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ice & Verse Poetry Magazine #74 聲韻詩刊第74期 - 「血之玫瑰」巴勒斯坦詩歌專輯 、特別主題徵稿「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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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etry Magazine

Voice & Verse

「血之玫瑰」巴勒斯坦詩歌專輯

聲韻 詩刊

總第

74

Issue 74 November 2023 2023 年 11 月 總第 74 期

November 2023

二 〇 二 三 年 十 一 月



卷首語

血之玫瑰 文宋子江

和翻譯過加桑.扎克坦(Ghassan Zaqtan),以及

對開海面死去的布氏鯨。除了香港本地詩人的作

outi)和納捷宛.達爾維什(Najwan Darwish)。

品,還有來自澳門、新加坡、京都、柏林和馬來西

但是,華語詩壇卻甚少關注巴勒斯坦女詩人。在好

亞等地的詩人供稿,足見此事也獲得各地關注。畢

奇的驅使下,我做了一些查閱和研究,發現了不少

竟布氏鯨是由於不理性的人類活動而死亡,不是被

十分優秀的詩人和詩作,當中最著名的莫過於法德

浪漫化的鯨落,而是一個人類糟蹋生態的活生生的

瓦.圖甘(Fadwa Tuqan),馬哈茂德.達爾維什

隔數月,特別主題徵稿「鯨」終於刊登出來 了。二十六首詩歌回應今年七月在香港西貢

例子,而生態環境是全球持續關注的事情。

年輕一輩的塔明.阿爾巴霍迪(Tamim Al-Bargh-

更寫過一首二十四節長詩獻給她(見本期第 43–45

十月,世界的目光再次轉移到戰爭。哈瑪斯組

頁)。圖甘的詩讓我們看到巴勒斯坦詩歌中的女

織突然襲擊以色列,繼而以色列狂轟並進軍加沙地

性主義元素,特別是〈生產之痛〉(見本期第 80

帶。國際新聞都聚焦於此次越演越烈的軍事衝突之

頁)。詩人將女性的生產之痛與失國之殤聯繫起來,

中。時至今日,以色列的空襲已經造成加沙地帶近

女性臨盆生產的痛楚同時也是她所在的土地蒙受的

萬名平民死亡,傷者更不計其數。最令人痛心的是,

傷害。痛楚聯繫起了詩中的一組組對比:田野與廢

目前為止,死難者中有三千多名兒童。而且,以色

墟、愛與痛、生產與死亡、屈服與反抗、曙光與黑

列為國際人道救援設下了重重障礙。另一方面,哈

暗、重生與傷口等等。縱使有些對項指示暗示,而

瑪斯組織綁架了逾二百名以色列平民。據說以色列

暗示強烈到讀者無法忽略。詩以「當血之玫瑰/在

各大城市也爆發反戰抗議,他們在每一張尋人啟事

傷口上盛放」這樣強烈對比的意象作結,既深感同

旁邊放上一雙被綁架者的鞋子。許多國家都不再用

胞的痛苦,又表達出對生命的渴望。本專輯正是命

「以巴衝突」或「巴以衝突」這樣的詞,而改用「以

名自圖甘的詩句。希望圖甘可以是一個開始,以後

哈衝突」或「哈以衝突」,針對巴勒斯坦的哈瑪斯

我們可以有機會讀到越來越多的巴勒斯坦女詩人的

組織,並且定義後者為恐怖組織。由於歷史、宗教

作品。

和政治等各方面錯綜複雜的原因,巴勒斯坦和以色

此外,本期譯介天地欄目續有鄭政恆的〈里爾

列有不可調和的矛盾,蒙難的永遠是平民。理性溝

克《新詩集》講義〉;美國詩人卡爾.桑德堡(Carl

通失效時,戰爭在磋商中越加瘋狂,此時往往令人

Sandburg)小輯則有鍾國強的譯本和鄭政恆的專門

想起詩。在郭婷的建議下,我在本期《聲韻詩刊》

推介,響應前者新近出版的譯著《煙與鋼:桑德堡

策劃和組織了體量龐大的「血之玫瑰」巴勒斯坦詩

詩選》。本期以我翻譯的〈龐德《詩章》七〉作結,

歌專輯。刊登此專輯,並非要支持衝突的哪一方。

敬陪末座。

傷害了平民的任何一方都應該受到譴責。

正如上期所預告,阿根廷國寶級詩人迪亞娜.

華語詩壇過去對巴勒斯坦的詩歌都聚焦於男性

貝列西(Diana Bellessi)將訪港,與洛楓、鄭政恆、

詩人。除了《今天》詳盡介紹的馬哈茂德.達爾維

萍凡人等詩人朗誦和對話,好不熱鬧。《聲韻詩刊》

什(Mahmoud Darwish),香港國際詩歌之夜邀請

亦將儘量刊登相關稿件,敬請期待! V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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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SN 2308-2216 ISSUE 74

出版

PUBLISHER

November 2023

石磬文化有限公司

MUSICAL STONE

社長

DIRECTOR

廖建中

主編

何麗明

澳門編輯

DISTRIBUTOR (HONG KONG)

邊度有書|澳門連勝街 47 號地下 季風帶書店|台灣台北市大同區迪化街一段 198 號 2 樓 草根書室 Grassroots Book Room | 25 Bukit Pasoh Road, Singapore 0898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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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稿一經刊登,將寄奉詩刊乙冊以表謝忱。為鼓勵本地詩歌創作,香港地區之詩作(以 聯絡地址為準),凡獲採用,將致薄酬。

ACTING EDITOR-IN-CHIEF REVIEWS EDITOR ENGLISH EDITOR

TAMMY HO LAI-MING

MACAO EDITORS

洛書 ININ W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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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堇 PANSY LAU

編委

EDITORIAL BOARD

鄭政恆 MATTHEW CHENG 周鉑陶 PACO CHOW 何麗明

TAMMY HO LAI-MING

雷暐樂 PETER LUI

宋子江 CHRIS SONG

助理編輯

THE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PRESS, LADY HO TUNG HALL THE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SHATIN, NEW TERRITORIES, HONG KONG S.A.R. cup-bus@cuhk.edu.hk TEL: 3943 9800

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 香港新界沙田 香港中文大學 何東夫人堂 cup-bus@cuhk.edu.hk 電話 3943 9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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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政恆 MATTHEW CHENG

英文編輯

發行(香港)

LIU KIN CHUNG

宋子江 CHRIS SONG

署理主編 評論編輯

NEW ARTWAY PRINTING PRODUCTION LTD. RM A, 4/F, SHING KING IND BLDG 45 KUT SHING ST., CHAI WAN, HONG KONG ann@artwayprinting.com TEL: 2552 7410

澳門、台北、吉隆坡、新加坡定點銷售

第 74 期

2023 年 11 月

新藝域印刷製作有限公司 香港柴灣吉勝街 45 號 勝景工業大廈 4 字樓 A 室 ann@artwayprinting.com 電話 2552 7410

ASSISTANT EDITOR

劉梓煬 LESTER LAU

校對

PROOFREADER

蔡明俊 SIMPSON CHOI

活動策劃 EVENT CURATOR 江祈穎 KONG KEI WING

顧問 洛楓 陳國球

ADVISORY BOARD

NATALIA CHAN (LOK FUNG) CHAN KWOK KOU

鍾國強 DEREK CHUNG 廖偉棠 LIU WAI TONG

王良和 WONG LEUNG WO

香港藝術發展局邀約計劃 This project is commissioned by the ADC. 香港藝術發展局全力支持藝術表達自由, 本計劃內容並不反映本局意見。

Front cover image: Palestinians inspect the damage following an Israeli airstrike on the El-Remal aera in Gaza City on October 9, 2023. Palestinian News & Information Agency (Wafa) in contract with APAimages licensed under the Creative Commons Attribution-Share Alike 3.0 Unported license. Back cover image: CC BY-NC-ND 2.0 DEED. AttributionNonCommercial-NoDerivs 2.0 Generic. October 22, 2011. Omar Chatriwala. Arabic letters and images painted on a wall at the UNWRA-run girls school at Jerash Palestinian refugee camp in Jordan.



Contents 目錄 卷首語

25

莊元生/從過去的窗口看過去

1

25

劉旭鈞(台北)/ 1,492/Insta:關於一個同志網紅

血之玫瑰 文

宋子江

特別主題徵稿「鯨」 5 5

my_little_airport /外婆有幸 胡一哲(京都)/如果一尾鯨有命運

5

施勁超/再見,布氏鯨

6

余沛峰/睡意

6

梁一丁/去向

6

萍凡人/鯨唱

6

幻澄/鯨運

7

恭子汶/鯨三食

7

伍政瑋 ( 新加坡 ) /冷色系的藍

8

熒惑/關於鯨

9

律銘/念鯨

10

鍾世傑/布氏鯨

10

蓬蒿/魚京

10

泛涵(澳門)/關於鯨魚的十四行詩

11

池荒懸/奇觀

12

鄒文律/孤獨是一種奢侈的權利

12

彭依仁/ Under Pressure

13 14 14

跂之/歿鯨記 陳子鍵/哺鯨之網 無花(馬來西亞)/時代

15

馬喬添/標本

15

芹一一/不是鯨落

16

翟彧(柏林)/鯨魚

17

黃創筠/ 52 赫茲 水盈/鯨謠

創作時空 18

王偉樂/壁紙

18

石堯丹/火花

19

潘國靈/名字的雙生與錯摸

19

羅浩原(桃園)/阿霞姨婆

20

何杏楓/斯德哥爾摩

20

楊靜得 ( 多倫多 ) /楓之星 - Maple Stars

21

彭依仁/天瑞徑

27

麥燕飛/小院子

27

王崢(新加坡)/阿拉米達漂流

「血之玫瑰」巴勒斯坦詩歌專輯 28

遺恨與尊嚴 —— 巴勒斯坦詩論 文

34

張承志

馬哈茂德.達爾維什(Mahmoud Darwish)小傳 文

36

薛慶國

馬哈茂德.達爾維什(Mahmoud Darwish)生平自述 編譯

41

64

唐珺

塔明.阿爾巴霍迪(Tamim Al-Barghouti)詩四首 譯

96

宋子江

加桑.扎克坦(Ghassan Zaqtan)詩十首 譯

88

北島

法德瓦.圖甘(Fadwa Tuqan)詩十首 譯

83

薛慶國、唐珺

我屬於那兒 文

77

薛慶國、唐珺

馬哈茂德.達爾維什(Mahmoud Darwish)散文四篇 譯

74

薛慶國

馬哈茂德.達爾維什(Mahmoud Darwish)詩三十六首 譯

雨曦/ WhALe52Hz sOlE

15

17

26

唐珺

納捷宛.達爾維什(Najwan Darwish)詩十一首 譯

牛子牧

譯介天地 102

里爾克《新詩集》講義 文

鄭政恆

【美】卡爾.桑德堡(Carl Sandburg)小輯 112

桑德堡評介 文

【美】路易士.恩特梅爾

村正/旅和行 114

桑德堡詩選

21

林閒/懷疑

21

沙顯彤/在教堂裏

22

吳家裕/等船

23

李顥謙/熱

23

周漢輝/大啤

24

張嬋/葡萄工廠

專欄

詩匠譯苑

24

袁嬋(北京)/月光在遼遠的咖啡

131

龐德《詩章》七

譯 123

鍾國強

桑德堡在中港台的譯介及影響 文

鄭政恆

宋子江

鍾國強


特別主題徵稿「鯨」

外婆有幸 my_little_airport 杜蘇芮吹去了鄉下 帶來了水災 外婆家的鐵閘砸了下來 把她的手臂劃開 家給淹了電也斷了 兩處三寸開口自由腐爛 無人知曉直到隔日清晨 母親知道已是晚間新聞 母親回去了 縫了十餘針 靜靜地休養 沒有人圍觀 外婆應該是沒事了 而布氏鯨則被打撈起

如果一尾鯨有命運 胡一哲 (京都) 我的尾翼在你的掌心 當你合併雙掌 是滔天巨浪更讓人心驚 還是人心? 如果一尾鯨也有命運 我否能自由選擇航向? 能否在深海的迷霧中 無懼徜徉 當海洋的脈搏沉寂 宇宙寬廣之處 疼痛與渴望 是倒映眼中 泯滅的繁星

再見,布氏鯨 施勁超 只不過是一張口的冒升 不過是日常的覓食 你便要永遠沉默 你太年輕,嘗試練習下潛 但無法潛得更深 你不知道,並非每一塊海洋都會 真誠地讓你納入他們的擁抱 人們說,生命的終結 也是生命的開始 但你只能示範一次: 一些生命的終結也是 生命的終結 很多年來,你們也有同伴 游向這沒有生命的島嶼 用龐大的軀體殉葬(這不是純粹的意外) 習慣超支的人工島 輕易取締你們棲居的家園 (他們說,那就給你們補償) 那時候,你們或你們的後代經已衰亡 甚至沒有後代 炙熱的漁燈使你迷失 像他們被紙幣蒙蔽的雙目 他們喜歡上岸但他們不知道 上岸,是等待死去的意思 聽說他們要把你 鎖進土壤裏,差遣風暴 旁觀你的腐化 像那些無辜的孩子被長期拘禁 來日再讓很多雙陌生的手撿拾骨頭 幻想用你的標本招引更多看客 籌辦更多只供牟利的展覽

Voice & Verse | 聲 韻 | 5


睡意 余沛峰

鯨唱 萍凡人

我的貓有時不吃魚。炎熱的立秋 牠無法告知他人的躁動和靜謐 魚作的食物成為剩下的屍體 屍體風乾怨恨後,牠才哀傷地吃下

夏天向你借來一首歌 你把旋律翻騰多時 白晝栽種水花為你伴奏 晶瑩花瓣飛過急流

所以我有時也願意抱抱牠 沙發,窗台,風景,在浮沉 牠在我的家等待打撈,肉體如光 早就隨著發動機,滲入夜晚的浪

你教我遊歷過無以名狀的花海 我仍未學會潛進其中

平常在家的潛淵中用漩渦作狀 在牠跳躍,落地的巨大陰影下 偶爾張大嘴巴呼吸著死亡 在我的胸膛上一同起伏 要把自己捲進子宮才能安睡 牠是不用被人誤解的幸運, 與遠處的魚不一樣,在成為屍體以前 唯一相似的是我們都躺著 等鯨群的幻象或是海的嘴巴 一口吞掉,起伏的 睡意正酣

去向 梁一丁 脫去水份 ( 它褪去衣服 ) 入一炷香,周遊於天地和人群的口鼻 鼻涕相連,是為龍涎 去向,不是嫩芽攤開的手板 鯨魚扎入泥土(一個膠花盤) 等牠 向天盛放(一張乾魚翅) 會不會扎入我的喉嚨。 因為(敲花鼓、衣紙滿了整個洛陽) 我也是一個雲上觀海的周莊

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誰來敞開一道隨意門 水花構築光的帷幕 一首歌向你借來夏天 旋律把你翻騰多時 打撈安靜的月亮 時間閉上眼睛 無有以無有的速度流過 鯨歌載著惶惑的夜光 尚未航向響徹天際的花語 不願唱完一曲 你教我遊歷過響徹天際的鯨歌

鯨運 幻澄 傳說中 我扮演一座島 吸引船隻泊近 伺機吞噬船員 實情我誤闖迷宮 困於人山人海 我成了一台戲 直到有戲無力 結局是浮在水面 我已再不是我 我寧願一直沉 如石 如那巨大的郵輪 如果 鯨運能選擇


鯨三食 恭子汶 (一)如飴 走進下關的水產店 點一道花刺身 她笑容可掬,手捧一盆肉玫瑰來 靛藍色的美濃燒 是窯變的海 如此清雅,潔淨 花體暗紅與牛無異 曾幻想一種甜香 倘若吸血鬼,那麼花便甘蔗 喜歡嗎?她唇邊有花,舌頭滾燙

生死如戲水 在逍遙與掠奪間選擇諒解 終有一頭動物從天秤上走下 為脫軸的指針 重新上鏈 (三)沖喜 海染紅,鳥捧腹 各自反芻空洞的水聲 不幸是鹽與胡椒 生命的瓷皿上 沒誰有過調味的特權

但凡無骨的 不必咀嚼 她會放上一片帶血的紫蘇葉 裝飾下關的花港

冷色系的藍 所謂文明…… 伍政瑋 ( 新加坡 ) (二)思無邪 在海邊分解一頭鯨 取下鯨肉,約相當於兩頭動物 或魚,或非魚 一頭生以嬉遊 另一頭生以進食 置於天秤上的兩類靈魂 以一處肉身,分獲同樣的學名 但可曾被證驗?以目確認 存活於世,或本體隱秘如蛇足 退化,供養著每個床褥 分解海水中一粒微塵 置於光,亦相當於兩頭生物 若人,若非人 是猿猴步上羅盤,欲還原為魚 如鯨的遠祖行離故土 以魚尾換去雙足 游進窅冥、 難測的胎盤 用無主的語言低歌 以塵為糧,落齒而泣 進食、分解、循環而不息

大海沉 還是天空深 兩者擱淺在同一款冷色系的藍 海底的歌,靜音 水的影子 浮窺死亡的歌詞 你我的天空 用被動敷衍潮汐 為巨型的亡者鞠躬 海水 還是血水 比較接近冰塊的溫度 一則新聞 還是一首詩 比較接近失語者的哀悼

Voice & Verse | 聲 韻 | 7


關於鯨 熒惑 1. 豈有如此矛盾的詞語: 鯨鯢。 凶殘與不義者。 「古者明王伐不敬, 取其鯨鯢而封之,以為大戮。」 《左傳.宣公十二年》 無罪而被殺者。 「妻子無辜,並為鯨鯢。」 《文選.李陵.答蘇武書》 2. 以廣東話為母語的人如我 陌生於鯨字的國語發音:jīng 月出鯨山鳥,時鳴鰆澗中 各有各的兇猛和抑鬱 可別忘了與之同音的字 還有鼱、麖 同驚。 3. 鯨的近親是 河馬。

4. 豈有如此矛盾的獸 游於深海 卻須呼吸大氣 是否曾遇盧亭? 盧亭如在 難道也可辯證天演論 騎鯨有時 向大陸詠唱有時 愛有時 相忘有時。 5. 關於鯨落 或腸穿肚爛或鯨身爆炸那些 我就不寫了 我寫鯨時 剛好路過松山火車站 廣場懸吊著一條身纏燈飾的藍鯨 鯨口張合 環迴著低沉的鯨吼 走時已晚 鯨口緊閉,也不叫了

每年上課我都會教 以前的學生會露出驚訝表情 近年隔著熒幕教書 無論教甚麼都鴉雀無聲 即使回到課室 我仍得隔著口罩 去猜他們此刻人在哪裏

關於鯨 我想寫的是這一幀親見的風景 即使我見之鯨是假的 牠也曾經活過

海洋與大陸 從此永不相逢

若上帝真的創造了利維坦 《以諾書》:「在那天 兩個獸將要被分開 母的獸叫利維坦 她住在海的深處,水的裏面」

偶蹄目 鯨河馬亞目 至於鯨與河馬的共同祖先於何時進化 仍然是謎。 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6. 利維坦形象如巨鯨。


念鯨 律銘 那麼是誰創造了威權國家? 沿於對暴力死亡的恐懼 沿於對所有人對所有人之戰的迴避 他們可曾算到 利維坦終究會在大夢裏翻身?

感嘆號,總不嫌晚,如果還有 夕陽灑在海面畫滿一片血紅

大海沸騰的日子來到了 而我們看見的,是她夭折的孩子。

比海水更難分深度,除非擱淺 猶豫。朋友卻:「我不過隨便說說

7. 關於鯨的第七節詩 我想過寫獵鯨 想過以鯨骨與脂為喻去寫生死 但是這些我統統寫過了

你真係去做呀?咁傻呀!」朋友? 終於實踐了自己。沒說出口才是,真實

我未寫過的 例如鯨的芳華與擱淺絕境 鯨字的字源和流變 鬚鯨和齒鯨的分類及其生態 或其他難以安然寫出的 值得寫嗎?

