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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lished on Aug 09,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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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特别可爱 特别痛快》 Read M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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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特别可爱 特别痛快/老舍著.—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 2021.3 ISBN 978-7-213-10053-6 Ⅰ.①特… Ⅱ.①老… Ⅲ.①散文集-中国-现代 Ⅳ. ①I266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21)第015120号 特别可爱 特别痛快 TEBIE KEAI TEBIE TONGKUAI 老舍 著 出版发行 浙江人民出版社(杭州市体育场路347号 邮编 310006) 责任编辑 钱 丛 祝含瑶 责任校对 朱 妍 封面设计 刘 哲 电脑制版 飞鱼时光 印  刷 三河市冀华印务有限公司 开  本 880毫米×1230毫米 1/32 印  张 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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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  数 240千字 版  次 2021年3月第1版 印  次 2021年3月第1次印刷 书  号 ISBN 978-7-213-10053-6 定  价 45.00元 如发现印装质量问题,影响阅读,请与市场部联系调换。 质量投诉电话:010-82069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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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1899—1966) 原名舒庆春,字舍予,生于北京。现代小说家、文学家、戏剧家,被 誉为“人民艺术家”。一生笔耕不辍,创作甚丰,是公认的语言大 师。代表作有小说《骆驼祥子》《四世同堂》、剧本《茶馆》《龙须 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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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是种律动,须有光有影,有左有右,有晴有雨;滋味就含在这变而不猛的曲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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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喜有忧,有笑有泪,有花有实,有香有色,既须劳动,又长见识,这就是养花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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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本来是非马即牛,不管是贵是贱,谁也逃不出衣食住行,与那油盐酱醋。 昨天一整天不快活。老下雨,老下雨,把人心都好像要下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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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为明天活着的,因为记忆中有朝阳晓露;假若过去的早晨都似地狱那么黑暗丑恶,盼明 天干吗呢? 晴暖得要发燥了,可是有点凉风,正和诗一样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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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第一辑 好有个地方去避风呀 春风 想北平 大明湖之春 到了济南 济南的秋天 济南的冬天 趵突泉的欣赏 滇行短记 在成都 可爱的成都 五月的青岛 青岛与山大 青岛与我 避暑 第二辑 偏爱在这些平凡的事中找些诗意 猫 在乡下 西红柿 有了小孩以后 文艺副产品——孩子们的事情 小病 青蓉略记 多鼠斋杂谈 习惯 乍看舞剑忙提笔 我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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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与狐 大发议论 不旅行记 小动物们 小动物们(鸽)续 第三辑 人是为明天活着的,因为记忆中有朝阳晓露 无题(因为没有故事) 抬头见喜 又是一年芳草绿 我的理想家庭 “住”的梦 小型的复活(自传之一章) 八方风雨 梦想的文艺 东方学院 我的母亲 我的几个房东 宗月大师 敬悼许地山先生 鲁迅先生逝世二周年纪念 代语堂先生拟赴美宣传大纲 致女友××函 第四辑 特别的可爱,也许是因为人们心里痛快吧 养花 吃莲花的 落花生 新年醉话 北京的春节 济南的药集 英国人与猫狗 夏之一周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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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鸡 兔儿爷 小麻雀 四位先生 当幽默变成油抹 第五辑 对与不对都没关系 自述 闲话 婆婆话 观画记 忙 诗人 英国人 神的游戏 读书 什么是幽默? 谈幽默 “幽默”的危险 怎样读小说 灵的文学与佛教 文牛 话剧观众须知廿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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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辑 好有个地方去避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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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 济南与青岛是多么不相同的地方呢!一个设若比作穿肥袖马褂的 老先生,那一个便应当是摩登的少女。可是这两处不无相似之点。拿 气候说吧,济南的夏天可以热死人,而青岛是有名的避暑所在;冬 天,济南也比青岛冷。但是,两地的春秋颇有点相同。济南到春天多 风,青岛也是这样;济南的秋天是长而晴美,青岛亦然。 对于秋天,我不知应爱哪里的:济南的秋是在山上,青岛的是海 边。济南是抱在小山里的;到了秋天,小山上的草色在黄绿之间,松 是绿的,别的树叶差不多都是红与黄的。就是那没树木的山上,也增 多了颜色——日影、草色、石层,三者能配合出种种的条纹,种种的 影色。配上那光暖的蓝空,我觉到一种舒适安全,只想在山坡上似睡 非睡的躺着,躺到永远。青岛的山——虽然怪秀美——不能与海相 抗,秋海的波还是春样的绿,可是被清凉的蓝空给开拓出老远,平日 看不见的小岛清楚的点在帆外。这远到天边的绿水使我不愿思想而不 得不思想;一种无目的的思虑,要思虑而心中反倒空虚了些。济南的 秋给我安全之感,青岛的秋引起我甜美的悲哀。我不知应当爱哪个。 两地的春可都被风给吹毁了。所谓春风,似乎应当温柔,轻吻着 柳枝,微微吹皱了水面,偷偷的传送花香,同情的轻轻掀起禽鸟的羽 毛。济南与青岛的春风都太粗猛。济南的风每每在丁香海棠开花的时 候把天刮黄,什么也看不见,连花都埋在黄暗中,青岛的风少一些沙 土,可是狡猾,在已很暖的时节忽然来一阵或一天的冷风,把一切都 送回冬天去,棉衣不敢脱,花儿不敢开,海边翻着愁浪。 两地的风都有时候整天整夜的刮。春夜的微风送来雁叫,使人似 乎多些希望。整夜的大风,门响窗户动,使人不英雄的把头埋在被子 里;即使无害,也似乎不应该如此。对于我,特别觉得难堪。我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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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听惯了风,可也最怕风。听是听惯了,因为听惯才知道那个难 受劲儿。它老使我坐卧不安,心中游游摸摸的,干什么不好,不干什 么也不好。它常常打断我的希望:听见风响,我懒得出门,觉得寒 冷,心中渺茫。春天仿佛应当有生气,应当有花草,这样的野风几乎 是不可原谅的!我倒不是个弱不禁风的人,虽然身体不很足壮。我能 受苦,只是受不住风。别种的苦处,多少是在一个地方,多少有个原 因,多少可以设法减除;对风是干没办法。总不在一个地方,到处随 时使我的脑子晃动,像怒海上的船。它使我说不出为什么苦痛,而且 没法子避免。它自由的刮,我死受着苦。我不能和风去讲理或吵架。 单单在春天刮这样的风!可是跟谁讲理去呢?苏杭的春天应当没有这 不得人心的风吧?我不准知道,而希望如此。好有个地方去“避风” 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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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北平 设若让我写一本小说,以北平作背景,我不至于害怕,因为我可 以捡着我知道的写,而躲开我所不知道的。让我单摆浮搁的讲一套北 平,我没办法。北平的地方那么大,事情那么多,我知道的真觉太少 了,虽然我生在那里,一直到廿七岁才离开。以名胜说,我没到过陶 然亭,这多可笑!以此类推,我所知道的那点只是“我的北平”,而 我的北平大概等于牛的一毛。 可是,我真爱北平。这个爱几乎是要说而说不出的。我爱我的母 亲。怎样爱?我说不出。在我想作一件事讨她老人家喜欢的时候,我 独自微微的笑着;在我想到她的健康而不放心的时候,我欲落泪。言 语是不够表现我的心情的,只有独自微笑或落泪才足以把内心揭露在 外面一些来。我之爱北平也近乎这个。夸奖这个古城的某一点是容易 的,可是这就把北平看得太小了。我所爱的北平不是枝枝节节的一些 什么,而是整个儿与我的心灵相黏合的一段历史,一大块地方,多少 风景名胜,从雨后什刹海的蜻蜓一直到我梦里的玉泉山的塔影,都积 凑到一块,每一小的事件中有个我,我的每一思念中有个北平,这只 有说不出而已。 真愿成为诗人,把一切好听好看的字都浸在自己的心血里,像杜 鹃似的啼出北平的俊伟。啊!我不是诗人!我将永远道不出我的爱, 一种像由音乐与图画所引起的爱。这不但是辜负了北平,也对不住我 自己,因为我的最初的知识与印象都得自北平,它是在我的血里,我 的性格与脾气里有许多地方是这古城所赐给的。我不能爱上海与天 津,因为我心中有个北平。可是我说不出来! 伦敦,巴黎,罗马与堪司坦丁堡(1),曾被称为欧洲的四大“历史 的都城”。我知道一些伦敦的情形;巴黎与罗马只是到过而已;堪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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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丁堡根本没有去过。就伦敦,巴黎,罗马来说,巴黎更近似北平 ——虽然“近似”两字要拉扯得很远——不过,假使让我“家住巴 黎”,我一定会和没有家一样的感到寂苦。巴黎,据我看,还太热 闹。自然,那里也有空旷静寂的地方,可是又未免太旷;不像北平那 样既复杂而又有个边际,使我能摸着——那长着红酸枣的老城墙!面 向着积水潭,背后是城墙,坐在石上看水中的小蝌蚪或苇叶上的嫩蜻 蜓,我可以快乐的坐一天,心中完全安适,无所求也无可怕,像小儿 安睡在摇篮里。是的,北平也有热闹的地方,但是它和太极拳相似, 动中有静。巴黎有许多地方使人疲乏,所以咖啡与酒是必要的,以便 刺激;在北平,有温和的香片茶就够了。 论说巴黎的布置已比伦敦罗马匀调的多了,可是比上北平还差点 事儿。北平在人为之中显出自然,几乎是什么地方既不挤得慌,又不 太僻静:最小的胡同里的房子也有院子与树;最空旷的地方也离买卖 街与住宅区不远。这种分配法可以算——在我的经验中——天下第一 了。北平的好处不在处处设备得完全,而在它处处有空儿,可以使人 自由的喘气;不在有好些美丽的建筑,而在建筑的四围都有空闲的地 方,使它们成为美景。每一个城楼,每一个牌楼,都可以从老远就看 见。况且在街上还可以看见北山与西山呢! 好学的,爱古物的,人们自然喜欢北平,因为这里书多古物多。 我不好学,也没钱买古物。对于物质上,我却喜爱北平的花多菜多果 子多。花草是费钱的玩艺,可是此地的“草花儿”很便宜,而且家家 有院子,可以花不多的钱而种一院子花,即使算不了什么,可是到底 可爱呀。墙上的牵牛,墙根的靠山竹与草茉莉,是多么省钱省事而也 足以招来蝴蝶呀!至于青菜,白菜,扁豆,毛豆角,黄瓜,菠菜等 等,大多数是直接由城外担来而送到家门口的。雨后,韭菜叶上还往 往带着雨时溅起的泥点。青菜摊子上的红红绿绿几乎有诗似的美丽。 果子有不少是由西山与北山来的,西山的沙果,海棠,北山的黑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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柿子,进了城还带着一层白霜儿呀!哼,美国的橘子包着纸;遇到北 平的带霜儿的玉李,还不愧杀! 是的,北平是个都城,而能有好多自己产生的花,菜,水果,这 就使人更接近了自然。从它里面说,它没有像伦敦的那些成天冒烟的 工厂;从外面说,它紧连着园林,菜圃与农村。采菊东篱下,在这 里,确是可以悠然见南山的;大概把“南”字变个“西”或“北”, 也没有多少了不得的吧。像我这样的一个贫寒的人,或者只有在北平 能享受一点清福了。 好,不再说了吧;要落泪了,真想念北平呀! (1) 现通译君士坦丁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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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湖之春 北方的春本来就不长,还往往被狂风给七手八脚的刮了走。济南 的桃李丁香与海棠什么的,差不多年年被黄风吹得一干二净,地暗天 昏,落花与黄沙卷在一处,再睁眼时,春已过去了!记得有一回,正 是丁香乍开的时候,也就是下午两三点钟吧,屋中就非点灯不可了; 风是一阵比一阵大,天色由灰而黄,而深黄,而黑黄,而漆黑,黑得 可怕。第二天去看院中的两株紫丁香,花已像煮过一回,嫩叶几乎全 破了!济南的秋冬,风倒很少,大概都留在春天刮呢。 有这样的风在这儿等着,济南简直可以说没有春天;那么,大明 湖之春更无从说起。 济南的三大名胜,名字都起得好:千佛山,趵突泉,大明湖,都 多么响亮好听!一听到“大明湖”这三个字,便联想到春光明媚和湖 光山色等等,而心中浮现出一幅美景来。事实上,可是,它既不大, 又不明,也不湖。 湖中现在已不是一片清水,而是用坝划开的多少块“地”。 “地”外留着几条沟,游艇沿沟而走,即是逛湖。水田不需要多么深 的水,所以水黑而不清;也不要急流,所以水定而无波。东一块莲, 西一块蒲,土坝挡住了水,蒲苇又遮住了莲,一望无景,只见高高低 低的“庄稼”。艇行沟内,如穿高粱地然,热气腾腾,碰巧了还臭气 烘烘。夏天总算还好,假若水不太臭,多少总能闻到一些荷香,而且 必能看到些绿叶儿。春天,则下有黑汤,旁有破烂的土坝;风又那么 野,绿柳新蒲东倒西歪,恰似挣命。所以,它既不大,又不明,也不 湖。 话虽如此,这个湖到底得算个名胜。湖之不大与不明,都因为湖 已不湖。假若能把“地”都收回,拆开土坝,挖深了湖身,它当然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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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马上既大且明起来:湖面原本不小,而济南又有的是清凉的泉水 呀。这个,也许一时作不到。不过,即使作不到这一步,就现状而 言,它还应当算作名胜。北方的城市,要找有这么一片水的,真是好 不容易了。千佛山满可以不算数儿,配作个名胜与否简直没多大关 系。因为山在北方不是什么难找的东西呀。水,可太难找了。济南城 内据说有七十二泉,城外有河,可是还非有个湖不可。泉,池,河, 湖,四者俱备,这才显出济南的特色与可贵。它是北方唯一的“水 城”,这个湖是少不得的。设若我们游湖时,只见沟而不见湖,请到 高处去看看吧,比如在千佛山上往北眺望,则见城北灰绿的一片—— 大明湖;城外,华鹊二山夹着湾湾的一道灰亮光儿——黄河。这才明 白了济南的不凡,不但有水,而且是这样多呀。 况且,湖景若无可观,湖中的出产可是很名贵呀。懂得什么叫作 美的人或者不如懂得什么好吃的人多吧,游过苏州的往往只记得此地 的点心,逛过西湖的提起来便念道那里的龙井茶,藕粉与莼菜什么 的,吃到肚子里的也许比一过眼的美景更容易记住,那么大明湖的蒲 菜,茭白,白花藕,还真许是它驰名天下的重要原因呢。不论怎么说 吧,这些东西既都是水产,多少总带着些南国风味;在夏天,青菜挑 子上带着一束束的大白莲花蓇葖出卖,在北方大概只有济南能这么 “阔气”。 我写过一本小说——《大明湖》——在一二八与商务印书馆一同 被火烧掉了。记得我描写过一段大明湖的秋景,词句全想不起来了, 只记得是什么什么秋。桑子中先生给我画过一张油画,也画的是大明 湖之秋,现在还在我的屋中挂着。我写的,他画的,都是大明湖,而 且都是大明湖之秋,这里大概有点意思。对了,只是在秋天,大明湖 才有些美呀。济南的四季,唯有秋天最好,晴暖无风,处处明朗。这 时候,请到城墙上走走,俯视秋湖,败柳残荷,水平如镜;唯其是秋 色,所以连那些残破的土坝也似乎正与一切景物配合:土坝上偶尔有 一两截断藕,或一些黄叶的野蔓,配着三五枝芦花,确是有些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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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稼”已都收了,湖显着大了许多,大了当然也就显着明。不仅是 湖宽水净,显着明美,抬头向南看,半黄的千佛山就在面前,开元寺 那边的“橛子”——大概是个塔吧——静静的立在山头上。往北看, 城外的河水很清,菜畦中还生着短短的绿叶。往南往北,往东往西, 看吧,处处空阔明朗,有山有湖,有城有河,到这时候,我们真得到 个“明”字了。 桑先生那张画便是在北城墙上画的,湖边只有几株秋柳,湖中只 有一只游艇,水作灰蓝色,柳叶儿半黄。湖外,他画上了千佛山;湖 光山色,联成一幅秋图,明朗,素净,柳梢上似乎吹着点不大能觉出 来的微风。 对不起,题目是大明湖之春,我却说了大明湖之秋,可谁教亢德 先生出错了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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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济南 一 到济南来,这是头一遭。挤出车站,汗流如浆,把一点小伤风也 治好了,或者说挤跑了;没秩序的社会能治伤风,可见事儿没绝对的 好坏;那么,“相对论”大概就是这么琢磨出来的吧? 挑选一辆马车。“挑选”在这儿是必要的。马车确是不少辆,可 是稍有聪明的人便会由观察而疑惑,到底那里有多少匹马是应当雇八 个脚夫抬回家去?有多少匹可以勉强负拉人的责任?自然,刚下火 车,决无意去替人家抬马,虽然这是善举之一;那么,找能拉车与人 的马自是急需。然而这绝对不是容易的事儿,因为:第一,那仅有的 几匹颇带“马”的精神的马,已早被手急眼快的主顾雇了去。第二, 那些“略”带“马气”的马,本来可以将就,那怕是只请他拉着行李 ——天下还有比“行李”这个字再不顺耳,不得人心,惹人头皮疼 的?而我和赶车的在辕子两边担任扶持,指导,劝告,鼓励,(如还 不走)拳打脚踢之责呢。这凭良心说,大概不能不算善于应付环境, 具有东方文化的妙处吧?可是,“马”的问题刚要解决,“车”的问 题早又来到:即使马能走三里五里,坚持到底不摔跟头;或者不幸跌 了一交,而能爬起来再接再厉;那车,那车,那车,是否能装着行李 而车底儿不哗啦啦掉下去呢?又一个问题,确乎成问题!假使走到中 途,车底哗啦啦,还是我扛着行李(赶车的当然不负这个责任),在 马旁同行呢?还是叫马背着行李,我再背着马呢?自然是,三人行必 有我师,陪着御者与马走上一程,也是有趣的事;可是,花了钱雇 车,而自扛行李,单为证明“三人行必有我师”,是否有点发疯?至 于马背行李,我再负马,事属非常,颇有古代故事中巨人的风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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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可有一层,我要是被压而死,那马是否能把行李送到学校去?我 不算什么,行李是不能随便掉失的!不为行李,起初又何必雇车呢? 小资产阶级的逻辑,不错;但到底是逻辑呀!第三,别看马与车各有 问题,马与车合起来而成的“马车”是整个的问题,敢情还有惊人的 问题呢——车价。一开首我便得罪了一位赶车的,我正在向那些马国 之鬼,和那堆车之骨骼发呆之际,我的行李突然被一位御者抢去了。 我并没生气,反倒感谢他的热心张罗。当他把行李往车上一放的时 候,一点不冤人,我确乎听见哗啦一声响,确乎看见连车带马向左右 摇动者三次,向前后进退者三次。“行啊?”我低声的问御者。 “行?”他十足的瞪了我一眼。“行?从济南走到德国去都行!”我 不好意思再怀疑他,只好以他的话作我的信仰;心里想:“有信仰便 什么也不怕!”为平他的气,赶快问:“到——大学,多少钱?”他 说了一个数儿。我心平气和的说:“我并不是要买贵马与尊车。”心 里还想:“假如弄这么一份财产,将来不幸死了,遗嘱上给谁承受 呢?”正在这么想,也不知怎的,我的行李好像被魔鬼附体,全由车 中飞出来了。再一看,那怒气冲天的御者一扬鞭,那瘦病之马一掀后 蹄,便轧着我的皮箱跑过去。皮箱一点也没坏,只是上边落着一小块 车轮上的胶皮;为避免麻烦,我也没敢叫回御者告诉他,万一他叫 “我”赔偿呢!同时,心中颇不自在,怨自己“以貌取马”,那知人 家居然能掀起后蹄而跑数步之遥呢。 幸而××来了,带来一辆马车。这辆车和车站上的那些差不多。 马是白色的,虽然事实上并不见得真白,可是用“白马之白”的抽象 观念想起来,到底不是黑的,黄的,更不能说一定准是灰色的。马的 身上不见得肥,因此也很老实。缰,鞍,肚带,处处有麻绳帮忙维 系,更显出马之稳练驯良。车是黑色的,配起白马,本应黑白分明, 相得益彰;可是不知济南的太阳光为何这等特别,叫黑白的相配,更 显得暗淡灰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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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李,××和我,全上了车。赶车的把鞭儿一扬,吆喝了一声, 车没有动。我心里说:“马大概是睡着了。马是人们最好的朋友,多 少带点哲学性,睡一会儿是常有的事。”赶车的又喊了一声,车微 动。只动了一动,就又停住;而那匹马确是走出好几步远。赶车的不 喊了,反把马拉回来。他好像老太婆缝补袜子似的,在马的周身上下 细腻而安稳的找那些麻绳的接头,慢慢的一个一个的接好,大概有三 十多分钟吧,马与车又发生关系。又是一声喊,这回马是毫无可疑的 拉着车走了。倒叫我怀疑:马能拉着车走,是否一个奇迹呢? 一路之上,总算顺当。左轮的皮带掉了两次,随掉随安上,少费 些时间,无关重要。马打了三个前失,把我的鼻子碰在车窗上一次, 好在没受伤。跟××顶了两回牛儿,因为我们俩是对面坐着的,可是 顶牛儿更显着亲热;设若没有这个机会,两个三四十的老小伙子,又 焉肯脑门顶脑门的玩耍呢。因此,到了大学的时候,我摹仿着西洋少 女,在瘦马脸上吻了一下,表示感谢他叫我们得以顶牛的善意。 二 上次谈到济南的马车,现在该谈洋车。 济南的洋车并没有什么特异的地方。坐在洋车上的味道可确是与 众不同。要领略这个味道,顶好先检看济南的道路一番;不然,屈骂 了车夫,或诬蔑济南洋车构造不良,都不足使人心服。 检看道路的时候,请注意,要先看胡同里的;西门外确有宽而平 的马路一条,但不能算作国粹。假如这检查的工作是在夜里,请别忘 了拿个灯笼,踏一脚黑泥事小,把脚腕拐折至少也不甚舒服。 胡同中的路,差不多是中间垫石,两旁铺土的。土,在一个中国 城市里,自然是黑而细腻,晴日飞扬,阴雨和泥的,没什么奇怪。提 起那些石块,只好说一言难尽吧。假如你是个地质学家,你不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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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这些石是否古代地层变动之时,整批的由地下翻上来,直至今 日,始终原封没动;不然,怎能那样不平呢?但是,你若是个考古 家,当然张开大嘴哈哈笑,济南真会保存古物哇!看,看哪一块石头 没有多少年的历史!社会上一切都变了,只有你们这群老石还在这儿 镇压着济南的风水! 浪漫派的文人也一定喜爱这些石路,因为块块石头带着慷慨不平 的气味,且满有幽默。假如第一块屈了你的脚尖,哼,刚一迈步,第 二块便会咬住你的脚后跟。左脚不幸被石洼囚住,留神吧,右脚会紧 跟着滑溜出多远,早有一块中间隆起,棱而腻滑的等着你呢。这样, 左右前后,处处是埋伏,有变化;假如那位浪漫派写家走过一程,要 是幸而不晕过去,一定会得到不少写传奇的启示。 无论是谁,请不要穿新鞋。鞋坚固呢,脚必磨破。脚结实呢,鞋 上必来个窟窿。二者必居其一。那些小脚姑娘太太们,怎能不一步一 跌,真使人糊涂而惊异! 在这种路上坐汽车,咱没这经验,不能说是舒服与否。只看见过 汽车中的人们,接二连三的往前蹿,颇似练习三级跳远。推小车子也 没有经验,只能理想到:设若我去推一回,我敢保险,不是我——多 半是我——就是小车子,一定有一个碎了的。 洋车,咱坐过。从一上车说吧。车夫拿起“把”来,也许是往前 走,也许是往后退,那全凭石头叫他怎样他便得怎样。济南的车夫是 没有自由意志的。石头有时一高兴,也许叫左轮活动,而把右轮抓住 不放;这样,满有把坐车的翻到下面去,而叫车坐一会儿人的希望。 坐车的姿式也请留心研究一番。你要是充正气君子,挺着脖子正 着身,好啦:为维持脖子的挺立,下车以后,你不变成歪脖儿柳就算 万幸。你越往直里挺,它们越左右的筛摇;济南的石路专爱打倒挺脖 子,显正气的人们!反之,你要是缩着脖子,懈松着劲儿,请要留 神,车子忽高忽低之际,你也许有鬼神暗佑还在车上,也许完全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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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外,脸与道旁黑土相吻。从经验中看,最好的办法是不挺不缩,带 着弹性。像百码决赛预备好,专候枪声时的态度,最为相宜。一点不 松懈,一点不忽略,随高就高,随低就低,车左亦左,车右亦右,车 起须如据鞍而立,车落应如鲤鱼入水。这样,虽然麻烦一些,可是实 在安全,而且练习惯了,以后可以不晕船。 坐车的时间也大有研究的必要,最适宜坐车的时候是犯肠胃闭塞 病之际。不用吃泄药,只须在饭前,喝点开水,去坐半小时上下的洋 车,其效如神。饭后坐车是最冒险的事,接连坐过三天,设若不生胃 病,也得长盲肠炎。要是胃口像林黛玉那么弱的人,以完全不坐车为 是,因没有一个时间是相宜的。 末了,人们都说济南洋车的价钱太贵,动不动就是两三毛钱。但 是,假如你自己去在这种石路上拉车,给你五块大洋,你干得了干不 了? 三 由前两段看来,好像我不大喜欢济南似的。不,不,有大不然 者!有幽默的人爱“看”,看了,能不发笑吗?天下可有几件事,几 件东西,叫你看完而不发笑的?不信,闭上一只眼,看你自己的鼻 子,你不笑才怪;先不用说别的。有的人看什么也不笑,也对呀,喜 悲剧的人不替古人落泪不痛快,因为他好“觉”;设身处地的那么一 “觉”,世界上的事儿便少有不叫泪腺要动作动作的。噢,原来如 此! 济南有许多好的事儿,随便说几种吧:葱好,这是公认的吧,不 是我造谣生事。听说,犹太人少有得肺病的,因为吃鱼吃的多;山东 人是不是因为多嚼大葱而不患肺病呢?这倒值得调查一下,好叫吃完 葱的士女不必说话怪含羞的用手掩着嘴:假如调查结果真是山西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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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东因肺病而死的比山东多着七八十来个(一年多七八十,一万年要 多若干?),而其主因确是因为口中的葱味使肺病菌倒退四十里。 在小曲儿里,时常用葱尖比美妇人的手指,这自然是春葱,决不 会是山东的老葱,设若美妇人的十指都和老葱一般儿粗(您晓得山东 老葱的直径是多少寸),一旦妇女革命,打倒男人,一个嘴巴子还不 把男人的半个脸打飞!这决不是济南的老葱不美,不是。葱花自然没 有什么美丽,葱叶也比不上蒲叶那样挺秀,竹叶那样清劲,连蒜叶也 比不上,因为蒜叶至少可以假充水仙。不要花,不看叶,单看葱白 儿,你便觉得葱的伟丽了。看运动家,别看他或她的脸,要先看那两 条完美的腿,看葱亦然。(运动家注意。这里一点污辱的意思没有; 我自己的腿比蒜苗还细,焉敢攀高比诸葱哉!)济南的葱白起码有三 尺来长吧:粗呢,总比我的手腕粗着一两圈儿——有愿看我的手腕 者,请纳参观费大洋二角。这还不算什么,最美是那个晶亮,含着 水,细润,纯洁的白颜色。这个纯洁的白色好像只有看见过古代希腊 女神的乳房者才能明白其中的奥妙,鲜,白,带着滋养生命的乳浆! 这个白色叫你舍不得吃它,而拿在手中颠着,赞叹着,好像对于宇宙 的伟大有所领悟。由不得把它一层层的剥开,每一层落下来,都好似 油酥饼的折叠;这个油酥饼可不是“人”手烙成的。一层层上的长直 纹儿,一丝不乱的,比画图用的白绢还美丽。看见这些纹儿,再看看 馍馍,你非多吃半斤馍馍不可。人们常说——带着讽刺的意味——山 东人吃的多,是不知葱之美者也! 反对吃葱的人们总是说:葱虽好,可是味道有不得人心之处。其 实这是一面之词,假若大家都吃葱,而且时常开个“吃葱竞赛会”, 第一名赠以重二十斤金杯一个,你看还敢有人反对否! 记得,在新加坡的时候,街上有卖榴莲者,味臭无比,可是土人 和华人久住南洋者都嗜之若命。并且听说,英国维克陶利亚(1)女皇吃 过一切果品,只是没有尝过榴莲,引为憾事。济南的葱,老实的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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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没有奇怪味道,而且确是甜津津的。假如你不信呢,吃一棵尝 尝。 注:此文原有七八段,后几段多是描写济南之美,因不甚幽默, 所以删去。读者幸勿谓仆与济南来不及也。——作者 (1) 现通译维克多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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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南的秋天(1) 济南的秋天是诗境的。设若你的幻想中有个中古的老城,有睡着 了的大城楼,有狭窄的古石路,有宽厚的石城墙,环城流着一道清 溪,倒映着山影,岸上蹲着红袍绿裤的小妞儿。你的幻想中要是这么 个境界,那便是济南。设若你幻想不出——许多人是不会幻想的—— 请到济南来看看吧。 请你在秋天来。那城,那河,那古路,那山影,是终年给你预备 着的。可是,加上济南的秋色,济南由古朴的画境转入静美的诗境中 了。这个诗意的秋光秋色是济南独有的。上帝把夏天的艺术赐给瑞 士,把春天的赐给西湖,秋和冬的全赐给了济南。秋和冬是不好分开 的,秋睡熟了一点便是冬,上帝不愿意把它忽然唤醒,所以作个整人 情,连秋带冬全给了济南。 诗的境界中必须有山有水。那末,请看济南吧。那颜色不同,方 向不同,高矮不同的山,在秋色中便越发的不同了。以颜色说吧,山 腰中的松树是青黑的,加上秋阳的斜射,那片青黑便多出些比灰色 深,比黑色浅的颜色,把旁边的黄草盖成一层灰中透黄的阴影。山脚 是镶着各色条子的,一层层的,有的黄,有的灰,有的绿,有的似乎 是藕荷色儿。山顶上的色儿也随着太阳的转移而不同。山顶的颜色不 同还不重要,山腰中的颜色不同才真叫人想作几句诗。山腰中的颜色 是永远在那儿变动,特别是在秋天,那阳光能够忽然清凉一会儿,忽 然又温暖一会儿,这个变动并不激烈,可是山上的颜色觉得出这个变 化,而立刻随着变换。忽然黄色更真了一些,忽然又暗了一些,忽然 像有层看不见的薄雾在那儿流动,忽然像有股细风替“自然”调和着 彩色,轻轻的抹上一层各色俱全而全是淡美的色道儿。有这样的山, 再配上那蓝的天,晴暖的阳光;蓝得像要由蓝变绿了,可又没完全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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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晴暖得要发燥了,可是有点凉风,正和诗一样的温柔;这便是济 南的秋。况且因为颜色的不同,那山的高低也更显然了。高的更高了 些,低的更低了些,山的棱角曲线在晴空中更真了,更分明了,更瘦 硬了。看山顶上那个塔! 再看水。以量说,以质说,以形式说,哪儿的水能比济南?有泉 ——到处是泉——有河,有湖,这是由形式上分。不管是泉是河是 湖 , 全 是 那 么 清 , 全 是 那 么 甜 , 哎 呀 , 济 南 是 “ 自 然 ” 的 Sweet heart吧?大明湖夏日的莲花,城河的绿柳,自然是美好的了。可是 看水,是要看秋水的。济南有秋山,又有秋水,这个秋才算个秋,因 为秋神是在济南住家的。先不用说别的,只说水中的绿藻吧。那份儿 绿色,除了上帝心中的绿色,恐怕没有别的东西能比拟的。这种鲜绿 全借着水的清澄显露出来,好像美人借着镜子鉴赏自己的美。是的, 这些绿藻是自己享受那水的甜美呢,不是为谁看的。它们知道它们那 点绿的心事,它们终年在那儿吻着水皮,做着绿色的香梦。淘气的鸭 子,用黄金的脚掌碰它们一两下。浣女的影儿,吻它们的绿叶一两 下。只有这个,是它们的香甜的烦恼。羡慕死诗人呀! 在秋天,水和蓝天一样的清凉。天上微微有些白云,水上微微有 些波皱。天水之间,全是清明,温暖的空气,带着一点桂花的香味。 山影儿也更真了。秋山秋水虚幻的吻着。山儿不动,水儿微响。那中 古的老城,带着这片秋色秋声,是济南,是诗。要知济南的冬日如 何,且听下回分解。 (1) 本篇与《济南的冬天》均节选自《一些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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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南的冬天 上次说了济南的秋天,这回该说冬天。 对于一个在北平住惯的人,像我,冬天要是不刮大风,便是奇 迹;济南的冬天是没有风声的。对于一个刚由伦敦回来的,像我,冬 天要能看得见日光,便是怪事;济南的冬天是响晴的。自然,在热带 的地方,日光是永远那么毒,响亮的天气反有点叫人害怕。可是,在 北中国的冬天,而能有温晴的天气,济南真得算个宝地。 设若单单是有阳光,那也算不了出奇。请闭上眼想:一个老城, 有山有水,全在蓝天下很暖和安适的睡着;只等春风来把他们唤醒, 这是不是个理想的境界? 小山整把济南围了个圈儿,只有北边缺着点口儿,这一圈小山在 冬天特别可爱,好像是把济南放在一个小摇篮里,它们全安静不动的 低声的说:你们放心吧,这儿准保暖和。真的,济南的人们在冬天是 面上含笑的。他们一看那些小山,心中便觉得有了着落,有了依靠。 他们由天上看到山上,便不觉的想起:明天也许就是春天了吧?这样 的温暖,今天夜里山草也许就绿起来吧?就是这点幻想不能一时实 现,他们也并不着急,因为有这样慈善的冬天,干啥还希望别的呢。 最妙的是下点小雪呀。看吧,山上的矮松越发的青黑,树尖上顶 着一髻儿白花,像些小日本看护妇。山尖全白了,给蓝天镶上一道银 边。山坡上有的地方雪厚点,有的地方草色还露着,这样,一道儿 白,一道儿暗黄,给山们穿上一件带水纹的花衣;看着看着,这件花 衣好像被风儿吹动,叫你希望看见一点更美的山的肌肤。等到快日落 的时候,微黄的阳光斜射在山腰上,那点薄雪好像忽然害了羞,微微 露出点粉色。就是下小雪吧,济南是受不住大雪的,那些小山太秀 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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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的济南,城内那么狭窄,城外又那么宽敞,山坡上卧着些小 村庄,小村庄的房顶上卧着点雪,对,这是张小水墨画,或者是唐代 的名手画的吧。 那水呢,不但不结冰,反倒在绿藻上冒着点热气。水藻真绿,把 终年贮蓄的绿色全拿出来了。天儿越晴,水藻越绿,就凭这些绿的精 神,水也不忍得冻上;况且那长枝的垂柳还要在水里照个影儿呢。看 吧,由澄清的河水慢慢往上看吧,空中,半空中,天上,自上而下全 是那么清亮,那么蓝汪汪的,整个的是块空灵的蓝水晶。这块水晶 里,包着红屋顶,黄草山,像地毯上的小团花的小灰色树影;这就是 冬天的济南。 树虽然没有叶儿,鸟儿可并不偷懒,看在日光下张着翅叫的百灵 们。山东人是百灵鸟的崇拜者,济南是百灵的国。家家处处听得到它 们的歌唱;自然,小黄鸟儿也不少,而且在百灵国内也很努力的唱。 还有山喜鹊呢,成群的在树上啼,扯着浅蓝的尾巴飞。树上虽没有 叶,有这些羽翎装饰着,也倒有点像西洋美女。坐在河岸上,看着它 们在空中飞,听着溪水活活的流,要睡了,这是有催眠力的;不信你 就试试;睡吧,决冻不着你。 要知后事如何,我自己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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趵突泉的欣赏 千佛山、大明湖和趵突泉,是济南的三大名胜。现在单讲趵突 泉。 在西门外的桥上,便看见一溪活水,清浅,鲜洁,由南向北的流 着。这就是由趵突泉流出来的。设若没有这泉,济南定会丢失了一半 的美。但是泉的所在地并不是我们理想中的一个美景。这又是个中国 人的征服自然的办法,那就是说,凡是自然的恩赐交到中国人手里就 会把它弄得丑陋不堪。这块地方已经成了个市场。南门外是一片喊 声,几阵臭气,从卖大碗面条与肉包子的棚子里出来。 进了门有个小院,差不多是四方的。这里,“一毛钱四块!”和 “两毛钱一双!”的喊声,与外面的“吃来”联成一片。一座假山, 奇丑;穿过山洞,接联不断的棚子与地摊,东洋布,东洋磁,东洋玩 具,东洋……加劲的表示着中国人怎样热烈的“不”抵制劣货。这里 很不易走过去,乡下人一群跟着一群的来提倡日货,把路塞住。他们 没有例外的全张着嘴,葱味四射。没有例外的全买一件东西还三次 价,走开又回来摸索四五次。小脚妇女更了不得,你往左躲,她往左 扭;你往右躲,她往右扭,反正不许你痛快的过去。 到了泉池,北岸上一座神殿,南西东三面全是唱鼓书的茶棚,唱 的多半是梨花大鼓,一声“哟”要拉长几分钟,猛听颇像产科医院的 病室。除了茶棚还是日货摊子——说点别的吧! 泉太好了。泉池差不多见方,三个泉口偏西,北边便是条小溪流 向西门去。看那三个大泉,一年四季,昼夜不停,老那么翻滚。你立 定呆呆的看三分钟,你便觉出自然的伟大,使你不敢再正眼去看。永 远那么纯洁,永远那么活泼,永远那么鲜明,冒,冒,冒,永不疲 乏,永不退缩,只是自然有这样的力量!冬天更好,泉上起了一片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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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白而轻软,在深绿的长草藻上飘荡着,使你不由的想起一种似乎 神秘的境界。 池边还有小泉呢:有的像大鱼吐水,极轻快的上来一串水泡;有 的像一串明珠,走到中途又歪下去,真像一串珍珠在水里斜放着;有 的半天才上来一个水泡,大,扁一点,慢慢的,有姿态的,摇动上 来;碎了;看,又来了一个!有的好几串小碎珠一齐挤上来,像一朵 攒整齐的珠花,雪白。有的……这比那大泉还更有味。 新近为增加河水的水量,又下了六根铁管,做成六个泉眼,水流 得也很旺,但是我还是爱那原来的三个。 看完了泉,再往北走,经过一些货摊,便出了北门。 前年冬天一把大火把泉池南边的棚子都烧了。有机会改造了!造 成一个公园,各处安着喷水管!东边作个游泳池!有许多人这样的盼 望。可是,席棚又搭好了,渐次改成了木板棚;乡下人只知道趵突 泉,把摊子移到“商场”去(就离趵突泉几步)买卖就受损失了;于 是“商场”四大皆空,还叫趵突泉作日货销售场;也许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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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行短记 一 总没学会写游记。这次到昆明住了两个半月,依然没学会写游 记,最好还是不写。但友人嘱寄短文,并以滇游为题。友情难违;就 想起什么写什么。另创一路,则吾岂敢,聊以塞责,颇近似之,惭愧 得紧! 二 八月二十六日早九时半抵昆明。同行的是罗莘田先生。他是我的 幼时同学,现在已成为国内有数的音韵学家。老朋友在久别之后相 遇,谈些小时候的事情,都快活得要落泪。 他住昆明青云街靛花巷,所以我也去住在那里。 住在靛花巷的,还有郑毅生先生,汤老先生(1),袁家骅先生,许 宝 先生,郁泰然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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毅生先生是历史家,我不敢对他谈历史,只能说些笑话,汤老先 生是哲学家,精通佛学,我偷偷的读他的晋魏六朝佛教史,没有看 懂,因而也就没敢向他老人家请教。家骅先生在西南联大教授英国文 学,一天到晚读书,我不敢多打扰他,只在他泡好了茶的时候,搭讪 着进去喝一碗,赶紧告退。他的夫人钱晋华女士常来看我。到吃饭的 时候每每是大家一同出去吃价钱最便宜的小馆。宝 先生是统计学 家,年轻,瘦瘦的,聪明绝顶。我最不会算术,而他成天的画方程 式。他在英国留学毕业后,即留校教书,我想,他的方程式必定画得 不错!假若他除了统计学,别无所知,我只好闭口无言,全没办法。 可是,他还会唱三百多出昆曲。在昆曲上,他是罗莘田先生与钱晋华 女士的“老师”。罗先生学昆曲,是要看看制曲与配乐的关系,属于 哪声的字容或有一定的谱法,虽腔调万变,而不难找出个作谱的原 则。钱女士学昆曲,因为她是个音乐家。我本来学过几句昆曲,到这 里也想再学一点。可是,不知怎的一天一天的度过去,天天说拍曲, 天天一拍也未拍,只好与许先生约定:到抗战胜利后,一同回北平去 学,不但学,而且要彩唱!郁先生在许多别的本事而外,还会烹调。 当他有工夫的时候,便作一二样小菜,沽四两市酒,请我喝两杯。这 样,靛花巷的学者们的生活,并不寂寞。当他们用功的时候,我就老 鼠似的藏在一个小角落里读书或打盹;等他们离开书本的时候,我也 就跟着“活跃”起来。 此外,在这里还遇到杨今甫、闻一多、沈从文、卞之琳、陈梦 家、朱自清、罗膺中、魏建功、章川岛……诸位文坛老将,好像是到 了“文艺之家”。关于这些位先生的事,容我以后随时报告。 三 靛花巷是条只有两三人家的小巷,又狭又脏。可是,巷名的雅 美,令人欲忘其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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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明的街名,多半美雅。金马碧鸡等用不着说了,就是靛花巷附 近的玉龙堆,先生坡,也都令人欣喜。 靛花巷的附近还有翠湖,湖没有北平的三海那么大,那么富丽, 可是,据我看:比什刹海要好一些。湖中有荷蒲;岸上有竹树,颇清 秀。最有特色的是猪耳菌,成片的开着花。此花叶厚,略似猪耳,在 北平,我们管它叫作凤眼兰,状其花也;花瓣上有黑点,像眼珠。叶 翠绿,厚而有光;花则粉中带蓝,无论在日光下,还是月光下,都明 洁秀美。 云南大学与中法大学都在靛花巷左右,所以湖上总有不少青年男 女,或读书,或散步,或划船。昆明很静,这里最静;月明之夕,到 此,谁仿佛都不愿出声。 四 昆明的建筑最似北平,虽然楼房比北平多,可是墙壁的坚厚,椽 柱的雕饰,都似“京派”。 花木则远胜北平。北平讲究种花,但夏天日光过烈,冬天风雪极 寒,不易把花养好。昆明终年如春,即使不精心培植,还是到处有 花。北平多树,但日久不雨,则叶色如灰,令人不快。昆明的树多且 绿,而且树上时有松鼠跳动!入眼浓绿,使人心静,我时时立在楼上 远望,老觉得昆明静秀可喜;其实呢,街上的车马并不比别处少。 至于山水,北平也得有愧色,这里,四面是山,滇池五百里—— 北平的昆明湖才多么一点点呀!山土是红的,草木深绿,绿色盖不住 的地方露出几块红来,显出一些什么深厚的力量,教昆明城外到处使 人感到一种有力的静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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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面是山,围着平坝子,从高处看稻田万顷。海田之间,相当宽 的河堤有许多道,都有几十里长,满种着树木。万顷稻,中间画着深 绿的线,虽然没有怎样了不起的特色,可也不是怎的总看着像画图。 五 在西南联大讲演了四次。 第一次讲演,闻一多先生作主席。他谦虚的说:大学里总是作研 究工作,不容易产出活的文学来……我答以:抗战四年来,文艺写家 们发现了许多文艺上的问题,诚恳的去讨论。但是,讨论的第二步, 必是研究,否则不易得到结果;而写家们忙于写作,很难静静的坐下 去作研究;所以,大学里作研究工作,是必要的,是帮着写家们解决 问题的。研究并不是崇古鄙今,而是供给新文艺以有益的参考,使新 文艺更坚实起来。譬如说:这两年来,大家都讨论民族形式问题,但 讨论的多半是何谓民族形式,与民族形式的源泉何在;至于其中的细 腻处,则必非匆匆忙忙的所能道出,而须一项一项的细心研究了。近 来,罗莘田先生根据一百首北方俗曲,指出民间诗歌用韵的活泼自 由,及十三辙的发展,成为小册。这小册子虽只谈到了民族形式中的 一项问题,但是老老实实详详细细的述说,绝非空论。看了这小册 子,至少我们会明白十三辙已有相当长久的历史,和它怎样代替了官 样的诗韵;至少我们会看出民间文艺的用韵是何等活动,何等大胆 ——也就增加了我们写作时的勇气。罗先生是音韵学家,可是他的研 究结果就能直接有助于文艺的写作,我愿这样的例子一天比一天多起 来。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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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雨季,无法出游。讲演后,即随莘田下乡——龙泉村。村在 郊北,距城约二十里,北大文科研究所在此。冯芝生、罗膺中、钱端 升、王了一、陈梦家诸教授都在村中住家。教授们上课去,须步行二 十里。 研究所有十来位研究生,生活至苦,用工极勤。三餐无肉,只炒 点“地蛋”丝当作菜。我既佩服他们苦读的精神,又担心他们的健 康。莘田患恶性摆子,几位学生终日伺候他,犹存古时敬师之道,实 为难得。 莘田病了,我就写剧本。 七 研究所在一个小坡上——村人管它叫“山”。在山上远望,可以 看见蟠龙江。快到江外的山坡,一片松林,是黑龙潭。晚上,山坡下 的村子都横着一些轻雾;驴马带着铜铃,顺着绿堤,由城内回乡。 冯芝生先生领我去逛黑龙潭,徐旭生先生住在此处。此处有唐梅 宋柏;旭老的屋后,两株大桂正开着金黄花。唐梅的干甚粗,但活着 的却只有二三细枝——东西老了也并不一定好看。 坐在石凳上,旭老建议:中秋夜,好不好到滇池去看月;包一条 小船,带着乐器与酒果,泛海竟夜。商议了半天,毫无结果。(一) 船价太贵。(二)走到海边,已须步行二十里,天亮归来,又须走二 十里,未免太苦。(三)找不到会玩乐器的朋友。看滇池月,非穷书 生所能办到的呀!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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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莘田与我出了点钱,与研究所的学员们过节。吴晓铃先生 掌灶,大家帮忙,居然作了不少可口的菜。饭后,在院中赏月,有人 唱昆曲。午间,我同两位同学去垂钓,只钓上一二条寸长的小鱼。 九 莘田病好了一些。我写完了话剧《大地龙蛇》的前二幕。约了膺 中、了一和众研究生,来听我朗读。大家都给了些很好的意见,我开 始修改。 对文艺,我实在不懂得什么,就是愿意学习,最快活的,就是写 得了一些东西,对朋友们朗读,而后听大家的批评。一个人的脑子, 无论怎样的缜密,也不能教作品完全没有漏隙,而旁观者清,不定指 出多少窟窿来。 十 从文和之琳约上呈贡——他们住在那里,来校上课须坐火车。莘 田病刚好,不能陪我去,只好作罢。我继续写剧本。 十一 岗头村距城八里,也住着不少的联大的教职员。我去过三次,无 论由城里去,还是由龙泉村去,路上都很美。走二三里,在河堤的大 树下,或在路旁的小茶馆,休息一下,都使人舍不得走开。 村外的小山上,有涌泉寺,和其他的云南的寺院一样,庭中有很 大的梅树和桂树。桂树还有一株开着晚花,满院都是香的。庙后有 泉,泉水流到寺外,成为小溪;溪上盛开着秋葵和说不上名儿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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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随便折几枝,就够插瓶的了。我看到一两个小女学生在溪畔端详 哪枝最适于插瓶——涌泉寺里是南菁中学。 在南菁中学对学生说了几句话。我告诉他们:各处缠足的女子怎 样在修路,抬土,作着抗建的工作。章川岛先生的小女儿下学后,告 诉她爸爸:“舒伯伯挖苦了我们的脚!” 十二 离龙泉村五六里,为凤鸣山。山上有庙,庙有金殿——一座小 殿,全用铜筑。山与庙都没什么好看,倒是遍山青松,十分幽丽。 云南的松柏结果都特别的大。松塔大如菠萝,柏实大如枣。松子 几乎代替了瓜子,闲着没事的时候,大家总是买些松子吃着玩,整船 的空的松塔运到城中;大概是作燃料用,可是凤鸣山的青松并没有松 塔儿,也许是另一种树吧,我叫不上名字来。 十三 在龙泉村,听到了古琴。相当大的一个院子,平房五六间。顺着 墙,丛丛绿竹。竹前,老梅两株,瘦硬的枝子伸到窗前。巨杏一株, 阴遮半院。绿阴下,一案数椅,彭先生弹琴,查先生吹箫;然后,查 先生独奏大琴。 在这里,大家几乎忘了一切人世上的烦恼! 这小村多么污浊呀,路多年没有修过,马粪也数月没有扫除过, 可是在这有琴音梅影的院子里,大家的心里却发出了香味。 查阜西先生精于古乐。虽然他与我是新识,却一见如故,他的音 乐好,为人也好。他有时候也作点诗——即使不作诗,我也要称他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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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呵! 与他同院住的是陈梦家先生夫妇,梦家现在正研究甲骨文。他的 夫人,会几种外国语言,也长于音乐,正和查先生学习古琴。 十四 在昆明两月,多半住在乡下,简直的没有看见什么。城内与郊外 的名胜几乎都没有看到。战时,古寺名山多被占用;我不便为看山访 古而去托人情,连最有名的西山,也没有能去。在城内靛花巷住着的 时候,每天我必倚着楼窗远望西山,想象着由山上看滇池,应当是怎 样的美丽。山上时有云气往来,昆明人说:“有雨无雨看西山。”山 峰被云遮住,有雨,峰还外露,虽别处有云,也不至有多大的雨。此 语,相当的灵验。西山,只当了我的阴晴表,真面目如何,恐怕这一 生也不会知道了;哪容易再得到游昆明的机会呢! 到城外中法大学去讲演了一次,本来可以顺脚去看筇竹寺的五百 罗汉塑像。可是,据说也不能随便进去,况且,又落了雨。 连城内的园通公园也只可游览一半,不过,这一半确乎值得一 看。建筑的大方,或较北平的中山公园还好一些;至于石树的幽美, 则远胜之,因为中山公园太“平”了。 同查阜西先生逛了一次大观楼。楼在城外湖边,建筑无可观,可 是水很美。出城,坐小木船。在稻田中间留出来的水道上慢慢的走。 稻穗黄,芦花已白,田坝旁边偶尔还有几穗凤眼兰。远处,稻田之 外,万顷碧波,缓动着风帆——到昆阳去的水路。 大观楼在公园内,但美的地方却不在园内,而在园外。园外是滇 池,一望无际。湖的气魄,比西湖与颐和园的昆明池都大得多了。在 城市附近,有这么一片水,真使人狂喜。湖上可以划船,还有鲜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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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我们没有买舟,也没有吃鱼,只在湖边坐了一会看水。天上白 云,远处青山,眼前是一湖秋水,使人连诗也懒得作了。作诗要去思 索,可是美景把人心融化在山水风花里,像感觉到一点什么,又好像 茫然无所知,恐怕坐湖边的时候就有这种欣悦吧?在此际还要寻词觅 字去作诗,也许稍微笨了一点。 十五 剧本写完,今年是我个人的倒霉年。春初即患头晕,一直到夏 季,几乎连一个字也没有写。没想到,在昆明两月,倒能写成这一点 东西——好坏是另一问题,能动笔总是件可喜的事。 十六 剧本既已写成,就要离开昆明,多看一些地方。从文与之琳约上 呈贡,因为莘田病初好,不敢走路,没有领我去,只好延期。我很想 去,一来是听说那里风景很好,二来是要看看之琳写的长篇小说! ——已经写了十几万字,还在继续的写。 十七 查阜西先生愿陪我去游大理。联大的友人们虽已在昆明二三年, 还很少有到过大理的。大家都盼望我俩的计划能实现。于是我们就分 头去接洽车子。 有几家商车都答应了给我们座位,我们反倒难于决定坐哪一家的 了。最后,决定坐吴晓铃先生介绍的车,因为一行四部卡车,其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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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司机是他的弟弟。兄弟俩一定教我们坐那部车,而且先请我们吃 了饭,吃饭的时候,我笑着说:“这回,司机可教黄鱼给吃了!” 十八 一上了滇缅公路,便感到战争的紧张;在那静静的昆明城里,除 了有空袭的时候,仿佛并没有什么战争与患难的存在。在我所走过的 公路中,要算滇缅公路最忙了,车,车,车,来的,去的,走着的, 停着的,大的,小的,到处都是车!我们所坐的车子是商车,这种车 子可以搭一两个客,客人按公路交通车车价十分之二买票。短途搭脚 的客人,只乘三五十里,不经过检查站,便无须打票,而作黄鱼;这 是司机车的一笔“外找”。官车有押车的人,黄鱼不易上去;这批买 卖多半归商车作。商车的司机薪水既高,公物安全的到达,还有奖 金;薪水与奖金凑起来,已近千元,此外且有外找,差不多一月可以 拿到两三千元。因为入款多,所以他们开车极仔细可靠。同时,他们 也敢享受。公家车子的司机待遇没有这么高;而到处物价都以商车司 机的阔气为标准,所以他们开车便理直气壮。据说,不久的将来,沿 途都要为司机们设立招待所,以低廉的取价,供给他们相当舒适的食 宿,使他们能饱食安眠,得到一些安慰。希望这计划能早早实现! 第一天,到晚八时余,我们才走了六十三公里!我们这四部车没 有押车的,因为押车的既没法约束司机,跟来是自讨无趣,而且时时 耽误了工夫——一与司机冲突,则车不能动——一到时候交不上货 去。押车员的地位,被司机的班长代替了,而这位班长绝对没有办事 的能力。已走出二十公里,他忘记了交货证;回城去取。又走了数 里,他才想起,没有带来机油,再回去取来!商车,假若车主不是司 机出身,只有赔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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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公里的地方,有一家小饭馆,一位广东老人,不会说云南 话,也不会说任何异于广东话的言语,作着生意。我很替他着急,他 却从从容容的把生意作了;广东人的精神! 没有旅馆,我们住在一家人家里。房子很大,院中极脏。又赶上 落了一阵雨,到处是烂泥,不幸而滑倒,也许跌到粪堆里去。 十九 第二天一早动身,过羊老哨,开始领略出滇缅路的艰险。司机介 绍,从此到下关,最险的是圾山坡和天子庙,一上一下都有二十多公 里。不过,这样远都是小坡,真正危险的地方还须过下关才能看到; 有的地方,一上要一整天,一下又要一整天! 山高弯急,比川陕与西兰公路都更险恶。说到这里,也就难怪司 机们要享受一点了,这是玩命的事啊!我们的司机,真谨慎:见迎面 来车,马上停住让路;听后面有响声,又立刻停住让路;虽然他开车 的技巧很好,可是一点也不敢大意。遇到大坡,车子一步一哼,不肯 上去,他探着身(他的身量不高),连眼皮似乎都不敢眨一眨。我看 得出来,到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他已经有点支持不住了。 在禄丰打尖,开铺子的也多是广东人。县城距公路还有二三里 路,没有工夫去看。打尖的地方是在公路旁新辟的街上。晚上宿在镇 南城外一家新开的旅舍里,什么设备也没有,可是住满了人。 二十 第三天经过圾山坡及天子庙两处险坡。终日在山中盘旋。山连 山,看不见村落人烟。有的地方,松柏成林;有的地方,却没有多少 树木。可是,没有树的地方,也是绿的,不像北方大山那样荒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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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都没有奇峰,但浓翠可喜;白云在天上轻移,更教青山明媚。高处 并不冷,加以车子越走越热,反倒要脱去外衣了。 晚上九点,才到下关车站。几乎找不到饭吃,因为照规矩须在日 落以前赶到,迟到的便不容易找到东西吃了。下关在高处,车子都停 在车站。站上的旅舍饭馆差不多都是新开的,既无完好的设备,价钱 又高,表示出“专为赚钱,不管别的”的心理。 公路局设有招待所,相当的洁净,可是很难有空房。我们下了一 家小旅舍,门外没有灯,门内却有一道臭沟,一进门我就掉在沟里! 楼上一间大屋,设床十数架,头尾相连,每床收钱三元。客人们要有 两人交谈的,大家便都需陪着不睡,因为都在一间屋子里。 这样的旅舍要三元一铺,吃饭呢,至少须花十元以上,才能吃 饱。司机者的花费,即使是绝对规规矩矩,一天也要三四十元咧。 二十一 下关的风,上关的花,苍山的雪,洱海的月,为大理四景。据说 下关的风虽多,而不进屋子。我们没遇上风,不知真假。我想,不进 屋子的风恐怕不会有,也许是因这一带多地震,墙壁都造得特别厚, 所以屋中不大受风的威胁吧。 早晨,车子都开了走,下关便很冷静;等到下午五六点钟的时 候,车子都停下,就又热闹起来。我们既不愿白日在旅馆里呆坐,也 不喜晚间的嘈杂,便马上决定到喜洲镇去。 由下关到大理是三十里,由大理到喜洲镇还有四十五里。看苍 山,以在大理为宜;可是喜洲镇有我们的朋友,所以决定先到那里 去。我们雇了两乘滑竿。 这里抬滑竿的多数是四川人。本地人是不愿卖苦力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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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车站,一拐弯便是下关。小小的一座城,在洱海的这一端, 城内没有什么可看的。穿出城,右手是洱海,左手是苍山,风景相当 的美。可惜,苍山上并没有雪;按轿夫说,是几天没下雨,故山上没 有雪——地上落雨,山上就落雪,四季皆然。 到处都有流水,是由苍山流下的雪水。缺雨的时候,即以雪水灌 田,但是须向山上的人购买;钱到,水便流过来。 沿路看到整齐坚固的房子,一来是因为防备地震,二来是石头方 便。 在大理城内打尖。长条的一座城,有许多家卖大理石的铺子。铺 店的牌匾也有用大理石作的,圆圆的石块,嵌在红木上,非常的雅 致。城中看不出怎样富庶,也没有多少很体面的建筑,但是在晴和的 阳光下,大家从从容容的作着事情,使人感到安全静美。谁能想到, 这就是杜文秀抵抗清兵十八年的地方啊! 太阳快落了,才看到喜洲镇。在路上,被日光晒得出了汗;现 在,太阳刚被山峰遮住,就感到凉意。据说,云南的天气是一岁中的 变化少,一日中的变化多。 二十二 洱海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美。海长百里,宽二十里,是一个长 条儿,长而狭便一览无余,缺乏幽远或苍茫之气;它像一条河,不像 湖。还有,它的四面都是山,可是山——特别是紧靠湖岸的——都不 很秀,都没有多少树木。这样,眼睛看到湖的彼岸,接着就是些平平 的山坡了;湖的气势立即消散,不能使人凝眸伫视——它不成为景! 湖上的渔帆也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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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洲镇却是个奇迹。我想不起,在国内什么偏僻的地方,见过这 么体面的市镇,远远的就看见几所楼房,孤立在镇外,看样子必是一 所大学校。我心中暗喜;到喜洲来,原为访在华中大学的朋友们;假 若华中大学有这么阔气的楼房,我与查先生便可以舒舒服服的过几天 了。及仔细一打听,才知道那是五台中学,地方上士绅捐资建筑的, 花费了一百多万,学校正对着五台高峰,故以五台名。 一百多万,是的,这里的确有出一百多万的能力。看,镇外的牌 坊,高大,美丽,通体是大理石的,而且不止一座呀! 进到镇里,仿佛是到了英国的剑桥,街旁到处流着活水:一出 门,便可以洗菜洗衣,而污浊立刻随流而逝。街道很整齐,商店很 多。有图书馆,馆前立着大理石的牌坊,字是贴金的!有警察局。有 像王宫似的深宅大院,都是雕梁画栋。有许多祠堂,也都金碧辉煌。 不到一里,便是洱海。不到五六里便是高山。山水之间有这样的 一个镇市,真是世外桃源啊! 二十三 华中大学却在文庙和一所祠堂里。房屋又不够用,有的课室只像 卖香烟的小棚子。足以傲人的,是学校有电灯。校车停驶,即利用车 中的马达磨电。据说,当电灯初放光明的时节,乡人们“不远千里而 来”“观光”。用不着细说,学校中一切的设备,都可以拿这样的电 灯作象征——设尽方法,克服困难。 教师们都分住在镇内,生活虽苦,却有好房子住。至不济,还可 以租住阔人们的祠堂——即连壁上都嵌着大理石的祠堂。 四年前,我离家南下,到武汉便住在华中大学。隔别三载,朋友 们却又在喜洲相见,是多么快活的事呀!住了四天,天天有人请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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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洱海的鱼拿到市上还欢跳着。“留神破产呀!”客人发出警告。 可是主人们说:“谁能想到你会来呢?!破产也要痛快一下呀!” 我给学生们讲演了三个晚上,查先生讲了一次。五台中学也约去 讲演,我很怕小学生们不懂我的言语,因为学生们里有的是讲民家话 的。民家话属于哪一语言系统,语言学家们还正在讨论中。在大理城 中,人们讲官话,城外便要说民家话了。到城里作事和卖东西的,多 数的人只能以官话讲价钱,和说眼前的东西的名称,其余的便说不上 来了。所谓“民家”者,对官家军人而言,大概在明代南征的时候, 官吏与军人被称为官家与军家,而原来的居民便成了民家。 民家人是谁?民家语是属于哪一系统?都有人正在研究。民家人 的风俗,神话,历史,也都有研究的价值。云南是学术研究的宝地, 人文而外,就单以植物而言,也是兼有温带与寒带的花木啊。 二十四 游了一回洱海,可惜不是月夜。湖边有不少稻田,也有小小的村 落。阔人们在海中建起别墅别有天地。这些人是不是发国难财的,就 不得而知了。 也游了一次山,山上到处响着溪水,东一个西一个的好多水磨。 水比山还好看!苍山的积雪化为清溪,水浅绿,随处在石块左右,翻 起白花,水的声色,有点像瑞士的。 山上有罗刹阁。菩萨化为老人,降伏了恶魔罗刹父子,压于宝塔 之下。这类的传说,显然是佛教与本土的神话混合而成的。经过分 析,也许能找出原来的宗教信仰,与佛教输入的情形。 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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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妇女们似乎比男人更能干。在田里下力的是妇女,在场上 卖东西的是妇女,在路上担负粮柴的也是妇女。妇女,据说,可以养 着丈夫,而丈夫可以在家中安闲的享福。 妇女的装束略同汉人,但喜戴些零七八碎的小装饰。很穷的小姑 娘老太婆,尽管衣裙破旧,也戴着手镯。草帽子必缀上两根红绿的绸 带。她们多数是大足,但鞋尖极长极瘦,鞋后跟钉着一块花布,表示 出也近乎缠足的意思。 听说她们很会唱歌,但是我没有听见一声。 二十六 由喜洲回下关,并没在大理停住,虽然华中的友人给了我们介绍 信,在大理可以找到住处。大理是游苍山的最合适的地方。我们所以 直接回下关者,一来因为不愿多打扰生朋友,二来是车子不好找,须 早为下手。 回到下关,范会逄先生来访,并领我们去洗温泉。云南这一带温 泉很多,而且水很热。