉以呈現受訪者口述的忠實面貌)。 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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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本書便以林瑞明教授平常即具有的幽默而又帶點諷喻的口吻,娓娓 道來這過去六十餘載的人生經歷,並且更往上追溯阿嬤和父親的時代;而透 過這條歷史的長河,更映照著台灣社會在不同時期的歷史變局。 對我而言,這本口述訪談紀錄,既是研究成功大學歷史系系史、成功大 學校史、府城文化史和台灣政治史的最佳參考材料,同時也是有志於文史的 年輕學子們學習的典型,而長年與「頑疾」善處、交心的生命淬鍊下源源不 息的創作,更堪為吾等後生小輩的人生典範。 時光飛影奔,人生隨流轉,故事猶未竟。林瑞明教授 ‧ 詩人林梵依舊 如常,騎著老舊的兩輪,從歷史系館不斷地來回穿梭於長榮路自宅、成大醫 院和府城的巷弄之間,褪去了年少輕狂的狂狷之氣,流露著和煦溫厚又頑皮 的笑容,繼續開創生命的詩篇。 (編按:本文原發表於 2016 年,林瑞明教授已於 2018 年 11 月 26 日辭 世。) 「父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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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 ////// 陳世憲 明滅的燈火 依然閃爍於 遙遠的距離之外 一程又一程 走過夜深的夢 害怕迷失啊 老狗咽啞叫聲 逐漸緘默下來 步履沉重地離去 西街無一人 懸在桅上的燈 寂寂地燃燒著 寫林瑞明老師詩 逆旅 2017 「奔湧」是林瑞明教授追思父親的詩……。「父親立在那兒,我急速奔跑過去,多年封鎖的往事,一波波迎面奔湧而來。」 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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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祭文 ////// ─敬致開創成大台文系所元老林瑞明教授在天 之靈 陳玉峯 感恩台灣天地十方之神! 感念我系所創生元老林瑞明教授,喚一聲瑞明仙吔在天之靈! 成功大學有九個大門,林教授退休之後,不時巡狩九大門,而自命為「九 門提督顧門口」。林師看顧的,是成大傳統樸素、務實的本質;是府城世代 文化傳承的法燈;是台灣公義硬頸精神的永續;是普世人性尊嚴的捍衛;是 台灣希望的凱旋大門! 林師右手寫文學評論,左手寫台語詩,胸臆是滿滿的歷史長河,眼光是 台灣的前瞻,腳步都走在你我熟稔的本命土上。 林師啊!是您將滿天星辰的珠璣,譜成台灣的浪漫星座歌詠,如今,您 已前往蒼穹,成為閃亮照明的一顆永恆。今後,您的光,就在今夜,或是好 久、好久的未來,必將照進人們的心底,我台灣文學系的師生永遠忘不了, 您所編織過的故事,還有,我們共同的夢! 林師啊!您猝然不告而別,這份「浪漫」委實較「委屈」;您已報名系 友會 2019 年元月的大塔山、阿里山之旅,這次,我不用委派宜珊,僱部計 程車接送您上山,因為每位系友的心田中,都預留一個最寬敞、舒適的座位, 讓您自在相伴,但是林師啊!難道您不會覺得有一絲「殘忍」?抑或只是我 們的沾染與貪婪?! 林師啊!所有您的朋友當中,很可能只有我不悲傷,因為就在 12 月 5 日 之後,您就永遠掛單在小東山妙心寺,同我們共同的朋友,四年前圓寂的傳 道法師共話菩提。您就住在我下榻閣樓的對面,地藏王擺好的宴席。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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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來每逢我在妙心寺用餐前,我都會到菩提樹下喚一聲:「道師父啊!吃飯囉!」,今後,我當然共喚您的名!您我從來不是世俗交往的友人,我們大抵沒有凡間的「友情」;我永遠記得我來到成大台文系後,您我的長談中,我提及似乎有人認為我這個理工自然生態的,怎可以「撈過界」,跑到「文學界」來?您強烈的身體語言和著兩個字:「當然!」,我了然我們在台灣情、台灣心,生死與共、志業相許! 哀哉!幸哉!林師啊!妙心寺再見! 山光水色,似空合空,盡大地是清泰故鄉; 華笑鳥啼,如鏡照鏡,自是不歸歸便得。 虛空有盡,我願無窮! 2018.12.5 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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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老師好」到「館長好」////// ─再憶林瑞明師 陳佳琦 1997 年,我因為大學學長林民昌一句「欸你知道嗎?成大有松鼠耶」, 為了看松鼠所以跑來成大念藝術研究所。可是不到兩個月,我就發現藝術所 無聊至極,開始轉往中文所或外文所找課上。 這時,林民昌又跑來對我說:「不然你去歷史系上林瑞明的課。我跟你 說,老師他才剛剛大病一場,昏迷了很多天才醒過來。你要上趕快去上,我 很怕他不知道還能教幾年。」呃,結果老師才沒那麼弱,一教又 18 年才退休。 還好我大學時代有碰一點台灣文學,林瑞明這個名字是聽過。碩二開始 我就溜進歷史所修讀老師開設的台灣文學課,與我同班的還有陳淑容、黃建 銘、王建國等人,都是老師的好學生。上過幾次課之後只感覺「這個老師好 free style 喔。跟大學時代的尉天驄老師有拼耶」。整堂課都在跑野馬、聊時 事的,不過老師的聊天不是隨便聊,是那種段數很高的「聊天」,例如他對 當時惹出爭議的經典三十的看法等等,如果不懂一點文學與文壇時事,還真 跟不上他的討論或批評。 我很記得那年他說自己幫開卷勾選的書單裡面有《古都》和《西瓜寮詩 抄》兩冊,他很推薦。還特別在課堂中強調,儘管在政治上的立場,他與這 兩位作者應是不同,但是這並不影響他對作品的肯定。且一再說,這樣的態 度很重要。另外,還有就是會一直提醒學生做研究一定要做年表,隨即在黑 板書上大大的「年表意識」四個字,寫完還用力敲了一下黑板,喝聲「一定 要記住!」(嚇) 老師也很重視支持本土文學社團,當年每期《文學台灣》出刊,就會有 一箱出現在課堂,下課鈴響大家就會乖乖掏出一百塊領一本才離開,沒有人 問為什麼。這樣的事情如果放在現在,大概會被同學抗議是強迫買書吧。但 當時好似有種魔力,或者我也不知道別人,總之我自己是就很心甘情願地買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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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也很享受內容。然後當時簡體字的書也已經大量進口到台灣,有時候因為簡體書定價便宜,大家都會到明目書店狂打包,我記得老師也提醒過,如果同一本書有簡體有繁體,當然要買繁體字,即便貴一點,也要支持我們自己的出版社啊。 到了學期中,要繳報告,老師說評論什麼書或作家都行,沒有限制。我們班上有人故意選《少尉的兩個世界》(即青年林瑞明的日記)來做報告,像是在半糗他一樣,他也沒生氣,反而聽同學的報告聽得哈哈笑,還會反吐槽回去。可是對於混的、狀況外的學生,他也很嚴厲。我記得他還曾把學生的報告丟回去,要他重寫。 因為看過他嚴厲的樣子,所以我當時大概是有點故意地選了一個老師可能不會太熟悉、但卻是我私心偏愛的作家作品來寫,免得被老師發現太多破綻。我選了林宜澐的小說來賞析,記得報告交出去之後,隔一週他在課堂上大聲讚我,說我寫得好,而且居然還是一個外系同學。而他同時也很誠實地說,如果不是我介紹,他還真不熟林宜澐,很高興多認識了個當代好作家(當年老師長時間泡在日治文學裡呀)。之後,他要我把結論修改好,且對我說:「我想幫你拿去投稿《文學台灣》,你覺得好不好啊?」但我居然沒有領受,反問:「老師,我發現府城文學獎首獎獎金有六萬元耶,我想要錢,可以去投那個嗎?」老師頓了一下,笑說:「也好啊,很好啊。但你要記得改一下喔。」 後來我就拿去投稿文學獎,也如願拿到近六萬元去付掉一年的房租。這大概是我人生的巔峰了吧(菸)。領獎那日始終飄飄然,林老師、吳晟老師都笑瞇瞇稱讚我。後來在學校的路上遇到呂興昌老師也是被大讚一番,呂老師熱情要我給他文章檔案,讓他登在當時他所經營的「台灣文學研究室」網站上。 當時我真是充分感受到了被珍惜。不過是好好寫了個報告,就可以得到這麼多提攜與鼓勵,老師們真的對後輩不吝與真心,甚至讓我誤以為明天我就可以去考博班了。第二學期我野心變大,想解詩。故意丟出一個更冷門的名字:陳斐雯。大言不慚地說「我要討論她的作品」,然後再纏著老師要他從他可怕的書堆裡找出曾淑美的絕版詩集《墜入花叢的女子》等書借我看。後來我還不知害臊地打給陳斐雯本人,進行了一次蠢蠢電訪,然後又想空想 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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縫(siūnn-khang-siūnn-phāng),想要寫出一篇超越自己的評論。