在深水暢泳,只是破折號,於你 不怕巨浪的凶濤,靜默

值得 但是暫時不寫了

身上的印記卻會隨月色慢慢褪色 人總懷念能攀爬的陽光,那一往無前

淺灘會遇到甚麼 —— 都是問號 代表種種可能,顯得誘人

朋友說:「應該趁無畏時試試看, 你怕嗎?」從來會擔憂的名叫,年歲 或未曾預知,不測總是不期而遇 日子在那旋轉的刀鋒下 ﹝可試試由尾開始再讀一遍﹞

柯氏喙鯨的紀錄是 3 小時 42 分鐘 面對如此盛世 我們在詩與詩之間閉氣與潛航的忍耐 足可以年計算。

Voice & Verse | 聲 韻 | 9


布氏鯨

魚京

鍾世傑 西貢 走失的一瞬 海是憂鬱的藍 浮沉在天地之間 漂泊,始於 無邊伸延的愁緒 蕩漾的歲月 總是有意 無意 蕩向擱淺,或是 坎坷的 命途 晚上是茫茫然 的黑暗 獨自吞吐 濤聲 與嘆息,想起 漸行漸遠的至親 落過的淚 不禁在水中打圈 打出一圈 又一圈 重重疊疊的 思念 羈旅者 是如何想到 被快艇追逐的日子 寒意倏地侵襲 鎂光燈下 盡是白色的恐怖 無法安躺 或棲息 突如其來的引擎聲 齒輪磨擦的噪音 還有利刀般 高速轉動的螺旋槳 肆意觸動 身上 每一道神經 除了躲藏 亦只有 逃亡 1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蓬蒿 應怎樣按捺 被粗暴割開的肌理 分裂的背鰭 難以癒合 結痂的傷口 又再滲血 留下一陣陣腥臭 刻在骨子裏的恐懼 是而何消逝 浪花沖刷殘軀 激起最後的 魚肚白 那是布氏鯨 用脂肪 流出的呼號 似是控訴 人類用相機 舉辦這場 文明的 葬禮

是何頻率牽引 七海之後裔 光臨風眼中沉沒的魚京 看城市街道失去路牌 看榮光時間失去歷史 一個個佚失的名字 無數個夜裏無數惶恐 悄然傾入太平洋 回響……回響……· 成為最新一部鯨歌 代代相傳 風暴持續灌注 又豈只風雨? 如今魚京經已被斬殺 水底佈滿反白的眼 一千四百萬個空洞張開 迷醉於此聲色之海 困惑於此數字之海 永囚於此一切慾之海 身受螺旋槳萬剮 但如是風暴 不過眼壁破損的殘廢

關於鯨魚的十四行詩 泛涵 (澳門) 只剩下這最後的、不成韻的 十四行 點亮了秦始皇的陵墓 卻點不亮 游弋的深淵 低吼 亙古的低吼業已穿透被緩慢拉長的時間與空間 直至貪婪與冷漠揚起血色殺伐 嘆息 人類早已忘了這同源的嘆息 死後才芳馥 芳馥的死亡像個反諷 堆在餐盤上的肉整整齊齊(比活著時更體面) 吃過的人連忙搖頭(沒吃過的人正在排隊) 生物老師讚揚鯨落的偉大 可惜 偉大總在落幕之後 只剩下最後一行 螺旋槳、塑膠袋與虛妄


奇觀 池荒懸 「我們/把語言作為我們的心智,但我們 可是那隻死去的鯨魚,氣勢恢宏地下沉 許多年,才抵達我們的內心深處?」

—— 傑克.紀伯特〈我們該唱甚麼樣的歌曲〉

一 是誰反對 把多慾望的身體製作成標本? 通過罅隙的除了光 人也看到了肉 和脂肪

牠知道牠該唱甚麼樣的歌曲 該看甚麼樣的風景 牠知道世界上 最難以告別的地方 在哪裏 四

又或者誰不贊成 安全地把海洋的殘肢撈起 任它自然風乾? 二 在更恢宏的機動噪音底下 洋流像山風一樣包圍肉身 珊瑚群沒法不形成火焰 游魚按閃電的路徑迴避 然而骨的歸宿是曠野 低溫曠野 在永夜裏守候著每幕煙火 擊落的星光 舉起相機、操作畫具、演奏新曲、 與陌生人約會、趕午夜的航班、喝更老的酒…… 我們發現了千萬種途徑去經歷各種奇觀 關於抵達,然而 我們仍舊在遊艇上呆望 等候 —— 並認為 問題只在於時間

今早起床 滑過一輪手機 依舊很不情願地出門 即使通勤時間短暫 仍珍惜著臉書上各種動態 下午各人又通過短訊和留言 交換己見 諸如此類 夜可以更深 「我正前往阻止……」 「一起來舉辦燭光追悼會?」 —— 你仍然在熒幕上努力尋找 類似這樣的奇觀

三 別以為牠因為迷失 才流落這狹窄的海域 鯨魚沉墮的方向 你相信嗎?與你我 從來都不一樣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1


孤獨是一種奢侈的權利 鄒文律

Under Pressure 彭依仁

請給我一個角落 遠離魚網、螺旋漿、聲納 請給我一個角落 遠離漁人的欲望、獵奇的目光、歌者的傳說 請給我一個角落 容許我,請你們,容許我 胸鰭隨意在水面擺盪 尾鰭遁入水中潛浮 斑駁的花紋捲起弧色的浪 偶然噴出一抹彩虹 落下灰白色的水霧 沉入白噪音的角落

自出娘胎的那天 我已習慣了專注呼吸 來自水底的壓力,並不 令我感到鬱悶難當 只是我必須浮出水面 換氣,展開下一段旅程

我唱出代代相傳的歌 非關寂寞,非關愛情 我只想欣賞音調擴散的波紋 盲目在水中晃來晃去 在海床上的沙子翻滾 磨走滿臉蒼老的藤壺 揚起沙泥掩蓋眼睛 準備如此這般潛過孤獨的一生

陸上的喧闐毒害我 從輪胎到螺旋槳的吶喊 干擾脈搏的聲音 用儀器監聽我們的尖叫 把尾椎骨拖上甲板 為一種虛擬動物分類

直到某天導航不靈 是因為日漸溫暖的海水嗎 還是被虎鯨偶然撞壞了呢 陌生的城市有陌生的港灣 日間盈盈一水的引擎漩渦 擁擠的水道滿是觀鯨船 為了呼吸我無法錯過你們 只好浮上水面與你們相遇 你們有男有女有手機有照相機 正百無聊賴地等待我張口覓食 我打開嘴巴深深長長地吸氣 遁入混濁的淺水 夜間漁船燃放一輪又一輪藍月 點明大海之路 趨光的魚群紛紛匯集 召喚飢腸轆轆的我鼓動歸心 燈火夜放千重網 鯨豚博物館的一個角落 小孩敲打鯨魚的胸骨 彈一首 52 赫茲的歌

1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鼻孔大力呼出氣泡 但水上的空氣灼痛著我 陽光曬在厚實的皮膚 從後腦勺到尾椎骨 耳膜骨也無法從空氣中 見證同伴們的叫喊

也許他們正等待著我們 當海岸線悄悄地熔掉落霞 誘使一隊磷蝦大軍現身 這時候,同伴們各自尋找 自己的港灣,垂直浮出水面 他們在船舷上目睹這一切 據說他們有一種和平姿態 帶著歡騰的喧鬧,停泊 拋下馬達、螺旋槳的沉吟 和雷達的節奏,岸上 燈火在鑊氣中抖動,而大海 仍一貫沒有形態的寂寞 必有一個安靜無垢的深夜 少年在崖壁上聆聽鯨魚的歌聲 像一段年代久遠的叮囑 把我喚回高壓的海床,偶爾 會上來透氣,但不再凝視 燈塔及航道的炫惑光點 我們將乘浪回到黑暗裏 點點陽光散落在我們的頭上 當陸上的造物不得不逃避 輻射的灼曬,我們慶幸 遠離那不毛之地,潛得更深 並且在沉船的殘骸中追逐


歿鯨記 跂之 一:記鯨誤入僅數天為惡意圍觀的遊船螺旋槳割至腸溢致死 我也已不太會像從前般 覺得難過 難道致死牠的人會內疚嗎 無法忘記:前幾年暴增的跳樓者 身體流出的冰水 二:記光天化日下連續數天解剖腸臟從傷口溢出的鯨屍 卻致力解剖 浮屍,從致命的傷口中取出 另一種死因 一雙沒有沾血的手套 三:記消息指鯨屍已完成解剖明天將會與輿論一同掩埋 無人再願意談論鯨的事 像鯨游進了不應游進的水域 過於安靜的地方使人發狂 數天前的義憤 靜如土葬 四:記從前會有特別新聞報導直播鯨屍解剖結果記者招待會 解剖結果:不排除是 鯨暈浪致死 聽說鯨會吞下人 使人三日後願意前往尼尼微 五:記在多餘的結果之前 毋須懷疑 死因是撞擊 凶手是硬物 這裏已是狹道的盡頭,繼續挖掘 你便沒有死因 死因是遺憾 凶手是意外 那是一場保育音樂會的開端 追尋真相 總不及眾人甘願遺忘的速度 購買仍然苟活的贖罪券 六:記第一隻登陸之鯨 沒有鯨化石 但鯨落軟骨 足以成為牠自己的墳墓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3


WhALe52Hz sOlE 雨曦 傷痕裏躲進被窩的鯨魚,象徵著原諒 任何事物被標籤為止痛劑後。 迴避成為自慰者以無數溫柔分解的物 此刻,海洋深處 —— 渴望愛情的厭氧生物,將會 等待自殺、緩慢地隨著骸骨那般純潔無瑕 有時候我們還是被迫孤獨,嘗試用雙腳走路 割捨掉牙齒和乳房。沒有淚腺、於關係裏減少觀察 保持在醫院裏透過靜脈注射的速度 捕獵者:從未拯救高掛天空的星星,如頭顱 碎裂。如擱淺、耳殼滲出 你童年時捲縮在書桌底的那個影子 過濾沉沒或離地的決擇 有時候回溯方向暗湧的洋,原因是 皮帶追究脖子的責任 跟生日蛋糕上融化的蠟燭 戈壁裏的駱駝、私人俱樂部裏擱淺在沙發上的赤裸太陽 曾瀕臨滅絕的無脊椎,燃燒 都屬於近親血緣 食物鏈中消費者作為吸納詛咒的愛 變相復仇。誰沒有碰撞過浪花、與大海 劃分出某種病態的新傷口 那很痛、很熾熱的感染流膿 我說: 北歐傳說裏幸運從來沒有遇到殺戮 跟尾鰭垂落夜的窗簾一樣 繼續遮掩未逐與墮落的 一首反鯨魚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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哺鯨之網 陳子鍵 一艘巨鯨誤入世界的地圖 有人忽然想起大海 曾有夢停泊心頭 歲月會旋出溫柔的涼風 久了,才發現是鋒利的螺旋 有的是情人,有的是生活 有的是樓宇,有的是自由 生活是一格漁網的特寫 忘記遠鏡的按鍵 如茫了名字 回歸生物的圖鑑 在哺乳類的章節泅水 誰習慣籬笆的質感 擱在搖搖椅上看風雨飄搖 卻一鯨一浪抹空一夕 有人想哺夢 有人想憑弔 有人想藝術 有人想網絡 有人忽然明白只在乎曾經擁有 有人啟動引擎帶上刺網 欲捕那張童話下的臉容 只有巨鯨明白 祂屬於蒼穹 在沉淪前 探出頭來 撒一夜星網


時代 無花 (馬來西亞) 我學看老電影 學看一個舊時代無厘頭地落幕 以為這樣,更接近你了 島的父親 這些日子,某群人身體長肉了 另一群人聲線消瘦了 父親,你鯨落的時候 我會聽見島下陷的回音嗎? 像王家衛的那種 像王晶的那種 不是煮蛙效應的那種 不是蝴蝶效應的那種 學會用鰓呼吸了嗎?父親 肺葉在秋天枯萎前最後一句遺言 你身處的大時代啊!貧窮和自由 與我所認知的並無不同 他們大口大口 鯨吞最後一個少年 當時你對我說 —— 海都枯涸了 冰山快跑光了 你也說 —— 火都燒過來了 別當最後一位苦行僧 折翼的鯨翅 徒步的旅者 你哭訴 —— 殉道者會轉世成孤島上的洋紫荊 你示意 —— 準備好漂流瓶,擲向 第一頭願意趨近島的藍鯨 父親,我也想活到你那個歲數 告訴你沒有鯨魚的世界的樣子 如果那時,牠和我 幸運的剩下最後一口憋不住之氣 我會嘗試在永夜的水底苟活 妄想成為第一頭撞破冰山一角之鯨

標本 馬喬添 天之蒼蒼,海之茫茫 逍遙五洋,優游悠悠 翻身船覆,水噴虹出 以膏油焚,三日不夜 火光非日,城終復翳 這裏是漁港但沒漁槍 洞穿你的是千隻眼 嬉笑槳聲中斷 送一生 何不歸去 你話要留喺度 作為標本完美而快樂 反正一切都燒乾,得翻個殼 我都喺度,但 作為人發臭腐爛而大聲笑大聲喊 用難聽嘅聲唱動聽嘅歌 就算冇燈,就算冇路 我都會吹住風散步 釘死自己扮耶穌 有乜謂呢

不是鯨落 芹一一 只能 躺在泥土內等待。 我的骸骨逐件散落於我之上。 我呼喊,大海,我的母親, 毋須再夜夜夜苦候。 坑內的沙粒將填滿我的嘴巴, 而且要比魚群更快消化那 沒用的鯨脂。 專家說:「程序符合衞生消毒環保。」 只需數月,不出兩年! 我便能以標本的模樣, 重回不遠處的 水族箱所滲透的 拍打著的 漸近漸漸近的浪聲。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5


鯨魚 翟彧 (柏林)

〈鯨魚〉是一首具象回文詩歌。「鯨魚入水」的背景圖片由 playground ai 生成。環繞在讀者所見的「鯨 魚」身邊的是真正布氏鯨能夠言語的靈魂。讀法:取「口」字框內的字為詩行的第一字。如: 困 木已成舟 不過是「困住」的另一種說法 像這個海灣,處處舟艇,明唳而響亮 (囫) 勿近勿聽!可相機依舊在掃視那被承諾的 (圇) 侖奐之美 這一尾張開的大嘴,不值三千 卷 與具象詩篇的黑框組成「圈」字 1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52 赫茲 黃創筠 你故意說話不帶氣泡 無人找到你深潛的音符 你故意與波長捉迷藏 即使有人打撈過你發脹的心臟 你故意將歌唱混和方言 讓徘徊的船底爬滿誤讀 你故意令潛水艇伏在徒勞的岸邊 保存你獨自呼喚不曾存在的良善 你故意將身影染成深藍 寬恕人類已將你的音頻染得血紅 你故意將鯨歌被食腐動物分解 潤澤無脊椎的至善 你故意將一切隱秘 靜待海鷗傳譯你一個傳奇

鯨謠 水盈 你的神情寫了巨獻 眼眶和淚溝 鯨與海 瑣碎如紅豆的軼事 沒有浸淫於情海之中 何足掛齒 豆蓉只是我的腐朽 你的波浪夾曖昧 一朵朵擁抱魚群 遺忘我的擱淺 記得我赤腳步向你嗎 由淺入深 我並無懼怕 你的暗湧終究虛無 我的心跡也跟著落空 你應該壯闊深沉 好讓我在你裏面 了無牽掛地死亡和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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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時空

壁紙 王偉樂 依附物無法獨自生存 用來遮掩痕跡的附體終將堆滿痕跡 沒有改善的可能 也沒有拆卸重組的方法 將近永恆般的疤痛一直在沉默 以無辜的容貌看向他人 站在帷幕後而不言不語 從今,就在陰影等待 等待樓房崩塌,等待火災 等待一場暴風消逝的遺忘 遺忘劣等生也有要背負的宿命 缺口仍在盲目突破每條可行的險路 曾經堅守的淨白都開始泛黃 像一個陌生的鞋印踏進了屋裏 在四壁的中央停下 只留下不屑的目光便離去 原生的缺陷已不能復返 唯有在餘生繼續尋找合適的比喻 想像腐爛也有其浪漫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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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花 石堯丹 彼岸的地鐵 晝夜沒入人潮 停站是必須,必須 讓一個人頓悟意義 半分鐘,人潮進退 你急於閃避摩擦 恐懼穿透別人的肉體 怪誕的靈魂,非怪物 誤闖車廂,激盪搖擺 晃掉思辯的火花 置頂的屏幕要你舉頭,你就舉頭 一同屈向新時代的深淵 理性停頓 有人活在電影世界,有人 活在火爐。人潮退散, 舞台殘留你熄滅的火花


名字的雙生與錯摸 潘國靈 愛秩序不真是愛秩序而是因為一個軍官 快富街沒有快富而是因為軍笛 山市街不因近山近市而是一位上校 上校曾經在城之西端擁有一間造船廠 在百多年前,此時這地方仍叫西灣或者垃圾灣 仍未以一個港督的名字命名 糖街與糖廠街並非兄弟 書館街與書局街也許臭味相投但並不近似 名字的雙生兒 在這城有不少 有些錯摸有些讓路有些近似有些甚至相同 荷李活道我還是叮囑大家不要錯寫成荷里活道 堅尼地城與堅尼地道一貧一富如今卻拉近了許多距離 九龍的彌敦道原叫羅便臣道 港島東區的柏架山原稱筆架山(這回港島讓給九龍半島一次) 吉席街與遮打街指的是同一人你又可知道? 茶餐廳拆去換了譚仔但不是三哥 紅磡冰室早就不在紅磡 元朗合興隆新近進佔鰂魚涌祐民街 九龍城寨早沒了但在街邊有城寨墨魚 曾經貨真價實的魚蛋豬紅工場這還多少可理解 灣仔碼頭何以成為水餃的生招牌 通俗一點你可說無厘頭 學術一點你可說完全示範了符號之任意

阿霞姨婆 羅浩原 (桃園) 阿霞姨婆終身不婚 大半輩子為別人家幫傭 賺錢資助她弟弟成家立業 她能把焦黑鐵鍋刷得銀晃晃 愛用小火將肥肉煸成豬油 炒出來的菜亮麗可口! 阿霞姨婆曾當過我的褓母 她的臉總是暗暗油油 但我卻越看越和善 她讀書不多但能寫會算 特別愛給小孩講床邊故事! 阿霞姨婆以一種純真固執 周旋在小姐太太們之間 堅持自己是個來幫忙的朋友 看不慣的事就有話直說 因為總得有人給提個醒呀! 阿霞姨婆努力存錢努力標會 難免誤入過幾次老鼠會 她初一十五總會燒香拜佛 我不迷信,但我相信 若有甚麼會在遠方守護著我 那一定是阿霞姨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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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德哥爾摩 何杏楓 斯德哥爾摩一步三回頭 奪舍勾魂炊煙趕落日 蘭舟繫足如何走向自由 生他人之活乃為母者絕活 自求我道難於斷水流莫愁 籌謀張羅綴網勞蛛 蝙蝠哀靜於圓月夜半 脆弱那漏光缺口大風吹 一線天在天邊遠 催發華麗轉身之啟蒙 2022 年 11 月 21 日 誌女兒赴笈海外

楓之星 楊靜得 飛機蕩層雲 燈火與東風盡皆闌珊 尋覓歸家之路 重生,換上新齒輪 和朋友喝杯巧克力 楓樹和書 老葉飄零 載著划滿傷口的地圖 讓時間洗淨 流浪的孩子探索 星辰抵達魔法商店 翅膀顯現 等待未來 在流星上向流星許願 親愛的,保持無所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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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ple Stars by Serena Ching-tak Yeung the plane meets the clouds a leaf blowing in the wind finding way back home restart and reset a cup of choco with friends maples and a book old leaves have fallen the map on top with crosses, washes away in time. the stray kid explores, stars arrive at Magic Shop, wings now visible. await what’s ahead, wishing on a shooting star, stay fearless, my dear.