我们洗澡的地方,安有冷水管,假若全用泉 水,便热得下不去脚了。泉下,一个很险要的地方,两面是山,中间 是水,有一块碑,刻着汉诸葛武侯擒孟获处。碑是光绪年间立的,不 知以前有没有? 范先生说有小车子回昆明,教我们乘搭。在这以前,我们已交涉 好滇缅路交通车,即赶紧辞退,可是,路局的人员约我去演讲一次。 他们的办公处,在湖边上,一出门便看见山水之胜。小小的一个聚乐 部,里面有些书籍。职员之中,有些很爱好文艺的青年。他们还在下 关演过话剧。他们的困难是找不到合适的剧本。他们的人少,服装道 具也不易置办,而得到的剧本,总嫌用人太多,场面太多,无法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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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他们的困难,我想,恐怕也是各地方的热心戏剧宣传者的困难 吧,写剧的人似乎应当注意及此。 讲演的时候,门外都站满了人。他们不易得到新书,也不易听到 什么,有朋自远方来,当然使他们兴奋。 在下关旅舍里,遇见一位新由仰光回来的青年,他告诉我:海外 是怎样的需要文艺宣传。有位“常任侠”——不是中大的教授——声 言要在仰光等处演戏,需钱去接来演员。演员们始终没来一个,而常 君自己已骗到手十多万! 二十七 小车子一天赶了四百多公里,早六时半出发,晚五时就开到了昆 明。 预备作两件事:一件是看看滇戏,一件是上呈贡。滇戏没看到, 因为空袭的关系,已很久没有彩唱,而只有“坐打”。呈贡也没去 成。预定十一月十四日起身回渝,十号左右可去呈贡,可是忽然得到 通知,十号可以走,破坏了预定计划。 十日,恋恋不舍的辞别了众朋友。 (1) 即汤用彤,中国近代国学大师,中央研究院第一届院士,代表著作有《汉魏两晋南北朝 佛教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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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成都 成都的确有点像北平:街平,房老,人从容。 只在成都歇了五夜,白天忙着办事,夜晚必须早睡,简直可以说 没看见什么。坐车子从街上过,见到街平,房老,人从容;久闻人 言,成都像北平,遂亦相信;有无差别,则不敢说,知道的太少了。 学校只到了华西大学,四川大学,及华美女中。华大地旷,不如 济南齐鲁大学之宽而不散。川大则在晚间去的,只觉静寂可喜,宜于 读书,未见其他。华美女中亦系晚间去讲演,只见到略清洁严肃,未 暇参观一切设备也。 名胜仅到武侯祠与望江楼。祠中的树好,园中的竹好。论建筑与 气势,远不及北平的寺庙与公园。 街上茶馆很多,可惜无暇去坐坐。身上痒,故不能不入一浴室; 浴室相当的干净,但远不及平津两地的宽敞暖和;招待更差,小伙计 相骂不完,惜未听清为了何事,无从记下。 成都有许多有名的小食店,此以汤圆,彼以水饺,业专史远,各 有美誉。因为事忙,一家也没去照顾;只吃了一次“不醉无归小酒 家”,酒饭都好,而且不贵。假若别的比不上北平,吃食之精美与价 廉则胜过之。 最使我喜欢的,是街上卖鲜花的,又多又好又便宜。红的茶花, 黄的腊梅,白的水仙,配以金桔梅花,真使我看呆了。 有机会,必还到成都看看;那里一定还有许多可爱的东西与地 方。希望成都人在抗战中,能更紧张一些,把人力财力尽量的拿出 来,作为后方都市的模范;只是街平,房老,人从容,是没有多大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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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的。北平的陷落,恐怕就是吃了“从容”的亏;成都,不要再以此 自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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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爱的成都 到成都来,这是第四次。第一次是在四年前,住了五六天,参观 全城的大概。第二次是在三年前,我随同西北慰劳团北征,路过此 处,故仅留二日。第三次是慰劳归来,过此小住,留四日,见到不少 的老朋友。这次——第四次——是受冯焕章先生之约,去游灌县与青 城山,由上山下来,顺便在成都玩几天。 成都是个可爱的地方。对于我,它特别的可爱,因为: (一)我是北平人,而成都有许多与北平相似之处,稍稍使我减 去些乡思。到抗战胜利后,我想,我总会再来一次,多住些时候,写 一部以成都为背景的小说。在我的心中,此地方好像也都很像人似 的,有个性格。我不喜上海,因为我抓不住它的性格,说不清它到底 是怎么一回事。我不能与我所不明白的人交朋友,也不能描写我所不 明白的地方。对成都,真的,我知道的事情太少了;但是,我相信会 借它的光儿写出一点东西来。我似乎已看到了它的灵魂,因为它与北 平相似。 (二)我有许多老友在成都。有朋友的地方就是好地方。这诚然 是个人的偏见,可是恐怕谁也免不了这样去想吧。况且成都的本身已 经是可爱的呢。八年前,我曾在齐鲁大学教过书。“七七”抗战后, 我又由青岛移回济南,仍住齐大。我由济南流亡出来,我的妻小还留 在齐大,住了一年多。齐大在济南的校舍现在已被敌人完全占据,我 的与朋友们的一切书籍器物已被劫一空,那么,今天又能在成都会见 共患难的老友,是何等的快乐呢!衣物,器具,书籍,丢失了,有什 么关系!我们还有命,还能各守岗位的去忍苦抗敌,这就值得共进一 杯酒了!抗战前,我在山东大学也教过书。这次,在华西坝,无意中 的也遇到几位山大的老友,“惊喜欲狂”一点也不是过火的形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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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的生命,我以为,是一半儿活在朋友中的。假若这句话没有什么 错误,我便不能不“因人及地”的喜爱成都了。啊,这里还有几十位 文艺界的友人呢!与我的年纪差不多的,如郭子杰,叶圣陶,陈翔鹤 诸先生,握手的时节,不知为何,不由的就彼此先看看头发——都有 不少根白的了,比我年纪轻一点的呢,虽然头发不露痕迹,可是也都 显着削瘦,霜鬓瘦脸本是应该引起悲愁的事,但是,为了抗战而受 苦,为了气节而不肯折腰,瘦弱衰老不是很自然的结果么?这真是悲 喜俱来,另有一番滋味了! (三)我爱成都,因为它有手有口。先说手,我不爱古玩,第一 因为不懂,第二因为没有钱。我不爱洋玩艺,第一因为它们洋气十 足,第二因为没有美金。虽不爱古玩与洋东西,但是我喜爱现代的手 造的相当美好的小东西。假若我们今天还能制造一些美好的物件,便 是表示了我们民族的爱美性与创造力仍然存在,并不逊于古人。中华 民族在雕刻,图画,建筑,制铜,造瓷……上都有特殊的天才。这种 天才在造几张纸,制两块墨砚,打一张桌子,漆一两个小盒上都随时 的表现出来。美的心灵使他们的手巧。我们不应随便丢失了这颗心。 因此,我爱现代的手造的美好的东西。北平有许多这样的好东西,如 地毯,珐琅,玩具……但是北平还没有成都这样多。成都还存着我们 民族的巧手。我绝对不是反对机械,而只是说,我们在大的工业上必 须采取西洋方法,在小工业上则须保存我们的手。谁知道这二者有无 调谐的可能呢?不过,我想,人类文化的明日,恐怕不是家家造大 炮,户户有坦克车,而是要以真理代替武力,以善美代替横暴。果然 如此,我们便应想一想是否该把我们的心灵也机械化了吧?次说口: 成都人多数健谈。文化高的地方都如此,因为“有”话可讲。但是, 这且不在话下。 这次,我听到了川剧,洋琴,与竹琴。川剧的复杂与细腻,在重 庆时我已领略了一点。到成都,我才听到真好的川剧。很佩服贾佩 之,萧楷成,周企何诸先生的口。我的耳朵不十分笨,连昆曲——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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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几次之后——都能哼出一句半句来。可是,已经听过许多次川剧, 我依然一句也哼不出。它太复杂,在牌子上,在音域上,恐怕它比任 何中国的歌剧都复杂的好多。我希望能用心的去学几句。假若我能哼 上几句川剧来,我想,大概就可以不怕学不会任何别的歌唱了。竹琴 本很简单,但在贾树三的口中,它变成极难唱的东西。他不轻易放过 一个字去,他用气控制着情,他用“抑”逼出“放”,他由细嗓转到 粗嗓而没有痕迹。我希望成都的口,也和它的手一样,能保存下去。 我们不应拒绝新的音乐,可也不应把旧的扫灭。恐怕新旧相通,才能 产出新的而又是民族的东西来吧。 还有许多话要说,但是很怕越说越没有道理,前边所说的那一点 恐怕已经是胡涂话啊!且就这机会谢谢侯宝璋先生给我在他的客室里 安了行军床,吴先忧先生领我去看戏与洋琴,“文协”分会会员的招 待,与朋友们的赏酒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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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青岛 因为青岛的节气晚,所以樱花照例是在四月下旬才能盛开。樱花 一开,青岛的风雾也挡不住草木的生长了。海棠,丁香,桃,梨,苹 果,藤萝,杜鹃,都争着开放,墙角路边也都有了嫩绿的叶儿。五月 的岛上,到处花香,一清早便听见卖花声。公园里自然无须说了,小 蝴蝶花与桂竹香们都在绿草地上用它们的娇艳的颜色结成十字,或绣 成几团;那短短的绿树篱上也开着一层白花,似绿枝上挂了一层春 雪。就是路上两旁的人家也少不得有些花草:围墙既矮,藤萝往往顺 着墙把花穗儿悬在院外,散出一街的香气;那双樱,丁香,都能在墙 外看到,双樱的明艳与丁香的素丽,真是足以使人眼明神爽。 山上有了绿色,嫩绿,所以把松柏们比得发黑了一些。谷中不但 填满了绿色,而且颇有些野花,有一种似紫荆而色儿略略发蓝的,折 来很好插瓶。 青岛的人怎能忘下海呢。不过,说也奇怪,五月的海就仿佛特别 的绿,特别的可爱,也许是因为人们心里痛快吧?看一眼路旁的绿 叶,再看一眼海,真的,这才明白了什么叫作“春深似海”。绿,鲜 绿,浅绿,深绿,黄绿,灰绿,各种的绿色,联接着,交错着,变化 着,波动着,一直绿到天边,绿到山脚,绿到渔帆的外边去。风不 凉,浪不高,船缓缓的走,燕低低的飞,街上的花香与海上的咸味混 到一处,浪漾在空中,水在面前,而绿意无限,可不是,春深似海! 欢喜,要狂歌,要跳入水中去,可是只能默默无言,心好像飞到天边 上那将将能看到的小岛上去,一闭眼仿佛还看见一些桃花。人面桃花 相映红,必定是在那小岛上。 这时候,遇上风与雾便还须穿上棉衣,可是有一天忽然响晴,夹 衣就正合适。但无论怎说吧,人们反正都放了心——不会大冷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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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妇女们最先知道这个,早早的就穿出利落的新装,而且决定不再 脱下去。海岸上,微风吹动少女们的发与衣,何必再去到电影院中找 那有画意的景儿呢!这里是初春浅夏的合响,风里带着春寒,而花草 山水又似初夏,意在春而景如夏,姑娘们总先走一步,迎上前去,跟 花们竞争一下,女性的伟大几乎不是颓废诗人所能明白的。 人似乎随着花草都复活了,学生们特别的忙:换制服,开运动 会,到崂山丹山旅行,服劳役。本地的学生忙,别处的学生也来参 观,几个,几十,几百,打着旗子来了,又成着队走开,男的,女 的,先生,学生,都累得满头是汗,而仍不住的向那大海丢眼。学生 以外,该数小孩最快活,笨重的衣服脱去,可以到公园跑跑了;一冬 天不见猴子了,现在又带着花生去喂猴子,看鹿。拾花瓣,在草地上 打滚;妈妈说了,过几天还有大红樱桃吃呢! 马车都新油饰过,马虽依然清瘦,而车辆体面了许多,好作一夏 天的买卖呀。新油过的马车穿过街心,那专作夏天的生意的咖啡馆, 酒馆,旅社,饮冰室,也找来油漆匠,扫去灰尘,油饰一新。油漆匠 在交手上忙,路旁也增多了由各处来的舞女。预备呀,忙碌呀,都红 着眼等着那避暑的外国战舰与各处的阔人。多咱浴场上有了人影与小 艇,生意便比花草还茂盛呀。到那时候,青岛几乎不属于青岛的人 了,谁的钱多谁更威风,汽车的眼是不会看山水的。 那么,且让我们自己尽量的欣赏五月的青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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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岛与山大 北中国的景物是由大漠的风与黄河的水得到色彩与情调:荒、 燥、寒、旷、灰黄,在这以尘沙为雾,以风暴为潮的北国里,青岛是 颗绿珠,好似偶然的放在那黄色地图的边儿上。在这里,可以遇见真 的雾,轻轻的在花林中流转,愁人的雾笛仿佛像一种特有的鹃声。在 这里,北方的狂风还可以袭人,激起的却是浪花;南风一到,就要下 些小雨了。在这里,春来的很迟,别处已是端阳,这里刚好成为锦绣 的乐园,到处都是春花。这里的夏天根本用不着说,因为青岛与避暑 永远是相联的。其实呢,秋天更好:有北方的晴爽,而不显着干燥, 因为北方的天气在这里被海给软化了;同时,海上的湿气又被凉风吹 散,结果是天与海一样的蓝,湿与燥都不走极端;虽然大雁还是按时 候向南飞,可是此地到菊花时节依然是很暖和的。在海边的微风里, 看高远深碧的天上飞着雁字,真能使人暂时忘了一切,即使欲有所 思,大概也只有赞美青岛吧。冬天可实在不能令人满意,有相当的 冷,也有不小的风。但是,这里的房屋不像北平的那样以纸糊窗,街 道上也没有尘土,于是冷与风的厉害就减少了一些。再说呢,夏季的 青岛是中外有钱有闲的人们的娱乐场所,因为他们与她们都是来享福 取乐,所以不惜把壮丽的山海弄成烟酒香粉的世界。到了冬天,他们 与她们都另寻出路,把山海自然之美交给我们久住青岛的人。雪天, 我们可以到栈桥去望那美若白莲的远岛;风天,我们可以在夜里听着 寒浪的击荡。就是不风不雪,街上的行人也不甚多,到处呈现着严肃 的气象,我们也可以吐一口气,说:这是山海的真面目。 一个大学或者正像一个人,它的特色总多少与它所在的地方有些 关系。山大虽然成立了不多年,但是它既在青岛,就不能不带些青岛 味儿。这也就是常常引起人家误解的地方。一般的说,人们大概常会 这样想:山大立在青岛恐怕不大合适吧?舞场、咖啡馆、电影院、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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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在花花世界里能安心读书吗?这种因爱护而担忧的猜想,正是 我们所愿解答的。在前面,我们叙述了青岛的四时:青岛之有夏,正 如青岛之有冬;可是一般人似乎只知其夏,不知其冬,猜测多半由此 而来。说真的,山大所表现的精神是青岛的冬。是呀,青岛忙的时候 也是山大忙的时候,学会咧,参观团咧,讲习会咧,有时候同时借用 山大作会场或宿舍,热忙非常。但这总是在夏天,夏天我们也放假 呀。当我们上课的期间,自秋至冬,自冬至初夏,青岛差不多老是静 寂的。春山上的野花,秋海上的晴霞,是我们的,避暑的人们大概连 想也没想到过。至于冬日寒风恶月里的寂苦,或者也只有我们的读书 声与足球场上的欢笑可与相抗;稍微贪点热闹的人恐怕连一个星期也 住不下去。我常说,能在青岛住过一冬的,就有修仙的资格。我们的 学生在这里一住就是四冬啊!他们不会在毕业时候都成为神仙——大 概也没人这样期望他们——可是他们的静肃态度已经养成了。一个没 到过山大的人,也许容易想到,青岛既是富有洋味的地方,当然山大 的学生也得洋服啷当的,像些华侨子弟似的。根本没有这一回事。山 大的校舍是昔年的德国兵营,虽然在改作学校之后,院中铺满短草, 道旁也种上了玫瑰,可是它总脱不了营房的严肃气象。学校的后面左 面都是小山,挺立着一些青松,我们每天早晨一抬头就看见山石与松 林之美,但不是柔媚的那一种。学校里我们设若打扮得怪漂亮的,即 使没人多看两眼,也觉得仿佛有些不得劲儿。整个的严肃空气不许我 们漂亮,到学校外去,依然用不着修饰。六七月之间,此处固然是万 紫千红,士女如云,好一片摩登景象了。可是过了暑期,海边上连个 人影也没有;我们大概用不着花花绿绿的去请白鸥与远帆来看吧?因 此,山大虽在青岛,而很少洋味儿,制服以外,蓝布大衫是第二制 服。就是在六七月最热闹的时候,我们还是如此,因为朴素成了风 气,蓝布大衫一穿大有“众人摩登我独古”的气概。 还有呢,不管青岛是怎样西洋化了的都市,它到底是在山东。 “山东”二字满可以用作朴俭静肃的象征,所以山大——虽然学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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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山东人——不但是个北方大学,而且是北方大学中最带“山东” 精神的一个。我们常到崂山去玩,可是我们的眼却望着泰山,仿佛 是。这个精神使我们朴素,使我们能吃苦,使我们静默。往好里说, 我们是有一种强毅的精神;往坏里讲,我们有点乡下气。不过,即使 我们真有乡下气,我们也会自傲的说,我们是在这儿矫正那有钱有闲 来此避暑的那种奢华与虚浮的摩登,因为我们是一群“山东儿”—— 虽然是在青岛,而所表现的是青岛之冬。 至于沿海上停着的各国军舰,我们看见的最多,此地的经济权在 谁何之手,我们知道的最清楚;这些——还有许多别的呢——时时刻 刻刺激着我们,警告着我们,我们的外表朴素,我们的生活单纯,我 们却有颗红热的心。我们眼前的青山碧海时时对我们说:国破山河 在!于此,青岛与山大就有了很大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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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岛与我 这是头一次在青岛过夏。一点不吹,咱算是开了眼。可是,只能 说开眼;没有别的好处。就拿海水浴说吧,咱在海边上亲眼看见了洋 光眼子!可是咱自家不敢露一手儿。大概您总可以想象得到:一个比 长虫——就是蛇呀——还瘦的人儿,穿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浴 衣,脖子上套着太平圈,浑身上下骨骼分明,端立海岸之上,这是不 是故意的气人?即使大家不动气,咱也不敢往水里跳呀;脖子上套着 皮圈,而只在沙土上“憧憬”,泄气本无不可,可也不能泄得出奇。 咱只能穿着夏布大衫,远远的瞧着;偶尔遇上个异教卫道的人,相对 微笑点首,叹风化之不良;其实他也跟我一样,不敢下水。海水浴没 了咱的事。 白天上海岸,晚上呢自然得上跳舞场。青岛到夏天,的确是热 闹:白舞女,黄舞女,黑舞女,都光着脚,脚指甲上涂得通红晶亮, 鞋只是两根绊儿和两个高底。衣服,帽子,花样之多简直说不尽。按 说咱既不敢下海,晚上似乎该去跳了,出点汗,活动活动。咱又没这 个造化。第一,晚上一过九点就想睡;到舞场买票睡觉,似乎大可不 必。第二呢,跳倒可以敷衍着跳一气,不过人家不踩咱的脚指,而咱 只踩人家的,虽说有独到之处,到底怪难以为情。莫若早早的睡吧, 不招灾,不惹祸。况且这么规规矩矩,也足引起太太的敬意,她甚至 想登报颂扬我的“仁政”,可是被我拦住了,我向来是不好虚荣的。 既不去赶热闹,似乎就该在家中找些乐事;唱戏,打牌,安无线 广播机等等都是青岛时行的玩艺。以唱戏说,不但早晨在家中吊嗓子 的很多,此地还有许多剧社,锣鼓俱全,角色齐备,倒怪有个意思。 我应当加入剧社,我小时候还听过谭鑫培呢,当然有唱戏的资格。找 了介绍人,交了会费,头一天我就露了一出《武家坡》。我觉得唱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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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第二天早早就去了,再想露一出拿手的。等了足有两点钟吧。 一个人也没来,社员们太不热心呀,我想。第三天我又去了,还是没 人,这未免有点奇怪。坐了十来分钟我就出去了,在门口遇见了个小 孩。“小孩,”我很和气的说,“这儿怎样老没人?”小孩原来是看 守票房李六的儿子,知道不少事儿。“这两天没人来,因为呀,”小 孩笑着看了我一眼,“前天有一位先生唱得像鸭子叫唤,所以他们都 不来啦;前天您来了吗?”我摇了摇头,一声没出就回了家。回到家 里,我一咂摸滋味,心里可真有点不得劲儿。可是继而一想呢,票友 们多半是有习气的,也许我唱得本来很好,而他们“欺生”。这么一 想,我就决定在家里独唱,不必再出去怄闲气。唱,我一个人可就唱 开了,“文武代打”,好不过瘾!唱到第三天,房东来了,很客气的 请我搬家,房东临走,向敝太太低声说了句:“假若先生不唱呢,那 就不必移动了,大家都是朋友!”太太自然怕搬家,先生自然怕太 太,我首先声明我很讨厌唱戏。 我刚要去买播音机,邻居郑家已经安好,我心中不大好过。在青 岛,什么事走迟了一步,风头就被别人出尽;我不必再花钱了,既然 已叫郑家抢了先。再说呢,他们播放,我听得很真,何必一定打对仗 呢。我决定等着听便宜的。郑家的机器真不坏,据说花了八百多块。 每到早十点,他们必转弄那个玩艺。最初是像火车挂钩,嘎!哗啦, 哗啦!哗啦了半天,好似怕人讨厌它太单调,忽然改了腔儿,细声细 气的 ,像老牛害病时那样呻吟。猛古丁的又改了办法,啪啪,喔 ——喔,越来越尖,咯喳!我以为是院中的柳树被风刮折了一棵!这 是前奏曲。一切静寂,有五分钟的样子,忽然兜着我的耳根子:“南 京!”也就是我呀,修养差一点的,管保得惊疯!吃了一丸子定神 丸,我到底要听听南京怎样了。呕,原来南京的底下是——“王小姐 唱《毛毛雨》”。这个《毛毛雨》可与众不同:第一声很足壮,第二 声忽然像被风刮了走,第三声又改了火车挂钩,然后紧跟着刮风,下 雨,打雷,空军袭击城市,海啸;《毛毛雨》当然听不到了。闹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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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阵,兜着我的耳根子——“北平!”我堵上了耳朵。早晨如是,下 午如是,夜间如是;这回该我找房东去了。我搬了家。 还就是打个小牌,大概可以不招灾惹祸,可是我没有忍力。叫我 打一圈吗,还可以;一坐下就八圈,我受不了。况且十几张牌,咱得 把它们摆成五行,连这么办还有时把该留着的打出去。在我,这是消 遣,慢慢的调动,考虑,点头,迟疑,原无不可;可是别人受得了 吗。莫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必招人讨厌。 您说青岛这个地方,除了这些玩耍,还有什么可干的?干脆的说 吧,我简直和青岛不发生关系,虽然是住在这里。有钱的人来青岛, 好。上青岛来结婚,妙。爱玩的人来青岛,行。对于我,它是片美丽 的沙漠。 对,有一件事我做还合适,而且很时行。娶个姨太太。是的,我 得娶个姨太太。又体面,又好玩。对,就这么办啦。我先别和太太商 量,而暗中储蓄俩钱儿。等到娶了姨太太之后,也许我便唱得比鸭子 好听,打牌也有了忍力……您等我的喜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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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暑 英美的小资产阶级,到夏天若不避暑,是件很丢人的事。于是, 避暑差不多成为离家几天的意思,暑避了与否倒不在话下。城里的人 到海边去,乡下人上城里来;城里若是热,乡下人干吗来?若是不 热,城里的人为何不老老实实的在家里歇着?这就难说了。再看海边 吧,各样杂耍,似赶集开庙一般,男女老幼,闹闹吵吵,比在家中还 累得慌。原来暑本无须避,而面子不能不圆上;夏天总得走这么几 日,要不然就受不了亲友的盘问。谁也知道,海边的小旅馆每每一间 小屋睡大小五口;这只好尽在不言中。 手中更富裕的,讲究到外国来。这更少与避暑有关。巴黎夏天比 伦敦热得多,而巴黎走走究竟体面不小。花几个钱,长些见识,受点 热也还值得。可是咱们这儿所说的人们,在未走以前已经决定好自己 的文化比别国高,而回来之后只为增高在亲友中的身分——“刚由巴 黎回来;那群法国人!” 到中国做事的西人,自然更不能忘了这一套。在北戴河,有三家 凑赁一所小房的,住上二天,大家的享受正如圈里的羊。自然也有很 阔气的,真是去避暑;可是这样的人大概在哪里也不见得感到热,有 钱呀。有钱能使鬼推磨,难道不能使鬼做冰激凌吗?这总而言之,都 有点装着玩。外国人装蒜,中国人要是不学,便算不了摩登。于是自 从皇上被免职以后,中国人也讲究避暑。北平的西山,青岛,和其他 的地方,都和洋钱有同样的响声。还有特意到天津或上海玩玩的,也 归在避暑项下;谁受罪谁知道。 暑,从哲学上讲,是不应当避的。人要把暑都避了,老天爷还要 暑干吗?农人要都去避暑,粮食可还有的吃?再退一步讲,手里有 钱,暑不可不避,因为它暑。这自然可以讲得通,不过为避暑而急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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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脖子汗流,便大可以不必。到避暑期间而闹得人仰马翻,便根本不 如在家里和谁打上一架。 所以我的避暑法便很简单——家里蹲。第一不去坐火车;为避暑 而先坐二十四小时的特别热车,以便到目的地去治上吐下泻,我就不 那么傻。第二不扶老携幼去玩玄:比如上山,带着四个小孩,说不定 会有三个半滚了坡的。山上的空气确是清新,可是下得山来,孩子都 成了瘸子,也与教育宗旨不甚相合。即使没有摔坏,反正还不吓一身 汗?这身汗哪里出不了,单上山去出?第三不用搬家。你说,一家大 小都去避暑,得带多少东西?即使出发的时候力求简单,到了地方可 就明白过来,啊,没给小二带乳瓶来!买去吧,哼,该买的东西多 了!三叔的固元膏忘下了,此处没有卖的,而不贴则三叔就泻肚;得 发快信托朋友给寄!及至东西都慢慢买全,也该回家了,往回运吧, 有什么可说的! 一个人去自然简单些,可是你留神吧,你的暑气还没落下去,家 里的电报到了——急速回家!赶回来吧,原来没事,只是尊夫人不放 心你!本来吗,一个人在海岸上溜,尊夫人能放心吗?她又不是没看 过美人鱼的照片。 大家去,独自去,都不好;最好是不去。一动不如一静,心静自 然凉。况且一切应用的东西都在手底下:凉席,竹枕,蒲扇,烟卷, 万应锭,小二的乳瓶……要什么伸手即得,这就是个乐子。渴了有绿 豆汤,饿了有烧饼,闷了念书或作两句诗。早早的起来,晚晚的睡, 到了晌午再补上一大觉;光脚没人管,赤背也不违警章,喝几口随 便,喝两盅也行。有风便荫凉下坐着,没风则勤扇着,暑也可以避 了。 这种避暑有两点不舒服:(一)没把钱花了;(二)怕人问你。 都有办法:买点暑药送苦人,或是赈灾,即使不是有心积德,到底钱 是不必非花在青岛不可的。至于怕有人问,你可以不见客,等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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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他们问你,很可以这样说:“老没见,上莫干山住了三个多 月。”如能把孩子们嘱咐好了,或者不至漏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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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辑 偏爱在这些平凡的事中找些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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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 猫的性格实在有些古怪。说它老实吧,它的确有时候很乖。它会 找个暖和地方,成天睡大觉,无忧无虑。什么事也不过问。可是,赶 到它决定要出去玩玩,就会走出一天一夜,任凭谁怎么呼唤,它也不 肯回来。说它贪玩吧,的确是呀,要不怎么会一天一夜不回家呢?可 是,及至它听到点老鼠的响动啊,它又多么尽职,闭息凝视,一连就 是几个钟头,非把老鼠等出来不拉倒! 它要是高兴,能比谁都温柔可亲:用身子蹭你的腿,把脖儿伸出 来要求给抓痒,或是在你写稿子的时候,跳上桌来,在纸上踩印几朵 小梅花。它还会丰富多腔地叫唤,长短不同,粗细各异,变化多端, 力避单调。在不叫的时候,它还会咕噜咕噜地给自己解闷。这可都凭 它的高兴。它若是不高兴啊,无论谁说多少好话,它一声也不出,连 半个小梅花也不肯印在稿纸上!它倔强得很! 是,猫的确是倔强。看吧,大马戏团里什么狮子、老虎、大象、 狗熊,甚至于笨驴,都能表演一些玩艺儿,可是谁见过耍猫呢?(昨 天才听说:苏联的某马戏团里确有耍猫的,我当然还没亲眼见过。) 这种小动物确是古怪。不管你多么善待它,它也不肯跟着你上街 去逛逛。它什么都怕,总想藏起来。可是它又那么勇猛,不要说见着 小虫和老鼠,就是遇上蛇也敢斗一斗。它的嘴往往被蜂儿或蝎子螫的 肿起来。 赶到猫儿们一讲起恋爱来,那就闹得一条街的人们都不能安睡。 它们的叫声是那么尖锐刺耳,使人觉得世界上若是没有猫啊,一定会 更平静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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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及至女猫生下两三个棉花团似的小猫啊,你又不恨它了。 它是那么尽责地看护儿女,连上房兜兜风也不肯去了。 郎猫可不那么负责,它丝毫不关心儿女。它或睡大觉,或上屋去 乱叫,有机会就和邻居们打一架,身上的毛儿滚成了毡,满脸横七竖 八都是伤痕,看起来实在不大体面。好在它没有照镜子的习惯,依然 昂首阔步,大喊大叫,它匆忙地吃两口东西,就又去挑战开打。有时 候,它两天两夜不回家,可是当你以为它可能已经远走高飞了,它却 瘸着腿大败而归,直入厨房要东西吃。 过了满月的小猫们真是可爱,腿脚还不甚稳,可是已经学会淘 气。妈妈的尾巴,一根鸡毛,都是它们的好玩具,耍上没结没完。一 玩起来,它们不知要摔多少跟头,但是跌倒即马上起来,再跑再跌。 它们的头撞在门上,桌腿上,和彼此的头上。撞疼了也不哭。 它们的胆子越来越大,逐渐开辟新的游戏场所。它们到院子里来 了。院中的花草可遭了殃。它们在花盆里摔跤,抱着花枝打秋千,所 过之处,枝折花落。你不肯责打它们,它们是那么生气勃勃,天真可 爱呀。可是,你也爱花。这个矛盾就不易处理。 现在,还有新的问题呢:老鼠已差不多都被消灭了,猫还有什么 用处呢?而且,猫既吃不着老鼠,就会想办法去偷捉鸡雏或小鸭什么 的开开斋。这难道不是问题么? 在我的朋友里颇有些位爱猫的。不知他们注意到这些问题没有? 记得二十年前在重庆住着的时候,那里的猫很珍贵,须花钱去买。在 当时,那里的老鼠是那么猖狂,小猫反倒须放在笼子里养着,以免被 老鼠吃掉。据说,目前在重庆已很不容易见到老鼠。那么,那里的猫 呢?是不是已经不放在笼子里,还是根本不养猫了呢?这须打听一 下,以备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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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记得三十年前,在一艘法国轮船上,我吃过一次猫肉。事前, 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肉,因为不识法文,看不懂菜单。猫肉并不难 吃,虽不甚香美,可也没什么怪味道。是不是该把猫都送往法国轮船 上去呢?我很难作出决定。 猫的地位的确降低了,而且发生了些小问题。可是,我并不为猫 的命运多耽什么心思。想想看吧,要不是灭鼠运动得到了很大的成 功,消除了巨害,猫的威风怎会减少了呢?两相比较,灭鼠比爱猫更 重要的多,不是吗?我想,世界上总会有那么一天,一切都机械化 了,不是连驴马也会有点问题吗?可是,谁能因耽忧驴马没有事作而 放弃了机械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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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乡下 虽然刚住了几天,我已经感到乡间的确可喜。在这生活困难的时 候,谁也恐怕不能不一开口就谈到钱;在乡间住,第一个好处是可以 省下几文。头发长了,须跑出十里八里去理;脚稍微一懒,就许延迟 一个星期;头发长了些,可是袋儿里也沉重了些。洗澡,更谈不到。 到极热的时候,可以下河;天不够热的时候,皮肤外有一层可以搓卷 着玩的泥,也显着暖和而有趣。这就又省了一笔支出。没有卖鲜果, 糖食,和点心的;这不但可以省了钱,而且自然的矫正了吃零食的坏 习惯。衣服须自己洗,皮鞋须自己擦。路须自己走——没有洋车。就 是有,也不能在田埂儿上走。 除了省钱,还另有好多的精神胜利:平剧、川剧全听不到了,但 是可以自己唱。在大黄角树下,随意喊吧,除了多管闲事的狗向你叫 几声而外,不会有人来叫“倒好”的。话剧更看不到,可是自己可以 写两本呀,有的是工夫! 书是不易得到的,但是偶然找来一本,绝不会像在城里时那样掀 一掀就了事。在乡下,心里用不着惦记与朋友们定的约会,眼睛用不 着时时的看表,于是,拿到一本书的时节,就可以愿意怎么读便怎么 读;愿意把这几行读两遍,便读两遍;三遍就三遍;看那一行不大顺 眼,便可以跟它辩论一番!这样,书仿佛就与人成了可以谈心的朋 友,而不是书架上的摆设了。 院中有犬吠声,鸡鸭叫声,孩子哭声;院外有蛙声,鸟声,叱牛 声,农人相呼声。但这些声音并不教你心中慌乱。到了夜间,便什么 声音也没有;即使蛙还在唱,可是它们会把你唱入梦境里去。这几 天,杜鹃特别的多,直到深夜还不住的啼唤;老想问问它们,三更半 夜的唤些什么?这不是厌烦,而是有点相怜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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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插秧的时候下了大雨,每个农人都面带喜色,水牛忙极了, 却一点不慌,还是那么慢条斯理的,像有成竹在胸的样子。 晚上,油灯欠亮,蚊虫很多;所以早早的就躲到帐子里去。早 睡,所以就也早起。睡得定,睡得好,脸上就增加了一点肉——很不 放心,说不一定还会变成胖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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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红柿 所谓番茄炒虾仁的番茄,在北平原叫作西红柿,在山东各处则名 为洋柿子,或红柿子。想当年我还梳小辫,系红头绳的时候,西红柿 还没有番茄这点威风。它的价值,在那不文明的时代,不过与“赤包 儿”相等,给小孩儿们拿着玩玩而已。大家作“娶姑娘扮姐姐”玩耍 的时节,要在小板凳上摆起几个红胖发亮的西红柿,当作喜筵,实在 漂亮。可是,它的价值只是这么点,而且连这一点还不十分稳定,至 于在大小饭铺里,它是完全没有份儿的。这种东西,特别是在叶子 上,有些不得人心的臭味——按北平的话说,这叫作“青气味儿”。 所谓“青气味儿”,就是草木发出来的那种不好闻的味道,如楮树叶 儿和一些青草,都是有此气味的。可怜的西红柿,果实是那么鲜丽, 而被这个味儿给累住,像个有狐臭的美人。不要说是吃,就是当“花 儿”看,它也是没有“凉水茄”,“番椒”等那种可以与美人蕉,翠 雀儿等草花同在街上售卖的资格。小孩儿拿它玩耍,仿佛也是出于不 得已;这种玩艺儿好玩不好吃,不像落花生或枣子那样可以“吃玩两 便”。其实呢,西红柿的味道并不像它的叶子那么臭恶,而且不比臭 豆腐难吃,可是那股青气味儿到底要了它的命。除了这点味道,恐怕 它的失败在于它那点四不像的劲儿:拿它当果子看待,它甜不如果, 脆不如瓜;拿它当菜吃,煮熟之后屁味没有,稀松一堆,没点“嚼 头”;它最宜生吃,可是那股味儿,不果不瓜不菜,亦可以休矣! 西红柿转运是在近些年,“番茄”居然上了菜单,由英法大菜馆 而渐渐侵入中国饭铺,连山东馆子也要报一报“番茄虾银(仁) 儿”!文化的侵略哟,门牙也挡不住呀!可是细一看呢,饭馆里的番 茄这个与那个,大概都是加上了点番茄汁儿,粉红怪可看,且不难 吃;至于整个的鲜番茄,还没多少人肯大嘴的啃。肯生吞它的,或者 还得算留过洋的人们和他们的儿女,到底他们的洋味地道些。近来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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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宣传西红柿里含有维他命A至W,可是必须生吃,这倒有点别扭。 不过呢,国人是最注意延年益寿,滋阴补肾的东西,或者这点青气味 儿也不难于习惯下来的;假如国医再给证明一下:番茄加鹿茸可以壮 阳种子,我想它的前途正自未可限量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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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小孩以后 艺术家应以艺术为妻,实际上就是当一辈子光棍儿。在下闲暇无 事,往往写些小说,虽一回还没自居过文艺家,却也感觉到家庭的累 赘。每逢困于油盐酱醋的灾难中,就想到独人一身,自己吃饱便天下 太平,岂不妙哉。 家庭之累,大半由儿女造成。先不用提教养的花费,只就淘气哭 闹而言,已足使人心慌意乱。小女三岁,专会等我不在屋中,在我的 稿子上画圈拉杠,且美其名曰“小济会写字”!把人要气没了脉,她 到底还是有理!再不然,我刚想起一句好的,在脑中盘旋,自信足以 愧死莎士比亚,假若能写出来的话。当是时也,小济拉拉我的肘,低 声说:“上公园看猴?”于是我至今还未成莎士比亚。小儿一岁整, 还不会“写字”,也不晓得去看猴,但善亲亲,闭眼,张口展览上下 四个小牙。我若没事,请求他闭眼,露牙,小胖子总会东指西指的打 岔。赶到我拿起笔来,他那一套全来了,不但亲脸,闭眼,还“指” 令我也得表演这几招。有什么办法呢?! 这还算好的。赶到小济午后不睡,按着也不睡,那才难办。到这 么四点来钟吧,她的困闹开始,到五点钟我已没有人味。什么也不 对,连公园的猴都变成了臭的,而且猴之所以臭,也应当由我负责。 小胖子也有这种困而不睡的时候,大概多数是与小济同时发难。两位 小醉鬼一齐找毛病,我就是诸葛亮恐怕也得唱空城计,一点办法没 有!在这种干等束手被擒的时候,偏偏会来一两封快信——催稿子! 我也只好闹脾气了。不大一会儿,把太太也闹急了,一家大小四口, 都成了醉鬼,其热闹至为惊人。大人声言离婚,小孩怎说怎不是,于 离婚的争辩中瞎打混。一直到七点后,二位小天使已困得动不的,离 婚的宣言才无形的撤销。这还算好的。遇上小胖子出牙,那才真教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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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不但白天没有情理,夜里还得上夜班。一会儿一醒,若被针扎了 似的惊啼,他出牙,谁也不用打算睡。他的牙出利落了,大家全成了 红眼虎。 不过,这一点也不妨碍家庭中爱的发展,人生的巧妙似乎就在这 里。记得Frank Harris仿佛有过这么点记载:他说王尔德为那件不名 誉的案子过堂被审,一开头他侃侃而谈,语多幽默。及至原告提出几 个男妓作证人,王尔德没了脉,非失败不可了。Harris以为王尔德必 会说:“我是个戏剧家,为观察人生,什么样的人都当交往。假若我 不和这些人接触,我从哪里去找戏剧中的人物呢?”可是,王尔德竟 自没这么答辩,官司就算输了! 把王尔德且放在一边;艺术家得多去经验,Harris的意见,假若 不是特为王尔德而发的,的确是不错。连家庭之累也是如此。还拿小 孩们说吧——这才来到正题——爱他们吧,嫌他们吧,无论怎说,也 是极可宝贵的经验。 在没有小孩的时候,一个人的世界还是未曾发现美洲的时候的。 小孩是科仑布(1),把人带到新大陆去。这个新大陆并不很远,就在熟 习的街道上和家里。你看,街市上给我预备的,在没有小孩的时候, 似乎只有理发馆,饭铺,书店,邮政局等。我想不出婴儿医院,糖食 店,玩具铺等等的意义。连药房里的许许多多婴儿用的药和粉,报纸 上婴儿自己药片的广告,百货店里的小袜子小鞋,都显着多此一举, 劳而无功。及至小天使自天飞降,我的眼睛似乎戴上了一双放大镜, 街市依然那样,跟我有关系的东西可是不知增加了多少倍!婴儿医院 不但挂着牌子,敢情里边还有医生呢。不但有医生,还是挺神气,一 点也得罪不得。拿着医生所给的神符,到药房去,敢情那些小瓶子小 罐都有作用。不但要买瓶子里的白汁黄面和各色的药饼,还得买瓶子 罐子,轧粉的钵,量奶的漏斗,乳头,卫生尿布,玩艺多多了!百货 店里那些小衣帽,小家具,也都有了意义;原先以为多此一举的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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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如今都成了非它不行;有时候铺中缺乏了我所要的那一件小物 品,我还大有看不起他们的意思:既是百货店,怎能不预备这件东西 呢?!慢慢的,全街上的铺子,除了金店与古玩铺,都有了我的足 迹;连当铺也走得怪熟。铺中人也渐渐熟识了,甚至可以随便闲谈, 以小孩为中心,谈得颇有味儿。伙计们,掌柜们,原来不仅是站柜作 买卖,家中还有小孩呢!有的铺子,竟自敢允许我欠账,仿佛一有了 小孩,我的人格也好了些,能被人信任。三节的账条来得很踊跃,使 我明白了过节过年的时候怎样出汗。 小孩使世界扩大,使隐藏着的东西都显露出来。非有小孩不能明 白这个。看着别人家的孩子,肥肥胖胖,整整齐齐,你总觉得小孩们 理应如此,一生下来就戴着小帽,穿着小袄,好像小雏鸡生下来就披 着一身黄绒似的。赶到自己有了小孩,才能晓得事情并不这么简单。 一个小娃娃身上穿戴着全世界的工商业所能供给的,给全家人以一切 啼笑爱怨的经验,小孩的确是位小活神仙! 有了小活神仙,家里才会热闹。窗台上,我一向认为是摆花的地 方。夏天呢,开着窗,风儿轻轻吹动花与叶,屋中一阵阵的清香。冬 天呢,阳光射到花上,使全屋中有些颜色与生气。后来,有了小孩, 那些花盆很神秘的都不见了,窗台上满是瓶子罐子,数不清有多少。 尿布有时候上了写字台,奶瓶倒在书架上。大扫除才有了意义,是 的,到时候非痛痛快快的收拾一顿不可了,要不然东西就有把人埋起 来的危险。上次大扫除的时候,我由床底下找到了但丁的《神曲》。 不知道这老家伙干吗在那里藏着玩呢! 人的数目也增多了,而且有很多问题。在没有小孩的时候,用一 个仆人就够了,现在至少得用俩。以前,仆人“拿糖”,满可以暂时 不用;没人作饭,就外边去吃,谁也不用拿捏谁。有了小孩,这点豪 气乘早收起去。三天没人洗尿布,屋里就不要再进来人。牛奶等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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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有人管理不可,有儿方知卫生难,奶瓶子一天就得烫五六次;没仆 人简直不行!有仆人就得捣乱,没办法! 好多没办法的事都得马上有办法,小孩子不会等着“国联”慢慢 解决儿童问题。这就长了经验。半夜里去买药,药铺的门上原来有个 小口,可以交钱拿药,早先我就不晓得这一招。西药房里敢情也打价 钱,不等他开口,我就提出:“还是四毛五?”这个“还是”使我省 五分钱,而且落个行家。这又是一招。找老妈子有作坊,当票儿到期 还可以入利延期,也都被我学会。没功夫细想,大概自从有了儿女以 后,我所得的经验至少比一张大学文凭所能给我的多着许多。大学文 凭是由课本里掏出来的,现在我却念着一本活书,没有头儿。 连我自己的身体现在都会变形,经小孩们的指挥,我得去装马装 牛,还须装得像个样儿。不但装牛像牛,我也学会牛的忍性,小胖子 觉得“开步走”有意思,我就得百走不厌;只作一回,绝对不行。多 咱他改了主意,多咱我才能“立正”。在这里,我体验出母性的伟 大,觉得打老婆的人们满该下狱。 中秋节前来了个老道,不要米,不要钱,只问有小孩没有?看见 了小胖子,老道高了兴,说十四那天早晨须给小胖子左腕上系一根红 线。备清水一碗,烧高香三炷,必能消灾除难。右邻家的老太太也出 来看,老道问她有小孩没有,她惨淡的摇了摇头。到了十四那天,倒 是这位老太太的提醒,小胖子的左腕上才拴了一圈红线。小孩子征服 了老道与邻家老太太。一看胖手腕的红线,我觉得比写完一本伟大的 作品还骄傲,于是上街买了两尊兔子王,感到老道,红线,兔子王, 都有绝大的意义! (1) 现通译哥伦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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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副产品——孩子们的事情 自从去年秋天辞去了教职,就拿写稿子挣碗“粥”吃——“饭” 是吃不上的。除了星期天和闹肚子的时候,天天总动动笔,多少不 拘,反正得写点儿。于是,家庭里就充满了文艺空气,连小孩们都到 时候懂得说:“爸爸写字吧?”文艺产品并没能大量的生产,因为只 有我这么一架机器,可是出了几样副产品,说说倒也有趣: (一)自由故事。须具体的说来: 早九点,我拿起笔来。烟吸过三支,笔还没落到纸上一回。小济 (女,实岁数三岁半)过来检阅,见纸白如旧,就先笑一声,而后 说:“爸,怎么没有字呢?” “待一会儿就有,多多的字!” “啊!爸,说个故事?” 我不语。 “爸快说呀,爸!”她推我的肘,表示我即使不说,反正肘部动 摇也写不了字。 这时候,小乙(男,实岁数一岁半,说话时一字成句,简当而有 含蓄)来了,妈妈在后面跟着。 见生力军来到,小济的声势加旺:“快说呀!快说呀!” 我放下笔:“有那么一回呀——” 小乙:“回!” 小济:“你别说,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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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有那么一回呀,一只大白兔——” 小乙:“兔兔!” 小济:“别——” 小乙撇嘴。 妈:“得,得,得,不哭!兔兔!” 小乙:“兔兔!”泪在眼中一转,不知转到哪里去了。 爸:“对了,有两只大白兔——” 小乙:“泡泡!” 妈:“小济,快,找小盆去!” 爸:“等等,小乙,先别撒!”随小济作快步走,床下椅下,分 头找小盆,至为紧张,且喊且走,“小盆在哪儿?”只在此屋中,云 深不知处,无论如何,找不到小盆。 妈曳小乙疾走如风,入厕,风暴渐息。 归位,小济未忘前事:“说呀!” 爸:“那什么,有三只大白兔——”等小乙答声,我好想主意。 小乙尿后,颇镇定,把手指放在口中。 妈:“不含手指,臭!” 小乙置之不理。 小济:“说那个小猪吃糕糕的,爸!” 小乙:“糕糕,吃!”他以为是到了吃点心的时候呢。 妈:“小猪吃糕糕,小乙不吃。” 爸说了小猪吃糕糕。说完,又拿起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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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济:“白兔呢?” 颇成问题!小猪吃糕糕与白兔如何联到一处呢? 门外:“给点什么吃啵,太太!” 小济小乙齐声:“太太!” 全家摆开队伍,由爸代表,给要饭的送去铜子儿一枚。 故事告一段落。 这种故事无头无尾,变化万端,白兔不定几只,忽然转到小猪吃 糕糕,若不是要饭的来解围,故事便当延续下去,谁也不晓得说到哪 里去,故定名为“自由故事”。此种故事在有小孩子的家中非常方便 好用,作者信口开河,随听者的启示与暗示而跌宕多姿。著者与听者 打成一片,无隔膜抵触之处。其体裁既非童话,也非人话,乃一片行 云流水,得天然之美,极当提倡。故事里毫无教训,而充分运用着作 者与听者的想象,故甚可贵。 (二)新蝌蚪文: 在以前没有小孩的时候,我写坏了稿纸,便扔在字纸篓里。自从 小济会拿铅笔,此项废纸乃有出路,统统归她收藏。 我越写不上来,她越闹哄得厉害:逼我说故事,劝我带她上街, 要不然就吃一个苹果,“小济一半,爸一半!”我没有办法,只好把 刚写上三五句不像话的纸送给她:“看这张大纸,多么白!去,找笔 来,你也写字,好不好?”赶上她心顺,她就找来铅笔头儿,搬来小 板凳,以椅为桌,开始写字。 她已三岁半,可是一个字不识。我不主张早教孩子们认字。我对 于教养小孩,有个偏见——也许是“正”见:六岁以前,不教给他们 任何东西;只劳累他们的身体,不劳累脑子。养得脸蛋儿红扑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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胳臂腿儿挺有劲,能蹦能闹,便是好孩子。过六岁,该受教育了,但 仍不从严督促。他们有聪明,爱读书呢,好;没聪明而不爱读书呢, 也好。反正有好身体才能活着,女的去作舞女,男的去拉洋车,大腿 生活也就不错,不用着急。 这就可以想象到小济写的是什么字了:用铅笔一按,在格中按了 个不小的黑点,然后往上或往下一拉,成个小蝌蚪。一个两个,一行 两行,一次能写满半张纸。写完半张,她也照着爸的样子说:“该歇 歇了!”于是去找弟弟玩耍,忘了说故事与吃苹果等要求。我就安心 写作一会儿。 (三)卡通演义: 因为有书,看惯了,所以孩子们也把书当作玩艺儿。玩别的玩腻 了,便念书玩。小乙的办法是把书挡住眼,口中嘟嘟嘟嘟;小济的办 法是找图画念,口中唱着:一个小人儿,一个小鸟儿,又一个小人 儿…… 俩孩子最喜爱的一本是朋友给我寄来的一本英国卡通册子,通体 都是画儿,所以俩孩子争着看。他们看小人儿,大人可受了罪,他们 教我给“说”呀。篇篇是讽刺画儿,我怎么“说”呢?急中生智,我 顺口答音,见机而作,就景生情,把小人儿全联到一处,成为一完整 而又变化很多的故事。 说完了,他们不记得,我也不记得;明天看,明天再编新词儿。 英国的首相,在我们的故事里,叫作“大鼻子”;麦克唐纳是“大脑 袋”,由小乙的建议呢,凡戴眼镜儿的都是“爸”——因为我戴眼镜 儿。我们的故事总是很热闹,“大鼻子叼着烟袋锅,大脑袋张着嘴, 没有烟袋,大鼻子不给他,大脑袋就生气,爸就来劝,得了,别生 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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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通演义比自由故事更有趣,因为照着图来说,总得设法就图造 事,不能三只四只白兔的乱说。说的人既须费些思索,故事自然分外 的动听,听者也就多加注意。现在,小乙不怕是把这本册子拿倒了, 也能指出哪个是英国首相——“鼻!”歪打正着,这也许能帮助训练 他们的观察能力;自然,没有这种好处,我们也都不在乎;反正我们 的故事很热闹。 (四)改造杂志: 我们既能把卡通给孩子讲通了,那么,什么东西也不难改造了。 我们每月固定的看《文学》,《中流》,《青年界》,《宇宙风》, 《论语》,《西风》,《谈风》,《方舟》;除了《方舟》是定阅 的,其余全是赠阅的。此外,我们还到小书铺里去“翻”各种刊物, 看着题目好,就买回来。无论是什么刊物吧,都是先由孩子们看画 儿,然后大人们念字。字,有时候把大人憋住,怎念怎念不明白。 画,完全没有困难。普式庚(1)的像,罗丹的雕刻,苏联的木刻……我 们都能设法讲解明白了。无论什么严重的事,只要有图,一到我们家 里便变成笑话。所以我们时常感到应向各刊物的编辑道歉,可是又不 便于道歉,因为我们到底是看了,而且给它们另找出一种意义来呀。 (五)新年特刊: 这是我们家中自造的刊物:用铜钉按在墙上,便是壁画;不往墙 上钉呢,便是活页的杂志。用不着花印刷费,也不必征求稿件,只须 全家把“画来——卖画”的卖年画的包围住,花上两三毛钱,便能五 光十色的得到一大堆图画。小乙自己是胖小子,所以也爱胖小子,于 是胖小子抱鱼——“富贵有余”——胖小子上树——摇钱树——便算 是由他主编,自成一组。小济是主编故事组:“小叭儿狗会擀面”, “小小子坐门墩”,“探亲相骂”……都由她收藏管理,或贴在她的 床前。戏出儿和渔家乐什么的算作爸与妈的,妈担任说明画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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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爸担任照着戏出儿整本的唱戏,文武昆乱,生末净旦丑,一概不 挡,烦唱哪出就唱哪出。这一批年画儿能教全家有的说,有的看,有 的唱,热闹好几个月。地上也是,墙上也是,都彩色鲜明,百读不 厌。我们这个特刊是文艺、图画、戏剧、歌唱的综合;是国货艺术与 民间艺术的拥护,是大人与小孩的共同恩物。看完这个特刊,再看别 的杂志,我们觉得还是我们自家的东西应属第一。 好啦,就说到此处为止吧。 (1) 现通译普希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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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病 大病往往离死太近,一想便寒心,总以不患为是。即使承认病死 比杀头活埋剥皮等死法光荣些,到底好死不如歹活着。半死不活的味 道使盖世的英雄泪下如雨呀。拿死吓唬任何生物是不人道的。大病专 会这么吓唬人,理当回避,假若不能扫除净尽。 可是小病便当另作一说了。山上的和尚思凡,比城里的学生要厉 害许多。同样,楚霸王不害病则没的可说,一病便了不得。生活是种 律动,须有光有影,有左有右,有晴有雨;滋味就含在这变而不猛的 曲折里。微微暗些,然后再明起来,则暗得有趣,而明乃更明;且不 至明过了度,忽然烧断,如百烛电灯泡然。这个,照直了说,便是小 病的作用。常患些小病是必要的。 所谓小病,是在两种小药的能力圈内,阿司匹灵与清瘟解毒丸是 也。这两种药所不治的病,顶好快去请大夫,或者立下遗嘱,备下棺 材,也无所不可,咱们现在讲的是自己能当大夫的“小”病。这种小 病,平均每个半月犯一次就挺合适。一年四季,平均犯八次小病,大 概不会再患什么重病了。自然也有爱患完小病再患大病的人,那是个 人的自由,不在话下。 咱们说的这类小病很有趣。健康是幸福;生活要趣味。所以应当 讲说一番: 小病可以增高个人的身分。不管一家大小是靠你吃饭,还是你白 吃他们,日久天长,大家总对你冷淡。假若你是挣钱的,你越尽责, 人们越挑眼,好像你是条黄狗,见谁都得连忙摆尾;一尾没摆到,即 使不便明言,也暗中唾你几口。不大离的你必得病一回,必得!早晨 起来,哎呀,头疼!买清瘟解毒丸去!还有阿司匹灵吗?不在乎要什 么,要的是这个声势。狗的地位提高了不知多少。连懂点事的孩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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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闭眼想想了——这棵树可是倒不得呀!你在这时节可以发散发散狗 的苦闷了,卫生的要术。你若是个白吃饭的,这个方法也一样灵验。 特别是妈妈与老嫂子,一见你真需要阿司匹灵,她们会知道你没得到 你所应得的尊敬,必能设法安慰你:去听听戏,或带着孩子们看电影 去吧?她们诚意的向你商量,本来你的病是吃小药饼或看电影都可以 治好的,可是你的身分高多了呢。在朋友中,社会中,光景也与此略 同。 此外,小病两日而能自己治好,是种精神的胜利。人就是别投降 给大夫。无论国医西医,一律招惹不得。头疼而去找西医,他因不能 断证——你的病本来不算什么——一定嘱告你住院,而后详加检验, 发现了你的小脚指头不是好东西,非割去不可。十天之后,头疼确是 好了,可是足指剩了九个。国医文明一些,不提小脚指头这一层,而 说你气虚,一开便开二十味药;他越摸不清你的脉,越多开药,意在 把病吓跑。就是不找大夫。预防大病来临,时时以小病发散之,而小 病自己会治,这就等于“吃了萝卜喝热茶,气得大夫满街爬”! 有宜注意者:不当害这种病时,别害。头疼,大则足以失去一个 王位,小则能惹出是非。设个小比方:长官约你陪客,你说头疼不 去,其结果有不易消化者。怎样利用小病,须在全部生活艺术中搜求 出来。看清机会,而后一想象,乃由无病而有病,利莫大焉。 这个,从实际上看,社会上只有一部分人能享受,差不多是一种 雅好的奢侈。可是,在一个理想国里,人人应该有这个自由与享受。 自然,在理想国内也许有更好的办法;不过,什么办法也不及这个浪 漫,这是小品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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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蓉略记 今年八月初,陈家桥一带的土井已都干得滴水皆无。要水,须到 小河沟里去“挖”。天既奇暑,又没水喝,不免有些着慌了。很想上 缙云山去“避难”,可是据说山上也缺水。正在这样计无从出的时 候,冯焕章先生来约同去灌县与青城。这真是福自天来了! 八月九日晨出发。同行者还有赖亚力与王冶秋二先生,都是老 友,路上颇不寂寞。在来凤驿遇见一阵暴雨,把行李打湿了一点,临 行买了一张席子遮在车上。打过尖,雨已晴,一路平安的到了内江。 内江比二三年前热闹得多了,银行和饭馆都添增了许多家。傍晚,街 上挤满了人和车。次晨七时又出发,在简阳吃午饭。下午四时便到了 成都。天热,又因明晨即赴灌县,所以没有出去游玩,夜间下了一阵 雨。 十一日早六时向灌县出发,车行甚缓,因为路上有许多小桥。路 的两旁都有浅渠,流着清水;渠旁便是稻田;田埂上往往种着薏米, 一穗穗的垂着绿珠。往西望,可以看见雪山。近处的山峰碧绿,远处 的山峰雪白,在晨光下,绿的变为明翠,白的略带些玫瑰色,使人想 一下子飞到那高远的地方去。还不到八时,便到了灌县。城不大,而 处处是水,像一位身小而多乳的母亲,滋养着川西坝子的十好几县。 住在任觉五先生的家中。孤零零的一所小洋房,两面都是雪浪激流的 河,把房子围住,门前终日几乎没有一个行人,除了水声也没有别的 声音。门外有些静静的稻田,稻子都有一人来高。远望便见到大面青 城诸山,都是绿的。院中有一小盆兰花,时时放出香味。 青年团正在此举行夏令营,一共有千名以上的男女学生,所以街 上特别的显着风光。学生和职员都穿汗衫短裤(女的穿短裙),赤脚 着草鞋,背负大草帽,非常的精神。张文白将军与易君左先生都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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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也都是“短打扮”,也就都显着年轻了好多。夏令营本部在公 园内,新盖的礼堂,新修的游泳池;原有一块不小的空场,即作为运 动和练习骑马的地方。女学生也练习马术,结队穿过街市的时候,使 居民们都吐吐舌头。 灌县的水利是世界闻名的。在公园后面的一座大桥上,便可以看 到滚滚的雪水从离堆流进来。在古代,山上的大量雪水流下来,非河 身所能容纳,故时有水患。后来,李冰父子把小山硬凿开一块,水乃 分流——离堆便在凿开的那个缝子的旁边。从此双江分灌,到处划 渠,遂使川西平原的十四五县成为最富庶的区域——只要灌县的都江 堰一放水,这十几县便都不下雨也有用不完的水了。城外小山上有二 王庙,供养的便是李冰父子。在庙中高处可以看见都江堰的全景。在 两江未分的地方,有驰名的竹索桥。距桥不远,设有鱼嘴,使流水分 家,而后一江外行,一江入离堆,是为内外江。到冬天,在鱼嘴下设 阻碍,把水截住,则内江干涸,可以淘滩。春来,撤去阻碍,又复成 河。据说,每到春季开水的时候,有多少万人来看热闹。在二王庙的 墙上,刻着古来治水的格言,如深淘滩,低作堰等。细细玩味这些格 言,再看着江堰上那些实际的设施,便可以看出来,治水的诀窍只有 一个字——“软”。水本力猛,遇阻则激而决溃,所以应低作堰,使 之轻轻漫过,不至出险。水本急流而下,波涛汹涌,故中设鱼嘴,使 分为二,以减其力;分而又分,江乃成渠,力量分散,就有益而无损 了。作堰的东西只是用竹编的筐子,盛上大石卵。竹有弹性,而石卵 是活动的,都可以用“四两破千斤”的劲儿对付那惊涛骇浪。用分化 与软化对付无情的急流,水便老实起来,乖乖的为人们灌田了。 竹索桥最有趣。两排木柱,柱上有四五道竹索子,形成一条窄胡 同儿。下面再用竹索把木板编在一处,便成了一座悬空的,随风摇动 的,大桥。我在桥上走了走,虽然桥身有点动摇,虽然木板没有编 紧,还看得到下面的急流——看久了当然发晕——可是绝无危险,并 不十分难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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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水和修构竹索桥的方法,我想,不定是经过多少年代的试验与 失败,而后才得到成功的。而所谓文明者,我想,也不过就是能用尽 心智去解决切身的问题而已。假若不去下一番功夫,而任着水去泛 滥,或任着某种自然势力兴灾作祸,则人类必始终是穴居野处,自生 自灭,以至灭亡。看到都江堰的水利与竹索桥,我们知道我们的祖先 确有不甘屈服而苦心焦虑的去克服困难的精神。可是,在今天,我们 还时时听到看到各处不是闹旱便是闹水,甚至于一些蝗虫也能教我们 去吃树皮草根。可怜,也可耻呀!我们连切身的衣食问题都不去设法 解决,还谈什么文明与文化呢? 灌县城不大,可是东西很多。在街上,随处可以看到各种的水 果,都好看好吃。在此处,我看到最大的鸡卵与大蒜大豆。鸡蛋虽然 已卖到一元二角一个,可是这一个实在比别处的大着一倍呀。雪山的 大豆要比胡豆还大。雪白发光,看着便可爱!药材很多,在随便的一 家小药店里,便可以看到雷震子,贝母,虫草,熊胆,麝香,和多少 说不上名儿来的药物。看到这些东西,使人想到西边的山地与草原里 去看一看。啊,要能到山中去割几脐麝香,打几匹大熊,够多威武而 有趣呀! 物产虽多,此地的物价可也很高。只有吃茶便宜,城里五角一 碗,城外三角,再远一点就卖二角了。青城山出茶,而遍地是水,故 应如此。等我练好辟谷的工夫,我一定要搬到这一带来住,不吃什 么,只喝两碗茶,或者每天只写二百字就够生活的了。 在灌县住了十天,才到青城山去。山在县城西南,约四十里。一 路上,渠溪很多,有的浑黄,有的清碧:浑黄的大概是上流刚下了大 雨。溪岸上往往有些野花,在树荫下幽闲的开着。山口外有长生观, 今为荫堂中学校舍;秋后,黄碧野先生即在此教书。入了山,头一座 庙是建福宫,没有什么可看的。由此拾阶而前,行五里,为天师洞 ——我们即住于此。由天师洞再往上走,约三四里,即到上清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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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洞上清宫是山中两大寺院,都招待游客,食宿概有定价,且甚公 道。 从我自己的一点点旅行经验中,我得到一个游山玩水的诀窍: “风景好的地方,虽无古迹,也值得来,风景不好的地方,纵有古 迹,大可以不去。”古迹,十之八九,是会使人失望的。以上清宫和 天师洞两大道院来说吧,它们都有些古迹,而一无足观。上清宫里有 鸳鸯井,也不过是一井而有二口,一方一圆,一干一湿;看它不看, 毫无关系。还有麻姑池,不过是一小方池浊水而已。天师洞里也有这 类的东西,比如洗心池吧,不过是很小的一个水池;降魔石呢,原是 由山崖裂开的一块石头,而硬说是被张天师用剑劈开的。假若没有这 些古迹,这两座庙子的优美正自一点也不减少。上清宫在山头,可以 东望平原,青碧千顷;山是青的,地也是青的,好像山上的滴翠慢慢 流到人间去了的样子。在此,早晨可以看日出,晚间可以看圣灯;就 是白天没有什么特景可观的时候,登高远眺,也足以使人心旷神怡。 天师洞,与上清宫相反,是藏在山腰里,四面都被青山拥抱着,掩护 着,我想把它叫作“抱翠洞”,也许比原名更好一些。 不过,不管庙宇如何,假若山林无可观,就没有多大意思,因为 庙以庄严整齐为主,成不了什么很好的景致。青城之值得一游,正在 乎山的本身也好;即使它无一古迹,无一大寺,它还是值得一看的名 山。山的东面倾斜,所以长满了树木,这占了一个“青”字。山的西 面,全是峭壁千丈,如城垣,这占了一个“城”字。山不厚,由 “青”的这一头转到“城”的那一面,只须走几里路便够了。山也不 算高,由脚至顶不过十里路。既不厚,又不高,按说就必平平无奇 了。但是不然。它“青”,青得出奇,它不像深山老峪中那种老松凝 碧的深绿,也不像北方山上的那种东一块西一块的绿,它的青色是包 住了全山,没有露着山骨的地方;而且,这个笼罩全山的青色是竹 叶,楠叶的嫩绿,是一种要滴落的,有些光泽的,要浮动的,淡绿。 这个青色使人心中轻快,可是不敢高声呼唤,仿佛怕他那似滴未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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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动未动的青翠惊坏了似的。这个青色是使人吸到心中去的,而不是 只看一眼,夸赞一声便完事的。当这个青色在你周围,你便觉出一种 恬静,一种说不出,也无须说出的舒适。假若你非去形容一下不可 呢,你自然的只会找到一个字——幽。所以,吴稚晖先生说:“青城 天下幽。”幽得太厉害了,便使人生畏;青城山却正好不太高,不太 深,而恰恰不大不小的使人既不畏其旷,也不嫌它窄;它令人能体会 到“悠然见南山”的那个“悠然”。 山中有报更鸟,每到晚间,即梆梆的呼叫,和柝声极相似,据道 人说,此鸟不多,且永不出山。那天,寺中来了一队人,拿着好几支 猎枪,我很为那几只会击柝的小鸟儿担心,这种鸟儿有个缺欠,即只 能打三更——梆,梆梆——无论是傍晚还是深夜,它们老这么叫三 下。假若能给它们一点训练,教它们能从一更报到五更,有多么好玩 呢! 白日游山,夜晚听报更鸟,“悠悠”的就过了十几天。寺中的桂 花开始放香,我们恋恋不舍的离别了道人们。 返灌县城,只留一夜,即回成都。过郫县,我们去看了看望丛 祠;没有什么好看的,地方可是很清幽,王法勤委员即葬于此。 成都的地方大,人又多,若把半个多月的旅记都抄写下来,未免 太麻烦了。拣几项来随便谈谈吧。 (一)成都“文协”分会:自从川大迁开,成都“文协”分会因 短少了不少会员,会务曾经有过一个时期不大旺炽。