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台陽 2024/01/31
玩具,自古以來即有。五千多年前的浙江河姆渡遺址裡,出土過造型樸拙的木、陶製陀螺,木雕小魚,陶製小豬、小牛羊,以及小陶鍋、陶盤等,像極了兒童玩扮家家酒時的道具。(註一)它們或許簡陋,不如現代的複雜精緻,但作用則一。都能滿足兒童、甚至一些大人的玩心。
玩具出現雖早,但玩具一詞卻很晚才見諸於文字。台北故宮博物院的許媛婷,研究明代江浙文人對玩具的看法,找出南宋趙希鵠《洞天清錄》、吳自牧《夢梁錄》、周密《武林舊事》三書內該詞。吳自牧與周密並沒舉例,但趙希鵠寫出像銅犀牛、天祿、蟾蜍之類口銜小碟的:「正堪作几案玩具」。因此她認為,當時的玩具「應指可供文人置於書案前賞玩,或供眾人遊戲的器物。並無大人、小孩之分。」(註二)
由此看來,南宋所稱玩具,非如現代所說是專供兒童玩耍遊戲的。反而有更多文人「賞玩」的成分。這點可由晚明沈德符(1578~1642)所寫、清康熙年出版的《萬曆野獲篇》及其《補遺》,進一步證實。因為兩書均有〈玩具〉小項,分別列出十九與四、共二十三個條目。其內含:瓷器、假骨董、定武蘭亭、淳化閣帖、春畫、漢玉印、端州硯材、摺扇、秦壐始末等,都不是供兒童玩耍的。
更妙的是,《萬曆野獲篇.玩具》的十九個條目裡,「新安(徽州古稱)製墨」赫然在列。(註三)也就是徽墨,竟然也成了文人的賞玩對象,與其他熱門的藝品共聚一堂。沈德符寫道:「宋徽宗(1082~1135)用蘇合油所燒出的煙來製墨,後世金章宗(1168~1208)蒐購,一斤黃金才得一兩,可說極盡妙事。近代則徽州羅龍文(字小華)造的墨,珍貴無比,一兩要價馬蹄金一斤,還未必買到真的。」隨後又說徽州方于魯和程君房製的墨都極好。言下之意,似乎金章宗是賞玩墨的始作俑者,數百年後羅小華墨再度引發賞玩,接下來程君房、方于魯所製,延續擴大此風潮。
他以當時人寫當時事 — 賞玩徽墨,錯不了!但若因此連想,四百多年前的金章宗首開賞玩風氣,可就得有所保留值得推敲。
北宋賞玩
《萬曆野獲編》上記朝章典故、下及風土人情瑣事軼聞,尤其嘉靖、萬曆兩朝的,是研究明史的重要參考書。但由於有些記載出自道聽塗說,若沒進一步分辨,難免出錯。如他言及:「程君房的沒得善終,是方于魯陷害之故。」就與程氏還比方氏晚死多年的事實不符。(註四)另外鑑於墨在歷史上少人注意,記載不多,也讓他忽略了在北宋早期,金章宗之前的百多年裡,許多文人已然愛墨、賞玩墨。
北宋早年征服了南唐之後,奪其宮中存墨並運回開封,以致有許多李廷珪及其家人在徽州所製的墨供皇家揮霍。當然有時候也賜給大臣、以致流落民間珍藏。蘇東坡的筆記,就提到他父執輩、官至知制誥的石昌言「蓄廷珪墨,不許人磨。」而他自己的廷珪墨也不輕易使用。同此的還有蔡襄、王安石、黃庭堅、秦觀等。(註四)蔡襄甚至稱道廷珪墨為天下第一。眾人珍愛吹捧之下,廷珪墨在宋徽宗宣和年間,就已貴重到「黃金可得,而李氏之墨不可得也!」(註五)沈德符所看重的賞玩指標:墨與黃金等價甚至超越,北宋年間就已達到了!
當然,單憑這個指標就斷定時人已賞玩墨,武斷了些。但若加上有多人蓄墨,如司馬光「蓄墨數百觔」、蘇東坡「蓄墨數百挺」、李公擇「懸墨滿室」、呂希彥「平生藏墨」等;(註六)以及北宋首見談墨的論著如:蘇易簡的《文房四譜.墨譜》、董秉的《墨譜》(按:刊出墨的式樣,惜不存)、李孝美的《墨譜》(又稱《墨苑》或《墨譜法式》)、晁貫之的《墨經》、何薳的《春渚記聞.墨記》等;還有大量詩詞、筆記言及墨工及所製墨,除李廷珪及其家人,另有張遇、潘谷、朱覲、王迪、潘衡、胡景純、蒲大韶、葉茂實、吳滋等名家。若非風行賞玩墨,豈能如此盛況?