旅和行 村正 火車繞過明媚的村落 那些禪定的山體 恰當 如是 雲是它們的話語 房子是記事的結 烏鴉精於句逗 電線安撫躁動的稻田 屋頂上的瓦片 如此安分 守候每年的櫻 和雪 神社從不禁錮日落 地藏菩薩絕不 遠離季節 而繞過的火車 承載各種母語 又遠遠地錯過 黎明 與星夜 它終究是 一道擦過的 弧線

懷疑 林閒 陰雲密佈 秋雨綿綿地下 我沒有帶傘 不願秋天又輕盈地消逝 樹上一片帶青的紅葉 它需要安穩的生活 還是隨遇而安? 當每塊葉終將從枝梢飄落 此命題 春夏天真 冬日帶點希冀 秋天滿腹懷疑

在教堂裏 沙顯彤 教堂的牆面,準備隨時飛出一只白鴿。 信徒們每走一步, 聖經的扉頁便被翻動一回。 音樂將整個房間擴大, 聆聽的時候,那顆無形的心臟,終將顯現。 漆黑的木門保持開啟, 但咯吱之聲,永恆地循環。 虔誠的懺悔者, 你們的錯誤將留在石頭裏, 永遠不會被打開。 每一次叩拜都是艱難的攀爬, 昨日,恍如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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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船 吳家裕 碼頭一直在等那一聲號笛 嗚 —— 的一聲 船的長號 碼頭一直在想自己是陸地一個肩膀 空著,身份不明 風裏有鹽刨著 一截纜繩,疲憊至灰白 被陽光洗著毛躁 繫船柱入定化作水泥疙瘩 一段石階沒入水裏 讓貝類隨意噙著 海的氣息,在木樁 留下印象 一塊人造物 只有上半身依稀可辨 年月久了,船越少歸來 只有過客喋喋 說這裏,多美的風景 他們不在意碼頭何以存在 有人來訪,碼頭就成了觀景台 海鷗稍息,睥睨 漁者消極的技藝 攝影者焦急 叫景物催生意義 失落的人發現四周沒有欄杆 驚訝碼頭是個終點 而碼頭只是沉默 像一個失眠者,閉眼 分析那些莫名的雜音 堆砌各種幻象的源頭 碼頭不在意無關的人何以聚集 它甚至沒有欄杆 隔開海像睡眠的廣漠 若鳥兒要飛,人要落下 就隨意吧 只是睡眠沒有來 徒有睡意如海潮擺弄 擱淺的鯨 憑意志無法回歸大海 徒有那遠方的號笛:嗚 —— 塢 —— 的異聲持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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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空 像水下的石階 落不到任何地方 但這是人的想法 碼頭是船歸來的地方 它平靜的讓人留下 一些瞬間、默想 過者無緣細看 碼頭與船也經歷過的大半風景 或泡影,只記得 某個黃昏 雲的尾巴卷燃,海 一面流動的鏽 一個碼頭沒入時間裏 讓身份隨時流轉 而它只是沉默 盼有船在找陸地的一個肩膀 等到船來了,碼頭 也就成了碼頭。存在 就是往碼頭來回奔赴 歷史的書寫是意外收穫 人們站立其上,眺望遠方 說我在這裏 這個舊碼頭 一直盼著一個意義


大啤 李顥謙

颱風沒有刮起,溶化的是 白色的天,凝滯的日常 空隙瞞著牆的靜息長出雜草 我以為瓷磚保留了冰冷 會孕育一場消弭差異的無聲雨 待濕氣都蒸發過後 就能伸手,像透明的檻欄 黏上你青苔般的愛 歌能不能如突厥一樣奏過 暈眩時,思緒也跟著汗暴走 我想像那個懸放於苦悶之上的井口 怎樣被深淵的眼神圈定,釋出水的喻意 溝通是赤紅色的沙 石頭狀的詞語塞滿真話 用勞動作藥吧 感冒彷彿意志的苦笑 光逐漸稀釋溫度,睡意沿杯邊溢出 臭黃的衣服還不能扔掉 你要看戶外的廚房 我仍跟隨很多人,烹鑄抗蝕的心

周漢輝 ──香港飲食詩系

人可以兩次踏進同一條河 只要有酒,而你只會喝啤酒 從大玻璃樽倒出的河可以 經過你的內在接通一切流動 深水埗,長沙灣道行車時駛時停 你成婚不久,更將升職,還定期 與四位好友相約於街邊開爐熱炒 大排檔,點豉椒炒蟶子、小炒王 薯仔牛柳粒、一支支大啤 笑談中有人哼唱「夢如人生 試問誰能料,石頭他朝成翡翠」 另一人則說舉家正辦理移民外地 太子,彌敦道車流晝夜奔湧 妻子帶兒女離去,工廠帶著 職位北遷,你獨自留下,失約 多次,才願意與兩位好友再聚 吃潮州打冷,凍烏頭、蠔餅 滷水鵝片、一支支大啤 吃喝間大家刻意只聊昔日趣事 始終提及去年朋儕間病故的一位 油麻地,廟街入夜禁止行車 要不保安,要不倉務,由劏房 搬家至窄小一半的劏房,你邀約 以北菇田雞飯、白鱔煲仔飯 一支支大啤餞別又一位和家眷 移民的好友,飯桌上不再提起 另一位好友與他爭執反目,反正 爭執前那人多不在香港,長居大陸 人還是不可以兩次踏進同一條河 縱使有酒,邊喝邊重走半生人的 足跡,也走得腳痛力竭,又喝空 一支大啤,你對空樽唱「夢如人生 快樂永記取,悲苦深刻藏骨髓」 佐敦,佐敦道有些旅客待過馬路 其中一人低頭看你坐在路旁,抱樽 亂叫,像世上任何城市少不了的醉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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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工廠 張嬋 我是一枚斷代的葡萄 低氣壓中為遲早而來的 一場淹沒夜晚的大雨 而酸澀震動 不止 每個清晨都寬慰我說 今天還不至於 炸裂,確是恍惚之間 幾秒真空 我甚至期待怎樣的聲響要撲來 好似鬼壓了床 蹺起我神智,看見 未睜眼睛煙霧安撫人雙眼 渴望,看見、看得見 你害怕的 毛絨絨細腿踩進你習以為常 瞌睡 媽媽啊。世界上有那鹿 高速公路一躍而上 比松樹要高,似奔跑的月亮 掃拂我身 香,媽媽我記得 你睡著的臉、開放的廟宇 彼時枕於你腰腹 連傍晚 都遠,在一覺之覺 開外。你的小臂搭在我身體背面 —— 她也就 還儲藏在地心的深處 想著你,醒沒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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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在遼遠的咖啡 袁嬋 (北京) 夜裏的窗忽然響了 像有人在推,又拉關上 吱吱呀呀把風 噪成了沉默對象 像我夢裏安靜的 原本也喋喋不止的 該起來或是繼續 就這樣睡下去 哪怕只是十五分鐘 哪怕只是窗停了 夜又再空 入秋後 房內如遼遠的咖啡 月光沉滯動彈不得 喧響似人間重影


從過去的窗口看過去 莊元生 那年夏天推窗 眼睛望遠 浮雲低迴 山巒如褶痕的綿被 深淺淺深的青綠 舊時英軍訓練開闢的黃泥山路 蜿蜒向上如一條堅硬的蚯蚓 晚上從閣樓望出窗外 練靶場的燈光圍成一圈 漆黑裏囚禁遠方邊界的想像 還看今朝 梧桐河畔工程,架設 未來,想像 日與夜的豐碑 地盤下班後 橙黃色的安全帽 鎖在鐵籠架內 一顆顆滴汗的頭顱 酷熱過後,黃昏 白雲鑲著外露的金光 河畔缺水的豆角 枯乾成一串念珠 野地果樹結實纍纍 無人採摘,成熟 紛紛腐爛,噗噗墮地 重新滋潤,長養萬物

1,492/Insta :關於一個同志網紅 劉旭鈞 (台北) 他說,於是他是 語言學家 @加勒比海的度假輪船上 也許思考過慾海的語意 但海的語意也能是 焦慮,需要斷裂與綿延的 腹肌,以誘惑,以泅泳 (# 衍指符號) 他說。於是他是,他總是 操演的。那充盈在腹語術布偶中的拳爪 緊繃,浮現肌理 使他在焦慮以後能說: 我不焦慮。 有時他不說。他採集 限時,但無限回放 那一切充塞口中的 # 酷兒 他還說,他真的是 語言學家 # 反身性 採集南島語料,他斥責: 「文明的精液灌進族語老師的口中」 他還說,他喜歡看見 追蹤者抵達 #1492 正是那年,哥倫布灌進加勒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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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瑞徑 彭依仁 一個人在那裏拍照、看書,在城市的邊境上徜徉。 附近有山、有水、有鳥、有魚,回首就回到人間, 是恰到好處的距離。 天是明淨的蔚藍,它的底層堆積著溷濁的淤泥,正 暗自流動。 河是濕地被都市馴化後的剩餘,它沒有名字,只有 映象。 河畔的石球,跟蘆溝橋的石獅子一樣,不過是人工 的製品。 你去過那裏,接觸過它,那就是你的歷史。不然, 那就是書頁中的一行字,沒有 㶑灎 ,也沒有火光。 但那不是別的,是鳥聲,是陽光,是流水潺潺的摺 痕,是一隻白鷺捕捉自身在天上的倒影,然後被河 水收攏在映象裏,我也在裏面。 我發現自己在映象裏徘徊了大半生。 *

*

*

每當一個人想放空時 總愛獨自乘車到天水圍 獨自穿過天瑞徑 橋底的陰影 陽光下的粼光或者 沾滿微塵的大理石球 踏著沿路枯葉偶然 在河畔樹燒焦的坑洞上 絆倒。他們說:在悲情城市 闔上家門就是滲淡的人生 但我剛好在城市邊緣找到位置 做不常做的事情 聽不常聽的歌 在天地人中間打發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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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點半的太陽 如常灼熱我的肩膀 白鷺落在紋絲不動的水面 忙於清點高廈的倒影 我繞過老人們晾在棋盤上的 囁嚅,遙想河對面的山 或山後那大海的敻遼 一道寂寞的橋,吐出行人 從樹蔭通往死寂的樓梯 住在城市邊緣的老人 坐在緩跑徑的長凳上等待 陽光從頭頂奔向山後的大海 用高談闊論的腔調 掩蓋,陽光流轉的速度 *

*

*

我默默看著河畔 熱情交談的人 不參與、不討論 只站在人群的邊緣 感受逐漸下旋的溫度 關於掛在欄杆上的睡衣 老人們大概有難於 啟齒的理由,每天如是 在昏睡的枝頭上晾曬 夕陽亦如常地撫平 我站在橋下皸裂的街磚上 仰看一些瘦削的人影 他們透過魚竿解下疑問 或者提一袋新鮮的魚過橋 在晚霞深處我還聽見: 有人在充滿水影的拱底下唱戲 人聲與蟲鳴混成一體 我從葉影娑婆的階梯上回到 躦動的人群,但夕陽 仍然晾曬著佝僂的人形


小院子 麥燕飛 兩米的圍牆是一種方,也是一種圓。 灰濛的牆身下,花草自主地矮小, 稀疏。旗幟目之所及的三色。 口福,眼福,與食欲。 四把紅椅背的尼龍織椅和它們的玻璃方桌, 張合著於其上的遮光帆布,隨風輒動 像鯨吞藍天的大口 —— 驚人的胃口,驚人的景物情緒 支配浪跡的時間。 它們有時蒙受憂鬱,蒙受空曠 泣出澆花的淚水。 地中海是一頓早餐的距離。 夜,夜是她等待的距離。 我不再刻意出海是為了忠誠我對她的愛。 浪漫離開海面,離開鵝卵石和滑翔的海鷗進駐這裏。 是甚麼把高高在上的小盒子拆卸下來, 原封不動地當作禮物 交給迫在眉睫的廚房? 太陽如何地飢渴。 金色撒在上面,彷彿第一回 讀到糖漿製作的鬆餅瓦樂希。 綠色:芭蕉葉,你在風中爬梳甚麼? 族群的迷迭香,匍匐著一支仿若潰敗的軍隊,出征到哪裏? 告訴我,玫瑰的嫩葉,月季是你的姐妹? 叫不上名字的廚具,如果你有顏色, 你仰望並不存在的畏高。 那是一隻植物天堂裏的鳥, 尖尖的鳥嘴不動聲色直刺我心, 紫色從黃色的蕊裏開出了花。 我誤會了紫色,也誤會了黃色, 雙色的雞冠同時啼唱一支晨曲。 石頭縫中的小菊! 為了頑強,你竟選擇不服, 冒著人鬼獸不分的踐踏的厄運, 活在霹靂的邊緣,空氣的邊緣, 最後毫不費勁地在熟悉的目光中 變成陌生的過客,蒲公英飛走。 一雙眼睛滿載很多個回眸, 每一回都是油脂,黏性,春夏。 下一個春夏,她能夠知道嗎? 那些她曾安頓過的寂寥 被兩個故鄉的燕子帶往另一個南方。

​​阿拉米達漂流 王崢 (新加坡) 在北加州的旱季 渡鴉尋找水源的時候 從樓房後的一片河谷 開始漂流 如同西部的傳教士 我們比淘金者更慢 我們被海灣的風 吞吐著,從露出石頭的 蘆葦灘走入淺水 感受一條夏日的溪流 以掙扎的姿態 給旅行者提供了尊嚴 漂流以對話進行 除了露出額頭的太陽 我們和我們的名字 一同墜入緩慢的河道 栓在魚線兩頭的 一段距離,被我們拉入 一段對話的縫隙,謹慎 地收起所有松樹的影 並查看漏網的秘密 被踩出一路碎響 你看對面的漁民 他們在收桿時擁抱 並分享今日的晚餐 你看兩岸的獵犬 除了低頭嗅著魚腥 便吠著問候另一只 可能是郊狼的同類 還有一個流浪漢 身披魚鱗,僅僅索要了 我們口中的正義 最後是塗鴉者,他們 搖晃著手中的藝術 將鋁罐拋給水中的觀眾 才滿意地離開 我們走入了一條溪流的 宿命,那裏被折斷的 水聲,和我們的腳步 驟停在公路的一側 然後是蜉蝣,野兔 沉默了半秒,便回頭 狂奔如棄世者 只有沉默,沉默地等待 水面照亮被渡鴉 遮滿的天空,閃著 連同回去的路 也終於暗了

Voice & Verse | 聲 韻 | 27


「血之玫瑰」巴勒斯坦詩歌專輯

遺恨與尊嚴 —— 巴勒斯坦詩論 * 文張承志

老蘇菲的音調不高,他不知怎麼就講開了故 事。甲板上散步的人顯然聞見了味兒於是圍過來。

船離港以後,漸漸就被浸入紅海可怕的悶熱

很快,我們的三人角落成了甲板的中心,紅海的夜

裏。從亞喀巴上船的人幾乎都是加沙人。他

航,成了故事會。

們從約旦南下,過海後沿著西奈半島東岸去埃及的 拉法口岸,再從那兒回到加沙。

他的故事,我只聽懂了梗概。正好為了篇幅, 我也只能引用梗概:

我心裏琢磨著這條路線,和戴黑白格頭巾的男 子、穿袍服的女人並排坐在椅子上。頸椎持續疼痛, 在暑熱中漸漸難忍。我離開座位,到了甲板上。 凝固的夜,黑暗無邊,甲板浸著一層水,視野

一個渾身襤褸的乞丐老婆子伏在路邊, 蒙在破麻布頭巾下的身子佝僂著。一隻手伸出 來,搖著一個木碗。

裏浮著蒸霧。阿布.伊斯瑪伊爾對我說,亞喀巴港

第一個走過的是一名官員,那只木碗擋住

出發的渡船沒有甚麼二等一等艙,都是打工者和難

了他的路。他笑了一聲,摸出一張政府佈告,

民。我倆不想回艙裏去,於是打量甲板上的人。一

揉成團,丟在碗裏。

個穿灰白長衫的老頭 —— 剛才見他和我們坐在一

第二個走過的是一個豪商,他被木碗絆了

排,隔著一些婦女 —— 就坐在潮濕的甲板上,在

一下腳,一吃驚大肚子脹崩了一顆紐扣。他嘟

吸一支煙。阿布.伊斯瑪伊爾對我說:

囔了一句,把紐扣扔進碗裏。

「要不要去和那個老蘇菲聊一會兒?」

第三名走過的是一位詩人,他對著木碗停

我當然願意。走上前去,右手撫胸,致禮問好。

住,吟了一首詩,再吹一口氣,把詩吹進碗裏。

沒想到老蘇菲說:「我見過你們。在傑拉什,」我

都走了。那個夜晚就像今夜一樣又熱又

們大吃一驚,「也聽說了你們的事。」 真是紅海遇故知,世界多小!我們一世決行的 捐獻,偏偏他就在場。一問,原來他也是加沙人, 到約旦傑拉什參加了親戚家的一個葬禮,現在回加 沙去。

黑。 密蘇爾的沙漠,亞喀巴的海水,世界酷熱 又冷漠。 乞丐伏在地上,獨自號啕大哭,不是因為 飢餓,她已經對活著絕望。

為了打發悶熱的夜,阿布.伊斯瑪伊爾一句句

這時走來了一個少年,是個海法的流浪

譯,我一句句聽。我們不緊不慢地,和這個巴勒斯

兒。他說:今天有人給了我一個麵包,喏,我

坦老蘇菲攀談起來。我掩飾著一絲激動,因為一連

覺得應該給你吃。

兩次,我與他都那麼神秘地同席,彼此在場。 阿拉伯人的血液裏,潛流著比興和比喻的基 因。他們一旦開口,不像我們會由父母而子女從職 業到家境,而是 —— 講個故事,打個比喻,吟兩 句詩。

2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沒料到襤褸老婦厲聲說:孩子,一個小麵 包能救活瀕死的老婆子嗎?你給了我,自己吃 甚麼? 孩子說:哦,饒恕我,求你作證我沒有傷 害人的尊嚴!安拉說,如果傷害了受施散者的


尊嚴,施散無效。吃吧奶奶。您吃了麵包後我

這一點:「一直到 1952 年埃及革命,成為抵抗文

扶你站起來。雖然路很長,安拉也沒說路是平

學主流的,是使用阿拉伯語通俗語的大眾詩。」

坦的,但是,我會陪伴你。

數百萬巴勒斯坦人包括我們在此打算紀念的、

於是,乞丐老婆子就一口口地,吃了那只

當年六歲的馬哈茂德.達爾維什,家被橫奪人被驅 離。留下的僅有大約 26 萬 2 千人,四分之三是農民。

小麵包。 當最後一口塞進嘴裏,她站起來,破衣爛 蓑的麻布巾滑落在地上。

在抵抗文學(池田修說那其實是亡命文學)整頓成 形之前,大眾詩曾靠著口頭流傳的特點,「成為抵

那一瞬,天破曉了。她在晨曦中變了,隨 著第一聲響起的喚禮詞,她變成了一個姣好的 姑娘,美麗而莊嚴。

抗運動強有力的武器」。 池田修翻譯了一首無名詩人的詩。第二天他就 要被絞死,這首詩是他在行刑前夜寫下的,「至今 沒有一個巴勒斯坦人不知道它」:

猛地一聲高音喇叭響起!甲板上落下一個驚 雷。

夜啊,請你等一等讓囚徒的哭泣結束 這是喚拜聲……晨禮的時刻到了。圍著的人群

拂曉他的肉體會生出翅膀,去拍打風……

忽地一聲散開,老蘇菲也站了起來。他朝我告別地

別以為我的淚是由於恐怖

一笑。我捨不得,抓住最後時刻讓阿布.伊斯瑪伊

它是為了我母親般的家鄉……

爾追問「以後怎麼了」。 他搖搖頭回答:「她是巴格達的公主。不,

已有兩個兄弟,化作了絞架上的露水

是加沙的公主。以後的事還用我說麼?他們結為夫

明天妻子將怎樣度日,她將怎樣嘆息 2

妻,甜美百年,」他一邊走開一邊加上最後一句:

當戰鬥要我去買槍 —— 她摘下自己的手鐲 3

「直到以色列出現。」 甲板上散開的人群也聽見了,他們都朝我一 瞥:那眉目間的神情,能夠意會,不可言傳。

與這些詩的流傳吟誦、醞釀問世、遭受鎮壓

天雖然還是漆黑,船上已經人聲鼎沸。我倆也

幾乎同時,八歲的馬哈茂德.達爾維什回到巴勒斯

擠進盥洗室,和無數粗壯的胳膊碰撞著,準備紅海

坦。但不僅家園不復存在,而且由於錯過了 「住民

的晨禮。

登錄」,直至 1966 年這個巴勒斯坦孩子被定為「法

的不在」者 —— 無疑,屈辱和憤怒,會在孩子心 二

中發酵成詩。 哦,馬哈茂德,雖然我想直抒胸臆地對你傾 紅海一夜,於我如一次再教育。在溽暑的甲板

上,我不僅那麼近地貼近了巴勒斯坦人,他們的氣 質、尤其表達的方式令我驚異。我察覺這是極其藝 術化的民族,不喜歡平白敘述,他們滿腹詩意。

訴,但是 —— 引用西方國家詩人的原文,對中了 「濫愛詩毒」的國人或許更有說服力? 下一段,引自日本著名評論家和詩人四方田犬 彥翻譯的達爾維什詩集《畫在牆上》4:

難怪在 1948 年的毀滅之後,詩歌的抵抗與步 槍的抵抗幾乎同時發生。後日成為日本大阪外國語

馬哈茂德八歲那年,在小學校來賓聚集的

大學校長的池田修 1973 年還年輕,他的論文〈從

席間,被教師要求朗讀自己寫的顯彰以色列國

1

巴勒斯坦抵抗文學之中 —— 詩的戰鬥〉 就總結了 1 2

家的詩。他在並排坐著的來賓和學生面前,用

池田修:〈パレスチナ抵抗文学から——詩のたたかい〉,收入《アラブの解放》,p.253–273,ドキュ ドキュメント現代史13,平凡社,東京。 ト 「嘆息」前略去「為我和孩子」幾字。

3

如上註,p.255–256。

4

四方田犬彥:〈マフムード · ダルウィーシュ覚書〉、《壁に描く》、p.153–154。書肆山田、東京、2006 年。關於書題,譯者在162頁解 釋:「日譯雖然題為《畫在牆上》,但阿拉伯文原題《ジダーリーヤ》有像『牆一樣』『壁畫』之意。」薛慶國、唐珺譯為《壁 畫》。原文 ‫ جدارية‬Jadārīya,壁畫。 Voice & Verse | 聲 韻 | 29


阿拉伯語朗誦了巴勒斯坦少年向猶太少年傾吐

因為我總被審問

的詩:

因為我的家總被搜查 因為我連一張紙也買不到

你在太陽底下隨便玩,還拿著玩具

所以我把回憶,以及秘密

我甚麼也沒有。

刻在庭院前的橄欖樹上

你家有房子,我的沒了。 你有節日,我沒。

我刻上我的故事和悲劇

一塊玩怎麼就不行?