此次过蓉,分会 全体会员举行茶会招待,到会的也还有四十多人,并不太少。会刊 ——《笔阵》——也由几小页扩充到好十几页的月刊,虽然月间经费 不过才有百元钱。这样的努力,不能不令人钦佩!可惜,开会时没有 见到李劼人先生,他上了乐山。《笔阵》所用的纸张,据说,是李先 生设法给捐来的;大家都很感激他;有了纸,别的就容易办得多了。 会上,也没见到圣陶先生,可是过了两天,在开明分店见到。他的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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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很好,只是白发已满了头。他的少爷们,他告诉我,已写了许多篇 小品文,预备出个集子,想找我作序,多么有趣的事啊!郭子杰先 生,陶雄先生都约我吃饭,牧野先生陪着我游看各处,还有陈翔鹤, 车瘦舟诸先生约我聚餐——当然不准我出钱——都在此致谢。瞿冰森 先生和中央日报的同仁约我吃真正成都味的酒席,更是感激不尽。 (二)看戏:吴先忧先生请我看了川剧,及贾瞎子的竹琴,德娃 子的洋琴,这是此次过蓉最快意的事。成都的川剧比重庆的好得多, 况且我们又看的是贾佩之,萧楷成,周慕莲,周企何几位名手,就更 觉得出色了。不过,最使我满意的,倒还是贾瞎子的竹琴。乐器只有 一鼓一板,腔调又是那么简单,可是他唱起来仿佛每一个字都有些魔 力,他越收敛,听者越注意静听,及至他一放音,台下便没法不喝彩 了。他的每一个字像一个轻打梨花的雨点,圆润轻柔;每一句是有声 有色的一小单位;真是字字有力,句句含情。故事中有多少人,他要 学多少人,忽而大嗓,忽而细嗓,而且不只变嗓,还要咬音吐字各尽 其情;这真是点本领!希望再有上成都去的机会。多听他几次! (三)看书:在蓉,住在老友侯宝璋大夫家里。虽是大夫,他却 极喜爱字画。有几块闲钱,他便去买破的字画;这样,慢慢的他已收 集了不少四川先贤的手迹。这样,他也就与西玉龙一带的古玩铺及旧 书店都熟识了。他带我去游玩,总是到这些旧纸堆中来。成都比重庆 有趣就在这里——有旧书摊儿可逛。买不买的且不去管,就是多摸一 摸旧纸陈篇也是快事啊。真的,我什么也没买,书价太高。可是,饱 了眼福也就不虚此行。一般的说,成都的日用品比重庆的便宜一点, 因为成都的手工业相当的发达,出品既多,同业的又多在同一条街上 售货,价格当然稳定一些。鞋、袜、牙刷、纸张什么的,我看出来, 都比重庆的相因着不少。旧书虽贵,大概也比重庆的便宜,假若能来 往贩卖,也许是个赚钱的生意。不过,我既没发财的志愿,也就不便 多此一举,虽然贩卖旧书之举也许是俗不伤雅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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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归来:因下雨,过至中秋前一日才动身返渝。中秋日下午 五时到陈家桥,天还阴着。夜间没有月光,马马虎虎的也就忘了过 节。这样也好,省得看月思乡,又是一番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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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鼠斋杂谈 一 戒酒 并没有好大的量,我可是喜欢喝两杯儿。因吃酒,我交下许多朋 友——这是酒的最可爱处。大概在有些酒意之际,说话作事都要比平 时豪爽真诚一些,于是就容易心心相印,成为莫逆。人或者只在“喝 了”之后,才会把专为敷衍人用的一套生活八股抛开,而敢露一点锋 芒或“谬论”——这就减少了我些脸上的俗气,看着红扑扑的人有点 样子! 自从在社会上作事至今的廿五六年中,我不记得一共醉过多少 次,不过,随便的一想,便颇可想起“不少”次丢脸的事来。所谓丢 脸者,或者正是给脸上增光的事,所以我并不后悔。酒的坏处并不在 撒酒疯,得罪了正人君子——在酒后还无此胆量,未免就太可怜了! 酒的真正的坏处是它伤害脑子。 “李白斗酒诗百篇”是一位诗人赠另一位诗人的夸大的谀赞。据 我的经验,酒使脑子麻木,迟钝,并不能增加思想产物的产量。即使 有人非喝醉不能作诗,那也是例外,而非正常。在我患贫血病的时 候,每喝一次酒,病便加重一些;未喝的时候若患头“昏”,喝过之 后便改为“晕”了,那妨碍我写作! 对肠胃病更是死敌。去年,因医治肠胃病,医生严嘱我戒酒。从 去岁十月到如今,我滴酒未入口。 不喝酒,我觉得自己像哑巴了:不会嚷叫,不会狂笑,不会说 话!啊,甚至于不会活着了!可是,不喝也有好处,肠胃舒服,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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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而不晕,我便能天天写一二千字!虽然不能一口气吐出百篇诗来, 可是细水长流的写小说倒也保险;还是暂且不破戒吧! 二 戒烟 戒酒是奉了医生之命,戒烟是奉了法弊的命令。什么?劣如“长 刀”也卖百元一包?老子只好咬咬牙,不吸了! 从廿二岁起吸烟,至今已有一世纪的四分之一。这廿五年养成的 习惯,一旦戒除可真不容易。 吸烟有害并不是戒烟的理由。而且,有一切理由,不戒烟是不 成。戒烟凭一点“火儿”。那天,我只剩了一支“华丽”。一打听, 它又长了十块!三天了,它每天长十块!我把这一支吸完,把烟灰碟 擦干净,把洋火放在抽屉里。我“火儿”啦,戒烟! 没有烟,我写不出文章来。廿多年的习惯如此。这几天,我硬 撑!我的舌头是木的,嘴里冒着各种滋味的水,嗓门子发痒,太阳穴 微微的抽着疼!——顶要命的是脑子里空了一块!不过,我比烟要更 厉害些:尽管你小子给我以各样的毒刑,老子要挺一挺给你看看! 毒刑夹攻之后,它派来会花言巧语的小鬼来劝导:“算了吧,也 总算是个老作家了,何必自苦太甚!况且天气是这么热;要戒,等到 秋凉,总比较的要好受一点呀!” “去吧!魔鬼!咱老子的一百元就是不再买又霉、又臭、又硬、 又伤天害理的纸烟!” 今天已是第六天了,我还撑着呢!长篇小说没法子继续写下去; 谁管它!除非有人来说:“我每天送你一包‘骆驼’,或廿支‘华 福’,一直到抗战胜利为止!”我想我大概不会向“人头狗”和“长 刀”什么的投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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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戒茶 我既已戒了烟酒而半死不活,因思莫若多加几戒,爽性快快的死 了倒也干脆。 谈再戒什么呢? 戒荤吗?根本用不着戒,与鱼不见面者已整整二年,而猪羊肉近 来也颇疏远。还敢说戒?平价之米,偶尔有点油肉相佐,使我绝对相 信肉食者“不鄙”!若只此而戒除之,则腹中全是平价米,而人也决 变为平价人,可谓“鄙”矣!不能戒荤! 必不得已,只好戒茶。 我是地道中国人,咖啡、蔻蔻、汽水、啤酒,皆非所喜,而独喜 茶。有一杯好茶,我便能万物静观皆自得。烟酒虽然也是我的好友, 但它们都是男性的——粗莽,热烈,有思想,可也有火气——未若茶 之温柔,雅洁,轻轻的刺戟,淡淡的相依;茶是女性的。 我不知道戒了茶还怎样活着,和干吗活着。但是,不管我愿意不 愿意,近来茶价的增高已教我常常起一身小鸡皮疙瘩! 茶本来应该是香的,可是现在卅元一两的香片不但不香,而且有 一股子咸味!为什么不把咸蛋的皮泡泡来喝,而单去买咸茶呢?六十 元一两的可以不出咸味,可也不怎么出香味,六十元一两啊!谁知道 明天不就又长一倍呢! 恐怕呀,茶也得戒!我想,在戒了茶以后,我大概就有资格到西 方极乐世界去了——要去就抓早儿,别把罪受够了再去!想想看,茶 也须戒! 四 猫的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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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鼠斋的老鼠并不见得比别家的更多,不过也不比别处的少就是 了。前些天,柳条包内,棉袍之上,毛衣之下,又生了一窝。 没法不养只猫子了,虽然明知道一买又要一笔钱,“养”也至少 须费些平价米。 花了二百六十元买了只很小很丑的小猫来。我很不放心。单从身 长与体重说,厨房中的老一辈的老鼠会一口咬两只这样的小猫的。我 们用麻绳把咪咪拴好,不光是怕它跑了,而是怕它不留神碰上老鼠。 我们很怕咪咪会活不成的,它是那么瘦小,而且终日那么团着身 哆哩哆嗦的。 人是最没办法的动物,而他偏偏爱看不起别的动物,替它们担 忧。 吃了几天平价米和煮包谷,咪咪不但没有死,而且欢蹦乱跳的 了。它是个乡下猫,在来到我们这里以前,它连米粒与包谷粒大概也 没吃过。 我们总觉得有点对不起咪咪——没有鱼或肉给它吃,没有牛奶给 它喝。猫是食肉动物,不应当吃素! 可是,这两天,咪咪比我们都要阔绰了;人才真是可怜虫呢!昨 天,我起来相当的早,一开门咪咪骄傲的向我叫了一声,右爪按着个 已半死的小老鼠。咪咪的旁边,还放着一大一小的两个死蛙——也是 咪咪咬死的,而不屑于去吃,大概死蛙的味道不如老鼠的那么香美。 我怔住了,我须戒酒、戒烟、戒茶,甚至要戒荤,而咪咪——那 么瘦小丑陋的小东西——会有两只蛙,一只老鼠作早餐!说不定,它 还许已先吃过两三个蚱蜢了呢! 五 最难写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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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问:什么文章最难写? 答:自己不愿意写的文章最难写。比如说:邻居二大爷年七十, 无疾而终。二大爷一辈子吃饭穿衣,喝两杯酒,与常人无异。他没立 过功,没立过言。他少年时是个连模样也并不惊人的少年,到老年也 还是个平平常常的老人,至多,我只能说他是个安分守己的好公民。 可是,文人的灾难来了!二大爷的儿子——大学毕业,现在官居某机 关科员——送过来讣文,并且诚恳的请赐挽词。我本来有两句可以赠 给一切二大爷的挽词:“你死了不能再见,想起来好不伤心!”可是 我不敢用它来搪塞二大爷的科员少爷,怕他说我有意侮辱他的老人。 我必须另想几句——近邻,天天要见面,假若我决定不写,科员少爷 会恼我一辈子的。可是,老天爷,我写什么呢? 在这很为难之际,我真佩服了从前那些专凭作挽诗寿序挣吃饭的 老文人了!你看,还以二大爷这件事为例吧,差不多除了扯谎,我简 直没法写出一个字。我得说二大爷天生的聪明绝顶,可是还“别”说 他虽聪明绝顶,而并没著过书,没发明过什么东西,和他在算钱的时 候总是脱了袜子的。是的,我得把别人的长处硬派给二大爷,而把二 大爷的短处一字不题。这不是作诗或写散文,而是替死人来骗活人! 我写不好这种文章,因为我不喜欢扯谎。 在挽诗与寿序等而外,就得算“九一八”,“双十”与“元旦” 什么的最难写了。年年有个元旦,年年要写元旦,有什么好写呢?每 逢接到报馆为元旦增刊征文的通知,我就想这样回复:“死去吧!省 得年年教我吃苦!”可是又一想,它死了岂不又须作挽联啊?于是只 好按住心头之火,给它拼凑几句——这不是我作文章,而是文章作 我!说到这里,相应提出“救救文人!”的口号,并且希望科员少爷 与报馆编辑先生网开一面,叫小子多活两天! 六 最可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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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怕两种人:第一种是这样的——凡是他所不会的,别人若 会,便是罪过。比如说:他自己写不出幽默的文字来,所以他把幽默 文学叫作文艺的脓汁,而一切有幽默感的文人都该加以破坏抗战的罪 过。他不下一番工夫去考查考查他所攻击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而只因 为他自己不会,便以为那东西该死。这是最要不得的态度,我怕有这 种态度的人,因为他只会破坏,对人对己都全无好处。假若他作公务 员,他便只有忌妒,甚至因忌妒别人而自己去作汉奸;假若他是文 人,他便也只会忌妒,而一天到晚浪费笔墨,攻击别人,且自鸣得 意,说自己颇会批评——其实是扯淡!这种人乱骂别人,而自己永不 求进步;他污秽了批评,且使自己的心里堆满了尘垢。 第二种是无聊的人。他的心比一个小酒盅还浅,而面皮比墙还 厚。他无所知,而自信无所不知。他没有不可干的事,而一切都莫名 其妙。他的谈话只是运动运动唇齿舌喉,说不说与听不听都没有多大 关系。他还在你正在工作的时候来“拜访”。看你正忙着,他赶快就 说,不耽误你的工夫。可是,说罢便安然坐下了——两个钟头以后, 他还在那儿坐着呢!他必须谈天气,谈空袭,谈物价,而且随时给你 教训:“有警报还是躲一躲好!”或是“到八月节物价还要涨!”他 的这些话无可反驳,所以他会百说不厌,视为真理。我真怕这种人, 他耽误了我的时间,而自杀了他的生命! 七 衣 对于英国人,我真佩服他们的穿衣服的本领。一个有钱的或善交 际的英国人,一天也许要换三四次衣服。开会,看赛马,打球,跳 舞……都须换衣服。据说:有人曾因穿衣脱衣的麻烦而自杀。我想这 个自杀者并不是英国人。英国人的忍耐性使他们不会厌烦“穿”和 “脱”,更不会使他们因此而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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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反对穿衣要整洁,甚至不反对衣服要漂亮美观。可是,假 若教我一天换几次衣服,我是也会自杀的。想想看,系钮扣解钮扣, 是多么无聊的事!而钮扣又是那么多,那么不灵动,那么不起好感, 假若一天之中解了又系,系了再解,至数次之多,谁能不感到厌世 呢! 在抗战数年中,生活是越来越苦了。既要抗战,就必须受苦,我 决不怨天尤人。再进一步,若能从苦中求乐,则不但可以不出怨言, 而且可以得到一些兴趣,岂不更好呢!在衣食住行人生四大麻烦中, 食最不易由苦中求乐,菜根香一定香不过红烧蹄膀!菜根使我贫血; “狮子头”却使我壮如雄狮! 住和行虽然不像食那样一点不能将就,可是也不会怎样苦中生 乐。三伏天住在火炉子似的屋内,或金鸡独立的在汽车里挤着,我都 想掉泪,一点也找不出乐趣。 只有穿的方面,一个人确乎能由苦中找到快活。“七七”抗战 后,由家中逃出,我只带着一件旧夹袍和一件破皮袍,身上穿着一件 旧棉袍。这三袍不够四季用的,也不够几年用的。所以,到了重庆, 我就添置衣裳。主要的是灰布制服。这是一种“自来旧”的布作成 的,一下水就一蹶不振,永远难看。吴组缃先生名之为斯文扫地的衣 服。可是,这种衣服给我许多方便——简直可以称之为享受!我可以 穿着裤子睡觉,而不必担心裤缝直与不直;它反正永远不会直立。我 可以不必先看看座位,再去坐下;我的宝裤不怕泥土污秽,它原是自 来旧。雨天走路,我不怕汽车。晴天有空袭,我的衣服的老鼠皮色便 是伪装。这种衣服给我舒适、自由和亲切之感。它和我好像多年的老 夫妻,彼此有完全的了解,没有一点隔膜。 我希望抗战胜利之后,还老穿着这种国难衣,倒不是为省钱,而 是为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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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行 朋友们屡屡函约进城,始终不敢动。“行”在今日,不是什么好 玩的事。看吧,从北碚到重庆第一就得出“挨挤费”一千四百四十 元。所谓挨挤费者就是你须到车站去“等”,等多少时间?没人能告 诉你。幸而把车等来,你还得去挤着买票,假若你挤不上去,那是你 自己的无能,只好再等。幸而票也挤到手,你就该到车上去挨挤。这 一挤可厉害!你第一要证明了你的确是脊椎动物,无论如何你都能直 挺挺的立着。第二,你须证明在进化论中,你确是猴子变的,所以现 在你才能手脚并用,全身紧张而灵活,以免被挤成像四喜丸子似的一 堆肉。第三,你要有“保护皮”,足以使你全身不怕伞柄、胳臂肘、 脚尖、车窗等等的戳、碰、刺、钩;否则你会遍体鳞伤。第四,你要 有不中暑发痧的把握,要有不怕把鼻子伸在有狐臭的腋下而不能动的 本事……你须备有的条件太多了,都是因为你喜欢交那一千四百多元 的挨挤费! 我头昏,一挤我就有变成爬虫的可能,所以,我不敢动。 再说,在重庆住一星期,至少花五六千元;同时,还得耽误一星 期的写作;两面一算,使我胆寒! 以前,我一个人在流亡,一人吃饱便天下太平,所以东跑西跑, 一点也不怕赔钱。现在,家小在身边,一张嘴便是五六个嘴一齐来, 于是嘴与胆子乃适成反比,嘴越多,胆子越小! 重庆的人们哪,设法派小汽车来接呀,否则我是不会去看你们 的。你们还得每天给我们一千元零花。烟、酒都无须供给,我已戒 了。啊,笑话是笑话,说真的,我是多么想念你们,多么渴望见面畅 谈呀! 九 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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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七七”抗战后,从家中跑出来的时候,我的衣服虽都是旧 的,而一顶呢帽却是新的。那是秋天在济南花了四元钱买的。 廿八年随慰劳团到华北去,在沙漠中,一阵狂风把那顶呢帽刮 去,我变成了无帽之人。假若我是在四川,我便不忙于去再买一顶 ——那时候物价已开始要张开翅膀。可是,我是在北方,天已常常下 雪,我不可一日无帽。于是,在宁夏,我花了六元钱买了一顶呢帽。 在战前它公公道道的值六角钱。这是一顶很顽皮的帽子。它没有一定 的颜色,似灰非灰,似紫非紫,似赭非赭,在阳光下,它仿佛有点发 红,在暗处又好似有点绿意。我只能用“五光十色”去形容它,才略 为近似。它是呢帽,可是全无呢意。我记得呢子是柔软的,这顶帽可 是非常的坚硬,用指一弹,它 的响。这种不知何处制造的硬呢会 把我的脑门儿勒出一道小沟,使我很不舒服;我须时时摘下帽来,教 脑袋休息一下!赶到淋了雨的时候,它就完全失去呢性,而变成铁筋 洋灰的了。因此,回到重庆以后,我总是能不戴它就不戴;一看见它 我就有点害怕。 因为怕它,所以我在白象街茶馆与友摆龙门阵之际,我又买了一 顶毛织的帽子。这一顶的确是软的,软得可以折起来,我很高兴。 不幸,这高兴又是短命的。只戴了半个钟头,我的头就好像发了 火,痒得很。原来它是用野牛毛织成的。它使脑门热得出汗,而后用 那很硬的毛儿刺那张开的毛孔!这不是戴帽,而是上刑! 把这顶野牛毛帽放下,我还是得戴那顶铁筋洋灰的呢帽。经雨 淋、汗沤、风吹、日晒,到了今年,这顶硬呢帽不但没有一定的颜 色,也没有一定的样子了——可是永远不美观。每逢戴上它,我就躲 着镜子;我知道我一看见它就必有斯文扫地之感! 前几天,花了一百五十元把呢帽翻了一下。它的颜色竟自有了固 定的倾向,全体都发了红。它的式样也因更硬了一些而暂时有了归 宿,它的确有点帽子样儿了!它可是更硬了,不留神,帽檐碰在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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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硬东西上,硬碰硬,我的眼中就冒了火花!等着吧,等到抗战胜利 的那天,我首先把它用剪子铰碎,看它还硬不硬! 十 狗 中国狗恐怕是世界上最可怜最难看的狗。此处之“难看”并不指 狗种而言,而是与“可怜”密切相关。无论狗的模样身材如何,只要 喂养得好,它便会长得肥肥胖胖的,看着顺眼。中国人穷。人且吃不 饱,狗就更提不到了。因此,中国狗最难看;不是因为它长得不体 面,而是因为它骨瘦如柴,终年夹着尾巴。 每逢我看见被遗弃的小野狗在街上寻找粪吃,我便要落泪。我并 非是爱作伤感的人,动不动就要哭一鼻子。我看见小狗的可怜,也就 是感到人民的贫穷。民富而后猫狗肥。 中国人动不动就说:我们地大物博。那也就是说,我们不用着急 呀,我们有的是东西,永远吃不完喝不尽哪!哼,请看看你们的狗 吧! 还有:狗虽那么找不着吃,(外国狗吃肉,中国狗吃粪;在动物 学上,据说狗本是食肉兽。)那么随便就被人踢两脚,打两棍,可是 它们还照旧的替人们服务。尽管它们饿成皮包着骨,尽管它们刚被主 人踹了两脚,它们还是极忠诚的去尽看门守夜的责任。狗永远不嫌主 人穷。这样的动物理应得到人们的赞美,而忠诚、义气、安贫、勇敢 等等好字眼都该归之于狗。可是,我不晓得为什么中国人不分黑白的 把汉奸与小人叫作走狗,倒仿佛狗是不忠诚不义气的动物。我为狗喊 冤叫屈! 猫才是好吃懒作,有肉即来,无食即去的东西。洋奴与小人理应 被叫作“走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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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是因为狗的脾气好,不像猫那样傲慢,所以中国人不说“走 猫”而说“走狗”?假若真是那样,我就又觉得人们未免有点“软的 欺,硬的怕”了! 不过,也许有一种狗,学名叫作“走狗”;那我还不大清楚。 十一 昨天 昨天一整天不快活。老下雨,老下雨,把人心都好像要下湿了! 有人来问往哪儿跑?答以:嘉陵江没有盖儿。邻家聘女。姑娘有 二十二三岁,不难看。来了一顶轿子,她被人从屋中掏出来,放进轿 中;轿夫抬起就走。她大声的哭。没有锣鼓。轿子就那么哭着走了。 看罢,我想起幼时在鸟市上买鸟。贩子从大笼中抓出鸟来,放在我的 小笼中,鸟尖锐的叫。 黄狼夜间将花母鸡叼去。今午,孩子们在山坡后把母鸡找到。脖 子上咬烂,别处都还好。他们主张还炖一炖吃了。我没拦阻他们。乱 世,鸡也该死两道的。 头总是昏。一友来,又问:“何以不去打补针?”我笑而不答, 心中很生气。 正写稿子,友来。我不好让他坐。他不好意思坐下,又不好意思 马上就走。中国人总是过度的客气。 友人函告某人如何,某事如何,即答以:“大家肯把心眼放大一 些,不因事情不尽合己意而即指为恶事,则人世纠纷可减半矣!”发 信后,心中仍在不快。 长篇小说越写越不像话,而索短稿者且多,颇郁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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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屋冷话少,又戒了烟,呆坐无聊,八时即睡。这是值得记下 来的一天——没有一件痛快事!在这样的日子,连一句漂亮的话也写 不出!为什么我们没有伟大的作品哪?哼,谁知道! 十二 傻子 在民间的故事与笑话里,有许多许多是讲兄弟三个,或姐妹三 个,或盟兄弟三个,或女婿三个;第三个必定是傻子,而傻子得到最 后的胜利。据说这种结构的公式是世界性的,世界各处都有这样的故 事与笑话。为什么呢?因为人们是同情于弱者的。三弟三妹三女婿既 最幼,又最傻,所以必须胜利。 和许多别种民间故事与笑话的含义一样,这种同情弱者的表示可 也许是“夫子自道也”。这就是说:人民有一肚子委屈而无处去诉, 就只好想象出一位“臣包文正”,或北侠欧阳春来,给他们撑一撑 腰,吐一口气。同样的,他们制造出弱者胜利的故事与笑话,也是为 了自慰;故事与笑话中的傻子就是他们自己。他们自己既弱且愚,可 是他们讽刺了那有势力,有钱财,与有学问的人,他们感到胜利。 可是,这种讽刺的胜利到底是否真正的胜利,就不大好说。假若 胜利必须是精神上的呢,他们大概可以算得了胜。反之,精神胜利若 因无补于实际而算不得胜利,那就不大好办了。 在我们的民间,这种傻子胜利的故事与笑话似乎比哪一国都多。 我不知道,我应当庆祝他们已经得到胜利,还是应当把我的“怪难过 的”之感告诉给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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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惯 不管别位,以我自己说,思想是比习惯容易变动的。每读一本 书,听一套议论,甚至看一回电影,都能使我的脑子转一下。脑子的 转法是像螺丝钉,虽然是转,却也往前进。所以每转一回,思想不仅 变动,而且多少有点进步。记得小的时候,有一阵子很想当黄天霸。 每逢四顾无人,便掏出瓦块或碎砖,回头轻喊:看镖!有一天,把醋 瓶也这样出了手,几乎挨了顿打。这是听《五女七贞》的结果。及至 后来读了托尔斯泰等人的作品,就是看杨小楼扮演黄天霸,也不会再 扔醋瓶了。你看,这不仅是思想老在变动,而好歹的还高了一二分 呢。 习惯可不能这样。拿吸烟说吧,读什么,看什么,听什么,都吸 着烟。图书馆里不准吸烟,干脆就不去。书里告诉我,吸烟有害,于 是想戒烟,可是想完了,照样的点上一支。医院里陈列着“烟肺”, 也看见过,颇觉恐慌,我也是有肺动物啊!这点嗜好都去不掉,连肺 也对不起呀,怎能成为英雄呢?!思想很高伟了;乃至吃过饭,高伟 的思想又随着蓝烟上了天。有的时候确是坚决,半天儿不动些小白纸 卷,而且自号为理智的人——对面是习惯的人。后来也不是怎么一股 劲,连吸三支,合着并未吃亏。肺也许又黑了许多,可是心还跳着, 大概一时不至于死,这很足自慰。 什么都这样。按说一个自居摩登的人,总该常常携着夫人在街上 走走了。我也这么想过,可是作不到。大家一看,我就毛咕,“你慢 慢走着,咱们家里见吧!”把夫人落在后边,我自己迈开了大步。什 么“尖头曼”“方头曼”的,不管这一套。虽然这么说,到底觉得差 一点。从此再不去双双走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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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知电影比京戏文明些,明知京戏的锣鼓专会供给头疼,可是嘉 宝或红发女郎总胜不过杨小楼去。锣鼓使人头疼得舒服,仿佛是。同 样,冰激凌,咖啡,青岛洗海澡,美国橘子,都使我摇头。酸梅汤, 香片茶,裕德池,肥城桃,老有种知己的好感。这与提倡国货无关, 而是自幼儿养成的习惯。年纪虽然不大,可是我的幼年还赶上了野蛮 时代。那时候连皇上都不坐汽车,可想见那是多么野蛮了。 跳舞是多么文明的事呢,我也没份儿。人家印度青年与日本青 年,在巴黎或伦敦看见跳舞,都讲究馋得咽吐沫。有一次,在艾丁堡 (1),跳舞场拒绝印度学生进去,有几位差点上了吊。还有一次在海船 上举行跳舞会,一个日本青年气得直哭,因为没人招呼他去跳。有人 管这种好热闹叫作猴子的摹仿,我倒并不这么想。在我的脑子里,我 看这并不成什么问题,跳不能叫印度登时独立,也不能叫日本灭亡。 不跳呢,更不会就怎样了不得。可是我不跳。一个人吃饱了没事,独 自跳跳,还倒怪好。叫我和位女郎来回的拉扯,无论说什么也来不 及。看着就不顺眼,不用说真去跳了。这和吃冰激凌一样,我没有这 个口胃。舌头一凉,马上联想到泻肚,其实心里准知道并没有危险。 还有吃西餐呢。干净,有一定的份量,好消化,这些我全知道。 不过吃完西餐要不补充上一碗馄饨两个烧饼,总觉得怪委屈的。吃了 带血的牛肉,喝凉水,我一定跑肚。想象的作用。这就没有办法了, 想象真会叫肚子山响! 对于朋友,我永远爱交老粗儿。长发的诗人,洋装的女郎,打高 尔夫的男性女性,咬言咂字的学者,满跟我没缘。看不惯。老粗儿的 言谈举止是咱自幼听惯看惯的。一看见长发诗人,我老要告诉他先去 理发;即使我十二分佩服他的诗才,他那些长发使我堵的慌。家兄永 远到“推剃两便”的地方去“剃”,亮堂堂的很悦目。女子也剪发, 在理论上我极同意,可是看着别扭。问我女子该梳什么“头”,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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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不出,我总以为女性应留着头发。我的母亲,我的大姐,不都是世 界上最好的女人么?她们都没剪发。 行难知易,有如是者。 (1) 现通译爱丁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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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看舞剑忙提笔 齐白石大师题画诗里有这么一句:“乍看舞剑忙提笔”,这大概 是说由看到舞剑的鹤立星流而悟出作画的气势,故急于提笔,恐稍纵 即逝也。 刘宝全老夫子是位乐师,弹得一手好琵琶,这大有助于他对京韵 大鼓的创造新腔,自成一家。 梅兰芳院长喜画。他说过:会画几笔,懂得些彩墨的运用,对设 计戏装、舞台布景等颇有帮助。 这类的例子还很多,不必一一介绍。这说明什么?就是:艺术各 部门虽各有领域,可是艺术修养却不限于在一个领域里打转转。一位 音乐家而会写写诗,填填词,必能按字寻声,丝丝入扣,给歌词制出 更好的曲谱来。一位戏曲演员而懂些音韵学,也必能更好地行腔吐 字,有余叔岩、言菊朋二家为证。据说:王维的诗中有画,画中有 诗,或正因为他既是诗人,又是画家。业精于专,而不忌博也。艺术 修养本有专与博的两面,缺一不可。专凭一技之长,不易获得丰富的 艺术生活与修养,且往往不能使这一技达乎尖端,有所创辟。古代文 人于诗文之外,还讲究精于琴棋书画,也许有些道理。 爱去看戏,还宜自己也学会唱几句。爱看画展,何不自己也学画 几笔。自己动手,才能提高欣赏。我记得从前有不少戏曲名演员经常 和文人与画家们在一起,你教教我,我教教你,互为师生。我看这个 办法不错。当初,我在重庆遇到滑稽大鼓歌手富少舫先生,他要求我 给写新词儿,我请他先教会我一些老段子。他教给了我两段最不易唱 的,《白帝城》与《长坂坡》。于是,我就能给他写新词儿了。这种 互为师生的办法确是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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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不着说,习字学画,或学点吹打拉弹,对陶冶性情也大有好 处。每当我工作一天之后,头昏火盛,想发脾气,我就静静地磨点 墨,找些废纸,乱写一番。字不成体,全无是处,故有“歪诗怪字愧 风流”之语以自嘲。虽愧风流,可是不发脾气了,几乎有练气功之 效,连跟我捣乱的白猫也不忍去叱喝一声了。 我有几把戏曲名演员写画的扇子。谈及目前青年演员练字学画, 将它们给《北京日报》的记者看了看,证明演员们业余写字作画已有 传统。他们嘱我说几句话,就写成这么几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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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话” 二十岁以前,我说纯粹的北平话。二十岁以后,糊口四方,虽然 并不很热心去学各地的方言,可是自己的言语渐渐有了变动:一来是 久离北平,忘记了许多北平人特有的语调词汇;二来是听到别处的语 言,感觉到北平话,特别是在腔调上,有些太飘浮的地方,就故意的 去避免。于是,一来二去,我的话就变成一种稍稍忘记过、矫正过的 北平话了。大体上说,我说的是北平话,而且相当的喜爱它。 三十岁左右的五年中,住在英国。因为岁数稍大,和没有学习语 文的天才,所以并没能把英语习好。有一个期间,还学习了一点拉丁 和法文,也因脑子太笨而没有任何成绩。不过,我总算与外国语言接 触过了。在上一段中,我说明了怎样因与国内的方言接触,而稍稍改 变了自己的北平话;在这里,就是与外国语接触之后,我便拿北平话 ——因为我只会讲北平话——去代表中国话,而与外国话比较了。 最初,因英语中词汇的丰富,文法的复杂,我感到华语的枯窘简 陋。在偶尔练习一点翻译的时候,特别使我痛苦:找不着适当的字 啊!把完好的句子都拆毁了啊!我鄙视我的北平话了! 后来,稍稍学了一点拉丁及法文,我就更爱英文,也就翻回头来 更爱华语了,因为以英文和拉丁或法文比较,才知道英文的简单正是 语言的进步,而不是退化;那么以华语和英语比较,华语的惊人的简 单,也正是它的极大的进步。 及至我读了些英文文艺名著之后,我更明白了文艺风格的劲美, 正是仗着简单自然的文字来支持,而不必要花枝招展,华丽辉煌。英 文《圣经》,与狄福、司威夫特等名家的作品,都是用了最简劲自然 的,也是最好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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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正是我开始学习写小说的时候;所以,我一下手便拿出 我自幼儿用惯了的北平话。在第一二本小说中,我还有时候舍不得那 文雅的华贵的词汇;在文法上,有时候也不由得写出一二略为欧化的 句子来。及至我读了《艾丽司漫游奇境记》(1)等作品之后,我才明白 了用儿童的语言,只要运用得好,也可以成为文艺佳作。我还听说, 有人曾用“基本英文”改写文艺杰作,虽然用字极少,也还能保持住 不少的文艺性;这使我有了更大的胆量,去脱了华艳的衣衫,而露出 文字的裸体美来。在当代的名著中,英国写家们时常利用方言;按照 正规的英文法程来判断这些方言,它们的文法是不对的,可是这些语 言放在文艺作品中,自有它们的不可忽视的力量,绝对不是任何其他 语言可以代替的。是的,它们的确与正规文法不合,可是它们原本有 自己的文法啊!你要用它,就得承认它的独立与自由,因为它自有它 自己的生命。假若你只采取它一两个现成的字,而不肯用它的文法, 你就只能得到它的一点小零碎来作装饰,而得不到它的全部生命的力 量。因此,我自己的笔也逐渐的、日深一日的,去沾那活的、自然 的、北平话的血汁,不想借用别人的文法来装饰自己了。我不知道这 合理与否,我只觉得这个作法给我不少的欣喜,使我领略到一点创作 的乐趣。看,这是我自己的想象,也是我自己的语言哪! 避免欧化的句子是不容易的。我们自己的文法是那么简单,简直 没有法子把一句含意复杂的话说得圆满呀!可是,我还是设法去避 免,我会把一长句拆开来说,还教它好听,明白,生动。把含意复杂 的一个长句拆开来说,恐怕就不能完全传达那个长句所要表现的意思 了,句子的形式既变,意思恐怕也就或多或少总有些变动;即使能够 不多不少的恰如原意,那句子形式的变动也会使情调语气随着改变。 于此,欧化的语句有时候是必不能舍弃的,特别是在说理的文章里。 不过,我自己不大写说理的文章,我所写的大多数是诗歌小说之类的 东西。这类的东西需要写得美好,简劲,有感动力。那么,语言之美 是独特的无法借用,有不得不在自己的语言中探索其美点者。谈到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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劲,中国言语恰恰天然的不会把句子拉长;强使之长,一句中有若干 “底”,“地”,与“的”,或许能于一句中表达迂回复杂的意念, 有如上述;但在文艺作品中这必然的会使气势衰沉,而且只能看而不 能读,给诗歌与戏剧中的对话一个致命伤。在一个哲学家口中,他也 许只求他的话能使人作深思,而不管它是多么别扭、生硬、冗长,文 艺家便不敢这么冒险,因为他虽然也愿使人深思细想,可是他必定是 用从心眼中发出来的最有力、最扼要、最动人的言语,使人咂摸着人 情世态,含泪或微笑着去作深思。他要先感动人。这从心眼中掏出来 的言语,必是极简单、极自然、极通俗的。媳妇哭婆婆,或许用点儿 修辞;当她哭自己的儿女的时候,她只叫一两声“我的肉”,而昏倒 了!文字的感动力是来自在某个场合中必然的说某种话——这个话是 最普遍常用的,绝难借用外国文法的。一个哲学家,与一个工友,在 他痛苦的时节,是同样的只会叫“妈”的。 我明白了上述的一点道理——对不对,我可不敢说——我就决定 放弃了翻译工作。这工作是极要紧的,但是它使我太痛苦——顾了自 己,便损害了别人;顾及别人,便失落了自己。言语的不同没法使彼 此尽欢而散。同时,我写作小说也就更求与口语相合,把修辞看成怎 样能从最通俗的浅近的词汇去描写,而不是找些漂亮文雅的字来漆 饰。用字如此,句子也力求自然,在自然中求其悦耳生动。我愿在纸 上写的和从口中说的差不多。到了这个地步,有时候我颇后悔我曾经 矫正过自己的北平话了:有许多好的词汇,好的句法,因为怕别人不 懂而不用,乃至渐渐的忘记了。是的,中国话确是太简单了,词与字 真是太不够用了;把文言与白话掺合起来用,或者还能勉强应付;可 是我立志要写白话,不借助于文言,岂不是自找苦吃?况且,我又忘 了许多北平话呢! 我要恢复我的北平话。它怎样说,我便怎样写。怕别人不懂吗? 加注解呀。无论怎说,地方语言运用得好,总比勉强的用四不像的、 毫无精力的普通官话强得多。至于借用外国文法,我不反对别人去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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验,我自己可是还无暇及此,因为我还没能把自己的语言运用得很好 哇!先把握住自己的话,而后再添加外来的材料,也许更牢靠一些。 近来有件伤心的事:我练习着写诗,把自己憋得半死!我知道, 诗是语言的结晶。我写的是白话诗,自然须是白话的结晶。可是,这 结晶不成;知道的白话是那么少啊!而且所知道的那一些,又运用得 那么拙笨啊!我还是不敢多向外国语求救,可是文言不住的对我招 手。我本想置之不理,给它个冷肩膀吃。但是,没了米,也只好吃面 粉了,还能饿着吗?唉,对白话我有点不忠之罪!是白话不够用吗? 是白话不配上诗的园里去吗?都不是!是自己无才,而且有点偷懒 啊!我以为,从诗的言语上说,假若“刁骚”,“歧路”,“原 野”,“涟漪”等无聊的词汇不被铲除了去,白话诗或者老是一片草 地,而排列着许多坟头儿,永远成不了美丽的林园。 不过,近来也有桩可喜的事:我在练习写话剧。话剧太难写了, 我当然不会一蹴而成功。但是,且不管剧中旁的一切,单就对话来 说,实在使我快活。我没有统计过,在一出三幕或四幕剧中,用过多 少个字。我可是直觉的感到,我用字很少,因为在写剧的时节,我可 以充分地去想象:某个人在某时某地须说什么话,而这些话必定要立 竿见影的发生某种效果;用不着转文,也用不着多加修饰,言语是心 之声,发出心声,则一呼一嗽都能感人。在这里,我留神语言的自然 流露,远过于文法的完整;留神音调的美妙,远过于修辞的选择。剧 中人口里的一个“哪”或“吗”,安排得当,比完整而无力的一大句 话,要收更多的效果。在这里,才真真的不是作文,而是讲话。话语 的本来的文法,在此万不能移动;话语的音节腔调之美,在此须充分 的发扬。剧中人所讲的是生命与生活中的话语,不是在背诵文章。 我没有学习语言的天才,故对语言的比较也就没有任何研究。我 也没研究过文法,而只知道自己口中所说的话自有文法,很难改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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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语文既无所知,可是还要谈论到它们,不过是本着自己学习写作的 经验说说实话而已,说不定就是一片胡言啊! (1) 即《爱丽丝漫游奇境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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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与狐 我所见过的鬼都是鼻眼俱全,带着腿儿,白天在街上蹓跶的。夜 间出来活动的鬼,还未曾遇到过;不是他们的过错,而是因为我不敢 走黑道儿。平均的说,我总是晚上九点后十点前睡觉,鬼们还未曾出 来;一睁眼就又天亮了,据说鬼们是在鸡鸣以前回家休息的。所以我 老与鬼们两不照面,向无交往。即使有时候鬼在半夜扒着窗户看看 我,我向来是睡得如死狗一般,大概他们也不大好意思惊动我。据我 推测,鬼的拿手戏是在吓唬人;那么,我夜间不醒,他也就没办法。 就是他想一口冷气把我吹死,到底未能先使我的头发立起如刺猬的样 子,他大概是不会过瘾的。 假若黑夜的鬼可以躲避,白天的鬼倒真没法儿防备。我不能白天 也老睡觉。只要我一上街,总得遇上他。有时候在家中静坐,他会找 上门来。夜里的鬼并不这样讨人嫌。还有呢,夜间的鬼有种种奇装异 服与怪脸面,使人一见就知道鬼来了,如披散着头发,吐着舌头,走 道儿没声音,和驾着阴风等等。这些特异的标帜使人先有个准备,能 打呢就和他开仗,如若个子太高或样子太可怕呢,咱就给他表演个二 百米或一英里竞走,虽然他也许打破我的纪录,而跑到前面去,可是 到底我有个希望。白天的鬼,哼,比夜间的要厉害着多少倍,简直不 知多少倍。第一,他不吐舌头,也不打旋风;他只在你不留神的时 候,脚底下一绊,你准得躺下。他的样子一点也不见得比我难看,十 之八九是胖胖的,一肚子鬼胎。他要能吓唬你,自然是见面就“虎” 一气了;可是一般的说,他不“虎”,而是嬉皮笑脸的讨人喜欢,等 你中了他的计策之后,你才觉出他比棺材板还硬还凉。他与夜鬼的分 别是这样:夜鬼拿人当人待,他至多不过希望拉个替身;白日鬼根本 不拿人当人,你只是他的诡计中的一个环节,你永远逃不出他的圈 儿。夜鬼大概多少有点委屈,所以白脸红舌头的出出恶气,这情有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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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白日鬼什么委屈也没有,他干脆要占别人的便宜。夜鬼不讲什么 道德,因为他晓得自己是鬼;白日鬼很讲道德,嘴里讲,心里是男盗 女娼一应俱全。更厉害的是他比夜鬼的心眼多,他知道怎样有组织, 用大家的势力摆下迷魂大阵,把他所要收拾的一一的捉进阵去。在夜 鬼的历史里,很少有大头鬼、吊死鬼等等联合起来作大规模运动的。 白日鬼可就两样了,他们永远有团体,有计划,使你躲开这个,躲不 开那个,早晚得落在他们的手中。夜鬼因为势力孤单,他知道怎样不 专凭势力,而有时也去找个清官,如包老爷之流,诉诉委屈,而从法 律上雪冤报仇。白日鬼不讲这一套,世上的包老爷多数死在他们的手 里,更不用说别人了。这种鬼的存在似乎专为害人,就是害不死人, 也把人气死。他们什么也晓得,只是不晓得怎样不讨厌。他们的心眼 很复杂,很快,很柔软——像块皮糖似的怎揉怎合适,怎方便怎去。 他们没有半点火气,地道的纯阴,心凉得像块冰似的,口中叼着大吕 宋烟。 这种无处无时不讨厌的鬼似乎该有个名称,我想“不知死的鬼” 就很恰当。这种鬼虽具有人形,而心肺则似乎不与人心人肺的标本一 样。他在顶小的利益上看出天大的甜头,在极黑暗的地方看出美,找 到享乐。他吃,他唱,他交媾,他不知道死。这种玩艺们把世界弄成 了鬼的世界,有地狱的黑暗,而无其严肃。 鬼之外,应当说到狐。在狐的历史里,似乎女权很高,千年白狐 总是变成妖艳的小娘子——可惜就是有时候露出点小尾巴。虽然有时 候狐也变成白发老翁,可是究竟是老翁,少壮的男狐精就不大听说。 因此,鬼若是可怕,狐便可怕而又可喜,往往使人舍不得她。她浪 漫。 因为浪漫,狐似乎有点傻气,至少比“不知死的鬼”傻多了。修 炼了千年或更长的时间才能化为人形,不刻苦的继续下工夫,却偏偏 为爱情而牺牲,以至被张天师的张手雷打个粉碎,其愚不可及也。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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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所爱的往往不是有汽车高楼的痴胖子,而是风流年少的穷书生;这 太不上算了,要按着世上女鬼的逻辑说。 狐的手段也不高明。对于得恶他们的人,只会给饭锅里扔把沙 子,或把茶壶茶碗放在厕所里去。这种办法太幼稚,只能恼人而不叫 人真怕他们。于是人们请来高僧或捉妖的老道,门前挂上符咒,老少 狐仙便即刻搬家。在这一点上,狐远不及鬼,更不及白日的鬼。鬼会 在半夜三更叫唤几声,就把人吓得藏在被窝里出白毛汗,至少得烧点 纸钱安慰安慰冤魂。至于那白日鬼就更厉害了,他会不动声色的,跟 你一块吃喝的功夫,把你送到阴间去,到了阴间你还不知道是怎回事 呢。 我以为说鬼说狐的故事与文艺大概多数的是为造成一种恐怖,故 意的供给一种人为的哆嗦,好使心中空洞的人有些一想就颤抖的东西 ——神经的冷水浴。在这个目的以外,也许还有时候含着点教训,如 鬼狐的报恩等等。不论是怎样吧,写这样故事的人大概都是为避免着 人事,因为人事中的阴险诡诈远非鬼所能及;鬼的能力与心计太有限 了,所以鬼事倒比较的容易写一些。至于鬼狐报恩一类的事,也许是 求之人世而不可得,乃转而求诸鬼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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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发议论 过年是一种艺术。咱们的先人就懂得贴春联,点红灯,换灶王 像,馒头上印红梅花点,都是为使一切艺术化。爆竹虽然是噪音,但 “灯儿带炮”便给声音加上彩色,有如感觉派诗人所用的字眼儿。盖 自有史以来,中国人本是最艺术的,其过年比任何民族都更复杂,热 闹,美好,自是民族之光,亦理所当然。 以烹调而言,上自龙肝凤肺,下至姜蒜大葱,无所不吃,且都有 奇妙的味道。拿板凳腿作冰激凌,只要是中国人做的,给欧西(1)的化 学家吃,他也得莫名其妙,而连声夸好;即使稍有缺点,亦不过使肚 子微痛一阵而已。吃了老鼠而再吃猫,既不辨其为鼠为猫,且不在肚 中表演猫捕鼠的游戏,是之谓巧夺天工。烹调的方法既巧夺天工,新 年便没法儿不火炽,没法儿不是艺术的。一碗清汤,两片牛肉,而后 来个硬凉苹果,如西洋红毛鬼子的办法,只足引起伤心,哪里还有心 肠去快活。反之,酒有茵陈玫瑰和佛手露,佐以蜜饯果儿——红的是 山楂糕,绿的是青梅,黄的是橘饼,紫的是金丝蜜枣,有如长虹吹 落,碎在桌上,斑斑块块如灿艳群星,而到了口中都甜津津的,不亦 乐乎!加以八碟八碗,或更倍之,各发异香,连冒出的气儿都婉转缓 腻,不像馒头揭锅,热气立散;于是吃一看二,咽一块不能不点点 头,喝一口不能不咂咂嘴;或汤与块齐尝,则顺流而下,不知所之, 岂不快哉!脑与口与肚一体舒畅,宜乎行令猜拳,吃个七八小时也。 这是艺术。做得艺术,吃得艺术,于是一肚子艺术,而后题诗壁上, 剪烛梅前,入了象牙之塔,出了象牙之狗,美哉新年也! 这不过略提了提“吃”,已足使弱小民族垂涎三尺,而万国来 朝。至若吃饱喝足,面色微紫,或看牌,或掷骰,或顶牛,勾心斗 角,各运心思,赢了微笑,输急才骂“妈的”;至若穿新衣,逛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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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看亲戚,接姑奶奶与小外甥……只好从略,只好从略,以免六国 联军又打天津。因羡生妒,至蛮不讲理,往往有之。 到了现在,过年的艺术不但在质上,就是在量上,也正在迈进。 以次数说,新年起码有两个,增多了一倍。活个七老八十,而能过一 百好几十次新年,正是: 五风十雨皆为瑞, 一岁双年总是春。 人生七十古来稀;到而今,活五十岁而过一百次年,活不到七十 也没多大关系了。这顺手儿就解决了人口过剩问题,因为活到四五十 岁,已经过了一百来回年,在价值上总算过得去了;那么,五十多而 仍不死,就满可以立下遗嘱,而后把自己活埋了。不过,这是附带的 话;如不愿活埋呢,也无须一定这么办,活着也好。书归正传: 两个新年,先过国历新年,然后再过“家历”新年。二者之间隔 着那么几十天,恰好藕断丝连,顾此而不失彼,是诗意的跌宕,是艺 术的沉醉,是电影的广告!前前后后三个来月,甚至于可以把冬至的 馄饨接上端阳的粽子,而后紧跟着去到青岛避暑。天哪,感谢你使我 们生在中国! 可是,人心不同,也有不这样看的。记得去年在我们镇上,铺户 都在“家历”新年关上了门。小徒弟们在铺内敲锣打鼓,掌柜们把脸 喝得怪红。邻家二大妈一向失于修饰,也戴上了朵小红绢石榴花。私 塾中的学童们把《三字经》等放在神龛后面,暂由财神奶奶妥为照 管。洋学堂的秀才们也回来凑热闹,过了灯节还舍不得走。这本是为 艺术而艺术,并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地方。哪知道,镇上有位爱国志 士发了议论:爱国的人应当遵守国历;再说,国历是最科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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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说了话。我既也是镇上的圣人之一,自然不能增他人的锐气 而减自己的威风。你看,大家听了志士的议论,虽然过年如故,可是 心中有点不自在。我们镇上的人向来不提倡仇货;也不赞成妇女放 脚,因为缠足是更含有国货的意味。他们不甘于作不爱国的人,但 是,他们没话反攻,而爱国志士就鼻孔朝天的得意起来。我不能不开 口了!我说:过年是种艺术,谈不到科学;谁能在除夕吃地质学,喝 王水,外加安末尼亚(2)?再说,国历是科学的,连洋鬼子都知道,难 道堂堂的天朝选民就不晓得?二月是二十八天,正合二十八宿,中西 正是一理,不过,科学是日新月异的,将来一高兴,也许二月剩八 天,巧合八卦图,而十二月来上五六十来天!再说,家历月月十五有 圆月,而国历月月十五有圆太阳,阳胜于阴,理当乾纲大振,大家不 怕老婆。可惜,圆月之外还有新月半月等等,而太阳没有出过太阳 牙。 连邻家二大妈也听出我这一套是暗含讥讽,马上给我送过来一大 盘年糕;虽然我看出糕的一角似被老鼠啃去,也还很感激她。她的话 比年糕的价值还大。她说: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假如 十五没月亮,这两句古语从何应验?还有,腊月三十要是出了圆月, 咱们是过年好呢,还是拜月好呢?二大妈的话实在有理。于是设法传 到爱国志士耳中,省得叫他目空一切。二大妈至少比他多吃过二三十 年的年糕,这不是瞎说的。 他似乎也看出八月十五云遮月的重要,可是仍然不服气。他带着 讽刺的味儿说:为什么不可以把吃喝玩乐都放在国历新年?莫非是天 气不够冷的? 我先回答了他这末一句。对于此点我更有话说。过去的经验不定 在什么时候就会大有用处;你看,我恰巧在南洋过过一次年。在那 里,元旦依然是风扇与冰激凌的天气。大家赤着脚,穿着单衫,可是 拼命的放爆竹,吃年糕,贴对子,买牡丹,祭财神。天气和六月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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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而过年还是过年。这不是冷不冷的问题。冷也得过年,热也得过 年,过年是种艺术,与寒暑表的升降无关。 至于为什么不把吃喝玩乐都放在国历新年,他是只知其一,不知 其二。为表示爱国,为表示科学化,我们都应当遵守国历;国历国科 国学国民等等本来自成一系统。严格的说,一个国民而不欢欢喜喜的 过下儿国历新年,理当斩首,号令国门。可是有一层,人当爱国,也 当爱家。齐家而后能治国;试看古今多少英雄豪杰,哪个不是先把钱 搂到家中,使家族风光起来,而后再谈国事?因此,国历与家历应当 两存着;到爱国的时候就爱国,到爱家的时候便爱家,这才称得起是 圣之时者。你真要在家历新年之际,三过其门而不入,留神尊夫人罚 你跪下顶灯三小时;大冷的天,不是玩的!这不是要哪个与不要哪个 的问题,也不是哪个好与哪个坏的问题,而是应当下一番工夫去研究 怎样过新新年,与怎样过旧新年。二者的历史不同,性质不同,时间 不同,种类不同,所以过法也得不同。把旧玩艺都搬到新节令上来, 不但是显着驴唇不对马嘴,而且是自己剥夺了生命的享受。反之,顺 着天时地利与人和,各有各的办法,各有各的味道,才能算作生活的 艺术。 以国历新年说吧。过这个年得带洋味,因为它是洋钦天监给规定 的。在这个新年,见面不应说“多多发财”,而须说“害怕扭一 耳”。非这么办不可,你必须带出洋味,以便别于家历新年。该新则 新,该旧则旧,这一向是我们的长处。你自己穿洋服去跳舞,而叫小 脚夫人在家中啃窝窝头,理当如此。过年也是这样。那么,过国历新 年,应在大街上高搭彩牌,以示普天同庆。大家到大饭店去喝香槟。 然后,去跳舞一番,或凑几个同志打打微高尔夫。约女朋友看看电 影,或去听听西洋音乐,吃些块奶油巧古力,也不失体统。若能凑几 个人演一出三幕戏,偏请女客为自己来鼓掌,那更有意思。不必去给 父亲拜年,你父亲自然会看到你在报纸上登的贺年小广告。可是见着 父亲的时候别忘了说“害怕扭一耳”。你应当作一身新洋服。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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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在这个时节充分的表现出来,你是爱国,你懂得新事,你会跳 舞,你会溜冰。这个年要过得似乎是洋鬼子,又不十分像;不像吧, 又像。这也是一种艺术。若以酒类作喻,这是啤酒。虽然是酒,可又 像汽水。拿准这个尺寸,这个新年正大有滋味,你要是不过它一下, 你便永远摸不清个人与世界的关系。说到这儿,你顶好给美国总统写 个贺年片,贴足邮票寄去。他要是不回拜的话,那是他的错儿,你居 心无愧。 这么过了一个年,然后再等过那一个,艺术上的对照法。一个是 浪漫的,摩登的,香槟与裸体美人的;一个是写实的,遗传的,家长 里短的。你身过二年,胃收百味,是沟通东西文化的活水,是香槟与 陈绍的产儿,是一切的一切! 应当再说怎过旧新年。不过,你早就知道。只须告诉你一句:无 论是在哪个新年,总不应该还债。还有一句——只是一句了——在旧 新年元旦出门,必先看好喜神是在哪一方;国历新年则不受此限制, 你拿着顶出来也好。 爱国志士听了这一番高论,茅塞一顿一顿的都开了,托二大妈来 约我去打几圈小麻雀,遂单刀赴会焉。 (1) 泛指欧洲及西方各国。 (2) “ammonia”的音译,即“氨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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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旅行记 四五年来,除非有要紧的事,简直没有出过门。不是不爱旅行, 是怕由旅行而来的那些别扭。我能走路,不怕吃苦,按说该常出去跑 跑了,可是我害怕,于是“没有地方比家里好”就几乎成了格言。 跟许多人一块旅行,领教过了,不敢再往前巴结。十个人十个意 见,游遍了全球,还是十个意见。甲要看山,乙主张先去买东西,而 丙以为应先玩八圈小牌,途上不打死一个半个的就算幸事。意见既不 一致,而且人人想占便宜,就是咱处处讲退让,也有受不了的时候。 比如说:人家睡床,让咱睡地,咱当然不说什么。可是及至人家摸到 臭虫而往地上扔,咱就是木头人也似乎应当再把臭虫扔回去,这就非 开仗不可了。再说呢,人多胆大,凡是平常不敢作的都要作作。谁都 晓得农民的疾苦,平常也老喊着到乡间去;及至十来位文明人到了乡 间,偷果子,踏青苗,什么不得人心的事都干得出。举此一例,已足 使人望而生畏;要旅行,我一个人走。 可是一个人又寂寞。顶好找个地理熟,人性好,彼此说得来的, 而且都不慌不忙的慢慢的走,细细的看。这个伴上哪里找呢?即使找 到,他多半是没工夫;及至他有了空闲,我又不定怎样。 不论独自走还是有了好伴儿吧,路上的别扭事儿还多的很呢。比 如在火车上,三等车的挤与脏,咱都能受,但是受不了查票员那份儿 神气。我要是杀了他,自然觉得痛快一些,可是抵起命来也是我的 事,似乎就稍差一点,于是心中就老痛快不了。其次就是拿免票或 “托付”过了的人,也使我吃不住。这种人多半是非常的精明,懂世 面,在行动上处处表现着他们的优越,使有票的人觉得自己简直不成 东西。有票的人立着,没票的人坐着,有票的人坐着,没票的人躺 着,彼此间老差着一等。假若我要争平等而战,苦子是我的,在法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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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与人情上都不允许有票的人胜利。生气,活该!车上卖烟卷与面包 的小贩也够办。他使我感到花钱买东西是多么下贱的事,而我又不愿 给他一角钱而跪接十支“大长城”。赶到下了车,出了站台,洋车上 “大升栈吧”的围困倒是小事。因为这近乎人情,谁不想拉到买卖 呢。我受不了那拍拍的鞭声,维持秩序的鞭声。它使我作梦还哆嗦! 旅馆,又是个大问题。好的贵,住不起。坏的真脏,这且不提, 敲竹杠太不受用。只好住中等的,臭虫不多,也不少,恰恰中等;屋 中有红漆马桶,独自享用。这都好,假如能平安睡觉的话。但是中等 旅客总不喜欢睡觉,牌声,电话声,唱戏声,昼夜不停,好一片太平 景象,只苦了我这非要睡觉不可的。 旅馆多困难,找亲戚吧。这也有不少难处:太熟的人不能找,他 们不拿客人待你,本系好事,可是一家八口全把几年中积下来的陈谷 子烂芝麻对你细讲,夜以继日,你怎么办呢?我没办法。碰巧了呢, 他们全出去有事,而托我看家,我算干什么的呢?还有一样,他们住 惯了那个地方,看什么也不出奇,所以我一提出去,他们仿佛就以为 我看不起他们,而偏疼他们的地方……生朋友自然不能找,连偶然遇 见都了不得。他一定得请我吃饭,我一定得还席;他一定得捏着鼻子 陪我逛逛,我一定得捏着鼻子买些谢礼;他一定得说我发了福,我一 定得说他的孩子长了身量……这不是旅行。 住学校或青年会(1)比较的好些,可是必得带着讲演稿子,一定得 请演说。讲完了,第二天报纸上总会骂上一大顿,即使讲得没什么毛 病,也会嫌讲演者脸上有点麻子。 幸而找到了个理想的地方,人不知鬼不觉的玩个痛快,可是等到 回了家,多少会有几封信来骂阵:“怎么不来看看我们!”“怎么这 等看不起人!”……赶紧得写信道歉,说我生平所最不爱说的谎。就 是外面不来这些信,家里的人和亲友们也不能善罢甘休啊!大老远的 回来,连点土物也不带?!就是不带礼物吧,总该来看看我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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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罪孽深重!反之,我真把先施公司(2)给他们搬了来,他们也许有 相当的满意,可是明火绑票我也受不了! 这都是些小事,自然;可是真别扭!莫若家里一蹲,乘早不必劳 民伤财。作不旅行记。 (1) 指基督教青年会(Young Men's Christian Association),全球性基督教青年社会服 务团体。 (2) 当时的一家大型百货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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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动物们 鸟兽们自由的生活着,未必比被人豢养着更快乐。据调查鸟类生 活的专门家说,鸟啼绝不是为使人爱听,更不是以歌唱自娱,而是占 据猎取食物的地盘的示威;鸟类的生活是非常的艰苦。兽类的互相蚕 食是更显然的。这样,看见笼中的鸟,或柙中的虎,而替它们伤心, 实在可以不必。可是,也似乎不必替它们高兴;被人养着,也未尽舒 服。生命仿佛是老在魔鬼与荒海的夹间儿,怎样也不好。 我很爱小动物们。我的“爱”只是我自己觉得如此;到底对被爱 的有什么好处,不敢说。它们是这样受我的恩养好呢,还是自由的活 着好呢?也不敢说。把养小动物们看成一种事实,我才敢说些关于它 们的话。下面的述说,那么,只是为述说而述说。 先说鸽子。我的幼时,家中很贫。说出“贫”来,为是声明我并 养不起鸽子;鸽子是种费钱的活玩艺儿。可是,我的两位姐丈都喜欢 玩鸽子,所以我知道其中的一点儿故典。我没事儿就到两家去看鸽, 也不短随着姐丈们到鸽市去玩;他们都比我大着二十多岁。我的经验 既是这样来的,而且是幼时的事,恐怕说得不能很完全了;有好多鸽 子名已想不起来了。 鸽的名样很多。以颜色说,大概应以灰、白、黑、紫为基本色 儿。可是全灰全白全黑全紫的并不值钱。全灰的是楼鸽,院中撒些米 就会来一群;物是以缺者为贵,楼鸽太普罗。有一种比楼鸽小,灰色 也浅一些的,才是真正的“灰”;但也并不很贵重。全白的,大概就 叫“白”吧,我记不清了。全黑的叫黑儿,全紫的叫紫箭,也叫猪 血。 猪血们因为羽色单调,所以不值钱,这就容易想到值钱的必是杂 色的。杂色的种类多极了,就我所知道的——并且为清楚起见——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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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分作下列的四大类:点子、乌、环、玉翅。点子是自身腔,只在头 上有手指肚大的一块黑,或紫;尾是随着头上那个点儿,黑或紫。这 叫作黑点子和紫点子。乌与点子相近,不过是头上的黑或紫延长到肩 与胸部。这叫黑乌或紫乌。这种又有黑翅的或紫翅的,名铁翅乌或铜 翅乌——这比单是乌又贵重一些。还有一种,只有黑头或紫头,而尾 是白的,叫作黑乌头或紫乌头;比乌的价钱要贱一些。刚才说过了, 乌的头部的黑或紫毛是后齐肩,前及胸的。假若黑或紫毛只是由头顶 到肩部,而前面仍是白的,这便叫作老虎帽,因为很像廿年前通行的 风帽;这种确是非常的好看,因而价值也就很高。在民国初年,兴了 一阵子蓝乌和蓝乌头,头尾如乌,而是灰蓝色儿的。这种并不好看, 出了一阵子锋头也就拉倒了。 环,简单的很:全白而项上有一黑圈者叫墨环;反之,全黑而项 上有白圈者是玉环。此外有紫环,全白而项上有一紫环。“环”这种 鸽似乎永远不大高贵。大概可以这么说,白尾的鸽是不易与黑尾或紫 尾的相抗,因为白尾的飞起来不大美。 玉翅是白翅边的。全灰而有两白翅是灰玉翅;还有黑玉翅、紫玉 翅。所谓白翅,有个讲究:翅上的白翎是左七右八。能够这样,飞起 来才正好,白边儿不过宽,也不过窄。能生成就这样的,自然很少, 所以鸽贩常常作假,硬插上一两根,或拔去些,是常有的事。这类中 又有变种:玉翅而有白尾的,比如一只黑鸽而有左七右八的白翅翎, 同时又是白尾,便叫作三块玉。灰的、紫的,也能这样。要是连头也 是白的呢便叫作四块玉了。四块玉是较比有些价值的。 在这四大类之外,还有许多杂色的鸽。如鹤袖,如麻背,都有些 价值,可不怎么十分名贵。在北平,差不多是以上述的四大类为主。 新种随时有,也能时兴一阵,可都不如这四类重要与长远。 就这四大类说,紫的老比别的颜色高贵。紫色儿不容易长到好 处,太深了就遭猪血之诮,太浅了又黄不唧的寒酸。况且还容易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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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了”呢,特别是在尾巴上,翎的末端往往露出白来,像一块癣似 的,把个尾巴就毁了。 紫以下便是黑,其次为灰。可是灰色如只是一点,如灰头、灰 环,便又可贵了。 这些鸽中,以点子和乌为“古典的”。它们的价值似乎永远不 变,虽然普通,可是老是鸽群之主。这么说吧,飞起四十只鸽,其中 有过半的点子和乌,而杂以别种,便好看。反之,则不好看。要是这 四十只都是点子,或都是乌,或点子与乌,便能有顶好的阵容。你几 乎不能飞四十只环或玉翅。想想看吧:点子是全身雪白,而有个黑或 紫的尾,飞起来像一群玲珑的白鸥;及至一翻身呢,那黑或紫的尾给 这轻洁的白衣一个色彩深厚的裙儿,既轻妙而又厚重。假若是太阳在 西边,而东方有些黑云,那就太美了:白翅在黑云下自然分外的白 了;一斜身儿呢,黑尾或紫尾——最好是紫尾——迎着阳光闪起一些 金光来!点子如是,乌也如是。白尾巴的,无论长得多么体面,飞起 来没这种美妙,要不怎么不大值钱呢。铁翅乌或铜翅乌飞起来特别的 好看,像一朵花,当中一块白,前后左右都镶着黑或紫,他使人觉得 安闲舒适。可是铜翅乌几乎永远不飞,飞不起,贱的也是几十块钱一 对儿吧。玩鸽子是满天飞洋钱的事儿,洋钱飞起却是不如在手里牢靠 的。 可是,鸽子的讲究儿不专在飞,正如女子出头露脸不专仗着能跑 五十米。它得长得俊。先说头吧,平头或峰头(峰读如凤;也许就是 凤,而不是峰),便决定了身价的高低。所谓峰头或凤头的,是在头 上有一撮立着的毛;平头是光葫芦。自然凤头的是更美,也更贵。峰 ——或凤——不许有杂毛,黑便全黑,紫便全紫,搀着白的便不够派 儿。它得大,而且要像个荷包似的向里包包着。鸽贩常把峰的杂毛剔 去,而且把不像荷包的收拾得像荷包。这样收拾好的峰,就怕鸽子洗 澡,因为那好看的头饰是用胶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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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最怕鸡头,没有脑杓儿,楞头磕脑的不好看。头须像算盘子 儿,圆忽忽的,丰满。这样的头,再加上个好峰,便是标准美了。 眼,得先说眼皮。红眼皮的如害着眼病,当然不美。所以要强的 鸽子得长白眼皮。宽宽的白眼皮,使眼睛显着大而有神。眼珠也有讲 究,豆眼、隔棱眼,都是要不得的。可惜我离开鸽子们已廿多年,形 容不上来豆眼等是什么样子了;有机会到北平去住几天,我还能把它 们想起来,到鸽市去两趟就行了。 嘴也很要紧。无论长得多么体面的鸽,来个长嘴,就算完了事。 要不怎么,有的鸽虽然很缺少,而总不能名贵呢;因为这种根本没有 短嘴的。鸽得有短嘴!厚厚实实的,小墩子嘴,才好看。 头部以外,就得论羽毛如何了。羽毛的深浅,色的支配,都有一 定的。老虎帽的帽长到何处,虎头的黑或紫毛应到胸部的何处,都不 能随便。出一个好鸽与出一个美人都是历史的光荣。 身的大小,随鸽而异。羽色单调一些的,像紫箭等,自然是越大 越蠢,所以以短小玲珑为贵。像点子与乌什么的,个子大一点也不碍 事。不过,嘴儿短,长得娇秀,自然不会发展得很粗大了,所以美丽 的鸽往往是小个儿。 大个子的,长嘴儿的,可也有用处。大个子的身强力壮翅子硬, 能飞,能尾上戴鸽铃,所以它们是空中的主力军。别的鸽子好看,可 供地上玩赏;这些老粗儿们是飞起来才见本事,故尔也还被人爱。长 翅儿也有用,孵小鸽子是它们的事:它们的嘴长,“喷”得好——小 鸽不会自己吃东西,得由老鸽嘴对嘴的“喷”。再说呢,喷的时候, 老的胸部羽毛便糙了;谁也不肯这么牺牲好鸽。好鸽下的蛋,总被人 拿来交与丑鸽去孵,丑鸽本来不值钱,身上糙旧一点也没关系。要作 鸽就得美呀,不然便很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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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丑鸽,仿佛知道自己的相貌不扬,便长点特别的本事以与美 鸽竞争。有力气戴大鸽铃便是一例。可是有力气还不怎样新奇,所以 有的能在空中翻跟头。会翻跟头的鸽在与朋友们一块飞起的时候,能 飞着飞着便离群而翻几个跟头,然后再飞上去加入鸽群,然后又独自 翻下来。这很好看,假若他是白色的,就好像由蓝空中落下一团雪来 似的。这种鸽的身体很小,面貌可不见得美。他有个标帜,即在项上 有一小撮毛儿,倒长着。这一撮倒毛儿好像老在那儿说:“你瞧,我 会翻跟头!”这种鸽还有个特点,脚上有毛儿,像诸葛亮的羽扇似 的。一走,便扑喳扑喳的,很有神气。不会翻跟头的可也有时候长着 毛脚。