有些記載更寫出當時文人賞玩墨的情形。如蘇東坡到任徐州時,當地名士寇鈞國備妥十三款墨,請他試寫並猜各墨的製作者。他自己也曾邀請州學教授舒煥來賞玩墨、賦詩唱合。此外他的筆記中還可見眾人雅集時出墨觀賞、好友間相互贈墨之舉。(註七)可見墨的價值已超越實用,成為文人互動、活絡感情的風雅之物,足可比擬青銅、玉器、陶瓷、字畫等,登上大雅之堂。
為什麼墨在宋代會成為賞玩之物?這該與北宋重文輕武、厲行科舉、大幅進用沒有背景、出身平凡、卻苦讀有成如范仲淹、歐陽修、蔡襄、王安石、蘇東坡等精英有關。以他們為首的文人,運墨揮毫來傳達其思想理念情感主張,進而參政治國平天下。文人階層於焉成為大宋王朝的骨幹。而製墨業在李廷珪墨的激勵引領下,能工巧匠倍出。各家製墨秘法鵲起,不僅產量大增且品質精良。促使文人几案上墨出多門各有千秋,當然促使它由書畫用品,進階到可供品評收藏賞玩。
賞玩有方
北宋人如何賞玩墨?一般而言少不了朋友之間相互出示賞玩。如蘇東坡筆記中,就言及與友賞玩衢州人蔡瑫所製墨,說它極黑如漆。另如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朋友來訪時帶了十幾錠墨,都寶貝到放在錦囊裡,其中有珍稀的李廷珪墨。或因炫耀太過,李格非起反感有爭論。事後寫出〈破墨癖說〉,因而留下賞玩紀錄。(註八)
賞玩墨該是用看的。但北宋人卻投入到喝起墨汁,現代看來難以想像。蘇東坡筆記裡就寫說滕達道、蘇浩然、呂行甫弄筆之餘,都愛喝點。而他自己和黃庭堅,也分別有詩句「麻衣如再著,墨水真可飲」、「睥睨紈絝兒,可飲三斗墨」傳世。其實喝墨之舉早有,從南北朝到隋朝,屢見相關記載。只是當時是用來處罰考試不用心、學問差的人。沒想到進入北宋竟成了文人賞玩墨的雅事。(註九)
賞玩之怪,還有李公擇的「懸墨滿室」:屋裡掛滿了墨,舉目就能欣賞。他是黃庭堅的舅父,蘇東坡的好友。兩人因反對王安石的變法而同時遭貶。蘇東坡有詞〈蝶戀花.暮春別李公擇〉,末句「我思君處君思我」,道盡兩人友情。他為何採用懸掛的方式?很可能因據傳為李廷珪所寫的〈藏墨訣〉,教人藏墨要:「避暑懸葛囊」,以保護墨免受潮。此舉顯示他收藏頗豐。蘇東坡曾獲贈他得之於高麗使者的墨。(註十)
至於蘇東坡的賞玩,從他筆記可知頗為深入。他愛看磨出來的墨色多黑?是否像兒童眼睛般黑亮發光?他有數百挺墨,得空便試。總覺得夠黑的不多,僅少數如意。陳公擇送的墨,他秉此原則試出「其墨鮮光而淨,豈減李廷珪父子乎?」另外李方叔、川僧清悟、醫者龐安時、張懷民、駙馬王晉卿等人所送,也都試過後一一評論。即使已知其為李廷珪、李承宴、張遇、潘谷、東野暉、裴言、潘衡、常和等名家所製,也不例外。絕不輕易說好,可知他並非泛泛賞玩人云亦云。此外他還有實驗精神,細心到用不同的紙來試,觀察墨色是否受紙質影響,從而確定李廷珪墨最黑。(註十一)
賞玩到極點,總覺得手邊的墨不夠多不夠好,就像女人的衣服總欠一件!於是有人請名家代製,或乾脆自己動手來彌補。蘇東坡的老上司陳公弼任官山東兖州時,以徂徠山上好的(松煙)珠子煤,訂製了「黑龍髓」墨;副宰相級的馮京(字當世)則請潘谷造「樞庭東閣」墨。親自動手(或動口)製墨的,除了前面提過的宋徽宗製蘇合油煙墨;還有宋英宗的駙馬、蘇東坡的好友王詵(字晉卿)。為求墨好,他起造時竟用上黃金與硃砂,獲「墨成,價與金等」之評。蘇東坡本人也手癢。友人送的高麗墨,他嫌不夠好,就加以改造;被貶到海南時見當地多松樹,興冲冲與兒子合造,自誇「其墨與廷珪不相下。」直到失火把屋子給燒了才罷!(註十二)
賞玩及人
宋代文人的賞玩墨,驅動製墨業蓬勃發達、名師輩出,詩詞筆記中有名可稽者超過二百人。(註十三)然而即使賞玩者眾多,但是願折節下交、與製墨師交往的卻少。如蘇東坡至為推崇、稱之為「墨仙」的潘谷,雖有詩〈贈潘谷〉相捧,但從他在潘谷死後所寫的〈書潘谷墨〉可知,兩人從沒見過面,更遑論折節下交!想來是因其時墨工地位仍低。(註十四)好在這個情況在宋亡後意外獲得改善。