刻上悲哀的,我的被偷盜的柑橘林和死者墓裏 的一切

這是詩人達爾維什的處女作。翌日,他被 以色列軍隊的司令叫去,不僅詩被狠狠地罵,

我刻著體味過的所有苦痛

還威脅說為這事他父親要丟了工作。少年還不

十倍甘甜,也不能治癒的苦痛

能明白其中理由,但一想到家人他哭了。不久 他還是不得已轉了學。順便提及:日後他幾度

我刻著每一塊被偷走的土地的號碼

被以色列軍警投入牢獄,罪狀也常是朗讀了

刻著地圖裏我的村莊,它的所在和邊界、它被

5

詩、以及無許可在(以色列)國內移動 。

毀壞的村民房子 我刻上被連根拔掉的樹叢,被踐踏的野花

馬哈茂德,我想,死去的你一定珍視這八歲的 處女作。這幾句,這簡單得幾乎回歸了語言與人的

我要刻上所有拷問者的名字

原初的幾句話 —— 不僅是一切的起點,也是冥冥

刻上囚徒的名字,和嵌入我手腕的 —— 手銬

中存在的天下公理的創造。 讀者,敬請留意:這不是一個天才少年的故 事,這是一個巴勒斯坦兒子的故事。他站在成群的

的種類 我要刻上看守拿著一份文件,蠻橫地把它摔在 人頭上時的髒話

農民、醫生、知識份子之間,故事、抗議、語言、 美感一起溢出,像一滴水誕生於湧漲的大潮。

我刻上「卡福爾.卡西姆喲,不要忘記!」 我刻上「黛兒.亞辛喲,你的記憶永不磨滅!」

我刻上「經歷了一切考驗苦難,我們抵達了悲 劇的極限」 描畫那世紀的大潮,需要正義的筆和厚厚的篇

幅。他們席捲而來,以英勇衝擊的浪頭,推出一個

我要刻上,太陽的訴說月兒的私語

個的才華。

戀人離去的井台上雲雀的啁啾

詩 人 陶 菲 格. 扎 雅 德(Tawfīq Ziyād,1929– 6

1994)的名篇〈橄欖樹〉 不能忘記。

為了追憶……在院子前的橄欖樹上 我刻著

應該說,使用「橄欖樹」作題目的文學作品數

悲劇的一切情景

不勝數,但唯這一篇激活了「橄欖樹」這一宗教之樹、

慘事的所有場面

歷史之樹的象徵意味。它攜著強大的歷史感覺,使所

從開始,到結尾

謂的政治抵抗與美學抵抗,水乳不分,浸透一紙。 自從努哈(諾亞)方舟的傳說被記載,橄欖樹, 因為我並不編織圍巾

7

就是世界文明中「和平」的最基本意象。「晚上鴿

5

原文「移動」,指旅行、搬家等。

6

本文所引阿拉伯詩,除注明者外,均為張承志轉譯自池田修、四方田犬彥日文版,見前注。

7

作者在借用法國大革命中,德法日夫人(Madame Defarge)把仇敵名字織進圍巾的故事。

3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子回來了,嘴裏銜著一個新擰下來的橄欖葉」——

勒斯坦抵抗之中,詩歌、詩意、詩一般的表達,在

於是人們知道:災難結束了,和平降臨了。

詩的體裁框架內外橫溢。莫若再引用些溢出「詩框」

陶菲格.扎雅德的這首詩,使一株橄欖樹迎著

的例子:

讀者的視野,栩栩如生,悲憤而莊嚴。它不僅是對

1958 年,阿爾加利利的抗議遊行被鎮壓,「多

背叛聖經的叛徒的問罪,也是對和平復活的嚮往。

數詩人遭到逮捕。緊接著就在那個地區流傳起一個

全詩不見宗教民族,每個人都感到共鳴。它的美感

民謠」11:

如同橄欖,隨咀嚼滋味沁心。 如繼續引用則篇幅太長。如詩人薩米赫.阿 爾.卡塞姆(Samīḥ al Qāsim),巴勒斯坦抵抗詩

在阿爾加利利的阿爾納西夫,警察失敗嘍 阿拉伯的土地解放了

人的另一個代表人物 —— 面對著旱渴嶙峋的沙漠,

達揚喲,快收拾行李滾開吧

他傾吐了對土地和故鄉的愛。

塞得港開始了新歷史…… 這首詩的韻律看似簡單,但這像一種古老的擊

清晨從我的窗邊走過 8

親切的地平線,負傷者的身影……

掌慶祝,使人聯想《古蘭經》第 111 章〈棕繩〉。

像泉水一樣流進乾渴的沙漠

塞得港指的是埃及革命。達揚是當時以色列農業部

—— 我的阿拉伯沙漠

長,他蠻橫下令沒收阿爾加利利地方三個村莊的土 地,引起了農民的抗議,也引發了詩歌的流行。

這種愛、以及它的真摯與烈度,是理解巴勒斯

詩意並不在分行押韻。也許行為更富詩味。據

坦問題的核心之一。這種愛的對象,‫ نطو‬/waṭn 的含

池田修:「一個名叫阿布.哈麥德的老農夫突然被

義是「家園、窩、故鄉」。它的蘊含,非近代概念「國

傳喚到海法的法院,通知他他的土地已被沒收。他

家」所能替代,更與資本派生的、侵略的殖民主義

完全不知這個裁判,於是強烈地爭辯。發怒的法官

「國家」決然不同。由於歷史的扭曲,「國家」一

威脅他說,老頭,為了你自己還是聽從判決好些。

語置換了它也曲解著巴勒斯坦人的情感 ;其實一個

你還要說不滿話麼?阿布.哈麥德回敬他說:『全

世紀前赴後繼無法妥協、不停用詩歌和血肉呼喊的

是胡扯,法官。你的判決,簡直是地裏爛黑乾枯的

—— 其實簡單至極,只是樸素的「家鄉愛」(ḥubb

莢豆秧子!』」12

waṭni)。

當一個以色列「灌溉計劃」要毀掉七個阿拉伯 9

村莊的時候,一首無名詩人的詩立即傳開 :

若允許我來評選 —— 詩之桎梏不能容納、而 詩意最深的一例,我無法不想起伽桑.卡納法尼的 〈太陽下的人〉。那是標準的短篇小說,更是直刺 人心的詩。尤其這一篇又迫人聯想今日敘利亞滾

節日死了,歌聲消失,明年再也沒有節日

滾的難民,認識到慘劇已連演了七十年。這是一

孩子的遊戲不見了,小鳥也不復歌唱……

篇 —— 描寫掩埋屍體的敘事詩:

黎明是黑暗,太陽是吊在天上的黑石頭

一個罐車司機,把三個逃難者藏在車裏企圖越 過檢查站。毒陽烤曬,氣溫六十度,鬼門關般的檢

正如達爾維什所說:「語言的名匠在血的雄辯

查站擋著路。由於拖延太久,三個難民都窒息而死。

面前不能修辭。所以我們的語言和我們的權利一樣

司機心如刀割,在沙漠上,他決心至少要鄭重埋葬

10

單純」 —— 有一個現象不能忽視:農民的表述也

死者。但他精疲力竭,兩臂像注射了麻藥。在痛苦

許並不遜於詩人。在堪稱人類抵抗史上最醒目的巴

的盡頭,他把朋友的屍體拋進了垃圾堆。結尾是如

8

本文略去「他們在焦渴的塔衣茲小鎮受傷,走向赤紅的山麓休養,水澆灌著自由的百合」。

9

池田修,前注。本文有刪節。

10

〈大侵入的前夜〉,刊《世界》2002年6月號,p.52。岩波書店,東京。

11

池田修,引詩同見前注,p256。

12

池田修,見前注,p256。

Voice & Verse | 聲 韻 | 31


下幾句:

千里打動了無數人心。你在醫院寫下遺言般的〈壁 畫〉,彷彿一篇古老的懸詩在巴勒斯坦的綠洲上高

只聽見砰的一聲轟響 扔第三具屍體,比前兩具容易些

掛,遙對著天房。 借助一個美人形象進行抒發,是阿拉伯也是所

他跳出鐵罐,慢慢關上蓋子,再從鐵梯下到地面

有詩歌的手法。我在紅海上邂逅的那位加沙老人,

四周一團漆黑,他感到欣慰

他紅海夜談的結尾就是美人現身。如今你已離去,

因為他不願再看

馬哈茂德.達爾維什,但你也一樣,你曾以面對一

死者的面孔

個巴勒斯坦少女的姿態 —— 不是輕浮地吹出一口 氣,而是傾吐胸中的誓言。

難怪傳說卡納法尼是詩人。卡納法尼(Ghassān Kanafānī,1936–1972) 是 巴 勒 斯 坦 解 放 人 民 陣 線

你美得宛若大地,宛若兒童,宛若茉莉

(PFLP)的發言人,他寫過小說、散文甚至劇本,

我發誓:

就是沒寫過「詩」。日本關注巴勒斯坦運動的倡導

我將用眼睫縫一條手帕

者之一、前電影明星李香蘭(山口淑子),是卡納

在上面為你的雙眼繡一首詩、一個名字

法尼的知音。卡納法尼第一次見到她,就送給她一

我用在詠唱中融化的心臟澆灌它……

個阿拉伯語名字「加米拉」(Jamīlah,美麗),李

它便伸展出林蔭的亭台……

香蘭珍視這個名字,把它當作自傳第一章的題目,

我將寫下,比烈士與親吻更尊貴的詩句:

並抱養了一個巴勒斯坦嬰兒。但李香蘭對卡納法尼

「那曾是巴勒斯坦,那依舊是巴勒斯坦!」

最好的追悼,是她準確傳達了卡納法尼的基本觀點:

…… 她的眼睛和紋身,是巴勒斯坦的

巴勒斯坦人鬥爭是為了回到家鄉巴勒斯

她的名字,是巴勒斯坦的

坦。……我們的敵人是猶太復國主義而不是猶

她的夢想與憂愁,是巴勒斯坦的

太人和猶太教徒。我們解放巴勒斯坦的目的,

她的紗巾、雙足和身體,是巴勒斯坦的

就是為了讓阿拉伯人、猶太人、基督徒等過去

她的言語與緘默,是巴勒斯坦的

曾一直在巴勒斯坦土地上和睦相處的人們,再

她的聲音,是巴勒斯坦的

次一起生活。

13

她的出生和死亡,是巴勒斯坦的

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就是這顆如詩的良心,1972 年

我把你夾在發黃的記事本裏,作我詩歌的火焰

7 月 8 日被以色列用汽車炸彈殺害。參加他葬禮的

我懷揣你,作我旅途的食糧 14

人,據李香蘭記載有七萬人。 卡納法尼和他的〈太陽下的人〉—— 使詩的

這樣的詩,這麼沉重的情感,引誘著翻譯的語

意味和詩人的定義,砰然一聲,提交到世界詩壇面

言熱情。池田修對這一節分析說:「當詩人寫道『她

前。

是巴勒斯坦的少女……而且,今天依舊』的時候, 我們就自然理解了『她是巴勒斯坦的土地…… 而 且,今天依舊』。」15

你刻畫在抵抗之牆上的遺言,我讀了又讀。詩 現在應該回到你,馬哈茂德。

行間浮現出你們的群像,你們不斷累積,新詩層層

你著名的長詩〈來自巴勒斯坦的情人〉,一瀉

加入逝者的篇篇舊作。達爾維什,卡納法尼,陶菲

13

〈 誰も書かなかったアラブ 〉(誰也沒寫過的阿拉伯),p.168–169。見拙作《敬重與惜別——致日本》第四章。中國友誼出版公 司,2008年。

14

《來自巴勒斯坦的情人——達爾維什詩選》,薛慶國、唐珺譯。

15

池田修,見前注,p.266。

3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格.扎雅德,還有被絞殺的無名詩人 —— 你們寫

長。馬哈茂德,最後,如果要我指出最喜歡你哪些

詩不是輕浮地吹口氣。

詩句,也許,它們是這麼幾行:

每一個你,你們用詩,催促我們學習自幼學習 的正義。我從你們的詩中只讀懂了這一句暗示 ——

你是我的年輕我是你的影子

哪怕世界墮入不義,哪怕不僅戰士的槍而且詩也最

—— 像艾力夫一樣直立

終失敗,要相信還有正義留存。

成為閃電

是的,正義是敗者懷抱的信仰,它是詩的終

……

極。它召喚人的追隨,一字不改,以心比心。

我們再次合一

不僅用「比蜂蜜、比接吻更甜的句子」,你也

你是我的證據我是你的隱喻 —— 像命運偏離了路

用行為註釋自己的詩。你提醒詩人不等於妥協者, 所以拒絕出任「路線圖」的文化部長。你提醒詩歌 界由三種人構成,詩人、殺手、讀者。你一直預感 著難以規避的誤讀,你擔心「詩在誤解的祭壇之上

在紀念你的此岸,我捧起雙掌,以你熟悉的形 式。

16

被殺死,因刻意的陳詞濫調,成為謬誤的犧牲」。

我缺席但是我緊靠著你們 —— 從那八歲的兒

我懂得你的意思,馬哈茂德。此刻我們滿心

童,到犧牲的卡納法尼,從紅海的加沙老人,到絞

迷茫。在持續一個世紀的屠殺與壓迫下,在撒旦當

架上的無名詩人。

家天下失義的時代,戰士化成白骨,人民只求喘

我將一直追隨著你們的靈魂。當你們伸出祈

息 —— 詩的抵抗是脆弱的。並非悲劇之後總是喜

求的雙手時,在你們滿是皺紋的掌心,一些紋路會

劇 ;詩不僅可能被殘暴的推土機活埋,還會被資本 的宣傳機以「藝術和美學」的名義,搖頭擺尾低吟

游離聚合,變成一個短語:‫( ءاعد نم نيصلا‬du‘a’ min alṢīni)—— 中國的祝福。 V

高唱地否決! 唯因此詩才決意自衛。它滿懷遺恨,守護尊 嚴,抗議熱銷齊唱的侮辱。當「愛的濫唱」侮辱了

2016 年 12 月 12 日 轉載自《今天》第 115 期

死去詩人的尊嚴,當詩在誤解的祭壇上朗誦,「詩 的犯罪」命題就成立了。 你早在八歲就被判「不在與缺席」。你控訴「我 們在場,只是為了見證別人拿著殺人武器宣佈我們 的缺席」。—— 那麼我也缺席,馬哈茂德。像那個 紅海夜話的孩子一樣,我只在意你們的尊嚴。我不 作左手高官右手豪商的偽詩人,也不參加「詩的犯 罪」。 我缺席,我放棄見你,哪怕我想念你。因為我 拒絕劊子手搜身的侮辱,我的護照也拒絕殺人槍口 的蓋章。 我能做的,只是在撒旦充當總指揮的大合唱 中,效仿你們,在這世間的一隅,以詩抵抗。 五 本來想寫一篇短小的文字,不想一氣寫了這麼 16

四方田犬彥:《壁に描く》,p.160。

Voice & Verse | 聲 韻 | 33


「血之玫瑰」巴勒斯坦詩歌專輯

馬哈茂德.達爾維什(Mahmoud Darwish)小傳 文薛慶國

哈茂德.達爾維什(Mahmoud Darwish),

唱。他還當選為巴解組織執委會成員,曾應阿拉法

巴勒斯坦著名詩人,當代阿拉伯詩壇最傑出

特之邀起草《巴勒斯坦獨立宣言》。

的詩人之一,在阿拉伯世界廣受愛戴,在世界詩壇 也享有盛譽。 1941 年,達爾維什出生於加利利附近的巴勒

海法—貝魯特—巴黎—拉姆安拉,構成了達 爾維什半個世紀的流亡軌跡。以流亡地的變換為參 照,達爾維什的詩歌創作可劃分為四個階段:

斯坦村莊比爾瓦。1947 年,為躲避第一次中東戰爭

第一次中東戰爭結束後,達爾維什流落到海法

的炮火,他隨家人前往黎巴嫩避難。戰後,因家鄉

定居。在被佔領土度過的青年時期,是詩人創作的

被佔,他只得遷居另一被佔城市海法。他在海法讀

第一階段。其間,他陸續出版了《無翼鳥》(1960)、

完中學,加入了以色列共產黨,並擔任該黨機關報

《橄欖葉》(1964)、《來自巴勒斯坦的情人》

的編輯,其詩歌生涯也從此開始。1961 至 1969 年

(1966)、《黑夜盡頭》(1967)、《我的愛人從

間,他因被指控從事反對以色列佔領的政治活動,

夢中醒來》(1969)、《鳥兒死在加利利》(1970)