这类鸽多半是全灰全白或全黑的。羽毛不佳,可是有本事呢。 为养毛脚鸽,须盖灰顶的房,不要瓦。因为瓦的棱儿往往伤了毛 脚而流出血来。 哎呀!我说“先说鸽子”,已经三千多字了,还没说完!好吧, 下回接着说鸽子吧,假若有人爱听。我的题目《小动物们》,似乎也 有加上个“鸽”的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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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动物们(鸽)续 养鸽正如养鱼养鸟,要受许多的辛苦。“不苦不乐”,算是说对 了。不过,养鱼养鸟较比养鸽还和平一些;养鸽是斗气的事儿。是, 养鸟也有时候怄气,可鸟儿究竟是在笼子里,跟别的鸟没有直接的接 触。鸽子是满天飞的。张家的也飞,李家的也飞,飞到一处而裹乱了 是必不可免的。这就得打架。因此,玩别的小玩艺用不着法律,养鸽 便得有。这些法律虽不是国家颁布的,可是在玩鸽的人们中间得遵守 着。比如说吧,我开始养鸽子,我就得和四邻的“鸽家”们开谈判。 交情好的呢,可以规定:彼此谁也不要谁的鸽;假若我的鸽被友家裹 了去,他还给我送回来;我对他也这样。这就免去许多战争。假若两 家说不来呢,那就对不起了,谁得着是谁的,战争可就无可避免了。 有这样的敌人,养鸽等于斗气。你不飞,我也不飞;你的飞起来,我 的也马上飞起去,跟你“撞”!“撞”很过瘾,两个鸽阵混成一团, 合而复分,分而复合;一会儿我“拉过”你的来,一会儿你又“拉 过”我的去,如看拔河一样起劲。谁要是能“得过”一只来,落在自 己的房上,便设法用粮食引诱下来,算做自己的战胜品。可是,俘虏 是在房上,时时可以飞去;我可就下了毒手,用弩打下来,假若俘虏 不受引诱而要逃走。打可得有个分寸,手法要好,讲究恰好打在—— 用泥弹——鸽的肩头上。肩头受伤,没有性命的危险,可是失了飞翔 的能力。于是滚下房来,我用网接住;将养几天,便能好过来。手法 笨的,弹中胸部,便一命呜呼;或是弹子虚发,把鸽惊走,是谓泄 气。 “撞”实过瘾,可也别扭,我没法训练新鸽与小鸽了。新鸽与小 鸽必须有相当的训练才认识自己的家,与见阵不迷头。那么,我每放 起鸽去,敌人也必调动人马,那我简直没有训练新军的机会;大胆放 出生手,准保叫人家给拉了去。于是,我得早早的起,敛旗息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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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不出的,去操练新军。敌人也会早起呀,这才真叫怄气!得设法 说和了,要不然简直得出人命了。 哼,说和却不容易。比如我只有三十只能征惯战的鸽,而敌人有 八十只,他才不和我开和平会议呢。没办法,干脆搬家吧。对这样的 敌人,万幸我得过他一只来,我必定拿到鸽市去卖;不为钱,为是羞 辱他。他也准知道我必到鸽市去,而托鸽贩或旁人把那只买回去,他 自己没脸来和我过话。 即使没这种战争,养鸽也非养气之道;鸽时时使你心跳。这么说 吧,我有点事要出门,刚走到巷口,见天上有只鸽,飞得两翅已疲, 或是惊惶不定,显系飞迷了头;我不能漏这个空,马上飞跑回家,放 起我的鸽来裹住这只宝贝。有天大的事也得放下。其实得到手中,也 许是只最老丑的糟货,可是多少是个幸头,不能轻易放过。养鸽的人 是“满天飞洋钱,两脚踩狗屎”,因为老仰首走路也。 训练幼鸽也是很难放心的事,特别是经自己的手孵出来的。头几 次飞,简直没把握,有时候眼看着你自己家中孵出的幼鸽,飞到别家 去,其伤心不亚于丢失了儿女。 最难堪的是闹“鸦虎子”。“鸦虎子”是一种小鹰,秋冬之际来 驻北平,专欺侮鸽子。在这个时节,养鸽的把鸽铃都撤下来,以免鸦 虎闻声而来,在放鸽以前,要登高一望,看空中有无此物。及至鸽已 飞起,而神气不对,忽高忽低,不正经着飞,便应马上“垫”起一 只,使大家落下,以免危险;大概远处有了那个东西。不幸而鸦虎已 到,那只有跺脚,而无办法。鸦虎子捉鸽的方法是把鸽群“托”到顶 高,高得几乎像燕子那么小了,它才绕上去,单捉一只。它不忙,在 鸽群下打旋,鸽们只好往高处飞了。越飞越高,越飞越乏;然后鸦虎 猛的往高处一钻,鸽已失魂,紧跟着它往下一“砸”,群鸽屁滚尿 流,一直的往下掉。可是鸦虎比它们快。于是空中落下一些羽毛,它 捉住一只,找清静地方去享受。其余的幸得逃命,不择地而落,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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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落到哪里去呢!幸而有几只碰运气落在家中的房上,亦只顾喘息, 如呆如痴,非常的可怜。这个,从始至终,养鸽的是目不敢瞬的看 着;只是看着,一点办法没有!鸦虎已走,养鸽的还得等着,等着失 落的鸽们回来。一会儿飞回来一只,又待一会儿又回来一只。可是等 来等去,未必都能回来,因惊破了胆的鸽是很容易被别家得去的。检 点残军,自叹晦气,堂堂七尺之躯会干不过个小小的鸦虎子! 普通的飞法是每天飞三次,每飞一次叫作“一翅儿”。三次的支 配大概是每日的早晚中三时,这随天气的冷暖而变动。夏日太热,早 晚为宜,午间即不放鸽;冬日自然以午间为宜,因为暖和些。夏天的 鸽阵最好看,高处较凉一些,鸽喜高飞;而且没有鸦虎什么的,鸽飞 得也稳;鸦虎是到别处去避暑了。每要飞一翅儿,是以长竿——竿头 拴些碎布或鸡毛——一挥,鸽即飞起。飞起的都是熟鸽,不怕与别家 的“撞”。其中最强者,尾系鸽铃,为全军奏乐。飞起来,先擦着 房,而后渐次高升,以家中为中心来回的旋转。鸽不在多少,飞起来 讲究尾彩配合的好,“盘儿”——即鸽阵——要密,彼此的距离短而 旋转得一致。这样有盘儿有精神,悦目。盘儿大而松懈,东一个西一 个的乱飞,则招人讥诮。当盘儿飞到相当的时间,则当把生鸽或幼鸽 掷于房上,盘儿见此,则往下飞。如欲训练生鸽或幼鸽,即当盘儿下 落之际续入,随盘儿飞转几圈,就一齐落于房上,以免丢失。以一鸽 或二鸽掷于房上,招盘儿下来,叫作“垫”。 老鸽不限于随盘儿飞,有时被主人携到十数里之外去放,仍能飞 回来。有时候卖出去,过一两月还能找到了老家。 养鸽的人家,房脊上摆琉璃瓦两三块,一黄二绿,或二绿一黄, 以作标帜。鸽们记得这个颜色与摆法,即不往生地方落。 新鸽买来,用线拢住翅儿,以防飞走。过几天,把翅儿松开些, 使能打扑噜而不能高飞,掷之房上,使它认识环境。再过几天,看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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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是强烈还是温柔而决定松绑的早晚。老鸽绑的日久,幼鸽绑的期 短。松绑以后,就可以试着训练了。 鸽食很简单,通常都用高粱。到换毛的时候或极冷的时候才加些 料豆儿。每天喂鸽最好有一定的次数。 住处也不须怎么讲究,普通的是用苇扎成个栅子,栅里再砌起窝 来,每一窝放一草筐,够一对鸽住的。最要紧的是要干燥和安全。窝 门不结实,或砌的不好,黄鼠狼就会半夜来偷鸽吃。窝干燥清洁,鸽 不易得病;如得起病来,传染的很快,那可了不得。 该说鸽市。 对于鸽的食水,我没详说,因为在重要的点上大家虽差不多,可 是每人都有自己的手法,不能完全相同;既是玩吗,个人总设法证明 自己的方法最好。谈到鸽市,规矩可就是普通的了,示奇立异是行不 通的。 在我幼时,天天有鸽市。我记得好像是这样:逢一五是在护国寺 的后身,二六是在北新桥,三是土地庙,四是花市,七八是西城车儿 胡同,九十是隆福寺外。每逢一五,是否在护国寺后身,我不敢说准 了;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 鸽贩是每天必上市的。他们大约可分三种:第一种是阔手,只简 单的拿着一个鸽笼,专买卖中上等的鸽子。第二种,挑着好几个笼, 好歹不论,有利就买就卖。第三种是专买破鸽雏鸽与鸽蛋——送到饭 庄当菜用,我最不喜欢这第三种,鸽子一到他们手里就算无望了。顶 可怜是雏鸽,羽毛还没长全,可是已能叫人看出是不成材料的货,便 入了死笼。雏鸽哆嗦着,被别的鸽压在笼底上,极细弱的叫着!再过 几点钟便成了盘中的菜了。 此外,还有一种暗中做买卖而不叫别人知道的,这好像是票友使 黑杵,虽已拿钱而不明言。这种人可不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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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鸽的人到市上去,若是卖鸽,便也是提笼。若是去买鸽,既不 知准能买到与否,自然不必拿着笼去。只去卖一二只鸽,或是买到一 二只,既未提笼,就用手绢捆着鸽。 买鸽的时候,不见得准买一对。家中有只雄的,没有伴儿,便去 买只雌的;或者相反。因此,卖鸽的总说“公儿欢,母儿消”。所谓 “欢”者,就是公鸽正想择配,见着雌的便咕咕的叫着追求。所谓 “消”者,是雌鸽正想出嫁,有公鸽向她求爱,她就点头接受。买到 欢公或消母,拿到家中即能马上结婚,不必费事。欢与消可以——若 是有笼——当面试验。可是,市上的鸽未必雄的都欢,雌的都消。况 且有时两雄或两雌放在一处而充作一对儿卖。这可就得看买主的眼睛 了。你本想去买一只欢公,而市上没有;可是有一只,虽不欢,但是 合你的意。那么,也就得买这一只;现在不欢,过几天也许就欢起 来。你怎么知道那是个公的呢?为买公鸽而去,却买了只母的回来, 岂不窝囊得慌!市上是不甚讲道德的,没眼睛的就要受骗。 看鸽是这样的:把鸽拿在左手中,拢着鸽的翅与腿,用右手去托 一托鸽的胸。鸽在此时,如瞪眼,即是公;眨眼的,即是母。头大的 是公,头小的是母。除辨别公母,鸽在手中也能觉出挺拔与否。真正 的行家,拿起鸽来,还能看出鸽的血统正不正来,有的鸽,外表很 好,而来路不正,将来下蛋孵窝,未必还能出好鸽。这个,我可不大 深知;我没有多少经验。 看完了头部,要用手捋一捋鸽翅,看翅活动与否,有力没有,与 是否有伤——有的鸽是被弩弹打过而翅子僵硬不灵的。对于峰,尾, 都要吹一吹,细看看;恐怕是假作的。都看好了,才讲价钱。半日之 中,鸽受罪不少。所以真正好鸽,如鸽市上去卖,便放在笼内,只准 看,不准动手。这显着硬气,可是鸽子的身分得真高;假如弄只破鸽 而这么办,必会被人当笑话说。还有呢,好鸽保养的好,身上有一层 白霜,像葡萄霜儿那样好看,经手一摸,便把霜儿蹭了去;所以不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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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手。可是好鸽上市,即使不许人动,在笼中究竟要受损失,尾巴是 最易磨坏的。所以要出手好鸽往往把买主请到家中来看,根本不到市 上去。因此,市上实在见不着什么值钱的鸽子。 关于鸽,我想起这么些儿来,离详尽还远得很呢。就是这一点, 恐怕还有说错了的地方;二十多年前的事是不易老记得很清楚的。 现在,粮食贵,有闲的人也少了,恐怕就还有养鸽的也不似先前 那样讲究了。可是,这也没什么可惜。我只是为述说而述说,倒不提 倡什么国鸟国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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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辑 人是为明天活着的,因为记忆中 有朝阳晓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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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题(因为没有故事) 人是为明天活着的,因为记忆中有朝阳晓露;假若过去的早晨都 似地狱那么黑暗丑恶,盼明天干吗呢?是的,记忆中也有痛苦危险, 可是希望会把过去的恐怖裹上一层糖衣,像看着一出悲剧似的,苦中 有些甜美。无论怎说吧,过去的一切都不可移动;实在,所以可靠; 明天的渺茫全仗昨天的实在撑持着,新梦是旧事的拆洗缝补。 对了,我记得她的眼。她死了许多年了,她的眼还活着,在我的 心里。这对眼睛替我看守着爱情。当我忙得忘了许多事,甚至于忘了 她,这两只眼会忽然在一朵云中,或一汪水里,或一瓣花上,或一线 光中,轻轻的一闪,像归燕的翅儿,只须一闪,我便感到无限的春 光。我立刻就回到那梦境中,哪一件小事都凄凉,甜美,如同独自在 春月下踏着落花。 这双眼所引起的一点爱火,只是极纯的一个小火苗,像心中的一 点晚霞,晚霞的结晶。它可以烧明了流水远山,照明了春花秋叶,给 海浪一些金光,可是它恰好的也能在我心中,照明了我的泪珠。 它们只有两个神情:一个是凝视,极短极快,可是千真万确的是 凝视。只微微的一看,就看到我的灵魂,把一切都无声的告诉了给 我。凝视,一点也不错,我知道她只须极短极快的一看,看的动作过 去了,极快的过去了,可是,她心里看着我呢,不定看多么久呢;我 到底得管这叫作凝视,不论它是多么快,多么短。一切的诗文都用不 着,这一眼道尽了“爱”所会说的与所会作的。另一个是眼珠横着一 移动,由微笑移动到微笑里去,在处女的尊严中笑出一点点被爱逗出 的轻佻,由热情中笑出一点点无法抑止的高兴。 我没和她说过一句话,没握过一次手,见面连点头都不点。可是 我的一切,她知道;她的一切,我知道。我们用不着看彼此的服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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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不着打听彼此的身世,我们一眼看到一粒珍珠,藏在彼此的心里; 这一点点便是我们的一切,那些七零八碎的东西都是配搭,都无须注 意。看我一眼,她低着头轻快的走过去,把一点微笑留在她身后的空 气中,像太阳落后还留下一些明霞。 我们彼此躲避着,同时彼此愿马上搂抱在一处。我们轻轻的哀 叹;忽然遇见了,那么凝视一下,登时欢喜起来,身上像减了分量, 每一步都走得轻快有力,像要跳起来的样子。 我们极愿意说一句话,可是我们很怕交谈,说什么呢?哪一个日 常的俗字能道出我们的心事呢?让我们不开口,永不开口吧!我们的 对视与微笑是永生的,是完全的,其余的一切都是破碎微弱,不值得 一作的。 我们分离有许多年了,她还是那么秀美,那么多情,在我的心 里。她将永远不老,永远只向我一个人微笑。在我的梦中,我常常看 见她,一个甜美的梦是最真实,最纯洁,最完美的。多少多少人生中 的小困苦小折磨使我丧气,使我轻看生命。可是,那个微笑与眼神忽 然的从哪儿飞来,我想起唯有“人面桃花相映红”差可托似的一点心 情与境界,我忘了困苦,我不再丧气,我恢复了青春;无疑的,我在 她的洁白的梦中,必定还是个美少年呀。 春在燕的翅上,把春光颤得更明了一些,同样,我的青春在她的 眼里,永远使我的血温暖,像土中的一颗子粒,永远想发出一个小小 的绿芽。一粒小豆那么小的一点爱情,眼珠一移,嘴唇一动,日月都 没有了作用,到无论什么时候,我们总是一对刚开开的春花。 不要再说什么,不要再说什么!我的烦恼也是香甜的呀,因为她 那么看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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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头见喜 对于时节,我向来不特别的注意。拿清明说吧,上坟烧纸不必非 我去不可,又搭着不常住在家乡,所以每逢看见柳枝发青便晓得快到 了清明,或者是已经过去。对重阳也是这样,生平没在九月九登过 高,于是重阳和清明一样的没有多大作用。 端阳,中秋,新年,三个大节可不能这么马虎过去。即使我故意 躲着它们,账条是不会忘记了我的。也奇怪,一个无名之辈,到了三 节会有许多人惦记着,不但来信,送账条,而且要找上门来! 设若故意躲着借款,着急,设计自杀等等,而专讲三节的热闹有 趣那一面儿,我似乎是最喜爱中秋。“似乎”,因为我实在不敢说准 了。幼年时,中秋必是个很可喜的节,要不然我怎么还记得清清楚楚 那些“兔儿爷”的样子呢?有“兔儿爷”玩,这个节必是过得十二分 有劲。可是从另一方面说,至少有三次喝醉是在中秋;酒入愁肠呀! 所以说“似乎”最喜爱中秋。 事真凑巧,这三次“非杨贵妃式”的醉酒我还都记得很清楚。那 么,就说上一说呀。第一次是在北平,我正住在翊教寺一家公寓里。 好友卢嵩庵从柳泉居运来一坛子“竹叶青”,又约来两位朋友——内 中有一位是不会喝的——大家就抄起茶碗来。坛子虽大,架不住茶碗 一个劲进攻;月亮还没上来,坛子已空。干什么去呢?打牌玩吧。各 拿出铜元百枚,约合大洋七角多,因这是古时候的事了。第一把牌将 立起来,不晓得——至今还不晓得——我怎么上了床。牌必是没打 成,因为我一睁眼已经红日东升了。 第二次是在天津,和朱荫棠在同福楼吃饭,各饮绿茵陈二两。吃 完饭,到一家茶肆去品茗。我朝窗坐着,看见了一轮明月,我就吐 了。这回决不是酒的作用,毛病是在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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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是在伦敦。那里的秋月是什么样子,我说不上来——也许 根本没有月亮其物。中国工人俱乐部里有多人凑热闹,我和沈刚伯也 去喝酒。我们俩喝了两瓶葡萄酒。酒是用葡萄还是葡萄叶儿酿的,不 可得而知,反正价钱很便宜;我们俩自古至今总没作过财主。喝完, 各自回寓所。一上公众汽车,我的脚忽然长了眼睛,专找别人的脚尖 去踩。这回可不是月亮的毛病。 对于中秋,大致如此——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它坏。就此打住。 至若端阳,似乎可有可无。粽子,不爱吃。城隍爷现在也不出 巡;即使再出巡,大概也没有跟随着走几里路的兴趣。樱桃真是好东 西,可惜被黑白桑葚给带累坏了。 新年最热闹,也最没劲,我对它老是冷淡的。自从一记事儿起, 家中就似乎很穷。爆竹总是听别人放,我们自己是静寂无哗。记得最 真的是家中一张《王羲之换鹅》图。每逢除夕,母亲必把它从个神秘 的地方找出来,挂在堂屋里。姑母就给说那个故事;到如今还不十分 明白这故事到底有什么意思,只觉得“王羲之”三个字倒很响亮好 听。后来入学,读了《兰亭序》,我告诉先生,王羲之是在我的家 里。 长大了些,记得有一年的除夕,大概是光绪三十年前的一二年, 母亲在院中接神,雪已下了一尺多厚。高香烧起,雪片由漆黑的空中 落下,落到火光的圈里,非常的白,紧接着飞到火苗的附近,舞出些 金光,即行消灭;先下来的灭了,上面又紧跟着下来许多,像一把 “太平花”倒放。我还记着这个。我也的确感觉到,那年的神仙一定 是真由天上回到世间。 中学的时期是最忧郁的,四五个新年中只记得一个,最凄凉的一 个。那是头一次改用阳历,旧历的除夕必须回学校去,不准请假。姑 母刚死两个多月,她和我们同住了三十年的样子。她有时候很厉害, 但大体上说,她很爱我。哥哥当差,不能回来。家中只剩母亲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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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四点多钟回到家中,母亲并没有把“王羲之”找出来。吃过晚 饭,我不能不告诉母亲了——我还得回校。她愣了半天,没说什么。 我慢慢的走出去,她跟着走到街门。摸着袋中的几个铜子,我不知道 走了多少时候,才走到了学校。路上必是很热闹,可是我并没看见, 我似乎失了感觉。到了学校,学监先生正在学监室门口站着。他先问 的我:“回来了?”我行了个礼。他点了点头,笑着叫了我一声: “你还回去吧。”这一笑,永远印在我心中。假如我将来死后能入天 堂,我必把这一笑带给上帝去看。 我好像没走就又到了家,母亲正对着一支红烛坐着呢。她的泪不 轻易落,她又慈善又刚强。见我回来了,她脸上有了笑容,拿出一个 细草纸包儿来:“给你买的杂拌儿,刚才一忙,也忘了给你。”母子 好像有千言万语,只是没精神说。早早的就睡了。母亲也没接神。 中学毕业以后,新年,除了为还债着急,似乎已和我不发生关 系。我在哪里,除夕便由我照管着哪里。别人都回家去过年,我老是 早早关上门,在床上听着爆竹响。平日我也好吃个嘴儿,到了新年反 倒想不起弄点什么吃,连酒也不喝。在爆竹稍静下些的时节,我老看 见些过去的苦境。可是我既不落泪,也不狂歌,我只静静的躺着。躺 着躺着,多咱烛光在壁上幻出一个“抬头见喜”,那就快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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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芳草绿 悲观有一样好处,它能叫人把事情都看轻了一些。这个可也就是 我的坏处,它不起劲,不积极。您看我挺爱笑不是?因为我悲观。悲 观,所以我不能板起面孔,大喊:“孤——刘备!”我不能这样。一 想到这样,我就要把自己笑毛咕了。看着别人吹胡子瞪眼睛,我从脊 梁沟上发麻,非笑不可。我笑别人,因为我看不起自己。别人笑我, 我觉得应该;说得天好,我不过是脸上平润一点的猴子。我笑别人, 往往招人不愿意;不是别人的量小,而是不像我这样稀松,这样悲 观。 我打不起精神去积极的干,这是我的大毛病。可是我不懒,凡是 我该作的我总想把它作了,纯为得点报酬养活自己与家里的人——往 好了说,尽我的本分。我的悲观还没到想自杀的程度,不能不找点事 作。有朝一日非死不可呢,那只好死喽,我有什么法儿呢? 这样,你瞧,我是无大志的人。我不想作皇上。最乐观的人才敢 作皇上,我没这份胆气。 有人说我很幽默,不敢当。我不懂什么是幽默。假如一定问我, 我只能说我觉得自己可笑,别人也可笑;我不比别人高,别人也不比 我高。谁都有缺欠,谁都有可笑的地方。我跟谁都说得来,可是他得 愿意跟我说;他一定说他是圣人,叫我三跪九叩报门而进,我没这个 瘾。我不教训别人,也不听别人的教训。幽默,据我这么想,不是嬉 皮笑脸,死不要鼻子。 也不是怎股子劲儿,我成了个写家。我的朋友德成粮店的写账先 生也是写家,我跟他同等,并且管他叫二哥。既是个写家,当然得写 了。“风格即人”——还是“风格即驴”?——我是怎个人自然写怎 样的文章了。于是有人管我叫幽默的写家。我不以这为荣,也不以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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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辱。我写我的。卖得出去呢,多得个三块五块的,买什么吃不香 呢。卖不出去呢,拉倒,我早知道指着写文章吃饭是不易的事。 稿子寄出去,有时候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连个回信也没 有。这,咱只好幽默;多咱见着那个骗子再说,见着他,大概我们俩 总有一个笑着去见阎王的。不过,这是不很多见的,要不怎么我还没 想自杀呢。常见的事是这个,稿子登出去,酬金就睡着了,睡得还是 挺香甜。直到我也睡着了,它忽然来了,仿佛故意吓人玩。数目也惊 人,它能使我觉得自己不过值一毛五一斤,比猪肉还便宜呢。这个咱 也不说什么,国难期间,大家都得受点苦,人家开铺子的也不容易, 掌柜的吃肉,给咱点汤喝,就得念佛。是的,我是不能当皇上,焚书 坑掌柜的,咱没那个狠心,你看这个劲儿!不过,有人想坑他们呢, 我也不便拦着。 这么一来,可就有许多人看不起我。连好朋友都说:“伙计,你 也硬正着点,说你是为人类而写作,说你是中国的高尔基;你太泄气 了!”真的,我是泄气,我看高尔基的胡子可笑。他老人家那股子自 卖自夸的劲儿,打死我也学不来。人类要等着我写文章才变体面了, 那恐怕太晚了吧?我老觉得文学是有用的;拉长了说,它比任何东西 都有用,都高明。可是往眼前说,它不如一尊高射炮,或一锅饭有 用。我不能吆喝我的作品是“人类改造丸”。我也不相信把文学杀死 便天下太平。我写就是了。 别人的批评呢?批评是有益处的。我爱着批评,它多少给我点益 处;即使完全不对,不是还让我笑一笑吗?自己写的时候仿佛是蒸馒 头呢,热气腾腾,莫名其妙。及至冷眼人一看,一定看出许多错儿 来。我感谢这种指摘。说的不对呢,那是他的错儿,不干我的事。我 永不驳辩,这似乎是胆儿小;可是也许是我的宽宏大量。我不便往自 己脸上贴金。一件事总得由两面儿瞧,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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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我自己的作品,我不拿她们当作宝贝。是呀,当写作的时 候,我是卖了力气,我想往好了写。可是一个人的天才与经验是有限 的,谁也不敢保了老写的好,连荷马也有打盹的时候。有的人呢,每 一拿笔便想到自己是但丁,是莎士比亚。这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天才 须有自信的心。我可不敢这样,我的悲观使我看轻自己。我常想客观 的估量估量自己的才力;这不易作到,我究竟不能像别人看我看得那 样清楚;好吧,既不能十分看清楚了自己,也就不用装蒜。谦虚是必 要的,可是装蒜也大可以不必。 对作人,我也是这样。我不希望自己是个完人,也不故意的招人 家的骂。该求朋友的呢,就求;该给朋友作的呢,就作。作的好不 好,咱们大家凭良心。所以我很和气,见着谁都能扯一套。可是,初 次见面的人,我可是不大爱说话;特别是见着女人,我简直张不开 口,我怕说错了话。在家里,我倒不十分怕太太。可是对别的女人老 觉着恐慌,我不大明白妇女的心理;要是信口开河的说,我不定说出 什么来呢,而妇女又爱挑眼。男人也有许多爱挑眼的,所以初次见 面,我不大愿开口。我最不喜辩论,因为红着脖子粗着筋的太不幽 默。我最不喜欢好吹腾的人,可并不拒绝与这样的人谈话;我不爱这 样的人,但喜欢听他的吹。最好是听着他吹,吹着吹着连他自己也忘 了吹到什么地方去,那才有趣。 可喜的是有好几位生朋友都这么说:“没见着阁下的时候,总以 为阁下有八十多岁了。敢情阁下并不老。”是的,虽然将奔四十的 人,我倒还不老。因为对事轻淡,我心中不大藏着计划,作事也无须 耍手段,所以我能笑,爱笑;天真的笑多少显着年青一些。我悲观, 但是不愿老声老气的悲观,那近乎“虎事”。我愿意老年轻轻的,死 的时候像朵春花将残似的那样哀而不伤。我就怕什么“权威”咧, “大家”咧,“大师”咧等等老气横秋的字眼们。我爱小孩,花草, 小猫,小狗,小鱼;这些都不“虎事”。偶尔看见个穿小马褂的“小 大人”,我能难受半天,特别是那种所谓聪明的孩子,让我难过。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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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说,一群小孩都在那儿看变戏法儿,我也在那儿,单会有那么一两 个七八岁的小老头说:“这都是假的!”这叫我立刻走开,心里堵上 一大块。世界确是更“文明”了,小孩也懂事懂得早了,可是我还愿 意大家傻一点,特别是小孩。假若小猫刚生下来就会捕鼠,我就不再 养猫,虽然它也许是个神猫。 我不大爱说自己,这多少近乎“吹”。人是不容易看清楚自己 的。不过,刚过完了年,心中还慌着,叫我写“人生于世”,实在写 不出,所以就近的拿自己当材料。万一将来我不得已而作了皇上呢, 这篇东西也许成为史料,等着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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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理想家庭 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讲恋爱,讲革命,讲志愿,似乎天地之 间,唯我独尊,简直想不到组织家庭——结婚既是爱的坟墓,家庭根 本上是英雄好汉的累赘。及至过了三十,革命成功与否,事情好歹不 论,反正领略够了人情世故,壮气就差点事儿了。虽然明知家庭之 累,等于投胎为马为牛,可是人生总不过如此,多少也都得经验一 番,既不坚持独身,结婚倒也还容易。于是发帖子请客,笑着开驶倒 车,苦乐容或相抵,反正至少凑个热闹。到了四十,儿女已有二三, 贫也好富也好,自己认头苦曳,对于年轻的朋友已经有好些个事儿说 不到一处,而劝告他们老老实实的结婚,好早生儿养女,即是话不投 缘的一例。到了这个年纪,设若还有理想,必是理想的家庭。倒退二 十年,连这么一想也觉泄气。人生的矛盾可笑即在于此,年轻力壮, 力求事事出轨,决不甘为火车;及至中年,心理的,生理的,种种理 的什么什么,都使他不但非作火车不可,且作货车焉。把当初与现在 一比较,判若两人,足够自己笑半天的!或有例外,实不多见。 明年我就四十了,已具说理想家庭的资格:大不必吹,盖亦自 嘲。 我的理想家庭要有七间小平房:一间是客厅,古玩字画全非必 要,只要几张很舒服宽松的椅子,一二小桌。一间书房,书籍不少, 不管什么头版与古本,而都是我所爱读的。一张书桌,桌面是中国漆 的,放上热茶杯不至烫成个圆白印儿。文具不讲究,可是都很好用, 桌上老有一两枝鲜花,插在小瓶里。两间卧室,我独据一间,没有臭 虫,而有一张极大极软的床。在这个床上,横睡直睡都可以,不论怎 睡都一躺下就舒服合适,好像陷在棉花堆里,一点也不硬碰骨头。还 有一间,是预备给客人住的。此外是一间厨房,一个厕所,没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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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因为根本不预备用仆人。家中不要电话,不要播音机,不要留声 机,不要麻将牌,不要风扇,不要保险柜。缺乏的东西本来很多,不 过这几项是故意不要的,有人白送给我也不要。 院子必须很大,靠墙有几株小果木树。除了一块长方的土地,平 坦无草,足够打开太极拳的,其他的地方就都种着花草——没有一种 珍贵费事的,只求昌茂多花。屋中至少有一只花猫,院中至少也有一 两盆金鱼;小树上悬着小笼,二三绿蝈蝈随意地鸣着。 这就该说到人了。屋子不多,又不要仆人,人口自然不能很多: 一妻和一儿一女就正合适。先生管擦地板与玻璃,打扫院子,收拾花 木,给鱼换水,给蝈蝈一两块绿王瓜或几个毛豆;并管上街送信买书 等事宜。太太管做饭,女儿任助手——顶好是十二三岁,不准小也不 准大,老是十二三岁。儿子顶好是三岁,既会讲话,又胖胖的会淘 气。母女于做饭之外,就做点针线,看小弟弟。大件衣服拿到外边去 洗,小件的随时自己涮一涮。 既然有这么多工作,自然就没有多少工夫去听戏看电影。不过在 过生日的时候,全家就出去玩半天;接一位亲或友的老太太给看家。 过生日什么的永远不请客受礼,亲友家送来的红白帖子,就一概扔在 字纸篓里,除非那真需要帮助的,才送一些干礼去。到过节过年的时 候,吃食从丰,而且可以买一通纸牌,大家打打“索儿胡”,赌铁蚕 豆或花生米。 男的没有固定的职业;只是每天写点诗或小说,每千字卖上四五 十元钱。女的也没事做,除了家务就读些书。儿女永不上学,由父母 教给画图,唱歌,跳舞——乱蹦也算一种舞法——和文字,手工之 类。等到他们长大,或者也会仗着绘画或写文章卖一点钱吃饭;不过 这是后话,顶好暂且不提。 这一家子人,因为吃得简单干净,而一天到晚又不闲着,所以身 体都很不坏。因为身体好,所以没有肝火,大家都不爱闹脾气。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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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小猫上房,金鱼甩子等事着急之外,谁也不急叱白脸的。 大家的相貌也都很体面,不令人望而生厌。衣服可并不讲究,都 做得很结实朴素;永远不穿又臭又硬的皮鞋。男的很体面,可不露电 影明星气;女的很健美,可不红唇卷毛的鼻子朝着天。孩子们都不卷 着舌头说话,淘气而不讨厌。 这个家庭顶好是在北平,其次是成都或青岛,至坏也得在苏州。 无论怎样吧,反正必须在中国,因为中国是顶文明顶平安的国家;理 想的家庭必在理想的国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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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的梦 在北平与青岛住家的时候,我永远没想到过:将来我要住在什么 地方去。在乐园里的人或者不会梦想另辟乐园吧。 在抗战中,在重庆与它的郊区住了六年。这六年的酷暑重雾,和 房屋的不像房屋,使我会作梦了。我梦想着抗战胜利后我应去住的地 方。 不管我的梦想能否成为事实,说出来总是好玩的: 春天,我将要住在杭州。二十年前,我到过杭州,只住了两天。 那是旧历的二月初,在西湖上我看见了嫩柳与菜花,碧浪与翠竹。山 上的光景如何?没有看到。三四月的莺花山水如何,也无从晓得。但 是,由我看到的那点春光,已经可以断定杭州的春天必定会教人整天 生活在诗与图画中的。所以,春天我的家应当是在杭州。 夏天,我想青城山应当算作最理想的地方。在那里,我虽然只住 过十天,可是它的幽静已拴住了我的心灵。在我所看见过的山水中, 只有这里没有使我失望。它并没有什么奇峰或巨瀑,也没有多少古寺 与胜迹,可是,它的那一片绿色已足使我感到这是仙人所应住的地方 了。到处都是绿,而且都是像嫩柳那么淡,竹叶那么亮,蕉叶那么 润,目之所及,那片淡而光润的绿色都在轻轻的颤动,仿佛要流入空 中与心中去似的。这个绿色会像音乐似的,涤清了心中的万虑,山中 有水,有茶,还有酒。早晚,即使在暑天,也须穿起毛衣。我想,在 这里住一夏天,必能写出一部十万到二十万的小说。 假若青城去不成,求其次者才提到青岛。我在青岛住过三年,很 喜爱它。不过,春夏之交,它有雾,虽然不很热,可是相当的湿闷。 再说,一到夏天,游人来的很多,失去了海滨上的清静。美而不静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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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失去一半的美。最使我看不惯的是那些喝醉的外国水兵与差不多 是裸体的,而没有曲线美的妓女。秋天,游人都走开,这地方反倒更 可爱些。 不过,秋天一定要住北平。天堂是什么样子,我不晓得,但是从 我的生活经验去判断,北平之秋便是天堂。论天气,不冷不热。论吃 食,苹果,梨,柿,枣,葡萄,都每样有若干种。至于北平特产的小 白梨与大白海棠,恐怕就是乐园中的禁果吧,连亚当与夏娃见了,也 必滴下口水来!果子而外,羊肉正肥,高粱红的螃蟹刚好下市,而良 乡的栗子也香闻十里。论花草,菊花种类之多,花式之奇,可以甲天 下。西山有红叶可见,北海可以划船——虽然荷花已残,荷叶可还有 一片清香。衣食住行,在北平的秋天,是没有一项不使人满意的。即 使没有余钱买菊吃蟹,一两毛钱还可以爆二两羊肉,弄一小壶佛手露 啊! 冬天,我还没有打好主意,香港很暖和,适于我这贫血怕冷的人 去住,但是“洋味”太重,我不高兴去。广州,我没有到过,无从判 断。成都或者相当的合适,虽然并不怎样和暖,可是为了水仙,素心 腊梅,各色的茶花,与红梅绿梅,仿佛就受一点寒冷,也颇值得去 了。昆明的花也多,而且天气比成都好,可是旧书铺与精美而便宜的 小吃食远不及成都的那么多,专看花而没有书读似乎也差点事。好 吧,就暂时这么规定:冬天不住成都便住昆明吧。 在抗战中,我没能发了国难财。我想,抗战结束以后,我必能阔 起来,唯一的原因是我是在这里说梦。既然阔起来,我就能在杭州, 青城山,北平,成都,都盖起一所中式的小三合房,自己住三间,其 余的留给友人们住。房后都有起码是二亩大的一个花园,种满了花 草;住客有随便折花的,便毫不客气的赶出去。青岛与昆明也各建小 房一所,作为候补住宅。各处的小宅,不管是什么材料盖成的,一律 叫作“不会草堂”——在抗战中,开会开够了,所以永远“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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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飞机一定很方便,我想四季搬家也许不至于受多大苦处 的。假若那时候飞机减价,一二百元就能买一架的话,我就自备一 架,择黄道吉日慢慢的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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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型的复活(自传之一章) “廿三,罗成关。” 廿三岁那一年的确是我的一关,几乎没有闯过去。 从生理上,心理上,和什么什么理上看,这句俗语确是个值得注 意的警告。据一位学病理学的朋友告诉我:从十八到廿五岁这一段, 最应当注意抵抗肺痨。事实上,不少人在廿三岁左右正忙着大学毕业 考试,同时眼睛溜着毕业即失业那个鬼影儿;两气夹攻,身体上精神 上都难悠悠自得,肺病自不会不乘虚而入。 放下大学生不提,一般的来说,过了廿一岁,自然要开始收起小 孩子气而想变成个大人了;有好些廿二三岁的小伙子留下小胡子玩 玩,过一两星期再剃了去,即是一证。在这期间,事情得意呢,便免 不得要尝尝一向认为是禁果的那些玩艺儿;既不再自居为小孩子,就 该老声老气的干些老人们所玩的风流事儿了。钱是自己挣的,不花出 去岂不心中闹得慌。吃烟喝酒,与穿上绸子裤褂,还都是小事;嫖嫖 赌赌,才真够得上大人味儿。要是事情不得意呢,抑郁牢骚,此其时 也,亦能损及健康。老实一点的人儿,即使事情得意,而又不肯瞎 闹,也总会想到找个女郎,过过恋爱生活;虽然老实,到底年轻沉不 住气,遇上以恋爱为游戏的女子,结婚是一堆痛苦,失恋便许自杀。 反之,天下有欠太平,顾不及来想自己,杀身成仁不甘落后,战场上 的血多是这般人身上的。 可惜没有一套统计表来帮忙,我只好说就我个人的观察,这个 “罗成关论”是可以立得住的。就近取譬,我至少可以抬出自己作 证,虽说不上什么“科学的”,但到底也不失“有这么一回”的价 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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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三岁那年,我自己的事情,以报酬来讲,不算十分的坏。每月 我可以拿到一百多块钱。十六七年前的一百块是可以当现在二百块用 的;那时候还能花十五个小铜子就吃顿饱饭。我记得:一份肉丝炒三 个油撕火烧,一碗馄饨带沃两个鸡子,不过是十一二个铜子就可以开 付;要是预备好十五枚作饭费,那就颇可以弄一壶白干儿喝喝了。 自然那时候的中交钞票是一块当作几角用的,而月月的薪水永远 不能一次拿到,于是化整为零与化圆为角的办法使我往往须当一两票 当才能过得去。若是痛痛快快的发钱,而钱又是一律现洋,我想我或 者早已成个“阔老”了。 无论怎么说吧,一百多圆的薪水总没教我遇到极大的困难;当了 当再赎出来,正合“裕民富国”之道,我也就不悦不怨。每逢拿到几 成薪水,我便回家给母亲送一点钱去。由家里出来,我总感到世界上 非常的空寂,非掏出点钱去不能把自己快乐的与世界上的某个角落发 生关系。于是我去看戏,逛公园,喝酒,买“大喜”烟吃。因为看戏 有了瘾,我更进一步去和友人们学几句,赶到酒酣耳热的时节,我也 能喊两嗓子;好歹不管,喊喊总是痛快的。酒量不大,而颇好喝,凑 上二三知己,便要上几斤;喝到大家都舌短的时候,才正爱说话,说 得爽快亲热,真露出点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的气概来。这的确值得记 住的。喝醉归来,有时候把钱包手绢一齐交给洋车夫给保存着,第二 日醒过来,于伤心中仍略有豪放不羁之感。 也学会了打牌。到如今我醒悟过来,我永远成不了牌油子。我不 肯费心去算计,而完全浪漫的把胜负交与运气。我不看“地”上的 牌,也不看上下家放的张儿,我只想象的希望来了好张子便成了清一 色或是大三元。结果是回回一败涂地。认识了这一个缺欠以后,对牌 便没有多大瘾了,打不打都可以;可是,在那时候我决不承认自己的 牌臭,只要有人张罗,我便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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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不起一件事比打牌更有害处的。喝多了酒可以受伤,但是刚 醉过了,谁者不会马上再去饮,除非是借酒自杀的。打牌可就不然 了,明知有害,还要往下干,有一个人说“再接着来”,谁便也舍不 得走。在这时候,人好像已被那些小块块们给迷住,冷热饥饱都不去 管,把一切卫生常识全抛在一边。越打越多吃烟喝茶,越输越往上撞 火。鸡鸣了,手心发热,脑子发晕,可是谁也不肯不舍命陪君子。打 一通夜的麻雀,我深信,比害一场小病的损失还要大得多。但是,年 轻气盛,谁管这一套呢! 我只是不嫖。无论是多么好的朋友拉我去,我没有答应过一回。 我好像是保留着这么一点,以便自解自慰;什么我都可以点头,就是 不能再往“那里”去;只有这样,当清夜扪心自问的时候才不至于把 自己整个的放在荒唐鬼之群里边去。 可是,烟,酒,麻雀,已足使我瘦弱,痰中往往带着点血! 那时候,婚姻自由的理论刚刚被青年们认为是救世的福音,而母 亲暗中给我定了亲事。为退婚,我着了很大的急。既要非作个新人物 不可,又恐太伤了母亲的心,左右为难,心就绕成了一个小疙疸(1)。 婚约到底是废除了,可是我得到了很重的病。 病的初起,我只觉得浑身发僵。洗澡,不出汗;满街去跑,不出 汗。我知道要不妙。两三天下去,我服了一些成药,无效。夜间,我 作了个怪梦,梦见我仿佛是已死去,可是清清楚楚的听见大家的哭 声。第二天清晨,我回了家,到家便起不来了。 “先生”是位太医院的,给我下得什么药,我不晓得,我已昏迷 不醒,不晓得要药方来看。等我又能下了地,我的头发已全体与我脱 离关系,头光得像个磁球。半年以后,我还不敢对人脱帽,帽下空空 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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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这一场病,我开始检讨自己:那些嗜好必须戒除,从此要格 外小心,这不是玩的! 可是,到底为什么要学这些恶嗜好呢?啊,原来是因为月间有百 十块的进项,而工作又十分清闲。那么,打算要不去胡闹,必定先有 些正经事作;清闲而报酬优的事情只能毁了自己。 恰巧,这时候我的上司申斥了我一顿。我便辞了差。有的人说我 太负气,有的人说我被迫不能不辞职,我都不去管。我去找了个教书 的地方,一月挣五十块钱。在金钱上,不用说,我受了很大的损失; 在劳力上自然也要多受好多的累。可是,我很快活:我又摸着了书 本,一天到晚接触的都是可爱的学生们。除了还吸烟,我把别的嗜好 全自自然然的放下了。挣的钱少,作的事多,不肯花钱,也没闲工夫 去花。一气便是半年,我没吃醉过一回,没摸过一次牌。累了,在校 园转一转,或到运动场外看学生们打球,我的活动完全在学校里,心 整,生活有规律;设若再能把烟卷扔下,而多上几次礼拜堂,我颇可 以成个清教徒了。 想起来,我能活到现在,而且生活老多少有些规律,差不多全是 那一“关”的劳;自然,那回要是没能走过来,可就似乎有些不妥 了。“廿三,罗成关”是个值得注意的警告! (1) 同“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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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方风雨 一 前奏 虽然用了个颇像小说或剧本的名字的标题——八方风雨——这却 不是小说,也不是剧本,而是在八年抗战中,我的生活的简单纪实。 它不是日记,因为我的日记已有一部分被敌人的炸弹烧毁在重庆,无 法照抄下来,而且,即使它还全部在我手中,它是那么简单无趣,也 不值得印出来。所以,凭着记忆与还保存着的几页日记,我想大概 的,简单扼要的,把八年的生活有话即长,无话即短的写下来。我希 望它既能给我自己留下一点生命旅程中的印迹,同时也教别离八载的 亲友得到我一些消息,省得逐一的在口头或书面上报告。此外,别无 什么伟大的企图。在抗战前,我是平凡的人,抗战后,仍然是个平凡 的人。那也就可见,我并没有乘着能够混水摸鱼的时候,发点财,或 作了官;不,我不单没有摸到鱼,连小虾也未曾捞住一个。那么,腾 达显贵与金玉满堂假若是“伟大”的小注儿,我这里所记录的未免就 显着十分寒碜了。我必定要这么先声明一下,否则教亲友们看了伤 心,倒怪不大好意思的。简言之,这是一个平凡人的平凡生活报告。 假若有人喜欢读惊奇,浪漫,不平凡的故事,那我就应该另写一部传 奇,而其中的主角也就一定不是我自己了。 所谓,“八方风雨”者,因此,并不是说我曾东讨西征,威风凛 凛,也非私下港沪,或飞到缅甸,去弄些奇珍异宝,而后潜入后方, 待价而沽。没有,这些事我都没有作过。我只有一支笔。这支笔是我 的本钱,也是我的抗敌的武器。我不肯,也不应该,放弃了它,而去 另找出路。于是,我由青岛跑到济南,由济南跑到武汉,而后跑到重 庆。由重庆,我曾到洛阳,西安,兰州,青海,绥远去游荡,到川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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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西和昆明大理去观光。到处,我老拿着我的笔。风把我的破帽子吹 落在沙漠上,雨打湿了我的瘦小的铺盖卷儿;比风雨更厉害的是多少 次敌人的炸弹落在我的附近,用沙土把我埋了半截。这,是流亡,是 酸苦,是贫寒,是兴奋,是抗敌,也就是“八方风雨”。 二 开始流亡 直到二十六年十一月中旬,我还没有离开济南。第一,我不知道 上哪里去好:回老家北平吧,道路不通;而且北平已陷入敌手,我曾 函劝诸友逃出来,我自己怎能去自投罗网呢?到上海去吧,沪上的友 人又告诉我不要去,我只好“按兵不动”。第二,从泰安到徐州,火 车时常遭受敌机的轰炸,而我的幼女才不满三个月,大的孩子也不过 四岁,实在不便去冒险。第三,我独自逃亡吧,把家属留在济南,于 心不忍;全家走吧,既麻烦又危险。这是最凄凉的日子。齐鲁大学的 学生已都走完,教员也走了多一半。那么大的院子,只剩下我们几家 人。每天,只要是晴天,必有警报:上午八点开始,到下午四五点钟 才解除。院里静寂得可怕:卖青菜,卖果子的都已不再来,而一群群 的失了主人的猫狗都跑来乞饭吃。 我着急,而毫无办法。战事的消息越来越坏,我怕城市会忽然的 被敌人包围住,而我作了俘虏。死亡事小,假若我被他捉去而被逼着 作汉奸,怎么办呢?这点恐惧,日夜在我心中盘旋。是的,我在济 南,没有财产,没有银钱;敌人进来,我也许受不了多大的损失。但 是,一个读书人最珍贵的东西是他的一点气节。我不能等待敌人进 来,把我的那点珍宝劫夺了去。我必须赶紧出走。 几次我把一只小皮箱打点好,几次我又把它打开。看一看痴儿弱 女,我实不忍独自逃走。这情形,在我到了武汉的时候,我还不能忘 记,而且写出一首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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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女痴儿不解哀,牵衣问父去何来? 话因伤别潜应泪,血若停流定是灰。 已见乡关沦水火,更堪江海逐风雷; 徘徊未忍道珍重,暮雁声低切切催。 可是,我终于提起了小箱,走出了家门。那是十一月十五日的黄 昏。在将要吃晚饭的时候,天上起了一道红闪,紧接着是一声震动天 地的爆炸。三个红闪,爆炸了三声。这是——当时并没有人知道—— 我们的军队破坏黄河铁桥。铁桥距我的住处有十多里路,可是我的院 中的树木都被震得叶如雨下。 立刻,全市的铺户都上了门,街上几乎断绝了行人。大家以为敌 人已到了城外。我抚摸了两下孩子们的头,提起小箱极快的走出去。 我不能再迟疑,不能不下狠心:稍一踟蹰,我就会放下箱子,不能迈 步了。 同时,我也知道不一定能走,所以我的临别的末一句话是:“到 车站看看有车没有,没有车就马上回来!”在我的心里,我切盼有 车,宁愿在中途被炸死,也不甘心坐待敌人捉去我。同时我也愿车已 不通,好折回来跟家人共患难。这两个不同的盼望在我心中交战,使 我反倒忘了苦痛。我已主张不了什么,走与不走全凭火车替我决定。 在路上,我找到一位朋友,请他陪我到车站去,假若我能走,好 托他照应着家中。 车站上居然还卖票。路上很静,车站上却人山人海。挤到票房, 我买了一张到徐州的车票。八点,车入了站,连车顶上已坐满了人。 我有票,而上不去车。 生平不善争夺抢挤。不管是名,利,减价的货物,还是车位,船 位,还有电影票,我都不会把别人推开而伸出自己的手去。看看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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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手中的票,我对友人说:“算了吧,明天再说吧!” 友人主张再等一等。等来等去,已经快十一点了,车子还不开, 我也上不去。我又要回家。友人代我打定了主意:“假若能走,你还 是走了好!”他去敲了敲末一间车的窗。窗子打开,一个茶役问了 声:“干什么?”友人递过去两块钱,只说了一句话:“一个人,一 个小箱。”茶役点了头,先接过去箱子,然后拉我的肩。友人托了我 一把,我钻入了车中,我的脚还没落稳,车里的人——都是士兵—— 便连喊:“出去!出去!没有地方。”好容易立稳了脚,我说了声: “我已买了票。”大家看着我,也不怎么没再说什么。我告诉窗外的 友人:“请回吧!明天早晨请告诉家里一声,我已上了车!”友人向 我招了招手。 没有地方坐,我把小箱竖立在一辆自行车的旁边,然后用脚,用 身子,用客气,用全身的感觉,扩充我的地盘。最后,我蹲在小箱旁 边。又待了一会儿,我由蹲而坐,坐在了地上,下颏恰好放在自行车 的坐垫上——那个三角形的,皮的东西。我只能这么坐着,不能改换 姿式,因为四面八方都挤满了东西与人,恰好把我镶嵌在那里。 车中有不少军火,我心里说:“一有警报,才热闹!只要一个枪 弹打进来,车里就会爆炸;我,箱子,自行车,全会飞到天上去。” 同时,我猜想着,三个小孩大概都已睡去,妻独自还没睡,等着 我也许回去!这个猜想可是不很正确。后来得到家信,才知道两个大 孩子都不肯睡,他们知道爸走了,一会儿一问妈:爸上哪儿去了呢? 夜里一点才开车,天亮到了泰安。我仍维持着原来的姿式坐着, 看不见外边。我问了声:“同志,外边是阴天,还是晴天?”回答 是:“阴天。”感谢上帝!北方的初冬轻易不阴天下雨,我赶的真 巧!由泰安再开车,下起细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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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七点到了徐州。一天一夜没有吃什么,见着石头仿佛都愿意去 啃两口。头一眼,我看见了个卖干饼子的,拿过来就是一口。我差点 儿噎死。一边打着嗝儿,我一边去买郑州的票。我上了绿钢车。站 中,来的去的全是军车,只有这绿钢车,安闲的,漂亮的,停在那 里,好像“战地之花”似的。 到郑州,我给家中与汉口朋友打了电报,而后歇了一夜。 到了汉口,我的朋友白君刚刚接到我的电报。他把我接到他的家 中去。这是二十六年十一月十八日。从这一天起,我开始过流亡的生 活。到今天——三十四年十二月四日——已整整八年了。 三 在武昌 离开家里,我手里拿了五十块钱。回想起来,那时候的五十元钱 有多么大的用处呀!它使我由济南走到汉口,而还有余钱送给白太太 一件衣料——白君新结的婚。 白君是我中学时代的同学。在武汉,还另有两位同学,朱君与蔡 君。不久,我就看到了他们。蔡君还送给我一件大衣。 住处有了,衣服有了,朋友有了:“我将干些什么呢?”这好决 定。我既敢只拿着五十元钱出来,我就必是相信自己有挣饭吃的本 领。我的资本就是我自己。只要我不偷懒,勤动着我的笔,我就有饭 吃。 在汉口,我第一篇文章是给《大公报》写的。紧紧跟着,又有好 几位朋友约我写稿。好啦,我的生活可以不成问题了。 倒是继续住在汉口呢?还是另到别处去呢?使我拿不定主意。二 十一日,国府明令移都重庆。二十二日,苏州失守。武汉的人心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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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安。大家的不安,也自然的影响到我。我的行李简单,“货物”轻 巧,而且喜欢多看些新的地方,所以我愿意再走。 我打电报给赵水澄兄,他回电欢迎我到长沙去。可是武汉的友人 们都不愿我刚刚来到,就又离开他们;我是善交友的人,也就犹豫不 决。 在武昌的华中大学,还有我一位好友,游泽丞教授。他不单不准 我走,而且把自己的屋子与床铺都让给我,教我去住。他的寓所是在 云架桥——多么美的地名!——地方安静,饭食也好,还有不少的书 籍。以武昌与汉口相较,我本来就欢喜武昌,因为武昌像个静静的中 国城市,而汉口是不中不西的乌烟瘴气的码头。云架桥呢,又是武昌 最清静的所在,所以我决定搬了去。 游先生还另有打算。假若时局不太坏,学校还不至于停课,他很 愿意约我在华中教几点钟书。 可是,我第一次到华中参观去,便遇上了空袭,这时候,武汉的 防空设备都极简陋。汉口的巷子里多数架起木头,上堆沙包。一个轻 量的炸弹也会把木架打垮,而沙包足以压死人。比这更简单的是往租 界里跑。租界里连木架沙包也没有,可是大家猜测着日本人还不至于 轰炸租界——这是心理的防空法。武昌呢,有些地方挖了地洞,里边 用木头撑住,上覆沙袋,这和汉口的办法一样不安全。有的人呢,一 有警报便往蛇山上跑,藏在树林里边。这,只须机枪一扫射,便要损 失许多人。 华中更好了,什么也没有。我和朋友们便藏在图书馆的地窖里。 摹仿,使日本人吃了大亏。假若日本人不必等德国的猛袭波兰与伦 敦,就已想到一下子把军事或政治或工业的中心炸得一干二净,我与 我的许多朋友或者早已都死在武汉了。可是,日本人那时候只派几 架,至多不过二三十架飞机来。他们不猛袭,我们也就把空袭不放在 心上。在地窖里,我们还觉得怪安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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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何容,老向与望云诸兄也都来到武昌千家街福音堂。冯先 生和朋友们都欢迎我们到千家街去。那里,地方也很清静,而且有个 相当大的院子。何容与老向打算编个通俗的刊物;我去呢,也好帮他 们一点忙。于是我就由云架桥搬到千家街,而慢慢忘了到长沙去的 事。流亡中,本来是到处为家,有朋友的地方便可以小住;我就这么 在武昌住下去。 四 略谈三镇 把个小一点的南京,和一个小一点的上海,搬拢在一处,放在江 的两岸,便是武汉。武昌很静,而且容易认识——有那条像城的脊背 似的蛇山,很难迷失了方向。汉口差不多和上海一样的嘈杂混乱,而 没有上海的忙中有静,和上海的那点文化事业与气氛。它纯粹的是个 商埠,在北平,济南,青岛住惯了,我连上海都不大喜欢,更不用说 汉口了。 在今天想起来,汉口几乎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印象。虽然武昌的黄 鹤楼是那么奇丑的东西,虽然武昌也没有多少美丽的地方,可是我到 底还没完全忘记了它。在蛇山的梅林外吃茶,在珞珈山下荡船,在华 中大学的校园里散步,都使我感到舒适高兴。 特别值得留恋的是武昌的老天成酒店。这是老字号。掌柜与多数 的伙计都是河北人。我们认了乡亲。每次路过那里,我都得到最亲热 的招呼,而他们的驰名的二锅头与碧醇是永远管我喝够的。 汉阳虽然又小又脏,却有古迹:归元寺、鹦鹉洲、琴台、鲁肃 墓,都在那里。这些古迹,除了归元寺还整齐,其他的都破烂不堪, 使人看了伤心。 汉阳的兵工厂是有历史的。它给武汉三镇招来不少次的空袭,它 自己也受了很多的炸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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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的天气也不令人喜爱。冬天很冷,有时候下很厚的雪。夏天 极热,使人无处躲藏。武昌,因为空旷一些,还有时候来一阵风。汉 口,整个的像个大火炉子。树木很少,屋子紧接着屋子,除了街道没 有空地。毒花花的阳光射在光光的柏油路上,令人望而生畏。 越热,蚊子越多。在千家街的一间屋子里,我曾在傍晚的时候, 守着一大扇玻璃窗。在窗上,我打碎了三本刊物,击落了几百架小飞 机。 蜈蚣也很多,很可怕。在褥下,箱子下,枕下,我都洒了雄黄; 虽然不准知道,这是否确能避除毒虫,可是有了这点设施,我到底能 睡得安稳一些。有一天,一撕一个的小的邮卷,哼,里面跳出一条蜈 蚣来! 提到饮食,武汉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除了珍珠丸子一类的几 种蒸菜而外,烹调的风格都近似江苏馆子的——什么菜都加点烩粉与 糖,既不特别的好吃,也不太难吃。至于烧卖里面放糯米,真是与北 方老粗故意为难了! 五 写鼓词 当我还在济南的时候,因时局的紧张,与宣传的重要,我已经想 利用民间的文艺形式。我曾随着热心宣传抗战的青年们去看白云鹏与 张小轩两先生,讨论鼓书的作法。 在汉口,我遇见了富少舫(山药旦)先生,董莲枝女士,和她的 丈夫郑先生。这三位,都能读书写字,他们的爱国心也自然比一般的 艺员更丰富。他们的眼睛不完全看着生意。只要有人供给他们新词 儿,他们就肯下工夫去琢磨腔调,去背诵,去演唱,即使因此而影响 到生意(都市中有闲的人们,既不喜新词儿,又不喜接受宣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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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也不管。他们以为能在生意之外,多尽些宣传的责任,是他们的光 荣。 和他们认识之后,我便开始写鼓词。 这时候,冯先生正请几位画家给画大张的抗战宣传画,以便放在 街上,照着“拉大片”——一名西湖景——的办法,教民众们看。这 需要一些韵语,去说明图画,我也就照着“看了一篇又一篇,十冬腊 月好冷天”的套子,给每张作一首歌儿。 在战争中,大炮有用,刺刀也有用,同样的,在抗战中,写小说 戏剧有用,写鼓词小曲也有用。我的笔须是炮,也须是刺刀。我不管 什么是大手笔,什么是小手笔;只要是有实际的功用与效果的,我就 肯去学习,去试作。我以为,在抗战中,我不仅应当是个作者,也应 当是个最关心战争的国民;我是个国民,我就该尽力于抗敌;我不会 放枪,好,让我用笔代替枪吧。既愿以笔代枪,那就写什么都好;我 不应因写了鼓词与小曲而觉得有失身分。 在冯先生那里,还来了三位避难的唱河南坠子的。他们都是男 人,都会拉会唱。他们都是在河南乡间的集市上唱书的,所以他们需 要长的歌词,一段至少也得够唱半天的。我向他们领教了坠子的句 法,就开始写一大段抗战的故事,一共写了三千多句。他们都是河南 人,所以在他们的书词里有好多好多河南土语。他们的用韵也以乡音 为准,譬如“叔”可以押“楼”,因为他们的“叔”读如北平的 “熟”。我是北平人,只会用北平的俗语;于是,我虽力求通俗,可 是有许多用语与词汇不是他们所能了解的。由这点经验,我晓得了通 俗文艺若失去它的地方性,无论在言语上,还是在趣味上,它就必定 也失去它的活跃与感动力。因此,我觉得民间的精神食粮,应当用一 个地方的言语写下来,而后由各地方去翻译成各地方的土语;它的故 事与趣味也照各地方的所需,酌量增减改动,才能保存它的文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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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之,若仅用死板的,没有生气的官话写出,则尽管各地方的人可以 勉强听懂,也不会有多大的感动力量。 这三千多句长的一段韵文,可惜,已找不到了底稿。可是,我确 知道那三位唱坠子的先生已把它背诵得飞熟,并且上了弦板。说不 定,他们会真在民间去唱过呢——他们在武汉危急的时候,返回了故 乡。 六 组织“文协” 文人们仿佛忽然集合到武汉。我天天可以遇到新的文友。我一向 住在北方,又不爱到上海去,所以我认识的文艺界的朋友并不很多, 戏剧界的名家,我简直一个也不熟识。现在,我有机会和他们见面 了。 郭沫若,茅盾,胡风,冯乃超,艾芜,鲁彦,郁达夫,诸位先 生,都遇到了。此外,还遇到戏剧界的阳翰笙,宋之的诸位先生,和 好多位名导演与名艺员。 朋友们见面,不约而同的都想组织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以便团 结到一处,共同努力于抗敌的文艺。我不是好事喜动的人,可是大家 既约我参加,我也不便辞谢。于是,我就参加了筹备工作。 筹备得相当的快。到转过年三月二十七日成立大会便开成了。文 人,在平日似乎有点吊儿郎当,赶到遇到要事正事,他们会干得很起 劲,很紧张。文艺协会的筹备期间并没有一个钱,可是大家肯掏腰 包,肯跑路,肯车马自备。就凭着这一点齐心努力的精神,大家把会 开成,而且开得很体面。 这是,一点也不夸大,历史上少见的一件事。谁曾见过几百位写 家坐在一处,没有一点成见与隔膜,而都想携起手来,立定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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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中了力量,勇敢的,亲热的,一心一德的,成为笔的铁军呢? 大会是在商会里开的,连写家带来宾到了七八百人。主席是邵力 子先生。这位老先生是“文协”首次大会的主席,也是后来历届年会 的主席。上午在商会开会。中午在普海春聚餐;饭后即在普海春继续 开会,讨论会章并选举理事。真热闹,也真热烈。有的人登在凳子上 宣传大会的宣言,有的人朗读致外国作家的英文与法文信。可是警报 器响了,空袭!谁也没有动,还照旧的开会。普海春不在租界,我们 不管。一个炸弹就可以打死大一半的中国作家,我们不管。 紧急警报!我们还是不动。高射炮响了。听到了敌机的声音。我 们还继续开会。投弹了。二十七架敌机,炸汉阳。 解除警报,我们正在选举。五点多钟散会,可是被推为检票—— 我也是一个——及监票的,还须继续工作。我们一直干到深夜。选举 的结果,正是大家所期望的——不分党派,不管对文艺的主张如何, 而只管团结与抗战。就我所记得的,邵力子,郭沫若,茅盾,胡风, 冯乃超,郁达夫,姚蓬子,楼适夷,王平陵,陈西滢,张恨水,老 向,诸位先生都当选。只就这几位说,就可以看出他们代表的方面有 多么广,而绝对没有一点谁要包办与把持的痕迹。 第一次理事会是在冯先生那里开的。会里没有钱,无法预备茶 饭,所以大家硬派冯先生请客。冯先生非常的高兴,给大家预备了顶 丰富,顶实惠的饮食。理事都到会,没有请假的。开会的时候,张善 子画师“闻风而至”,愿作会员。大家告诉他:“这是文艺界协会, 不是美术协会。”可是,他却另有个解释:“文艺就是文与艺术。” 虽然这是个曲解,大家可不再好意思拒绝他,他就作了“文协”的会 员。 后来,善子先生给我画了一张顶精致的扇面——秋山上立着一只 工笔的黑虎。为这个扇面,我特意过江到荣宝斋,花了五元钱,配了 一副扇骨。荣宝斋的人们也承认那是杰作。那一面,我求丰子恺给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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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字。可惜,第一次拿出去,便丢失在洋车上,使我心中难过了好几 天。 我被推举为常务理事,并须担任总务组组长。我愿作常务理事, 而力辞总务组组长。“文协”的组织里,没有会长或理事长。在拟定 章程的时候,大家愿意教它显出点民主的精神,所以只规定了常务理 事分担各组组长,而不愿有个总头目。因此,总务组组长,事实上, 就是对外的代表,和理事长差不多。我不愿负起这个重任。我知道自 己在文艺界的资望既不够,而且没有办事的能力。 可是,大家无论如何不准我推辞,甚至有人声明,假若我辞总 务,他们也就不干了。为怕弄成僵局,我只好点了头。 七 抗战文艺 这一来不要紧,我可就年年的连任,整整作了七年。 上长沙或别处的计划,连想也不再想了。“文协”的事务把我困 在了武汉。 “文协”的“打炮”工作是刊行会刊。这又作得很快。大家凑了 点钱,凑了点文章,就在五月四日发刊了《抗战文艺》。这个日子选 得好。“五四”是新文艺的生日,现在又变成了《抗战文艺》的生 日。新文艺假若是社会革命的武器,现在它变成了民族革命抵御侵略 的武器。 《抗战文艺》最初是三日刊。不行,这太紧促。于是,出到五期 就改了周刊。最热心的是姚蓬子,适夷,孔罗荪,与锡金几位先生, 他们昼夜的为它操作,奔忙。 会刊虽不很大,它却给文艺刊物开了个新纪元——它是全国写家 的,而不是一个人或几个人的。积极的,它要在抗战的大前提下,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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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全体会员的作品,成为“文协”的一面鲜明的旗帜。消极的,它要 尽量避免像战前刊物上一些彼此的口角与近乎恶意的批评。它要稳 健,又要活泼;它要集思广益,还要不失了抗战的,一定的目标;它 要抱定了抗战宣传的目的,还要维持住相当高的文艺水准。这不大容 易作到。可是,它自始至终,没有改变了它的本来面目。始终没有一 篇专为发泄自己感情,而不顾及大体的文章。 在武汉撤退的时候,有一部分会员,仍停留在那里。他们——像 冯乃超和孔罗荪几位先生——决定非至万不得已的时候不离开武汉。 于是,在会刊编辑部西去重庆的期间,就由这几位先生编刊武汉特 刊。特刊一共出了四期,末一期出版已是十月十五日——武汉是二十 五日失守的。连同这四期特刊,《抗战文艺》在武汉一共出了二十 期。自十七期起,即在重庆复刊。这个变动的痕迹是可以由纸张上看 出来的:前十六期及特刊四期都是用白报纸印的,自第十七期起,可 就换用土纸了。 重庆的印刷条件不及武汉那么良好,纸张——虽然是土纸——也 极缺乏。因此,在“文协”的周年纪念日起,会刊由周刊改为半月 刊。后来,又改成了月刊。就是在改为月刊之后,它还有时候脱期。 会中经费支绌与印刷太不方便是使它脱期的两个重要原因。但是,无 论怎么困难,它始终没有停刊。它是“文协”的旗帜,会员们决不允 许它倒了下去。在武汉的时候,它可以销到七八千份。