但結果就整 個卡關。太喜愛的詩人,不知如何評論;又或者,只是自己讀得不夠多。寫 不出來,先交半篇報告給老師,還哀求下半篇讓我後補。愛才的老師說「好 啦好啦,先給你分數。」但是後來我剩下的半篇報告,就一直沒交了。 碩二結束的暑假,得開始煩惱指導教授的問題。當時我也想效法林民昌, 身在藝術所卻請歷史系的林瑞明老師當指導教授。不過學長當時為了這事, 前一年才剛在藝術所鬧過一場革命。當時他與所上的老師為了可不可以在藝 術所裡面撰寫一本以文學為對象的論文,起了很大的爭論,最後有點像是網 開一面就讓民昌這樣過去了。可是一旦輪到我如果又想這麼幹的時候,藝術 所老師們的態度看起來已經不太肯放寬了。為了這點我曾經請教過林老師, 他其實也不建議我又跑去衝撞什麼,倘若藝術所的學生一直來找他,看起來 似乎奇怪也有點不給其他老師面子。所以當我探詢他願不願意指導我,他沒 有直接回答我好或者不好,只要我去想想看有沒有又畫畫又寫作的創作者,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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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他們的作品或許比較能說服自己所上的老師。不過,我還沒往這方向想出什麼,不久所上就來了一個甫歸國且理論紮實的劉瑞琪老師,後來我就找她指導論文,算是暫別了台灣文學。 雖然沒有跟林老師做論文,但因為修課之故,也認識了幾個學友。每逢林老師的門生聚會,我偶爾也會被叫上,算是一直與老師維持著不遠不近的關係。痛苦熬過碩論後,我到台北的藝術媒體工作,當時因人力不足,做得很疲累,有天中文所的朋友劉維瑛打電話給我,跟我說台灣文學館現在在徵助理研究員,問我要不要一起跟她一起去投履歷?當時我打了個電話跟林老師問情形,他接起電話時感覺很冷淡,簡單對我說去哪裡看應徵條件、寄送履歷。我就照做,也很快接到面試通知。 面試當日,老師也沒有問我任何問題,反而對我比較有興趣的是吳密察老師,他問了許多與展覽和媒體相關的事。之後我就這樣因兼具一些台灣文學與藝術史的知識,再加上一點稀薄的媒體經驗,被編入了展示教育組。與林老師,開始了一段由師生轉為上司下屬的關係。 老師私底下很隨和,不過在職場上他一直都公事公辦。最早一批助理研究員其實多與老師有些直接或不直接的師生淵源,可是從他的人力編配與擺置看得出來,我們其實並非仰靠這層關係而來,而是真的被認為放在某個位置可以起到作用而存在於那裡。只是,當時的我們,大概就跟還不知道即將要經驗什麼的自己一樣渾沌,嘴上也一時改不了口,一天到晚總是「老師早」、「老師好」地喊。而其實,許多一般老闆會在意的事情,林老師未必在意(例如有一段時間我在辦公室裡圈養流浪小麻雀居然被允許),但是對於一直在文學館裡工作卻繼續像在學校裡一樣喊他老師這一點,他倒是特別在意。於是他也一天到晚糾正「在館內不要叫老師,要叫我館長。」也許,他也想透過這個微小的舉動提醒我們,這裡不是學校了。 的確,當時的我們,應各發揮專長,把學校裡學到知識予以轉化。就我的崗位來說,需要思索的無非是文學如何展示?如何親近大眾?等等這些問題。更遑論文學研究與文學典藏部門所需扛起的大業了。也許改口,就是一種踏出校園情誼,交出、承認或學習自我專業感的起點吧。因此,2003 年開始,就從「老師好」變成「館長好」了。 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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菅芒花的季節 ////// 陳芳明 ─送別林瑞明 2018.12.4 堤岸的菅芒花穗迎風回首 彷彿那是離別曲的起伏升降 是秋季尾端的最後一次揮手 帶著氣溫下降前的淚眼 回首,是為了看見你的無影無蹤 為了尋找你不告而別的身姿 為了摸索你遺留下來的詩行 為了咀嚼雁行折翼的苦澀滋味 站在堤岸迎來滿懷荒涼 如果你也偶然回首 我只是一截折斷的菅芒 以最渺小最衰弱的尾穗 為你留下一株未斷的記憶 你若回來,就到這裡找我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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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馬騎過文學館 ////// 陳金順 勻勻仔踏 95 沓沓仔塌(lap) 踏過南都的春夏秋冬 塌過府城的大街小巷 春夏秋冬予你踏甲溫暖實在 大街小巷予你塌甲歷史起來 歲月遮爾白髮蒼蒼 記持遐爾鬍鬚飄撇 彼台風霜的鐵馬 不時騎過文學館 ※ 數念林瑞明(1950-2018)教授。 ―2018.11.27 寫佇赤崁南門仔 【註】 1. 沓沓仔:慢慢的。 2. 塌:踩踏。 3. 遮爾:這麼。 4. 遐爾:那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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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萬益 之一 詩人的姿態 說走就走 開懷的笑聲 依舊盪漾 2018.11.27 之二 你的形影 在台灣文學館 在府城街巷寺廟小吃攤 你的詩語 在成功大學 在紙本網路讀者心目中 灰陰時節 我來見你最後一面 2018.11.28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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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和牽起阮的緣 //////─懷念林瑞明老師 陳潔民 2018 年 11 月 26 日,佇台灣大選之後,阮收到使人驚惶毋甘的消息,林瑞明老師離開咱逐家矣!因為賴和,我才會熟識林瑞明老師。相信有袂少人和我共款,熟識有一位林瑞明老師,是因為伊寫的彼本《台灣文學與時代精神—賴和研究論集》—這本冊是我讀靜宜大學中文系碩士班的時陣,陳芳明老師《臺灣新文學史》課程紹介予阮知影的,芳明老師鼓勵我研究賴和漢詩,閣叫我去揣當時佇中正大學教冊的施懿琳老師指導,所以我才決定研究賴和漢詩為碩士論文。看瑞明老師寫的賴和相關評論,予我真濟靈感,伊教阮用歷史研究的方法,彌補阮讀中文系所學的不足,知影安怎去開展賴和研究的深度、廣度、懸度。為著走揣資料,我去賴和紀念館參觀,拄到當時的館長康原老師,這份因緣又閣延續到陳萬益老師身上,萬益老師來靜宜大學開課講「賴和文學」,上課地點選佇賴和紀念館,安呢的因緣佮氛圍,予阮研究賴和漢詩的路,一步一步深入。 有一冬,瑞明老師來彰化揣我,閣有當時佇賴和紀念館服務的學妹薇君,我安排怹去真濟佮賴和先生相關的所在行踏,八卦山台灣文學步道、小逸堂的舊址南山寺邊、中山國小,閣去看辜家的祖墓、紅毛井,閣開車載怹去花壇三級古蹟虎山岩賴家祖先「賴凰高」的長生祿位看看咧,相關的所在差不多攏踅透透,伊足歡喜嘛真感謝我開車載伊四界去行踏,行歸工雖然忝,毋閣收成真濟,伊講這真是「一趟豐富之旅」。會記得瑞明老師特別甲我交代:「妳莫學恁老師施懿琳啦,逐工顧咧做學術研究,你應該要揣一個對象結婚,要學楊翠,嫁一個好尪婿,學術婚姻攏兼顧。嘛毋通學我,我未曉顧身體,愛食東食西,恁師母為著我的健康攏嘛限制我食物件,干單和恁出門才會當食我恰意的。」毋閣,我揣伊去彰化市金馬路尾當初彰化上高級的素食餐廳「茶語堂」食中晝,因為是素食的,予伊感覺淡薄仔失望,伊可能較希望我伊去食彰化肉圓、貓鼠麵、爌肉飯,彼當時,我才知影伊是一位真恰意地方小吃、享受在地美食,嘛真重視生活每一頓飯欲食啥物的美食家。 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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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我的碩士論文是揣施懿琳老師指導,施老師佇臺灣古典文學方面的 研究使我敬佩,會當予伊指導是我好運。而且,瑞明老師已經出版《賴和漢 詩初編》這本冊,替阮一寡仔想欲研究賴和作品的後輩,拍一個真好的底柢。 瑞明老師彼當陣嘛當咧整理賴和手稿,籌編《賴和全集》。當然,我欲全面 研究賴和漢詩,嘛是要先靠家己整理手稿,因為老師抑未完全整理出版,毋 閣我若是拄到問題,伊攏真歡迎我揣伊請教,非常疼惜後輩,我無意中佇圓 光佛學院發現賴和抑未出土的幾首漢詩作品,嘛提供老師作編輯《賴和全集》 的參考,逐家關心《賴和全集》的人攏作伙四界搜集賴和作品。林瑞明老師 佮施懿琳老師,攏要求我做《賴和漢詩作品繫年與生平年表》,也就是佇兩 位老師安呢的期待佮向望之下,我用瑞明老師編寫的《賴和生平年表》為基 礎,拍拼編寫出來的,其中考證的複雜性,予我用四年的時間才完成論文, 位研究所出業;佇我研究所畢業彼一年的六月,瑞明老師同時出版《賴和全 集》佮《賴和手稿影像集》,這會使講是賴和作品的豐收年。 欲研究賴和作品,真是一件大工程。我寫這本碩論非常苦悶,因為獨力 整理手稿佮編寫漢詩作品繫年,考證伊作品的寫作時間佮背景,難度極懸, 所以我捌寫批予瑞明老師,請教我研究過程拄到的問題、困難,甚至向伊表 達我想欲放棄研究的心情,老師就回明信片予我鼓勵佮肯定,叫我平常心, 嘛講白這本來就是一件無簡單的代誌,無啥物人願意投入心血去做的代誌, 欲安怎做嘛是看家己。