先後五次被捕入獄。

等詩集。這一階段,達爾維什親歷了祖國淪陷、無

1970 年,他前往蘇聯,在莫斯科社會科學院

家可歸的不幸,也參與了收復故土、追求自由的抗

留學一年。此後,他經友人介紹前往開羅,在著名

爭。他的詩歌(其中不少是在牢獄中寫就)敘述了

的《金字塔報》作家俱樂部任職,結識了多位阿拉

自己及家人「被從故土連根拔起」的不幸,也表達

伯世界一流的作家詩人。1973 年,他又流亡至貝魯

了堅貞不屈的意志。這一階段詩作的基調是悲憤

特,在此生活了將近十年。1982 年,以色列為清除

的,但其中也流露出對正義事業的信仰,對抗爭必

巴解組織而入侵黎巴嫩,他被迫流亡到突尼斯。後

勝的樂觀。這一時期的詩風,總體上通俗曉暢。因

受阿拉法特的委託,前往巴黎擔任巴勒斯坦文化刊

此,他被冠以「人民詩人」、「愛國詩人」、「抵

物《迦密山》的主編,在巴黎斷斷續續生活了十年。

抗詩人」的稱譽。

1995 年,巴勒斯坦在約旦河西岸成立自治政府後,

自 1970 年開始,詩人先後在莫斯科、開羅和

他做出了回歸祖國的抉擇。晚年在巴勒斯坦城市拉

貝魯特等地流亡,並在貝魯特工作至 1982 年以色

姆安拉及鄰近的約旦首都安曼兩地定居。

列入侵黎巴嫩。客居貝魯特期間,詩人陸續出版《我

2008 年,他前往美國休斯敦接受心臟手術,8

愛你或者不愛》(1972)、《7 號的嘗試》(1974)、

月 9 日因手術失敗而去世。按其遺願,遺體運回拉

《那是她的圖像,這是情人的自殺》(1975)、《婚

姆安拉安葬。巴勒斯坦權力機構主席阿巴斯宣佈,

禮》(1977)、《高影讚歌》(1983)、《海之頌

舉國哀悼三天,悼念這位偉大的「巴勒斯坦的情

的圍困》(1984)等詩集。這一階段,達爾維什繼

人」。

續書寫他苦難的祖國,並開始關注整個阿拉伯民族

自 1960 年出版第一部詩集《無翼鳥》以來,

的命運。客居他鄉,頻繁出入車站、碼頭和機場,

達爾維什共出版了二十餘部詩集和散文集,獲得過

詩人更深切地體會到無家可歸的悲慘,也對個人和

十多項國際詩歌獎,其作品被譯成二十多種語言。

祖國的命運有了更為冷峻的思考。流亡生涯的艱

他的許多詩篇還被譜成歌曲,在阿拉伯世界廣為傳

辛,對故土和祖國的思念,成為詩人第二階段創作

3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的重要主題。較之前期詩歌,這一階段的詩歌在主

與詩人理想中的祖國相去甚遠。進入 21 世紀後,

題、情感和形式上體現了更有深度的複雜性,也有

新世紀的中東並未迎來和平的曙光,巴以雙方不斷

了更多的抒情意味,悵惘、深沉,構成這一階段詩

爆發大規模流血衝突,他的定居地拉姆安拉一度被

作的基調。他筆下的意象變得豐富而密集,作品的

以軍圍困三年之久。在令人窒息的現實壓力下,詩

象徵意義也越發深邃,他還開始嘗試寫作長詩。

人忍受著挫敗和失落帶來的苦痛,致力於創造一個

1985 年起,達爾維什開始了在巴黎的十年旅

語言中的詩意祖國,這個祖國具有缺席與在場的雙

居生活。在此階段創作了《她是一首歌,她是一首

重屬性:現實意義的缺席與精神意義的在場。在重

歌》(1986)、《更少的玫瑰》(1986)、《我見

構祖國的事業中,人是主導因素。因此,達爾維什

我所願》(1990)、《十一顆星辰》(1992)、《為

的暮年詩作又是對人本的回歸,他更加關注有血有

何你將馬兒獨自拋下》(1995)等詩集,以及散文

肉的個體命運與人性本質,喜愛表現生活細節之

集《為了忘卻的記憶》(1987)、《描述我們的境

美,探索自我與他者的關係,倡導人道精神和人文

況》(1987)、《等待野蠻人》(1987)、《臨時

情懷,反思民族文化,審視生命與死亡,呼籲自由、

話語的臨時過客》(1991)。達爾維什認為,從某

愛與希望。

種意義而言,直到巴黎,他的詩歌才完成了真正意

達爾維什的詩歌歷程,是伴隨流亡地的變化,

義上的誕生。遠離祖國的距離感使他能夠以「旁觀

不斷擴充、深化的漸進性革新歷程。他在整個創作

者」的姿態冷靜審視祖國、阿拉伯民族和世界,並

生涯都不斷嘗試拓寬自己詩歌天地的可能性,暮年

從一個新的高度思考詩歌和人生的意義。他開始思

的他堅稱自己「依舊在艱難學步,以期經過長途跋

索:自己來自一個個體缺乏自由、群體未獲解放、

涉,走向尚未寫就的我的詩篇。」通過達爾維什的

國家沒有依託的國度,這一背景必定要讓自己的創

詩歌,巴勒斯坦,這個詩人心目中像杏花一樣「透

作受到局限和制約嗎?還是有可能使之變得更為豐

明、輕盈、柔弱、細密」的國度,連同她正義的事

富、深刻和獨特?巴勒斯坦這塊土地承載的光榮與

業,以及那些鮮活真實、飽受苦難卻不失尊嚴的無

夢想、經歷的苦難與爭鬥,難道不正是人類從遠古

名者群像,一起走進了世界文學的殿堂,讓各國富

走向未來的艱辛歷程的縮影?這一思考讓他的創作

有良知和正義感的讀者為之動容。 V

逐漸進入了一個新階段。祖國和流亡地,依然是他 詩作的重要主題,然而,詩人處理主題的角度和高

轉載自《今天》第 115 期

度有了變化,他在其中貫注了更多人性的、人類的、 美學的乃至神秘主義的元素和色彩。這一階段的詩 作中還大量出現具有兩河流域特色的神話歷史意 象,開創了一種秉承文化遺產的現代神話結構,作 品呈現出史詩般的磅礡大氣。由於中東和平進程陷 入僵局,1993 年巴以雙方簽署的《奧斯陸協議》令 人失望,詩人的部份作品也流露出對現實和未來的 無奈與挫敗感。 1995 年,詩人最終結束長達 25 年的流亡生活, 在巴勒斯坦的拉姆安拉和約旦的安曼兩處定居,潛 心創作,發表了《陌生女人的床榻》(1999)、《壁 畫》(2001)、《圍困的境況》(2002)、《不要 為你的所為道歉》(2003)、《宛若杏花或更遠》 (2005)、《蝶之痕》(2008)、《我不想結束這 首詩》(詩人逝後於 2009 年出版),還發表了散 文集《在場的缺席》(2006)、《歸者的困惑》 (2007)。雖然回歸祖國,但是現實中的巴勒斯坦 Voice & Verse | 聲 韻 | 35


「血之玫瑰」巴勒斯坦詩歌專輯

馬哈茂德.達爾維什(Mahmoud Darwish)生平自述 編譯薛慶國

哈 茂 德. 達 爾 維 什(Mahmoud Darwish)

先,讀者所關心的我的生平,都寫在我的詩裏了。

莊比爾瓦。1947 年 6 歲的達爾維什和家人在槍炮聲

有一種說法認為,每一首抒情詩都是詩人的自傳。

中被逐出故鄉。他和成千上萬個巴勒斯坦人一樣,

還有人認為,讀者要讀懂詩歌,和詩人交流,並不

在家鄉被佔領、摧毀之後,不得不逃離家園,流落

需要瞭解詩人的生平。其次,要寫自傳,我首先要

到黎巴嫩南部。

覺得這對讀者有益。可是說實話,我的生平很平凡,

1941 年出生於位於加利利附近的巴勒斯坦村

對於寫自傳,達爾維什有他自己的想法:「首

「我記得的第一個黎巴嫩村莊是拉米什,後

所以我至今還沒有寫自傳的想法。我不喜歡過度訴

來我們又搬到傑津、達莫爾。我對於達莫爾的記憶

說自己的私人生活,以及純屬自己的問題。我也不

非常清晰:海濱,香蕉園……當時我只有六歲,但

願意自吹自擂,自傳往往有自吹自擂的傾向,傳主

現在還能清晰地回憶起那時的許多事情。當時我還

筆下的自己彷彿是另外一個人。在《平常悲傷日

希望能在戰爭結束後回到故鄉,但祖父和父親知道

記》、《為了遺忘的記憶》等散文集中,我其實寫

這已經不可能了。後來,一個熟悉加利利一帶小路

了我個人生活的某些方面,尤其是童年和 1948 年

的巴勒斯坦嚮導,帶我們回到了家鄉。我們住在朋

的巴勒斯坦淪陷。」

友家裏,因為比爾瓦村子已經不存在了,以色列人 在那裏建起了農莊。回到出生地的夢想未能實現,

莫斯科

我們流落到北部的一個叫作代爾阿薩德的村莊,成 了難民。當時,要獲得居住證非常困難,因為我們

1970 年,達爾維什前往蘇聯留學。就此他說:

是『非法』進入者。在以色列登記居民時,我們的

「我第一次離開巴勒斯坦,是前往莫斯科社會

身份是『缺席者』。根據以色列法律,我們確切的

科學院留學。在莫斯科,我住在大學城的宿舍裏,

身份是『缺席的存在者』:即肉體上是存在的,但

並沒有真正意義上屬於自己的家。

沒有明確身份。我們的土地被沒收了,只能淪為難 民。」

「我在莫斯科住了一年,那是我第一次與外部 世界接觸。1968 年,我曾想去巴黎,而且還到了巴

達爾維什全家後來又移居到海法附近的村莊傑

黎機場,但是海關人員沒讓我入境,因為當時我持

迪達,並在那裏擁有了一套房子。「在海法,我住

有以色列頒發的護照,但國籍標註為『未確定』,

了十年,讀完了中學,還在《聯合報》擔任編輯。

法國人搞不明白巴勒斯坦問題的複雜性。既然我的

那十年裏我不能離開海法。後來我們獲得了身份

護照是以色列頒發的,可是國籍怎麼會『未確定』

證,類似於居住證。整整十年,我不得離開海法。

呢?我費了半天口舌,想說明我是巴勒斯坦人,但

其中,在 1967 至 1970 年間,我被軟禁在家裏。警

也沒能說服海關人員。他們在機場上盤問了好幾個

察可以在夜間到我家搜查,看我是否在家。由於被

小時,最後還是把我遣返回去。

控從事反以活動,在 1961 至 1969 年間,我先後五

「莫斯科是我接觸的第一個歐洲城市,第一個

次入獄,而且根本沒有審判。後來,我不得不離開

世界級大城市。我對那裏雄偉的建築、博物館、劇

被佔領土。」

院、大河留下了深刻印象。你可以想像我這樣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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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學生,從被軟禁的生活環境一下子來到一個大

基姆的辦公室也在那一層。哈基姆單獨用一個辦公

都市的反應。我學了一些俄語,以便應付日常生活。

室,我們其他人共用一個辦公室。我和馬哈福茲、

在每天都接觸到俄羅斯人面臨的問題之後,我原先

伊德里斯結下了深厚的友誼。他們兩人個性反差很

想像的莫斯科是『窮人的天堂』這一念頭,就徹底

大。馬哈福茲非常守時,也很自律,每天準時來準

不復存在了。我發現,莫斯科並非蘇聯人宣稱的那

時走。有時我問他:『您想來一杯咖啡嗎?』他會

樣是『窮人的天堂』。

先看看手錶,是不是到了喝咖啡時間。而伊德里斯

「我不再相信共產主義的所謂理想,但我對馬

則完全不拘小節,生活總是亂糟糟的,但他十分豪

克思主義依然懷有信心。我們想像中的、蘇聯媒體

爽。在開羅,我還結識了好幾位我很喜歡的詩人:

所宣傳的莫斯科,和人們實際生活中的莫斯科之間

薩布爾、希賈茲、冬古勒等等,我和他們的關係都

有著巨大的反差。在實際生活中,人們面臨著權利

非常親近。開羅確實是我生活中十分重要的一站。

被剝奪、貧窮、恐懼等種種問題。讓我深感震驚的

「在開羅,我的詩歌寫作也發生了轉變,可以

是人們的恐懼感,當我和當地人交談,他們只有在

說出現了一個轉折點。我在被佔領土的時候,人們

私下裏才會說真話。除了恐懼之外,我還發現國家

總把我當作一個『抵抗詩人』。1967 年戰敗 1 之後,

機器幾乎無所不在。總之,我眼中的莫斯科,不再

阿拉伯人會為每一個來自巴勒斯坦的詩人或作家鼓

是一個理想之城,而只是一個普通城市而已。」

掌,無論其作品是好是壞。阿拉伯人發現:在被佔 領土上還有人在作抗爭,在捍衛自己的權利和身

開羅

份。所以,對巴勒斯坦人的看法帶有一點神聖化了, 人們不是從審美的角度、以文學的標準看待巴勒斯 開羅是達爾維什離開祖國後前往的第二個外國

坦人的創作。在開羅期間我完成的一首重要長詩,

都市。他說:「1970 至 1972 年的開羅之旅是我人

題為〈在咖啡廳裏喝咖啡的狼〉。這首詩發表在《金

生中十分重要的事件。到了開羅後,我決定離開巴

字塔報》,後來被收入詩集《我愛你或者不愛》。」

勒斯坦,而且不再回去了。做出這個決定並不容易。 在開羅我早晨醒來,不確定我到底身處何地。當我

貝魯特

打開窗戶,看到了尼羅河,這才確定我身在開羅。 對於開羅,我總是百感交集,但讓我高興的是,我

「離開開羅後,我直接前往貝魯特,自 1973

生活在一個阿拉伯城市,街道的名稱是阿拉伯語,

年至 1982 年,一直在那裏生活。我至今依然懷念

人們說的是阿拉伯語。更重要的是,我發現自己就

貝魯特。可以說,我患上了一種美好的病症,那就

生活在我曾經讀過、十分喜歡的文學文本之中。我

是『永遠懷念貝魯特』。我也說不清原因何在。我

屬於深受埃及文化、埃及文學影響成長的一代人。

知道黎巴嫩人不喜歡別人這樣稱讚他們的城市,但

在開羅,我見到了許多我閱讀過的作家,其中有些

是貝魯特在我心中確實佔有特殊的位置。遺憾的是

人,我一直視為自己的精神之父。

我只在貝魯特生活了幾年時間,那裏是各種文學流

「我見到了著名歌手瓦哈布和哈菲茲,還見到

派、思想潮流、政治運動的實驗場,各種派別相互

了小說家馬哈福茲、伊德里斯和劇作家陶菲格.哈

碰撞,但又相安無事,但遺憾的是戰爭爆發了 2,我

基姆。但遺憾的是,我沒有見過女歌唱家烏姆.庫

的詩歌創作也受到了影響。

勒松和文學家塔哈.侯賽因,雖然自己很想拜見這 兩人。

「我認為我最美的詩集之一,是《那是她的圖 像,這是情人的自殺》。但在戰爭爆發後,轟炸、

「我很感激《金字塔報》主編海卡爾先生把

仇恨、殺戮、鮮血、死亡,這一切佔據、玷污了貝

我安排在《金字塔報》作家俱樂部工作。我的辦公

魯特的天空。我的幾位好朋友就這樣死於非命,我

室在報社 6 層,馬哈福茲、伊德里斯和陶菲格.哈

參加過好幾個人的葬禮,其中之一是巴勒斯坦小說

1 2

1967年6月5日,以色列對阿拉伯國家聯軍發動突襲,大獲全勝。這是20世紀爆發的第三次中東戰爭。

1975年9月,黎巴嫩爆發全面內戰,黎境內各派別、巴勒斯坦游擊隊員、以色列、伊朗、敘利亞等地區勢力都不同程度捲入內 戰。黎內戰持續15年之久,1990年才正式結束,給黎巴嫩造成了巨大的人員傷亡和經濟損失。