相對於宋朝的重文輕武,騎馬征戰起家的元朝卻來個天旋地轉。它畫分社會階級,把南宋臣民定為最低的南人,遠落蒙古人、色目人、漢人(北方金國人)之後;又顛覆傳統士農工商的觀念,重視有一技之長的工匠,引出「七匠八娼、九儒十丐」的說法。製墨工匠的地位不輸文人,當然影響到文人賞玩墨的方式。他們賞玩之餘往往還及製墨人、結為好友。其中最著稱的,乃是虞集與朱萬初。
虞集是南宋丞相虞允文的後代,家住江西臨川,元文宗(忽必烈玄孫)時任奎章閣侍書學士,與柯九思等人是皇帝的文學侍從。元順帝即位後,他稱病退休回鄉山居。朱萬初江西豫章(南昌)人,所製墨極佳。據說他採三百年以上的老松來燒煙製墨,產品當然不同凡響。兩人既為江西同鄉,又藉著墨進一步成為好友。
元文宗圖帖睦爾,是元代皇帝中極少數重文治者。他書法不錯,當然知墨。根據虞集〈贈朱萬初〉的四首詩,在大臣進貢朱萬初墨給文宗之後,喜用之餘,文宗先賜朱萬初奎章閣內官職,之後還外放廣東、再任浙江東陽縣丞。其間虞集是否出過力?詩內沒提,但從各詩附註,隱約可見他運作痕跡。虞集退休後在深山高居,文人習氣每天燒一爐香。有時好香燒盡難以為繼,朱萬初來訪時還帶補充品來。兩人的深厚友情可見一斑。(註十五)
朱萬初外派後所空出的奎章閣職缺,虞集曾想推薦另位江西墨師潘雲谷接替,可惜潘氏自打退堂鼓。但由他奎章閣同事柯九思的〈墨工林松泉來求薦就寫寄〉詩:「先朝誰進林家墨,曾試龍樓鳳餅新。 … 」,可見朱萬初的缺不排除是林松泉補上。虞集另首詩〈三用韻答巢翁就以奎章賜墨贈之〉,說他送巢翁「奎章閣賜墨」。可見奎章閣內確曾製墨,該是朱、林等所為。虞集與朱萬初、柯九思與林松泉的友情,記述了最早留名的宮廷製墨。(註十五)
文宗在位四年,二十八歲病死。繼位的末代元順帝與他有舊恨,故奎章閣風光不再,終遭改名遷址。之後宮廷是否仍製墨?大臣是否仍與墨工折節相交?均不知。所幸墨工地位並未因此受損。在民間,文人雅士仍與他們結交並賞玩墨。從著名的玉山雅集就可窺知。
顧瑛,江蘇昆山人,從商賺了錢後大興土木,構築玉山草堂。不僅有園池亭榭之勝,還布滿書畫珍玩,常廣邀名士來「玉山雅集」。從元順帝至正八年(1348)起,十多年內有上百位文人參加過。詩人楊維楨、泰不華(蒙古籍),畫家黃公望、王蒙、倪瓚等是座上常客,虞集和柯九思也沒缺席。他們飲酒賦詩鑒賞古玩,揮毫舞墨暢談古今。其中赫見製墨師,吳國良、李文遠、魏元德、陶得和、沈繼孫等都在其列。
顧瑛所編的玉山雅集相關文獻內,有其〈次韵送吳國良〉、倪瓚的〈義興吳國良用桐烟製墨將遊吳中求售賦詩 ⋯〉、官至禮部尙書的泰不華及淮西名儒潘純的〈桐花烟為吳國良賦〉;倪瓚的〈題墨贈李文遠〉與〈李文遠製墨次吳寅夫韻〉;再加上鄭東的〈贈墨工魏元德之京〉;倪瓚的〈贈陶得和製墨〉、〈贈沈生(沈繼孫)賣墨詩序〉等,連同其他記載,充分見證元末的文人與墨工之間,因賞玩墨所建立的情誼。(註十六)
墨之蛻變
雖曰賞玩,但宋、元兩代墨的可供賞玩之處,其實有限。主要在其品質。這從蘇東坡試墨時總評論墨有多黑多亮,以及虞集讚朱萬初墨:「愛其沉著而無留漬,輕清而有餘潤 ⋯ 」可知。至於墨的外形、題銘、圖繪、紋飾、敷彩等,則很少提及。主因該在當時的墨大都單調,文字單純且少美化之作。最多只有龍、螭等瑞獸的簡單模刻。這從李孝美《墨譜》所刊李廷珪墨樣,以及一九五八年於山西大同馮道真墓所出土的元代「中書省」墨可見一斑。令人驚訝的是,這等作風竟延續到明代宣德年的「龍香御墨」之上。(圖一)三錠墨上展現的龍,單調僵硬如出一轍,更別提敷彩了。可見主流製墨尚未因文人賞玩而調整心態,迎合製作出別有新意的好墨。
圖一 左:李廷珪墨樣 。中:中書省墨,錄自網路。右:龍香御墨。
元代末年大動亂之後,到明代中葉的近兩百年間,社會大致安定,百業復甦經濟茁長。加上白銀從西班牙的南美屬地,以及日本持續流入,遂造就嘉靖年起城鎮興起繁榮,商人地位提升。加拿大的漢學家卜正民教授(Prof. Timothy James Brook)在《縱樂的困惑》書中,將嘉靖二十年到崇禎十三年(1541~1640)的百年,稱為明代的夏季。意指社會氣氛奢靡,火熱追求美好。而其中閃閃發光的有徽商,以及他們致富後回家鄉造豪宅所帶動的徽雕(木雕、竹雕、石雕、磚雕)。在此氛圍下,以徽州為主的製墨是否仍堅持它千百年來的一貫樸實,只顧著曖曖內含光?