毋閣,我看瑞明老師差不多是做一世人,投入伊真濟 的精神佮時間,真正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瑞明老師拍好賴和研究的基礎,等待阮後輩去研究:我續落去以賴和漢 詩作品來寫碩士論文,這嘛是學術界第一本獨獨以賴和先生漢詩作品來作研 究的碩士論文;了後,清華大學的陳建忠學長閣接續落去,伊用我編寫的《賴 和的漢詩作品繫年與生平年表》寫出全面性研究賴和的博士論文《賴和的文 學與思想研究:書寫台灣.台灣書寫》,阮兩人的論文算是賴和作品佇學術 界有正式的博碩士論文研究的開始,而且早就已經成作一股臺灣文學研究的 學術風氣。如今,建忠學長養病抑未完全復原,林老師又閣已經往生,我因 為到高工任教,投入台語文學創作,已經真少寫賴和作品的論文發表,總是 佇每十年拄到賴和的紀念年,才會閣受邀請寫研究賴和作品的學術論文,嘛 是佇這種賴和文學的學術會議場所,抑閣有每一年賴和紀念館舉辦賴和音樂 節的時陣,我才有機會和瑞明老師閣見面。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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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明老師嘛是我面冊頂的朋友,雖然無機會時常見面,嘛定定會來我的面冊「按讚」,我定定看伊的台灣俳句創作、伊貼的臺南小吃,伊對世界的觀察佮關心位伊轉貼的社會時事、文史活動看會出來,予阮綴伊的跤步,關心這個世界;我若轉貼法鼓山聖嚴師父的文章,抑是寫到施懿琳老師、楊翠老師的代誌,伊嘛定定會轉貼佇伊的面冊頂,我知影伊是用安呢的方式,關心伊所有的後輩、學生、朋友,伊就是安呢慈愛的一位前輩。 69 歲的瑞明老師,是一位學者、一位詩人、一位牽成後輩的臺灣研究前行者,佇我心目中,更加是一位深深認捌安怎生活的哲學家。雖然人的性命會消逝,毋閣精神原在。我相信瑞明老師所做的研究基礎,日後嘛共款會閣感動濟濟的青年學者,願意投入臺灣文學佮歷史的研究。伊為臺灣所做的一切,佮賴和先生共款,攏無白費。 註:陳潔民,本名陳淑娟。 瑞明老師這張相片是我佇 2014.1.10 賴和音樂會替伊翕的。 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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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薇君 這個禮拜,是 ARK Cafe 開幕的大日子,以往,如果有新的成果展現, 我都會滿心雀躍的 po 文,但這一次,我卻無法開心,因為,我敬愛的林瑞 明老師於本週辭世了。 我其實並不是林門子弟,只是在老師那裡短暫擔任他的助理,然而,老 師對我的關愛,並不亞於他的學生,甚至,我能到長榮大學工作,都是他與 陳萬益老師的引薦,這一點,我一直感激在心。 記得在成大的日子,每到下午,老師總是拎著點心到研究室,有時候是 炸鮮奶,有的時候是燒仙草,他總是不忘帶一份給我,然後走到他的座位旁 的收音機,按下 CD 播放鍵播放古典音樂,一邊吃著美食一邊開始下午的工 作,我想,我的胖跟這應該脫不了關係。 去年黑糖精釀啤酒生產出來,我特地帶了一手到老師的生日宴上跟大家 分享,當時老師還幫我跟大家推銷,叫大家要跟我買啤酒,我笑著說,還不 行啦,公司還沒成立不能賣,老師還擔心的說,欸,妳要怎麼賺錢啊!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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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幫老師過生日,還跟他談著學校成立公司已經可以賣酒的事,而且也在幫學校籌備開咖啡廳,老師還要我加油,說未來在到店裡找我喝茶,沒想到還沒機會邀請老師,老師就仙逝,想到這裡,就又不禁紅了眼眶…… 其實,老師知道我父親早逝,一直把我當成他的女兒在照顧,同樣的,他也很關心他的學生們,只是不會掛在嘴上。相信,很多老師的學生應該也感同身受。 而今,老師已離開,相信在天國的那端,他依舊用著父愛的眼神,關懷著我們,以及台灣這片土地。 2018.11.30 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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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傑 念大學時,總是在下課之後跑去林老師的研究室裡面和他瞎聊,有時候 說他最近聽得音樂,有時候爬上書架拿出幾本書塞到我手裡。我大學畢業的 那一天,林老師住院,我記得特地去探病,也是道別。他和學生們說笑,說 做透析時,要大家聽聽他「血液流動的聲音」。畢業後只再見過林老師幾回, 他八成不記得我了,但笑容依舊。我總是說台灣文學我喜歡戰前、戰後的小 說,這部份就是林老師教出來的,很慶幸曾經是老師的學生。 再見,林老師。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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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凌 其實, 大學時,上著林瑞明老師的課, 我只能汗顏。老師課堂上提到的所有著名台灣文學家的名字,都如高空煙霧彈一樣跟我毫無交集。因為對台灣文學史一竅不通,只依稀記得老師在上課的時事預言, 有時雖然不太準,卻是令人印象深刻,烏托邦式的美麗期待。 這是一個在我大學畢業之後, 經過更多相處才對他逐漸認識地更清晰的大學恩師。 我們在玩笑中共同創辦了「幸福黨」。老師思緒深沉,卻同時保有童心,永遠活在當下,享受人生。詩人本性的他,總有那麼偶爾無意天外飛來一筆的一句話,讓人感動莫名。 「這是我朋友!」老師指著我,大聲地向人介紹。那年我在美國工作,回台度假探望老師,他就這麼瀟灑慷慨地,介紹我這個不學無術的學生。在強調天地君親師的東方,這是我這一輩子第一次在亞洲被一位尊敬的老師,這麼平等地介紹。林老師的世界裡,眾人皆平等。 有一次,我無意間和老師聊起關於我們家是原住民後代的傳說。當時我們倆正大啖著金將日本料理店的生魚片,老師一邊用筷子夾著魚片沾芥末醬,一邊半開玩笑地問我:「啊妳家到底是有多番?」我當場被他問得目瞪口呆。他鼓勵我認真地去尋找祖先的故事,我大受鼓舞,也正式開啟了我歷時將近五年的家族歷史調查。 就這麼意外地發現,原來我是凱達格蘭族塔塔悠社頭目家族的直系後裔, 凱達格蘭族最後一份存世的婚約書上的新娘子,就是我外婆的外婆;17 世紀曾經統治基隆河的里族大社,是我們家族的父系。因為林老師的鼓勵,這些被湮沒百年的大台北歷史,才得以浮現。 ※※※ 親愛的幸福黨林主席 瑞明, 我們一定謹遵唯一黨規,主席永不改選。不過,如果未來要收新黨員, 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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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會再擲筊請您裁示,記得您交代過,任何樂觀進取,能夠享受人 生的朋友,都有資格成為黨員。您的官職是府城行走,辦公室是否還在 十八卯吧 ? 如果辦公室地址有變動,請您來夢裡通知一聲。如果和神仙 朋友們約會太忙,請務必請天堂的黑貓宅急便來送公文託夢通知一聲。 非常尊敬您與想念您的不才黨員 敬上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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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愷甄要做快樂天使老師……。 辭去了在地上身體和心靈的苦痛,所以從現在開始您一定一定要在天上做一個快樂的天使,而且是教台文的快樂天使老師。 猶記仍碩班在學時有次上課您說了一句「快樂的人是不需要文學的」,那時還太年輕的我不懂這話(但您在我心中仍留下許許多多的智慧話語和典範身影),隨著年歲,隨著 FB 的出現,除了每年的生日趴外,不僅透過您在 FB 上心情的抒發、詩句、俳句、甚至照片知道您近況外,我也知道了為什麼快樂的人為何不需要文學。 一個會浸淫在文學中的人必定有一顆極細膩敏感的心,細膩敏感的心能看透所有藏在表象美好快樂下的所真實內在而憂愁、憤怒,但您將那些憂愁憤怒化成智慧教給學生、付諸文字。 所以當去年生日趴前您聽著我對澄思齋的規劃,嚷嚷著您也要來做藝術治療,我笑笑的說您這麼有智慧不需要啦!可您像個孩子般耍賴地說可是我不快樂,我需要被治療……等語。 從幾張相片看著您 2003 年從灰髮風潤的臉龐逐年消瘦,到去年的齒牙動搖。 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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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快畢業了,買了新房希望畢業澄思齋就能開始運作,但您走了,沒兌 現承諾為我的澄思齋寫品牌詩,沒當我的第一個學生,可以一起相伴療癒這 很難的人生。 