Voice & Verse | 聲 韻 | 37


家格桑.卡納法尼。我認為,內戰打亂了貝魯特曾

魯特大使的幫助下,經過幾天的輾轉周折,我終於

經醞釀的許多文化和思想計劃。人們捲入到相互爭

離開了貝魯特,來到黎巴嫩北部城市的黎波里。我

鬥、交戰的不同陣線之中。

和同行的朋友去飯館吃飯,我們要了一份魚,因為

「戰爭剛開始,我就對朋友、熟人表達了對戰

連續吃了好幾天罐頭,實在吃膩了。其間我去衛生

爭結局的悲觀。我提出了這樣的問題:作為巴勒斯

間洗手,在鏡子裏,我猛然見到一個鼻子,上面架

坦人,我們能否不捲入這場戰爭?對這個問題,官

了一副眼鏡。有那麼幾秒鐘,我沒有辨認出鏡子裏

方的答案是:巴勒斯坦人在戰爭中只是保護自身,

的這張臉,彷彿那是別人的臉。」

反對將我們逐離的企圖。但是,當我們試圖在貝魯

1982 年初,達爾維什來到大馬士革,出席大

特建立一個類似的『國中之國』時,我們確實犯了

馬士革大學為他舉行的詩歌朗誦會。活動原定在大

錯誤。

學階梯教室舉行,但因為參加人數太多,階梯教室

「我面對黎巴嫩人感到羞愧的是,巴勒斯坦人

容納不下,主辦方只好把會場改在公交站附近的阿

在黎巴嫩的國土上設立路障,盤問經過的黎巴嫩人

薩德會堂。達爾維什一到現場,發現會堂大廳座無

身份。當然,有人會做出各種解釋,找出各種理由,

虛席,當地的一位詩人朋友對他說了一句他後來經

但我卻永遠為之羞愧。我向自己、也向那些熱心於

常提及的話:「天哪!如果我們這些詩人今天把你

巴勒斯坦事業和民族解放運動的朋友們提出了許多

殺了,然後去跟法官解釋理由,估計他會判我們無

問題,其中包括:我們在黎巴嫩獲勝,到底意味著

罪的!」

甚麼?這個問題一直糾纏著我。假如戰爭結束,我 們獲得了勝利,這意味著甚麼呢?難道是我們要佔

從突尼斯到巴黎

領黎巴嫩,在那裏執政?我十分悲觀,對於黎巴嫩 內戰,我只寫了一些批評性文章。

「從大馬士革,我來到突尼斯。我在突尼斯見

「黎巴嫩內戰結束後,客觀而言,黎巴嫩人

到阿拉法特和幾位兄弟們,他們的處境著實令人傷

和巴勒斯坦事業的互動也有一些積極方面。在貝魯

心。巴勒斯坦革命的領導者擠在海邊的一個小旅館

特成立了巴勒斯坦研究中心,創辦了《巴勒斯坦問

裏,這一幕令人痛心,或許需要寫一部長篇小說才

題》、《迦密山》等重要刊物,我以為我會在貝魯

能記述這一悲劇性命運。然而,阿拉法特很快著手

特長期居住下去,對此我並不感到尷尬,因為我認

重建領導機構。他對我說:『繼續辦你的《迦密山》

為自己的身份是合法的。如果黎巴嫩人不歡迎我

雜誌。』由此可見,他甚至對文化工作都很重視。

們,或是被迫接納我們,那我有可能會感到尷尬。

我問他去哪裏發行這份雜誌,他說:去你想去的任

當巴勒斯坦領導人和戰士們撤離貝魯特時,我認為

何地方都行,倫敦,巴黎,塞浦路斯,等等。於是

自己沒必要隨他們乘船撤離,而是又在貝魯特待了

我去塞浦路斯申請了雜誌許可證,《迦密山》便在

幾個月。但沒想到以色列來佔領貝魯特了。有一天

那裏重新發行了。編輯工作由我在巴黎完成,但雜

早晨,我走出寓所去買麵包,突然發現街上停著一

誌是在塞浦路斯首都尼科西亞付印的。」

輛以色列坦克,仔細觀察,我發現街上空無一人,

達爾維什在巴黎斷斷續續生活了十年,其間他

除了以色列的坦克、士兵和一幫罩住臉的男人。後

經常旅行,為偏居一隅於突尼斯的巴解組織做了許

來的幾天十分困難,我不知道該在哪裏睡覺。

多工作。關於在巴黎的經歷,達爾維什說:「巴黎

「我在餐館裏睡了幾天,其間跟鄰居打聽以色

對我而言不僅僅是落腳地,而且還具有文化意義。

列人有沒有去我住處搜查過。他們說,是的,來過

在巴黎,我才經歷了真正意義上的詩歌誕生。如果

了。我就知道以色列人不會馬上再去搜查。於是趕

要我對作品做出選擇,我會尤其珍視 1980 年代及

緊回家,洗個澡,稍作休息,然後再回到餐館過夜。

之後在巴黎完成的許多詩作。在巴黎,我得以通過

3

後來發生了薩布拉和夏提拉慘案 ,我意識到在貝

保持距離,來審視、思考有關祖國和世界的許多問

魯特再待下去實在太危險了。於是,在利比亞駐貝

題。這種距離是一道光,隔開一定距離,往往能看

3

1982年9月16日,以色列以追捕恐怖份子為名,在親以的黎巴嫩長槍黨民兵配合下,在貝魯特西南部的巴勒斯坦難民營薩布拉和 夏提拉實施屠殺,導致數千人死亡。

3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得更清楚、更全面。此外,從美學角度而言,巴黎

了安曼後,達爾維什想租一套普通公寓,但是房東

也會激發你去創作詩歌。那裏的一切都很美,甚至

馬爾汪先生特別客氣,再三發誓不收租金,並說要

氣候也很美。我在巴黎寫過一首描寫秋日的詩:〈在

把公寓贈送給達爾維什。達爾維什堅辭不受,說這

這樣的日子裏,還會有人死去?〉巴黎還匯集了來

可萬萬使不得。最後,他以成本價購買了這套公寓。

自世界各地的流亡作家,所以它還是世界的縮影。

達爾維什選擇安曼,是因為他喜歡這裏的安靜,這

我和許多外國作家結為朋友,我在巴黎有更多的機

裏熟人不多,交通也很便利,他可以安心寫作。安

會專心閱讀和寫作。可以說,我的詩歌在巴黎進入

曼也確實給他提供了這樣的環境。達爾維什在這裏

了成熟期。

也有幾位好朋友,受到他們的厚愛,但友情又不成

這一期間我完成了《更少的玫瑰》、《她是

為難以承受的負擔。」

一首歌,她是一首歌》、《十一顆星辰》、《我見

回到安曼和拉姆安拉之後,達爾維什又進入了

我所願》、《為何你將馬兒獨自拋下》、《陌生女

一個創作高產期。這一期間他創作了《壁畫》、《圍

人的床榻》等詩集,還出版了散文集《為了遺忘的

困的境況》、《不要為你的所為道歉》、《宛若杏

記憶》,寫這本散文集是為了擺脫貝魯特的影響,

花或更遠》、《在場的缺席》、《蝶之痕》等詩集

其中寫了處於圍困中的一天。在巴黎我能夠專心寫

和散文集。

作,儘管我還擔任了巴解組織執委會委員一職。我 在巴黎起草了《巴勒斯坦獨立宣言》,還為《第七

日》雜誌撰寫每周評論。我在其他地方的生活過於 嘈雜,所以我要在巴黎彌補之前的損失。」

關於家,達爾維什有自己獨到的理解。他曾經 說過:「家意味著和自己獨處,和書籍、音樂及白

從安曼到拉姆安拉

紙獨處。家是可以聽取自己心聲的場所,也是更好 地利用時間的場所。人過六旬,就會產生來日不多

「當我有機會回到巴勒斯坦祖國的『一部份』

的想法。我承認自己曾浪費過不少時間,浪費在旅

時,我考慮了許久。我感到,從我對祖國的義務、

行中、人際交往中以及其它事務中。現在我更加珍

道德的義務出發,我不該永遠待在流亡地。首先,

惜時間,把時間花在我認為最有價值的事情上:寫

我會心有不甘;其次,我會受到某些人無休止的責

作和讀書。很多人無法忍受孤獨,可是我對孤獨上

難,人們會說我寧願待在巴黎而不願回到拉姆安拉

癮。我培育孤獨,和它結成至交。孤獨,是對人自

或者加沙。因此,在闊別祖國之後,我又做出了回

制力的巨大考驗,排除厭倦感也需要很強的精神力

到祖國的決定。去國和歸國是我做出的最困難的決

量。對我而言,喪失了孤獨就意味著喪失自我。我

定。我決定先回到安曼,因為安曼離巴勒斯坦很近,

享受孤獨,但這並不意味著遠離生活、現實和人們。

而且這裏非常安靜,人們也都友好。實際上我一半

我只是不希望把時間浪費在或許沒太大益處的社交

時間在安曼,另一半時間在拉姆安拉,有時還外出

上。

旅行。當我想安心寫作,我就前往安曼,利用那裏

「當我遠離祖國,我曾以為道路必將會通往家

一人獨處的環境。在拉姆安拉的生活很緊張,政治

園,家園比通往家園的道路更加美好。但當我回到

和日常事務都讓我花費不少時間。我在拉姆安拉還

了家園,我又改變了想法。我認為:還是通往家園

繼續主編《迦密山》雜誌。」

的道路更加美好,因為夢想總是比現實更加美好、

達爾維什的朋友加尼姆.扎里卡特曾這樣談及 達爾維什在安曼的生活細節:「他於 1995 年底來

更加純粹。夢想現在已成為稀有之物了,所以,夢 想是更加可貴的。

到安曼,首先因為這裏離巴勒斯坦最近。當巴勒斯

「我和家園的緊密關係產生於海外即流亡地。

坦權力機構在拉姆安拉成立之後,達爾維什就考慮

當你身處家園,你不會想去讚美它,也不會覺得家

離開巴黎。當時他有兩個選擇:開羅或安曼。包括

園有多麼重要和親切。可是當你被剝奪了家園,它

約旦新聞部長在內的一些朋友勸他定居安曼,約旦

就變成一種思念和嚮往,彷彿成了旅途的最終目

國家最高領導層也非常歡迎達爾維什前去定居。到

的。流亡地深化了家園和祖國的概念,因為流亡地 Voice & Verse | 聲 韻 | 39


是與之相對應的概念。但是現在,我不會把流亡地

新啟用棄置了近千年的北劇場揭幕,在烏代琴演奏

定義為祖國的對立面,或者把祖國定義為流亡地的

家的伴奏下朗誦詩歌。後來,他又多次參加傑拉什

對立面;現在我的看法變了,流亡地和祖國都變得

詩歌節,其中在安曼文化宮舉行的「達爾維什詩歌

曖昧不清。」

專場」令人印象最為深刻。那一次,他登上舞台, 對現場群眾說:「我會朗誦幾首你們喜歡的,然後

寫作習慣

再讀幾首我喜歡的。」他先朗誦了幾首舊作,然後 像魔術師或者交響樂指揮家一樣,開始朗誦他偏愛

達爾維什每天都有固定的生活和寫作習慣,不

的新作,把聽眾引入一個純粹的詩歌世界。他朗誦

希望被任何人打亂。在安曼,他一人獨住一個公寓,

的作品頗有難度,但聽眾們都沉醉其中,似乎完全

之前他曾結過兩次婚,後來都自願分手了。他從不

能夠理解接受。

在別人家裏過夜,也不太願意別人在他家過夜,除

2008 年 7 月,達爾維什離開安曼前往美國休

非是從巴勒斯坦過來的朋友,並且在特殊情況下他

斯敦做心臟手術。行前,他安排好了一切後事,提

才會破例。他一般十二點之前睡覺,次日八點左右

前和菲律賓女傭結清了工資,還給看守樓門的埃及

起床。他通常先刮鬍子、洗澡、用咖啡早餐。然後

大叔提前支付了工資,他還告訴他倆,自己或許回

穿戴整齊,就跟要去參加正式活動一樣,坐在書桌

不來了。

前,等待寫作靈感的光臨,或者照他的話來說「捕

2008 年 8 月 9 日,達爾維什在休斯敦醫療中

捉靈感」。對他而言,這種習慣近乎神聖。達爾維

心接受心臟手術,因手術失敗去世。噩耗傳回祖國,

什為公寓配了三把鑰匙,自己留一把,另外兩把交

巴勒斯坦舉國悲傷。阿巴斯總統宣佈巴勒斯坦全境

給朋友,因為他害怕自己在沒人知道的情況下突然

哀悼三天,深切悼念這位「巴勒斯坦的偉大情人」。

死去。他說過:「60 歲是令人恐怖的年齡。誰知道

達爾維什的遺體被用專機運回拉姆安拉,安葬在城

會發生甚麼意外?!」

郊的一個山丘上。2012 年 8 月,達爾維什博物館在 詩人的陵墓旁落成揭幕。博物館近旁的大理石圍牆

走進達爾維什的世界

上,鐫刻著阿拉伯語文字 :「由祖國,贈馬哈茂德. 達爾維什。」詩人的墓碑上鐫刻著他的一行詩句:

總體而言,達爾維什待人友善、謙虛,平時有 點害羞,面對一堆陌生人會感到不自然。他的生活

「睡吧,愛人,我將用髮辮覆蓋你,願你平安。」 V

很有節制,無論在飲食上,還是在社交上。他見解 溫和,寬以待人,從未以任何人為敵,也極少抨擊 其他詩人或文人。他為人慷慨,經常請朋友吃飯,

* 選譯自巴勒斯坦文化部出版的《有朝一日我們將如願以償:達 爾維什紀念文集》,2008 年 12 月拉姆安拉出版。達爾維什的自 述選自《阿拉伯耶路撒冷報》記者對他作的訪談錄。

卻不太願意去逛街或去人多的場合,因為時常會遇 到許多仰慕者,從而給自己造成不便。他經常把藏 書送給朋友,自己家裏只保留為數不多的藏書。 朋友們最為稱道的,是他的幽默、自然,言談 時的彬彬有禮,與人交往時的大方得體。他還十分 關注、鼓勵青年詩人,每發現一個有才華的青年詩 人,都會由衷地為之高興,毫無保留地讚揚出色的 作品。他是個很好的聆聽者,很注意聽取別人的想 法。他不太喜歡理論,也不好為人師,但願意和別 人心平氣和地討論問題。 1997 年,他第一次參加傑拉什詩歌節 4,為重 4

約旦最重要的詩歌節,以安曼市北部的古羅馬城市遺址傑拉什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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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自《今天》第 115 期


「血之玫瑰」巴勒斯坦詩歌專輯

馬哈茂德.達爾維什(Mahmoud Darwish)詩三十六首 譯薛慶國、唐珺

來自橄欖園的聲音 回聲來自橄欖園。 我被釘在十字架上,被火炙烤。 我對烏鴉們說:別撕咬我, 也許我還能回家, 也許老天會下雨, 並且會…… 熄滅這噬肉的火炭! 有一天我會從十字架上下來。 可是,光著身子,赤著腳, 我怎麼回家? (譯自《來自巴勒斯坦的情人》,19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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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獄

與耶穌的對話

我的家庭地址變了。 我的用餐時間, 煙草定量變了。 我的衣服顏色、面孔和體型也變了。 甚至月亮, 在這裏都變得如此親切, 變得更美,更大。 土地的氣味:芳香。 大自然的滋味:蜜糖。 彷彿我站在老宅的屋頂上,一顆新星, 嵌入我的雙眼。

—— 喂,我找耶穌。 —— 我就是,你是誰? —— 我在以色列跟您通話, 我的雙腳被釘子釘住, 我披戴著荊棘之冠。 我該選擇哪條道路, 啊,神子,哪一條是我的路: 是沉迷於甜蜜的救贖? 還是行走, 哪怕是在行走中死去? —— 我告訴你們: 人類啊,向前,向前!

(譯自《來自巴勒斯坦的情人》,1966) (譯自《來自巴勒斯坦的情人》,1966)

風暴的承諾

不要把我遺棄

就這樣吧…… 我必須拒絕死亡, 必須燒盡淌血之歌的淚滴, 除去橄欖樹上偽裝的枝條。 倘若我在一雙雙恐懼的眼皮背後, 為歡樂而歌, 那只因為風暴 向我承諾了美酒,新的祝酒詞, 還有彩虹; 只因為風暴, 從挺立的樹幹上, 驅除了蠢鳥的喧嚷, 和虛假的枝條。 就這樣吧…… 我必須以你為榮,城市的傷痕! 你啊,你是我們悲傷夜晚的一道閃電, 當街道向我露出愁容 , 你護我抵禦陰影和仇視的目光。 在一雙雙恐懼的眼皮背後, 我將為歡樂歌唱, 自從風暴掀起在我的祖國, 向我承諾了美酒和彩虹。

我的祖國是你的前額,聽我說: 不要把我遺棄 在籬牆的那邊, 如同一株野草, 一隻被丟棄的鴿子。 不要把我遺棄, 如同一輪疲憊的月亮, 一顆在樹枝間乞討的星星。 不要把我遺棄, 令我獨享憂傷的自由。 囚禁我吧, 用那曾讓陽光灑進我獄室的手。 如果你真的屬於我, 那就讓我在痴情中燃燒, 痴情於我的石頭,我的橄欖樹, 我的窗口,我的泥土!

(譯自《黑夜盡頭》,19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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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祖國是你的前額,聽我說: 不要把我遺棄! (譯自《黑夜盡頭》,1967)


巴勒斯坦傷痕日記 —— 致法德瓦.圖甘 -1我們不需要回憶 迦密山就在我們體內 加利利的青草在我們的睫毛生長 不必說:願我們如河流般向她奔去 不必那樣說! 我們與祖國……血肉相連! -2六月前的我們並非如雛鴿 所以,我們的愛並未瓦解於鎖鏈 大姐啊,二十年來 我們不是在寫詩 我們在戰鬥 -3那墜入你雙眼的陰影 是神與魔的合體 它自六月前來 只為用陽光纏住額頭 那是烈士的顏色 那是禱告的滋味 它讓生靈死去或復活 無論是生還是死,唉! -4你眼中的初更 在滴落我心房的長夜盡頭 此時此地,將我們聚合的 是從凋零的時代 歸來的大街 -5今夜你的聲音 是匕首、傷口和繃帶 是來自犧牲者沉默中的瞌睡 我的親人何在? 他們走出流亡地的帳篷, 歸來時又成了俘虜!

-6愛的詞語還沒有鏽蝕 可愛人卻成了俘虜 ——我的愛啊,讓我負載著 被風脫去蔓藤的露台 家園的台階 和罪過。 曾有過那樣的日子 我的心裏只有你的雙眼 可現在,它只以祖國為念! -7我們知道是甚麼將雲雀的鳴囀 變作匕首,在侵略者的臉上閃光 我們知道是甚麼將墳墓的沉默 變作狂歡……和一座座生命的花園! -8當你開始歌唱,我看見露台 紛紛離開牆壁 庭院延伸到山巒的腰間 我們聽見的不是音樂 看見的也不是詞語的顏色 一百萬個英雄,在那屋子裏閃現! -9在我血液裏,有來自他臉上的夏日 還有不真實的脈搏 我羞愧地回到家中 他倒在我的傷口上……成為烈士 他曾是聖誕夜的避難所 曾是等候 從對他的記憶裏……我摘下一個節日! -10露水與火焰是他的雙眼 當我靠近,他便開始歌唱 在他手臂上蒸發出 靜默的瞬間,和一次禱告 啊,你可以稱他為烈士 離開棚屋時,他還是個少年 等到他歸來,當他歸來 那是一張神的臉龐!

Voice & Verse | 聲 韻 | 43


-11這片吮吸著烈士肌膚的土地 向夏天許諾了麥子和群星 崇拜這土地吧! 我們是她臟腑裏的鹽與水 是她的胸口 正在戰鬥的一道創傷 -12大姐,我的淚在喉中我雙眼冒著火焰 我已不復在哈里發的門口抱怨 所有已經死去的 所有即將在白日門前死去的人們, 將我擁抱,把我製造成……一發炮彈! -13愛人們的家園已廢棄 雅法*已經面目全非 將我尋找的姑娘 只從我這裏找到她的前方 大姐,請把所有的死亡留給我 把這份失落留給我 我要用它織成星辰 俯瞰這城市的浩劫 -14啊,我倔強的傷痕 祖國不是旅行箱 我不是旅客 我是痴情者,土地是我的愛人! -15假如我沉浸於回憶 我的額頭就會長出懺悔草 我會為遠去的事物傷懷 假如我屈從於思念 我就會接受奴隸的神話 我情願將聲音化為一顆石子 讓岩石化作一段旋律!

4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16我的額頭長不出陰影 我看不見自己的影子 我唾棄這樣的傷口 倘若它無法將黑夜點亮成一個個前額! 請把眼淚留藏給節日 我們將只因歡樂而哭泣 讓我們把廣場上的死亡 稱作節慶,稱作生命! -17在傷口長大的我, 從沒有問過母親: 是甚麼讓她在夜晚變成營帳? 我從未丟失過源泉、地址和姓名 因此,在她襤褸的衣衫上 我看見了一百萬顆星星! -18我的旗幟是黑色的 港口是一口棺槨 我的脊背是一座拱門 啊,在我們體內坍塌的世界之秋! 啊,在我們體內降生的世界之春! 我的花朵是殷紅的 港口是開放的 我的心是一棵樹! -19我的語言 是風暴之河潺潺的水聲 是戰場上 映照太陽和小麥的鏡子 或許我有時表達有誤 可我——毫不羞怯地說——表現極佳, 當我用心替換了字典! -20必須存在敵人 我們才會知道我們是孿生的兄弟! 必須存在風 我們才會住進橡樹的軀幹! 被釘的耶穌若沒有在十字架的寶座上長大 也無非是個找不到傷口的孩童,怯懦不堪……


-21有一句留給你的話 我從未道出 露台上的影子佔領了月亮 我的祖國是一部史詩 我曾是其中的演奏者…… 而今卻化作一根琴弦! -22考古學家忙著分析岩石 在成堆的神話裏搜尋自己的雙眼 以便證明: 我是沒長眼睛的過客! 文明的經書中沒有文字! 我種著我的樹木,怡然自得 我將我的愛詠唱! -23夏日的烏雲……馱在潰敗的背上 將王侯的子嗣垂懸於 幻景的繩索 在罪惡之夜,我被殺死、被降生 可我越發依戀……這土地! -24我該用行動代替言語 我該證明自己對土地和雲雀的熱愛 在這個時代,棍棒在捕獵吉他 鏡中的我漸漸枯黃 自從我身後出現了一棵樹! * 特拉維夫附近的一座阿拉伯老城,1948年被以色列軍隊佔領。 (譯自《我的愛人從夢中醒來》,1970)

Voice & Verse | 聲 韻 | 45


土地之詩(節選)

被疏忽的樹木如是說

-1我把泥土稱作我靈魂的延伸 我把雙手稱作傷口的月台 我把石子稱作翅膀 我把鳥兒稱作杏仁和無花果 我把我的肋骨稱作樹木 我從胸口的無花果樹折下一截樹枝 像石塊一樣擲出 去引爆侵略者的坦克

在季候之外 或在廣闊的森林之內 有我的祖國 群鳥能否感覺到 我是它們的 一個國度……或一次旅行?

-2在一個被棄村莊的小小夜晚 兩隻眼睛在沉睡 我讓時光倒轉三十年 穿越過五次戰爭 我作證:時光 為我藏起了一枚穀穗 歌手正在歌唱 唱著火焰和陌生人 那時的夜晚是夜晚 歌手正在歌唱 他們審問他: 你為甚麼要歌唱? 他回答: 因為我要歌唱。 他們搜尋他的胸膛 只找到他的心臟 他們搜尋他的心臟 只找到他的人民 他們搜尋他的聲音 只找到他的憂傷 他們搜尋他的憂傷 只找到他的牢房 他們搜尋他的牢房 只找到他們自己 —— 被五花大綁 在那片山巒之外 歌手獨自長眠 當陽春三月來臨 他身上長出了樹蔭

我正在等待…… 在短促的樹枝之秋 或在漫長的根莖之春 有我的歲月 那只羚羊是否感覺到 我是它的 一具身軀……或一枚果實? 我正在等待…… 在一隻隻眼睛 —— 藍色的、綠色或金色的眼睛 —— 之間 游弋的黃昏裏 有我的身體 戀人們是否感覺到 我是他們的 一座涼亭……或是一輪月亮? 我正在等待…… 在粉碎了風的乾旱裏 窮人們是否知道 我是風淌下的汗水? 他們能否感覺到 我是他們的 一朵雲……或一滴雨? 我正在等待…… 在季候之外 或在廣闊的森林之內 我鍾愛的人疏忽了我 可是我 不會跟樹枝告別 雖然它迷失於濃密的樹叢 我還在等待……

(譯自《婚禮》,1977) (譯自《婚禮》,1977) 4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海中驛站 海中的驛站:我們的旅行太過短暫,

我們說:再等片刻,我們將走出這裏。

我們的談話,成為一小時前

我們在睡眠中死去,我們在這裏破碎。

已告破碎的往昔碎屑。

我們身上的海的光陰啊,

創世始於哪一種白色?

可以永續的,是否只有暫時?

我們為吶喊的南方建起了一座島嶼, 再見,我們的小小島嶼!

請不要給我們,大海啊,我們不值得擁有的頌歌。

我們並非從某個國度到達這個國家。

我們想多活一會兒,不為其他,

我們來自石榴,我們來自記憶的苦苣,

只為重新啟程。

我們從思緒的碎片,來到這些泡沫。

我們已失去了父輩的所有,但我們想要

莫問我們將在你們這裏停留多久,

我們瀰漫著早晨咖啡香的國家,

莫問我們關於此行的任何消息。

我們想要原始植物的清香,

且讓我們從緩行的船隻,

我們想要自己的學校,

卸下殘留的靈魂與軀體。

我們想要自己的墳墓,

海中的驛站:我們的旅行太過短暫,

我們想要自由,

可土地竟然小過這旅行。我們將向海水

只需頭蓋骨的大小……和一首歌。

送去又一隻蘋果,一個個輪迴的圓。 當我們前行,我們前往何處?

請不要給我們,大海啊,我們不值得擁有的頌歌。

等我們回歸,我們回到何方? 神靈啊,我們靈魂的默念還剩下甚麼?

我們想多活一會兒,以便為了任何事物歸來,

還有甚麼方向剩下?土地的邊界還剩下甚麼?

我們並非為了到來而到來……

是否還有另一塊岩石,

大海把我們扔給迦太基,化作貝殼和星辰。

可以讓我們獻上新的祭品,祈求您的仁慈?

誰還記得詞語,當它燃燒成一個

我們的殘體,還剩下甚麼可作下一次旅行?