墨的施展空間主要在書齋(房)。然而隨著明代中葉起的市面繁華,書齋的布置也起了變化。除了依然要求窗明几淨、植栽盆景怡人,書齋內的器物與擺設也得講求,才算得上雅。萬曆年間的戲曲家、養生家及書籍收藏家高濂,就在他的《遵生八箋》書中寫出其書齋的布置:
「長桌上擺文房用具(四寶、舊古銅水注、舊窯筆格、斑竹筆筒、舊窯筆洗、筆覘、鎮紙、臂擱、硯屏、墨床、⋯);木製長榻供坐禪習靜及讀書之餘休憩;榻頭靠几,供側坐時靠肘、放香爐、香盒、書卷等;還有凳子、禪椅、乃至養生用的滾腳凳;牆上古琴、懸古畫一幅(多了就俗);加上書架與古書、拂塵、搔背、鐵竹如意、西藏金佛像、靈壁石、 ⋯ 」(註十七)
類此書齋非他獨倡,而是綜合嘉靖年來大環境的日趨繁華,文人品味賞玩意識提升才得。而墨置身於此情境,且近在文人手邊,當然不能免於講求。不但須與商賈記帳、學子習字的有所區別,且該揮別宋、元墨的刻板單調,才配得上書齋環境。進而在文人手執它徐徐研磨、孕育靈感構築巧思時有所助益!於是在引進徽雕來精雕細琢墨模之後,徽墨往賞玩方向大幅蛻變的時刻,終於來臨。
蛻變一:題材多元跨越時空
徽州文風鼎盛。在文人求雅的風氣要求之下,製墨師跳出宋、元以來多以龍、螭等瑞獸作為墨主題的窠臼,大量引進新題材。萬曆十六年(1588)出版的方于魯《方氏墨譜》,刊出涉及人物、動物、神話、傳說、歷史等題材的385式墨樣,分為國寶、國華、博古、博物、法寶、鴻寶六卷。稍晚(~1605)出版的程君房《程氏墨苑》,則有玄工、輿圖、人官、物華、儒藏、緇黃六類 519式墨樣。由於方于魯的墨藝來自程君房,故兩書所刊有些相近重複。即使如此,兩人為墨開發出極多新題材,功不可歿。如帝王服上的「有虞十二章」紋飾、頌讚天主的「天主圖」,《程氏墨苑》內可見。而跳脫龍圖騰的「鵝羣」與禪宗思想的「達摩真性頌」,則出自《方氏墨譜》。(圖二)可謂儒釋道乃至天主的新題材,墨上都可見。
圖二 程君房有虞十二章、天主圖墨 + 方于魯鵝羣、達摩真性頌墨。
蛻變二:邊框紋飾幫襯美感
西洋油畫展出時,全都配上精美厚實的畫框。其上雕花璀璨金碧輝煌,不僅保護畫作使之不受侵蝕碰撞,還進一步增添觀賞效果。就像紅花也要綠葉來配,有了畫框的保護和陪襯,油畫益顯高貴、意涵更加豐富。
然而國畫,自古以來不見硬質的畫框。好在它的裱褙,仍起相同的作用。有句話「三分畫,七分裱」,就指出書畫若有了適當的裱褙,將會在無形之中,給人以神采曼妙、從容華貴的美感。裱褙技藝,據云最早出現在唐代。只可惜它缺乏立體感,雖能襯托紙上的書畫,卻難以應用及墨,助墨添加美感。
以紋飾打底,商代青銅器上即有各式饕餮紋、寓意雲、雷的幾何紋等。戰國漆器、漢代絲綢上的,更見複雜。唐代的花草紋、宋代的落花流水紋,遍及各類織品器物。唯獨墨上的紋飾,唐代前不知,宋代資料裡也不見敘及。
圖三 汪中山經之墨 + 程君房妙品墨 + 羅小華松華墨 + 汪春元神品墨 + 潘嘉客蒼璧玄珠墨。
邊框與紋飾,何時出現在墨上以幫襯風采?日本玄美庵所藏宋代「玄雲」圓墨有細邊框與少數線條雲紋,該是先驅。(註十八)惜未帶動風氣,以致圖一所載與考古出土的其他宋墨上,始終簡樸。直到嘉靖年後,才有爆炸性的蛻變:汪中山所造「經之墨」,粗厚的邊框上鏤雲紋及四螭;程君房仿古玉呈雞心珮形的「妙品」,周邊浮雕的夔紋作勢欲躍張口欲咬;羅小華的「松華」墨背滿布波浪紋,襯托細長靈動的螭,一掃之前龍圖騰的僵硬單調;汪春元「神品」的各面都不留白,有幾何紋、花草紋;潘嘉客橢圓柱形的「蒼璧玄珠」以如意雲紋飾底。(圖三)充分展現在賞玩風氣下,邊框與底紋的驚人蛻變。