所以,您在天上一定要做一個快樂的天使,而在地上的我也會努力把想 念您時和苦痛的眼淚、憂愁跟著您曾教過我的路走下去。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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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孤 獨 地 走 了, 留 下 更 孤 獨 的 世界給我們 ////// 楊翠 我幾乎能夠感受到那一日你手指所散發的灼熱。滑動,轉發,滑動,轉發。偶爾三言兩語的評注。從 24 日晚上 8 點 03 分,到 25 日晚上 9 點 30 分,190 則臉書轉發文章。天啊,190 則啊,那是什麼心情。 你以超過 40 年的時光,如自囚般,埋身研究室,如蹲苦牢般,為台灣文學研究開闢一方田園。你不在乎 10 年 20 年 40 年為自己磨一劍,你只在乎,能夠讓台灣文學被看見。最主要的是,能被台灣人自己看見。 你從荊棘地出發,一路匍匐前行。然而,如今你看到,一夕之間,我們又回到荊棘地了。我聽聞你辭世前幾日的事情,那事讓你痛感失望,也完全能體會你從 24 日入夜以後的絕望。你覺得,你的 40 年時光虛擲了,你們許多人的 40 年時光,都全數虛擲了。 你努力一輩子的理想,其實不是關於文學的,而是關於家園的。我們的家園,曾經有過怎樣的記憶?究竟該長成什麼樣?我們應該如何打造自己的家園?你一直在努力描繪著。結果,你的辭世,竟僅僅成為一則荒謬的新聞素材;「書寫『自自冉冉』惹議的詩人林瑞明」。此外無他。 我知道,你很快就會被遺忘,連同你所有的勞動心血,連同你所信賴的理念與價值。老師,請原諒我,現在這個時刻,我真的無法假裝世界太平,陽光燦亮,前路清明。我無法矯情地說,老師你放心好好走,你的志業留給我。 我只是悲傷地覺得,你孤獨地走了,留下更孤獨的世界給我們。台灣倒退,開始計時。還好,你受苦太久,可以不必再受苦了。你寫給我的明信片,我都會好好收藏,我也會好好吃飯,努力工作,向你學習,到最後一刻為止。不是因為相信什麼理想烏托邦,而是相信你以一生所演繹的,在荊棘地苦行的生命姿態,那是你最動人的,永恆的身影。 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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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如舊 //////—我與林瑞明的二三事 楊翠 2010,虎年,為了一個約定,我埋身舊紙箱,翻遍老時光,不期然讓記 憶附了身,一如乩童,召喚出所有的故事,關於我從小女孩時期就結識的一 名青年,關於他生命的歷險,關於我與他亦師亦友亦親的情緣。2010,虎年, 我驀然驚覺,我們兩個肖虎的人,竟然如此這般牽繫了將近四十年。 1997 年春夏,我前往台南投考成大歷史所博士班,考前,林瑞明牽著他 的腳踏車,領我去參拜文昌公,祈求庇佑考運昌盛。考試結束,他還是牽著 腳踏車,穿繞府城街巷,熟門熟路像導遊一樣,帶著我嚐了許多聽說很有名 的府城小吃,舌間味蕾的滋味如何已經記不得了,唯獨南台灣日照的熾熱感, 即使現在想起,都彷彿還在我肩上燃燒,而府城充滿老舊時間氣味的古意, 被陽光曝曬得竟然很新亮。我們沿街閒晃,我都還記得,他談起自己近來肉 身的痛楚,除了高血壓之外,心臟也不好了,眼力更急速老去,時常一片昏 花。他朗朗笑了笑,說,器官這種東西真有意思,平常你意識不到它的存在, 基本上是安全的,一旦它的存在感逐漸沉重,讓你時時刻刻感知到,那就是 肉身的黃昏臨到了。那時,林瑞明鬍子是長了些,但還是朗笑如昔,似乎決 意與他痛楚的心臟協商共存。 我很粗心地沒怎麼留意,林瑞明的肉身其實正懸掛在險崖。才不久以前, 一次同車前往草嶺參加台灣教師聯盟的聚會,正沉迷於三國演義的九歲兒子 魏揚,見了他的滿臉鬍鬚,驚喜地迭聲喊他張飛張飛,說林瑞明簡直就是張 飛從書裡走出來,林瑞明哈哈大笑,全然不以為意,相差將近四十歲的兩個 人,還一搭一唱聊得很開心。因而,在春夏之交陽光清亮的府城街巷,我渾 然不覺病痛對他的折磨有多深。 不到兩個月,1997 年盛夏,南台灣傳來他急病入院的消息,我趕往醫院 探看,熟悉的笑容初次從他臉上遁走,身上爬滿暗影。我站在病床前,有些 不忍凝視。暗影爬向我,而我知道,關於肉身的痛楚與生命的磨難,是任誰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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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無法替代,無法分擔的,我意識到所有的鼓舞話語,對於剛從加護病房歷險出來的他而言,是多麼刺耳,又是多麼無濟於事。我莫名地記得,當天自己所穿的衣服色澤,橘與黃交織成窗櫺般的格子衫,陽光粉彩一般,也許至少帶去一些光照的想像。 博士班我最終選擇了台大,也許是在逃避府城的熾熱和那一抹暗影。我寫信告訴他,他說尊重我的決定。當時他正與肉身病痛抗鬥,我面臨生命的轉彎,只能在心裡為他祝禱。8 月 24 日,我突然收到他從阿里山寄來的明信片,正面是秀姑巒山,清秀白雪微微覆蓋。背面,他以一貫的圓潤字體寫著: 「死生有命」這幾個字,因為沒地方寫了,擠得小小的,爬在明信片邊框上,我捏著薄薄紙頁,彷彿可以聞見他從阿里山帶來的芬多精,聽見他生命底層的森呼吸。我相信這個浪漫體質無可救藥的詩人學者,必然可以從阿里山的日出和森林浴,找到原初躍動的生命力,也就稍稍放了心。 我如此相信是因為,我識知林瑞明,時間要從更早以前說起。1990 年,我的碩士修業進入第六年,最後年限,已經無路可退,而我當時還沉溺在對學術的拒斥與虛無海域,拿不定主意,究竟我是不是決心要去操演一件自己不完全認同的事。 那年,我所參與的「台灣史研究會」一群人一起赴中國開會,我與林瑞明都去了,我們走過廈門、上海、南京、北京,記得是在南京機場候機時,林瑞明問起我的碩士論文,我答說,第六年了,連指導老師都還沒找呢,也 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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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放棄吧,想想這件事也實在沒什麼意義,我沒那麼在意學位,人總是活得 下去。我淨說這些虛無的話。他鼓勵我別消沉,告訴我,完成一個好的台灣 史研究,勾勒被長期掩蓋的台灣歷史面貌,就是有意義的事,《台灣民報》 上有很多日治時期婦女運動的資料,妳的阿嬤葉陶當時也很活躍,妳可以做 這個題目,我來指導妳。 在那一片陌生的大陸,我們談起台灣的歷史,有一種莫名的親近和感動, 我的虛無濃霧稍稍被驅散一些。於是,從 1990 年 9 月開始,林瑞明成了我 的指導老師,我跟著他,翻查《台灣民報》,只要有「女」字部的史料都不 放過,讀書筆記卡堆疊半人高,最後完成一部四百多頁的碩士論文。 想都沒想過,林瑞明成了我的指導老師,好像在完成一個歷史的約定。 寫論文期間,我從台北返回大肚山賃居,他在台南,空間遠隔,討論困難, 他只要讀到對我有用的史料,就立刻寫信告訴我。然而,初初回到大肚山母 鄉的我,彷彿逃回母親子宮一般,過著他難以想像的幽閉生活,有時一整天 只吃一餐飯,就躺著看推理小說,以虛無和虛無搏鬥,以虛無和虛無交換一 些真空時間,什麼都不願想,論文棄置牆角。他很熱心,我卻拖拖拉拉,一 直無法回應他的期待。開學後,我這樣頹廢過了許久,在他的連聲催促中, 直到 11 月中旬,才交差般寄了論文提綱給他。即使面對我的疏懶、逃避和虛 無,他收到提綱後,仍然立刻寫信鼓勵我:「提綱看過了,這是很大的題目, 也具有前衛性,要處理好,並不容易,尤其距提出論文,大約只剩半年的時 間,務必全力以赴。」 已經很長時間停泊在異次元時空中不願起啟動的我,終於有氣沒力象徵 性地轉動一下引擎,他以最大的信賴和最深的溫柔期許我。他要我從小傳統 的歌仔戲、歌謠等素材,去找尋關於日治時期婦女意識的資料,提示我《台 北文物》、《台灣風物》、《台灣文獻》、《台灣年鑑》和文學作品中有什 麼相關史料,還說,「《光復前台灣文學全集》小說與詩,置於案頭,每天 讀讀翻翻。」 這樣的細心叮嚀,在當時仍然放縱自己頹廢的我看來,簡直喋喋不休過 了頭。提綱交了差,我的案頭還是日本推理小說。我就這樣偶爾看一整天推 理小說,偶爾寫一整天論文,彷彿過著兩種人生。這以後,我又消失了幾個 月,翻過冬天,連春天都到了尾聲,他還是不厭其煩地寫信、寄明信片,提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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示他所看到的史料資訊,凡是與女性有關的,他都不曾遺漏。而我則因為信心與意義感的極度匱缺,將寫好的論文一頁頁棄置抽屜,遲遲不曾寄給他。從 1990 年 11 月看到我的論文提綱,直到 1991 年 4 月底,他都不曾再收到一個字,現在想來,他的耐心真是驚人。