假若武汉不失 守,它一定可以增销到万份以上。销得多就不会赔钱,也自然可以解 决了许多困难。可是,武汉失守了,会刊在渝复刊后,只能行销于重 庆,昆明,贵阳,成都几个大都市,连洛阳,西安,兰州都到不了。 于是,每期只能印五千份,求收支相抵已自不易,更说不到赚钱了。 到了日本投降时,会刊出到了七十期。“文协”呢,由文艺界抗 敌协会改名为文艺协会,《抗战文艺》也自然须告一结束,于是编辑 者决定再出一小册作为终卷;以后就须出文艺协会的新会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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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香港,昆明,和成都的“文协”分会,也都出过刊物,可是都 因人才的缺乏与经费的困难,时出时停。最值得一提的是香港分会曾 经出过几期外文的刊物,向国外介绍中国的抗战文艺。这是头一个向 国外作宣传的文艺刊物,可惜因经费不足而夭折了,直到抗战胜利, 也并没有继承它的。 我不惮繁琐的这么叙述“文协”会刊的历史,因为它实在是一部 值得重视的文献。它不单刊露了战时的文艺创作,也发表了战时文艺 的一切意见与讨论,并且报告了许多文艺者的活动。它是文,也是 史。它将成为将来文学史上的一些最重要的资料。同时它也表现了一 些特殊的精神,使读者看到作家们是怎样的在抗战中团结到一起,始 终不懈的打着他们的大旗,向暴敌进攻。 在忙着办会刊而外,我们几乎每个星期都有座谈会联谊会。那真 是快活的日子。多少相识与不相识的同道都成了朋友,在一块儿讨论 抗战文艺的许多问题。开茶会呢,大家各自掏各自的茶资;会中穷得 连“清茶恭候”也作不到呀。会后,刚刚得到了稿费的人,总是自动 的请客,去喝酒,去吃便宜的饭食。在会所,在公园,在美的咖啡 馆,在友人家里,在旅馆中,我们都开过会。假若遇到夜间空袭,我 们便灭了灯,摸着黑儿谈下去。 这时候大家所谈的差不多集中在两个问题上:一个是如何教文艺 下乡与入伍,一个是怎么使文艺效劳于抗战。前者是使大家开始注意 到民间通俗文艺的原因;后者是在使大家于诗,小说,戏剧而外,更 注意到朗诵诗,街头剧,及报告文学等新体裁。 但是,这种文艺通俗运动的结果,与其说是文艺真深入了民间与 军队,倒不如说是文艺本身得到新的力量,并且产生了新的风格。文 艺工作者只能负讨论,试作,与倡导的责任,而无法自己把作品送到 民间与军队中去。这需要很大的经费与政治力量,而文艺家自己既找 不到经费,又没有政治力量。这样,文艺家想到民间去,军队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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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无从找到道路,也就只好写出民众读物,在报纸上刊物上发表发表 而已。这是很可惜,与无可如何的事。 虽然我的一篇《抗战一年》鼓词,在“七七”周年纪念日,散发 了一万多份;虽然何容与老向先生编的《抗到底》是专登载通俗文艺 作品的刊物;虽然有人试将新写的通俗文艺也用木板刻出,好和《孟 姜女》与《叹五更》什么的放在一处去卖;虽然不久教育部也设立了 通俗读物编刊处;可是这个运动,在实施方面,总是枝枝节节没有风 起云涌的现象。我知道,这些作品始终没有能到乡间与军队中去—— 谁出大量的金钱,一印就印五百万份?谁给它们运走?和准否大量的 印,准否送到军民中间去?都没有解决。没有政治力量在它的后边, 它只能成为一种文艺运动,一种没有什么实效的运动而已。 会员郁达夫与盛成先生到前线去慰劳军队。归来,他们报告给大 家:前线上连报纸都看不到,不要说文艺书籍了。士兵们无可如何, 只好到老百姓家里去借《三国演义》,与《施公案》一类的闲书。听 到了这个,大家更愿意马上写出一些通俗的读物,先印一二百万份送 到前线去。我们确是愿意写,可是印刷的经费,与输送的办法呢?没 有人能回答。于是,大家只好干着急,而想不出办法来。 八 入川 在武汉,我们都不大知道怕空袭。遇到夜袭,我们必定“登高一 望”。探照灯把黑暗划开,几条银光在天上寻找。找到了,它们交叉 在一处,照住那银亮的,几乎是透明的敌机。而后,红的黄的曳光弹 打上去,高射炮紧跟着开了火。有声有色,真是壮观。 四月二十九与五月三十一日的两次大空战,我们都在高处看望。 看着敌机被我机打伤,曳着黑烟逃窜,走着走着,一团红光,敌机打 几个翻身,落了下去;有多么兴奋,痛快呀!一架敌机差不多就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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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的头上,被我们两架驱逐机截住,它就好像要孵窝的母鸡似的,有 人捉它,它就爬下不动那样,老老实实的被击落。 可是,一进七月,空袭更凶了,而且没有了空战。在我的住处, 有一个地洞,横着竖着,上下与四壁都用木柱密密的撑住,顶上堆着 沙包。有一天,也就是下午两三点钟吧,空袭,我们入了这个地洞。 敌机到了。一阵风,我们听到了飞沙走石;紧跟着,我们的洞就像一 只小盒子被个巨人提起来,紧紧的乱摇似的,使我们眩晕。离洞有三 丈吧,落了颗五百磅的炸弹,碎片打过来,把院中的一口大水缸打得 粉碎。我们门外的一排贫民住房都被打垮,马路上还有两个大的弹 坑。 我们没被打死,可是知道害怕了。再有空袭,我们就跑过铁路, 到野地的荒草中藏起去。天热,草厚,没有风,等空袭解除了,我的 袜子都被汗湿透。 不久,冯先生把我们送到汉口去。武昌已经被炸得不像样子了。 千家街的福音堂中了两次弹。蛇山的山坡与山脚死了许多人。 因为我是“文协”的总务主任,我想非到万不得已不离开汉口。 我们还时常在友人家里开晚会,十回倒有八回遇上空袭,我们煮一壶 茶,灭去灯光,在黑暗中一直谈到空袭解除。邵先生劝我们快走,他 的理由是:“到了最紧急的时候,你们恐怕就弄不到船位,想走也走 不脱了!” 这样,在七月三十日,我,何容,老向,与肖伯青(“文协”的 干事),便带着“文协”的印鉴与零碎东西,辞别了武汉。只有友人 白君和冯先生派来的副官,来送行。 船是一家中国的公司的,可插着意大利旗子。这是条设备齐全, 而一切设备都不负责任的船。舱门有门轴,而关不上门;电扇不会 转;衣钩掉了半截;什么东西都有,而全无用处。开水是在大木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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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我亲眼看见一位江北娘姨把洗脚水用完,又倒在开水桶里!我开 始拉痢。 一位军人,带着紧要公文,要在城陵矶下船。船上不答应在那里 停泊。他耽误了军机,就碰死在绕锚绳的铁柱上! 船只到宜昌。我们下了旅馆。我继续拉痢。天天有空袭。在这 里,等船的人很多,所以很热闹——是热闹,不是紧张。中国人仿佛 不会紧张。这也许就是日本人侵华失败的原因之一吧?日本人不懂得 中国人的“从容不迫”的道理。 我们求一位黄老翁给我们买票。他是一位极诚实坦白的人,在民 生公司作事多年。他极愿帮我们的忙,可是连他也不住的抓脑袋。人 多船少,他没法子临时给我们赶造出一只船来。等了一个星期,他算 是给我们买到了铺位——在甲板上。我们不挑剔地方,只要不叫我们 浮着水走就好。 仿佛全宜昌的人都上了船似的。不要说甲板上,连烟囱下面还有 几十个难童呢。开饭,昼夜的开饭。茶役端着饭穿梭似的走,把脚上 的泥垢全印在我们的被上枕上。我必须到厕所去,但是在夜间三点 钟,厕所外边还站着一排候补员呢! 三峡有多么值得看哪。可是,看不见。人太多了,若是都拥到船 头上去观景,船必会插在江里,永远不再抬头。我只能侧目看下面, 看到人头——头发很黑——在水里打旋儿。 八月十四,我们到了重庆。上了岸,我们一直奔了青年会去。会 中的黄次咸与宋杰人两先生都欢迎我们,可是怎奈宿舍已告客满。这 时候重庆已经来了许多公务人员和避难的人,旅馆都有人满之患。青 年会宿舍呢,地方清静,床铺上没有臭虫,房价便宜,而且有已经打 好了的地下防空洞,所以永远客满。我们下决心不去另找住处。我们 知道,在会里——那怕是地板呢——作候补,是最牢靠的办法。黄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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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们想出来了一个办法,教我们暂住在机器房内。这是个收拾会中的 器具的小机器房,很黑,响声很大。 天气还很热。重庆的热是出名的。我永远没睡过凉席,现在我没 法不去买一张了。睡在凉席上,照旧汗出如雨。墙,桌椅,到处是烫 的;人仿佛是在炉里。只有在一早四五点钟的时候,稍微凉一下,其 余的时间全是在热气团里。城中树少而坡多,顶着毒花花的太阳,一 会儿一爬坡,实在不是好玩的。 四川的东西可真便宜,一角钱买十个很大的烧饼,一个铜板买一 束鲜桂圆。好吧,天虽热,而物价低,生活容易,我们的心中凉爽了 一点。在青年会的小食堂里,我们花一二十个铜板就可以吃饱一顿。 “文协”的会友慢慢的都来到,我们在临江门租到了会所,开始 办公。 我们的计划对了。不久,我们便由机器房里移到楼下一间光线不 很好的屋里去。过些日子,又移到对门光线较好的一间屋中。最后, 我们升到楼上去,屋子宽,光线好,开窗便看见大江与南山。何容先 生与我各据一床。他编《抗到底》,我写我的文章。他每天是午前十 一点左右才起来。我呢,到十一点左右已写完我一天该写的一二千 字。写完,我去吃午饭。等我吃过午饭回来,他也出去吃东西,我正 好睡午觉。晚饭,我们俩在一块儿吃。晚间,我睡得很早,他开始工 作,一直到深夜。我们,这样,虽分住一间屋子,可是谁也不妨碍 谁。赶到我们偶然都喝醉了的时候,才忘了这互不侵犯协定,而一齐 吵嚷一回。 我开始正式的去和富少舫先生学大鼓书。好几个月,才学会了一 段《白帝城》,腔调都摹拟刘(宝全)派。学会了这么几句,写鼓词 就略有把握了。几年中,我写了许多段,可是只有几段被富先生们采 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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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拴娃娃》(内容是救济难童),富先生唱。 《文盲自叹》(内容是扫除文盲),富先生唱。 《陪都巡礼》(内容是赞美重庆),富贵花小姐唱。 《王小赶驴》(内容是乡民抗敌),董莲枝女士唱。 以上四段,时常在陪都演唱。其中以《王小赶驴》为最弱,因为 董女士是唱山东犁铧大鼓的,腔调太缓慢,表现不出激昂慷慨的情 调。于此,知内容与形式必求一致,否则劳而无功。 我也开始写旧剧剧本——用旧剧的形式写抗战的故事。这没有多 大的成功。我只听说有一两出曾在某地表演过,我可是没亲眼看到。 旧剧,因为是戏剧,比鼓词难写多了。最不好办的是教现代的人穿行 头,走台步;不如此吧,便失去旧剧之美;按葫芦挖瓢吧,又使人看 着不舒服;穿时装而且歌且舞吧,又像文明戏。没办法! 这时候,我还为《抗到底》写长篇小说——《蜕》。这篇东西没 能写成。《抗到底》后来停刊了,我就没再往下写。 转过年来,二十八年之春,我开始学写话剧剧本。对戏剧,我是 十成十的外行,根本不晓得小说与剧本有什么分别。不过,和戏剧界 的朋友有了来往,看他们写剧,导剧,演剧,很好玩,我也就见猎心 喜,决定瞎碰一碰。好在,什么事情莫不是由试验而走到成功呢。我 开始写《残雾》。 初夏,“文协”得到战地党政工作委员会的资助,派出去战地访 问团,以王礼锡先生为团长,宋之的先生为副团长,率领罗烽,白 朗,葛一虹等十来位先生,到华北战地去访问抗战将士。 同时,慰劳总会组织南北两慰劳团,函请“文协”派员参加。理 事会决议:推举姚蓬子,陆晶清两先生参加南团,我自己参加北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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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在五三、五四敌机狂炸重庆以后。重庆的房子,除了大机关 与大商店的,差不多都是以竹篾为墙,上敷泥土,因为冬天不很冷, 又没有大风,所以这种简单、单薄的建筑满可以将就。力气大的人, 一拳能把墙砸个大洞。假若鲁智深来到重庆,他会天天闯祸的。这种 房子盖得又密密相连,一失火就烧一大片。火灾是重庆的罪孽之一。 日本人晓得这情形,所以五三、五四都投的是燃烧弹——不为炸军事 目标,而是蓄意要毁灭重庆,造成恐怖。 前几天,我在公共防空洞里几乎憋死。人多,天热,空袭的时间 长,洞中的空气不够用了。五三、五四我可是都在青年会里,所以没 受到什么委屈。五四最糟,警报器因发生障碍,不十分响;没有人准 知道是否有了空袭,所以敌机到了头上,人们还在街上游逛呢。火, 四面八方全是火,人死得很多。我在夜里跑到冯先生那里去,因为青 年会附近全是火场,我怕被火围住。彻夜,人们像流水一般,往城外 搬。 经过这个大难,“文协”会所暂时移到南温泉去,和张恨水先生 为邻。我也去住了几天。人心慢慢的安定了,我回渝筹备慰劳团与访 问团出发的事情。我买了两身灰布的中山装,准备远行。此后,我老 穿着这样的衣服。下过几次水以后,衣服灰不灰,蓝不蓝,老在身上 裹着,使我很像个清道夫。吴组缃先生管我的这种服装叫作斯文扫地 的衣服。 “文协”当然不会给我盘缠钱,我便提了个小铺盖卷,带了自己 的几块钱,北去远征。 在起身以前,我写完了《残雾》。没加修改,便交王平陵先生去 发表。我走了半年。等我回来,《残雾》已上演过了,很成功。导演 是马彦祥先生,演员有舒绣文,吴茵,孙坚白,周伯勋诸位先生。可 惜,我没有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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慰劳团先到西安,而后绕过潼关,到洛阳。由洛阳到襄樊老河 口,而后出武关再到西安。由西安奔兰州,由兰州到榆林,而后到青 海,绥远,宁夏,兴集,一共走了五个多月,两万多里。 这次长征的所见所闻,都记在《剑北篇》里——一部没有写完, 而且不大像样的,长诗。在陕州,我几乎被炸死。在兴集,我差一点 被山洪冲了走。这些危险与兴奋,都记在《剑北篇》里,即不多赘。 王礼锡先生死在了洛阳,这是文艺界极大的一个损失! 九 由川到滇 从二十九年起,大家开始感觉到生活的压迫。四川的东西不再便 宜了,而是一涨就涨一倍的天天往上涨。我只好经常穿着斯文扫地的 衣服了。我的香烟由使馆降为小大英,降为刀牌,降为船牌,再降为 四川土产的卷烟——也可美其名曰雪茄。别的日用品及饮食也都随着 香烟而降格。 生活不单困苦,而且也不安定。二十八,二十九,三十,这三 年,日本费尽心机,用各种花样来轰炸。有时候是天天用一二百架飞 机来炸重庆,有时候只用每次三五架,甚至于一两架,自晓至夜的施 行疲劳轰炸,有时候单单在人们要睡觉,或睡的正香甜的时候,来捣 乱。日本人大概是想以轰炸压迫政府投降。这是个梦想。中国人绝不 是几个或几千个炸弹所能吓倒的。虽然如此,我在夏天可必须离开重 庆,因为在防空洞里我没法子写作。于是,一到雾季过去,我就须预 备下乡,而冯先生总派人来迎接:“上我这儿来吧,城里没法子写东 西呀!”二十九年夏天,我住在陈家桥冯公馆的花园里。园里只有两 间茅屋,归我独住。屋外有很多的树木,树上时时有各种的鸟儿为我 ——也许为它们自己——唱歌。我在这里写《剑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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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季又到,回教协会邀我和宋之的先生合写以回教为主题的话 剧。我们就写了《国家至上》。这剧本,在重庆,成都,昆明,大 理,香港,桂林,兰州,恩施,都上演过。他是抗战文艺中一个成功 的作品。因写这剧本,我结识了许多回教的朋友。有朋友,就不怕 穷。我穷,我的生活不安定,可是我并不寂寞。 二十九年冬,因赶写《面子问题》剧本,我开始患头晕。生活苦 了,营养不足,又加上爱喝两杯酒,遂患贫血。贫血遇上努力工作, 就害头晕——一低头就天旋地转,只好静卧。这个病,至今还没好, 每年必犯一两次。病一到,即须卧倒,工作完全停顿!着急,但毫无 办法。有人说,我的作品没有战前的那样好了。我不否认。想想看, 抗战中,我是到处流浪,没有一定的住处,没有适当的饭食,而且时 时有晕倒的危险,我怎能写出字字珠玑的东西来呢? 三十年夏,疲劳轰炸闹了两个星期。我先到歌乐山,后到陈家桥 去住,还是应冯先生之邀。这时候,罗莘田先生来到重庆。因他的介 绍,我认识了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先生,梅先生听到我的病与生活状 况,决定约我到昆明去住些日子。昆明的天气好,又有我许多老友, 我很愿意去。在八月下旬,我同莘田搭机,三个钟头便到了昆明。 我很喜爱成都,因为它有许多地方像北平。不过,论天气,论风 景,论建筑,昆明比成都还更好。我喜欢那比什刹海更美丽的翠湖, 更喜欢昆明湖——那真是湖,不是小小的一汪水,像北平万寿山下的 人造的那个。土是红的,松是绿的,天是蓝的,昆明的城外到处像油 画。 更使我高兴的,是遇见那么多的老朋友。杨今甫大哥的背有点驼 了,却还是那样风流儒雅。他请不起我吃饭,可是也还烤几罐土茶, 围着炭盆,一谈就和我谈几点钟。罗膺中兄也显着老,而且极穷,但 是也还给我包饺子,煮俄国菜汤吃。郑毅生,陈雪屏,冯友兰,冯 至,陈梦家,沈从文,章川岛,段喆人,闻一多,萧涤非,彭啸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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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良钊,徐旭生,钱端升诸先生都见到,或约我吃饭,或陪我游山逛 景。这真是快乐的日子。在城中,我讲演了六次;虽然没有什么好 听,听众倒还不少。在城中住腻,便同莘田下乡。提着小包,顺着河 堤慢慢的走,风景既像江南,又非江南;有点像北方,又不完全像北 方;使人快活,仿佛是置身于一种晴朗的梦境,江南与北方混在一起 而还很调谐的,只有在梦中才会偶尔看到的境界。 在乡下,我写完了《大地龙蛇》剧本。这是受东方文化协会的委 托,而始终未曾演出过的,不怎么高明的一本剧本。 认识一位新朋友——查阜西先生。这是个最爽直,热情,多才多 艺的朋友。他听我有愿看看大理的意思,就马上决定陪我去。几天的 工夫,他便交涉好,我们坐两部运货到畹汀的卡车的高等黄鱼。所谓 高等黄鱼者,就是第一不要出钱,第二坐司机台,第三司机师倒还请 我们吃酒吃烟——这当然不在协定之内,而是在路上他们自动这样作 的。两位司机师都是北方人。在开车之前他们就请我们吃了一桌酒 席!后来,有一位摔死在澜沧江上,我写了一篇小文悼念他。 到大理,我们没有停住,马上奔了喜洲镇去。大理没有什么可看 的,不过有一条长街,许多卖大理石的铺子而已。它的城外,有苍山 洱海,才是值得看的地方。到喜洲镇去的路上,左是高山,右是洱 海,真是置身图画中。喜洲镇,虽然是个小镇子,却有宫殿似的建 筑,小街左右都流着清清的活水。华中大学由武昌移到这里来,我又 找到游泽丞教授。他和包漠庄教授,李何林教授,陪着我们游山泛 水。这真是个美丽的地方,而且在赶集的时候,能看到许多夷民。 极高兴的玩了几天,吃了不知多少条鱼,喝了许多的酒,看了些 古迹,并对学生们讲演了两三次,我们依依不舍的道谢告辞。在回程 中,我们住在了下关等车。在等车之际,有好几位回教朋友来看我, 因为他们演过《国家至上》。查阜西先生这回大显身手,居然借到了 小汽车,一天便可以赶到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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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昆明过了八月节,我飞回了重庆来。 十 写与游 这时候,我已移住白象街新蜀报馆。青年会被炸了一部分,宿舍 已不再办。 夏天,我下乡,或去流荡;冬天便回到新蜀报馆,一面写文章, 一面办理“文协”的事。“文协”也找到了新会所,在张家花园。 物价像发疯似的往上涨。文人们的生活都非常的困难。我们已不 能时常在一处吃饭喝酒了,因为大家的口袋里都是空空的。“文协” 呢有许多会员到桂林和香港去,人少钱少,也就显着冷落。可是,在 重庆的几个人照常的热心办事,不肯教它寂寞的死去。办事很困难, 只要我们动一动,外边就有谣言,每每还遭受了打击。我们可是不灰 心,也不抱怨。我们诸事谨慎,处处留神。为了抗战,我们甘心忍受 一切的委屈。 我的身体也越来越坏,本来就贫血,又加上时常“打摆子”(川 语,管疟疾叫打摆子),所以头晕病更加重了。 不过,头晕并没完全阻止了我的写作。只要能挣扎着起床,我便 拿起笔来,等头晕得不能坐立,再把它放下。就是在这么挣扎着的情 形下,八年中我写了: 鼓词,十来段。旧剧,四五出。话剧,八本。短篇小说,六七 篇。长篇小说,三部。长诗,一部。此外还有许多篇杂文。 这点成绩,由质上量上说都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把病痛,困 苦,与生活不安定,都加在里面,即使其中并无佳作,到底可以见出 一点努力的痕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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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虽出了不少,而钱并没拿到几个。战前的著作大致情形是这样 的:商务的三本(《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因沪 馆与渝馆的失去联系,版税完全停付;直到三十二年才在渝重排。 《骆驼祥子》,《樱海集》,《牛天赐传》,《老牛破车》四书,因 人间书屋已倒全无消息。到三十一年,我才把《骆驼祥子》交文化生 活出版社重排。《牛天赐传》到最近才在渝出版。《樱海集》与《老 牛破车》都无机会在渝付印。其余的书的情形大略与此相同,所以版 税收入老那么似有若无。在抗战中写的东西呢,像鼓词,旧剧等,本 是为宣传抗战而写的,自然根本没想到收入。话剧与鼓词,目的在学 习,也谈不到生意经。只有小说能卖,可是因为学写别的体裁,小说 未能大量生产,收入就不多。 不过,写作的成绩虽不好,收入也虽欠佳,可是我到底学习了一 点新的技巧与本事。这就“不虚此写”!一个文人本来不是商人,我 又何必一定老死盯着钱呢?没有饿死,便是老天爷的保佑;若专算计 金钱,而忘记了多学习,多尝试,则未免挂羊头而卖狗肉矣。我承认 八年来的成绩欠佳,而不后悔我的努力学习。我承认不计较金钱,有 点愚蠢,我可也高兴我肯这样愚蠢;天下的大事往往是愚人干出来 的。 有许多去教书的机会,我都没肯去:一来是,我的书籍,存在了 济南,已全部丢光;没有书自然没法教书。二来是,一去教书,势必 就耽误了乱写,我不肯为一点固定的收入而随便搁下笔。笔是我的武 器,我的资本,也是我的命。 三十一年夏天,我随冯先生去游灌县与青城山。 我真喜爱青城山。它的翠绿的颜色直到如今还印在我的脑中。三 峡,剑门,华山,终南,祁连山我都看过了,它们都有它们的特点, 都有它们的奇伟处,可是我觉得它们都不如青城。我是喜安静的人, 所以特别喜欢青城的幽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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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我没能到峨嵋去!四川真伟大,有多少奇山异水可看呀! 一个人若能走遍了四川,也就够开眼的了!就是在重庆那么乱的山城 里,它到底有许多青峰,和两条清江可以作诗料呀! 我爱花,即使不能去看高山大川,我的案头一年四季总有一瓶鲜 花给我一点安慰。梅,各色的梅;腊梅,各种的腊梅;杜鹃,茶花, 水仙,菊,和各种的花,都能在街头买到。看着花,我想象着那山腰 水滨的美丽,便有些乐不思“离”蜀矣! 十一 在北碚 北碚是嘉陵江上的一个小镇子,离重庆有五十多公里,这原是个 很平常的小镇市;但经卢作孚与卢子英先生们的经营,它变成了一个 “试验区”。在抗战中,因有许多学校与机关迁到此处,它又成了文 化区。此地出煤。在许多煤矿中,天府公司且有最新的设备与轻便铁 路。原有的手工业是制造石器——石砚及磨石等——与挂面,现在又 添上小的粉面厂与染织厂。 这里的学校是复旦大学,体育专科学校,戏剧专科学校,重庆师 范,江苏省立医学院,兼善中学和勉仁中学等。迁来的机关有国立编 译馆,礼乐馆,中工所,水利局,中山文化教育馆,儿童福利所,江 苏医院,教育电影制片厂……有了这么多的学校与机关,市面自然也 就跟着繁荣起来。它有整洁的旅舍,相当大的饭馆,浴室,和金店银 行。它也有公园,体育场,戏馆,电灯和自来水。它已不是个小镇, 而是个小城。它的市外还有北温泉公园,可供游览及游泳;有山,山 上住着太虚大师与法尊法师,他们在缙云寺中设立了汉藏理学院,教 育年青的和尚。 二十八、二十九两年,此地遭受了轰炸,炸去许多房屋,死了不 少的人。可是随炸随修。它的市容修改得更整齐美丽了。这是个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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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住家的地方。具体而微的,凡是大都市应有的东西,它也都有。它 有水路,旱路直通重庆,百货可以源源而来。它的安静与清洁又远非 重庆可比。它还有自己的小小的报纸呢。 林语堂先生在这里买了一所小洋房。在他出国的时候,他把这所 房交给老向先生与“文协”看管着。因此,一来这里有许多朋友,二 来又有住处,我就常常来此玩玩。在复旦,有陈望道,陈子展,章靳 以,马宗融,洪深,赵松庆,伍蠡甫,方令孺诸位先生;在编译馆, 有李长之,梁实秋,隋树森,阎金锷,老向诸位先生;在礼乐馆,有 杨仲子,杨荫浏,卢前,张充和诸位先生;此外还有许多河北的同 乡;所以我喜欢来到此处。虽然他们都穷,但是轮流着每家吃一顿 饭,还不至于教他们破产。 三十一年夏天,我又来到北碚,写长篇小说《火葬》,从这一年 春天,空袭就很少了;即使偶尔有一次,北碚也有防空洞,而且不必 像在重庆那样跑许多路。 哪知道,这样一来可就不再动了。十月初,我得了盲肠炎,这个 病与疟疾,在抗战中的四川是最流行的;大家都吃平价米,里边有许 多稗子与稻子。一不留神把它们咽下去,入了盲肠,便会出毛病。空 袭又多,每每刚端起饭碗警报器响了;只好很快的抓着吞咽一碗饭或 粥,顾不得细细的挑拣;于是盲肠炎就应运而生。 我入了江苏医院。外科主任刘玄三先生亲自动手。他是北方人, 技术好,又有个热心肠。可是,他出了不少的汗。找了三个钟头才找 到盲肠。我的胃有点下垂,盲肠挪了地方,倒仿佛怕受一刀之苦,而 先藏躲起来似的。经过还算不错,只是外边的缝线稍粗(战时,器材 缺乏),创口有点出水,所以多住了几天院。 我还没出院,家眷由北平逃到了重庆。只好教他们上北碚来。我 还不能动。多亏史叔虎,李效庵两位先生——都是我的同学——设法 给他们找车,他们算是连人带行李都来到北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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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时起,我就不常到重庆去了。交通越来越困难,物价越来越 高;进一次城就仿佛留一次洋似的那么费钱。除了“文协”有最要紧 的事,我很少进城。 妻絜青在编译馆找了个小事,月间拿一石平价米,我照常写作, 好歹的对付着过日子。 按说,为了家计,我应去找点事作。但是,一个闲散惯了的文人 会作什么呢?不要说别的,假若在从武汉撤退的时候,我若只带二三 百元(这并不十分难筹)的东西,然后一把捣一把的去经营,说不定 我就会成为百万之富的人。有许多人,就是这样的发了财的。但是, 一个人只有一个脑子,要写文章就顾不得作买卖,要作生意就不用写 文章。脑子之外,还有志愿呢。我不能为了金钱而牺牲了写作的志 愿。那么,去作公务人员吧?也不行!公务人员虽无发国难财之嫌, 可是我坐不惯公事房。去教书呢,我也不甘心。教我放下毛笔,去拿 粉笔,我不情愿。我宁可受苦,也不愿改行。往好里说,这是坚守自 己的岗位;往坏里说,是文人本即废物。随便怎么说吧,我的老主 意。 我戒了酒。在省钱而外,也是为了身体。酒,到此时才看明白, 并不帮忙写作,而是使脑子昏乱迟钝。 我也戒烟。这却专为省钱。可是,戒了三个月,又吸上了。不 行,没有香烟,简直活不下去! 既不常进城,我开始计划写一部百万字的长篇小说。一百万字, 我想,能在两年中写完;假若每天能照准写一千五百字的话。三十三 年元月,我开始写这长篇——就是《四世同堂》。 可是,头昏与疟疾时常来捣乱。到三十三年年底,我才只写了三 十万字。这篇东西大概非三年写不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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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碚虽然比重庆清静,可是夏天也一样的热。我的卧室兼客厅兼 书房的屋子,三面受阳光的照射,到夜半热气还不肯散,墙上还可以 烤面包。我睡不好。睡眠不足,当然影响到头昏。屋中坐不住,只好 到室外去,而室外的蚊子又大又多,扇不停挥,它们还会乘机而入, 把疟虫注射在人身上。“打摆子”使贫血的人更加贫血。 三十三年这一年又是战局最黑暗的时候,中原,广西,我们屡 败;敌人一直攻进了贵州。这使我忧虑,也极不放心由桂林逃出来的 文友的安全。忧虑与关切也减低了我写作的效率。 十二 望北平 三十三年四月十六日,“文协”开年会。第二天,朋友们给我开 了写作二十年纪念会,到会人很多,而且有朗诵,大鼓,武技,相 声,魔术等游艺节目。有许多朋友给写了文章,并且送给我礼物。到 大家教我说话的时候,我已泣不成声。我感激大家对我的爱护,又痛 心社会上对文人的冷淡,同时想到自己的年龄加长,而碌碌无成,不 禁百感交集,无法说出话来。 这却给我以很大的鼓励。我知道我写作成绩并不怎么好;友人们 的鼓励我,正像鼓励一个拉了二十年车的洋车夫,或辛苦了二十年的 邮差,虽然成绩欠佳,可是始终尽责不懈。那么,为酬答友人的高情 厚谊,我就该更坚定的守住岗位,专心一志的去写作,而且要写得更 用心一些。我决定把《四世同堂》写下去。这部百万字的小说,即使 在内容上没什么可取,我也必须把它写成,成为从事抗战文艺的一个 较大的纪念品。 三十三年的战局很坏,我可是还天天写作。除了头昏不能起床, 我总不肯偷懒。这一年,《四世同堂》得到三十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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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年,我的身体特别坏。年初,因为生了个小女娃娃,我睡 得不甚好,又患头晕。春初,又打摆子。以前,头晕总在冬天。今 年,夏天也犯了这病。秋间,患痔,拉痢。这些病痛时常使我放下 笔。本想用两年的工夫把《四世同堂》写完,可是到三十四年年底, 只写了三分之二。这简直不是写东西,而是玩命! 抗战胜利了,我进了一次城。按我的心意,“文协”既是抗敌协 会,理当以抗战始,以胜利终。进城,我想结束结束会务,宣布解 散。朋友们可是一致的不肯使它关门。他们都愿意把“抗敌”取销, 成为永久的文艺协会。于是,大家开始筹备改组事宜,不久便得社会 部的许可,发下许可证。 关于复员,我并不着急。一不营商,二不求官,我没有忙着走的 必要。八年流浪,到处为家;反正到哪里,我也还是写作,干吗去挤 车挤船的受罪呢?我很想念家乡,这是当然的。可是,我既没钱去买 黑票,又没有衣锦还乡的光荣,那么就教北平先等一等我吧,写了一 首“乡思”的七律,就拿它结束这段“八方风雨”吧: 茫茫何处话桑麻?破碎山河破碎家; 一代文章千古事,余年心愿半庭花! 西风碧海珊瑚冷,北岳霜天羚角斜; 无限乡思秋日晚,夕阳白发待归鸦! 三十四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于四川北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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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想的文艺 我盼望总会有那么一天,我可以随便到世界任何地方去,而没有 人偷偷的跟在我的背后,没有人盘问我到哪里去和干什么去,也没有 人检查我的行李。那就是我的理想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我爱写什么 便写什么,正如同我爱到何处去便到何处那样。我相信,在那个世界 里,文艺将是讲绝对的真理的,既不忌讳什么而吞吞吐吐,也不因遵 守标语口号而把某一帮一行的片面,当作真理。那时候,我的笔下对 真理负责,而不帮着张三或李四去辩论曲直是非——他们俩最好找律 师去解决那些鸡毛蒜皮的事。 那时候,我若到了德国,便直言无隐的告诉德国人,他们招待客 人还太拘形式,使我感到不舒服。(德国人在那时候当然已早忘了制 造战争,而很忠诚的制造阿司匹灵。)他们听了并不生气,而赶快去 研究怎样可以不拘形式而把客人招待得从心眼里觉得安逸。同样的, 我可以在伦敦讽刺英国的士大夫:他们为什么那样注意戴礼帽,拿雨 伞,而不设法去消灭或减少伦敦的黑雾。那些有幽默感的英国人笑着 接受了我的暗示,于是国会决议:每天起飞五千架重轰炸机往下洒极 细的砂子,把黑雾过滤成白雾,而伦敦市民就一律因此增寿十年。 我的笔将是温和的,微微含笑的,不发气的,写出聪明的合理的 话。我不必粗脖子红脸的叫喊什么,那样是会使文字粗糙,失去美丽 的。我不必顾虑我的话会引来棍棒与砖头,除非我是说了谎或乱骂了 人。那时候的社会上求真的习尚,使写家必须像先知似的说出警告, 那时候人们的审美力的提高,使作家必须唱出他的话语,像春莺似的 美妙。 昨天我听见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对一个十九岁的学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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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真理?我的话便是真理!听从我的话便是听从真理!我这 个真理会教你有衣有食,有津贴好拿!在我的真理以外,你要想另找 一个,你便会找到监狱,毒刑,死亡!想想看,你才十九岁,青春多 么可爱呀!” 这几句话使我颤抖了好大半天。我不晓得那个十九岁的孩子后来 怎样回答,我一声没出。我可是愿意说出我的愿望,尽管那个愿望是 永不会实现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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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学院 从一九二四的秋天,到一九二九的夏天,我一直的在伦敦住了五 年。除了暑假寒假和春假中,我有时候离开伦敦几天,到乡间或别的 城市去游玩,其余的时间就都消磨在这个大城里。我的工作不许我到 别处去,就是在假期里,我还有时候得到学校去。我的钱也不许我随 意的去到各处跑,英国的旅馆与火车票价都不很便宜。 我工作的地方是东方学院,伦敦大学的名学院之一。这里,教授 远东近东和非洲的一切语言文字。重要的语言都成为独立的学系,如 中国语,阿拉伯语等;在语言之外还讲授文学哲学什么的。次要的语 言,就只设一个固定的讲师,不成学系,如日本语;假如有人要特意 的请求讲授日本的文学或哲学等,也就由这个讲师包办。不甚重要的 语言,便连固定的讲师也不设,而是有了学生再临时去请教员,按钟 点计算报酬。譬如有人要学蒙古语文或非洲的非英属的某地语文,便 是这么办。自然,这里所谓的重要与不重要,是多少与英国的政治, 军事,商业等相关联的。 在学系里,大概的都是有一位教授,和两位讲师。教授差不多全 是英国人;两位讲师总是一个英国人,和一个外国人——这就是说, 中国语文系有一位中国讲师,阿拉伯语文系有一位阿拉伯人作讲师。 这是三位固定的教员,其余的多是临时请来的,比如中国语文系里, 有时候于固定的讲师外,还有好几位临时的教员,假若赶到有学生要 学中国某一种方言的话;这系里的教授与固定讲师都是说官话的,那 么要是有人想学厦门话或绍兴话,就非去临时请人来教不可。 这里的教授也就是伦敦大学的教授。这里的讲师可不都是伦敦大 学的讲师。以我自己说,我的聘书是东方学院发的,所以我只算学院 里的讲师,和大学不发生关系。那些英国讲师多数的是大学的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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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倒不一定是因为英国讲师的学问怎样的好,而是一种资格问题:有 了大学讲师的资格,他们好有升格的希望,由讲师而副教授而教授。 教授既全是英国人,如前面所说过的,那么外国人得到了大学的讲师 资格也没有多大用处。况且有许多部分,根本不成为学系,没有教 授,自然得到大学讲师的资格也不会有什么发展。在这里,看出英国 人的偏见来。以梵文,古希伯来文,阿拉伯文等说,英国的人才并不 弱于大陆上的各国;至于远东语文与学术的研究,英国显然的追不上 德国或法国。设若英国人愿意,他们很可以用较低的薪水去到德法等 国聘请较好的教授。可是他们不肯。他们的教授必须是英国人,不管 学问怎样。就我所知道的,这个学院里的中国语文学系的教授,还没 有一位真正有点学问的。这在学术上是吃了亏,可是英国人自有英国 人的办法,决不会听别人的。幸而呢,别的学系真有几位好的教授与 讲师,好歹一背拉,这个学院的教员大致的还算说得过去。况且,于 各系的主任教授而外,还有几位学者来讲专门的学问,像印度的古代 律法,巴比仑的古代美术等等,把这学院的声价也提高了不少。在这 些教员之外,另有位音韵学专家,教给一切学生以发音与辨音的训练 与技巧,以增加学习语言的效率。这倒是个很好的办法。 大概的说,此处的教授们并不像牛津或剑桥的教授们那样只每年 给学生们一个有系统的讲演,而是每天与讲师们一样的教功课。这就 必须说一说此处的学生了。到这里来的学生,几乎没有任何的限制。 以年龄说,有的是七十岁的老夫或老太婆,有的是十几岁的小男孩或 女孩。只要交上学费,便能入学。于是,一人学一样,很少有两个学 生恰巧学一样东西的。拿中国语文系说吧,当我在那儿的时候,学生 中就有两位七十多岁的老人:一位老人是专学中国字,不大管它们都 念作什么,所以他指定要英国的讲师教他。另一位老人指定要跟我 学,因为他非常注重发音;他对语言很有研究,古希腊,拉丁,希伯 来,他都会,到七十多岁了,他要听听华语是什么味儿;学了些日子 华语,他又选上了日语。这两个老人都很用功,头发虽白,心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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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这一对老人而外,还有许多学生:有的学言语,有的念书,有的 要在伦敦大学得学位而来预备论文,有的念元曲,有的念《汉书》, 有的是要往中国去,所以先来学几句话,有的是已在中国住过十年八 年而想深造……总而言之,他们学的功课不同,程度不同,上课的时 间不同,所要的教师也不同。这样,一个人一班,教授与两个讲师便 一天忙到晚了。这些学生中最小的一个才十二岁。 因此,教授与讲师都没法开一定的课程,而是兵来将挡,学生要 学什么,他们就得教什么;学院当局最怕教师们说:“这我可教不 了。”于是,教授与讲师就很不易当。还拿中国语文系说吧,有一 回,一个英国医生要求教他点中国医学。我不肯教,教授也瞪了眼。 结果呢,还是由教授和他对付了一个学期。我很佩服教授这点对付劲 儿;我也准知道,假若他不肯敷衍这个医生,大概院长那儿就更难对 付。由这一点来说,我很喜欢这个学院的办法,来者不拒,一人一 班,完全听学生的。不过,要这样办,教员可得真多,一系里只有两 三个人,而想使个个学生满意,是作不到的。 成班上课的也有:军人与银行里的练习生。军人有时候一来就是 一拨儿,这一拨儿分成几组,三个学中文,两个学日文,四个学土耳 其文……既是同时来的,所以可以成班。这是最好的学生。他们都是 小军官,又差不多都是世家出身,所以很有规矩,而且很用功。他们 学会了一种语言,不管用得着与否,只要考试及格,在饷银上就有好 处。据说会一种语言的,可以每年多关一百镑钱。他们在英国学一年 中文,然后就可以派到中国来。到了中国,他们继续用功,而后回到 英国受试验。试验及格便加薪俸了。我帮助考过他们,考题很不容 易,言语,要能和中国人说话;文字,要能读大报纸上的社论与新 闻,和能将中国的操典与公文译成英文。学中文的如是,学别种语文 的也如是。厉害!英国的秘密侦探是著名的,军队中就有这么多,这 么好的人才呀:和哪一国交战,他们就有会哪一国言语文字的军官。 我认得一个年轻的军官,他已考及格过四种言语的初级试验,才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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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岁!想打倒帝国主义么,啊,得先充实自己的学问与知识,否则喊 哑了嗓子只有自己难受而已。 最坏的学生是银行的练习生们。这些都是中等人家的子弟——不 然也进不到银行去——可是没有军人那样的规矩与纪律,他们来学语 言,只为马马虎虎混个资格,考试一过,马上就把“你有钱,我吃 饭”忘掉。考试及格,他们就有被调用到东方来的希望,只是希望, 并不保准。即使真被派遣到东方来,如新加坡,香港,上海等处,他 们早知道满可以不说一句东方语言而把事全办了。他们是来到这个学 院预备资格,不是预备言语,所以不好好的学习。教员们都不喜欢教 他们,他们也看不起教员,特别是外国教员。没有比英国中等人家的 二十上下岁的少年再讨厌的了,他们有英国人一切的讨厌,而英国人 所有的好处他们还没有学到,因为他们是正在刚要由孩子变成大人的 时候,所以比大人更讨厌。 班次这么多,功课这么复杂,不能不算是累活了。可是有一样好 处:他们排功课表总设法使每个教员空闲半天。星期六下午照例没有 课,再加上每周当中休息半天,合起来每一星期就有两天的休息。再 说呢,一年分为三学期,每学期只上十个星期的课,一年倒可以有五 个月的假日,还算不坏。不过,假期中可还有学生愿意上课;学生愿 意,先生自然也得愿意,所以我不能在假期中一气离开伦敦许多天。 这可也有好处,假期中上课,学费便归先生要。 学院里有个很不错的图书馆,专藏关于东方学术的书籍,楼上还 有些中国书。学生在上课前,下课后,不是在休息室里,便是到图书 馆去,因为此外别无去处。这里没有运动场等等的设备,学生们只好 到图书馆去看书,或在休息室里吸烟,没别的事可作。学生既多数的 是一人一班,而且上课的时间不同,所以不会有什么团体与运动。每 一学期至多也不过有一次茶话会而已。这个会总是在图书馆里开,全 校的人都被约请。没有演说,没有任何仪式,只有茶点,随意的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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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开这个会的时候,学生才有彼此接谈的机会,老幼男女聚在一处, 一边吃茶一边谈话。这才看出来,学生并不少;平日一个人一班,此 刻才看到成群的学生。 假期内,学院里清静极了,只有图书馆还开着,读书的人可也并 不甚多。我的《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与《二马》,大部分是 在这里写的,因为这里清静啊。那时候,学院是在伦敦城里。四外有 好几个火车站,按说必定很乱,可是在学院里并听不到什么声音。图 书馆靠街,可是正对着一块空地,有些花木,像个小公园。读完了 书,到这个小公园去坐一下,倒也方便。现在,据说这个学院已搬到 大学里去,图书馆与课室——一个友人来信这么说——相距很远,所 以馆里更清静了。哼,希望多咱有机会再到伦敦去,再在这图书馆里 写上两本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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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 母亲的娘家是在北平德胜门外,土城儿外边,通大钟寺的大路上 的一个小村里。村里一共有四五家人家,都姓马。大家都种点不十分 肥美的地,但是与我同辈的兄弟们,也有当兵的,作木匠的,作泥水 匠的,和当巡警的。他们虽然是农家,却养不起牛马,人手不够的时 候,妇女便也须下地作活。 对于姥姥家,我只知道上述的一点。外公外婆是什么样子,我就 不知道了,因为他们早已去世。至于更远的族系与家史,就更不晓得 了;穷人只能顾眼前的衣食,没有功夫谈论什么过去的光荣;“家 谱”这字眼,我在幼年就根本没有听说过。 母亲生在农家,所以勤俭诚实,身体也好。这一点事实却极重 要,因为假若我没有这样的一位母亲,我之为我恐怕也就要大大的打 个折扣了。 母亲出嫁大概是很早,因为我的大姐现在已是六十多岁的老太 婆,而我的大外甥女还长我一岁啊。我有三个哥哥,四个姐姐,但能 长大成人的,只有大姐,二姐,三姐,三哥与我。我是“老”儿子。 生我的时候,母亲已有四十一岁,大姐二姐已都出了阁。 由大姐与二姐所嫁入的家庭来推断,在我生下之前,我的家里, 大概还马马虎虎的过得去。那时候定婚讲究门当户对,而大姐丈是作 小官的,二姐丈也开过一间酒馆,他们都是相当体面的人。 可是,我,我给家庭带来了不幸:我生下来,母亲晕过去半夜, 才睁眼看见她的老儿子——感谢大姐,把我揣在怀中,致未冻死。 一岁半,我把父亲“克”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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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不到十岁,三姐十二三岁,我才一岁半,全仗母亲独力抚养 了。父亲的寡姐跟我们一块儿住,她吸鸦片,她喜摸纸牌,她的脾气 极坏。为我们的衣食,母亲要给人家洗衣服,缝补或裁缝衣裳。在我 的记忆中,她的手终年是鲜红微肿的。白天,她洗衣服,洗一两大绿 瓦盆。她作事永远丝毫也不敷衍,就是屠户们送来的黑如铁的布袜, 她也给洗得雪白。晚间,她与三姐抱着一盏油灯,还要缝补衣服,一 直到半夜。她终年没有休息,可是在忙碌中她还把院子屋中收拾得清 清爽爽。桌椅都是旧的,柜门的铜活久已残缺不全,可是她的手老使 破桌面上没有尘土,残破的铜活发着光。院中,父亲遗留下的几盆石 榴与夹竹桃,永远会得到应有的浇灌与爱护,年年夏天开许多花。 哥哥似乎没有同我玩耍过。有时候,他去读书;有时候,他去学 徒;有时候,他也去卖花生或樱桃之类的小东西。母亲含着泪把他送 走,不到两天,又含着泪接他回来。我不明白这都是什么事,而只觉 得与他很生疏。与母亲相依为命的是我与三姐。因此,他们作事,我 老在后面跟着。他们浇花,我也张罗着取水;他们扫地,我就撮 土……从这里,我学得了爱花,爱清洁,守秩序。这些习惯至今还被 我保存着。 有客人来,无论手中怎么窘,母亲也要设法弄一点东西去款待。 舅父与表哥们往往是自己掏钱买酒肉食,这使她脸上羞得飞红,可是 殷勤的给他们温酒作面,又给她一些喜悦。遇上亲友家中有喜丧事, 母亲必把大褂洗得干干净净,亲自去贺吊——份礼也许只是两吊小 钱。到如今为我的好客的习性,还未全改,尽管生活是这么清苦,因 为自幼儿看惯了的事情是不易改掉的。 姑母常闹脾气。她单在鸡蛋里找骨头。她是我家中的阎王。直到 我入了中学,她才死去,我可是没有看见母亲反抗过。“没受过婆婆 的气,还不受大姑子的吗?命当如此!”母亲在非解释一下不足以平 服别人的时候,才这样说。是的,命当如此。母亲活到老,穷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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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到老,全是命当如此。她最会吃亏。给亲友邻居帮忙,她总跑在 前面:她会给婴儿洗三——穷朋友们可以因此少花一笔“请姥姥”钱 ——她会刮痧,她会给孩子们剃头,她会给少妇们绞脸……凡是她能 作的,都有求必应。但是吵嘴打架,永远没有她。她宁吃亏,不逗 气。当姑母死去的时候,母亲似乎把一世的委屈都哭了出来,一直哭 到坟地。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位侄子,声称有承继权,母亲便一声不 响,教他搬走那些破桌子烂板凳,而且把姑母养的一只肥母鸡也送给 他。 可是,母亲并不软弱,父亲死在庚子闹“拳”的那一年。联军入 城,挨家搜索财物鸡鸭,我们被搜两次。母亲拉着哥哥与三姐坐在墙 根,等着“鬼子”进门,街门是开着的。“鬼子”进门,一刺刀先把 老黄狗刺死,而后入室搜索。他们走后,母亲把破衣箱搬起,才发现 了我。假若箱子不空,我早就被压死了。皇上跑了,丈夫死了,鬼子 来了,满城是血光火焰,可是母亲不怕,她要在刺刀下,饥荒中,保 护着女儿。北平有多少变乱啊,有时候兵变了,街市整条的烧起,火 团落在我们院中。有时候内战了,城门紧闭,铺店关门,昼夜响着枪 炮。这惊恐,这紧张,再加上一家饮食的筹划,儿女安全的顾虑,岂 是一个软弱的老寡妇所能受得起的?可是,在这种时候,母亲的心横 起来,她不慌不哭,要从无办法中想出办法来。她的泪会往心中落! 这点软而硬的性格,也传给了我。我对一切人与事,都取和平的态 度,把吃亏看作当然的。但是,在作人上,我有一定的宗旨与基本的 法则,什么事都可将就,而不能超过自己画好的界限。我怕见生人, 怕办杂事,怕出头露面;但是到了非我去不可的时候,我便不敢不 去,正像我的母亲。从私塾到小学,到中学,我经历过起码有二十位 教师吧,其中有给我很大影响的,也有毫无影响的,但是我的真正的 教师,把性格传给我的,是我的母亲。母亲并不识字,她给我的是生 命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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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在小学毕了业的时候,亲友一致的愿意我去学手艺,好帮助 母亲。我晓得我应当去找饭吃,以减轻母亲的勤劳困苦。可是,我也 愿意升学。我偷偷的考入了师范学校——制服,饭食,书籍,宿处, 都由学校供给。只有这样,我才敢对母亲说升学的话。入学,要交十 元的保证金。这是一笔巨款!母亲作了半个月的难,把这巨款筹到, 而后含泪把我送出门去。她不辞劳苦,只要儿子有出息。当我由师范 毕业,而被派为小学校校长,母亲与我都一夜不曾合眼。我只说了 句:“以后,您可以歇一歇了!”她的回答只有一串串的眼泪。我入 学之后,三姐结了婚。母亲对儿女是都一样疼爱的,但是假若她也有 点偏爱的话,她应当偏爱三姐,因为自父亲死后,家中一切的事情都 是母亲和三姐共同撑持的。三姐是母亲的右手。但是母亲知道这右手 必须割去,她不能为自己的便利而耽误了女儿的青春。当花轿来到我 们的破门外的时候,母亲的手就和冰一样的凉,脸上没有血色——那 是阴历四月,天气很暖。大家都怕她晕过去。可是,她挣扎着,咬着 嘴唇,手扶着门框,看花轿徐徐的走去。不久,姑母死了。三姐已出 嫁,哥哥不在家,我又住学校,家中只剩母亲自己。她还须自晓至晚 的操作,可是终日没人和她说一句话。新年到了,正赶上政府倡用阳 历,不许过旧年。除夕,我请了两小时的假。由拥挤不堪的街市回到 清炉冷灶的家中。母亲笑了。及至听说我还须回校,她愣住了。半 天,她才叹出一口气来。到我该走的时候,她递给我一些花生,“去 吧,小子!”街上是那么热闹,我却什么也没看见,泪遮迷了我的 眼。今天,泪又遮住了我的眼,又想起当日孤独的过那凄惨的除夕的 慈母。可是慈母不会再候盼着我了,她已入了土! 儿女的生命是不依顺着父母所设下的轨道一直前进的,所以老人 总免不了伤心。我二十三岁,母亲要我结了婚,我不要。我请来三姐 给我说情,老母含泪点了头。我爱母亲,但是我给了她最大的打击。 时代使我成为逆子。二十七岁,我上了英国。为了自己,我给六十多 岁的老母以第二次打击。在她七十大寿的那一天,我还远在异域。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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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据姐姐们后来告诉我,老太太只喝了两口酒,很早的便睡下。她 想念她的幼子,而不便说出来。 “七七”抗战后,我由济南逃出来。北平又像庚子那年似的被鬼 子占据了,可是母亲日夜惦念的幼子却跑西南来。母亲怎样想念我, 我可以想象得到,可是我不能回去。每逢接到家信,我总不敢马上拆 看,我怕,怕,怕,怕有那不祥的消息。人,即使活到八九十岁,有 母亲便可以多少还有点孩子气。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 有色有香,却失去了根。有母亲的人,心里是安定的。我怕,怕,怕 家信中带来不好的消息,告诉我已是失了根的花草。 去年一年,我在家信中找不到关于老母的起居情况。我疑虑,害 怕。我想象得到,若有不幸,家中念我流亡孤苦,或不忍相告。母亲 的生日是在九月,我在八月半写去祝寿的信,算计着会在寿日之前到 达。信中嘱咐千万把寿日的详情写来,使我不再疑虑。十二月二十六 日,由文化劳军的大会上回来,我接到家信。我不敢拆读,就寝前, 我拆开信,母亲已去世一年了! 生命是母亲给我的。我之能长大成人,是母亲的血汗灌养的。我 之能成为一个不十分坏的人,是母亲感化的。我的性格,习惯,是母 亲传给的。她一世未曾享过一天福,临死还吃的是粗粮。唉!还说什 么呢?心痛!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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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几个房东 初到伦敦,经艾温士教授的介绍,住在了离“城”有十多英里的 一个人家里。房主人是两位老姑娘。大姑娘有点傻气,腿上常闹湿 气,所以身心都不大有用。家务统由妹妹操持,她勤苦诚实,且受过 相当的教育。 她们的父亲是开面包房的,死后,把面包房给了儿子,给二女一 人一处小房子。她们卖出一所,把钱存在银行生息。其余的一所,就 由她们合住。妹妹本可以去作,也真作过,家庭教师。可是因为姐姐 需人照管,所以不出去作事,而把楼上的两间屋子租给单身的男人, 进些租金。这给妹妹许多工作,她得给大家作早餐晚饭,得上街买东 西,得收拾房间,得给大家洗小衣裳,得记账。这些,已足使任何一 个女子累得喘不过气来。可是她于这些工作外,还得答复朋友的信, 读一两段圣经,和作些针线。 她这种勤苦忠诚,倒还不是我所佩服的。我真佩服她那点独立的 精神。她的哥开着面包房,到圣诞节才送给妹妹一块大鸡蛋糕!她决 不去求他的帮助,就是对那一块大鸡蛋糕,她也马上还礼,送给她哥 一点有用的小物件。当我快回国时去看她,她的背已很弯,发也有些 白的了。 自然,这种独立的精神是由资本主义的社会制度逼出来的,可 是,我到底不能不佩服她。 在她那里住过一冬,我搬到伦敦的西部去。这回是与一个叫艾支 顿的合租一层楼。所以事实上我所要说的是这个艾支顿——称他为二 房东都勉强一些——而不是真正的房东。我与他一气在那里住了三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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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的父亲是牧师,他自己可不信宗教。当他很年轻的时候, 他和一个女子由家中逃出来,在伦敦结了婚,生了三四个小孩。他有 相当的聪明,好读书。专就文字方面上说,他会拉丁文,希腊文,德 文,法文,程度都不坏。英文,他写得非常的漂亮。他作过一两本讲 教育的书,即使内容上不怎样,他的文字之美是公认的事实。我愿意 同他住在一起,差不多是为学些地道好英文。在大战时,他去投军。 因为心脏弱,报不上名。他硬挤了进去。见到了军官,凭他的谈吐与 学识,自然不会被叉去帐外。一来二去,他升到中校,差不多等于中 国的旅长了。 战后,他拿了一笔不小的遣散费,回到伦敦,重整旧业,他又去 教书。为充实学识,还到过维也纳听弗洛衣德(1)的心理学。后来就在 牛津的补习学校教书。这个学校是为工人们预备的,仿佛有点像国内 的暑期学校,不过目的不在补习升学的功课。作这种学校的教员,自 然没有什么地位,可是实利上并不坏:一年只作半年的事,薪水也并 不很低。这个,大概是他的黄金“时代”。以身分言,中校;以学识 言,有著作;以生活言,有个清闲舒服的事情。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他和一位美国女子发生了恋爱。她出自名 家,有硕士的学位。来伦敦游玩,遇上了他。她的学识正好补足他 的,她是学经济的;他在补习学校演讲关于经济的问题,她就给他预 备稿子。 他的夫人告了。离婚案刚一提到法厅,补习学校便免了他的职。 这种案子在牛津与剑桥还是闹不得的!离婚案成立,他得到自由,但 须按月供给夫人一些钱。 在我遇到他的时候,他正极狼狈。自己没有事,除了夫妇的花 销,还得供给原配。幸而硕士找到了事,两份儿家都由她支持着。他 空有学问,找不到事。可是两家的感情渐渐的改善,两位夫人见了 面,他每月给第一位夫人送钱也是亲自去,他的女儿也肯来找他。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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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可救不了穷。穷,他还很会花钱。作过几年军官,他挥霍惯了。 钱一到他手里便不会老实。他爱买书,爱吸好烟,有时候还得喝一 盅。我在东方学院遇见了他,他到那里学华语;不知他怎么弄到手里 几镑钱。便出了这个主意。见到我,他说彼此交换知识,我多教他些 中文,他教我些英文,岂不甚好?为学习的方便,顶好是住在一处, 假若我出房钱,他就供给我饭食。我点了头,他便找了房。 艾支顿夫人真可怜。她早晨起来,便得作好早饭。吃完,她急忙 去作工,拼命的追公共汽车;永远不等车站稳就跳上去,有时把腿碰 得紫里蒿青。五点下工,又得给我们作晚饭。她的烹调本事不算高 明,我俩一有点不爱吃的表示,她便立刻泪在眼眶里转。有时候,艾 支顿卖了一本旧书或一张画,手中攥着点钱,笑着请我们出去吃一 顿。有时候我看她太疲乏了,就请他俩吃顿中国饭。在这种时节,她 喜欢得像小孩子似的。 他的朋友多数和他的情形差不多。我还记得几位:有一位是个年 轻的工人,谈吐很好,可是时常失业,一点也不是他的错儿,怎奈工 厂时开时闭。他自然的是个社会主义者,每逢来看艾支顿,他俩便粗 着脖子红着脸的争辩。艾支顿也很有口才,不过与其说他是为政治主 张而争辩,还不如说是为争辩而争辩。还有一位小老头也常来,他顶 可爱。德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他都能读能写能讲,但是找不到 事作;闲着没事,他只为一家磁砖厂吆喝买卖,拿一点扣头。另一位 老者,常上我们这一带来给人家擦玻璃,也是我们的朋友。这个老头 是位博士。赶上我们在家,他便一边擦着玻璃,一边和我们讨论文学 与哲学。孔子的哲学,泰戈尔的诗,他都读过,不用说西方的作家 了。 只提这么三位吧,在他们的身上使我感到工商资本主义的社会的 崩溃与罪恶。他们都有知识,有能力,可是被那个社会制度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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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使他们抓不到面包。成千论万的人是这样,而且有远不及他们三 个的!找个事情真比登天还难! 艾支顿一直闲了三年。我们那层楼的租约是三年为限。住满了, 房东要加租,我们就分离开,因为再找那样便宜,和恰好够三个人住 的房子,是大不容易的。虽然不在一块儿住了,可是还时常见面。艾 支顿只要手里有够看电影的钱,便立刻打电话请我去看电影。即使一 个礼拜,他的手中彻底的空空如也,他也会约我到家里去吃一顿饭。 自然,我去的时候也老给他们买些东西。这一点上,他不像普通的英 国人,他好请朋友,也很坦然的接受朋友的约请与馈赠。有许多地 方,他都带出点浪漫劲儿,但他到底是个英国人,不能完全放弃绅士 的气派。 直到我回国的时际,他才找到了事——在一家大书局里作顾问, 荐举大陆上与美国的书籍,经书局核准,他再找人去翻译或——若是 美国的书——出英国版。我离开英国后,听说他已被那个书局聘为编 辑员。 离开他们夫妇,我住了半年的公寓,不便细说;房东与房客除了 交租金时见一面,没有一点别的关系。在公寓里,晚饭得出去吃,既 费钱,又麻烦,所以我又去找房间。这回是在伦敦南部找到一间房 子,房东是老夫妇,带着个女儿。 这个老头儿——达尔曼先生——是干什么的,至今我还不清楚。 一来我只在那儿住了半年,二来英国人不喜欢谈私事,三来达尔曼先 生不爱说话,所以我始终没得机会打听。偶尔由老夫妇谈话中听到一 两句,仿佛他是木器行的,专给人家设计作家具。他身边常带着尺。 但是我不敢说肯定的话。 半年的工夫,我听熟了他三段话——他不大爱说话,但是一高兴 就离不开这三段,像留声机片似的,永远不改。第一段是贵族巴来, 由非洲弄来的钻石,一小铁筒一小铁筒的!每一块上都有个记号!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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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段是他作过两次陪审员,非常的光荣!第三段是大战时,一个伤兵 没能给一个军官行礼,被军官打了一拳。及至看明了那是个伤兵,军 官跑得比兔子还快;不然的话,非教街上的给打死不可! 除了这三段而外,假若他还有什么说的,便是重述《晨报》上的 消息与意见。凡是《晨报》所说的都对! 这个老头儿是地道英国的小市民,有房,有点积蓄,勤苦,干 净,什么也不知道,只晓得自己的工作是神圣的,英国人是世界上最 好的人。 达尔曼太太是女性的达尔曼先生,她的意见不但得自《晨报》, 而且是由达尔曼先生口中念出的那几段《晨报》,她没工夫自己去看 报。 达尔曼姑娘只看《晨报》上的广告。有一回,或者是因为看我老 拿着本书,她向我借一本小说。随手的我给了她一本威尔思的幽默故 事。念了一段,她的脸都气紫了!我赶紧出去在报摊上给她找了本六 个便士的罗曼司(2),内容大概是一个女招待嫁了个男招待,后来才发 现这个男招待是位伯爵的承继人。这本小书使她对我又有了笑脸。 她没事作,所以在分类广告上登了一小段广告——教授跳舞。她 的技术如何,我不晓得,不过她声明愿减收半费教给我的时候,我没 出声。把知识变成金钱,是她,和一切小市民的格言。 她有点苦闷,没有男朋友约她出去玩耍,往往吃完晚饭便假装头 疼,跑到楼上去睡觉。婚姻问题在那经济不景气的国度里,真是个没 法办的问题。我看她恐怕要窝在家里!“房东太太的女儿”往往成为 留学生的夫人,这是留什么外史一类小说的好材料;其实,里面的意 义并不止是留学生的荒唐呀。 (1) 现通译弗洛伊德。 (2) “romance”的音译,即“爱情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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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月大师 在我小的时候,我因家贫而身体很弱。我九岁才入学。因家贫体 弱,母亲有时候想教我去上学,又怕我受人家的欺侮,更怕交不上学 费,所以一直到九岁我还不识一个字。说不定,我会一辈子也得不到 读书的机会。因为母亲虽然知道读书的重要,可是每月间三四吊钱的 学费,实在让她为难。母亲是最喜脸面的人。她迟疑不决,光阴又不 等待着任何人,荒来荒去,我也许就长到十多岁了。一个十多岁的贫 而不识字的孩子,很自然的是去作个小买卖——弄个小筐,卖些花 生,煮豌豆,或樱桃什么的。要不然就是去学徒。母亲很爱我,但是 假若我能去作学徒,或提篮沿街卖樱桃而每天赚几百钱,她或者就不 会坚决的反对。穷困比爱心更有力量。 有一天刘大叔偶然的来了。我说“偶然的”,因为他不常来看我 们。他是个极富的人,尽管他心中并无贫富之别,可是他的财富使他 终日不得闲,几乎没有工夫来看穷朋友。一进门,他看见了我。“孩 子几岁了?上学没有?”他问我的母亲。他的声音是那么洪亮(在酒 后,他常以学喊俞振庭的《金钱豹》自傲),他的衣服是那么华丽, 他的眼是那么亮,他的脸和手是那么白嫩肥胖,使我感到我大概是犯 了什么罪。我们的小屋,破桌凳,土炕,几乎禁不住他的声音的震 动。等我母亲回答完,刘大叔马上决定:“明天早上我来,带他上 学,学钱、书籍,大姐你都不必管!”我的心跳起多高,谁知道上学 是怎么一回事呢! 第二天,我像一条不体面的小狗似的,随着这位阔人去入学。学 校是一家改良私塾,在离我的家有半里多地的一座道士庙里。庙不甚 大,而充满了各种气味:一进山门先有一股大烟味,紧跟着便是糖精 味(有一家熬制糖球糖块的作坊),再往里,是厕所味,与别的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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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学校是在大殿里。大殿两旁的小屋住着道士,和道士的家眷。大 殿里很黑,很冷。神像都用黄布挡着,供桌上摆着孔圣人的牌位。学 生都面朝西坐着,一共有三十来人。西墙上有一块黑板——这是“改 良”私塾。老师姓李,一位极死板而极有爱心的中年人。刘大叔和李 老师“嚷”了一顿,而后教我拜圣人及老师。老师给了我一本《地球 韵言》和一本《三字经》。我于是,就变成了学生。 自从作了学生以后,我时常的到刘大叔的家中去。他的宅子有两 个大院子,院中几十间房屋都是出廊的。院后,还有一座相当大的花 园。宅子的左右前后全是他的房屋,若是把那些房子齐齐的排起来, 可以占半条大街。此外,他还有几处铺店。每逢我去,他必招呼我吃 饭,或给我一些我没有看见过的点心。他绝不以我为一个苦孩子而冷 淡我,他是阔大爷,但是他不以富傲人。 在我由私塾转入公立学校去的时候,刘大叔又来帮忙。这时候, 他的财产已大半出了手。他是阔大爷,他只懂得花钱,而不知道计 算。人们吃他,他甘心教他们吃;人们骗他,他付之一笑。他的财产 有一部分是卖掉的,也有一部分是被人骗了去的。他不管;他的笑声 照旧是洪亮的。 到我在中学毕业的时候,他已一贫如洗,什么财产也没有了,只 剩了那个后花园。不过,在这个时候,假若他肯用用心思,去调整他 的产业,他还能有办法教自己丰衣足食,因为他的好多财产是被人家 骗了去的。可是,他不肯去请律师。贫与富在他心中是完全一样的。 假若在这时候,他要是不再随便花钱,他至少可以保住那座花园,和 城外的地产。可是,他好善。