蛻變三:畫面飽滿塗金敷彩
邊框與底紋固可幫襯美感,但與墨主題的關係並不夠緊密,且往往無法彌補單一主題(如圖一內單條龍)的突兀空洞。明代中後期的製墨家,想出一些方法來改善。萬曆年朱企武的「八吉祥」墨似為單一主題,卻包括法輪、法螺、法幢、寶瓶、蓮花、雙魚、盤結、寶蓋,這八樣佛教最常用的寶物。配上花草,畫面怎能不豐富飽滿?吳元養的十二瓣花式墨「赤水珠」,其正面在雜寶及雲紋圖案中央寫出墨名,另面模刻雙龍戲珠,四周則以連續如意雲紋,營造粗厚邊框的假象。孫瑞卿的「神品」墨花團錦簇,雙鳳雙龍各據一面,襯以各式祥雲,兩側花果植物紋,整體畫面流動生姿,敷彩亮麗美觀。潘嘉客的「寫經墨」畫面,仿自唐代閻立本的《掃象圖》。以佛教的洗象為主題,有多位菩薩持帚持布洗象、圍觀,襯以花樹祥雲,莊嚴神聖。整錠墨敷金,畢顯華貴。(圖四)
圖四 朱企武八吉祥墨 + 吳元養赤水珠墨 + 孫瑞卿神品墨 + 潘嘉客寫經墨。
蛻變四:文字雋永短文長篇
墨至遲到唐代,其上就已出現一些自身相關的資訊:如墨名、製墨者(或墨肆)、製作年分等,此外少有文字。從文獻及出土的古墨可知,這個作法到明代中葉都沒啥改變。畢竟墨面有限,加上墨模內刻字不易,製墨師當然就不自找麻煩了!然而隨著徽雕、尤其毫雕技藝日趨成熟,賞玩興緻為之高漲,墨上文字遂因而愈來愈小愈來愈多,各類文字各種書體也一一浮現。
圖五 程君房落日放船好、六龍御天頌墨 + 方于魯九玄三極、百花香露墨。
如前述圖二內的程君房「有虞十二章」墨,其上「受天之命皇帝永昌」八字像是鳥跡文(鳥篆);方于魯「達摩真性頌」墨則有篇55字的小文。此外程君房有錠墨引用杜甫詩《陪諸貴公子丈八溝攜妓納涼晚際遇雨二首》,配上寫景的模刻圖繪,展現出詩書畫三絕;另「六龍御天頌」墨則刊出他捧萬曆帝的128字頌詞,下署「原任鴻臚寺序班臣程大約謹頌」。方于魯的「九玄三極」墨名下,以篆書鈐印寫出北宋詩人蘇舜欽句:「筆硯精良人生一樂」,背面則是提拔他的文壇大老汪道昆的49字短文,盛讚他的墨好;另錠「百花香露」墨則刊出他詠花的108字文章。可見為了豐富墨的內涵,程、方兩人除了引古今名人佳句,塑造高雅氣息,也不忘借機幫自己打點廣告。(圖五)
蛻變五:式樣創新爭奇鬥妍
墨是製造來供書寫、繪畫使用的。但若持有者喜愛、賞玩到極點,結果將是長置案頭專供賞玩,反而捨不得用。反應快的製墨家注意及此,遂導致純供賞玩的墨問世。既然是為賞玩而製,其外形設計瞬間海闊天空,不須拘泥於傳統重磨墨方便的矩形、柱形、圓餅形等,進而廣納能引起注意、激發聯想、樂於擁有的外觀形狀。
圖六 程君房荔枝香、墨狻猊墨 + 邵琼林楊梅墨 + 潘方凱清悟墨禪。
程君房的「荔枝香」墨狀擬荔枝、「墨狻猊」墨古典獅子造形;略晚於他的徽州休寧製墨師邵琼林的「楊梅」墨,唯妙唯肖;它們均在徽雕的巧工之下,具體成象可隨手賞玩。而潘方凱的「清悟墨禪」,採水滴形且墨面滿佈細小雨點,豈非暗喻「滴水禪」?更添賞玩動機?