連門都不擁有的人們的祖國? 誰還記得古老的貝都因人,曾用一個詞語佔領了世界?

請不要給我們,大海啊,我們不值得擁有的頌歌。

誰還記得死去的人們,前仆後繼地去解開神話的謎團? 他們忘卻我們,我們忘卻他們,只有生命延續著生命。

大海有它古老的職責:

如今,誰還記得開始與結局?

潮漲,潮落。

我們想多活一會兒,以便為了任何事物歸來,

女人的首要職責是誘惑,

任何事物,

詩人的職責是悲傷地墜落,

任何事物,

烈士的職責是成為爆炸的夢,

為了初始,為了島嶼,為了輪船,為了結局,

智者的職責是把人民引入幸福的幻覺。

為了寡婦的祈禱聲,為了地下室,為了帳篷。 我們的短途旅行變長了

請不要給我們,大海啊,我們不值得擁有的頌歌。

我們體內的大海已死去兩年……我們體內的大海已死去。

我們並非從土地的語言抵達土地。

請不要給我們,大海啊,我們不值得擁有的頌歌。

遠方的植物在生長,我們體內的沙影在延長、擴散。 我們的短途旅行變長了。曾有多少輪月亮,

(譯自《她是一首歌,她是一首歌》,1986)

將它的戒指贈予外人?曾有多少塊石子, 產下了遠方的燕子?還要多少歲月, 我們要睡在海上的驛站,等待陸地? Voice & Verse | 聲 韻 | 47


該到詩人殺死自己的時候

該到詩人殺死自己的時候,

自音階裏一個意象的思想中,

不為甚麼,只為殺死他自己。

被等待的女人,正在前來。

他說:我絕不允許蜜蜂吮吸我。

該到詩人永遠離開我的時候。

他說:我絕不允許思想懲罰我。

我的心臟並非紙張製造。

他說:我絕不允許女人把我活活棄於她的膝下。

該是我離開我的一面面鏡子、離開紙上人民的時候, 該是蜜蜂離開玫瑰飛向霞光的時候,

三十年來,

該是玫瑰離開荊棘燃燒自己的時候,

他寫詩,卻把我遺忘。我們墜下所有的馬匹,

該是荊棘插遍我心臟的時候,

我們在麥子裏發現鹽,他卻將我遺忘 ;我們損失疆土,

好讓我看見我的心、聽見我的心、感觸我的心。

他卻將我遺忘。我是他體內的另一人。

該到詩人殺死自己的時候, 不為甚麼,

每一件事物對他都是一個意象,我是他的鏡子。

只為殺死他自己。

每一次死亡是意象,每一具軀體是意象, 每一回離去是意象,每一個國度也是意象。 我說:夠了,我們已完全死去,我人的屬性在哪裏?我 在哪裏? 他說:一切意象只屬於意象。 三十個冬天以來, 他一直寫詩,構建一個在他周遭傾頹的世界。 他收集殘肢,以便畫一隻鳥,畫一扇天宇之門; 每當牆壁在我們周遭崩塌,他會搭建語言的家園; 每當陸地容不下我們,他建造天堂,以話語開拓疆域。 三十個冬天以來,他活在我的身外。 他說:假如我們來到最初的城市,發現它們並不存在, 淪為廢墟, 那你不要相信, 也不要離棄 我們曾經走過、想要抵達的街道。 土地會欺騙,但從他雙手垂下的夢不會欺騙。 三十個秋天以來, 他寫詩,他不去生活,他只愛戀他的意象。 進入牢獄,他只看見獄中的月亮; 陷入戀愛,他只採摘愛中的果實。 我問:我們的女人是甚麼? 他說:是一隻請求寬恕的蘋果。 我喊道:我人的屬性在哪裏? 於是他關上門,為了從外部看清我。他對我說: 4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譯自《她是一首歌,她是一首歌》,1986)


盜墓賊 盜墓賊沒給歷史學家留下任何線索發現我。 他們睡在我的屍體裏,每當青草從中長出來,魂魄站起身。 他們談論我不去思考的,他們忘了我記得的, 他們為我的沉默找出各種藉口。 盜墓賊們,歇一會兒吧。還有時間讓被害者 與可能成為被害者的兇手進行一場關於時間的對話。 回到你們的親人那兒吧。也許你們的孩子需要的玩具, 不是槍口下我的心臟,他們需要名字、或是名字的外衣去上學。 難道你們就不能穿上別的……除了我的舊墳或新墳,作為身份? 難道你們在我鍍金的影子和水仙之間找不出絲毫差異? 那麼,誰是我們之間的生者?誰是這齣劇裏的活人? (譯自《更少的玫瑰》,1986)

我們用田野的蝴蝶記述歲月 我們用田野的蝴蝶記述歲月,我們走下歲月的階梯 我們爬上缺失的橡樹,把缺失拋給我們的幻想 我們走向詩歌,請求它為我們的靈感重闢一塊土地 它卻為我們阻擋了八方來風,成為我們偶像的身份 我們將為了不死而寫,我們將為夢想而寫 我們要寫下自己的姓名,以向它的本源指明我們身體的東方 我們要寫飛鳥寫在曠野中的文字,卻忘記用我們的腳步署名 我們越過風…… 耶穌來自於我們,猶大來自於我們,還有為我們的子宮撰史的人們 我們越過大地…… 我們不再渴望甚麼岩石,來護衛言語或我們家園的和平 我們輸了,詩歌也沒有贏得……我們輸掉了歲月的壯年! (譯自《更少的玫瑰》,1986)

Voice & Verse | 聲 韻 | 49


神靈啊,你為甚麼把我遺棄? 神靈啊,神靈,你為甚麼把我遺棄? 你為甚麼娶了瑪麗亞? 你為甚麼把我唯一的葡萄園許諾給士兵? 為甚麼?我只是個寡婦, 我是這片靜謐的女兒,我是你粗心之語的女兒。 神靈啊,神靈,你為甚麼把我遺棄? 你為甚麼娶了瑪麗亞?你為我降示了一些話語, 你從一枚穀穗裏降下兩個民族。 你讓我嫁給一個思想,我順從了,也順從了你未來的智慧。 你休掉我了嗎?或是你去療治了別人 —— 我的來自斷頭台的敵人? 像我這樣的,是否有權恩求神主作為丈夫?是否有權問一句: 神靈啊,神靈,你為甚麼把我遺棄? 你為甚麼娶了我,神靈?你為甚麼又娶了瑪麗亞? (譯自《更少的玫瑰》,1986)

那裏的夜 那裏的夜更黑……那裏的玫瑰更少, 道路的分岔將比我們所見的更多, 原野將開裂,山麓朝我們崩塌, 傷口向我們撲來,親人要被分離。 我們中的死者將去殺戮,為忘卻死者的眼睛……和解悶。 我們將比過去獲知更多,我們將抵達一個個深淵, 當我們登臨一個思想 —— 它被眾部落膜拜, 卻在信奉者減少時,被置於他們的血肉上炙烤。 我們將在自身見證一個個君主,他們把名字刻於麥子,為我們引路。 我們還未改變嗎?男人們在匕首的信仰中互相殺戮,沙子讓沙子變得更多; 女人們以大腿的中間為信仰,影子讓影子變得短小。 可我將繼續歌詠的旅程,即使我的玫瑰變得更少。 (譯自《更少的玫瑰》,1986)

5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我能夠談論愛情 我現在可以談論愛情,談論通往別人目標的路邊一棵樹嗎? 可以談論別人國度的天氣,可以給城市的鴿子餵一把麥子嗎? 因為此刻,我已聽到鄰居挖掘我皮膚的聲音。 我現在可以活到月末,我要努力寫一些文字, 以說服我的心臟繼續跳動,說服我的靈魂在我之後活下去。 一朵梔子花可以令我獲得新生,一位女子可以指定我的墳塋。 我現在可以化作兩個人走向生命的盡頭:獨自的我和獨自的我。 我只能和我未道出的語言合夥,獻給我在大地邊緣的棲居, 在天空的圍困和下墜的地獄之間。 我將如我語言喜歡的那樣活下去, 我將懷著這份挑戰的力量活下去…… (譯自《更少的玫瑰》,1986)

在這土地的最後一夜 在這土地的最後一夜,我們把歲月 從我們的樹苗上切斷,我們計算著 有多少肋骨我們將攜帶,有多少將被我們丟棄在這裏…… 在這最後一夜,我們不告別甚麼,我們沒有時間完結…… 每一事物依然照舊,只是這地點在更換我們的夢和它的來客。 突然,我們已無力諷刺,這地點已準備好接待塵埃…… 在這裏,在這最後一夜。 我們久久眺望雲中起伏的群山, 舊時光正向新時光交出我們大門的鑰匙。 來吧,征服者們,進入我們的家園, 從我們簡單的彩詩裏喝我們的酒。 當我們的夜進入深更, 不會有騎士攜黎明從最終宣禮的方向趕來。 請喝我們溫熱的綠茶,吃我們炒熟的堅果, 床榻是用青綠的雪松打造,瞌睡了就睡吧, 在漫長的封鎖之後,請在我們夢幻的羽毛上睡去, 床單已鋪好,門口的香草已備好,還有許多鏡子, 進入鏡子吧,好讓我們從裏面徹底退出。不久後, 我們將在你們遠方國度的歷史四周, 尋找我們曾經的歷史。 最後我們將追問自己:安達盧西亞是在這裏,* 還是在那裏?是在大地上……抑或在詩歌裏? * 今西班牙南部地區,公元 8–14 世紀阿拉伯人曾在此建立高度繁榮的安達盧西 亞王朝,歷代阿拉伯人均以此為榮。 (譯自《十一顆星辰》,1992) Voice & Verse | 聲 韻 | 51


我只要愛的開頭

我們將選擇索福克勒斯(節選)

我只要愛的開頭,科爾多瓦廣場上的鴿子 正在縫補這白日的衣衫; 瓦罐裏有許多美酒,為我們之後的節日準備; 歌聲裏的窗戶,足夠讓石榴花綻放。

那是我們的歲月, 它經過士兵的軍車, 將我們的問候擲給輕輕的山麓: 「迦南的大地,羚羊與紫荊的大地,祝你平安!」 我們的歲月, 一縷一縷悄然來臨, 是我們編織了歲月的外衣。 神靈沒有別的職責, 除了和我們夜談,為我們斟酒…… 那是我們的歲月, 它俯瞰著我們,令我們更加渴望…… 在這一道道舊傷疤裏,我們尚未認清 自己的傷痕。然而這淌血的土地, 以我們的名稱命名,因為我們生於此地, 這不是我們的過錯。 不是我們的過錯 —— 多少侵略者對我們宣戰, 愛上我們對葡萄酒的讚歌,愛上我們的神話, 和我們橄欖泛出的銀白。 不是我們的過錯 —— 迦南之地的少女, 把褲裙掛上山羊的犄角, 以使原野的無花果成熟,讓平原的桃李長個。 不是我們的過錯 —— 多少文人來用我們的字母, 像我們一樣,描繪我們的土地。 我們的聲音,與他們的聲音 在山巒交匯成同一聲回響, 笛音縈繞著笛音,風聲呼嘯也無法阻隔。 彷彿我們的秋日頌曲也是他們的秋日頌曲, 好像祖國在傳授我們的言語…… 然而麥子的節日是屬於我們的, 傑里科是屬於我們的, 歌頌家園、培育麥子與雛菊的習俗是屬於我們的。 迦南的大地, 羚羊與紫荊的大地, 祝你平安。

我把茉莉留在花瓶裏,把我的小心臟 留在母親的衣櫃裏。我把我的夢留在水中歡笑, 把黎明留在無花果蜜裏。我把我的今日與昨日, 留在去往橙子廣場的過道,那裏有鴿子飛翔。 我是否就是那俯身至你雙腳的人,只為讓話語高升 成為你黑夜乳汁裏的白月亮……請敲一敲空氣, 讓我看一看長笛大街是藍色的……請敲一敲夜晚, 讓我看一看雪花石如何在你我之間患了病。 窗口缺了你紗巾的花圃。在另一個時間, 我曾瞭解你很多,從你的十指摘下梔子花。 在另一個時間,我曾擁有環繞你脖頸的珍珠, 擁有一個刻在戒指上的名字,黑暗在戒指閃光。 我只要愛的開頭,鴿子飛翔在 最後一片天空的屋脊上,飛著,飛著。 在我們之後,將有許多美酒,留在瓦罐裏。 些許土地,便足夠我們相遇,足夠和平來到。 (譯自《十一顆星辰》,1992)

(譯自《十一顆星辰》,1992)

5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戀愛中的七日 星期二:鳳凰 只需你邂逅幾個字眼 鳳凰便在我們身上找出它的模樣, 再生的靈魂能生出一副軀體…… 靈魂定有一副軀體, 為自己把它燃燒。靈魂定有一副軀體, 可顯現它藏匿的永恆。 讓我們燃燒吧,不為其他,只為合一! 星期三:水仙 她芳齡二十五。她如其所願出生…… 繞著倒影漫步,好似水中之影屬於他人: 我需要一個夜晚…… 可以奔跑在自己心間。我需要一份愛, 去翻越這城堡……於是她遠離自己的倒影, 讓閃電穿越其間, 猶如一位陌生人穿過他的詩篇…… 星期四:創世 我發現自己既在體內又在體外, 介於它倆之間的你,是一面鏡子…… 有時土地找到你,為了粉飾自己, 為了攀抵夢魘之因。 而我,則能夠保持 你昨日在水邊離我而去時的模樣, 分裂為天與地。啊……它們倆在哪裏?

星期天:納哈旺德音階 他喜愛你,請像雲一般靠近…… 靠近窗台那陌生人,他正向我抽泣: 「我愛她」。請像星一般墜落…… 落在旅者身上,他便能跋涉不停: 「我愛你」。請像夜色般蔓延…… 蔓延在情人的紅玫瑰裏。請像帳篷一般迷亂, 迷亂在國王的孤寂裏…… 星期一:彩詩* 當我孤寂一人,我經過你的名字, 像大馬士革人經過安達盧西亞。 這裏的檸檬為你點亮我血液的鹽, 在這裏,一陣風摔下了馬匹。 我經過你的名字,沒有軍隊,或是國家 把我圍困。彷彿我是最後一名衛兵, 或是一位詩人走入他的深思…… *一種可用於吟詠歌唱的阿拉伯詩體,阿拉伯語稱作「穆瓦捨 赫」,9世紀出現於阿拉伯人掌管下的安達盧西亞,10世紀進一 步發展和繁榮,廣泛流傳。 (譯自《為何你將馬兒獨自拋下》,1995)

星期五:又一冬 假如你要遠去,請把我的夢掛上櫥櫃, 留作你的紀念,或留作我的回憶。 又一冬將至,我看見 椅凳上兩只鴿子,還看見 你用椰子製成的作品:從我的語言裏 奶汁溢出,流淌到另一塊地毯。 假如你要遠去,那就帶走冬季! 星期六:鴿子的婚禮 請聆聽我的身體:蜜蜂有自己的神靈, 馬嘶中有數不清的弦琴。 我是雲,你是土地, 慾望的永恆呻吟讓它倚靠著籬笆。 請聆聽我的身體:死亡有它的鮮果, 生命有自己的生命,若想重生, 只需一具聆聽身體的身體。

Voice & Verse | 聲 韻 | 53


也許,因為冬天遲到了 比雨夜少那麼一點,

死亡也不是我的感受,

是五弦琴對期待中的

宛如一隻穿越形而上的飛鳥,

昨日的思念,

當我擁抱你的時候。

卻比一隻手對另一隻手 在匆匆旅途道出的話語

我們該拿愛情怎麼辦?我問道,

多那麼一點。

我們正把衣服塞進衣箱, 該把它帶上,或是把它掛在衣櫃?

風,從北方吹來,

我又說:讓它去往它想去的所在,

就讓多愁善感的

它已掙脫我們的束縛,遍佈四方。

那些話語受傷的人們, 書寫更多獻給幽冥的信箋;

在橋上,在你生命的近旁,我活著,

而我

猶如一位吉他手活在他星辰的近旁。

要把自己拋擲到風中。

「給我演唱一百首情歌, 這樣你便走進我的生活!」

我和耶穌,各有各的境況:

於是他唱了情歌九十九首,

他死去,他活著,

然後,然後就去自殺。

瑪麗亞始終在他心中; 我活著,我夢見我在做夢,

時光經過我們,或者我們經過時光,

但是我的夢像閃電一樣速逝,

作為享用真主食量的賓客。

讓我想起我的兄弟們,

在以往的此時,在將臨的此時,

在諸天和大地之間。

就這樣就這樣我們需要神話, 以便忍受兩扇門之間距離的負荷。

無意之中, 石子變成語言或是回聲,

流亡於大地邊緣的好施者。

情感變得唾手可得。

如果不是你在這裏,那麼

也許這樣的思念,

陌生人不會建造城堡,蘇非主義

正是我們通往永生的途徑,

也不會蔓延。如果不是你在這裏,

是青草在雨後的味道。

那麼,我就滿足於河水潺潺…… 和一張石頭的面孔。

沒有目的, 上天用不同的姓名,

為了認識我遙遠的自我,

讓我們成為大地上兩個意趣相投的伴侶。

只需你把詩歌的閃電還給我,

我的名字不曾裝點你的黃金戒指,

我已裂變成你身體中的兩個人。

你的名字也不曾像一個詩韻,

我如同你的手一樣屬於你,

回響在記述神話的書中……

明日明日復何求 在這旅行之後?

我擁抱你,直到我回歸虛無, 如同一位逝去的賓客。 生命不是,

5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譯自《陌生女人的床榻》,1999)


在這樣一天

在耶路撒冷

在這樣一天,在教堂的隱秘角落, 在充滿陰柔的華麗中, 在閏年,當永恆之綠 與深藍邂逅在這清晨, 當形式遇見內容,感性遇見蘇非主義, 在寬敞的亭台下, 在一隻麻雀 —— 它令意義的形象繃緊 —— 的影子裏, 在這多愁善感的空間, 我將遇見我的結局和開端。 我說:活該你們受難!快把我帶走, 把鮮活的真相之心留給飢餓的豺狼。 我說:我不是國民, 也不是難民。 我只要一樣東西,一樣足矣: 那就是簡單、平靜地死去, 死在像這樣的一天, 死在百合花的隱秘角落裏。 這或許能多少補償我的生命, 那生命不過短如瞬間, 或如一次別離。 我只想在花園裏死去, 不多不少,僅此而已!

在耶路撒冷,我指的是在老城牆內, 我從一個時光走向另一個時光,沒有記憶 將我引導。那裏的先知 在平分聖城的歷史,他們升至天空, 回來時少了一些挫折和憂傷。愛情與和平, 是來到城市的兩樣聖物。 我在山坡行走,心裏在思忖: 為甚麼,說書人會對光 留在石頭上的話語產生分歧? 從很少見到日光的石頭上,竟然會爆發戰爭? 我在睡夢中行走,我在夢中注視, 我沒看見背後或是前方,有甚麼人。 這所有的光明都屬於我,我輕輕地行走。 我飛了起來,我顯現為別人。 話語猶如青草從先知以賽亞的嘴上生長: 「你們若是不信,定然不得立穩。」 我走著,似乎我就是別人,我的傷口 是聖經裏的一朵白色玫瑰, 我的雙手如同兩只鴿子, 懷抱土地在十字架上盤旋。 我不是行走,我在飛翔。 我顯現為別人,沒有時間和空間。 那麼我是誰?在登宵的現場我不復是我。 但我在想:當初,只有先知穆罕默德在說標準 阿拉伯語。 後來呢?後來怎麼了?一個女兵突然叫喊: 「怎麼又是你?你不是被我殺死了嗎?」 我說道:是的,你已殺了我…… 可是,我和你一樣,忘了,忘了死去。

(譯自《不要為你的所為道歉》,2004)

(譯自《不要為你的所為道歉》,2004)

Voice & Verse | 聲 韻 | 55


他們不看後方

他們沒有問:死之後是甚麼?