5 月初,我以為他終於要放棄我時,有著府城古都清亮光色的明信片,又快遞寄到我賃居的東海別墅黝暗小巷,他持續溫柔召喚我: 我在他快要忍受不了的時候,將厚厚一疊手稿寄去給他。我們約好了在賴和紀念館見面,討論我的論文。當時的情景,我還記憶鮮明,我的論文成疊被放在桌上,字體斜飛,像爬滿了蜻蜓和蝴蝶。他問,你自己覺得怎麼樣,我說很像泡水的麵包,他笑了,說是啊,要瘦身,瘦身就會好很多。他真是一語中的,這部論文彷彿是我躁鬱症的產物,愈煩躁愈愛說,喋喋不休,話語膨脹。我們談著論文的瘦身策略,日暮黃昏,林瑞明坐在賴和紀念館窗旁的位置,我看他似乎放了心,本來一個字都沒見到,現在至少有了一部泡水的麵包。然而,細看之下,他的側臉卻飄移著一抹淡漠暗影,我從自己的生命暗室探頭之後,才得以看見他的臉容,想起他那幾年的孤獨行旅,突然悟知學術道路是這般風景寂寥。如此風景寂寥的學術道路,需要有很多很多的生命能量,需要在自己的肉身蓄養一把火種,還需要更多更多的生命能量來護持隨時可能滅絕的火苗。 在二十五年前的那個黃昏,我看見林瑞明身上的火苗,明滅之間,固然飄移著因為困倦和孤獨而來的暗影,但卻更潛藏著誓言一般的堅定火種,即使再如何荒寒的道路,他都決意前行。 那是台灣研究還很寂寥但卻極其純真的年代啊,林瑞明的決意,如果不 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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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緣自他的浪漫情懷與實踐美學,如何得以為繼。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有這 樣一把火種,但是賴和紀念館的懇談之後,我似乎從他身上分割了一些活氣。 那一年 5 月底,我的碩論到了終章,時間也接近尾聲,對於碩士班讀到第六 年的我而言,鳳凰花彷若終極號角,倒數計時的聲音愈來愈急促,我一完成 緒論與結論,就以快遞寄給他,林瑞明也立刻將意見快遞給我。5 月 30 日、 31 日,林瑞明連著兩天快遞寄來他對緒論和結論的意見: 5 月 31 日的限時信,顯然結論令他失望了,除了列舉一些細部的意見之 外,他說:「總的來說,結論不夠有力,相當可惜,再試寫一遍如何?不要 怕麻煩。」那晚我以電話聯繫,他以我未曾聽過的嚴厲口氣,強調結論太弱, 會讓論文整體的感覺虎頭蛇尾,結論絕不能垮下來,否則會前功盡棄,一定 要重寫。我默默忍著眼淚聽完,哽咽答應重寫。放下電話,感到力氣用盡, 全身疲軟,腦中一片空白,幾個月來寫了三、四十萬字的疲憊感,瞬間如潮 水般襲來。 那是 5 月 31 日入夜了,離我的口試日期沒剩幾天,但我答應老師和自己, 今晚重寫結論,明早就寄出。當晚,我的先生魏貽君帶我到大肚山一處荒郊, 我用盡全身力氣大哭,足足哭了一個多小時,然後,回到桌前,依照老師交 待的,重寫結論。次日寄出,再次日,林瑞明在電話中溫柔讚賞,這次好多 了,很不錯。我的碩論口試,在 6 月初的大肚山,他和另外兩位口試委員面 前,都躺著兩大冊的論文手稿,和一大冊的手繪表格,有些章節是我飛揚的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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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體,有些章節是因為字體真的太潦草了,臨時請學弟妹抄寫的。他代我向口試委員道歉,抱歉這個學生拖拖拉拉,搞到連送去打字裝訂的時間都沒有,讓他們看這麼可怕的三、四十萬字手稿。 我總是鮮明地記得,林瑞明在電話中嚴厲與溫柔交替的聲音,還有在口試會場中代我道歉的胸懷,是我進入學術殿堂真真正正的一堂課。現在想來,林瑞明當時的心情,除了一般尋常指導老師對學生的責任與關切之外,還多了一些故人之情吧。 因為其實,故事還要從更早以前說起。1985 年,我的阿公楊逵辭世,同年我考入東海大學歷史學研究所,去信告知他。林瑞明在 10 月初的信函中說: 然後他說他會到東海看望我,他故友的孫女。很記得那一年,我面臨此生最親愛的人剛走離人間,世界驀然有了裂縫,我重返母鄉大肚山,晚秋近冬,熟悉的風聲聽來特別淒涼,看到林瑞明,如見親人,如見最親的人,彷彿只要他在,我的世界就不會有裂縫。我相信這也是他在我初入碩士班時來看望我的溫柔心意吧。那時他就鼓勵我做台灣史研究,1986 年 5 月,他在信中說:「妳如果要做台灣史的研究,要趕緊做準備工作了,這一期(22 卷 2 期)中國論壇:〈在學術工程上建立台灣史〉,值得參考。」 然而,從 1985 年 9 月初返大肚山,到 1986 年入夏,在熟悉的風土中,我四顧蒼茫,所有舊時相識,都幻化不見,我失去可以辨識自我的物件和通關密語,陷入前所未有的生命低潮,我給他的信中,總是充滿暗鬱色調,我也真的以為自己隨時都會選擇告別人間。6 月間,他在回信中鼓舞我:「妳怎麼啦?千萬不要消沉下去。」似乎因為是故人之情,他對我多了一份難以 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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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棄的生命責任,特別是我又選擇走上他的道路。 所以,故事還要從更早以前說起。1981 年,我初入輔仁大學歷史系, 來到新莊,一座在大肚山上長大的我從未見過的灰濛濛的可怕城鎮。那年入 秋,林瑞明從遙遠的南方,迢迢來到壅塞著水泥、車輛和廢氣的北都,來看 初次離家、「步他後塵」走上歷史之路的少女,看她過得好不好。那年他方 當青壯,才初初翻過三十,鬍子還沒留長,長髮蓬鬆,還是詩人林梵。現在 想想,那幾年正是詩人林梵與學者林瑞明身份交替的時點,詩人林梵對學者 林瑞明,也許曾經進行過某種苦悶的抗爭吧,詩人林梵也許曾想要一人飾兩 角,然而他終究把所有的能量都給了學者林瑞明。那時還很青春的我,並不 知道詩人林梵的心情。我相信他從遠方前來相見故友,有一種告別往日青春 的決心,決心讓學者林瑞明從此獨行在漠漠的學術人間。 真的,故事還是要從更早以前說起。1973 或 74 年吧,當時還是小女孩 的我,認識了詩人林梵,以及歷史學研究生林瑞明。青年林瑞明揣著明透的 詩心,來到大肚山紅土坡上的東海花園,和古墓老人與花園女孩結下不解的 情緣。我記得那時喊他「阿叔」,很愛黏著他。他住在花園廢棄的舊花房裡, 牆壁塗抹紅土,四處爬滿龜裂的花紋,天花板的鐵皮已經破漏,風雨無阻, 他睡在一張半傾斜的木床上,鋪著破舊草蓆。我經常擠在他的桌前,垂落西 瓜皮般的短髮,看他閱讀一些深奧的東西,有時我會讀讀他寫的詩,感覺詩 語的音符在唇間跳躍,似懂非懂但我知道那是一個繁美的世界。在少女情懷 總是詩的我心裡,詩人林梵才是主體,而不是歷史學研究生林瑞明。然而, 也正是這樣的遭逢,我的人生大綱竟然莫名地寫定了;因為阿叔是學歷史的, 學歷史特別有一種清澈透明的詩心吧,我想。如是,來到花園的這名青年, 也傳遞給我一座未來花園的藍圖,幾年後,我在大學聯考的志願欄裡,清一 色填上歷史系。 如此這般,我細數自己與詩人林梵、學者林瑞明、我的碩士論文指導老 師的結緣,算來竟然已近四十年。我曾經很近距離地讀見他的青春,然後看 著他向前走去,最後依循他的足跡,也走到一處荒寒之境。一直到 1990 年, 研究台灣史都還被當成呆瓜,我在碩士班最後一年送出題目和指導教授名單 時,系主任驚訝於我延宕這麼久,居然是這個結局,他好意勸說,要我改做 中國近代史,他說,台灣史還很邊緣,而林瑞明也還沒沒無名,對你以後的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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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術生涯沒有好處。 這一處最初的荒寒之境,如今喧嘩紛呈,而當年被認為沒沒無名的林瑞明,歷經百轉,也早已不在乎俗世的聲名。想起我與林瑞明結緣的這三十多年來,他如何孤獨行走,如何禁錮詩人林梵,埋藏詩心,用肉身沃灌台灣研究,讓它從清寂荒漠到紛繁麗景,再回顧這幾年台灣研究的紛繁,我相信他在歡喜之外,也不免憂心,不知道這是否僅僅只是一座虛華的學術展演舞台呢。 走在同一條路上,經歷過相同的荒寂,我還是思念林瑞明他們這個世代的生命美學。出生在 1940 年代末、50 年代初,所謂戰後嬰兒潮世代,成長在二戰過後最具理想主義與行動美學的 60 年代,從 70 年代開始,默默彎腰,耕耘台灣,歷經四十年,驀然回首,人生竟已初老。是什麼讓學者林瑞明心甘情願拖磨肉身,燃燒自己?當然不是學術績效、學院位置這些當前最夯的價值誘因,在那樣的時代,一個台灣文史研究者,與這些都是絕緣的。 我相信學者林瑞明的生命活泉,緣自詩人林梵,林梵從來不曾棄走,他一直都在。1986 年,我終於亦步亦趨跟得更緊,進入碩士班時,詩人林梵仍然意氣風發,他知道自己的階段性實踐任務: 詩人餵養了學者的靈魂,詩人恆常在出發中。即使詩作曾經一度畫上休止符,然而,詩心仍然是他的動能之泉,因為他對台灣研究發下了誓言,這難道不是他以肉身所寫的最激越的一首詩嗎?