尽管他自己的儿女受着饥寒,尽管他自 己受尽折磨,他还是去办贫儿学校,粥厂等等慈善事业。他忘了自 己。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和他过往的最密。他办贫儿学校,我去作义 务教师。他施舍粮米,我去帮忙调查及散放。在我的心里,我很明 白:放粮放钱不过只是延长贫民的受苦难的日期,而不足以阻拦住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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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但是,看刘大叔那么热心,那么真诚,我就顾不得和他辩论,而 只好也出点力了。即使我和他辩论,我也不会得胜,人情是往往能战 败理智的。 在我出国以前,刘大叔的儿子死了。而后,他的花园也出了手。 他入庙为僧,夫人与小姐入庵为尼。由他的性格来说,他似乎势必走 入避世学禅的一途。但是由他的生活习惯上来说,大家总以为他不过 能念念经,布施布施僧道而已,而绝对不会受戒出家。他居然出了 家。在以前,他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他也嫖也赌。现 在,他每日一餐,入秋还穿着件夏布道袍。这样苦修,他的脸上还是 红红的,笑声还是洪亮的。对佛学,他有多么深的认识,我不敢说。 我却真知道他是个好和尚,他知道一点便去作一点,能作一点便作一 点。他的学问也许不高,但是他所知道的都能见诸实行。 出家以后,他不久就作了一座大寺的方丈。可是没有好久就被驱 逐出来。他是要作真和尚,所以他不惜变卖庙产去救济苦人。庙里不 要这种方丈。一般的说,方丈的责任是要扩充庙产,而不是救苦救难 的。离开大寺,他到一座没有任何产业的庙里作方丈。他自己既没有 钱,他还须天天为僧众们找到斋吃。同时,他还举办粥厂等等慈善事 业。他穷,他忙,他每日只进一顿简单的素餐,可是他的笑声还是那 么洪亮。他的庙里不应佛事,赶到有人来请,他便领着僧众给人家去 唪真经,不要报酬。他整天不在庙里,但是他并没忘了修持;他持戒 越来越严,对经义也深有所获。他白天在各处筹钱办事,晚间在小室 里作工夫。谁见到这位破和尚也不曾想到他会是个在金子里长起来的 阔大爷。 去年,有一天他正给一位圆寂了的和尚念经,他忽然闭上了眼, 就坐化了。火葬后,人们在他的身上发现许多舍利。 没有他,我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入学读书。没有他,我也许永远想 不起帮助别人有什么乐趣与意义。他是不是真的成了佛?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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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的确相信他的居心与苦行是与佛极相近似的。我在精神上物 质上都受过他的好处,现在我的确愿意他真的成了佛,并且盼望他以 佛心引领我向善,正像在三十五年前,他拉着我去入私塾那样! 他是宗月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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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悼许地山先生 地山是我的最好的朋友。以他的对种种学问好知喜问的态度,以 他的对生活各方面感到的趣味,以他的对朋友的提携辅导的热诚,以 他的对金钱利益的淡薄,他绝不像个短寿的人。每逢当我看见他的笑 脸,握住他的柔软而戴着一个翡翠戒指的手,或听到他滔滔不断的讲 说学问或故事的时候,我总会感到他必能活到八九十岁,而且相信若 活到八九十岁,他必定还能像年轻的时候那样有说有笑,还能那样说 干什么就干什么,永不驳回朋友的要求,或给朋友一点难堪。 地山竟自会死了——才将快到五十的边儿上吧。 他是我的好友。可是,我对于他的身世知道的并不十分详细。不 错,他确是告诉过我许多关于他自己的事情;可是,大部分都被我忘 掉了。一来是我的记性不好;二来是当我初次看见他的时候,我就觉 得“这是个朋友”,不必细问他什么;即使他原来是个强盗,我也只 看他可爱;我只知道面前是个可爱的人,就是一点也不晓得他的历 史,也没有任何关系!况且,我还深信他会活到八九十岁呢。让他讲 那些有趣的故事吧,让他说些对种种学术的心得与研究方法吧;至于 他自己的历史,忙什么呢?等他老年的时候再说给我听,也还不迟 啊! 可是,他已经死了! 我知道他是福建人。他的父亲作过台湾的知府——说不定他就生 在台湾。他有一位舅父,是个很有才而后来作了不十分规矩的和尚 的。由这位舅父,他大概自幼就接近了佛说,读过不少的佛经。还许 因为这位舅父的关系,他曾在仰光一带住过,给了他不少后来写小说 的资料。他的妻早已死去,留下一个小女孩。他手上的翡翠戒指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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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纪念他的亡妻的。从英国回到北平,他续了弦。这位太太姓周,我 曾在北平和青岛见到过。 以上这一点:事实恐怕还有说得不十分正确的地方,我的记性实 在太坏了!记得我到牛津去访他的时候,他告诉了我为什么老戴着那 个翡翠戒指;同时,他说了许许多多关于他的舅父的事。是的,清清 楚楚的我记得他由述说这位舅父而谈到禅宗的长短,因为他老人家便 是禅宗的和尚。可是,除了这一点,我把好些极有趣的事全忘得一干 二净;后悔没把它们都笔记下来! 我认识地山,是在二十年前了。那时候,我的工作不多,所以常 到一个教会去帮忙,作些“社会服务”的事情。地山不但常到那里 去,而且有时候住在那里,因此我认识了他。我呢,只是个中学毕业 生,什么学识也没有。可是地山在那时候已经在燕大毕业而留校教 书,大家都说他是个很有学问的青年。初一认识他,我几乎不敢希望 能与他为友,他是有学问的人哪!可是,他有学问而没有架子,他爱 说笑话,村的雅的都有;他同我去吃八个铜板十只的水饺,一边吃一 边说,不一定说什么,但总说得有趣。我不再怕他了。虽然不晓得他 有多大的学问,可是的确知道他是个极天真可爱的人了。一来二去, 我试着步去问他一些书本上的事;我生怕他不肯告诉我,因为我知道 有些学者是有这样脾气的:他可以和你交往,不管你是怎样的人;但 是一提到学问,他就不肯开口了;不是他不肯把学问白白送给人,便 是不屑于与一个没学问的人谈学问——他的神色表示出来,跟你来往 已是降格相从,至于学问之事,哈哈……但是,地山绝对不是这样的 人。他愿意把他所知道的告诉人,正如同他愿给人讲故事。他不因为 我向他请教而轻视我,而且也并不板起面孔表示他有学问。和谈笑话 似的,他知道什么便告诉我什么,没有矜持,没有厌倦,教我佩服他 的学识,而仍认他为好友。学问并没有毁坏了他的为人,像那些气焰 千丈的“学者”那样。他对我如此,对别人也如此;在认识他的人 中,我没有听到过背地里指摘他,说他不够个朋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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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朋友们也有时候背地里讲究他;谁能没有些毛病呢。可 是,地山的毛病只使朋友们又气又笑的那一种,绝无损于他的人格。 他不爱写信。你给他十封信,他也未见得答复一次;偶尔回答你一 封,也只有几个奇形怪状的字,写在一张随手拾来的破纸上。我管他 的字叫作鸡爪体,真是难看。这也许是他不愿写信的原因之一吧?另 一毛病是不守时刻。口头的或书面的通知,何时开会或何时集齐,对 他绝不发生作用。只要他在图书馆中坐下,或和友人谈起来,就不用 再希望他还能看看钟表。所以,你设若不亲自拉他去赴会就约,那就 是你的过错;他是永远不记着时刻的。 一九二四年初秋,我到了伦敦,地山已先我数日来到。他是在美 国得了硕士学位,再到牛津继续研究他的比较宗教学的;还未开学, 所以先在伦敦住几天,我和他住在了一处。他正用一本中国小商店里 用的粗纸账本写小说。那时节,我对文艺还没发生什么兴趣,所以就 没大注意他写的是哪一篇。几天的工夫,他带着我到城里城外玩耍, 把伦敦看了一个大概。地山喜欢历史,对宗教有多年的研究,对古生 物学有浓厚的兴趣。由他领着逛伦敦,是多么有趣,有益的事呢!同 时,他绝对不是“月亮也是外国的好”的那种留学生。说真的,他有 时候过火的厌恶外国人。因为要批判英国人,他甚至于连英国人有礼 貌,守秩序,和什么喝汤不准出响声,都看成愚蠢可笑的事。因此, 我一到伦敦,就借着他的眼睛看到那古城的许多宝物,也看到它那阴 暗的一方面,而不至胡胡涂涂的断定伦敦的月亮比北平的好了。 不久,他到牛津去入学。暑假寒假中,他必到伦敦来玩几天。 “玩”这个字,在这里,用得很妥当,又不很妥当。当他遇到朋友的 时候,他就忘了自己:朋友们说怎样,他总不驳回。去到东伦敦买黄 花木耳,大家作些中国饭吃?好!去逛动物园?好!玩扑克牌?好! 他似乎永远没有忧郁,永远不会说“不”。不过,最好还是请他闲 扯。据我所知道的,于各种宗教的研究而外,他还研究人学,民俗 学,文学,考古学;他认识古代钱币,能鉴别古画,学过梵文与巴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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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请他闲扯,他就能——举个例说——由男女恋爱扯到中古的禁欲 主义,再扯到原始时代的男女关系。他的故事多,书本上的佐证也丰 富。他的话一会儿低降到贩夫走卒的俗野,一会儿高飞到学者的深刻 高明。他谈一整天并无倦容,大家听一天也不感疲倦。 不过,你不要让他独自溜出去。他独自出去,不是到博物院,必 是入图书馆。一进去,他就忘了出来。有一次,在上午八九点钟,我 在东方学院的图书馆楼上发现了他。到吃午饭的时候,我去唤他,他 不动。一直到下午五点,他才出来,还是因为图书馆已到关门的时间 的原故。找到了我,他不住的喊“饿”;是啊,他已饿了十点钟。在 这种时节,“玩”字是用不得的。 牛津不承认他的美国的硕士学位,所以他须花二年的时光再考硕 士。他的论文是《法华经》的介绍,在预备这本论文的时候,他还写 了一篇相当长的文章,在世界基督教大会(?)上去宣读。这篇文章 的内容是介绍道教。在一般的浮浅传教师心里,中国的佛教与道教不 过是与非洲黑人或美洲红人所信的原始宗教差不多。地山这篇文章使 他们闻所未闻,而且得到不少宗教学学者的称赞。 他得到牛津的硕士。假若他能继续住二年,他必能得到文学博士 ——最荣誉的学位。论文是不成问题的,他能于很短的期间预备好。 但是,他必须再住二年;校规如此,不能变更。他没有住下去的钱, 朋友们也不能帮助他。他只好以硕士为满意,而离开英国。 在他离英以前,我已试写小说。我没有一点自信心,而他又没工 夫替我看看。我只能抓着机会给他朗读一两段。听过了几段,他说: “可以,往下写吧!”这,增多了我的勇气。他的文艺意见,在那时 候,仿佛是偏重于风格与情调;他自己的作品都多少有些传奇的气 息,他所喜爱的作品也差不多都是浪漫派的。他的家世,他的在南洋 的经验,他的旧文学的修养,他的喜研究学问而又不忍放弃文艺的态 度,和他自己的生活方式,我想,大概都使他倾向着浪漫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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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说他的生活方式吧。我不相信他有什么宗教的信仰,虽然他对 宗教有深刻的研究,可是,我也不敢说宗教对他完全没有影响。他的 言谈举止都像个诗人。假若把“诗人”按照世俗的解释从他的生活中 扩展起来,他就应当有很古怪奇特的行动与行为。但是,他并没作过 什么怪事。他明明知道某某人对他不起,或是知道某某人的毛病,他 仍然是一团和气,以朋友相待。他不会发脾气。在他的嘴里,有时候 是乱扯一阵,可是他的私生活是很严肃的,他既是诗人,又是“俗” 人。为了读书,他可以忘了吃饭。但一讲到吃饭,他却又不惜花钱。 他并不孤高自赏。对于衣食住行他都有自己的主张,可是假若别人喜 欢,他也不便固执己见。他能过很苦的日子。在我初认识他的几年 中,他的饭食与衣服都是极简单朴俭。他结婚后,我到北平去看他, 他的房屋衣服都相当讲究了。也许是为了家庭间的和美,他不便于坚 持己见吧。虽然由破夏布褂子换为整齐的绫罗大衫,他的脱口而出的 笑话与戏谑还完全是他,一点儿也没改。穿什么,吃什么,他仿佛都 能随遇而安,无所不可。在这里,和在其他的好多地方,他似乎受佛 教的影响较基督教的为多,虽然他是在神学系毕业,而且也常去作礼 拜。他像个禅宗的居士,而绝不能成为一个清教徒。 不但亲戚朋友能影响他,就是不相识而偶然接触的人也能临时的 左右他。有一次,我在“家”里,他到伦敦城里去干些什么。日落 时,他回来了,进门便笑,而且不住的摸他的刚刚刮过的脸。我莫名 其妙。他又笑了一阵。“教理发匠挣去两镑多!”我吃了一惊。那时 候,在伦敦理发普通是八个便士,理发带刮脸也不过是一个先令, “怎能花两镑多呢?”原来是理发匠问他什么,他便答应什么,于是 用香油香水洗了头,电气刮了脸,还不得两镑多么?他绝想不起那样 打扮自己,但是理发匠的建议是不能驳回的! 自从他到香港大学任事,我们没有会过面,也没有通过信;我知 道他不喜欢写信,所以也就不写给他。抗战后,为了香港“文协”分 会的事,我不能不写信给他了,仍然没有回信。可是,我准知道,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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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没有,事情可是必定办了。果然,从分会的报告和友人的函件中, 我晓得了他是极热心会务的一员。我不能希望他按时回答我的信,可 是我深信他必对分会卖力气,他是个极随便而又极不随便的人,我知 道。 我自己没有学问,不能妥切的道出地山在学术上的成就何如。我 只知道,他极用功,读书很多,这就值得钦佩,值得效法。对文艺, 我没有什么高明的见解,所以不敢批评地山的作品。但是我晓得,他 向来没有争过稿费,或恶意的批评过谁。这一点,不但使他能在香港 “文协”分会以老大哥的身分德望去推动会务,而且在全国文艺界的 团结上也有重大的作用。 是的,地山的死是学术界文艺界的极重大的损失!至于谈到他与 我私人的关系,我只有落泪了;他既是我的“师”,又是我的好友! 啊,地山!你记得给我开的那张“佛学入门必读书”的单子吗? 你用功,也希望我用功;可是那张单子上六十几部书,到如今我一部 也没有读啊! 你记得给我打电报,教我到济南车站去接周校长吗?多么有趣的 电报啊!知道我不认识她,所以你教她穿了黑色旗袍,而电文是: “×日×时到站接黑衫女”!当我和妻接到黑衫女的时候,我们都笑 得闭不上口啊。朋友,你托友好作一件事,都是那样有风趣啊!啊, 昔日的趣事都变成今日的泪源。你怎可以死呢! 不能再往下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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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先生逝世二周年纪念 我所认识的鲁迅先生,是从他的著作中见到的,我没有与他会过 面。当鲁迅先生创造出阿Q的时候,我还没想到到文艺界来作一名小 卒,所以就没有访问求教的机会与动机。及至先生住沪,我又不喜到 上海去,故又难得相见。四年前的初秋,我到上海,朋友们约我吃 饭,也约先生来谈谈。可是,先生的信须由一家书店转递;他第二天 派人送来信,说:昨天的信送到的太晚了。我匆匆北返,二年的工夫 没能再到上海,与先生见面的机会遂永远失掉! 在一本什么文学史中(书名与著者都想不起来了),有大意是这 样的一句话:“鲁迅自成一家,后起摹拟者有老舍等人。”这话说得 对,也不对。不对,因为我是读了些英国的文艺之后,才决定也来试 试自己的笔,狄更斯是我在那时候最爱读的,下至于乌德豪司(1)与哲 扣布(2)也都使我欣喜。这就难怪我一拿笔,便向幽默这边滑下来了。 对,因为像阿Q那样的作品,后起的作家们简直没法不受他的影响; 即使在文字与思想上不便去摹仿,可是至少也要得到一些启示与灵 感。它的影响是普遍的。一个后起的作家,尽管说他有他自己的创作 的路子,可是他良心上必定承认他欠鲁迅先生一笔债。鲁迅先生的短 文与小说才真使新文艺站住了脚,能与旧文艺对抗。这样,有人说我 是“鲁迅派”,我当然不愿承认,可是决不肯灭着良心否认阿Q的作 者的伟大,与其作品的影响的普遍。 我没见过鲁迅先生,只能就着他的著作去认识他,可是现在手中 连一本书也没有!不能引证什么了,凭他所给我的印象来作这篇纪念 文字吧。这当然不会精密,容或还有很大的错误,可是一个人的著作 能给读者以极强极深的印象,即使其中有不尽妥确之处,是多么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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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呢!看了泰山的人,不一定就认识泰山,但是泰山的高伟是他毕生 所不能忘记的。他所看错的几点,并无害于泰山的伟大。 看看《鲁迅全集》的目录,大概就没人敢说:这不是个渊博的 人。可是渊博二字还不是对鲁迅先生的恰好的赞词。学问渊博并不见 得必是幸福。有的人,正因其渊博,博览群籍,出经入史,所以他反 倒不敢道出自己的意见与主张,而取着述而不作的态度。这种人好像 博物院的看守者,只能保守,而无所施展。有的人,因为对某种学问 或艺术的精究博览,就慢慢的摆出学者的架子,把自己所知的那些视 为研究的至上品,此外别无他物,值得探讨,自己的心得是前无古 人,后无来者;假若他也喜创作的话,他必是从他所阅览过的作品 中,求字字句句有出处,有根据;他“作”而不“创”。他牺牲在研 究中,而且牺牲得冤枉。让我们看看鲁迅先生吧。在文艺上,他博通 古今中外,可是这些学问并没把他吓住。他写古文古诗写得极好,可 并不尊唐或崇汉,把自己放在某派某宗里去,以自尊自限。古体的东 西他能作,新的文艺无论在理论上与实验上,他又都站在最前面;他 不以对旧物的探索而阻碍对新物的创造。他对什么都有研究的趣味, 而永远不被任何东西迷住心。他随时研究,随时判断。他的判断力使 他无论对旧学问或新知识都敢说话。他的话,不是学究的掉书袋,而 是准确的指示给人们以继续研讨的道路。 学问比他更渊博的,以前有过,以后还有;像他这样把一时代治 学的方法都抓住,左右逢源的随时随事都立在领导的地位,恐怕一个 世纪也难见到一两位吧。吸收了“五四”运动的“从新估价”的精 神,他疑古反古,把每时代的东西还给每时代。博览了东西洋的文 艺,他从事翻译与创作。他疑古,他也首创,他能写极好的古体诗 文,也热烈的拥护新文艺,并且牵引着它前进。他是这一时代的纪念 碑。在文艺上,事事他关心,事事他有很高的成就。天才比他小一点 的,努力比他少一点的,只能循着一条路线前进,或精于古,或专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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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他却像十字路口的警察,指挥着全部交通。在某一点上,有人能 突破他的记录,可是有谁敢和他比比“全能”比赛呢! 也许有人会说:在文艺理论方面,鲁迅先生只尽了介绍的责任, 并未曾建设出他自己的有系统的学说;而且所介绍的也显着杂乱不 纯。假若这话是对的,就请想想看吧:批判别人的时候,不是往往忘 却别人的努力,而老嫌人家作得不够吗?设若能看到这一点,我们不 是应当看看自己,我们自己假如也把研究、创作、翻译,同时并作, 像鲁迅先生那样,我们的成绩又能有多少呢?我们就是对于一位圣 人,也应不客气的批评,可是我们也应当晓得批评不仅是发威,而是 于批评中,取得被批评者的最良最崇高的精神,以自策自励。鲁迅先 生能于整理国故而外,去介绍,去翻译,就已经是难能可贵的事。一 个人的精力与天才永远不能完全与他的志愿与计划相配合,人生最大 的苦痛啊!只有明知这苦痛是越来越深,而杀上前去,以身殉志的, 才是英雄。鲁迅先生的精神便是永远不屈不挠,不自满,不自馁。鲁 迅先生的精神能以不死,那就靠后起者也能死而后已的继续努力。抓 住一位英雄的弱点以开心自慰,既无损于英雄,又无益于自己,何苦 来呢! 还有人也许说,鲁迅先生的后期著作,只是一些小品文,未免可 惜,假若他能闭户写作,不问外间的事,也许能写出比阿Q更伟大的 东西,岂不更好? 是的,鲁迅先生也许能那样的写出更伟大的作品。可是,那就不 成其为鲁迅先生了。希望鲁迅先生去专心著作的人,虽然用着惋惜的 语调,可是心中实在暗暗的不满意!不满意他因爱护青年,帮忙青 年,而用去许多时间;不满意他因好管闲事而浪费了许多笔墨。 我不晓得假若鲁迅先生关上屋门,立志写伟大的作品,能够有什 么贡献;我不喜猜想。我却准知道鲁迅先生的爱护青年与好管闲事是 值得钦佩的事,他有颗纯洁的心,能接近青年;他有奋斗的怒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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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闲事。是的,先生的爱护青年,有时候近于溺爱了;可是佛连一个 蚂蚁也爱呢!母亲的伟大往往使她溺爱儿女;这只有母亲自己晓得其 中的意义,旁观者只能表示惋惜与不满,因为旁观者不是母亲,也就 代替不了母亲,明白不了母亲,自己不是母亲,没有慈心,觉得青年 们都应该严加管束,把青年们管束得像羊羔一样老实,长者才可逍遥 自在的为所欲为。为长者计,这实在是不错的办法。可是,青年呢? 长者的聪明往往把“将来”带到自己的棺材里去,青年成了殉葬者。 鲁迅先生不是这样的长者,他宁可少写些文章,而替青年们看稿子; 他宁可少享受一些,而替青年们掏钱印书,他提拔青年,因为他不肯 只为自己的不朽,而把青年们活埋了。这也许是很傻的事吧?可是最 智慧的人似乎都有点傻气。 至于爱管闲事,的确使鲁迅先生得罪了不少的人。他的不留情的 讽刺讥骂,实在使长者们难堪,因此也就要不得。中国人不会愤怒, 也不喜别人挂火,而鲁迅先生却是最会挂火的人。假若他活到今日, 我想他必不会老老实实的住在上海,而必定用他的笔时时刺着那些不 会怒,不肯牺牲的人们的心。在长者们,也许暗中说句:“幸而那个 家伙死了。”可是,我们上哪里去找另一个鲁迅呢?我们自惭;自惭 假若没有多少用处,让我们在纪念鲁迅先生的时候,挺起我们的胸来 吧! 只写了些小品文吗?据我看,鲁迅先生的最大成就便是小品文。 我敢说,他的学问限制不了后起者的更进一步,他的小说也拦不住后 起者的猛进直前。小品文,在五十年内恐怕没有第二把手,来与他争 光。他会怒,越怒,文字越好。文字容易摹仿,怒火可是不易借来。 他的旧学问好,新知识广博,他能由旧而新,随手拾掇极精确的字与 词,得到惊人的效果。你只能摘用他所用过的,而不易像他那样把新 旧的工具都搬来应用,用创造的能力把古今的距离缩短,而成为他独 有的东西。他长于古文古诗,又博览东西的文艺,所以他会把最简单 的言语(中国话),调动得(极难调动)跌宕多姿,永远新鲜,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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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晰,永远软中透硬,永远厉害而不粗鄙。他以最大的力量,把感 情、思想、文字,容纳在一两千字里,像块玲珑的瘦石,而有手榴弹 的作用。只写了些短文么?啊,这是前无古人,恐怕也是后无来者 的,文艺建设! 燃起我们的怒火吧,青年!以学识,以正义感,以最有力的文 字,尽力于抗战建国的事业吧!在抗战中纪念鲁迅先生,我们必须有 这个决心! (1) 现通译沃德豪斯(1881—1975),英国小说家、抒情诗人和剧作家。 (2) 现通译雅各布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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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语堂先生拟赴美宣传大纲 话说林语堂先生,头戴纱帽盔,上面两个大红丝线结子;遮目的 是一对崂山水晶墨镜,完全接近自然,一点不合科学的制法。身上穿 着一件宝蓝团龙老纱大衫,铜钮扣,没有领子——因为反对洋服的硬 领,所以更进一步的爽性光着脖子。脚上一双青大缎千层底圆口皂 鞋,脚脖儿上豆青的绸带扎住裤口。右手里一把斑竹八根架纸扇,一 面画的是淡墨山水,一面自己写的一小段舒白香游山日记——写得非 常的好,因为每个字旁都由林先生自己画了双圈。左手提着云南制的 水烟袋,托子是珐琅的,非常的古艳。 林先生的身上自然还有别的东西,一一的说来未免有点烦絮;总 而言之,他身上没有一件足以惹人怀疑是否国产的物品。这倒不全为 提倡国货;每一件东西都是顶古雅精美的,顺手儿也宣传着东方文 化。 林先生本打算雇一条带帆的渔船,或西湖上的游艇,在太平洋里 一面钓着鱼,一面缓缓前进。这个办法既足以证实他的艺术生活,又 足以使两个老渔夫或一对船娘能自食其力的挣口饭吃——后者恐怕是 这个计划的主要目的。不过,即使大家都不怕慢,走上三五个月满不 在乎,可是小船——虽然是那么有画意——恐怕干不过海洋里的风 浪。真要是把老渔夫或船娘都喂了海鱼,未免有悖于人道主义。算了 吧,只好坐海船吧。 为减少轮船上的俗气与洋味,林先生带着个十岁的小书童:头上 梳着两个抓髻,系着鲜红的头绳。林先生坐在甲板上的藤椅上,书童 捧着瑶琴一旁侍立。琴上无弦,省得去弹;只是个“意思”而已。 一“海”无话,林先生吃得胖胖的,就到了美国。船一到码头, 新闻记者如蜜蜂一般拥上前来,全是找林先生的。林先生命书童点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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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提着景泰蓝香炉在前引路,徐徐的前进。新闻记者围上前来, 林先生深感不快,乃曼声曰:“吾乃——‘吾国吾民’之著者是也! 没别的可说!”众畏其威,乃退。不过,林先生的相,在他没甚留神 的时候,已被他们照了去;在当日的晚报就登印出来。 歇兵三日,林先生拟出宣传大纲: 一、男人应否怕老婆——阳纲不振为西方文化之大毛病。予之来 所以使懦夫立也——林先生的文字是文言与白话两掺着的,特别是在 草拟大纲的时候。公鸡打鸣,母鸡生蛋,天然有别。不可强易。男女 平等,本是男的种田,女的纺线,各尽其职之谓。反之,像英美各 国,男儿拼命挣钱,老婆不管洗衣作饭;哪道婚姻,什么平等!妇道 不修,于是在恋爱之前已打听好怎样离婚,以便争取生活费,哀哉! 中国古圣先贤都说夫为妻纲,已预知此害;西方无此种圣人,故大吃 其亏。宜速迎东方活圣人一位,封为国师! 二、男人怎样可以不怕老婆——在今日的中国,怕老婆者穿洋 服。与夫人同行,代她拿伞,抱孩子。洋服者,西洋之服,自古已 然,怕老婆非一日矣!为今之计,西洋男子应马上改穿中服,以免万 劫茫茫。中服威严,虽贾波林穿上亦无局促瘦窘之相。望而生畏,女 人不敢大发雌威矣。中服舒服,男人知道求舒服,女人即知责任之所 在;反之,自上锁镣,硬领皮鞋,以示甘受苦刑,则女人见景生情, 必使跪着顶灯!猛醒吧,西洋男子!中服使人安详自在。气度安详, 则威而不猛,增高身分。譬若老婆发了命令,穿大衫之丈夫可漫应 之,Yes,dear;而许久不动,直至对方把命令改成央求,乃徐徐起 立。穿西服之丈夫鲜能为此:洋服表示干净利落之精神,一闻令下, 必须疾驱而前,显出敏捷脆快;Yes,dear,未及说完,早已一道闪 光而去,脸上笑容充满宇宙。久之,夫人并发令之劳且厌之,而眉指 颐使,丈夫遂成了专看眼神的动物!这还了得,西洋男子必须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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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中西文化及其苍蝇——东方人的闲适,使苍蝇也得到自由; 西方人的固执,苍蝇大受压迫。世界大同,虽是个理想,但总有实现 之一日。以苍蝇言,在大同主义之下,必有其东方的自由,而受过西 方科学的洗礼;“明日”之苍蝇必为消毒的苍蝇,活泼泼的而不负传 染恶疾的责任。此事虽小,足以喻大;明乎此,可与言东西文化之交 映成辉矣。(此项下还有许多节目,如中西文化及其蜈蚣,中西文化 及其青蛙等,即不备录。) 四、东西的艺术及其将来:西方的艺术大体上说来,总免不了表 现肉感,裸体画与雕刻是最明显的例子。东方的艺术,反之,却表现 着清涤肉感,而给现实生活一些云烟林水之气。由这一点上来看,西 方的精神是斑斓猛虎,有它的猛勇,活跃,及直爽;东方的精神是淡 远的秋林,有它的安闲,静恬,及含蓄。这样说来,仿佛各有所长, 船多并不碍江。可是细那么一想,则东方的精神实在是西方文化的矫 正,特别是在都市文化发达到出了毛病的时候——像今日。西方今日 之需要静恬,就是没别的更好的办法,至少也须常常看到一种秋江夕 照的图画(如林先生扇子上所画的那个),常常听到一种平沙落雁的 音乐,而把客厅里悬着的大光眼儿,二光眼儿,一律暂时收起。光屁 股艺术有它的直爽与健康,但乐园的亚当与夏娃并非只以一丝不挂为 荣,还有林花虫蝶之乐。况且假若他俩多注意些花鸟之趣,而一心无 邪,恐怕到如今还住在那里——闲着画几幅山水儿什么的,给天使们 鉴赏,岂不甚好?! 五、吾国与吾民——有书为证,顶好大家手执一册,焚香静读, 你们多得些知识,我多收点版税,两有益的事儿。 六、幽默的意义与技巧——专为美国大学生讲;女生暂不招待, 以使听完不懂得发笑,大杀风景。 七、中国今日的文艺——专为研究比较文学的讲演,听讲时须各 携烟斗或香烟与洋火。讲题:(1)《论语》的创始与发展。(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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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世》的生灭。(3)《宇宙风》怎样刮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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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女友××函 ××女士: 假如你也应当关心国事——噢,我的姊妹!你怎么应当不关心 呢?我们多少多少英勇的男儿已把血流在战场上,但是我知道他们是 死而无怨的,因为他们一向就以舍身报国为志愿与光荣,他们死在战 地正是了却生平的心愿,而且激动了别个男儿的雄心壮气。再说,他 们并非白白死掉,而是也曾把自己的枪弹与大刀放在敌人身上过,他 们死得壮烈,死得不委屈不窝囊。反过来再看看我们的女人呢,男女 虽系平等,可是在冲锋陷阵的事业上,女子究竟须让男子一步;在现 在的情形下,简直可以说女子还没有参战的能力,虽然军队中已有了 一些女兵也是不可磨灭的事实。这就是说,男儿战死,正是求仁得 仁,而女子被杀,未免冤枉。 可是,暴敌所至,不但杀戮了女人,而且是污辱过后,轮奸完 了,才结果了性命——到这时,还不痛痛快快的杀死,而是想入非非 的折磨,割下乳房,剁下双足,或把木棒塞入阴处。暴敌是要看着妇 女——我们的姊妹呀!——把血一滴滴的流尽,受尽苦痛而后声断气 绝,姊妹们呀,你们没有枪刀,不是武士,为什么受了这么大的污辱 与苦痛呢? 敌人这种暴行是人类的羞耻。同时,我们若不报仇,我们便是承 认了野兽可以在我们这里横行,我们也便没了人味。 假如你也应当关心国事——我又用了这不该用的“假如”!这是 不该用的,女子不是比男子更心软,更同情,更富于情感的么?那 么,你既知道成千论万的女同胞们受了那样的苦楚,遭遇了那样的奸 劫,你能无动于衷,或付之一笑么?不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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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看见了你。你的头发烫得还是那么讲究,你的脸上还擦 着香粉与胭脂,你的衣服还是非常的华丽。这你还不该原谅我用那个 “假如”吗? 这么说吧,比如你的亲近的人死去,你还有心去修饰打扮么?当 然不会。你的哀痛会使你的态度严肃起来,无论如何你也不肯再画眉 敷粉,以彰显你的美妙。 哼!现在有多少多少姊妹遭受了最大的苦痛,而且这苦痛未必就 不来到你身上,可是你并不严肃,这表明你既没关心她们,也没为你 自己打算;假如么?哼,你是的的确确的未曾关心国事!你若是满腔 义愤,你还肯擦胭脂吗? 自然,你可以说:修饰无碍于爱国,粉面下自有热血呀!可是, 烫头发费去的时间——不是得用两个钟头吗?——绝不会还用在救国 的工作上;买脂粉的金钱绝不会再献给国家。你的时间与金钱只花在 了你自己的身上。白花,我老实不客气的讲,这是白花!想想看,五 分之一的国土已被敌人占去,百万的军民已被敌人杀戮,你美,给谁 看呢?娇美的小姐,在这时候,是最丑陋的!你丽装过市,英武的军 人,受伤的士卒,流离的难民,和稍有心肝的人,都向你致敬吗?他 们,对你是嗤之以鼻呀!他们的心是忧国思家,他们佩服为国牺牲的 英雄,英雄不必美丽漂亮。看见你,他们觉得失望,觉得不平,甚至 于感到一种污辱——国破家亡,应有同感,而你却是个例外,别具心 肠!你自己想想看吧! 是呀,你还可以说:我没有事可作呀,为什么不把自己打扮得齐 齐整整呢?平日就是这样,今天自然还是这样。啊,我的朋友,你又 说漏了!怎么没事可作呢?在家里,不必出门,都能有事作。给医院 里折折纱布,团团棉花,是工作。给伤兵缝缝衣服,织补袜子,也是 工作。谁都能作,作出来都有益处。自前线至最后的后方,全面抗 战,到处是工作网。没有事作?对着镜子,斟酌眉的短长深浅;或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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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园去,看别人的装束,以证自己的漂亮合时,便绝不会严肃。因为 不严肃,所以不会关心国事,也就想不出事作。你可曾看见一位以吃 喝玩乐为事的将军,能打胜仗?你可曾看见一位浪漫漂亮的写家,会 大量的产生抗战文艺?生活的严肃,是爱国心理的表现,肯脱去高跟 鞋的才是有肯跑路的预备,你再想想看。 你的思想很前进。你可以这样说,谁会相信于你呢?救国的事情 是心与身并用的。坐在舞厅中讲思想,除了自慰,还有什么呢?设若 将领们都到香港去谈战法,而把战场上的事全交与士卒,你看,那能 打胜仗吗?民族危亡,我们的思想是要通过热情而现诸事实的。闲着 两手的,便是无心,而脑子也会随着空了的。 我知道,这封信写得过长了,也太直爽了。可是,我将永不后 悔,即使是深深的得罪了你。我以你作亲姊妹看待,我愿你为我们的 受难女同胞们雪耻复仇。中华的儿女,在今日,都当把救国与服务作 为摩登的标帜,正像你平日以染红指甲,露出半臂,引为漂亮入时那 样。不要以事小而不为,不要以受苦为耻辱。你要证明你是好样的女 儿,在危患中证明你是个不甘屈服的志士。祝吉! 老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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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辑 特别的可爱,也许是因为人们心 里痛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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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花 我爱花,所以也爱养花。我可还没成为养花专家,因为没有工夫 去作研究与试验。我只把养花当作生活中的一种乐趣,花开得大小好 坏都不计较,只要开花,我就高兴。在我的小院中,到夏天,满是花 草,小猫儿们只好上房去玩耍,地上没有它们的运动场。 花虽多,但无奇花异草。珍贵的花草不易养活,看着一棵好花生 病欲死是件难过的事。我不愿时时落泪。北京的气候,对养花来说, 不算很好。冬天冷,春天多风,夏天不是干旱就是大雨倾盆;秋天最 好,可是忽然会闹霜冻。在这种气候里,想把南方的好花养活,我还 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因此,我只养些好种易活、自己会奋斗的花草。 不过,尽管花草自己会奋斗,我若置之不理,任其自生自灭,它 们多数还是会死了的。我得天天照管它们,像好朋友似的关切它们。 一来二去,我摸着一些门道:有的喜阴,就别放在太阳地里,有的喜 干,就别多浇水。这是个乐趣,摸住门道,花草养活了,而且三年五 载老活着、开花,多么有意思呀!不是乱吹,这就是知识呀!多得些 知识,一定不是坏事。 我不是有腿病吗,不但不利于行,也不利于久坐。我不知道花草 们受我的照顾,感谢我不感谢;我可得感谢它们。在我工作的时候, 我总是写了几十个字,就到院中去看看,浇浇这棵,搬搬那盆,然后 回到屋中再写一点,然后再出去,如此循环,把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 结合到一起,有益身心,胜于吃药。要是赶上狂风暴雨或天气突变 哪,就得全家动员,抢救花草,十分紧张。几百盆花,都要很快地抢 到屋里去,使人腰酸腿疼,热汗直流。第二天,天气好转,又得把花 儿都搬出去,就又一次腰酸腿疼,热汗直流。可是,这多么有意思 呀!不劳动,连棵花儿也养不活,这难道不是真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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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牛奶的同志,进门就夸“好香”!这使我们全家都感到骄傲。 赶到昙花开放的时候,约几位朋友来看看,更有秉烛夜游的神气—— 昙花总在夜里放蕊。花儿分根了,一棵分为数棵,就赠给朋友们一 些;看着友人拿走自己的劳动果实,心里自然特别喜欢。 当然,也有伤心的时候,今年夏天就有这么一回。三百株菊秧还 在地上(没到移入盆中的时候),下了暴雨。邻家的墙倒了下来,菊 秧被砸死者约三十多种,一百多棵!全家都几天没有笑容! 有喜有忧,有笑有泪,有花有实,有香有色,既须劳动,又长见 识,这就是养花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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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莲花的 少见则多怪,真叫人愁得慌!谁能都知都懂?就拿相对论说吧, 到底怎样相对?是像哼哈二将那么相对,还是像情人要互吻时那么面 面相对?我始终弄不清!况且,还要“论”呢。一向不晓得哼哈二将 会作论;至于情人互吻而必须作论,难道情人也得“会考”? 这且不提。拿些小事说“眼生”就要恶意的发笑,“眼熟”的事 儿是对的,至少也比“眼生”的文明些。中国人用湿毛巾擦脸,英美 人用干的;中国人放伞头朝上,西洋鬼子放伞头朝下;于是据洋鬼子 看,他们文明,我们是头朝下活着。少见多怪,“怪”完了还自是自 高一下,愁人得慌! 这且不提。听说广东人吃狗。每逢有广东朋友来,我总把黄子藏 到后院去。可是据我所知道的广东朋友们,还没有一位向我要求过: “来,拿黄子开开斋!”没有。可是,黄子还是在后院保险。 这且不提。虽然我不“大”懂相对论——不是一点也不懂,说不 定它还就许是像哼哈二将那样的对立——可是我天性爱花草。盆花数 十种,分对列于庭中,大概我不见得一定比爱因司坦(1)低下着多少。 不,或者我比他还高着些。他会相对——和他的夫人相对而坐,也许 是——而且会论——和他的夫人论些家长里短什么的。我呢,会种 花。我与他各有一出拿手戏,谁也不高,谁也不低。他要是不服气的 话,他骂我,我也会骂他。相对论,我得承认他的优越;相对骂,不 定谁行呢!这样,我与他本是“肩膀齐为弟兄”,他不用吹,我用不 着谦卑。可是,我的盆花是成对摆列着的,兰对兰,菊对菊,盆盆相 对,只欠着一个“论”;那么,我比他强点! 这且不提——就使我真比爱因司坦强,也是心里的劲,不便大吹 大擂的宣传,我不是好吹的人;何必再提?今年我种了两盆白莲。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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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由北平搜寻来的,里外包着绿苔,至少有五六十岁。泥是由黄河拉 来的。水用趵突泉的。只是藕差点事,吃剩下来的菜藕。好盆好泥好 水敢情有妙用,菜藕也不好意思了,长吧,开花吧,不然太对不起 人!居然,拔了梗,放了叶,而且开了花。一盆里七八朵,白的!只 有两朵,瓣尖上有点红,我细细的用檀香粉给涂了涂,于是全白。作 诗吧,除了作诗还有什么办法?专说“亭亭玉立”这四个字就被我用 了七十五次,请想我作了多少首诗吧! 这且不提。好几天了,天天门口卖菜的带着几把儿白莲。最初, 我心里很难过。好好的莲花和茄子冬瓜放在一块,真!继而一想,若 有所悟。啊,济南名士多,不能自己“种”莲,还不“买”些用古瓶 清水养起来,放在书斋?是的,一定是这样。 这且不提。友人约游大明湖,“去买点莲花来!”他说。“何必 去买,我的两盆还不可观?”我有点不痛快,心里说:“我自种的难 道比不上湖里的?真!”况且,天这么热,游湖更受罪,不如在家 里,煮点毛豆角,喝点莲花白,作两首诗,以自种白莲为题,岂不雅 妙?友人看着那两盆花,点了点头。我心里不用提多么痛快了;友人 也很雅哟!除了作新诗向来不肯用这“哟”,可是此刻非用不可了! 我忙着吩咐家中煮毛豆角,看看能买到鲜核桃不。然后到书房去找我 的诗稿。友人静立花前,欣赏着哟! 这且不提。及至我从书房回来一看,盆中的花全在友人手里握着 呢,只剩下两朵快要开败的还在原地未动。我似乎忽然中了暑,天旋 地转,说不出话。友人可是很高兴。他说:“这几朵也对付了,不必 到湖中买去了。其实门口卖菜的也有,不过没有湖上的新鲜便宜。你 这些不很嫩了,还能对付。”他一边说着,一边奔了厨房。“老 田,”他叫着我的总管事兼厨子:“把这用好香油炸炸。外边的老瓣 不要,炸里边那嫩的。”老田是我由北平请来的,和我一样不懂济南 的典故,他以为香油炸莲瓣是什么偏方呢。“这治什么病,烫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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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问。友人笑了。“治烫伤?吃!美极了!没看见菜挑子上一把一把 儿的卖吗?” 这且不提。还提什么呢,诗稿全烧了,所以不能附录在这里。 (1) 现通译爱因斯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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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生 我是个谦卑的人。但是,口袋里装上四个铜板的落花生,一边走 一边吃,我开始觉得比秦始皇还骄傲。假若有人问我:“你要是作了 皇上,你怎么享受呢?”简直的不必思索,我就答得出:“派四个大 臣拿着两块钱的铜子,爱买多少花生吃就买多少!” 什么东西都有个幸与不幸。不知道为什么瓜子比花生的名气大。 你说,凭良心说,瓜子有什么吃头?它夹你的舌头,塞你的牙,激起 你的怒气——因为一咬就碎;就是幸而没碎,也不过是那么小小的一 片,不解饿,没味道,劳民伤财,布尔乔亚!你看落花生:大大方方 的,浅白麻子,细腰,曲线美。这还只是看外貌。弄开看:一胎儿两 个或者三个粉红的胖小子。脱去粉红的衫儿,象牙色的豆瓣一对对的 抱着,上边儿还结着吻。那个光滑,那个水灵,那个香喷喷的,碰到 牙上那个干松酥软!白嘴吃也好,就酒喝也好,放在舌上当槟榔含着 也好。写文章的时候,三四个花生可以代替一支香烟,而且有益无 损。 种类还多呢:大花生,小花生,大花生米,小花生米,糖饯的, 炒的,煮的,炸的,各有各的风味,而都好吃。下雨阴天,煮上些小 花生,放点盐;来四两玫瑰露;够作好几首诗的。瓜子可给诗的灵 感?冬夜,早早的躺在被窝里,看着《水浒》,枕旁放着些花生米; 花生米的香味,在舌上,在鼻尖;被窝里的暖气,武松打虎……这便 是天国!冬天在路上,刮着冷风,或下着雪,袋里有些花生使你心中 有了主儿。掏出一个来,剥了,慌忙往口中送,闭着嘴嚼,风或雪立 刻不那么厉害了。况且,一个二十岁以上的人肯神仙似的,无忧无虑 的,随随便便的,在街上一边走一边吃花生,这个人将来要是作了宰 相或度支部尚书,他是不会有官僚气与贪财的。他若是作了皇上,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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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朴俭温和直爽天真的一位皇上,没错。吃瓜子的照例不在街上走着 吃,所以我不给他保这个险。 至于家中要是有小孩儿,花生简直比什么也重要。不但可以吃, 而且能拿它们玩。夹在耳唇上当环子,几个小姑娘就能办很大的一回 喜事。小男孩若找不着玻璃球儿,花生也可以当弹儿。玩法还多着 呢。玩了之后,剥开再吃,也还不脏。两个大子儿的花生可以玩半 天;给他们些瓜子试试。 论样子,论味道,栗子其实满有势派儿。可是它没有落花生那点 家常的“自己”劲儿。栗子跟人没有交情,仿佛是。核桃也不行,榛 子就更显着疏远。落花生在哪里都有人缘,自天子以至庶人都跟它是 朋友;这不容易。 在英国,花生叫作“猴豆”——Monkey nuts。人们到动物园去 才带上一包,去喂猴子。花生在这个国里真不算很光荣,可是我亲眼 看见去喂猴子的人——小孩就更不用提了——偷偷的也往自己口中送 这猴豆。花生和苹果好像一样的有点魔力,假如你知道苹果的典故; 我这儿确是用着典故。 美国吃花生的不限于猴子。我记得有位美国姑娘,在到中国来的 时候,把几只皮箱的空处都填满了花生,大概凑起来总够十来斤吧, 怕是到中国吃不着这种宝物。美国姑娘都这样重看花生,可见它确是 有价值;按照哥伦比亚的哲学博士的辩证法看,这当然没有误儿。 花生大概还跟婚礼有点关系,一时我可想不起来是怎么个办法 了;不是新娘子在轿里吃花生,不是;反正是什么什么春吧——你可 晓得这个典故?其实花轿里真放上一包花生米,新娘子未必不一边落 泪一边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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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醉话 大新年的,要不喝醉一回,还算得了英雄好汉么?喝醉而去闷睡 半日,简直是白糟蹋了那点酒。喝醉必须说醉话,其重要至少等于新 年必须喝醉。 醉话比诗话词话官话的价值都大,特别是在新年。比如你恨某 人,久想骂他猴崽子一顿。可是平日的生活,以清醒温和为贵,怎好 大睁白眼的骂阵一番?到了新年,有必须喝醉的机会,不乘此时节把 一年的“储蓄骂”都倾泻净尽,等待何时?于是乎骂矣。一骂,心中 自然痛快,且觉得颇有英雄气概。因此,来年的事业也许更顺当,更 风光;在元旦或大年初二已自诩为英雄,一岁之计在于春也。反之, 酒只两盅,菜过五味,欲哭无泪,欲笑无由。只好哼哼唧唧噜哩噜 苏,如老母鸡然,则癞狗见了也多咬你两声,岂能成为民族的英雄? 再说,处此文明世界,女扮男装。许多许多男子大汉在家中乾纲 不振。欲恢复男权,以求平等,此其时矣。你得喝醉哟,不然哪里 敢!既醉,则挑鼻子弄眼,不必提名道姓,而以散文诗冷嘲,继以热 骂:头发烫得像鸡窝,能孵小鸡么?曲线美,直线美又几个钱一斤? 老子的钱是容易挣得?哼!诸如此类,无须管层次清楚与否,但求气 势畅利。每当少为停顿,则加一哼,哼出两道白气,这么一来,家中 女性,必都惶恐。如不惶恐,则拉过一个——以老婆为最合适——打 上几拳。即使因此罚跪床前,但床前终少见证,而醉骂则广播四邻, 其声势极不相同,威风到底是男子汉的。闹过之后,如有必要,得请 她看电影;虽发似鸡窝如故,且未孵出小鸡,究竟得显出不平凡的亲 密。即使完全失败,跪在床前也不见原谅,到底酒力热及四肢,不至 着凉害病,多跪一会儿正自无损。这自然是附带的利益,不在话下。 无论怎说,你总得给女性们一手儿瞧瞧,纵不能一战成功,也给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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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个有力的暗示——你并不是泥人哟。久而久之,只要你努力,至少 也使她们明白过来:你有时候也会闹脾气,而跪在床前殊非完全投降 的意思。 至若年底搪债,醉话尤为必需。讨债的来了,见面你先喷他一口 酒气,他的威风马上得低降好多,然后,他说东,你说西,他说欠债 还钱,你唱《四郎探母》。虽曰无赖,但过了酒劲,日后见面,大有 话说。此“尖头曼”之所以为“尖头曼”也。 醉话之功,不止于此,要在善于运用。秘诀在这里:酒喝到八 成,心中还记得“莫谈国事”,把不该说的留下;可以说的,如骂友 人与恫吓女性,则以酒力充分活动想象力,务使自己成为浪漫的英 雄。骂到伤心之处,宜紧紧摇头,使眼泪横流,自增杀气。 当是时也,切莫题词寄信,以免留叛逆的痕迹。必欲艺术的发泄 酒性,可以在窗纸上或院壁上作画。画完题“醉墨”二字,豪放之情 乃万古不朽。 《矛盾月刊》新年特大号向我要文章。写小说吧,没工夫;作 诗,又不大会。就寄了这么几句,虽然没有半点艺术价值,可是在实 际上不无用处。如有仁人君子照方儿吃一剂,而且有效,那我要变成 多么有光荣的我哟! 一九三四年节——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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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春节 按照北京的老规矩,过农历的新年(春节),差不多在腊月的初 旬就开头了。“腊七腊八,冻死寒鸦”,这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可 是,到了严冬,不久便是春天,所以人们并不因为寒冷而减少过年与 迎春的热情。在腊八那天,人家里,寺观里,都熬腊八粥。这种特制 的粥是祭祖祭神的。可是细一想,它倒是农业社会的一种自傲的表现 ——这种粥是用所有的各种的米,各种的豆,与各种的干果(杏仁、 核桃仁、瓜子、荔枝肉、桂圆肉、莲子、花生米、葡萄干、菱角 米……)熬成的。这不是粥,而是小型的农业展览会。 腊八这天还要泡腊八蒜。把蒜瓣在这天放到高醋里,封起来,为 过年吃饺子用的。到年底,蒜泡得色如翡翠,而醋也有了些辣味,色 味双美,使人要多吃几个饺子。在北京,过年时,家家吃饺子。 从腊八起,铺户中就加紧的上年货,街上加多了货摊子——卖春 联的、卖年画的、卖蜜供的、卖水仙花的等等都是只在这一季节才会 出现的。这些赶年的摊子都教儿童们的心跳得特别快一些。在胡同 里,吆喝的声音也比平时更多更复杂起来,其中也有仅在腊月才出现 的,像卖宪书的、松枝的、薏仁米的、年糕的等等。 在有皇帝的时候,学童们到腊月十九日就不上学了,放年假一 月。儿童们准备过年,差不多第一件事是买杂拌儿。这是用各种干果 (花生、胶枣、榛子、栗子等)与蜜饯掺和成的,普通的带皮,高级 的没有皮——例如:普通的用带皮的榛子,高级的就用榛瓤儿。儿童 们喜吃这些零七八碎儿,即使没有饺子吃,也必须买杂拌儿。他们的 第二件大事是买爆竹,特别是男孩子们。恐怕第三件事才是买玩艺儿 ——风筝、空竹、口琴等——和年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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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童们忙乱,大人们也紧张。他们须预备过年吃的使的喝的一 切。他们也必须给儿童赶快做新鞋新衣,好在新年时显出万象更新的 气象。 二十三日过小年,差不多就是过新年的“彩排”。在旧社会里, 这天晚上家家祭灶王,从一擦黑儿鞭炮就响起来,随着炮声把灶王的 纸像焚化,美其名叫送灶王上天。在前几天,街上就有多少多少卖麦 芽糖与江米糖的,糖形或为长方块或为大小瓜形。按旧日的说法:有 糖粘住灶王的嘴,他到了天上就不会向玉皇报告家庭中的坏事了。现 在,还有卖糖的,但是只由大家享用,并不再粘灶王的嘴了。 过了二十三,大家就更忙起来,新年眨眼就到了啊。在除夕以 前,家家必须把春联贴好,必须大扫除一次,名曰扫房。必须把肉、 鸡、鱼、青菜、年糕什么的都预备充足,至少足够吃用一个星期的 ——按老习惯,铺户多数关五天门,到正月初六才开张。假若不预备 下几天的吃食,临时不容易补充。还有,旧社会里的老妈妈论,讲究 在除夕把一切该切出来的东西都切出来,省得在正月初一到初五再动 刀,动刀剪是不吉利的。这含有迷信的意思,不过它也表现了我们确 是爱和平的人,在一岁之首连切菜刀都不愿动一动。 除夕真热闹。家家赶作年菜,到处是酒肉的香味。老少男女都穿 起新衣,门外贴好红红的对联,屋里贴好各色的年画,哪一家都灯火 通宵,不许间断,炮声日夜不绝。在外边作事的人,除非万不得已, 必定赶回家来,吃团圆饭,祭祖。这一夜,除了很小的孩子,没有什 么人睡觉,而都要守岁。 元旦的光景与除夕截然不同:除夕,街上挤满了人;元旦,铺户 都上着板子,门前堆着昨夜燃放的爆竹纸皮,全城都在休息。 男人们在午前就出动,到亲戚家,朋友家去拜年。女人们在家中 接待客人。同时,城内城外有许多寺院开放,任人游览,小贩们在庙 外摆摊,卖茶、食品和各种玩具。北城外的大钟寺、西城外的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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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南城的火神庙(厂甸)是最有名的。可是,开庙最初的两三天, 并不十分热闹,因为人们还正忙着彼此贺年,无暇及此。到了初五 六,庙会开始风光起来,小孩们特别热心去逛,为的是到城外看看野 景,可以骑毛驴,还能买到那些新年特有的玩具。白云观外的广场上 有赛轿车赛马的;在老年间,据说还有赛骆驼的。这些比赛并不争取 谁第一谁第二,而是在观众面前表演骡马与骑者的美好姿态与技能。 多数的铺户在初六开张,又放鞭炮,从天亮到清早,全城的炮声 不绝。虽然开了张,可是除了卖吃食与其他重要日用品的铺子,大家 并不很忙,铺中的伙计们还可以轮流着去逛庙、逛天桥和听戏。 元宵(汤圆)上市,新年的高潮到了——元宵节(从正月十三到 十七)。除夕是热闹的,可是没有月光;元宵节呢,恰好是明月当 空。元旦是体面的,家家门前贴着鲜红的春联,人们穿着新衣裳,可 是它还不够美。元宵节,处处悬灯结彩,整条的大街像是办喜事,火 炽而美丽。有名的老铺都要挂出几百盏灯来,有的一律是玻璃的,有 的清一色是牛角的,有的都是纱灯;有的各形各色,有的通通彩绘全 部《红楼梦》或《水浒传》故事。这,在当年,也就是一种广告;灯 一悬起,任何人都可以进到铺中参观;晚间灯中都点上烛,观者就更 多。这广告可不庸俗。干果店在灯节还要作一批杂拌儿生意,所以每 每独出心裁的,制成各样的冰灯,或用麦苗作成一两条碧绿的长龙, 把顾客招来。 除了悬灯,广场上还放花盒。在城隍庙里并且燃起火判,火舌由 判官的泥像的口、耳、鼻、眼中伸吐出来。公园里放起天灯,像巨星 似的飞到天空。 男男女女都出来踏月、看灯、看焰火;街上的人拥挤不动。在旧 社会里,女人们轻易不出门,她们可以在灯节里得到些自由。 小孩子们买各种花炮燃放,即使不跑到街上去淘气,在家中也照 样能有声有光的玩耍。家中也有灯:走马灯——原始的电影——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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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各形各色的纸灯,还有纱灯,里面有小铃,到时候就叮叮的响。 大家还必须吃汤圆呀。这的确是美好快乐的日子。 一眨眼,到了残灯末庙,学生该去上学,大人又去照常作事,新 年在正月十九结束了。腊月和正月,在农村社会里正是大家最闲在的 时候,而猪牛羊等也正长成,所以大家要杀猪宰羊,酬劳一年的辛 苦。过了灯节,天气转暖,大家就又去忙着干活了。北京虽是城市, 可是它也跟着农村社会一齐过年,而且过得分外热闹。 在旧社会里,过年是与迷信分不开的。腊八粥,关东糖,除夕的 饺子,都须先去供佛,而后人们再享用。除夕要接神;大年初二要祭 财神,吃元宝汤(馄饨),而且有的人要到财神庙去借纸元宝,抢烧 头股香。正月初八要给老人们顺星、祈寿。因此那时候最大的一笔浪 费是买香蜡纸马的钱。现在,大家都不迷信了,也就省下这笔开销, 用到有用的地方去。特别值得提到的是现在的儿童只快活的过年,而 不受那迷信的熏染,他们只有快乐,而没有恐惧——怕神怕鬼。也 许,现在过年没有以前那么热闹了,可是多么清醒健康呢。以前,人 们过年是托神鬼的庇佑,现在是大家劳动终岁,大家也应当快乐的过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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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南的药集 今年的药集是从四月廿五日起,一共开半个月——有人说今年只 开三天,中国事向来是没准儿的。地点在南券门街与三和街。这两条 街是在南关里,北口在正觉寺街,南头顶着南围子墙。 喝!药真多!越因为我不认识它们越显着多! 每逢我到大药房去,我总以为各种瓶子中的黄水全是硫酸,白的 全是蒸馏水,因为我的化学知识只限于此。但是药房的小瓶小罐上都 有标签,并不难于检认;假若我害头疼,而药房的人给我硫酸喝,我 决不会答应他的。到了药集,可是真没有法儿了!一捆一捆,一袋一 袋,一包一包,全是药材,全没有标签!而且买主只问价钱,不问名 称,似乎他们都心有成“药”;我在一旁参观,只觉得腿酸,一点知 识也得不到! 但是,我自有办法。橘皮,干向日葵,竹叶,荷梗,益母草,我 都认得:那些不认识的粗草细草长草短草呢?好吧,长的都算柴胡, 短的都算——什么也行吧,看那柴胡,有多少种呀;心中痛快多了! 关于动物的,我也认识几样:马蜂窝,整个的干龟,蝉蜕,僵 蚕,还有椿蹦儿。这末一样的药名和拉丁名,我全不知道,只晓得这 是椿树上的飞虫,鲜红的翅儿,翅上有花点,很好玩,北平人管它们 叫椿蹦儿;它们能治什么病呢?还看见了羚羊,原来是一串黑亮的小 球;为什么羚羊应当是小黑球呢?也许有人知道。还有两对狗爪似的 东西,莫非是熊掌?犀角没有看见,狗宝,牛黄也不知是什么样子, 设若牛黄应像老倭瓜,我确是看见了好几个貌似干倭瓜的东西。最失 望的是没有看见人中黄,莫非药铺的人自己能供给,所以集上无须发 售吧?也许是用锦匣装着,没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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矿物不多,石膏,大白,是我认识的;有些大块的红石头便不晓 得是什么了。 草药在地上放着,熟药多在桌上摆着。万应锭,狗皮膏之类,看 看倒还漂亮。 此外还有非药性的东西,如草纸与东昌纸等;还有可作药用也可 作食品的东西,如山楂片,核桃,酸枣,莲子,薏仁米等。大概那些 不识药性的游人,都是为买这些东西来的。价钱确是便宜。 我很爱这个集:第一,我觉得这里全是国货;只有人参使我怀疑 有洋参的可能,那些种柴胡和那些马蜂窝看着十二分道地,决不会是 舶来品。第二,卖药的人们非常安静,一点不吵不闹;也非常的和 蔼,虽然要价有点虚谎,可是还价多少总不出恶声。第三,我觉得到 底中国药(应简称为“国药”)比西洋药好,因为“国药”吃下去不 管治病与否,至少能帮助人们增长抵抗力。这怎么讲呢?看,橘皮上 有多么厚的黑泥,柴胡们带着多少沙土与马粪;这些附带的黑泥与马 粪,吃下去一定会起一种作用,使胃中多一些以毒攻毒的东西。假如 橘皮没有什么力量,这附带的东西还能补充一些。西洋药没有这些附 带品,自然也不会发生附带的效力。那位医生敢说对下药有十二分的 把握么?假如药不对症,而药品又没有附带物,岂不是大大的危险! “国药”全有附带物,谁敢说大多数的病不是被附带物治好的呢?第 四,到底是中国,处处事事带着古风:咱们的祖先遍尝百草,到如今 咱们依旧是这样,大概再过一万八千年咱们还是这样。我虽然不主张 复古,可是热烈的想保存古风的自大有人在,我不能不替他们欣喜。 第五,从今年夏天起,我一定见着马蜂窝,大蝎子,烂树叶,就收藏 起来;人有旦夕祸福,谁知道什么时候生病呢!万一真病了,有的是 现成的马蜂窝等,挑选一个吃下去,治病是其一,没人说你是共产党 是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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逛完了集,出了巷口,看见一大车牛马皮,带着毛还没制成革, 不知是否也是药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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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人与猫狗 英国人爱花草,爱猫狗。由一个中国人看呢,爱花草是理之当 然,只要有钱有闲,种些花草几乎可与藏些图书相提并论,都是可以 用“雅”字去形容的事。就是无钱无闲的,到了春天也免不掉花几个 铜板买上一两小盆蝴蝶花什么的,或者把白菜脑袋塞在土中,到时候 也会开上几朵小十字花儿。在诗里,赞美花草的地方要比谀颂美人的 地方多得多,而梅兰竹菊等等都有一定的品格,仿佛比人还高洁可爱 可敬,有点近乎一种什么神明似的。在通俗的文艺里,讲到花神的地 方也很不少,爱花的人每每在死后就被花仙迎到天上的植物园去。这 点荒唐,荒唐得很可爱。虽然里边还是含着与敬财神就得元宝一样的 念头,可到底显着另有股子劲儿,和财迷大有不同;我自己就不反对 被花娘娘们接到天上去玩玩。 所以,看见英国人的爱花草,我们并不觉得奇怪,反倒是觉得有 点惭愧,他们的花是那么多呀!在热闹的买卖街上,自然没有种花草 的地方了,可是还能看到卖“花插”的女人,和许多鲜花铺。稍讲究 一些的饭铺酒馆自然要摆鲜花了。其他的铺户中也往往摆着一两瓶 花,四五十岁的掌柜们在肩下插着一朵玫瑰或虞美人也是常有的事。 赶到一走到住宅区,看吧,差不多家家有些花,园地不大,可收拾得 怪好,这儿一片郁金香,那儿一片玫瑰,道上还往往搭着木架,爬着 那单片的蔷薇,开满了花,就和图画里似的。越到乡下越好看,草是 那么绿,花是那么鲜,空气是那么香,一个中国人也有点惭愧了。五 六月间,赶上晴暖的天,到乡下去走走,真是件有造化的事,处处都 像公园。 一提到猫狗和其他的牲口,我们便不这么起劲了。中国学生往往 给英国朋友送去一束鲜花,惹得他们非常的欢喜。可是,也往往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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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厌他们的猫狗而招得他们撅了嘴。中国人对于猫狗牛马,一般的 说,是以“人为万物灵”为基础而直呼它们作畜类的。正人君子呢, 看见有人爱动物,总不免说声“声色犬马,玩物丧志”。一般的中等 人呢,养猫养狗原是捉老鼠与看家,并不须赏它们个好脸儿。那使着 牲口的苦人呢,鞭子在手,急了就发威,又困于经济,它们的食水待 遇活该得按着哑巴畜生办理。于是大概的说,中国的牲口实在有点倒 霉;太监怀中的小哈吧狗,与阔寡妇椅子上的小白猫,自然是碰巧了 的例外。畜类倒霉,已经看惯,所以法律上也没有什么规定;虐待丫 头与媳妇本还正大光明,哑巴畜生自然更无处诉委屈去;黑驴告状也 并没陈告它自己的事。再说,秦桧与曹操这辈子为人作歹,下辈便投 胎猪狗,吃点哑巴亏才正合适。这样,就难怪我们觉得英国人对猫狗 爱得有些过火了。说真的,他们确是有点过火;不过,要从猫狗自己 看呢,也许就不这么说了吧?狗彘食人食,而有些人却没饭吃,自然 也不能算是公平,但是普遍的有一种爱物的仁慈,也或者无碍于礼教 吧? 英国人的爱动物,真可以说是普遍的。有人说,这是英国人的海 贼本性还没有蜕净,所以总拿狗马当作朋友似的对待。据我看,这点 贼性倒怪可爱;至少狗马是可以同情这句话的。无事可作的小姐与老 太婆自然要弄条小狗玩玩了——对于这种小狗,无论它长得多么不顺 眼,你可就是别说不可爱呀!——就是卖煤的煤黑子,与送牛奶的 人,也都非常爱惜他们的马。你想不到拉煤车的马会那么驯顺,体 面,干净。煤黑子本人远不如他的马漂亮,他好像是以他的马当作他 的光荣。煤车被叫住了,无论是老幼男女,跟煤黑子说过几句话,差 不多总是以这匹马作中心。有的过去拍拍马脖子,有的过去吻一下, 有的给拿出根胡萝卜来给它吃。他们看见一匹马就仿佛外婆看见外孙 子似的,眼中能笑出一朵花儿来。英国人平常总是拉着长脸,像顶着 一脑门子官司,假若你打算看看他们也有个善心,也和蔼可爱,请你 注意当他们立在一匹马或拉着一条狗的时候。每到春天,这些拉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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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也有比赛的机会。看吧,煤黑子弄了一瓶擦铜油,一边走一边擦马 身上的铜活呀。马鬃上也挂上彩子或用各色的绳儿梳上辫子,真是体 面!这么看重他们的马,当然的在平日是不会给气受的,而且载重也 有一定的限度,即便有狠心的人,法律也不许他任意欺侮牲口。想起 北平的煤车,当雨天陷在泥中,煤黑子用支车棍往马身上抡,真要令 人喊“生在礼教之邦的马哟”! 猫在动物里算是最富独立性的了,它高兴呢就来趴在你怀中,啰 哩啰嗦的不知道念着什么。它要是不高兴,任凭你说什么,它也不答 理。可是,英国人家里的猫并不因此而少受一些优待。早晚他们还是 给它鱼吃,牛奶喝,到家主旅行去的时候,还要把它寄放到“托猫 所”去,花不少的钱去喂养着;赶到旅行回来,便急忙把猫接回来, 乖乖宝贝的叫着。及至老猫不吃饭,或小猫摔了腿,便找医生去拔 牙,接腿,一家子都忙乱着,仿佛有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狗呢,就更不用说,天生来的会讨人喜欢,作走狗,自然会吃好 的喝好的。小哈吧狗们,在冬天,得穿上背心;出门时,得抱着;临 睡的时候,还得吃块糖。电影院,戏馆,禁止狗们出入,可是这种小 狗会“走私”,趴在老太婆的袖里或衣中,便也去看电影听戏,有时 候一高兴便叫几声,招得老太婆头上冒汗。大狗虽不这么娇,可也很 过得去。脚上偶一不慎粘上一点路上的柏油,便立刻到狗医院去给套 上一只小靴子,伤风咳嗽也须吃药,事儿多了去啦。