蛻變六:集錦成套引人入勝
嘉靖年間有位汪中山,以「太極」、「兩儀」、「三猿」、「四象」、「五雀」、「六馬」、「七鷴」、「八仙」、「九鸞」、「十鹿」為主題,製作出十錠墨裝在同個墨匣內。(註十九)雖不知它們的造型是否各異其趣,但仍被公認為最早供賞玩的集錦墨。
這套墨推出之後激發風潮,吸引了許多名家如邵格之、潘嘉客等跟進。其中之一是介於明末清初的程公瑜。近代藏墨家尹潤生的《墨苑鑒藏錄》內,刊出他成套的「卿雲露」十錠及「世掌絲綸」八錠。細看「世掌絲綸」內各錠的形制、圖繪、署名、字體,都有變化。(圖七)形制有橢圓、長方、碑、漢瓦、竹簡之別;圖繪則有蟠龍、雙獅戲球、五嶽真形、駿馬麒麟、雲龍風虎、冊命功臣、螭象等。甚至在署名上他也不放過,從極簡的「公瑜」,一路加長到「公瑜製」、「程氏公瑜」、「程公瑜墨」、「新安程公瑜易水法墨」、「真實齋歙程公瑜易水法墨」、「真實齋程公瑜按易水法墨」,最後長達十一個字。以集錦套墨的方式,將一錠墨所表達的單純意念,移植到其他墨上變裝再現,甚至有所延伸,對賞玩者言不僅一盒在手賞心悅目,又有望帶動靈感觸類旁通,當然樂於擁有!
圖七 程公瑜世掌絲綸墨八錠。
小結
這些蛻變之所以實現,有賴於明代中葉以後的許多文人,不僅交友墨工,還親身鑽研投入製墨。後世公認的四位明代製墨大師:羅小華、程君房、方于魯、邵格之都身負文采,而非黑手出身。其中羅、方兩位還擔任過官職。而方、邵兩人雖沒出仕過,卻也留下詩文之作。(註二十)可以想見他們的素養與見聞,遠非傳統墨工所能及。所製當然貼近文人口味,推升賞玩風氣。稍晚的方瑞生、潘嘉客、潘方凱、程公瑜等也都文人背景,所製不輸前人。無怪乎方瑞生在其《墨海》書中寫下:「墨之在萬曆,猶詩之有盛唐。」徽墨往賞玩方向的多重蛻變,其來有自。
圖八 宋犖墨 + 謝履厚墨 + 孫蟠墨 + 程楙采墨。
進入清代,在山海關外來的騎射滿人統治之下,文人地位是否會走回元代低落的路,影響到賞玩風氣?孰料它非但不衰,反而更盛!這從康熙年起,文人訂製墨上常見「鑒賞」、「珍玩」、「清玩」、「珍賞」、「研賞」等文字或鈐印可知。(圖八)相較於之前的各個朝代,這是個新的現象。顯然清代人的賞玩心態又有變化,跨入另個境界,值得細究。
附註
註一 〈史前時代的兒童們 都玩些什麼玩具〉成都商報, 2023年06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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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二 許媛婷 〈明代中後期江浙文人的指南〉,《明槧寶光–明代文獻學學術研討會》會議手冊(2019),第10~27頁。
南宋 趙希鵠《洞天清錄》:「今所見銅犀牛、天祿、蟾蜍之屬,口銜小盂者,皆古人以之貯油點燈,今誤以為水滴耳!正堪作几案玩具。」
吳自牧《夢梁錄.卷一》:「正月朔日,謂之元旦,俗呼為新年。 … 街坊以食物、動使、冠梳、領抹、緞匹、花朵、玩具等物,沿門歌叫。」
周密《武林舊事.卷三》的記載,如:「淳熙間,壽皇以天下養, … 又有珠翠冠梳、銷金彩緞、犀鈿、髹漆、織藤、窯器、玩具等物,無不羅列。」