正因此,在 1992 年,台灣研究開始撥雲見日,綻露光色時,林瑞明充滿鬥志,7 月他給我的明信片這樣寫: 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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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灣社會變化急遽、文化改革呼聲響亮的 70 到 90 年代,林瑞明以公 共知識份子自期,封存詩心,堅定昂揚走上文化實踐的道路。這一走,就是 三十年。這就是他騷動不歇的靈魂。2009 年,學者林瑞明為詩人林梵解開 三十年的封印,找回他的自我本體,《青春山河》出版,標幟著詩魂的歸返。 我所思念的那個初來大肚山時,眼睛綻放出澄澈光亮的青年,那個充滿詩心、 熱愛人間的青年,歷經長途跋涉,終於回返生命母鄉,風霜當然佈滿他的肉 身,而他竟然青春如舊。 我如此訴說我和林瑞明亦師亦友亦親的故事,回溯他的半生行路,只是 為了證明,林梵的青春山河,不是過去式,不是未來式,而是一個現在進行 式。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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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國了後 ////// 葉東泰 自從 汝出國了後 117 跤踏車已經輪轉無門 巷仔內減一雙 踏思考的跤步 自從 汝出國了後 小食店的鱟桸煎匙 猶原無閒 精彩的湯頭 煞差一支龜毛的喙舌 自從 汝出國了後 美麗文章也綴咧放假 面冊減了一支 愛寫詩的手機仔 汝出國了後 文學的城門亦在 只是 等無顧口的 守護人 汝出國了後 茶館的茶杯空佇遐 欲等慢來的俳句 斟予滿 台灣俳句敢會失傳 四千幾首種落土 青葉仔 佇汗水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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喙鬚頭毛白 詩人敢是離開去 跤步聲 也咧寫詩 2018.12.4 林瑞明教授公祭前夜 附記:11/24 選舉日那晚八點多,教授一進奉茶茶莊便說心臟嗶啵猜,我 問了兩次要否載他回家,他推說休息一下便好,他喝了幾小杯烏龍,手機卻 不停的 po 文,九點多他說好多了,我送到門口再問一次載他回家否?他說 不用,並連說三次再見,想不到那是最後一次與他的茶別。 想到林教授曾說他最喜歡的事是寫詩,也推蔫我他自創的三行不拘字數 台灣俳句,受益良多,特以此體懷念。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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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樹成林 共憶師恩 ////// 葉瓊霞 對我們學生輩而言,林瑞明老師最重要的身分就是「老師」,他一生以言以行,向我們示範師者這個志業所能達到的極致。 他帶領我們學習的場域,從研究室、成大校園到台南大街小巷,從城市到山海部落,從研討會到學運現場,到台灣文學館,每個階段他都為所當為,他的人文關懷永遠伴隨著實踐的行動。 作為台灣文學的先行者,老師從戒嚴時代便為台灣文學史開疆拓土,許多歷史系的學生,都是在老師的課堂上,第一次認真凝視台灣土地、梳理自我的文化與政治認同。對於想要投入門下的研究生,老師提出兩項條件,一是必須為所研究的對象編寫年表,也就是他強調的「年表意識」;二是把日治時代的《台灣民報》從頭到尾讀一遍,因為研究者必須能夠滲入他所研究的歷史時空,掌握時代氛圍,這是老師認為的入門基本功。 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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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胸懷如海,慷慨熱情,善於容納異質,因此林門弟子最大的特色是 自由多元。老師尊重欣賞所有學生的特質,以智慧引出每個人的潛能,受老 師影響的學生後來在台灣文學、歷史學、民族學各領域開枝散葉,蔚成豐富 林相,然而老師關心學生的生活甚於研究業績。他常鼓勵學生勇敢戀愛,曾 經推波助瀾,當過學生的媒人和主婚人。學生們認真生活、結婚生子,在他 眼中的成就不亞於寫出畢業或升等論文。他讓我們在他的愛中得自由。我們 愛他敬他,如師如父。 最後,謹借魯迅的話拜別恩師:「石在,火種是不會絕的!」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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さようなら,夏本米悠悠! ////// 廖安惠 前不久才有機會與老師見面,11 月 27 日一早,聽到老師遠行的消息,真有種「這是開玩笑的吧!」「怎麼會這樣……」的心情!震驚、不捨,與老師相處一幕幕的回憶,如同電影上映,好想記住這些點點滴滴,這些美好。 大學時代,上了老師的「中國現代史」,那時的時空環境尚不開放,老師只能在課堂偷渡許多台灣文學、知識,並透過日治時期知識分子的風骨,告訴我們行所當為,並力行實踐。1990 年野百合學運,老師陪伴我們,在巨變的社會浪潮中,用年輕熱情及理想探索台灣。老師是我們的台灣史啟蒙者,在那小小研究室中,總是亮著一盞燈,熱情指引探求的學子。 碩一時,老師帶我們去台大參加研討會,那時大家與在台北的學長姊們相聚,印象中,老師也帶我們去拜訪楊雲萍老師;同屆的兩位同學,後來都踏上台灣文學研究之路。後來老師生病了,也因為自己並沒有從事台灣文學研究,跟老師請益的機會變少了。直到讀博士班時,老師必須去成大洗腎,必須補充營養,老師喜歡嚐美食,苦中作樂下戲稱自己「血液循環快速」「葷素不拘」,老師與我及學妹藍,組成了「林老師美食團」每週二或三次美食 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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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索之旅,持續了有將近一年左右,足跡遍及六甲、仁德、金將壽司、福壽 司、永林牛肉等等,老師喜歡的名店我們去過不少,但可惜那時老師並未帶 我們探索府城小吃,沒有得到秘笈真傳。 老師也喜歡與我們分享創作,每回一有新作,老師總記得印給我們,或 貼在老師研究室外面供大家欣賞,老師對自己的「腎寶寶」也寫詩抒發心情。 因為過往在系館時間長,跟老師見面機會多;老師不常跟我討論「學問」, 但總是在不經意中「學問」就學到了。談論研究方法時,老師總是再三強調, 要有「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材料」的精神,對史料的蒐羅與運用要 再三斟酌,不放棄任何尋找史料的機會。音樂方面,眾所周知,老師喜歡古 典音樂,但其他音樂亦有涉獵;有一回談論台灣歌謠,老師最喜歡陳芬蘭, 也推薦我 1992 年出版的《楊三郎紀念專輯》。 最近幾年,因為有了小孫子,老師常常會分享詠靜、詠定的動態,臉書 上也常常看到老師出外旅遊、參加會議的活動。老師有許多原住民族的朋友, 他說自己是達悟族的「夏本米悠悠」(愛玩耍的老人家)。我最喜歡老師臉 書上,一張在多良車站拍的照片,戴著黃色帽子,身穿原住民背心,背後有 著大翅膀的「夏本米悠悠」,我相信老師是到天堂玩耍去了。謝謝老師留給 我們的身教、言教,雖然「九門提督」騎腳踏車巡行校園、台南的風景不再, 但老師的身影已深深烙印在這座城市中,讓我深深懷念。謝謝老師!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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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二三 //////—與親愛的瑞明老師 廖淑芳 遲鈍多日,當佩蓉提醒追思文集要截稿了時,才發現為何我似乎抗拒著再動筆,再寫下再一些,關於林老師。許多記憶,擁擠著,一臨動筆,眼淚掉不停。因此我知道,不願動筆,因為如此就不用記憶,這樣就不用真正面對—林老師真的離開我們了。 過去幾次發現林老師好久沒訊息時,趕緊寫簡訊或打電話問老師狀況,記得他總是這樣回覆我:「免煩惱,我一時擱袂死啦!」當時讀完,總是忍不住笑出來。即使他過世多日,和系上同事講起林老師,還是笑著的。不願缺席追思,卻也不願哀傷告別,因為路我還得走下去。謹以幾年臉書文字,記憶親愛的瑞明老師。2014.8.4 西華堂 台南市北區北忠街 92 號 追隨林瑞明的腳蹤。 幾日前嘉嫄來小住,邀朋友美英到府小聚,美英贈蘋婆一袋,並當場烤來吃。原來這美味號稱台灣栗子。隔日便見林瑞明老師有西華堂蘋婆樹之照,今天特別與朋友羊咩來訪蘋婆樹。2014.8.16 東門城邊 台南市東區東門路一段 326 號 追隨林瑞明的腳蹤 虱目魚皮糜 綜合果汁 老東門 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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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6.12 系上為林瑞明老師舉辦榮退詩歌音樂會後 今天是五月休假回台後一連串悲傷事件(陳建忠倒下、系上原住民語阿 諾老師過世)之後難得的溫馨日子,下午系上為林瑞明老師準備了一場榮 退詩文音樂會。