可是,它们也真 是可爱,有的会送小儿去上学,有的会给主人叼着东西,有的会耍几 套玩艺,白天不咬人,晚上可挺厉害。你得听英国人们去说狗的故 事,那比人类的历史还热闹有趣。人家,猎户,军队,警察所,牧羊 人,都养狗,都爱狗。狗种也真多,大的,小的,宽的,细的,长毛 的,短毛的,每种都有一定的尺寸,一定的长度,买来的时候还带着 家谱,理直气壮,一点不含糊!那真正入谱的,身价往往值一千镑 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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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各处都有赛猫会,赛狗会。参与比赛的猫狗自然必定都有些 来历,就是那没资格入会的也都肥胖精神。这就不能不想起中国的狗 了,在北平,在天津,在许多大城市里,去看看那些狗,天下最丑的 东西!骨瘦如柴,一天到晚连尾巴也不敢撅起来一回,太可怜了!人 还没有饭吃,似乎不必先为狗发愁吧,那么,我只好替它们祷告,下 辈子不要再投胎到这儿来了! 简直没有一个英国人不爱马。那些专作赛马用的,不用说了,自 然是老有许多人伺候着;就是那平常的马,无论是拉车的,还是耕地 的,也都很体面。有一张卡通,记得,画的是“马之将来”,将来的 军队有飞机坦克车去冲杀陷阵,马队自然要消灭了;将来的运输与车 辆也用不着骡马们去拖拉,于是马怎么办呢?这张卡通——英国人画 的——上说,它们就变成了猫狗:客厅里该趴着猫,将来是趴着匹 马;老太婆上街该拉着狗,将来便牵着匹骡子。这未必成为事实,可 是足见他们是怎样的舍不得骡马了。 除了猫狗骡马,他们对于牛羊鸡猪也都很爱惜,这是要到乡间才 可以看见的。有一回到乡间去看朋友,他的祖父是个农夫,养着许多 猪与鸡。老人的鸡都有名字,叫哪个,哪个就跑来。老人最得意的是 他的那些肥猪,真是干净可爱。可是,有一天下了雨,肥猪们都下了 泥塘,弄得满身是稀泥;把老人差点气坏了。总而言之,他们对牲口 们是尽到力量去爱护,即使是为杀了吃肉的,反正在它们活着的时候 总不受委屈。中国有许多人提倡吃素禁屠,可是往往寺院里放生的牲 口却瘦得皮包不住骨,别处的畜类就更不必说了。好死不如赖活着, 是我们特有的哲学,可也真够残忍的。 对于鱼鸟鸽虫,英国人不如我们会养会玩,养这些玩艺的也就很 少。卖猫狗的铺子里不错也卖鹦鹉,小兔,小龟,和碧玉鸟什么的, 可是养鸟的并不懂教给它们怎样的叫成套数。据说,他们在老年间也 斗鸡斗鹌鹑,现在已被禁止,因为太残忍。我们似乎也该把斗蟋蟀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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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的禁止了吧?也不是怎么的,我总以为小时候爱斗蟋蟀,长大了也 必爱去看枪毙人;没有实地的测验过,此说容或不能成立;再说,还 许是一点妇人之仁,根本要不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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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之一周间 我与学界的人们一同分润寒假暑假的“寒”与“暑”,“假”字 与我老不发生关系似的。寒与暑并不因此而特别的留点情;可是,一 想及拉车的,当巡警的,卖苦力气的,我还抱怨什么?而且假期到底 是假期,晚起个三两分钟到底不会耽误了上堂;暂时不作铜铃的奴隶 也总得算偌大的自由!况且没有粉笔面子的“双”薰——对不起,一 对鼻孔总是一齐吸气,还没练成“单吸”的工夫,虽然作了不少年的 教员。 整理已讲过的讲义,预备下学期的新教材,这把“念读写作,四 者缺一不可”的工夫已作足。此外,还要写小说呢。教员兼写家,或 写家兼教员,无论怎样排列吧,这是最时行的事。单干哪一行也不够 养家的,况且我还养着一只小猫!幸而教员兼车夫,或写家兼屠户, 还没大行开,这在像中国这么文明的国家里,还不该念佛? 闹钟的铃自一放学就停止了工作,可是没在六点后起来过,小说 的人物总是在天亮左右便在脑中开了战事;设若不乘着打得正欢的时 候把他们捉住,这一天,也许是两三天,不用打算顺当的调动他们, 不管你吸多少支香烟,他们总是在面前耍鬼脸,及至你一伸手,他们 全跑得连个影儿也看不见。早起的鸟捉住虫儿,写小说的也如此。 这决不是说早起可以少出一点汗。在济南的初伏以前而打算不出 汗,除非离开济南。早晨,晌午,晚间,夜里,毛孔永远川流不息: 只要你一眨巴眼,或叫声“球”——那只小猫——得,遍体生津。早 起决不为少出汗,而是为拿起笔来把汗吓回去。出汗的工作是人人怕 的,连汗的本身也怕。一边写,一边流汗;越流汗越写得起劲;汗知 道你是与它拼个你死我活,它便不流了。这个道理或者可以从《易 经》里找出来,但是我还没有工夫去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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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六点至九点,也许写成五百字,也许写成三千字,假如没有客 人来的话。五百字也好,三千字也好,早晨的工作算是结束了。值得 一说的是:写五百字比写三千的时候要多吸至少七八支香烟,吸烟能 助文思不永远灵验,是不是还应当多给文曲星烧股高香? 九点以后,写信——写信!老得写信!希望邮差再大罢工一年! ——浇浇院中的草花,和小猫在地上滚一回,然后读欧·亨利。这一 闹哄就快十二点了。吃午饭;也许只是闻一闻;夏天闻闻菜饭便可以 饱了的。饭后,睡大觉,这一觉非遇见非常的事件是不能醒的。打大 雷,邻居小夫妇吵架,把水缸从墙头掷过来……只是不希望地震,虽 然它准是最有效的。醒了,该弄讲义了,多少不拘,天天总弄出一点 来。六点,又吃饭。饭后,到齐大的花园去走半点钟,这是一天中挺 直脊骨的特许期间,廿四点钟内挺两刻钟的脊骨好像有什么卫生神术 在其中似的,不过,挺着胸膛走到底是壮观的;究竟挺直了没有自然 是另一问题,未便深究。 挺背运动完毕,回家。屋子里比烤面包的炉子的热度高着多少? 无从知道,因为没有寒暑表。屋内的蚊子还没都被烤死呢,我放心 了。洗个澡,在院中坐一会儿,听着街上卖汽水,冰激凌的吆喝。心 静自然凉,我永远不喝汽水,不吃冰激凌;香片茶是我一年到头的唯 一饮料,多咱香片茶是由外洋贩来我便不喝了。九点钟前后就去睡, 不管多热,我永远的躺下——有时还没有十分躺好——便能入梦。身 体弱多睡觉,是我的格言。一气睡到天明,又该起来拿笔吓走汗了。 过去的一周就是这么过去的;没读过一张报纸,不作亡国的事 的,与作亡国的事的,或者都不大爱读新闻纸;我是哪一等人呢?良 心上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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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鸡 一向讨厌母鸡。不知怎样受了一点惊恐,听吧,它由前院嘎嘎到 后院,由后院再嘎嘎到前院,没结没完,而并没有什么理由;讨厌! 有的时候,它不这样乱叫,可是细声细气的,有什么心事似的,颤颤 微微的,顺着墙根或沿着田坝,那么扯长了声如怨如诉,使人心中立 刻结起个小疙疸来。 它永远不反抗公鸡。可是,有时候却欺侮那最忠厚的鸭子。更可 恶的是它遇到另一只母鸡的时候,它会下毒手,乘其不备,狠狠的咬 一口,咬下一撮儿毛来。 到下蛋的时候,它差不多是发了狂,恨不能使全世界都知道它这 点成绩;就是聋子也会被它吵得受不下去。 可是,现在我改变了心思!我看见一只孵出一群小雏鸡的母亲。 不论是在院里,还是在院外,它总是挺着脖儿,表示出世界上并 没有可怕的东西。一个鸟儿飞过,或是什么东西响了一声,它立刻警 戒起来:歪着头儿听;挺着身儿预备作战;看看前,看看后,咕咕的 警告群雏要马上集合到它身边来! 当它发现了一点可吃的东西,它咕咕的紧叫,啄一啄那个东西, 马上便放下,教它的儿女吃。结果,每一只鸡雏的肚子都圆圆的下 垂,像刚装了一两个汤圆儿似的,它自己却削瘦了许多。假若有别的 大鸡来找食,它一定出击,把它们赶出老远;连大公鸡也怕它三分。 它教给鸡雏们啄食,掘地,用土洗澡;一天教多少多少次。它还 半蹲着——我想这是相当劳累的——教它们挤在它的翅下、胸下,得 一点温暖。它若伏在地上,鸡雏们有的便爬在它的背上,啄它的头或 别的地方,它一声也不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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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夜间若有什么动静,它便放声号叫,顶尖锐,顶凄惨,使任何 贪睡的人也得起来看看,是不是有了黄鼠狼。 它负责,慈爱,勇敢,辛苦,因为它有了一群鸡雏。它伟大,因 为它是鸡母亲。一个母亲必定就是一位英雄! 我不敢再讨厌母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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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儿爷 我好静,故怕旅行。自然,到过的地方就不多了。到的地方少, 看的东西自然也就少。就是对于兔儿爷这玩艺也没有看过多少种。 稍为熟习的只有北方几座城:北平,天津,济南,和青岛。在这 四个名城里,一到中秋,街上便摆出兔儿爷来——就是山东人称为兔 子王的泥人。兔儿爷或兔子王都是泥作的。兔脸人身,有的背后还插 上纸旗,头上罩着纸伞。种类多,作工细,要算北平。山东的兔子王 样式既少,手工也很糙。 泥人本有多种,可是因为不结实,所以作得都不太精细;给小儿 女买玩艺儿,谁也不愿多花钱买一碰即碎的呀。兔儿爷虽也系泥人, 但售出的时间只在八月节前的半个月左右,与月饼同为迎时当令的东 西,故不妨作得精细一些。况且小儿女们每愿给兔儿爷上供,置之桌 上,不像对待别种泥娃娃那么随便,于是也就略为减少碰碎的危险。 这样,兔儿爷便获得较优越的地位,而能每年一度很漂亮的出现于街 头。 中秋又到了,北平等处的兔儿爷怎样呢? 我可以想象到:那些粉脸彩衣,插旗打伞的泥人们一定还是一行 行的摆在街头,为暴敌粉饰升平啊! 听说敌人这些日子,正在北平大量的焚书,几乎凡不是木板的图 书都可以遭到被投入火里的厄运。学校里,人家里,都没有了书,而 街头上到处摆出兔儿爷,多么好的一种布置呢!暴敌要的是傀儡呀! 友人来信,说平津大雨,连韭菜都卖到三吊钱(与重庆的“吊” 同值)一束,粗粮也卖到一毛多一斤。谁还买得起兔儿爷呢?大概也 就是在市上摆几天,给大家热闹热闹眼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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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而就想到那些高等汉奸,到时候,他们就必出来。正如桂花一 开,兔子王便上市。他们的脸很体面,油光水滑的,只可惜鼻下有个 三瓣子嘴,而头上有一对长耳朵。他们的身上也花花绿绿,足下登起 粉底高靴。身腔里可是空空的,脊背有个泥团儿,为插旗伞之用;旗 伞都是纸作的。他们多体面,多空虚,多没有心肝呢!他们唯一的好 处似乎只在有两个泥膝,跪下很方便。 兔儿爷怕遇上淘气的孩子,左搬右弄,它脸上的粉,身上的彩, 便被弄污;不幸而孩子一失手,全身便变成若干小片片了。孩子并不 十分伤心,有钱便能再买一个呀。幸而支持过了中秋,并未粉碎;可 又时节已过,谁还有心玩兔子王呢?最聪明的傀儡也不过是些小土片 呀!那些带活气的兔子王,越漂亮,我就越替他们担心;小日本鬼子 不但淘气,而且是世上最凶狠的孩子啊。兔子王的寿命无论如何过不 去中秋,我真想为那些粉墨登场的傀儡们落泪了。 抗战建国须凭真实本领与浩然正气,只能迎时当令充兔子王的, 不作汉奸,也是废物。那么,我们不仅当北望平津,似乎也当自省一 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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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麻雀 雨后,院里来了个麻雀,刚长全了羽毛。它在院里跳,有时飞一 下,不过是由地上飞到花盆沿上,或由花盆上飞下来。看它这么飞了 两三次,我看出来:它并不会飞得再高一些,它的左翅的几根长翎拧 在一起,有一根特别的长,似乎要脱落下来。我试着往前凑,它跳一 跳,可是又停住,看着我,小黑豆眼带出点要亲近我又不完全信任的 神气。我想到了:这是个熟鸟,也许是自幼便养在笼中的。所以它不 十分怕人。可是它的左翅也许是被养着它的或别个孩子给扯坏,所以 它爱人,又不完全信任。想到这个,我忽然的很难过。一个飞禽失去 翅膀是多么可怜。这个小鸟离了人恐怕不会活,可是人又那么狠心, 伤了它的翎羽。它被人毁坏了,而还想依靠人,多么可怜!它的眼带 出进退为难的神情,虽然只是那么个小而不美的小鸟,它的举动与表 情可露出极大的委屈与为难。它是要保全它那点生命,而不晓得如何 是好。对它自己与人都没有信心,而又愿找到些倚靠。它跳一跳,停 一停,看着我,又不敢过来。我想拿几个饭粒诱它前来,又不敢离 开,我怕小猫来扑它。可是小猫并没在院里,我很快的跑进厨房,抓 来了几个饭粒。及至我回来,小鸟已不见了。我向外院跑去,小猫在 影壁前的花盆旁蹲着呢。我忙去驱逐它,它只一扑,把小鸟擒住!被 人养惯的小麻雀,连挣扎都不会,尾与爪在猫嘴旁搭拉着,和死去差 不多。 瞧着小鸟,猫一头跑进厨房,又一头跑到西屋。我不敢紧追,怕 它更咬紧了可又不能不追。虽然看不见小鸟的头部,我还没忘了那个 眼神。那个预知生命危险的眼神。那个眼神与我的好心中间隔着一只 小白猫。来回跑了几次,我不追了。追上也没用了,我想,小鸟至少 已半死了。猫又进了厨房,我愣了一会儿,赶紧的又追了去;那两个 黑豆眼仿佛在我心内睁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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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厨房,猫在一条铁筒——冬天升火通烟用的,春天拆下来便 放在厨房的墙角——旁蹲着呢。小鸟已不见了。铁筒的下端未完全扣 在地上,开着一个不小的缝儿,小猫用脚往里探。我的希望回来了, 小鸟没死。小猫本来才四个来月大,还没捉住过老鼠,或者还不会杀 生,只是叼着小鸟玩一玩。正在这么想,小鸟,忽然出来了,猫倒像 吓了一跳,往后躲了躲。小鸟的样子,我一眼便看清了,登时使我要 闭上了眼。小鸟几乎是蹲着,胸离地很近,像人害肚痛蹲在地上那 样。它身上并没血。身子可似乎是蜷在一块,非常的短。头低着,小 嘴指着地。那两个黑眼珠!非常的黑,非常的大,不看什么,就那么 顶黑顶大的愣着。它只有那么一点活气,都在眼里,像是等着猫再扑 它,它没力量反抗或逃避;又像是等着猫赦免了它,或是来个救星。 生与死都在这俩眼里,而并不是清醒的。它是胡涂了,昏迷了;不然 为什么由铁筒中出来呢?可是,虽然昏迷,到底有那么一点说不清 的,生命根源的,希望。这个希望使它注视着地上,等着,等着生或 死。它怕得非常的忠诚,完全把自己交给了一线的希望,一点也不 动。像把生命要从两眼中流出,它不叫,也不动。 小猫没再扑它,只试着用小脚碰它。它随着击碰倾侧,头不动, 眼不动,还呆呆的注视着地上。但求它能活着,它就决不反抗。可是 并非全无勇气,它是在猫的面前不动!我轻轻的过去,把猫抓住。将 猫放在门外,小鸟还没动。我双手把它捧起来。它确是没受了多大的 伤,虽然胸上落了点毛。它看了我一眼! 我没主意:把它放了吧,它准是死?养着它吧,家中没有笼子。 我捧着它好像世上一切生命都在我的掌中似的,我不知怎样好。小鸟 不动,蜷着身,两眼还那么黑,等着!愣了好久,我把它捧到卧室 里,放在桌子上,看着它,它又愣了半天,忽然头向左右歪了歪,用 它的黑眼瞟了一下;又不动了,可是身子长出来一些,还低头看着, 似乎明白了点什么。【读书交友Q群:9277468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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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位先生 吴组缃先生的猪 从青木关到歌乐山一带等处,在我所认识的文友中要算吴组缃先 生为最阔绰。他养着一口小花猪。据说,这小动物的身价,值六百 元! 每次我去访组缃先生,必附带的向小花猪致敬,因为我与组缃先 生核计过了:假若他与我共同登广告卖身,大概也不会有人出六百元 来买! 有一天,我又到吴宅去。给小江——组缃先生的少爷——买了几 个比醋还酸的桃子。拿着点东西,好搭讪着骗顿饭吃,否则就太不好 意思了。一进门,我看见吴太太的脸比晚日还红。我心里一想,便想 到了小花猪。假若小花猪丢了,或是出了别的毛病,组缃先生的阔绰 便马上不存在了!一打听,果然是为了小花猪:它已绝食一天了。我 很着急,急中生智,主张给它点奎宁吃,恐怕是打摆子。大家都不赞 同我的主张。我又建议把它抱到床上盖上被子睡一觉,出点汗也许就 好了;焉知道不是感冒呢?这年月的猪比人还娇贵呀!大家还是不赞 成。后来,把猪医生请来了。我颇兴奋,要看看猪怎么吃药。猪医生 把一些草药包在竹筒的大厚皮儿里,使小花猪横衔着,两头儿向后束 在脖子上:这样,药味与药汁便慢慢走入里边去。把药包儿束好,小 花猪的口中好像生了两个翅膀,倒并不难看。 虽然吴宅有此骚动,我还是在那里吃了午饭——自然稍微的有点 不得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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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两天,我又去看小花猪——这回是专程探病,绝不为看别 人;我知道现在猪的价值有多大!小花猪的口中已无那个药包,而且 也吃点东西了。大家都很高兴,我就又就棍打腿的骗了顿饭吃,并且 提出声明:到冬天,得分给我几斤腊肉!组缃先生与太太没加任何考 虑便答应了。吴太太说:“几斤?十斤也行!想想看,那天它要是一 病不起……”大家听罢,都出了冷汗! 马宗融先生的时间观念 马宗融先生的表大概是,我想是一个装饰品。无论约他开会,还 是吃饭,他总迟到一个多钟头,他的表并不慢。 来重庆,他多半是住在白象街的作家书屋。有的说也罢,没的说 也罢,他总要谈到夜里两三点钟。假若不是别人都困得不出一声了, 他还想不起上床去。有人陪着他谈,他能一直坐到第二天夜里两点 钟。表、月亮、太阳,都不能引起他注意到时间。 比如说吧,下午三点他须到观音岩去开会,到两点半他还毫无动 静。“宗融兄,不是三点,有会吗?该走了吧?”有人这样提醒他。 他马上去戴上帽子,提起那有茶碗口粗的木棒,向外走。“七点吃 饭。早回来呀!”大家告诉他。他回答声“一定回来”,便匆匆地走 出去。 到三点的时候,你若出去,你会看见马宗融先生在门口与一位老 太婆,或是两个小学生,谈话儿呢!即使不是这样,他在五点以前也 不会走到观音岩。路上每遇到一位熟人,便要谈,至少有十分钟的 话。若遇上打架吵嘴的,他得过去解劝,还许把别人劝开,而他与另 一位劝架的打起来!遇上某处起火,他得帮着去救。有人追赶扒手, 他必然的加入,非捉到不可。看见某种新东西,他得过去问问价钱, 不管买与不买。看到戏报子,马上他去借电话,问还有票没有……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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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他从白象街到观音岩,可以走一天,幸而他记得开会那件事,所 以只走两三个钟头!到了开会的地方,即使大家已经散了会,他也得 坐两点钟。他跟谁都谈得来,都谈得很有趣,很亲切,很细腻。有人 随便哼了一句二黄,他立刻请教给他;有人刚买一条绳子,他马上拿 过来练习跳绳——五十岁了啊! 七点,他想起来回白象街吃饭,归路上,又照样的劝架,救火, 追贼,问物价,打电话……至早,他在八点半左右走到目的地。满头 大汗,三步当作两步走的,他走了进来,饭早已开过了。 所以,我们与友人定约会的时候,若说随便什么时间,早晨也 好,晚上也好,反正我一天不出门,你哪时来也可以,我们便说“马 宗融的时间吧”! 姚蓬子先生的砚台 作家书屋是个神秘的地方,不信你交到那里一份文稿,而三五日 后再亲自去索回,你就必定不说我扯谎了。 进到书屋,十之八九你找不到书屋的主人——姚蓬子先生。他不 定在哪里藏着呢。他的被褥是稿子,他的枕头是稿子,他的桌上、椅 上、窗台上……全是稿子。简单的说吧,他被稿子埋起来了。当你要 稿子的时候,你可以看见一个奇迹。假如说尊稿是十张纸写的吧,书 屋主人会由枕头底下翻出两张,由裤袋里掏出三张,书架里找出两 张,窗子上揭下一张,还欠两张。你别忙,他会由老鼠洞里拉出那两 张,一点也不少! 单说蓬子先生的那块砚台,也足够惊人了!那是块无可形容的石 砚。不圆不方,有许多角儿,而没有任何角度。有一点沿儿,豁口甚 多,底子最奇,四周翘起,中间的一点凸出,如元宝之背,它会像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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螺似的在桌上乱转,还会一头高一头低地倾斜,如浪中之船。我老以 为孙悟空就是由这块石头跳出去的! 到磨墨的时候,它会由桌子这一端滚到那一端,而且响如快跑的 马车。我每晚十时必就寝,而对门儿书屋的主人要办事办到天亮。从 十时到天亮,他至少研十次墨,一次比一次响——到夜最静的时候, 大概连南岸都感到一点震动。从我到白象街起,我没做过一个好梦, 刚一入梦,砚台来了一阵雷雨,梦为之断。在夏天,砚一响,我就起 来拿臭虫。冬天可就不好办,只好咳嗽几声,使之闻之。 现在,我已交给作家书屋一本书,等得到出版,我必定破费几十 元,送给书屋主人一块平底的,不出声的砚台! 何容先生的戒烟 首先要声明:这里所说的烟是香烟,不是鸦片。 从武汉到重庆,我老同何容先生在一间屋子里,一直到前年八月 间。在武汉的时候,我们都吸“大前门”或“使馆”牌;小大“英” 似乎都不够味儿。到了重庆,小大“英”似乎变了质,越来越“够” 味儿了,“前门”与“使馆”倒仿佛没了什么意思。慢慢的,“刀” 牌与“哈德门”又变成我们的朋友,而与小大“英”,不管是谁的主 动吧,好像冷淡得日甚一日。不久,“刀”牌与“哈德门”又与我们 发生了意见,差不多要绝交的样子。何容先生就决心戒烟! 在他戒烟之前,我已声明过:“先上吊,后戒烟!”本来吗, “弃妇抛雏”的流亡在外,吃不敢进大三元,喝么也不过是清一色 (黄酒贵,只好吃点白干),女友不敢去交,男友一律是穷光蛋,住 是二人一室,睡是臭虫满床,再不吸两支香烟,还活着干吗呢?可 是,一看何容先生戒烟,我到底受了感动,既觉自己无勇,又钦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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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伟大;所以,他在屋里,我几乎不敢动手取烟,以免动摇他的坚 决! 何容先生那天睡了十六个钟头,一支烟没吸!醒来,已是黄昏, 他便独自走出去。我没敢陪他出去,怕不留神递给他一支烟,破了 戒!掌灯之后,他回来了,满面红光,含着笑的,从口袋中掏出一包 土产卷烟来。“你尝尝这个,”他客气地让我,“才一个铜板一支! 有这个,似乎就不必戒烟了!没有必要!”把烟接过来,我没敢说什 么,怕伤了他的尊严。面对面的,把烟燃上,我俩细细地欣赏,头一 口就惊人,冒的是黄烟,我以为他误把爆竹买来了!听了一会儿,还 好,并没有爆炸,就放胆继续地吸。吸了不到四五口,我看见蚊子都 争着向外边飞,我很高兴。既吸烟,又驱蚊,太可贵了!再吸几口之 后,墙上又发现了臭虫,大概也要搬家,我更高兴了!吸到了半支, 何容先生与我也跑出去了!他低声地说:“看样子,还得戒烟!” 何容先生二次戒烟,有半天之久。当天的下午,他买来了烟斗与 烟叶。“几毛钱的烟叶,够吃三四天的,何必一定戒烟呢!”他说。 吸了几天的烟斗,他发现了:(一)不便携带;(二)不用力,抽不 到;用力,烟油射在舌头上;(三)费洋火;(四)须天天收拾,麻 烦!有此四弊,他就戒烟斗,而又吸上香烟了。“始作卷烟者,其无 后乎!”他说。 最近二年,何容先生不知戒了多少次烟了,而指头上始终是黄 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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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幽默变成油抹 小二小三玩腻了:把落花生的尖端咬开一点,夹住耳唇当坠子, 已经不能再作,因为耳坠不晓得是怎回事,全到了他们肚里去;还没 有人能把花生吃完再拿它当耳坠!《儿童世界》上的插图也全看完 了,没有一张满意的,因为据小二看,画着王家小五是王八的才能算 好画,可是插画里没有这么一张。小二和王家小五前天打了一架,什 么也不因为,并且一点不是小二的错,一点也不是小五的错;谁的错 呢?没人知道。“小三,你当马吧?”小三这时节似乎什么也愿意 干,只是不愿意当马。“再不然,咱们学狗打架玩?”小二又出了主 意。“也好,可是得真咬耳朵?”小三愿事先问好,以免咬了小二的 耳朵而去告诉妈妈。咬了耳朵还怎么再夹上花生当耳坠呢?小二不愿 意。唱戏吧?好,唱戏。但是,先看看爸和妈干什么呢。假如爸不在 家,正好偷偷的翻翻他那些杂志,有好看的图画可以撕下一两张来; 然后再唱戏。 爸和妈都在书房里。爸手里拿着本薄杂志,可是没看;妈手里拿 着些毛绳,可是没织;他们全笑呢。小二心里说大人也是好玩呀,不 然,爸为什么拿着书不看,妈为什么拿着线不织? 爸说:“真幽默,哎呀,真幽默!”爸嘴上的笑纹几乎通到耳根 上去。 这几天爸常拿着那么一薄本米色皮的小书喊幽默。 小二小三自然是不懂什么叫幽默,而听成了油抹;可是油抹有什 么可笑呢?小三不是为把油抹在袖口上挨过一顿打吗!大人油抹就不 挨打而嘻嘻,不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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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念了,一边念一边嘻嘻,眼睛有时候像要落泪,有时候一句还 没念完,嘴里便哈哈哈。妈也跟着嘻嘻嘻。念的什么子路——小三听 成了紫鹿——又是什么三民主义,而后嘻嘻嘻——一点也不可笑,而 爸与妈偏嘻嘻嘻! 决定过去看看那小本是什么。爸不叫他们看:“别这儿捣乱,一 边儿玩去!”妈也说:“玩去,等爸念完再来!”好像这个小薄本比 什么都重要似的!也许爸和妈都吃多了;妈常说小孩子吃多了就胡 闹,爸与妈也是如此。 念了半天,爸看了看表,然后把小本折好了一页,极小心的放在 写字台的抽屉里:“晚上再念;得出门了。” “再念一段!”妈这半天连一针活也没作,还说再念一段呢,真 不害羞!小三心里的小手指头直在脸上削,“没羞没臊,当间儿画个 黑老道!” “晚上,晚上!凑巧还许把第十期买来呢!”爸说,还是笑着。 爸爸走了,走到院里还嘻嘻呢;爸是吃多了! 妈拿着活计到里院去了。 小二小三决定要犯犯“不准动爸的书”的戒命。等妈走远了,轻 轻的开了抽屉,拿出那本叫爸和妈嘻嘻的宝贝。他们全把大拇指放在 嘴里咂着,大气不出的去找那招人笑的小鬼。他们以为书中必是有个 小鬼,这个小鬼也许就叫作油抹。人一见油抹就要嘻嘻,或是哈哈。 找了半天,一篇一篇全是黑字!有一张画,看不懂是什么,既不是小 兔搬家,又不是小狗成亲,简直的什么也不像!这就可乐呀?字和这 样的画要是可乐,为什么妈不许我们在墙上写字画图呢? “咱们还是唱戏去吧?”小三不耐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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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三,看,这个小盒也在这儿呢,爸不许咱们动,楞偷偷的看 看?”小二建议。 已经偷看了书,为什么不再偷看看小盒?就是挨打也是一顿。小 三想的很精密。 把小盒轻轻打开,喝,里边一管挨着一管,都是刷牙膏,可是比 刷牙膏的管小些细些。小二把小铅盖转了转,挤,咕——挤出滑溜溜 的一条小红虫来,哎呀有趣!小三的眼睁得像两个新铜子,又亮又 圆。“来,我挤一个!”他另拿了管,咕——挤出条碧绿的小虫来。 一管一管,全挤过了,什么颜色的也有,真好玩!小二拿起盒里 的一支小硬笔,往笔上挤了些红膏,要往牙上擦。 “小二,别,万一这是爸的冻疮药呢?” “不能,冻疮药在妈的抽屉里呢。” “等等,不是药,也许呀,也许呀——”小三想了半天想不出是 什么。 “这么着吧,小三,把小管全挤在桌上,咱们打花脸吧?” “唱——那天你和爸听什么来着?”小三的戏剧知识只是由小二 得来的那些。 “有花脸的那个?嘀咕的嘀咕嘀嘀咕!《黄鹤楼》!” “就唱《黄鹤楼》吧!你打红脸,我打绿脸。嘀咕嘀——” “《黄鹤楼》里没有绿脸!”小二觉得小三对扮戏是没发言权 的。 “假装的有个绿脸就得了吗!糖挑上的泥人戏出就有绿脸的。” 两个把管里的小虫全挤得越长越好,而后用小硬笔往脸上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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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我说这不是牙膏,你瞧,还油亮油亮的呢。喝,抹在脸 上有点漆得慌!” “别说话;你的嘴直动,我怎给你画呀?!”小二给小三的腮上 打些紫道,虽然小三是要打绿脸。 正这么打脸,没想到,爸回来了! “你们俩干什么呢?干什么呢!” “我们——”小二一慌把小刷子放在小三的头上。 小三,正闭着眼等小二给画眉毛,睁开了眼。 “你们干什么?!”爸是动了气:“二十多块一盒的油!” “对啦,爸,我们这儿油抹呢!”小三直抓腮部,因为油漆得不 好受。 “什么油抹呀?” “不是爸看这本小书的时候,跟妈说,真油抹,爸笑妈也笑 吗?” “这本小书?”爸指着桌上那本说:“从此不再看《论语》!” 爸真生了气。一下子坐在椅子上,气哼哼的,不自觉的,从衣袋 里掏出一本小书——样子和桌上那本一样。 乘着爸看新买来的小书,小二小三七手八脚把小管全收在盒里, 小三从头上揭下小笔,也放进去。 爸又看入了神,嘴角又慢慢往上弯。小二们的《黄鹤楼》是不敢 唱了,可也不敢走开,敬候着爸的发落。 爸又嘻嘻了,拍了大腿一下:“真幽默!” 小三向小二咬耳朵:“爸是假装油抹,咱们才是真油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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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辑 对与不对都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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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述 抗战第一年的深秋,我带了五十块钱,由济南跑到汉口。一晃 儿,四年了! 妻是深明大义的。平日,她的胆子并不大。可是,当我要走的那 天,铺子关上了门,飞机整天在飞鸣,人心恐慌到极度,她却把泪落 在肚中,沉静的给我打点行李。她晓得必须放我走,所以不便再说什 么。四年没听见她的语声了,沉毅的静默,将永远使我坚强! 儿女都小,不懂得别离之苦。小乙帮助妈妈给爸爸拾收东西,而 适足以妨碍妈妈。我叱了他一声,他撇了撇嘴,没敢哭出来。至今, 我觉得对不起小乙;现在他大概已经学会写几个字了吧? 四年了,每一空闲下来,必然的想起离济南时妻的沉静,与小乙 的被叱要哭;想到,泪也就来到;可是,抗战期间,似乎应把个人的 难过都忍在心中,不当以泪洗面;我不敢哭。同时,我总设法教自己 忙碌;没有空闲,也就没有了闲愁。 要把相当忙碌的四年中所经历的一切都写下来,恐怕不大容易; 挑选着说一点吧: 一、我的苦恼:自幼就穷,惯于吃苦。可是,自幼就好洁净,虽 在病中也不肯不洗手洗脸,衣服不怕破烂,只怕脏。抗战中,我连好 清洁的习惯也不能保持了,很难过。 既爱清洁,很自然的也就爱秩序。饮食起卧都有定时,一切东西 都有一定的地位。秩序一乱,我就头昏,没法写作。抗战四年,我没 有写出很多的文章来,写出的一点也十分拙劣,恐怕没有秩序是个很 重要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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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洁净秩序的人往往好安静。我就那样。不大爱热闹,不喜欢见 生人。可是,在抗战中,没法把自己隐藏起来,什么地方都须去,什 么生人都须见,不管我愿意不愿意。设若我能自主,我一定会躲在深 山里去。可是流亡四方,原为作一点有益于抗战的事,怎能藏起去 呢?也许还有人说我风头十足呢?咱们心里分明;个人内心的痛苦是 用不着报告给不关切他的人的。 按理说,上述的一些小苦恼本算不了什么。比起抗战将士所受的 苦处,这真是微乎其微了。不过,假若我是作着别的事,我想一定不 会抱怨什么;我要写作,这就不同了。写作有许多条件,个人的习惯 也得算一个。把我放在一个毫无秩序的地方,我实在无法工作。啊, 一个人是多么不易适应环境呀!我真钦佩羡慕那些战地的文艺工作者 和新闻记者,他们即便是爬在土壕里,还能写他们的笔记或报告。我 愿自己也有这种本领!战时的文人,据我看,不但要有文艺上的修 养,还须有体质上的准备,“文弱”是战时文人的坏的形容词!可 惜,我已年过四十,求不生疾病已属不易;要说一时就把自己练成运 动家的模样,或者近乎梦想了。盼望青年文人们都注意到身体! 好清洁与爱秩序绝不是恶劣的习惯,我想不会有人以为我是要养 尊处优的去吟风弄月。我之所以提到因不能保持这并不是要不得的习 惯而感到苦恼者,倒是为说明假若我有健壮的身体,我就可以连这点 苦恼也渐次消灭,使生活的不安毫不影响到我的工作。同时,我还要 借此说明:这四年来,我已经没有什么私生活可言。家眷不在我的身 边,住处无定,起睡没有定时;别人教我怎样,我就怎样,没有哪一 天可以算作我自己的。就是自己的工作,有时候也不能自主;我生活 在团体里,我的写作也就往往受人之托,别人出题,我去写。这种没 有私生活的生活,给我许多苦痛,可是渐渐的也习惯下来。为了抗 战,许多写家是这样的活着;人家既能忍受,我就也得忍受;战争带 来的苦难,每一个人都应当分担一些。至于说这种生活妨碍了写作, 自然使我最感不快,可是社会上既还没想到文字的事业应当在安静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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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的处所去作,而给文人们预备一个工作室,我就只好在忙乱与嘈杂 的缝子中,忙里偷闲的去写一点。写不出好东西,还是我自己来负 责,不怨别人——要怨,也似乎只好怨自己没有牛一般的力气吧。 二、我的欣悦:抗战以前我不是在青岛,便是在济南,连北平也 不大常去。因此,平沪两大文艺本营的工作者,认识我的很少。抗战 后,有了见面的机会,我交了许多朋友。前面说过,我羞见生人;文 人中自然也有不少生人,可是我不怕见他们,且愿交为朋友,因为既 同是文人,自有相近之处,人虽生,而气味似久已相投,恨未一面 耳。 单单是大家呼兄唤弟,不但没有用处,而且也显着肉麻。我的朋 友增多,每个人都有他的经验与特长,这才是学习与研究的好机会 呀,这才使我欣喜呀!我们谈,我们相互批评,于是我的胆气大起 来。不会写剧本么?去讨教!写得不好么?请大家批评!就是在这种 友谊中,我才开始练习写诗歌与剧本。除了个人的获得,我也为整个 的文艺界欣喜,因为互相教导与批评的风气在抗战中造成,一定不会 因抗战胜利而消灭;那么,这种好风气的继续存在,也就是文艺能进 步不停的保证。 有了这个欣喜,便克服了一切的小烦恼。什么衣服无人补啊,饿 冷无人问啊,都是小事,都是小事!我是干文艺的人,只要在文艺上 有所获得,便是获得了生命中最善的努力与成就,虽死不怨。 我希望还能再活二十年。这二十年中须再写出像点样子的十本或 十多本作品。这些作品将是在写完以后,约请文友详加批评,而后细 细修改;而后再评再改,直到大家与我都满意了才去付印。有今日的 欣喜,我相信这对来日的希冀不是个梦想。 三、我的态度:从家里跑出来,是为作一点有助于抗战的事。能 作多少,作得好坏,都是才力的问题;我晓得自己的才薄力微,但求 不变此心,不问收获多寡。四年来,我已没有了私生活;这使我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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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可也使我更努力作事;我不怕被称为无才无能,而怕被识为苟且 敷衍。被苦痛所压倒是软弱,软弱到相当的程度便会自暴自弃;这, 非我所甘心。我永远不会成为英雄,只求有几分英雄气概;至少须消 极的把受苦视为当然,而后用事实表现一点积极的向上精神。 有了此态度,我要作什么就极容易决定了。我所要作的必是我所 能作的;我能写点小说之类的东西;那么,写作便是我的无容犹豫的 工作。同时,妨碍写作的事也必须避免。作编辑,专心去看别人的文 字,便没有时间写自己的,我不干。作教员,即使不管误人子弟与 否,一面教书,一面写书,总不会是相得益彰的事,我不干。作官, 公事房大概不是什么理想的写作的地方,我不干。削去这些枝节,即 使本干还是很单细,但总有可以渐次坚实起来的希望;这个希望我抱 定了笔与纸不放手。 幸而我的家眷没有跟着我!假若他们是在我的身边,我虽终日不 舍纸笔,恐怕为了油盐酱醋,也要耽搁许多时间,耗费许多精神。说 不定,还许为了煤米柴炭去作编辑,教员,或小官。我感激我的妻! 在抗战前,正如在抗战后,我的志愿不大——只求就我所能作的 作出一点事来。抗战后之所以异于抗战前者,就是抗战前生活有规 律,抗战后生活较比的散漫。生活的没有严整的秩序,影响到我的工 作;可是,生活的简单使我心中清楚,虽然感到小小的苦恼,而不至 于使我悲观与灰心。同时,我所能作到的,总愿多作出来一些;不能 作的我决不轻举妄动。这样,我可以在一方面像耕牛似的慢慢的犁着 田,在另一方面我抱定不随便生气动怒的主意。假若我被人骂了一 顿,我必检讨自己一番;骂得对呢,我须接受;骂得不对,便一笑置 之。无论如何,我不还口。以骂还骂,有时候或者是必要的,但是我 不愿这样作。因为我所能作的是写一点小说剧本之类的东西,而骂人 并不能与小说剧本相并列,所以即使我会骂人,我也不想开口。我未 必能把小说剧本等写得很好,可是我准知道即使骂人骂得极俏皮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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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也不能代替我那不很好的小说与剧本。因此,假若今天在某刊物 或报纸上有骂我的文字,而明天那个刊物或报纸来教我写文章,我还 是毫不迟疑的给它写;后来,它又骂了;大后天,再教我写,我还是 毫不迟疑的去写。我写不出很好的文章来,但是我总求它有一点文艺 性,这才能由学习而逐渐获得一点好的经验。世界上有很好的骂人文 字,永垂不朽,但是,并不很多。我没有骂人的天才,所以写诟骂的 文字不见得是上算的事;假若我的一本小说可以传到十年百年,我的 一篇骂人的短文也不过只能快意一时而已。我想证明在今天有几个能 写骂人文字的人,而且能永垂不朽,给我们的文艺增添一点光采。可 是,这种文字极难写,非有极高的天才与识见不行。若是破口骂骂别 人,以增自己的威风,居心已愧,必定骂不出什么名堂,而只虚耗了 纸笔,在抗战期中(或在任何时期),实无可取! 表白自己或者是件讨厌的事。好了我不再多列条目。在第一条 里,我说明了自己的苦痛何在,和怎样就可以克服这种苦痛——身体 强的才能有充足的战斗力。第二条中,我道出自己的欣喜。这欣喜不 是什么利益,而是好学习的心志遇到了可以学习的机会,足以使我更 坚定的作个职业的写家,从今天直到入墓。第三条是第一、二两条的 产物。我苦恼,就应设法坚强自己,以期继续的工作。我欣喜,就更 当削减一切冗叶繁枝,使自己真能成为文艺之林中的一株有出息的小 树。 这苦恼,这欣喜,与这由苦乐中决定的态度,是四年来生活的实 录,不是空想。既是自己生活的实录,就不求别人来批评,因为我只 觉得自己这么作是对的,并不希望别人也照方吃一剂。至于这些事实 都与抗战有关与否,我觉得十分惭愧:我真愿为国家出力,作出一番 轰轰烈烈的事业来,可是因才力所限,因一向没有显身扬名的宏愿, 我仅能在文字上表现一点爱国的诚心。从各尽其力的道理来说,我总 算没有偷闲偷赖;从报国救亡上来说,我只有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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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 妇女有妇女的聪明与本事,用不着我来操心替她们计划什么。再 说呢,我这人刚直有余,聪明可差点,给男友作参谋,已往往欠妥; 自己根本不是女子,给她们出主意,更非失败不可。所以我一向不谈 什么妇女问题;反之,有了难事,便常开个家庭会议,问策于母亲、 姐姐和太太。每开一次家庭会议,我就觉出男女的观点是怎样的不 同,而想到凡事都须征求男女的意见,才能有妥善的办法。这倒不是 谁比谁高明的问题,而是男女各有各的看法,明白了这种看法的不 同,才能互相了解,于事有益。往小里说,一家中能各抒所见,管保 少吵几次嘴;往大里说,一国中男女公民都有机会开口,政治一定良 好,至少是不偏不倚,乾坤定矣。 所以今天我要对妇女讲几句话,并不强迫那位女士一定相信我这 一套,而是愿意说出我的看法,也许可以作个参考。 我所要说的不是恋爱问题,因为我看恋爱问题是个最普遍而花哨 的问题,写几本书也说不完全,不说一声也可以。我要说点更实际的 切近的,不是什么主义,而是一点老实话。 恋爱是梦,最好的希望都在这个梦中。结婚以后,最好的希望像 雪似的逐渐消释,梦也就醒过来,原来男女并不是一对天使,而是睁 开眼得先顾油盐酱醋——两夫妇早晨煮鸡子吃,因为没有盐,很可以 就此开打,而且可以打得很热闹。 谁能想到,当初一天发三封情书,到而今会为这么点小事而唱起 武戏来呢?!可是人生原来如此,理想老和实际相距很远;事实的惊 人常使一个理想者瞪眼茫然。婚前婚后是两个世界,隔着千山万水。 男女在婚前都答应下彼此须能谅解,可是一到婚后非但不能谅解,而 且越来越隔膜,甚至于吵闹打架。原因是在一个是男,一个是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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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都不相同,怎能处处融洽。据我看,最大的毛病是双方都以爱为中 心,而另创起一个世界来;这个世界只有这对男女,与一些可喜的花 鸟山水。事实上呢,这个世界也许在蜜月里存在数日,绝不能成本大 套的往下延续。过了蜜月,我们还得回到这个老世界来。老世界里, 男的有男的一段历史,女的有女的一段历史,并不能因为一结婚而把 这段历史一刀两断,与以前的一切不相往来。打算彼此了解,就得在 此留神:男女必须承认家庭而外,彼此还都有个社会。 在几十年前,男的打外,女的打内,女的几乎一点管不着男的, 除非是特别有本事,说翻了便能和丈夫打一气的。近来,情形可就不 同了:男的已知道必尊重女的,女子呢就更明白怎样管束着男的。这 本来是个好现象,可是家庭间的争吵与不安往往也就因为这个。我看 见不止一次了,太太想尽力去争女权,把丈夫管得笔管一般直顺。哪 知道这笔管一旦弯起来,才弯得奇怪! 现在的社会显然是个畸形的,虽然都吵嚷女权,可是女子实在没 有得到什么。将来的社会,无疑的,是要平均的发展;一个人就是一 个人,不管是男是女。不过,就是到了这个地步,我想男女恐怕是不 能完全相同;性的变迁也许比别的都慢一些。用机器孵人已有人想 到,倒还没人想使女子长胡子,男人生小孩;方法也许有,可是未免 有点多此一举。那么,男女性既不易变,男的多少要比女的野一些, 现在如是,将来也如是。真要是给男的都裹上小脚,老老实实的在家 里看娃子,何不爽性变成女儿国,而必使男扮女装,抱着小脚哭一 场? 所以,妇女们,你们必须知道男子不是个“家畜”,必须给他一 些自由。自然,男子也不应当把女子看成家畜,是的;不过现在我们 只说女子对男子所应有的了解,就不多说反面了。 我看见许多自居摩登的女子,以为非把男子用绳拴起像哈吧狗似 的不足以表现自己的爱与摩登。他的朋友来了,桌上有果子他不敢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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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让大家吃,唯恐太太不愿意。到了吃饭的时候,他得看太太的眼神 才敢留友人吃饭,或是得到她的允许才能和大家出去吃小馆。朋友既 不是瞎子,一回拘束,下次就不敢再来领教。这个,最教男子伤心。 男子不能孤家寡人,他必须交友。对朋友,他喜欢大家不客气,桌上 有果子拿起就吃,说吃饭大家站起就走。男子的粗野正是他的爽直。 他不肯因陪太太而把朋友都冷淡了。家中虽有澡盆,及至朋友约去洗 澡堂,他不肯拒绝。其余的事也是如此。就是不为图舒服,他也喜欢 和男人们去洗澡看戏吃饭,因为男人在一处可以随便的说笑;有女子 参加,他们都感到拘束。这自然一半是因为以前男女没有交际,所以 彼此不会大大方方的在一块儿无拘无束的作事或娱乐;可是一半也因 为男女的天性不同。在小时候,男孩或女孩占多数的时候,不就可以 听到:“没有小子玩”或“不跟姑娘们玩”么?男子在婚前就有他的 社会;婚后,这个社会还存在。一个朋友也许很不顺眼,可是他是男 子的好友,你就不该慢待他。一个结了婚的男子总盼望他的好友太太 敬重。这样,他才觉得好友与太太都能了解他,他才真能快乐。 我的一个好友住在天津。每逢我到天津,总是推门就进去;即使 他没在家,他的太太也会给我预备好饭食与住处。后来,他的太太死 去,他续了弦。我又因事到了天津,照旧推门进去。他在家呢。我约 他去吃小馆,他看了看新太太——一位拿男人作家畜的女子。我告 辞,他又看了看她,没留我。送我到门口,我看他眼中含着泪。第二 天,他找到了我,拉着我的手,他说:“你必能原谅我,我知道我不 愿意和她翻脸!可是,这样,我也活不下去!什么事没有她,她立刻 说我不爱她,变了心。我不愿吵架,我只好作个有妻而没有朋友的 人!” 据我的观察,这位太太实在不错。她的毛病是中了电影毒——爱 的升华,绝岛艳迹,一口水要吞了他,两撮泥捏成一个……她相信这 些,也实行这些,她自以为非常的高明,十二分的摩登。我的朋友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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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去,她只给他一块钱带着,为是教他手中无钱,早早回家。不久, 我的朋友就死了。 我一点没有意思说她应当完全负杀死他的责任,不过在他临危的 时候,他确是说想他的头一位太太。我也一点没有意思说,结过婚的 男子应当野调无腔的,把太太放在家里不管,而自己任意的在外瞎胡 闹。不是,我所要说的,是男女必须互相信任,互相承认在家庭之 外,彼此还都有个社会;谁也不应当拿谁作家畜。妇女是奴隶的时代 已经过去了;电影片上,小说中,所形容的男哈吧狗,也过去了。即 使以能调练哈吧狗为荣,为摩登的女子真能成功,充其极也不过有个 哈吧狗男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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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话 一位友人从远道而来看我,已七八年没见面,谈起来所以非常高 兴。一来二去,我问他有了几个小孩?他连连摇头,答以尚未有妻。 他已三十五六,还作光棍儿,倒也有些意思;引起我的话来,大致如 下: 我结婚也不算早,作新郎时已三十四岁了。为什么不肯早些办这 桩事呢?最大的原因是自己挣钱不多,而负担很大,所以不愿再套上 一份麻烦,作双重的马牛。人生本来是非马即牛,不管是贵是贱,谁 也逃不出衣食住行,与那油盐酱醋。不过,牛马之中也有些性子刚硬 的,挨了一鞭,也敢回敬一个别扭。合则留,不合则去,我不能在以 劳力换金钱之外,还赔上狗事巴结人,由马牛降作走狗。这么一来, 随时有卷起铺盖滚蛋的可能,也就得有些准备:积极的是储蓄俩钱, 以备长期抵抗;消极的是即使挨饿,独身一个总不致灾情扩大。所以 我不肯结婚。卖国贼很可以是慈父良夫,错处是只尽了家庭中的责 任,而忘了社会国家。我的不婚,越想越有理。 及至过了三十而立,虽有桌椅板凳亦不敢坐,时觉四顾茫然。第 一个是老母亲的劝告,虽然不明说:“为了养活我,你牺牲了自己, 我是怎样的难过!”可是再说硬话实在使老人难堪;只好告诉母亲: 不久即有好消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一透口话,就满城风雨。朋 友们不论老少男女,立刻都觉得有作媒的资格,而且说得也确是近情 近理;平日真没想到他们能如此高明。最普遍而且最动听的——不晓 得他们都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一套?——是:老光棍儿正如老姑娘。独 居惯了就慢慢养成绝户脾气——万要不得的脾气!一个人,他们说, 总得活泼泼的,各尽所长,快活的忙一辈子。因不婚而弄得脾气古 怪,自己苦恼,大家不痛快,这是何苦?这个,的确足以打动一个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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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岁,对世事有些经验的人!即使我不希望升官发财,我也不甘成为 一个老别扭鬼。 那么经济问题呢?我问他们。我以为这必能问住他们,因为他们 必不会因为怕我成了老绝户而愿每月津贴我多少钱。哼,他们的话更 多了。第一,两个人的花销不必比一个人多到哪里去;第二,即使多 花一些,可是苦乐相抵,也不算吃亏;第三,找位能挣些钱的女子, 共同合作,也许从此就富裕起来;第四,就说她不能挣钱,而且多花 一些,人生本来是经验与努力,不能永远消极的防备,而当努力前 进。 说到这里,他们不管我相信这些与否,马上就给我介绍女友了。 仿佛是我决不会去自己找到似的。可是,他们又有文章。恋爱本无须 找人帮忙,他们晓得;不过,在恋爱期间,理智往往弱于感情;一旦 造成了将错就错的局面,必会将恩作怨,糟糕到底。反之,经友人介 绍,旁观者清,即使未必准是半斤八两,到底是过了磅的有个准数。 多一番理智的考核,便少一些感情的瞎碰。双方既都到了男大当娶, 女大当聘之年,而且都愿结婚,一经介绍,必定郑重其事的为结婚而 结婚,不是过过恋爱的瘾,况且结婚就是结婚;所谓同居,所谓试 婚,所谓解决性欲问题,原来都是这一套。同居而不婚,也得两人吃 饭,也得生儿养女;并不因为思想高明,而可以专接吻,不用吃饭! 我没了办法。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我心中闹得慌。似乎只有结 婚才能心静,别无办法。于是我就结了婚。 到如今,结婚已有五年,有了一儿一女。把五年的经验和婚前所 听到的理论相证,倒也怪有个味儿。 第一该说脾气。不错,朋友们说对了:有了家,脾气确是柔和了 一些。我必定得说,这是结婚的好处。打算平安的过活必须采纳对方 的意见,阳纲或阴纲独振全得出毛病;男女同居,根本需要民治精 神,独裁必引起革命;努力于此种革命并不足以升官发财,而打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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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血出倒颇悲壮而泄气。彼此非纳着点气儿不可,久而久之都感到精 神的胜利,凡事可以和平解决,夫妇俱可成圣矣。 这个,可并不能完全打倒我在婚前的主张:独身气壮,天不怕地 不怕;结婚气馁,该瞅着的就得低头。我的顾虑一点不算多此一举。 结了婚,脾气确是柔和了,心气可也跟着软下来。为两个人打算,绝 不会像一人吃饱天下太平那么干脆。于是该将就者便须将就,不便挺 起胸来大吹浩然之气,恋爱可以自由,结婚无自由。 朋友们说对了。我也并没说错。这个,请老兄自己去判断,假如 你想结婚的话。 第二该说经济。现在,如果再有人对我说,俩人花钱不见得比一 人多,我一定毫不迟疑的敬他一个嘴巴子。俩人是俩人,多数加S, 钱也得随着加S。是的,太太可以去挣钱,俩人比一人挣的多;可是 花得也多呀。公园,电影场,绝不会有“太太免票”的办法,别的就 不用说了。及至有了小孩,简直的就不能再有什么预算决算,小孩比 皇上还会花钱。太太的事不能再作,顾了挣钱就顾不了小孩,因挣钱 而把小孩养坏,照样的不上算;好,太太专看小孩,老爷专去挣钱, 小孩专管花钱,不破产者鲜矣。 自然小孩会带来许多快乐,作了父母的夫妻特别的能彼此原谅, 而小胖孩子又是那么天真可爱。单单的伸出一个胖手指已足使人笑上 半天。可是,小胖子可别生病;一生病,爸的表,娘的戒指,全得暂 入当铺,而且昼夜吃不好,睡不安,不亚于国难当前。割割扁桃腺, 得一百块!幸亏正是扁桃腺,这要是整个的圆桃,说不定就得上万! 以我自己说,我对儿女总算不肯溺爱,可是只就医药费一项来说,已 经使我的肩背又弯了许多。有病难道不给治么?小孩真是金子堆成 的。这还没提到将来的教育费——谁敢去想,闭着眼瞎混吧! 有人会说喽,结婚之后顶好不要小孩呀。不用听那一套。我看见 不少了,夫妻因为没有小孩而感情越来越坏,甚至去抱来个娃娃,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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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敷衍一下。有小孩才像家庭;不然,家庭便和旅馆一样。要有小 孩,还是早些有的为是。一来,妇女岁数稍大,生产就更多危险;二 来,早些有子女,虽然花费很多,可是多少能早些有个打算,即使计 划不能实现,究竟想有个准备;一想到将来,便想到子女,多少心中 要思索一番,对于作事花钱就不能不小心。这样,夫妇自自然然的会 老成一些了,要按着老法子说呢,父母养活子女,赶到子女长大便倒 过头来养活父母。假如此法还能适用,那么早有小孩,更为上算。假 如父亲在四十岁上才有了儿子,儿子到二十的时候,父亲已经六十 了;说不定,也许活不到六十的;即使儿子应用古法,想养活父亲, 而父亲已入了棺材,哪能喝酒吃饭? 这个,朋友,假若你想结婚的话,又该去思索一番。娶妻需花 钱,生儿养女需花钱,负担日大,肩背日弯,好不伤心;同时,结婚 有益,有子也有乐趣,即使乐不抵苦,可是生命至少不显着空虚。如 何之处,统希鉴裁! 至于娶什么样的太太,问题太大,一言难尽。不过,我看出这么 点来:美不是一切。太太不是图画与雕刻,可以用审美的态度去鉴 赏。人的美还有品德体格的成分在内。健壮比美更重要。一位爱生病 的太太不大容易使家庭快乐可爱。学问也不是顶要紧的,因为有钱可 以自己立个图书馆,何必一定等太太来丰富你的或任何人的学问?据 我看,结婚是关系于人生的根本问题的;即使高调很受听,可是我不 能不本着良心说话,吃,喝,性欲,繁殖,在结婚问题中比什么理想 与学问也更要紧。我并不是说妇人应当只管洗衣作饭抱孩子,不应读 书作事。我是说,既来到婚姻问题上,既来到家庭快乐上,就乘早不 必唱高调,说那些闲盘儿。这是个实际问题,是解决生命的根源上的 几项问题,那么,说真实的吧,不必弄一套之乎者也。一个美的摆 设,正如一个有学问的摆设,都是很好的摆设,可是未见得是位好的 太太。假若你是富家翁呢,那就随便的弄什么摆设也好。不幸,你只 是个普通的人,那么,一个会操持家务的太太实在是必要的。假如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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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你娶了一位哲学博士,长得也顶美,可是一进厨房便觉恶心,夜 里和你讨论康德的哲学,力主生育节制,即使有了小孩也不会抱着, 你怎办?听我的话,要娶,就娶个能作贤妻良母的。尽管大家高喊打 倒贤妻良母主义,你的快乐你知道。这并不完全是自私,因为一位不 希望作贤妻良母的满可以不嫁而专为社会服务呀。假如一位反抗贤妻 良母的而又偏偏去嫁人,嫁了人又连自己的袜子都不会或不肯洗,那 才是自私呢。不想结婚,好,什么主义也可以喊;既要结婚,须承认 这是个实际问题,不必弄玄虚。夫妻怎不可以谈学问呢;可是有了五 个小孩,欠着五百元债,明天的房钱还没指望,要能谈学问才怪!两 个帮手,彼此帮忙,是上等婚姻。 有人根本不承认家庭为合理的组织,于是结婚也就成为可笑之 举。这,另有说法,不是咱们所要谈的。咱们谈的是结婚与组织家 庭,那么,这套婆婆话也许有一点点用,多少的备你参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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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画记 看我们看不懂的事物,是很有趣的;看完而大发议论,更有趣。 幽默就在这里。怎么说呢?去看我们不懂得的东西,心里自知是外 行,可偏要装出很懂行的样子。譬如文盲看街上的告示,也歪头,也 动嘴唇,也背着手;及至有人问他,告示上说的什么,他答以正在数 字数。这足以使他自己和别人都感到笑的神秘,而皆大开心。看完再 对人讲论一番便更有意思了。譬如文盲看罢告示,回家对老婆大谈政 治,甚至因意见不同,而与老婆干起架来,则更热闹而紧张。 新年前,我去看王绍洛先生个人展览的西画。济南这个地方,艺 术的空气不像北平那么浓厚。可是近来实在有起色,书画展览会一个 接着一个的开起来。王先生这次个展是在十二月二十三日到二十五 日。只要有图画看,我总得去看看。因为我对于图画是半点不懂,所 以我必须去看,表示我的腿并不外行,能走到会场里去。一到会场, 我很会表演。先在签到簿上写上姓名,写得个儿不小,以便引起注意 而或者能骗碗茶喝。要作品目录,先数作品的号码,再看标价若干, 而且算清价格的总积:假如作品都售出去,能发多大的财。我管这个 叫作“艺术的经济”。然后我去看画。设若是中国画,我便靠近些 看,细看笔道如何,题款如何,图章如何,裱的绫子厚薄如何。每看 一项,或点点头,或摇摇首,好像要给画儿催眠似的。设若是西洋 画,我便站得远些看,头部的运动很灵活,有时为看一处的光线,能 把耳朵放在肩膀上,如小鸡蹭痒痒然。这么看了一遍,已觉有点累得 慌,就找个椅子坐下,眼睛还盯着一张画死看,不管画的好坏,而是 因为它恰巧对着那把椅子。这样死盯,不久就招来许多人,都要看出 这张图中的一点奥秘。如看不出,便转回头来看我,似欲领教者。我 微笑不语,暂且不便泄露天机。如遇上熟人过来问,我才低声的说: “印象派,可还不到后期,至多也不过中期。”或是:“仿宋,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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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就是笔道笨些!”我低声的说,因为怕叫画家自己听见;他听不 见呢,我得虎就虎,心中怪舒服的。 其实,什么叫印象派,我和印度的大象一样不懂。我自己的绘画 本事限于画“你是王八”的王八,与平面的小人。说什么我也画不上 来个偏脸的人,或有四条腿的椅子。可是我不因此而小看自己;鉴别 图画的好坏,不能专靠“像不像”;图画是艺术的一支,不是照相。 呼之为牛则牛,呼之为马则马;不管画的是什么,你总得“呼”它一 下。这恐怕不单是我这样,有许多画家也是如此。我曾看见一位画家 在纸上涂了几个黑蛋,而标题曰“群雏”。他大概是我的同路人。他 既然能这么干,怎么我就不可以自视为天才呢?那么,去看图画;看 完还要说说,是当然的。说得对与不对,我既不负责任,你干吗多管 闲事?这不是很逻辑的说法吗? 我不认识王绍洛先生。可是很希望认识他。他画得真好。我说 好,就是好,不管别人怎么说。我爱什么,什么就好,没有客观的标 准。“客观”,顶不通。你不自己去看,而派一位代表去,叫作客 观;你不自己去上电影院,而托你哥哥去看贾波林,叫作客观;都是 傻事,我不这么干。我自己去看,而后说自己的话;等打架的时候, 才找我哥哥来揍你。 王先生展览的作品:油画七十,素描二十四,木刻七。在量上 说,真算不少。对于木刻,我不说什么。不管它们怎样好,反正我不 喜爱它们。大概我是有点野蛮劲,爱花红柳绿,不爱黑地白空的东 西。我爱西洋中古书籍上那种绘图,因为颜色鲜艳。一看黑漆漆的一 片,我就觉得不好受。木刻,对于我,好像黑煤球上放着几个白元 宵,不爱!有人给我讲过相对论,我没好意思不听,可是始终不往心 里去;不论它怎样相对,反正我觉得它不对。对木刻也是如此,你就 是说得天花乱坠,还是黑煤球上放白元宵。对于素描,也不爱看,不 过瘾;七道子八道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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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那些画。特别是那些风景画。对于风景画,我爱水彩的和油 的,不爱中国的山水。中国的山水,一看便看出是画家在那儿作八 股,弄了些个起承转合,结果还是那一套。水彩与油画的风景真使我 接近了自然,不但是景在那里,光也在那里,色也在那里,它们使我 永远喜悦,不像中国山水画那样使我离开自然,而细看笔道与图章。 这回对了我的劲,王先生的是油画。他的颜色用得真漂亮,最使我快 活的是绿瓦上的那一层嫩绿——有光的那一块儿。他有不少张风景 画,我因为看出了神,不大记得哪张是哪张了。我也不记得哪张太刺 眼,这就是说都不坏,除了那张《汇泉浴场》似乎有点俗气。那张 《断墙残壁》很好,不过着色太火气了些;我提出这个,为是证明他 喜欢用鲜明的色彩。他是宜于画春夏景物的,据我看。他能画得干净 而活泼;我就怕看抹布颜色的画儿。 关于人物,《难民》与《忏悔》是最惹人注意的。我不大爱那三 口儿难民,觉得还少点憔悴的样子。我倒爱难民背后的设景:树,远 远的是城,城上有云:城和难民是安定与漂流的对照,云树引起渺茫 与穷无所归之感。《官邸与民房》也是用这个结构——至少是在立意 上。最爱《忏悔》。裸体的男人,用手捧着头,头低着。全身没有一 点用力的地方,而又没一点不在紧缩着,是忏悔。此外还有好几幅裸 体人形,都不如这张可喜。永不喜看光身的大肿女人,不管在技术上 有什么讲究,我是不爱看“河漂子”的。 花了两点钟的工夫,还能不说几句么?于是大发议论,大概是很 臭。不管臭不臭吧,的确是很佩服王先生。这决不是捧场;他并没见 着我,也没送给我一张画。我说他好歹,与他无关,或只足以露出我 的臭味。说我臭,我也不怕,议论总是要发的。伟人们不是都喜欢大 发议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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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 近来忙得出奇。恍忽之间,仿佛看见一狗,一马,或一驴,其身 段神情颇似我自己;人兽不分,忙之罪也! 每想随遇而安,贫而无谄,忙而不怨。无谄已经作到;无论如何 不能欢迎忙。 这并非想偷懒。真理是这样:凡真正工作,虽流汗如浆,亦不觉 苦。反之,凡自己不喜作,而不能不作,作了又没什么好处者,都使 人觉得忙,且忙得头疼。想当初,苏格拉底终日奔忙,而忙得从容, 结果成了圣人;圣人为真理而忙,故不手慌脚乱。即以我自己说,前 年写《离婚》的时候,本想由六月初动笔,八月十五交卷。及至拿起 笔来,天气热得老在九十度以上,心中暗说不好。可是写成两段以 后,虽腕下垫吃墨纸以吸汗珠,已不觉得怎样难受了。“七”月十五 日居然把十二万字写完!因为我爱这种工作哟!我非圣人,也知道真 忙与瞎忙之别矣。 所谓真忙,如写情书,如种自己的地,如发现九尾彗星,如在灵 感下写诗作画,虽废寝忘食,亦无所苦。这是真正的工作,只有这种 工作才能产生伟大的东西与文化。人在这样忙的时候,把自己已忘 掉,眼看的是工作,心想的是工作,作梦梦的是工作,便无暇计及利 害金钱等等了;心被工作充满,同时也被工作洗净,于是手脚越忙, 心中越安怡,不久即成圣人矣。情书往往成为真正的文学,正在情理 之中。 所谓瞎忙,表面上看来是热闹非常,其实呢它使人麻木,使文化 退落,因为忙得没意义,大家并不愿作那些事,而不敢不作;不作就 没饭吃。在这种忙乱情形中,人们像机器般的工作,忙完了一饱一 睡,或且未必一饱一睡,而半饱半睡。这里,只有奴隶,没有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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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奴隶不会产生好的文化。这种忙乱把人的心杀死,而身体也不见 得能健美。它使人恨工作,使人设尽方法去偷油儿。我现在就是这 样,一天到晚在那儿作事,全是我不爱作的。我不能不去作,因为眼 前有个饭碗;多咱我手脚不动,那个饭碗便拍的一声碎在地上!我得 努力呀,原来是为那个饭碗的完整,多么高伟的目标呀!试观今日之 世界,还不是个饭碗文明! 因此,我羡慕苏格拉底,而恨他的时代。苏格拉底之所以能忙成 个圣人,正因为他的社会里有许多奴隶。奴隶们为苏格拉底作工,而 苏格拉底们乃得忙其所乐意忙者。这不公道!在一个理想的文化中, 必能人人工作,而且乐意工作,即便不能完全自由,至少他也不完全 被责任压得翻不过身来,他能把眼睛从饭碗移开一会儿,而不至立刻 拍的一声打个粉碎。在这样的社会里,大家才会真忙,而忙得有趣, 有成绩。在这里,懒是一种惩罚;三天不作事会叫人疯了;想想看, 灵感来了,诗已在肚中翻滚,而三天不准他写出来,或连哼哼都不 许!懒,在现在的社会里,是必然的结果,而且不比忙坏;忙出来的 是什么?那末,懒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世界上必有那么一天,人类把忙从工作中赶出去,人家都晓得, 都觉得,工作的快乐,而越忙越高兴;懒还不仅是一种羞耻,而是根 本就受不了的。自然,我是看不到那样的社会了;我只能在忙得—— 瞎忙——要哭的时候这么希望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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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 设若有人问我:什么是诗?我知道我是回答不出的。