註三 明 沈德符 《萬曆野獲編.卷二十六.玩具.新安制墨》:「宋徽宗以蘇合油溲煙為墨,後金章宗購之,黃金一斤才得一兩,可謂好事極矣。近代惟新安羅龍文所作,價逾拱璧,即一兩博馬蹄一斤,亦未必得真者。蓋墨之能事畢矣。新安人例工制墨,方于魯名最著,汪太函司馬與之連姻,獎飾稍過,名振宇內。所刻《墨譜》,窮極工巧。而同里程君房幾超而上之,兩人貿首深仇。程墨曾介內臣進之今上,方愈妒恨。程以不良死,則方力也。程亦刻《墨苑》,鬥奇角異,似又勝方。真墨妖亦墨兵矣!孫司禮隆在江南所造清謹堂頗精,以出內臣手,不為銀泓所貴,然入用自佳。今徽人家傳戶習,凡程鄭素封,競造墨饋遺,為朱提紫磨伴侶。諸貴人輕之,滕置高閣,間以給佐掾輿臺急需,文房雅道,掃地盡矣。」
註四 林麗江 〈晚明徽州墨商程君房與方于魯墨業的開展與競爭〉,《法國漢學》(Faguo hanxue)13 (2010),頁121-197。
註五 宋 邵博(?-1158年) 《邵氏聞見後錄.卷二十八》:「太祖下南唐,所得廷珪父子墨, … 後有司更作相國寺門樓,詔用黑漆,取墨於藏主,車載以給,皆廷珪父子墨。至宣和年黄金可得,李氏之墨不可得也。 … 」
註六 宋 《然藜餘筆》:「司馬溫公無所嗜好,獨蓄墨數百觔。 … 」
蘇東坡〈書墨〉:「余蓄墨數百挺,暇日輒出品試之,終無黑者, …」;〈書呂行甫墨顛〉:「呂希彥行甫, … 平生藏墨,士大夫戲之為墨顛。 …」;〈書李公擇墨蔽〉:「李公擇見墨輒奪, … 近有人從梁、許來,云:「懸墨滿室。」 …」
註七 宋 何薳 《春渚記聞.墨記.十三家墨》:「 … 彭門寇鈞國家 … 藏李廷珪下至潘谷十三家墨。 … 東坡先生臨郡日,取試之,為書杜詩十三篇,各於篇下書墨工姓名,因第其品次云。」
蘇東坡 〈次韻答舒教授觀余所藏墨〉:「 … 此墨足支三十年,但恐風霜 …」;〈記溫公論茶墨〉:「 … 元祐五年十月二十六日,醇老、全翁、元之、敦夫、子瞻,同遊南屏寺。 … 適會三衢蔡熙之子舀出所造墨,黑如漆。…」;〈記李方叔惠墨〉:「李方叔遺墨二十八丸,皆麝,香氣襲人, …」;〈書張遇潘谷墨(寄王禹錫)〉:「麝香張遇墨兩丸,或自內廷得之以見遺,藏之久矣。今以奉寄。… 又大小八丸,此潘谷與一貴人造者。谷既死,不可復得,宜寶秘也。」
註八 宋 《墨莊漫錄.卷六.李格非《破墨癖說》》:「客有出墨一函,其制為璧為丸為手握,凡十餘種,一一以錦囊之。 … 」
蘇東坡〈記溫公論茶墨〉:「 … 元祐五年十月二十六日,醇老、全翁、元之、敦夫、子瞻,同遊南屏寺。 … 適會三衢蔡熙之子瑫出所造墨,黑如漆。 … 」
註九 宋 蘇東坡 《東坡志林》:「真松煤遠煙,馥然自有龍麝氣。初不假二物也。世之嗜者,如滕達道、蘇浩然、呂行甫。暇日,晴暖,研墨水數合。弄筆之餘,乃啜飲之。」;〈監試呈諸試官〉:「 … 麻衣如再著,墨水真可飲。 … 」
黃庭堅〈次韻楊明叔〉:「 … 睥睨紈褲兒,可飲三斗墨。 … 」
唐 杜佑 《通典.卷第十四》:「北齊 … 課試之法 … 秀(才)孝(廉)各以班草對。字有脫誤者,呼起立席後;書有濫劣者,飲墨水一升。 … 」
註十 《全唐詩.李廷珪藏墨訣》:「贈爾烏玉玦,泉清研須潔。避暑懸葛囊,臨風度梅月。」
蘇東坡〈記李公擇惠墨〉:「李公擇惠此墨半丸。 … 云得之高麗使者。 … 」
註十一 宋 蘇東坡 〈書龐安時見遺廷珪墨 〉;〈書李承晏墨〉;〈書張遇潘谷墨(寄王禹錫)〉;〈書裴言墨〉;〈書潘衡墨〉;〈書孫叔靜常和墨〉;〈試墨〉;〈試東野暉墨〉:「世言蜀中冷金箋 … 嘗以此紙試墨,惟李廷珪乃黑。… 」
註十二 宋 蘇東坡 〈書徂徠煤墨〉;〈書馮當世墨〉;〈記王晉卿墨〉;〈書別造高麗墨〉;〈書海南墨〉;〈記海南作墨〉。