院長和幾位老師致詞都妙語如珠,歷史系陳玉女主任提到一 回瑞明老師前面才聊得好好,進研究室不久就匆忙叫救護車送急救。這幾年 一三五下午洗腎必修課修得老師道業精進,所有病痛都化為趣味笑語,浮想 連翩。 今天最難得的是和瑞明老師相識近五十年的鄭梓老師,秀出兩人年輕時 的珍貴照片,其中有同訪陳秀喜,後其詩成為美麗島歌的珍貴照片;有學生 組成的跨世代樂團除獻唱兩首歌曲外,並將瑞明老師年輕時詩作〈亂鴉揉碎 夕陽天〉譜成一首令人激昂沸騰的動人歌曲;而總是令人聽來陶醉的生祥也 來幫我們獻唱他搖曳有味,充滿泥土氣息的創作。 有許多老師朋友及學生輩特地遠道而來,原來因病請假一學期的明諺, 也偕妻子梅香同時出現,並獻上對聯及三幅趣味漫畫。連平日除了上課外難 得現身的乃慈都義務出來擔任司儀。我也獻詩一首〈六月南方的秘密航行〉, 作為對詩人林梵藝術生命的祝福。而學生的〈你的詩劇〉更充滿創意地在誦 詩之後,將瑞明老師的詩切割為一張一張單詞小紙片傳遞,讓拿到紙片的人 輪流朗誦著 : 詩在……裡,詩在 ..... 裡,詩在……裡。真的,詩無所不在, 只要我們找回詩心。 感謝有這美麗的講堂,讓一切凝聚。感謝有這些令人敬重的師輩,有志 趣相投的同行友朋,有充滿無限潛能的可愛學生。老師的退休意味著傳承, 前輩在,我們在,學生在,詩在,成大台文,永遠在。 也獻給剛剛離開我們,回到神的懷裡的阿諾老師,感謝您為成大台文奉 獻多年。 2016.6.13 虎尾厝:雲林縣虎尾鎮民權路 51 巷 3 號 深情厚誼,人間實難。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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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另樁瑞明老師動人故事 : 有一回老師打電話給我,說他到斗南火車站了,問虎尾厝怎麼去 ? 原來是同為雲林人的季季將在虎尾厝演講,講她和楊蔚的故事,瑞明老師專程從台南坐火車要趕去聽。 事後,老師告知,「你們雲林人有文化喔,司機知道我要到虎尾厝聽演講,還給我打折耶」2018.8.5 於芝加哥大學訪問研究期間 訪西北大學許達然老師與鄭夙娟師母 一年前出發到芝加哥前,陳耀昌醫師就特別幫我知會住芝加哥市區北邊西北大學退休的許達然老師說歡迎我去,林瑞明老師也交代到芝加哥必需去拜訪許老師,陰錯陽差卻拖到今天才前往。而且一去七人座滿載。從安娜堡開車過來載我們,先生畢業自西北的高中同學佩芬以為我是許達然學生,我說不是,但他是台灣文學前輩,我應該要去的。 之前讀過部份許老師的文學著作和論文,也聆聽過他演講。本以為老師應該是木訥寡言,見面聊談才發現老師不僅學養淵厚,更出乎我意料地親切健談,而且師母更是幽默風趣極了,常及時與老師搭配唱和。因為在場所有人都與台南、芝加哥大學或西北大學相關,老師和師母分享了兩校許多過去精彩的人物故事,包括曾待過芝加哥大學的哲學家與文學批評家保羅呂格爾、小說家索爾貝婁、聖與俗作者伊利亞德、前中研院院長李遠哲、詩人與翻譯家穆旦、詩人朱湘、翻譯西遊記英譯本的余國藩……。同時也分享了他在東海大學徐復觀時期、余紀忠徵信新聞報時期、哈佛讀書時期、牛津研究時期,甚至後來重返牛津參加的一場博士學位考,種種人物逸聞趣事,包括進學國小時期打赤腳的他與穿木屐的同班同學陳由豪一起聽胡適演講的童年往事,聽得妙趣橫生。而聊及共同的家鄉—台灣與台南,大家轉成台語親近無比,更是ㄧ聊無法罷休。 在許老師家滿屋書香中、附近植物園遊逛中、西北大學湖畔,與珍寶互動親炙,感受濃厚學院光澤,讓我十分懊悔有寶在此,我竟然這麼晚才入寶山。而且許老師至今仍維持每兩週都有固定一天由師母載著到芝加哥大學東 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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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圖書館看書一整天的習慣,我卻到兩天前才知道,實在太可惜、太遺憾了。 不管怎樣,許老師計畫把全部藏書捐給興建中的新台南市立總圖,甚至 在這預定的總圖旁買了房,準備回台灣時才能常去摸摸他的玩具(師母用 詞),希望這一切能順利實現。 2018.11.28 驚聞林老師過世訊息,並於研究室再讀老師明信片與詩作後 瑞明老師出身歷史,耕耘文學。他最常說的一句話:「我以身為成大台 文系的一員為榮!」 他是我在系上遇到困擾時最常諮詢的一位大家長,研究室裡桌旁的牆上 貼的都是他的詩,他贈的勉勵。有時他敲個門,送來一顆大梨,有時邀約老 師吃飯,說想請教老師問題,老師就說妳請我吃飯,那我請妳看電影。還記 得上回一起去看的就是老師力薦的「昨天的我和明天的你約會」。 雖然老師解脫苦痛,到天上作仙。但大師驟逝,無法想像以後再也看不 到老師,遇到困擾時要找誰諮詢?無法承受的哀痛!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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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eshi Komagome(駒込武) 先月 26 日、林瑞明教授が急逝された。本日、台南にて告別式。台 文 研究の第一人者であり、「林梵」という の詩人でもあった。とりわけ研究に注力された賴和(1894 ~ 1943)は、抗日運動に 与しながら台 新文 運動の旗手となり、「弱者の奮 」を呼びかけた人物として知られる。台 原住民による文 も、林瑞明教授の重要な研究テーマであった。 お い し た 機 は わ ず か だ っ た が、 書 か れ た も の を 通 じ て、 こ のFacebook というメディアを通じて、「哲人」の風貌を備えた 者の息吹に接してきた。腎 病を患っていると聞いて、私も腎 が惡いとお話したこともあった。統一地方選 で民進党大敗のニュースが伝わる中、「民主への道は三 進んで、二 下がる」という彭明敏氏の言葉を引用されていた。また台南を訪れた時にお話をうかが機 を しみにしていたのだが…。 林瑞明教授の絕筆となった文章の日本語 を試みることで、哀悼の意に代えたい(詩ならではの飛躍に滿ちた表現によくわからないところもたくさんある。翻 に間違いがあればご指摘ください。在臺灣的朋友,如果翻譯之中有錯誤的話,請告訴我)。 《日治時期台灣文學辭典》序詩―心史 成功大學名譽教授 林瑞明 時光囂喧走過半世紀(時は慌ただしく半世紀を駆け抜け) 外頭島嶼風聲不絕(島嶼の外側に風声が絶えることはない) 我們被迫接受新國家(我 は新たな国家を受け容れることを迫られ) 被迫接受國語教育(国語教育を受け容れることを迫られた) 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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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習得的日文(習い覚えた日本語を通じて) 望眼新世界(新たな世界をはるかに見渡し) 掙扎走向民族自決(もがきながら民族自決に向けて歩みを進めた) 新霸權取而代之(新たな覇権が取って代わった) 我們從斷簡殘篇開始(我 は書物の断簡切れ端から始めた) 慢慢貫串斷裂的五十年(引き裂かれた五○年の歴史をじわじわと貫き 通す) 潛在的台灣精神(隠された台湾精神) 台灣是殖民地(台湾は殖民地だったのだ) 多重政權流轉(幾つもの政権が流転した) 挾持政經文化優勢(政治経済文化の優勢を盾として) 以新的語言政策(新たな言語政策を通じて) 一再霸凌在住民(一度ならず住民を抑えつけてきた) 我們歷經挖掘(我 は足下を掘り下げることで) 形塑全新的台灣人(まったく新しい台湾人を形づくるのだ) 轉型正義之必要(正義の転換が必要だ) 文學深化之必要(文学の深化が必要だ) 多元文化之必要(文化の多元化が必要だ)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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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意 ////// 賴香吟 好些年前,偶然和林老師沿著馬偕街走下坡到河邊去。 他看了看河面,看了看馬偕像,然後,把剛才在淡水禮拜堂前拾起的一朵雞蛋花,放在馬偕的掌心裡。 一切都是不經意,也是他的作風。我們沒說什麼,繼續折回上坡去。 一件很小很美的事,留在記憶裡。幾年之後,我把這個畫面放進了小說。 那確實是我對他的致意。如同他對馬偕的致意。 送別林瑞明老師。 