把诗放在一 旁,而论诗人,犹之不讲英雄事业,而论英雄其人,虽为二事,但密 切相关,而且也许能说得更热闹一些,故论诗人。 好像记得古人说过,诗人是中了魔的人。什么魔?什么是魔?我 都不晓得。由我的揣猜大概有两点可注意的:(一)诗人在举动上是 有异于常人的,最容易看到的:有的诗人囚首垢面,有的爱花或爱猫 狗如命,有的登高长啸,有的海畔行吟,有的老在闹恋爱或失恋,有 的挥金如土,有的狂醉悲歌……在常人的眼中,这些行动都是有失体 统的,故每每呼诗人为怪人、为狂士、为败家子。可是,这些狂士 (或什么什么怪物)却能写出标准公民与正人君子所不能写的诗歌。 怪物也许倾家败产,冻饿而死,但是他的诗歌永远存在,为国家民族 的珍宝。这是怎一回事呢? 一位英国的作家仿佛这样说过:写家应该是有女性的人。这句话 对不对?我不敢说。我只能猜到,也许本着这位写家自己的经验,他 希望写家们要心细如发,像女子们那样精细。我之所以这样猜想者, 也许表示了我自己也愿写家们对事物的观察特别详密。诗人的心细, 只是诗人应具备的条件之一。不过,仅就这一个条件来说,也许就大 有出入,不可不辨。诗人要怎样的心细呢?是不是像看财奴一样,到 临死的时候还不放心床畔的油灯是点着一根灯草呢,还是两根?多费 一根灯草,足使看财奴伤心落泪,不算奇怪。假若一个诗人也这样办 呢?呵,我想天下大概没有这样的诗人!一个人的才力是长于此,则 短于彼的。一手打着算盘,一手写着诗,大概是不可能。诗人——也 许因为体质的与众人不同,也许因天才与常人有异,也许因为所注意 的不是油盐酱醋之类的东西——总有所长,也有所短,有的地方极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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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有的地方极不注意。有人说,诗人是长着四只眼的,所以他能把 一团飞絮看成了老翁,能在一粒砂中看见个世界。至于这种眼睛能否 辨别钞票的真假,便没有听见说过了。他的眼要看真理,要看山川之 美;他的心要世界进步,要人人幸福。他的居心与圣哲相同,恐怕就 不屑于,或来不及,再管衣衫的破烂,或见人必须作揖问好了。所以 他被称为狂士、为疯子。这狂士对那些小小的举动可以因无关宏旨而 忽略,叫大事可就一点也不放松,在别人正兴高采烈,歌舞升平的时 节,他会极不得人心的来警告大家。人家笑得正欢,他会痛哭流涕。 及至社会上真有了祸患,他会以身谏,他投水,他殉难!正如他平日 的那些小举动被视为疯狂,他的这种舍身救世的大节也还是被认为疯 狂的表现与结果。即使他没有舍身全节的机会,他也会因不为五斗米 而折腰,或不肯赞谀什么权要,而死于贫困。他什么也没有,只有一 些诗。诗,救不了他的饥寒,却使整个的民族有些永远不灭的光荣。 诗人以饥寒为苦么?那倒也未必,他是中了魔的人! 说不定,我们也许能发现一个诗人,他既爱财如命,也还能写出 诗来。这就可以提出第(二)来了:诗人在创作的时候确实有点发狂 的样子。所谓灵感者也许就是中魔的意思吧。看,当诗人中了魔(或 者有了灵感),他或碰倒醋瓮,或绕床疾走,或到庙门口去试试应当 用“推”还是“敲”,或喝上斗酒,真是天翻地覆。他醒着也吟,睡 着也唱,能闹几天几夜,忘寝废食。这时候,他把全部精力全拿出 来,每一道神经都在颤动。他忘了钱——假使他平日爱钱。忘了饮 食、忘了一切,而把意识中,连下意识中的那最崇高的、最善美的, 都拿了出来!把最好的字,最悦耳的音,都配备上去。假如他平日爱 钱,到这时节便顾不得钱了!在这时候而有人跟他来算账,他的诗兴 便立刻消逝,没法挽回。当作诗的时候,诗人能把他最喜爱的东西推 到一边去,什么贵重的东西也比不上诗。诗是他自己的,别的都是外 来之物。诗人与看财奴势不两立,至于忘了洗脸,或忘了应酬,就更 在情理中了。所以,诗人在平时就有点像疯子;在他作诗的时候,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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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平日不疯,也必变成疯子——最快活,最苦痛,最天真,最崇高, 最可爱,最伟大的疯子! 皮毛的去学诗人的囚首垢面,或破鞋敝衣,是容易的,没什么意 义的。要成为诗人须中魔啊。要掉了头,牺牲了命,而必求真理至善 之阐明,与美丽幸福之揭示,才是诗人啊。眼光如豆,心小如鼠,算 了吧,你将永远是向诗人投掷石头的,还要作诗么?——写于诗人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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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人 据我看,一个人即使承认英国人民有许多好处,大概也不会因为 这个而乐意和他们交朋友。自然,一个有金钱与地位的人,走到哪里 也会受欢迎;不过,在英国也比在别国多些限制。比如以地位说吧, 假如一个作讲师或助教的,要是到了德国或法国,一定会有些人称呼 他“教授”。不管是出于诚心吧,还是捧场;反正这是承认教师有相 当的地位,是很显然的,在英国,除非他真正是位教授,绝不会有人 来招呼他。而且,这位教授假若不是牛津或剑桥的,也就还差点劲 儿。贵族也是如此,似乎只有英国国产贵族才能算数儿。 至于一个平常人,尽管在伦敦或其他的地方住上十年八载,也未 必能交上一个朋友。是的,我们必须先交代明白,在资本主义的社会 里,大家一天到晚为生活而奔忙,实在找不出闲工夫去交朋友;欧西 各国都是如此,英国并非例外。不过,即使我们承认这个,可是英国 人还有些特别的地方,使我们更难接近。一个法国人见着个生人,能 够非常的亲热,越是因为这个生人的法国话讲得不好,他才越愿指导 他。英国人呢,他以为天下没有会讲英语的,除了他们自己,他干脆 不愿答理一个生人。一个英国人想不到一个生人可以不明白英国的规 矩,而是一见到生人说话行动有不对的地方,马上认为这个人是野 蛮,不屑于再招呼他。英国的规矩又偏偏是那么多!他不能想象到别 人可以没有这些规矩,而另有一套;不,英国的是一切;设若别处没 有那么多的雾,那根本不能算作真正的天气! 除了规矩而外,英国人还有好多不许说的事:家中的事,个人的 职业与收入,通通不许说,除非彼此是极亲近的人。一个住在英国的 客人,第一要学会那套规矩,第二要别乱打听事儿,第三别谈政治, 那么,大家只好谈天气了,而天气又是那么不得人心。自然,英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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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有的说,假若他愿意:他可以讲论赛马、足球、养狗、高尔夫球等 等;可是咱又许不大晓得这些事儿。结果呢,只好对愣着。对了,还 有宗教呢,这也最好不谈。每个英国人有他自己开阔的到天堂之路, 乘早儿不用惹麻烦。连书籍最好也不谈,一般的说,英国人的读书能 力与兴趣远不及法国人。能念几本书的差不多就得属于中等阶级,自 然我们所愿与谈论书籍的至少是这路人。这路人比谁的成见都大,那 么与他们闲话书籍也是自找无趣的事。多数的中等人拿读书——自然 是指小说了——当作一种自己生活理想的佐证。一个普通的少女,长 得有个模样,嫁了个驶汽车的;在结婚之夕才证实了,他原来是个贵 族,而且承袭了楼上有鬼的旧宫,专是壁上的挂图就值多少百万!读 惯这种书的,当然很难想到别的事儿,与他们谈论书籍和捣乱大概没 有甚么分别。中上的人自然有些识见了,可是很难遇到啊。况且有些 识见的英国人,根本在英国就不大被人看得起;他们连拜伦、雪莱和 王尔德还都逐出国外去,我们想跟这样人交朋友——即使有机会—— 无疑的也会被看作成怪物的。 我真想不出,彼此不能交谈,怎能成为朋友。自然,也许有人 说:不常交谈,那么遇到有事需要彼此的帮忙,便丁对丁,卯对卯的 去办好了;彼此有了这样干脆了当的交涉与接触,也能成为朋友,不 是吗?是的,求人帮助是必不可免的事,就是在英国也是如是;不过 英国人的脾气还是以能不求人为最好。他们的脾气即是这样,他们不 求你,你也就不好意思求他了。多数的英国人愿当鲁滨孙,万事不求 人。于是他们对别人也就不愿多伸手管事。况且,即使他们愿意帮忙 你,他们是那样的沉默简单,事情是给你办了,可是交情仍然谈不 到。当一个英国人答应了你办一件事,他必定给你办到。可是,跟他 上火车一样,非到车已要开了,他不露面。你别去催他,他有他的稳 当劲儿。等办完了事,他还是不理你,直等到你去谢谢他,他才微笑 一笑。到底还是交不上朋友,无论你怎样上前巴结。假若你一个劲儿 奉承他或讨他的好,他也许告诉你:“请少来吧,我忙!”这自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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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说,英国就没有一个和气的人。不,绝不是。一个和气的英国人可 以说是最有礼貌,最有心路,最体面的人。不过,他的好处只能使你 钦佩他,他有好些地方使人不便和他套交情。他的礼貌与体面是一种 武器,使人不敢离他太近了。就是顶和气的英国人,也比别人端庄的 多;他不喜欢法国式的亲热——你可以看见两个法国男人互吻,可是 很少见一个英国人把手放在另一个英国人的肩上,或搂着脖儿。两个 很要好的女友在一块儿吃饭,设若有一个因为点儿原故而想把自己的 菜让给友人一点,你必会听到那个女友说:“这不是羞辱我吗?”男 人就根本不办这样的傻事。是呀,男人对于让酒让烟是极普遍的事, 可是只限于烟酒,他们不会肥马轻裘与友共之。 这样讲,好像英国人太别扭了。别扭,不错,可是他们也有好 处。你可以永远不与他们交朋友,但你不能不佩服他们。事情都是两 面的。英国人不愿轻易替别人出力,他可也不来讨厌你呀。他的确非 常高傲,可是你要是也沉住了气,他便要佩服你。一般的说,英国人 很正直。他们并不因为自傲而蛮不讲理。对于一个英国人,你要先估 量估量他的身分,再看看你自己的价值,他要是像块石头,你顶好像 块大理石;硬碰硬,而你比他更硬。他会承认他的弱点。他能够很体 谅人,很大方,但是他不愿露出来;你对他也顶好这样。设若你准知 道他要向灯,你就顶好也先向灯,他自然会向火;他喜欢表示自己有 独立的意见。他的意见可老是意见,假若你说得有理,到办事的时候 他会牺牲自己的意见,而应怎么办就怎么办。你必须知道,他的态度 虽是那么沉默孤高,像有心事的老驴似的,可是他心中很能幽默一 气。他不轻易向人表示亲热,可也不轻易生气,到他说不过你的时 候,他会以一笑了之。这点幽默劲儿使英国人几乎成为可爱的了。他 没火气,他不吹牛,虽然他很自傲自尊。 所以,假若英国人成不了你的朋友,他们可是很好相处。他们该 办什么就办什么,不必你去套交情;他们不因私交而改变作事该有的 态度。他们的自傲使他们对人冷淡,可是也使他们自重。他们的正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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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他们对人不客气,可也使他们对事认真。你不能拿他当作吃喝不分 的朋友,可是一定能拿他当个很好的公民或办事人。就是他的幽默也 不低级讨厌,幽默助成他作个贞脱儿曼(1),不是弄鬼脸逗笑。他并不 老实,可是他大方。 他们不爱着急,所以也不好讲理想。胖子不是一口吃起来的,乌 托邦也不是一步就走到的。往坏了说,他们只顾眼前;往好里说,他 们不乌烟瘴气。他们不爱听世界大同,四海兄弟,或那顶大顶大的计 划。他们愿一步一步慢慢的走,走到哪里算哪里。成功呢,好;失败 呢,再干。英国兵不怕打败仗。英国的一切都好像是在那儿敷衍呢, 可是他们在各种事业上并不是不求进步。这种骑马找马的办法常常使 人以为他们是狡猾,或守旧;狡猾容或有之,守旧也是真的,可是英 国人不在乎,他有他的主意。他深信常识是最可宝贵的,慢慢走着瞧 吧。萧伯纳可以把他们骂得狗血喷头,可是他们会说:“他是爱尔兰 的呀!”他们会随着萧伯纳笑他们自己,但他们到底是他们——萧伯 纳连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些,可只是个简单的,大概的,一点由观察得来的印象。一般 的说,这也许大致不错;应用到某一种或某一个英国人身上,必定有 许多欠妥当的地方。概括的论断总是免不了危险的。 (1) “gentleman”的音译,即“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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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的游戏 戏剧不是小说。假若我是个木匠,我一定说戏剧不是大锯。由正 面说,戏剧是什么,大概我和多数的木匠都说不上来。对戏剧我是头 等的外行。 可是,我作过戏剧。这只有我和字纸篓知道。看别人写戏,我也 试试,正如看别人下海,我也去涮涮脚。原来戏剧和小说不是一回 事。这个发现,多少是恼人的。 “小说是袖珍戏园”。不错。连卖瓜子的打手巾把的都有地位。 形容那位睡着了的观客,和他的梦,都无所不可。一出戏,非把卖瓜 子的逐出去不可,那位作梦的先生也该枪毙。戏剧限于台上那点玩 艺,而且必定不许台下有人睡觉。一些布景,几个人,说说笑笑或哭 哭啼啼,这要使人承认为艺术;天哪,难死人也!景片的绳子松了一 些,椅子腿有点活动,都不在话下;她一个劲儿使人明白人生,认识 生命,拿揭显代替形容,拿吵嘴当作哲理,这简直不可能。可是真有 会干这个的! 设若戏剧是“一个”人的发明,他必是个神。小说,二大妈也会 是发明人。从头说起吧。立意有了,人物,地点,时间,也都有了, 这不应很乐观么?是。于是提起笔来,终于放下,让谁先出来呢?设 若是小说,我就大有办法。我能叫一混成旅(1)一齐出来,也能叫一个 人没有而大讲秋天的红叶。戏剧家必是个神,他晓得而且毫不迟疑的 怎样开始。他似乎有件法宝,一祭起便成了个诛仙阵,把台下的众灵 魂全引进阵去。并且是很简单呀,没有说明书,没有开场词,没有名 人的介绍;一开幕便单摆浮搁的把阵式列开,一两个回合便把人心捉 住,拿活人演活人的事,而且叫台下的活人郑重其事的感到一些什 么,傻子似的笑或落泪。这个本事是真本事,我只能使眼前的白纸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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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白着吧。请想,我面对面的,十二分诚恳的,给二大妈述说一件 事,她还不能明白,或是不愿听;怎样将两个人放在台上交谈一阵, 就使她明白而且乐意听呢?大概不是她故意与我作难,就是我该死。 勉强的打了个头儿。一开幕,一胖一瘦在书房内谈话,窗外有片 雪景,不坏。胖子先说话,瘦子一边听一边看报。也好。谈了两三分 钟,胖子和瘦子的话是一个味儿,话都非常的漂亮,只是显不出胖子 是怎么个人,瘦子是怎么个人。把笔放下,叹气。 过了十分钟,想起来了。该上女角了。女角一露面,胖子和瘦子 之间便起了冲突,一起冲突便有了人格。好极了。女角出来了。她也 加入谈话,三个人说的都一个味儿,始终是白开水。她打扮得很好, 长得也不坏,说话也漂亮;她是怎么个人呢?没办法。胖子不替她介 绍,瘦子也不管详述族谱,她自己更不好意思自述。这位救命星原来 也是木头的。字纸篓里增多了两三张纸。 天才不应当承认失败,再来。这回,先从后头写。问题的解决是 更难写的;先解决了,然后再倒转回来补充,似乎更保险。小说不必 这样,因为无结果而散也是真实的情形。戏剧必须先作茧,到末了变 出蛾子来。是的,先出蛾子好了。反正事实都已预备好,只凭一写 了。写吧。胖子瘦子和姑娘又都出来了。还是木头的。瘦子娶了姑 娘,胖子饮鸩而死,悲剧呀。自己没悲,胖子没悲,虽然是死了!事 实很有味儿,就是人始终没活着。胖子和瘦子还打了一场呢,白打, 最紧张处就是这一打,我自己先笑了。 念两本前人的悲剧,找点诀窍吧。哼!事实不如我的奇,穿插不 如我的巧,言语没有我的俏,可是,也不是从哪里找来的,前前后 后,里里外外,有股悲劲萦绕回环,好似与人物事实平行着一片秋 云,空气便是凉飕飕的。不是闹鬼;定是有神。这位神,把人与事放 在一个悲的宇宙里。不知他是先造的人呢,还是先造的那个宇宙。一 切是在悲壮的律动里,这个律动把二大妈的泪引出来,满满的哭了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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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泪越多心里越痛快。二大妈的灵魂已到封神台下去,甘心的等 着被封为——哪怕是土地奶奶呢,到底是入了神界! 我完了。神始终不照顾我。他不给我这点力量。我的眼总是迷 糊,看不见那么立体的一小块——其中有人有事有说有笑,一小块人 生,一小块真理,一小块悲史,放在心里正合适,放在宇宙里便和宇 宙融成一体,如气之与风。戏剧呀,神的游戏。木匠,还是用你的锯 吧。 (1) 指由步兵、骑兵、炮兵等各种兵混合编成的独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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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若是学者才准念书,我就什么也不要说了。大概书不是专为学者 预备的;那么,我可要多嘴了。 从我一生下来直到如今,没人盼望我成个学者;我永远喜欢服从 多数人的意见。可是我爱念书。 书的种类很多,能和我有交情的可很少。我有决定念什么的全 权;自幼儿我就会逃学,楞挨板子也不肯说我爱《三字经》和《百家 姓》。对,《三字经》便可以代表一类——这类书,据我看,顶好在 判了无期徒刑以后去念,反正活着也没多大味儿。这类书可真不少,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犯无期徒刑罪的太多;要不然便是太少——我 自己就常想杀些写这类书的人。我可是还没杀过一个,一来是因为 ——我才明白过来——写这样书的人敢情有好些已经死了,比如写 《尚书》的那位李二哥。二来是因为现在还有些人专爱念这类书,我 不便得罪人太多了。顶好,我看是不管别人;我不爱念的就不动好 了。好在,我爸爸没希望我成个学者。 第二类书也与咱无缘:书上满是公式,没有一个“然而”和“所 以”。据说,这类书里藏着打开宇宙秘密的小金钥匙。我倒久想明白 点真理,如地是圆的之类;可是这种书别扭,它老瞪着我。书不老老 实实的当本书,瞪人干吗呀?我不能受这个气!有一回,一位朋友给 我一本《相对论原理》,他说:明白这个就什么都明白了。我下了决 心去念这本宝贝书。读了两个“配纸”,我遇上了一个公式。我跟它 “相对”了两点多钟!往后边一看,公式还多了去啦!我知道和它们 “相对”下去,它们也许不在乎,我还活着不呢? 可是我对这类书,老有点敬意。这类书和第一类有些不同,我看 得出。第一类书不是没法懂,而是懂了以后使我更糊涂。以我现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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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力——比上我七岁的时候,我现在满可以作圣人了——我能明白 “人之初,性本善”。明白完了,紧跟着就糊涂了;昨儿个晚上,我 还挨了小女儿——玫瑰唇的小天使——一个嘴巴。我知道这个小天使 性本不善,她才两岁。第二类书根本就看不懂,可是人家的纸上没印 着一句废话;懂不懂的,人家不闹玄虚,它瞪我,或者我是该瞪。我 的心这么一软,便把它好好放在书架上;好打好散,别太伤了和气。 这要说到第三类书了。其实这不该算一类;就这么算吧,顺嘴。 这类书是这样的:名气挺大,念过的人总不肯说它坏,没念过的人老 怪害羞的说将要念。譬如说《元曲》,太炎“先生”的文章,罗马的 悲剧,辛克莱的小说,《大公报》——不知是哪儿出版的一本书—— 都算在这类里,这些书我也都拿起来过,随手便又放下了。这里还就 属那本《大公报》有点劲。我不害羞,永远不说将要念。好些书的广 告与威风是很大的,我只能承认那些广告作得不错,谁管它威风不威 风呢。 “类”还多着呢,不便再说;有上面的三项也就足以证明我怎样 的不高明了。该说读的方法。 怎样读书,在这里,是个自决的问题;我说我的,没勉强谁跟我 学。第一,我读书没系统。借着什么,买着什么,遇着什么,就读什 么。不懂的放下,使我糊涂的放下,没趣味的放下,不客气。我不能 叫书管着我。 第二,读得很快,而不记住。书要都叫我记住,还要书干吗?书 应该记住自己。对我,最讨厌的发问是:“那个典故是哪儿的呢?” “那句书是怎么来着?”我永不回答这样的考问,即使我记得。我又 不是印刷机器养的,管你这一套! 读得快,因为我有时候跳过几页去。不合我的意,我就练习跳 远。书要是不服气的话,来跳我呀!看侦探小说的时候,我先看最后 的几页,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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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读完一本书,没有批评,谁也不告诉。一告诉就糟: “嘿,你读《啼笑因缘》?”要大家都不读《啼笑因缘》,人家写它 干吗呢?一批评就糟:“尊家这点意见?”我不惹气。读完一本书再 打通儿架,不上算。我有我的爱与不爱,存在我自己心里。我爱念什 么就念,有什么心得我自己知道,这是种享受,虽然显得自私一点。 再说呢,我读书似乎只要求一点灵感。“印象甚佳”便是好书, 我没工夫去细细分析它,所以根本便不能批评。“印象甚佳”有时候 并不是全书的,而是书中的一段最入我的味;因为这一段使我对这全 书有了好感;其实这一段的美或者正足以破坏了全体的美,但是我不 去管;有一段叫我喜欢两天的,我就感谢不尽。因此,设若我真去批 评,大概是高明不了。 第四,我不读自己的书,不愿谈论自己的书。“儿子是自己的 好”,我还不晓得,因为自己还没有过儿子。有个小女儿,女儿能不 能代表儿子,就不得而知。“老婆是别人的好”,我也不敢加以拥 护,特别是在家里。但是我准知道,书是别人的好。别人的书自然未 必都好,可是至少给我一点我不知道的东西。自己的,一提都头疼! 自己的书,和自己的运气,好像永远是一对儿累赘。 第五,哼,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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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幽默? 幽默是一个外国字的译音,正像“摩托”和“德谟克拉西”等等 都是外国字的译音那样。 为什么只译音,不译意呢?因为不好译——我们不易找到一个非 常合适的字,完全能够表现原意。假若我们一定要去找,大概只有 “滑稽”还相当接近原字。但是,“滑稽”不完全相等于“幽默”。 “幽默”比“滑稽”的含意更广一些,也更高超一些。“滑稽”可以 只是开玩笑,而“幽默”有更高的企图。凡是只为逗人哈哈一笑,没 有更深的意义的,都可以算作“滑稽”,而“幽默”则须有思想性与 艺术性。 原来的那个外国字有好几个不同的意思,不必在这一一介绍。我 们只说一说现在我们怎么用这个字。 英国的狄更斯、美国的马克·吐温和俄罗斯的果戈里等伟大作家 都一向被称为幽默作家。他们的作品和别的伟大作品一样地憎恶虚 伪、狡诈等等恶德,同情弱者,被压迫者,和受苦的人。但是,他们 的爱与憎都是用幽默的笔墨写出来的——这就是说,他们写的招笑, 有风趣。 我们的相声就是幽默文章的一种。它讽刺,讽刺是与幽默分不开 的,因为假若正颜厉色地教训人便失去了讽刺的意味,它必须幽默地 去奇袭侧击,使人先笑几声,而后细一咂摸,脸就红起来。解放前通 行的相声段子,有许多只是打趣逗哏的“滑稽”,语言很庸俗,内容 很空洞,只图招人一笑,没有多少教育意义和文艺味道。解放后新编 的段子就不同了,它在语言上有了含蓄,在思想上多少尽到讽刺的责 任,使人听了要发笑,也要去反省。这大致地也可以说明“滑稽”和 “幽默”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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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默文字不是老老实实的文字,它运用智慧,聪明,与种种招笑 的技巧,使人读了发笑,惊异,或啼笑皆非,受到教育。我们读一读 狄更斯的,马克·吐温的,和果戈里的作品,便能够明白这个道理。 听一段好的相声,也能明白些这个道理。 幽默的作家必是极会掌握语言文学的作家,他必须写得俏皮,泼 辣,警辟。幽默的作家也必须有极强的观察力与想象力。因为观察力 极强,所以他能把生活中一切可笑的事,互相矛盾的事,都看出来, 具体地加以描画和批评。因为想象力极强,所以他能把观察到的加以 夸张,使人一看就笑起来,而且永远不忘。 不论是作家与否,都可以有幽默感。所谓幽默感就是看出事物的 可笑之处,而用可笑的话来解释它,或用幽默的办法解决问题。比如 说,一个小孩见到一个生人,长着很大的鼻子;小孩子是不会客气 的,马上叫出来:“大鼻子!”假若这位生人没有幽默感呢,也许就 会不高兴,而孩子的父母也许感到难以为情。假若他有幽默感呢,他 会笑着对小孩说:“就叫鼻子叔叔吧!”这不就大家一笑而解决了问 题么? 幽默的作家当然会有幽默感。这倒不是说他永远以“一笑了之” 的态度应付一切。不是,他是有极强的正义感的,决不饶恕坏人坏 事。不过,他也看出社会上有些心地狭隘的人,动不动就发脾气,闹 情绪,其实那都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解决的,用不着闹得天翻地覆。所 以,幽默作家的幽默感使他既不饶恕坏人坏事,同时他的心地是宽大 爽朗,会体谅人的。假若他自己有短处,他也会幽默地说出来,决不 偏袒自己。 人的才能不一样,有的人会幽默,有的人不会。不会幽默的人最 好不必勉强耍俏,去写幽默文章。清清楚楚、老老实实的文章也能是 好文章。勉强耍几个字眼,企图取笑,反倒会弄巧成拙。更须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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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讥笑坏的品质和坏的行为,我们可绝对不许讥笑本该同情的某些 缺陷。我们应该同情盲人,同情聋子或哑巴,绝对不许讥笑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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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幽默 “幽默”这个字在字典上有十来个不同的定义。还是把字典放 下,让咱们随便谈吧。据我看,它首要的是一种心态。我们知道,有 许多人是神经过敏的,每每以过度的感情看事,而不肯容人。这样人 假若是文艺作家,他的作品中必含着强烈的刺激性,或牢骚,或伤 感;他老看别人不顺眼,而愿使大家都随着他自己走,或是对自己的 遭遇不满,而伤感的自怜。反之,幽默的人便不这样,他既不呼号叫 骂,看别人都不是东西,也不顾影自怜,看自己如一活宝贝。他是由 事事中看出可笑之点,而技巧的写出来。他自己看出人间的缺欠,也 愿使别人看到。不但仅是看到,他还承认人类的缺欠;于是人人有可 笑之处,他自己也非例外,再往大处一想,人寿百年,而企图无限, 根本矛盾可笑。于是笑里带着同情,而幽默乃通于深奥。所以 Thackeray(1)说:“幽默的写家是要唤醒与指导你的爱心,怜悯,善 意——你的恨恶不实在,假装,作伪——你的同情与弱者,穷者,被 压迫者,不快乐者。” Walpole(2)说:“幽默者‘看’事,悲剧家‘觉’之。”这句话 更能补证上面的一段。我们细心“看”事物,总可以发现些缺欠可笑 之处;及至钉着坑儿去咂摸,便要悲观了。 我们应再进一步的问,除了上面这点说明,能不能再清楚一些的 认识幽默呢?好吧,我们先拿出几个与它相近,而且往往与它相关的 几个字,与它比一比,或者可以稍微使我们清楚一点。反语 (irony),讽刺(satire),机智(wit),滑稽剧(farce),奇趣 (whimsicality),这几个字都和幽默有相当的关系。我们先说那个 最难讲的——奇趣。这个字在应用上是很松泛的,无论什么样子的打 趣与奇想都可以用这个字来表示,《西游记》的奇事,《镜花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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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冒险,《庄子》的寓言,都可以叫作奇趣。可是,在分析文艺品类 的时候,往往以奇趣与幽默放在一处,如《现代小说的研究》的著者 Marble(3)便把whimsicality and humour(4)作为一类。这大概是因为 奇趣的范围很广,为方便起见,就把幽默也加了进去。一般地说,幻 想的作品——即使是别有目的——不能不利用幽默,以便使文字生动 有趣;所以这二者——奇趣与幽默——就往往成了一家人。这个,简 直不但不能帮忙我们看明何为幽默,反倒使我更糊涂了。不过,有一 点可是很清楚:就是文字要生动有趣,必须利用幽默。在这里,我们 没弄清幽默是什么,可是明白幽默很重要的一个效用。假若干燥,晦 涩,无趣,是文艺的致命伤,幽默便有了很大的重要;这就是它之所 以成为文艺的因素之一的缘故吧。 至于反语,便和幽默有些不同了;虽然它俩还是可以联合在一处 的东西。反语是暗示出一种冲突。这就是说,一句中有两个相反的意 思,所要说的真意却不在话内,而是暗示出来的。《史记》上载着这 么回事:秦始皇要修个大园子,优旃对他说:“好哇,多多搜集飞禽 走兽,等敌人从东方来的时候,就叫麋鹿去挡一阵,满好!”这个 话,在表面上,是顺着始皇的意思说的。可是咱们和始皇都能听出其 中的真意;不管咱们怎样吧,反正始皇就没再提造园的事。优旃的话 便是反语。它比幽默要轻妙冷静一些。它也能引起我们的笑,可是得 明白了它的真意以后才能笑。它在文艺中,特别是小品文中,是风格 轻妙,引人微笑的助成者。据会古希腊语的说:这个字原意便是 “说”,以别于“意”。因此,这个字还有个较实在的用处——在文 艺中描写人生的矛盾与冲突,直以此字的含意用之人生上,而不只在 文字上声东击西。在悲剧中,或小说中,聪明的人每每落在自己的陷 阱里,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个,和与此相类的矛盾,普遍被称为 Sophoclean irony(5)。不过,这与幽默是没什么关系的。 现在说讽刺。讽刺必须幽默,但它比幽默厉害。它必须用极锐利 的口吻说出来,给人一种极强烈的冷嘲;它不使我们痛快的笑,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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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我们淡淡的一笑,笑完因反省而面红过耳。讽刺家故意的使我们不 同情于他所描写的人或事。在它的领域里,反语的应用似乎较多于幽 默,因为反语也是冷静的。讽刺家的心态好似是看透了这个世界,而 去极巧妙的攻击人类的短处,如《海外轩渠录》,如《镜花缘》中的 一部分,都是这种心态的表现。幽默者的心是热的,讽刺家的心是冷 的;因此,讽刺多是破坏的。马克·吐温(Mark Twain)可以被人 形容作:“粗壮,心宽,有天赋的用字之才,使我们一齐发笑。他以 草原的野火与西方的泥土建设起他的真实的罗曼司,指示给我们,在 一切重要之点上我们都是一样的。”这是个幽默者。让咱们来看看讽 刺家是什么样子吧。好,看看Swift(6)这个家伙;当他赞美自己的作品 时,他这么说:“好上帝。我写那本书的时候,我是何等的一个天才 呀!”在他廿六岁的时候,他希望他的诗能够:“每一行会刺,会 炸,像短刃与火。”是的,幽默与讽刺二者常常在一块儿露面,不易 分划开;可是,幽默者与讽刺家的心态,大体上是有很清楚的区别 的。幽默者有个热心肠儿,讽刺家则时常由婉刺而进为笑骂与嘲弄。 在文艺的形式上也可以看出二者的区别来:作品可以整个的叫作讽 刺,一出戏或一部小说都可以在书名下注明a satire。幽默不能这 样。“幽默的”至多不过是形容作品的可笑,并不足以说明内容的含 意如何。“一个讽刺”——a satire——则分明是有计划的,整本大 套的讥讽或嘲骂。一本讽刺的戏剧或小说,必有个道德的目的,以笑 来矫正或诛伐。幽默的作品也能有道德的目的,但不必一定如此。讽 刺因道德目的而必须毒辣不留情,幽默则宽泛一些,也就宽厚一些, 它可以讽刺,也可以不讽刺,一高兴还可以什么也不为而只求和大家 笑一场。 机智是什么呢?它是用极聪明的,极锐利的言语,来道出像格言 似的东西,使人读了心跳。中国的老子庄子都有这种聪明。讽刺已经 很厉害了,可到底要设法从旁面攻击;至于机智则是劈面一刀,登时 见血。“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这才够味儿。不论这个道理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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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的说法的锐敏就够使人跳起来的了。有机智的人大概是看出一条真 理,便毫不含糊的写出来;幽默的人是看出可笑的事而技巧的写出 来;前者纯用理智,后者则赖想象来帮忙。Chesterton(7)说:“在事 物中看出一贯的,是有机智的。在事物中看出不一贯的,是个幽默 者。”这样,机智的应用,自然在讽刺中比在幽默中多,因为幽默者 的心态较为温厚,而讽刺与机智则要显出个人思想的优越。 滑稽戏——farce——在中国的老话儿里应叫作“闹戏”,如《瞎 子逛灯》之类。这种东西没有多少意思,不过是充分的作出可笑的局 面,引人发笑。在影戏的短片中,什么把一套碟子都摔在头上,什么 把汽车开进墙里去,就是这种东西。这是幽默发了疯;它抓住幽默的 一点原理与技巧而充分的去发展,不管别的,只管逗笑,假若机智是 感诉理智的,闹戏则仗着身体的摔打乱闹。喜剧批评生命,闹戏是故 意招笑。假若幽默也可以分等的话,这是最下级的幽默。因为它要摔 打乱闹的行动,所以在舞台上较易表现;在小说与诗中几乎没有什么 地位。不过,在近代幽默短篇小说里往往只为逗笑,而忽略了——或 根本缺乏——那“笑的哲人”的态度。这种作品使我们笑得肚痛,但 是除了对读者的身体也许有点益处——笑为化食糖呀——而外,恐怕 任什么也没有了。 有上面这一点粗略的分析,我们现在或者清楚一些了:反语是似 是而非,借此说彼;幽默有时候也有弦外之音,但不必老这个样子。 讽刺是文艺的一格,诗,戏剧,小说,都可以整篇的被呼为a satire;幽默在态度上没有讽刺这样厉害,在文体上也不这样严整。 机智是将世事人心放在X光线下照透,幽默则不带这种超越的态度, 而似乎把人都看成兄弟,大家都有短处。闹戏是幽默的一种,但不甚 高明。 拿几句话作例子,也许就更能清楚一些: 今天贴了标语,明天中国就强起来——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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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国的标语:“之乎者也”——讽刺。 标语是弱者的广告——机智。 张三把“提倡国货”的标语贴在祖坟上——滑稽;再加上些贴标 语时怎样摔跟头等等招笑的行动,就成了闹戏。 张三把“打倒帝国主义走狗”贴成“走狗打倒帝国主义”——幽 默;这个张三贴一天的标语也许才挣三毛小洋,贴错了当然要受罚; 我们笑这种贴法,可是很可怜张三。 这几个例子摆在纸面上也许能帮助我们分别的认清它们,但在事 实上是不易这样分划开的。从性质上说,机智与讽刺不易分开,讽刺 也有时候要利用闹戏;至于幽默,就更难独立。从一篇文章上说,一 篇幽默的文字也许利用各种方法,很难纯粹。我们简直可以把这些都 包括在幽默之内,而把它们看成各种手法与情调。我们这样分析它们 与其说是为从形式上分别得清楚,还不如说是为表明幽默——大概的 说——有它特具的心态。 所谓幽默的心态就是一视同仁的好笑的心态。有这种心态的人虽 不必是个艺术家,他还是能在行为上言语上思想上表现出这个幽默态 度。这种态度是人生里很可宝贵的,因为它表现着心怀宽大。一个会 笑,而且能笑自己的人,决不会为件小事而急躁怀恨。往小了说,他 决不会因为自己的孩子挨了邻儿一拳,而去打邻儿的爸爸。往大了 说,他决不会因为战胜政敌而去请清兵。褊狭,自是,是“四海兄 弟”这个理想的大障碍;幽默专治此病。嬉皮笑脸并非幽默;和颜悦 色,心宽气朗,才是幽默。一个幽默写家对于世事,如入异国观光, 事事有趣。他指出世人的愚笨可怜,也指出那可爱的小古怪地点。世 上最伟大的人,最有理想的人,也许正是最愚而可笑的人,吉珂德先 生即一好例。幽默的写家会同情于一个满街追帽子的大胖子,也同情 ——因为他明白——那攻打风磨的愚人的真诚与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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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萨克雷(1811—1863),英国作家,代表作《名利场》。 (2) 沃波尔(1717—1797),英国作家,代表作《奥特兰托城堡》。 (3) 马布尔。 (4) 奇趣和幽默。 (5) 索福克勒斯的反语。 (6) 斯威夫特(1667—1745),英国讽刺作家,代表作《格列佛游记》。 (7) 切斯特顿(1874—1936),英国小说家、诗人,代表作《布朗神父探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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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默”的危险 这里所说的危险,不是“幽默”足以祸国殃民的那一套。 最容易利用的幽默技巧是摆弄文字,“岂有此埋”代替了“岂有 此理”,“莫名其妙”会变成了“莫名其土地堂”;还有什么故意把 字用在错地方,或有趣的写个白字,或将成语颠倒过来用,或把诗句 改换上一两个字,或巧弄双关语……都是想在文字里找出缝子,使人 开开心,露露自家的聪明。这种手段并不怎么大逆不道,不过它显然 的是专在字面上用工夫,所以往往有些油腔滑调;而油腔滑调正是一 般人所谓的“幽默”,也就是正人君子所以为理当诛伐的。这个,可 也不是这里所要说的。 假若“幽默”也会有等级的话,摆弄文字是初级的,浮浅的;它 的确抓到了引人发笑的方法,可是工夫都放在调动文字上,并没有更 深的意义,油腔滑调乃必不可免。这种方法若使得巧妙一些,便可以 把很不好开口说的事说得文雅一些,“雀入大水化为蛤”一变成“雀 入大蛤化为水”仿佛就在一群老翰林面前也大可以讲讲的。虽然这种 办法不永远与狎亵相通,可是要把狎亵弄成雅俗共赏,这的确是个好 方法。这就该说到狎亵了:我们花钱去听相声,去听小曲;我们当正 经话已说完而不便都正襟危坐的时候,不知怎么便说起不大好意思的 笑话来了。相声,小曲,和不大好意思的笑话,都是整批的贩卖狎 亵,而大家也觉得“幽默”了一下。在幽默的文艺里,如 Aristophanes(1) , 如 Rabelais(2) , 如 Boccaccio(3) , 都 大 大 方 方 的 写 出后人得用××印出来的事儿。据批评家看呢,有的以为这种粗莽爽 利的写法适足以表示出写家的大方不拘,无论怎样也比那扭扭捏捏的 暗示强,暗透消息是最不健康的。(或者《西厢记》与《红楼梦》比 《金瓶梅》更能害人吧?)有的可就说,这种粗糙的东西,也该划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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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级幽默,实无足取。这个,且当个悬案放在这里,它有无危险,是 高是低,随它去吧;这又不是这里所要说的。 来到正文。我所要说的,是我自己体验出的一点道理: 幽默的人,据说,会郑重的去思索,而不会郑重的写出来;他老 要嘻嘻哈哈。假若这是真的,幽默写家便只能写实,而不能浪漫。不 能浪漫,在这高谈意识正确,与希望革命一下子就成功的时期,便颇 糟心。那意识正确的战士,因为希望革命一下子成功,会把英雄真写 成个英雄,从里到外都白热化,一点也不含糊,像块精金。一个幽默 的人,反之,从整部人类史中,从全世界上,找不出这么块精金来; 他若看见一位战士为督战而踢了同志两脚,似乎便有点可笑;一笑可 就泄了气。幽默真是要不得的! 浪漫的人会悲观,也会乐观;幽默的人只会悲观,因为他最后的 领悟是人生的矛盾——想用七尺之躯,战胜一切,结果却只躺在不很 体面的木匣里,像颗大谷粒似的埋在地下。他真爱人爱物,可是人生 这笔大账,他算得也特别清楚。笑吧,明天你死。于是,他有点像小 孩似的,明知顽皮就得挨打,可是还不能不顽皮。因此,他有时候可 爱,有时候讨人嫌;在革命期间,他总是讨人嫌的,以至被正人君子 与战士视如眼中钉,非砍了头不解气。多么危险。 顽皮,他可是不会扯谎。他怎么笑别人也怎么笑自己。 Rabelais,当惹起教会的厌恶而想架火烧死他的时候,说:不用再添 火了,我已经够热的了。他爱生命,不肯以身殉道,也就这么不折不 扣的说出来。周作人(知堂)先生的博学,谁不知道呢,可是在《秉 烛谈序言》中,他说:“今日翻看唱经堂《杜诗解》——说也惭愧, 我不曾读过《全唐诗》,唐人专集在书架上是有数十部,却都没有好 好的看过,所有一点知识只出于选本,而且又不是什么好本子,实在 无非是《唐诗三百首》之类,唱经之不登大雅之堂,更不用说了,但 这正是事实……”在周先生的文章里,像这样的坦白陈述,还有许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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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多。一个有幽默之感的人总扭不过去“这是事实”,他不会鼓着腮 充胖子。大概是那位鬼气森森的爱兰·坡吧,专爱引证些拉丁或法文 的句子,其实他并没读过原书,而是看到别人引证,他便偷偷的拉过 来,充充胖子。这并不是说,浪漫者都不诚实,不过他把自己一滴眼 泪都视如珍宝,那么,假充胖子也许是不可免的,他唯恐泄了气。幽 默的人呢,不,不这样,他不怕泄气,只求心中好过。这么一来,他 可就被人视为小丑,永远欠着点严重,不懂得什么叫作激起革命情 绪。危险。 他悲观,他顽皮,他诚实;哼,他还容让人呢,这就更糟。按 说,一个文人应当老眼看六路,耳听八方,有个风声草动,立刻拔出 笔来,才像那么一回子事。战斗的时候,还应当撒手就是一毒气弹, 不容来将通名,就给打闷了气。人家只说了他写错一个字,他马上发 现那个人的祖宗写过一万个错字,骂了祖宗,子孙只好去重修家谱, 还不出话来。幽默的人呀,糟心,即使他没写错那个字,也不去辩 驳;“谁没有个错儿呢?”他说。这一说可就泄了大家的劲,而文坛 冷冷清清矣。他不但这样容让人,就是在作品之中也是不肯赶尽杀 绝。他看清了革命是怎回事,但对于某战士的鼻孔朝天,总免不了发 笑。他也看资本家该打倒,可是资本家的胡子若是好看,到底还是好 看。这么一来,他便动了布尔乔亚的妇人之仁,而笔下未免留些情 分。于是,他自己也就该被打倒,多么危险呢。 这就是我所看出来的一点点意思,对与不对都没关系。 (1) 阿里斯托芬(前446—前385),古希腊喜剧作家,代表作《骑士》《和平》。 (2) 拉伯雷(1494—1553),法国文艺复兴时期作家,代表作《巨人传》。 (3) 薄伽丘(1313—1375),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作家,代表作《十日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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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读小说 写一本小说不容易,读一本小说也不容易。平常人读小说,往往 以为既是“小”说,必无关宏旨,所以就随便一看,看完了顺手一 扔,有无心得,全不过问。这个态度,据我看,是不大对的。光阴是 宝贵的,我们既破工夫去念一本书,而又不问有无心得,岂不是浪费 了光阴么?我们要这样去读小说,何不去玩玩球,练练武术,倒还有 益于身体呀?再说,小说之所以能够存在,并不见完全因为它“小” 而易读,可供消遣。反之,它之所以能够存在,正因为它有它特具的 作用,不是别的书籍所能替代的。化学不能代替心理学,物理学不能 代替历史;同样的,别的任何书籍也都不能代替小说。小说是讲人生 经验的。我们读了小说,才会明白人间,才会知道处身涉世的道理。 这一点好处不是别的书籍所能供给我们的。哲学能教咱们“明白”, 但是它不如小说说得那么有趣,那么亲切,那么感动人,因为哲学太 板着面孔说话,而小说则生龙活虎的去描写,使人感到兴趣,因而也 就不知不觉地发生了潜移默化的作用。历史也写人间,似乎与小说相 同。可是,一般的说,历史往往缺乏着文艺性,使人念了头疼;即使 含有文艺性,也不能像小说那样圆满生动,活龙活现。历史可以近乎 小说,但代替不了小说。世间恐怕只有小说能源源本本、头头是道的 描画人世生活,并且能暗示出人生意义。就是戏剧也没有这么大的本 事,因为戏剧须摆在舞台上去,而舞台的限制就往往教剧本不能像小 说那样自由描画。于此,我们知道了,小说是在书籍里另成一格,也 就与别种书籍同样的有它独立的、无可代替的价值与使命。它不是仅 供我们念着“玩”的。 读小说,第一能教我们得到益处的,便是小说的文字。世界上虽 然也有文字不甚好的伟大小说,但是一般的来说,好的小说大多数是 有好文字的。所以,我们读小说时,不应只注意它的内容,也须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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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的文字:看它怎么以最少的文字,形容出复杂的心态物态来;看它 怎样用最恰当的文字,把人情物状一下子形容出来,活生生的立在我 们的眼前。况且一部小说中,又是有人有景有对话,千状万态,包罗 万象,更是使我们心宽眼亮,多见多闻;假若我们细心去读的话,它 简直就是一部最好的最丰富的模范文。反之,假若我们读到一部文字 不甚好的小说,即使它有些内容,我们也就知道这部小说是不甚完美 的,因为它有个文字拙劣的缺点。在我们读过一段描写人,或描写事 物的文字以后,试把小说放在一边,而自己拟作一段,我们便得到很 不小的好处,因为拿我们自己的拟作与原文一比,就看出来人家的是 何等简洁有力,或委宛多姿。而且还可以看出来,人家之所以能体贴 入微者,必是由真正的经验而来,并不是先写好了“人生于世”而后 敷衍成章的。假若我们也要写好文章,我们便也应该去细心观察人生 与事物,观察之后,加以揣摩,而后我们才能把其中的精彩部分捉 到,下笔如有神矣。闭着眼瞎想是写不出来东西的。 文字以外,我们该注意的是小说的内容。要断定一本小说内容的 好坏,颇不容易,因为世间的任何一件事都可以作为小说的材料,实 在不容易分别好坏。不过,大概的说,我们可以这样来决定:关心社 会的便好,不关心社会的便坏。这似乎是说,要看作者的态度如何 了。同一件事,在甲作家手里便当作一个社会问题而提出之,在乙作 家手里或者就当作一件好玩的事来说。前者的态度严肃,关切人生; 后者的态度随便,不关切人生。那么,前者就给我们一些知识,一点 教训,所以好;后者只是供我们消遣,白费了我们的光阴,所以不 好。青年们读小说,往往喜爱剑侠小说。行侠作义,好打不平,本是 一个黑暗社会中应有的好事。倘若作者专向着“侠”字这一方面去 讲,他多少必能激动我们的正义感,使我们也要有除暴安良的抱负。 反之,倘若作者专注意到“剑”字上去,说什么口吐白光,斗了三天 三夜的法而不分胜负,便离题太远,而使我们渐渐走入魔道了。青年 们没有多少判断能力,而且又血气方刚,喜欢热闹,故每每以惊奇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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否断定小说的好歹,而不知惊奇的事未必有什么道理,我们费了许多 光阴去阅读,并不见得有丝毫的好处。同样的,小说的穿插若专为故 作惊奇,并不见得就是好作品,因为卖关子,耍笔调,都是低卑的技 巧;而好的小说,虽然没有这些花样,也自能引人入胜。一部好的小 说,必是真有的说,真值的说;它决不求助于小小的技巧来支持门 面。作者要怎样说,自然有个打算,但是这个打算是想把故事如何表 现得更圆满更生动更经济,绝不是多绕几个圈子把故事拉得长长的, 好多赚几个钱。所以,我们读一本小说,绝不该以内容与穿插的惊奇 与否而定去取,而是要以作者怎样处理内容的态度,和怎样设计去表 现,去定好坏。假若我们能这样去读小说,则小说一定不是只供消遣 的东西,而是对我们的文学修养,与处世的道理,都大有裨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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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的文学与佛教 前十多年的时候,我就很想知道一点佛教的学理。那时候我在英 国,最容易见到的中国朋友是许地山——落华生先生,他是研究宗教 比较学的,记得他在牛津大学的毕业论文就有一篇讨论《法华经》的 文章。该时我对他说:我想研究一点佛学;但却没有做佛学专家的野 心,所以我请他替我开张佛学入门必读的经书的简单目录——华英文 都可以。结果他给我介绍了八十多部的佛书。据说这是最简要不过, 再也不能减少的了。这张目录单子到现在我还保存着,可是,我始终 没有照这计划去做过。因此,我至今对于佛学,还是个陌生者,并不 认识佛学是什么;在座的诸位,都是研究佛学的专家——和尚,在这 儿我是没有谈佛学的资格的,是以我现在抛开佛学不谈,来对大家说 点关于文艺方面的话,其实我对于文艺也还不十分明了,不过,比较 谈起佛学来,总稍清楚些,至少八十部的文艺书我是念过的。 在西洋文学里,有一个很使大家注意的人——但丁,他是中古时 代意大利的一个伟大的文学家。我们知道:研究中国文学的就得念屈 原的《离骚》,研究英国文学的就得念莎士比亚的作品,研究意大利 文学的也是一样,就得念但丁的著作。但丁的作品是很多的,然在他 很多的作品中,有一部最伟大,最成功,而在世界上又最著名的,叫 作《神曲》;这和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一样,是他个人最成功 的作品,也是任何研究文艺的人所必要念的一部作品。 《神曲》的内容,分为三部:第一部讲的是地狱;第二部讲的是 地狱与天堂之间的事;第三部讲的是天堂。他的体裁是用诗写的—— 是世界最伟大的长诗。这部作品是伟大,我们撇开他文字美和通俗不 谈——但丁的以前的文艺是用古拉丁文写成的,他这部《神曲》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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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纯粹意大利白话文写成的。——单就他替西洋文艺苑开辟一块灵的 文学的新园地的这一点来说说,也就够显出他的伟大了。 西洋古代希腊罗马的文艺作品,都不曾说到“灵魂”这东西,以 为人死了就完了,没有光明,也没有希望,没有黑暗,也没有恐惧, 这一人生过了,什么也都完了,虽罗马文学里有少数的作品说到“地 狱”这个名字,但只是渺渺茫茫的一个阴影,并未说出人死了以后, 为什么会生到地狱里去。既生到地狱里去了,其中生活又是怎么样? 只是隐隐约约的道出个地狱的名罢了。到了但丁的时候,他就谈到地 狱及地狱中怎么样了,这在他最伟大最著名的《神曲》作品中,第一 部就是讲的地狱,可以想见他是一个天主教的教徒,但天主教所奉的 《圣经》里并未说到地狱的情形怎样,可是信奉该教的但丁,却离开 了《圣经》,大谈特谈其地狱的景况,描写其地狱的惨状,这也许他 是受了东方文化——佛教的影响。在中古时候,罗马教皇是最高无上 的权威者,他的势力比谁都大,谁也不敢触犯他,各国的王位都要向 教皇奉承,甚至做皇帝的要双手捧教皇的脚上马。可是但丁这位先 生,却大胆的把教皇活生生的下了地狱,这种思想,颇与佛教的平等 思想相吻合。当时中西交通已不如是闭塞,东方文化输入于西方的很 多,其中也许有些佛学的东西,传播到那边去,而其受了东方文化的 影响,于是便产生了这样的思想。他谈的地狱,与中国所传说的地 狱,很有点儿相像,且比中国所传说的还要有系统些,有条理些,而 地狱的层次描写得很详尽。犯某些罪的就落于某一层地狱,作奸犯 科,不忠不信的人们,固然有上刀山下油锅的一类刑具给他们受,就 是不尽忠于宗教的教徒,也有固定的受罪处。地狱之外有一座山,从 地狱中悔悟出来的罪犯,就在那座山上修持,背后拴着一块大石,行 路的时候,慢慢儿走,地上写着“人要谦卑”的四个字。在这里修行 够了日子——经过一百年或五十年不等,就可升天。天的组织,也有 其层次的。这一层天住怎样的人,那一层天住怎样的人。讲义气的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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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升什么天,行孝顺的应该升什么天,信宗教的应该升什么天,乃至 你做了什么好事,就升那一层的天。 在古代的文学里,只谈到人世间的事情,舍了人世间以外,是不 谈其他的,这所写的范围非常狭小。到了但丁以后,文人眼光放开 了,不但谈人世间事,而且谈到人世间以外的“灵魂”,上说天堂, 下说地狱,写作的范围扩大了。这一点,对欧洲文化,实在是个最大 的贡献,因为说到“灵魂”自然使人知所恐惧,知所希求。从中世纪 一直到今日,西洋文学却离不开灵的生活,这灵的文学就成了欧洲文 艺强有力的传统,反观中国的文学,专谈人与人的关系,没有一部和 《神曲》类似的作品,纵或有一二部涉及灵的生活,但也不深刻。我 不晓得,中国的作家为什么忽略了这个,怎样不把灵的生活表现出 来? 佛教与人世间,可说简直是打成一片的了,北方有名山的地方, 一定也就有所宝刹,这种天然之美与人工之美的混合物,在建筑上雕 刻上绘画上的艺术观点说来,处处都给予人们的醒目,处处都值得吾 人的称颂。讲到建筑,一定先从佛寺说起,因为教徒们已将人间的一 切美都贡献于佛了。巍巍庄严的佛像,堂堂皇皇的殿宇,使人看了, 不期然而然的肃然起敬;佛像可以代表中国一部分的绘画,看吧!没 有一个名画家不会画观世音菩萨的。谈到中国的雕刻,可说全部都是 佛教的。若不是古希腊的雕刻传到印度,由印度传到中国,西洋的近 代雕刻画也许不会输入中国的。故从这三方说来,中国的雕刻绘画建 筑都离不开佛教的,而且它已与人世间打成一片了。 中国是礼乐之邦,但至今不保存,现在社会上的人,既不讲礼, 又不谈乐,唯有中国的和尚,在诵经的时候,敲打着乐器,那乐声传 播出来,比吹喇叭还动听些,所以中国的人世间,只有在佛教中得到 一些崇高的感觉。佛教虽给予人世间的一种崇敬和人世间分不开,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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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我国的人民仍都是善恶不辨,是非不明,天天在造恶,天天 在做坏事! 最奇怪的,中国文学作品里没有一部写劝善改恶的东西,很多的 书本里,虽也有些写到“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字眼,但都不是以 灵的生活做骨干的灵的文字,至于像阴骘文这类的著作,虽也可称为 导人向善的文字,然总不是文学的作品,只不过是一些劝世文罢了。 尤令人莫名其妙的,就是那类最坏的书——使人看了会上当的书,也 在说是劝善的作品,没有灵的文学出现,怎能令人走上正轨,做个好 好的国民?然而就我研究文学的经验看来,中国确实找不出一部有 “灵魂”的伟大杰作,诚属一大缺憾!佛经是不谈小说也不谈戏剧 的,南方的僧人,虽也整天在努力讲经,到处弘法,劝人念佛,叫人 行好事不要做坏事,或三五成群聚集一些老太婆说个把为善的故事, 可是这些不但没有文学的价值,且使讲者自讲,听者自听,对方总是 不明白佛经的,虽不无利益,但收效毕竟是很少的。 中国可以说是个佛教国,因为人民缺乏灵的文学的滋养,结果我 国的坏人并不比外国少,甚至比外国还要多些;大家都着重于做人, 然而着重于做人的人,却有很多简直成了没有“灵魂”的人,叫他吃 一点儿亏都不肯,专门想讨便宜,普遍的卑鄙无耻,普遍的龌龊贪 污,中国社会的每阶层,无不充满了这种气氛。在这个全民抗战的现 阶段,不顾国家存亡人民福利专为自私自利大发国难财的大有人在, 像这样卑污龌龊的国民,国家会强盛吗? 谈到中国灵的生活,灵的文学,道教固然够不上——因为他是根 据老庄哲学,再掺点佛教等色彩而成的宗教,就是儒家也没什么,唯 有佛才能够得上讲这个;佛陀告诉我们,人不只是这个“肉体”的东 西,除了“肉体”还有“灵魂”的存在,既有光明的可求,也有黑暗 的可怕。这种说“灵魂”的存在,最易激发人们的良知,尤其在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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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抗战的时期,使人不贪污,不发国难财,不做破坏抗战的工作, 这更需要佛教的因果业报的真理来洗涤人们贪污不良的心理。 中国的佛教,已宣传了将近二千年,但未能把灵的生活推动到社 会去,送入到人民的脑海去,致使中国的社会乱七八糟,人民的心理 卑鄙无耻,这点我们不能不引以为遗憾!而一些信佛的老公公老婆 婆,大都存在着一个老佛爷会来保佑他或她的一切的观念;这样的信 佛,佛学怎样推动?社会岂得不糟?而佛教又何能不衰?我们要告诉 他们,佛不是一个保险公司的老板,他不能保险你的一切!我们对于 这种不正确的佛徒,要他来干吗?根本就要打倒! 中国现在需要一个像但丁这样的人出来,从灵的文学着手,将良 心之门打开,使人人都过着灵的生活,使大家都拿出良心来,但不一 定就是迷信。想推动中国灵的文学,灵的生活,平常人是不容易做到 的,这重任只好落在你们和尚身上,因为你们富于牺牲精神,常人做 不到的,你们可以做到,常人穷奢极侈的享受,你们可以置之如敝 屣,你们知礼法,能为人,有勇敢,有毅力,对佛学又有深刻的认识 和研究,故这责任非你们来负不可;但光靠佛经来推动那还是不够 的,因为佛经太深,佛经太美,令人看了就有望门兴叹之感!以我对 许先生给我的佛学入门的书单现在尚未着手去念为例,就可知道佛经 研究的不易,倘若给予我十年或五年的工夫去念佛经也许会懂得一点 佛理,但这机会始终就没有。凭我这样研究佛学尚且感到如此困难, 一般的人那就不用说了! 诸位都是研究佛学的和尚,如果能够有一二位对我今天所讲的话 感到兴趣,发心去做灵的文学的工作,救救这没有了“灵魂”的中国 人心,这样,可以说我讲的一点小意义发生了作用!【读书交友Q 群:9277468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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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牛 干哪一行的总抱怨哪一行不好。在这个年月能在银行里,大小有 个事儿,总该满意了,可是我的在银行作事的朋友们,当和我闲谈起 来,没有一个不觉得怪委屈的。真的,我几乎没有见过一个满意、夸 赞他的职业的。我想,世界上也许有几位满意于他们的职业的人,而 这几位人必定是英雄好汉。拿破仑、牛顿、爱因司坦、罗斯福,大概 都不抱怨他们的行业“没意思”。虽然不自居拿破仑与牛顿,我自己 可是一向满意我的职业。我的职业多么自由啊!我用不着天天按时候 上课或上公事房,我不必等七天才到星期日;只要我愿意,我可连着 有一个星期的星期日! 我的资本很小,纸笔墨砚而已。我的生活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安 排,白天睡,夜里醒着也好,昼夜都不睡也可以;一日三餐也好,八 餐也好!反正我是在我自己的屋里操作,别人也不能敲门进来,禁止 我把脚放在桌子上。专凭这一点自由,我就不能不满意我的职业。况 且,写得好吧歹吧,大致都能卖出去,喝粥不成问题,倒也逍遥自 在;虽然因此而把妒忌我的先生们鼻子气歪,我也没法子代他们去搬 正! 可是,在近几个月来,也不知怎么我也失去了自信,而时时不满 意我的职业了。这是吉是凶,且不去管,我只觉得“不大是味儿”! 心里很不好过! 我的职业是“写”。只要能写,就万事亨通,可是,近来我写不 上来了!问题严重得很,我不晓得生了娃娃而没有奶的母亲怎样痛 苦,我可是晓得我比她还更痛苦。没有奶,她可以雇乳娘,或买代乳 粉,我没有这些便利。写不出就是写不出,找不到代替品与代替的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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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能写一点,确实能觉得很自由自在,赶到了一点也写不出的 时节呀,哈哈,你便变成世界上最痛苦的人!你的自由,闲在,正是 对你的刑罚;你一分钟一分钟无结果的度过,也就每一分钟都如坐针 毡!你不但失去工作与报酬,你简直失去了你自己! 一夏天除了阴雨,我的卧室兼客厅兼饭堂兼浴室兼书房的书房, 热得老像一只大火炉。夜间一点钟以后,我才能勉强的进去睡。睡不 到四个小时,我就必须起来,好乘早凉儿工作一会儿;一过午,屋内 即又成烤炉。一夏天,我没有睡足。睡不足,写的也就不多,一拿笔 就觉得困啊。我很着急,但是想不出办法,缙云山上必定凉快,谁去 得起呢! 入秋,我本想要“好好”的工作一番,可是天又霉,纸烟的价钱 好像疯了似的往上涨。只好戒烟。我曾经声明过:“先上吊,后戒 烟!”以示至死不戒烟的决心。现在,自己打了嘴巴。最坏的烟卖到 一百元一包(二十支:我一天须吸三十支),我没法不先戒烟,以延 缓上吊之期了;人都惜命呀!没有烟,我只会流汗,一个字也写不 出!戒烟就是自己跟自己摔跤。整天的摔跤还怎能写字呢?半个月, 没写出一个字! 烟瘾稍杀,又打摆子,本来贫血,摆子使血更贫。于是,头又昏 起来。不留神,猛一抬头,或猛一低头,眼前就黑那么一下,老使人 有“又要停电”之感!每天早上,总盼着头不大昏,幸而真的比较清 爽,我就赶快的高高兴兴去研墨,期望今天一下子能写出两三千字 来。墨研好了,笔也拿在手中,也不知怎么的,头中轰的一下,生命 成了空白,什么也没有了,除了一点轻微的嗡嗡的响声。这一阵好容 易过去了,脑中开始抽着疼,心中烦躁得要狂喊几声!只好把笔放下 ——文人缴械!一天如此,两天如此,忍心的、耐性的敷衍自己: “明天会好些的!”第三天还是如此,我开始觉得:“我完了!”放 下笔,我不会干别的!是的,我晓得我应当休息,并且应当吃点补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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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东西——豆腐、猪肝、猪脑、菠菜、红萝卜等。但是,这年月谁休 息得起呢?紧写慢写还写不出香烟钱怎敢休息呢?至于补品,猪肝岂 是好惹的东西,而豆腐又一见双眉紧皱,就是菠菜也不便宜啊!如此 说来,理应赶快服点药,使身体从速好起来。可是西药贵如金,而中 药又无特效,怎办呢?到了这般地步,我不能不后悔当初为什么单单 选择这一门职业了!唱须生的倒了嗓子,唱花旦的损了面容,大概都 会明白我的苦痛:这苦痛是来自希望与失望的相触,天天希望,天天 失望,而生命就那么一天天的白白的摆过去,摆向绝望与毁灭! 最痛苦是接到朋友征稿的函信的时节。 朋友不仅拿你当作个友人,而且是认为你是会写点什么的人。可 是,你须向友人们道歉;你还是你,你也已经不是你——你已不能够 作了! 吃的是草,挤出的是牛奶;可是,文人的身体并不和牛一样壮, 怎办呢? 青年朋友们,假使你没有变成一头牛的把握,请不要干我这一行 事吧;当你写不出字来的时候,你比谁的苦痛都更大!我是永不怨天 尤人的人,今天我只后悔自己选错了职业——完全是我自己的事,与 别人毫不相干。我后悔作了写家的正如我后悔“没”作生意,或税吏 一样;假若我起初就作着囤积居奇,与暗中拿钱的事,我现在岂不正 兴高采烈的自庆前程远大么?啊,青年朋友们,假使你健壮如牛,也 还要细想一想再决定吧,即在此处,牛恐怕是永远没有希望的动物, 管你,和我一样的,不怨天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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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剧观众须知廿则 (一)在观剧之前,务须伤风,以便在剧院内高声咳嗽,且随地 吐痰。 (二)入剧场务须携带甘蔗,橘柑,瓜子,花生……以便弃皮满 地,而重清洁。最好携火锅一个,随时“毛肚开堂”。 (三)单号戏票宜入双号门,双号戏票宜入单号门。楼上票宜坐 楼下,楼下票宜坐楼上。最好无票入场,有位即坐,以重秩序。 (四)未开幕,宜拼命鼓掌。 (五)家事,官司,世界大战,均宜于开幕后开始谈论,且务须 声震屋瓦。 (六)演员出场应报以“好”声,鼓掌副之。 (七)每次台上一人跌倒,或二人打架,均须笑一刻钟,至半点 钟,以便天亮以前散戏。 (八)演员吸香烟,口中真吐出烟来,或吸水烟,居然吹着了火 纸捻,必须报以掌声。 (九)入场就座,切勿脱帽,以便见了朋友,好脱帽行礼。 (十)观剧时务须打架一场。 (十一)出入厕所务须猛力开闭其门。开而不关亦佳,以便臭味 散出,有益大家。 (十二)演员每说一“妈的”,或开一小玩笑,必赞以“深 刻”,以示有批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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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入场务须至少携带幼童五个,且务使同时哭闹,以壮声 势。最好能开一个临时的幼稚园。 (十四)幕闭,务须掀开看看,以穷其究竟。 (十五)换景,幕暂闭时,务须以手电筒探照,使布景人手足失 措,功德无量。 (十六)鼓掌应继续不停,以免寂寞。 (十七)观剧宜带勤务兵或仆人数位,侍立于侧。 (十八)七时半开戏,须于九时半入场,入场时且应携煤气灯一 个,以免暗中摸索。 (十九)入场切勿携带火柴,以便吸烟时四处去借火。 (二十)末一幕刚开,即须退出,且宜猛摔椅板,高射手电。若 于走道中停立五六分钟,遮住后面观众,尤为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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