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世界上，有樣東西從沒有人見過。那東西既溫柔，又很甜美，如果肉眼能看得見，恐怕任誰都想要據為己有。」在動畫《虎與龍》的開首，男主角龍兒在獨白中如是說。
「正因如此，世界才要將它藏起來，讓人無法輕易得到。」女主角大河如是接道。
這個甜美又溫柔，卻被世界（也就是原作者及編劇）藏起來，足足演了二十五集才讓男女主角（及觀眾）得到的東西，自然就是二人之間的愛情。改編自同名輕小說，於2008年開始播映的動畫《虎與龍》，題材是最經典的校園戀愛喜劇：男女主角這對歡喜冤家各自喜歡上對方的挈友，於是組成共同戰線，互相幫助對方締結良緣；但經歷一連串事件以後，二人不自覺地互生情愫，並在掙扎過後得以面對和坦承埋藏內心的情感，並以兩人結為伴侶作結。
論故事情節，《虎與龍》貫徹青春愛情劇的王道，內容上不至於有很大驚喜，但憑藉細膩的角色描寫，成功讓觀眾愛上，甚至代入劇中的一眾少年少女，與角色們同悲同喜 — 而這正是《虎與龍》的魅力所在。今年是原作小說推出十五周年，出版社在2月推出了一段紀念影片，由動畫聲優重新演繹劇中的經典台詞，配以小說插圖及動畫主題曲。這段影片在兩個月內收獲了28萬次播放，眾多粉絲在影片下留言，提及自己至今仍多麼喜愛這部作品…即便過了十五年，《虎與龍》還是如此備受愛戴。
我也是其中的一分子。看罷這段紀念影片，勾起對《虎與龍》的懷念以後，就順勢打開了Netflix，把二十五集動畫重溫了一遍。當年追看這部作品，正歷經青春期的我，對劇中角色的所思所想特別有共嗚 — 男孩女孩們努力想要成為大人，變得成熟，卻又因自己偶爾顯得幼稚的言行而焦躁不安；愛情與友情想要兩全其美，卻又時而按捺不住衝動，彼此磨擦互相傷害，被迫在悲喜交集中徘徊…《虎與龍》把青春期獨有的心境與情緒寫得猶其透澈，觀眾如我總能在角色的一言一行中找到自己。那份彷若有人為自己代言的親近感，是當時的我會如此喜歡《虎與龍》的原因。
這麼多年以後重看《虎與龍》，就當然少了那份屬於青春期的共嗚了。現在觀看龍兒、大河、實乃梨、北村與亞美的故事，自然不會再將自己代入其中，而是保持適當距離，在遠處欣賞作者（與編劇）刻劃角色的筆法。轉換了觀賞角度以後，亦對劇中描寫的青春有另一番體會 — 對這班十六歲的少年少女而言，成長是何其困難的一回事。世界何止把愛情藏起來，還收走了讓她們輕易變得成熟的路徑。
畢竟故事中的男孩女孩們，可是如此無倚無靠。
「你們三人就像玩扮家家酒一樣，扮演著自己的角色。各自扮演爸爸、媽媽和小孩。」對於龍兒、大河與實乃梨之間的三角關係，一直從旁觀看著的亞美，以如此的譬喻總結。
「為什麼要扮演爸爸呢？」亞美在這時候收起了嘲諷的語氣，如此敲問龍兒。「這種幼稚的家家酒還是別好了。」
亞美的比喻雖然尖銳，但確實一語道破這段三人關係的弔詭之處。然而更為諷刺的是，正扮演著爸爸的龍兒，卻從沒有機會知曉所謂的父親，該是一個怎樣的角色。正如他是這樣回應亞美的：
「我又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
龍兒和大河，都在一個並不圓滿的家庭中長大。龍兒從沒有機會見過父親，因為在他尚未出生以前，其父親就已經捨母子倆而去。「擔當」著小孩一角，被另外兩人呵護備至的大河，現實中卻又鮮有機會，被父母當作女兒去看待 — 父母自小離異，各自再婚後的家庭又讓大河無處容身，於是她只好自我流放，離家獨居。在龐大的寓所內，大河嬌小的身影顯得更為孤獨。
沒有父親的人，卻飾演著爸爸；從沒有被當作孩子看待的人，卻成為了女兒。但對這班從沒機會以父母為榜樣去成長的少年人來說，如此的「角色扮演」，卻是她們能夠表現得「成熟」的唯一途徑。龍兒和實乃梨扮演著父母，小心翼翼地對待大河，就是不希望傷害到形單影隻的她，就算為此要壓抑自己的情感也在所不惜。大河壓下自己對龍兒的感情，甘願成為「女兒」，禁制自己逾越如此角色，也同樣地，只為不去傷害實乃梨。
為何亞美會說如此的「家家酒」是幼稚的呢？因為在她眼中，這段「不自然」、搖搖欲墜的關係能夠被維持的唯一可能，在於三人能夠永遠禁閉自己的情感。而這是不可能的 — 如同亞美所斷言一樣，最終只會落得受重傷的下場。在北村向心儀對象狩野表白，卻被對方當眾無視以後，大河就拿起木刀，找對方算帳。其時她是如此斥責狩野的：
「你不過是一個膽小鬼！你只是害怕傷害別人，或被人傷害而已。你的膽小，你的懦弱，都傷害了北村同學！」
而最諷刺的是，這句話最終如同回力鏢一樣，狠狠地打在大河，以及眾人身上。滿溢的情感終有一天崩塌，其時無人倖免，都要直視自己內心的感受，在予以愛與予以傷害之間，作一次清算。
所以對龍兒、大河以及實乃梨而言，三人真正的成長，最終落在變得坦誠這件事情上。不再做膽小鬼，不再演笨拙的家家酒，就算會帶來傷害，也終究要誠實面對，並坦誠自己的感受。如同實乃梨帶著淚水，一邊奔跑一邊向大河如此喊道：如今的她，已經放下自以為是的憐憫。她再次相信幸福該由自己親手掌握，而大河也應當如此。
而在實乃梨的鼓勵下，龍兒與大河最終都得以坦白，向對方訴說埋藏心底的愛意。二人過去在成長與家庭中所歷經的空白，讓她們怯於面對自己的情感；因此她們也決定以許下的關係，回首為自己的家修補裂縫。於是龍兒帶著大河與自己的母親回到老家，讓母親與原生家庭和解；大河亦鼓起勇氣，離開那自我流放的避難所，回到生母之處重修舊好，而後再回到龍兒身邊。
家、成長與戀愛，三者在《虎與龍》的故事裡環環相扣，密不可分。作者竹宮悠由子讓龍兒與大河最終得以帶著愛，為各自的家修復創傷，敘事上是為故事的佈局留下首尾呼應，亦是她為劇中的角色，及觀賞著這一故事的讀者與觀眾們，所留下的最大溫柔。
至於那些在成長的路途上，坦承之後也始終無法避免受到傷害，當下得不到幸福美滿的結局，如此的人們又該如何是好？作者則為實乃梨、亞美以及我們，留下如此的結語：
「但我明白了一件事。在走廊上趺倒會流鼻血，在人生路途上趺倒會流眼淚。」
「笨蛋。我們要評論人生還早得很呢。因為我們的人生還會再持續10年、20年，60年，這樣持續下去的。」
但願在十五年之後，重讀重看《虎與龍》的你，也能擦乾眼淚，就這樣繼續走下去。
原文刊於 The News Lens 關鍵評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