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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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悅顏夫婦 懷念您 敬愛的林瑞明老師 您悄悄的走了 臉書不再有訊息 您的餐點 您的遊蹤 您的分享 實在不習慣 您悄悄的走了 文學活動聚會裡 再見不到您的身影 再聽不到您的話語 覺得深深的失落 您悄悄的走了 走的無聲無息 讓我們深感錯愕、難過與不捨 您對我們全心全力的關懷、支持 謹記在心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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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深的感謝您、懷念您敬愛的林瑞明老師您拋開近日病痛的軀殼、鬱卒的心情遨遊 N 度空間當可會見許多您熟稔的人物賴和、楊逵、鍾理和、葉石濤……開懷暢飲、談天說地共同庇護台灣的未來。請安息吧敬愛的林老師賴悅顏、葛麗姝敬悼 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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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韋丞 老師: 聽到您成仙的訊息時,有點不敢置信。 跟老師的緣分,是在大二時候,那時您開了「中國現代史」(如果學生 沒記錯的話)的課程,第一次上您的課,讓我覺得您是一位思想奔放的學者, 也一直鼓勵我們要多接觸臺灣文學。 爾後,有次回到校園,看到老師悠然騎著腳踏車開始您的府城巡禮時, 我叫了一聲:老師,好久不見。您馬上笑著回說,近來可好?之後,看著您 的背影逐漸消失在校門口,或許又是去找尋美食了吧。 最近一次跟您的接觸,是剛好前出版社對於《賴和全集》的版權有所爭 議時,趕緊跟您請教該如何解決,那時第一次見到老師嚴肅的表情與我交談 著,知道這是老師一生的心血,不容有絲毫差錯!為此,還跟前出版社的老 闆爭執,因為我瞭解「賴和」是您視為重中之重的事情。 後來,在某次博士班面試上,我早到了系館,不得其門而入時,熟悉的 聲音背後傳來,「同學,你是要來面試的嗎?」,轉頭一看,老師見到我, 說,是你阿,某某,我說「對阿,想早點來準備一下面試」。您很熱心的開 門,招呼我進去熟悉的研究室,邊喝茶看報,與我一邊聊著。現在回想起來, 真是一股暖流在心頭。 想不到,這次的見面竟是在這樣的場合下,我懷著悲傷的心情,在靈堂 上聽著學長與先進們敘述對您的記憶點滴,不爭氣的鼻酸與流下眼淚。不過, 您在臺灣文學史的地位是不可磨滅的,對於臺灣文學而言,是先行者、奠基 者,也是後輩的燈塔。 或許,老師在彩虹橋那端正微笑著看著我們。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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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仕淵失去了味道的世界 今日聽了太多傷心的消息。 一早同仁傳來林瑞明老師過世的簡訊,完全讓人無法相信。我跟林老師的淵源很特別,我並未上過他的課,也不是成大學生,我跟林老師的交集,就是食物與棒球。 我們見面從來未曾談過文學議題,而通常是交換美食情報,以及他的父親是如何的熱愛棒球。討論這些事時,有時因為場合不那麼適合,有幾次甚至是壓低音量偷偷說……,內容包括討論某家香腸熟肉漲價的事。 我常在清晨大約七點多的臺南街上,看見他騎著腳踏車上街,通常他是要往有好料的地方去。我有兩次聽信他的話,跟著他走,這才找到了一般人不會識見、但卻非常厲害的開元路虱目魚。 另外,讓我從第三代轉往永記的重要關鍵,也是他。他說了一段永記魚丸多美味的話,從此我就棄舊愛找新歡。不過,我們都認同已經歇業的天公廟魚丸湯才是最上乘的。 今年出版的府城一味之所以請林老師寫序,正是因為以上的機緣。他的離開,對我來說,是痛失一位府城美食的引路者。 下午來到胡家瑜老師靈前,吳老師跟我們講著胡老師生前最後幾個月的生活。那時的胡老師無法消化食物,因此會用嘴巴嚐嚐食物的味道後吐出。體驗味道,對於那時的她很重要,吳老師把胡老師生前在醫院的筆記,打字整理印給大家,裡頭有一段「食物與記憶:食物的味道儲存在哪裡?突然想念的滋味,是過去的生活點滴,還是生存的慾望……。」 告別了胡老師,走在傍晚的台北,天色灰暗,我感覺這個世界好像已經失去了味道……。 2018.11.27 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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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永記遇上瑞明師不下十次,他總是坐在老闆面前的位置。一坐下, 老闆二話不說,先送上一杯紅茶,閒話幾句家常,然後,看看魚丸、看看魚 皮,接著才慢慢的想要吃些什麼? 我還沒有資格坐上那區位置,我總是隔著幾公尺看著他跟老闆的互動, 那時店內的客人很多,忙得不可開交,但他們的互動,極穩極安然,如果拍 成電影,那應該是詮釋臺南生活的經典片格。 他曾經跟我說,因為眷戀食物而無法離開臺南,因此曾經婉拒其他工作 的邀請,我聽了哈哈大笑,對此說法再同意不過了。 附上一張照片,應該是維瑛三年前所拍。我問他 50 年前在台北球場看 紅葉少棒比賽的記憶。他則回問我,關於臺南食物的種種,很像考試…… 「哪間虱目魚丸最好?」 「天公廟……」 「沒錯沒錯……」 然後,我們就在安靜的博物館中忘情大笑……。 我忘了維瑛看見我們如此,不知有沒有翻白眼,哈哈哈! 2018.12.6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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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正方 今天是老師的告別式,清晨我找出老師送我的兩本書,《奔流》與《日光與黑潮》,我靜默的讀著,然後回想著老師的尊容。抵達會場時,看到幾乎當今台灣文學與台灣史學界的老中青三代全到了,大家都這麼懷念與不捨,文化部長與成大都頒佈褒揚狀,各界來感念老師一生為台灣的奉獻,我想老師在天之靈,也應該感到相當欣慰了! 原本希望自己今天不應哭泣的,但聽完瓊霞師妹的代所有林門弟子,向老師叩恩的弔祭文,我還是忍不住掉下熱淚。今天好多多年不見的師門子弟們都到了,許多都是教授或所長了,幾位抱著一起激動掉淚的,大伙一致感覺怎麼這樣 30 年就過了。昨天還是一群賴在老師研究室的少年少女們,今天都是髮已灰白來送老師… 我知道老師生前也很疼愛與器重我,雖是一個工學院的學生,但我的讀史喜好與文學創作,都來自老師的鼓勵。1987 年,第 15 屆鳳凰樹文學獎的現代詩首獎評選時,請來洛夫、瘂弦、向陽。當時在決選時,有兩首詩「南方」與「蕃薯與高梁」,三位評選認為是分數一樣,他們爭執了很久,並在現場講評了好一大段,分析兩首的各有優缺,看是否並列第一,不過,鳳凰樹文學獎沒此慣例,所以他們還是選了南方作為首選,而蕃薯與高梁是第二。等到揭曉名單時,發現兩首作者都是我,現場也笑成一團,說我浪費大家的時間在那擔心該怎麼決選。爾後,我知道老師常拿這個故事慰勉後面的學弟妹們,也把我當作是一個他教出來的好例子。 今天之前,我很久很久沒再翻出來看這兩首詩了,其實,這兩首詩是我作為告別文青歲月的封筆之作,在這之後,我就不再寫詩作了,另外一個原因,是這兩首詩作都寫在我母親去世之後的百日,我不太敢回頭去看,是我難以承受對母親的思念。今天是老師的告別式,師恩浩蕩,他也是我文學創作與台灣意識的啟蒙導師,我找出這兩首詩拍照如下,作為勉懷老師的告別,也希望他繼續在天上,以他的精神守護著台灣! 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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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著蜈蚣陣走 //////—送詩人林梵 龔卓軍 林梵,內心有個不曾老去的狂狷少年,於是總是帶著小男孩式的親切溫暖。然而,多麼驚心突然的旋風式離去,彷彿你的影子仍然烙在那個下午蜈蚣陣繞境的右前座上,一路相隨,不曾告別。那天午後,你坐在我身邊的位置我們說好要跟著蜈蚣陣走蜈蚣陣的廣播、我們車後的樂團淹沒了你我的對話內容於是只剩一個形式、一個儀式你坐在我身邊,我坐在你身邊就只有這肉身對肉身你對我笑笑,然後玩著手機的圖文於是只剩一個形式、一個儀式你我對坐從下午到黃昏、從黃昏到黑夜我對你笑笑,繼續踩著離合器前進離開、聚合,離開、聚合,離開、聚合,離開、聚合,煞車系統像肉身拉扯著肉身在悲哭那天午後,你就坐在我身邊的位置 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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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說好了要跟蜈蚣陣走 蜈蚣陣的廣播和樂團的噪音還在鬧啊,詩人! 讓我以為你還在等我,你並沒有說你要先走 那天午後,我們說好了跟著蜈蚣陣走 龔卓軍/攝影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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