註十三 黃台陽 〈宋代(一):煙花燦爛默墨無言〉https://wordpress.com/post/inkstickman.com/2587
註十四 北宋 蘇東坡 〈贈潘谷〉:「 … 一朝入海尋李白,空看人間畫墨仙」;〈書潘谷墨〉:「賣墨者潘谷,余不識其人。 … 」
元 陸友 《墨史.卷下》:「蒲大韶,閬中人 … 所製精甚 … 嘗有中貴人持以進御,高宗 … 視題字曰「錦屏蒲舜美」,問何人,中貴人答曰:「蜀墨工蒲大韶之字也」。卽擲墨於地曰:「一墨工而敢妄作名字,可罪也!」 … 」
註十五 元 虞集 〈贈朱萬初〉 其一:「珥貂鳴珮入明光,新墨初成進御床。草野小臣春夢短,猶懷染翰侍君王。」(按:天曆己巳,天下大定,中外乂安,天子始作奎章之閣於宮廷之西,日親御翰墨。時榮公存初、康里公子山皆近侍閣下,以朱萬初所製墨進,大稱旨。得祿食藝文之館,其名藉甚。邈在草野,豈勝千古之思乎!)
其二:「延閣晨趨接佩聲,又紆朱紱向江城。丹心要似東陽水,釀作官壺徹底清。」(按:朱萬初以藝文直長,以年勞恩賞出佐帥幕南海,轉丞東陽。東陽文物之邑,俗第以名酒歸之,豈其山川之望哉!韓文公譏丞不負余余負丞。今丞凡邑之風俗、教命、刑獄、科賦無不得言。言之當無不可行,存乎其人而已。萬初勉之。)
其三:「霜雪摧殘澗壑非,深根千歲斧斤違。寸心不逐飛煙化,還作玄雲繞紫微。」(按:道園學古錄:自注:近世墨以油煙易松,滋媚而不深重。萬初既以墨顯,得真定劉法石刻墨法,以為劉之精藝深心,盡在於此,必無誤後世,因覃思而得之。蓋取千百年摧朽之餘,精英之不可泯者,乃用之,非常松也。嗚呼,孰肯舍易而求難,必求古人之成法而後盡其心者乎!)
其四:「頗愛燒香是鼻塵,不應緣齅又勞人。方床石鼎過清晝,一縷山靈伴老身。」(按:道園學古錄:自注:深山高居,爐香不可闕。退休之久,佳品乏絕,野人為取老松柏之根枝葉實擣治,研楓肪和之,每焚一丸,亦足以稍助清苦。久亦不復為。今年大雨時行,土潤溽暑特甚,萬初袖致土速數片,空齋蕭寒,遂得為一日之供,亦可喜也。)
〈三用韻答巢翁就以奎章賜墨贈之〉:「鄰父長思長史書,不辭頻謁惱巢居。臨池三月玄霜盡,對月千篇白雪如。賦敵洛波翔翠羽,歌成湘浦媵文魚。故分瀘石松煙色,猶是奎章舊賜餘。」
釋大訢 《蒲室集.卷之十四》:「臨江潘雲谷繕造墨,至順間攜之京師,翰林虞伯生見而奇之。先是朱萬初以墨進,文皇勑授奎章閣直長。伯生欲奏潘代朱,潘辭以親老欲歸養。於是一時名公益奇之,作詩文贈者亡慮數十篇。 … 」
柯九思 〈墨工林松泉來求薦就寫寄〉:「先朝誰進林家墨,曾試龍樓鳳餅新。玉硯光華雲彩動,殿中書詔賜功臣。」
註十六 王进 〈从玉山雅集看绘画群体中工匠与士人的交流〉,《昆仑堂》2009 年第 3 期,总第 25 期,第 20~ 26 頁。
註十七 明 高濂 《遵生八箋.起居安樂箋.上卷.高子書齋說》
註十八 宇野雪村 《古墨》 木耳社,東京,日本。昭和五十二年四版。
註十九 明 高濂 《遵生八箋˙燕閑清賞箋˙論墨˙廷珪四和墨》:「汪中山翰史初時制墨,質之佳美不亞羅(指羅小華)墨,其精品以豆瓣楠為匣,內用朱漆,籤以中款、表曰太極、兩猊、三猿、四象、五雀、六馬、七鷳、八仙、九鷥、十鹿,皆以鳥獸取義。又有元香太守小長墨四種: … 得其數種試之, … 似在羅上,真神品也!」
註二十 黃台陽 〈明代(五):徽墨四大名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