他們不看後方,去告別流亡地, 因為他們的前方,還是流亡地。 他們已習慣這圓周式的道路, 無前無後,無所謂南北…… 他們從圍牆「遷徙」至公園, 在家園的每一寸庭院留一份遺囑: 「在我們之後,請記住活下去!」 他們從錦繡般的清晨「旅行」至 正午的塵土,他們扛著的棺材裏 裝滿了缺席的物件:身份證,還有一封信 寫給未知地址的愛人: 「在我們之後,請記住活下去!」 他們從家園「啟程」前往街道, 比畫著受了傷的勝利手勢, 對看見他們的人說道: 「我們還活著,不要銘記我們!」 他們走出傳說去喘口氣,去曬太陽。 他們有著高飛遠翔的夢想。 他們升高,降落,離去,歸來。 他們從古舊的瓷磚躍向星辰。 他們回到傳說……那初始沒有完結。 他們逃出困倦,逃向白色的沉睡天使。 天使發紅的雙眼,是他對著 流淌的鮮血沉思的痕跡: 「在我們之後, 請記住活下去」……

他們沒有問:死之後是甚麼? 他們記得天堂的地圖, 比大地的書本更為清楚。 他們關注另一個問題:在死之前, 我們該做甚麼?在生命的邊上, 我們活著,也不算活著, 彷彿我們的生命,是一塊塊沙漠, 讓地產的神靈爭執不已,而我們 不過是過往的塵土的鄰居。 我們的生命,給歷史學家的夜晚添了負擔: 「每次我把他們藏匿,他們都從缺席中冒出來。」 我們的生命給畫家添了負擔:「我畫他們, 自己也成了他們中的一人,於是霧靄把我淹沒。」 我們的生命給將軍添了負擔:「鬼魂, 怎麼也會流血?」我們的生命, 是如我們所願活下去。 我們需要一點生命,不為別的, 只是為了尊重死後的復活。 他們無意中援引哲學家的話語: 「死對我們不算甚麼,有我們就沒有它; 死對我們不算甚麼,有它就沒有我們。」 於是他們用另外的方式安排夢想: 他們站立著睡覺!

(譯自《不要為你的所為道歉》,2004)

5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譯自《不要為你的所為道歉》,2004)


無名的死者

不要把歷史寫成詩篇

一個個無名的死者,沒有遺忘 把他們聚起,也沒有記憶讓他們分離。 他們被遺忘在冬季大路旁的草秸裏, 在關於勇氣和折磨的兩個冗長的故事間。 「我是犧牲品。」「不,只有我才是犧牲品!」 他們沒有對作者說:「犧牲品不會 殺死另一個犧牲品。在故事裏, 只有殺戮者和犧牲品。」 他們曾是孩子,從耶穌的松樹上採摘雪花, 和小天使們一起玩耍。 他們是同一代的孩子,一起逃學, 躲開數學課和古代的堅貞詩。 他們和哨卡的士兵一起,玩著 天真的死亡遊戲。他們沒有對士兵說: 請放下步槍,移開路障,以便讓 蝴蝶在早晨附近找到母親, 以便讓我們和蝴蝶一起飛出夢想, 因為我們門裏的夢想過於狹窄! 他們曾是孩子,在玩耍, 在為白雪覆蓋的紅玫瑰製造一個故事, 在關於勇氣和折磨的兩個冗長的故事之外。 他們和小天使們一起逃跑, 抵達了純潔的天際。

不要把歷史寫成詩篇,武器 才是歷史的撰寫者。史學家 在歷數犧牲者的時候,不會驚悸發抖, 也不會聆聽吉他的敘事。歷史 是武器寫在我們身體上的日記。 「聰明的天才即是強者。」 歷史沒有情感,因此我們不會懷念初始; 歷史是無意的,我們不會知道甚麼是前方 和後方;歷史不是路軌上的小憩, 可以讓我們一邊埋葬死者,一邊 注視著歲月在那裏對我們做了甚麼, 或是我們對歲月做了甚麼。 我們來自歷史,又在歷史之外, 它沒有邏輯,也沒有自覺, 令我們不忍砸碎剩下的 關於幸福年代的神話; 它也並非神話,好讓我們心滿意足, 在復活日的門口棲息。 歷史在我們中間,又在我們之外, 從石弩到核彈,它猶如發瘋一般反反覆覆, 漫無目的,它造就我們,我們也造就了它。 難道歷史尚未如我們所願誕生, 只因為真正的人類並未存在? 哲學家和藝術家們從那裏經過…… 詩人們記錄了紫羅蘭的日記, 然後從那裏經過……窮人們相信了 天堂的神話,然後在那裏等待…… 諸神來臨,從我們的神性中拯救自然, 然後從那裏經過……歷史沒有時間沉思, 歷史沒有一面鏡子,也沒有一張 裸露的面孔。它是非現實的現實, 或是非虛幻的虛幻。不要去寫歷史, 不要去寫,不要把歷史寫成詩篇!

(譯自《宛若杏花或更遠》,2005)

(譯自《宛若杏花或更遠》,2005)

Voice & Verse | 聲 韻 | 57


他沒有在等誰

那裏有一場婚禮

他沒有在等誰 沒有感到存在的缺憾 他前方的河流是暗灰的,猶如他的大衣 陽光用清朗填滿他的心頭 樹木高聳

那裏有一場婚禮, 在離我們兩棟屋子的距離。 請不要關上房門……不要替我們阻擋 那久違的歡樂一場。 如果一朵玫瑰枯萎了, 春天不會感到有義務哭泣; 如果患病的夜鶯失語了, 會把歌聲借給金絲雀; 如果一顆星辰墜落了, 天空也不會被橫禍劃破…… 那裏有一場婚禮, 請不要關上房門,阻隔這充滿薑汁 和新娘正在成熟的李子的空氣。 (她猶如清水一汪,哭著笑著。 水裏沒有創傷, 夜裏流淌的血不會有痕跡。) 有人說:愛情與死亡一樣強大! 我說:可我們對生命的渴望, 哪怕找不到甚麼證據, 也要強過愛情與死亡。 那就讓我們結束葬禮的儀式, 去和鄰居們一起歌唱。 生命顯而易見……又確鑿真實, 恰如塵埃一樣!

他沒有感到空間的缺憾 木椅,咖啡,水杯 陌生人,咖啡館裏的物件 一如既往 報紙還是那些報紙:昨日新聞,世界 一如既往地漂浮於死人之上 他沒有感到需要一種安慰的希望 譬如讓無名的花草綠遍沙漠 或是讓一隻狼嚮往吉他 他沒有在等甚麼,哪怕是一場意外 他也無力重複……我很清楚 最後的路途是甚麼,自從我跨出第一步 —— 他對自己說 —— 我沒有離世界太遠 也沒有離世界太近 他沒有在等誰……沒有感到 情感的缺憾。秋天仍然像君王一般招待他 它用音樂誘惑他,召回文藝復興的黃金時代…… 還有用星星和天際押韻的詩篇 面對河流,他沒有在等誰 在無等待中我與麻雀結親 在無等待中我成為河流 —— 他說 —— 我不會對自己殘忍,不會對任何人殘忍 我要擺脫一個沉重的問題: 「你想要甚麼 你想要甚麼?」 (譯自《宛若杏花或更遠》,2005)

5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譯自《宛若杏花或更遠》,2005)


她沒有到來

你我與共

她沒有到來。我說:她不會來了…… 那麼,我要重新安排夜晚, 以表達對她缺席的失望。 我吹滅她的燭光,打開電燈, 喝光她的葡萄酒,摔碎酒杯。 我把小提琴急促的樂曲, 換成幾首波斯民歌。 我說:她不會來了。我要摘下 精緻的領帶(這樣更舒服些), 穿上藍色睡衣,隨意地赤腳走路。 我放鬆地蜷腿坐在她的沙發上, 然後把她忘記, 忘記所有缺席的事情。 我把備好的所有晚會用具, 放回她的抽屜,再打開所有的窗簾。 面對黑夜,我身體裏唯一的秘密, 就是曾經等待卻又憾失的事情…… 我嘲諷自己曾痴迷地為她潔淨空氣, (噴上玫瑰和檸檬的香水)。 她不會來了……我要把鬱金香盆栽, 從右邊移到左邊, 來懲罰她的遺忘…… 我用大衣遮住牆上的鏡子, 以免看見她身影的反光……並因此後悔。 我說:我要忘記為她引用的 古老的情詩,因為她 配不上一首哪怕是剽竊的詩篇…… 我忘了她,站著吃完了快餐, 讀了一課關於遙遠星球的教科書。 為了忘記她的傷害,我還寫下了一首詩, 就是這首!

你我與共,不是說:此時此刻, 我們同在。而是說:我與你, 與永恆,在非空間中遨遊。

(譯自《宛若杏花或更遠》,2005)

空氣與水。我們拆解符號。 我們命名,我們被命名, 我們說話,只是為了明白 我們的究竟……我們忘記了時間。 我不記得你自哪塊土地誕生, 也不記得我從哪塊土地復活。 空氣與水,我們是星星上的兩隻鳥。 你我與共,寂靜都會出汗, 晴日會盈滿雲朵,水在哭,空氣 也在哭它自己,當兩具身體合一的時候。 在愛情之中沒有愛, 有的是靈魂對飛翔的渴慾。 (譯自《宛若杏花或更遠》,2005)

但願青年是一棵樹 樹是樹的姐妹,或是它的好鄰居。 大樹會照顧小樹,為它補充不足的樹蔭。 高樹會憐惜矮樹,讓一隻鳥陪它過夜。 沒有一棵樹,會覬覦另一棵樹的果實。 即便有一棵樹結不了果,也不會受到嘲諷。 樹不會殺死另一棵樹,也不去做樵夫的營生。 當樹做成船,它就去學浮水; 當它做成門,它就會守護秘密; 當它做成凳子,它也不會忘記先前的天空; 把它做成桌子,它會教詩人不要成為伐木者。 樹是寬恕的,是守夜者。它不用睡眠也不做夢, 但它信守夢中人的秘密。 它不分晝夜地矗立, 向路人和天空表達敬意。 樹是一次站立著的禱告,向著上空祈禱。 當風暴來臨,它會俯下身子, 它以修女的莊嚴俯身,但不久還會向上挺直。 詩人之前曾經說過: 「但願青年是塊石頭,」他其實應該說: 「但願青年是一棵樹!」 (譯自《蝶之痕》,2008) Voice & Verse | 聲 韻 | 59


希望我們被羨慕

第二行

那個疾步而行的女人,頭頂羊毛毯和水罐, 右手牽一名男童,左手拽著他姐姐, 身後跟著一群受了驚嚇的山羊…… 那婦人正從狹窄的戰場, 逃往一個並不存在的避難地。 六十年前我就認識了她。 她是我的母親, 那時把我落在一個岔路口, 還有一籃乾餅、一支蠟燭, 一盒被露水沾濕的火柴。

第一行是天才得自冥冥的贈禮。而第二行 也許成為詩,也許只是失望(弗羅斯特語)。 第二行是無形和有形的搏鬥,是道路上 缺少了信號,是充滿矛盾的 可能性,而一切可能性都有其可能。 它是被造物模仿造物主的困惑。到底是詞語 在引導言說者,還是言說者在引導詞語? 第二行不會來自天賜,它得自馴服無形之物的能力; 由於光和暗曖昧不清, 你似乎看見又沒有看見。靈感給了你 起首的信號,卻又棄你而去,任由你 去開始沒有指南針的冒險。而你 如同一位走進森林的行者,不知前方 是甚麼在等待你:一群劫匪?一發子彈? 一道閃電?或是一位女子向你發問:「甚麼是時間?」 你回答:「時間停止了,你走吧。」(佩阿索語) 可能性是一座森林,你要把想像 倚靠在哪一棵樹的枝頭?你會逃離 哪一隻野獸?如果你在可能性的迷宮裏 找到了第二行,你就找到了 和不可能作一次約會的道路。

此刻我在電視屏幕上看到的那位 處於同樣場景的女人…… 四十年前我就認識了她。她是我的姐姐, 繼續著她母親 —— 我母親 —— 在漂泊中前行的步伐: 從狹窄的戰場,向一個 並不存在的避難地逃亡。 那位我明天即將在相同場景中看到的女子, 我也認識她。 她是我的女兒,被我置於詩歌的中央。 我讓她學習走路和飛翔,飛越過那樣的場景, 但願她能引發觀眾的讚賞和槍手的失望。 因為一個精明的朋友對我說: 該是轉變的時候了,只要我們有可能, 我們該從一個被同情的話題…… 轉變為一個被人羨慕的存在! (譯自《蝶之痕》,2008)

(譯自《蝶之痕》,2008)

假如沒有罪過 不是如同亞當以為的那樣 假如沒有罪過 假如不是謫降到大地 假如沒有發現苦難 沒有夏娃的教唆 假如沒有對昔日天堂的嚮往 那就不會有詩歌 不會有記憶 永恆也失去了慰藉的意義 (譯自《蝶之痕》,2008)

6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致一位青年詩人 不要相信我們的經驗之談, 忘了它,開始寫你自己的話語, 就當你是寫詩的第一人, 或者你是最後的詩人! 如果你讀了我們的作品, 那不是要你成為我們趣味的延伸, 而應該糾正我們在苦難之書中 犯下的過錯。 不要去問任何人:我是誰? 你知道自己的母親, 而你的父親……就是你! 真相是白色的,那就用 烏鴉的墨汁在上面書寫; 真相是黑色的,那就用 蜃景的光明在上面書寫。 如果你想和兀鷹決鬥, 那就和它一起翱翔。 如果你迷戀一位姑娘, 那就讓你,而不是她, 渴望因痴情而死! 生命半死不活, 但我們考慮問題, 不是為讓情感恰如其分。 如果你出神地凝視一朵玫瑰, 就算風暴也不能把你撼動。

艱難時世的詩篇, 是綻放於墳地的美麗花朵! 典範遙不可及。 那就做你自己而非他人, 處於回聲的邊界之外。 不要對戀人說:你是我, 我就是你; 你該說相反的話:我們是 一朵浮雲承載的兩位賓客。 去背離,用盡全力, 去背離規則。 不要把兩顆星星, 置於同一個詞語之上。 不要相信我們的教諭正確無誤, 你只應相信駝隊的蹤影。 經驗之談,猶如詩人心中的子彈, 那是致命的智慧。 當你憤怒的時候,成為強者, 如同一頭公牛; 當你戀愛的時候,成為弱者, 如同一朵杏花。 不要,甚麼都不要成為, 當你關起門自言自語的時候。

你和我近似,但我的深淵已經清晰, 而一條條奧秘無窮的道路, 在你面前起伏!

道路漫長,猶如烏姆魯.蓋斯的夜晚:* 平原與高地,河流與低谷…… 遵照你的夢想去行走, 跟隨你的是百合花, 或是絞刑架!

也許你會把不再青澀 稱為技藝的成熟,或是某種智慧; 毫無疑問,那是智慧, 但那是不能詠唱的冰冷的智慧。

你不會讓我失望, 如果你遠離了他人,遠離了我。 最美不過的, 是與我不同。

手中在握的一千隻鳥, 也抵不上 穿戴樹木的一隻鳥。

從此以後,你的唯一監護者 便是被忽視的未來。

Voice & Verse | 聲 韻 | 61


擬好的劇本 不要去想,當你如同蠟炬之淚 融化於憂傷之時, 不要去想誰會見到你, 誰會按照你的直覺行走, 要想想你自己:這是否就是一切? 詩歌是殘缺的……由蝴蝶補全。 在戀愛中沒有忠告,而需要體驗; 在詩歌中沒有忠告,而需要天賦。 最後:祝你平安! * 烏姆魯.蓋斯:阿拉伯賈希里葉時期(伊斯蘭教興起之

現在假設我們 我和我的敵人 自空中掉進了一個洞穴 接下來會發生甚麼? 有一個擬好的劇本: 開始,我們等待幸運降臨…… 營救人員或許能發現我們 垂下救生繩 於是他說:我先上 我說:我先上 他咒罵我,我也咒罵他 但徒勞無益 繩子還沒有垂下

前)最傑出的詩人,以「懸詩」著稱於世。 (譯自《我不想結束這首詩》,2009)

劇本寫道: 我會暗地自語: 這就叫樂觀者的私心 我沒去打聽敵人想說的話語 我與他 是陷入同一羅網的夥伴 捲入了各種未知的遊戲 我們等待繩子……救生的繩子 好讓我們各自逃離 逃離洞穴——深淵——的邊涯 回到我們餘下的生命 和戰爭…… 假如我們得以逃生 我和他 同樣恐懼 但我們並不交談 談論恐懼……或是其他 因為我們互為敵人 可是若有一條蛇突然出現於 這劇本的場景 吐著信子要將我倆吞噬 接著會發生甚麼? 劇本寫道: 我和他 我們將結成殺蛇的同盟 以便我們能共同 或各自活下去……

6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但我們對於共同完成的行動 絕不會說出感謝和祝賀的辭令 因為是本能而不是我們 保衛了自己 而本能並沒有意識形態 我們還不曾交流 在這共處的荒誕中我想起對話的法則 想起他曾對我說:我的都是我的 而你的 是你的,也是我的! 過了一段時間 時間是沙粒和肥皂沫 打破了沉默和煩悶 他對我說:怎麼辦? 我說:沒辦法。我們眼看著 各種可能在落空 他說:希望何在? 我說:希望在空中 他說:你忘了我曾經把你埋在 像這樣的一個洞裏? 我告訴他:我幾乎忘了 因為沒有指望的明天 緊抓著我的手……已疲倦地離去 他對我說:你現在要跟我談判嗎? 我說:在這墳墓般的洞裏 有甚麼好談的? 他說:談一談我們的徒勞和共同的墳墓中 我該有的份額和你的份額 我說:這有何用? 時間從我們這兒溜走 命運已偏離了常規 殺手和死者在此同眠於一個洞穴…… 應該有另一個詩人 將這劇本寫下去,直到結局 (譯自《我不想結束這首詩》,2009)

轉載自《今天》第 115 期

Voice & Verse | 聲 韻 | 63


「血之玫瑰」巴勒斯坦詩歌專輯

馬哈茂德.達爾維什(Mahmoud Darwish)散文四篇 譯薛慶國、唐珺

詩人之道 * 不是那種總是洋洋得意、攬鏡自照的人。鏡

法性。但散文詩不是詩歌的唯一選擇,不是解決無

子是自我的一種呈現,但它以一種轉變為公

解的詩歌問題的「終極方案」。詩歌的空間是廣闊

共物品的形式呈現……即他人也可從中尋找他自身

的,是向所有我們已知和未知的選擇開放的。我們

的模樣。倘若他在其中找到與之相似或相關的表述

讀者在各種各樣的詩歌實驗裏,尋求的無非是詩歌

和描繪,便會說:這就是我;而他一旦沒有在文本

所能實現的詩性,無論是韻律詩還是散文詩。

或意象中找到甚麼共通之處,就會把頭一扭,說: 這與我何干!

我也知道,我的這部新詩集,如同以往的詩作 一樣,將再度為我眾多的反對者提供精神謀殺的武

我對這樣的做法十分擔憂,但它確實反映了

器,這種武器在方興未艾的仇恨文化裏十分常見。

許多現代詩作與絕大多數讀者之間關係的普遍現

有人會說 —— 過去和現在也都有這樣的論調:我

象。如今,有許多詩人熱衷於擴大詩篇與其第二作

放棄了「抵抗詩歌」。對此,我要向那些板著面孔

者 —— 受眾 —— 之間的鴻溝,但如果沒有受眾、

的判官們承認:我放棄的是創作直接的、意義有限

沒有他們面向文本的活動,詩歌進程便無法完成。

的政治詩,而未曾放棄廣義的、美學意義上的抵

雙方之間還相互指責。但詩歌危機,假如真的存在

抗……這並非迫於局勢的變化,並非如一些熱情的

危機,應當是詩人的危機。每位詩人都應以其獨特

詮釋者們所言 —— 我們「已從抵抗過渡到談判」,

的創作方式去努力解決危機。

而是因為詩歌風格必須不斷變化,詩人必須不斷改

我知道,我將又一次被人指責為反對阿拉伯現

進其詩歌方式,拓寬其人文視野,而不是上百次地

代詩。所謂阿拉伯現代詩,一些人神經質地為其劃

重複老調子……這樣,詩歌語言才不至於淪為倦

定兩個標準:一、詩歌內容自我封閉,不容許其內

怠、衰朽和程式化,落入一個為其所設的圈套:僵

在向外部開放;二、將韻律詩逐出現代性的天堂……

滯於重複不變的話語。難道,這就意味著放棄了詩

所以,散文詩之外便無現代性可言。這種說法已成

歌的抵抗精神?

為一種教條,誰靠近其邊界發出疑問,就被視為大

難道除了「記下來,我是阿拉伯人」1 之類的

逆不道。每位敢於質疑詩歌現代性現狀的人,都會

話語,或重複「我要抵抗,我在抵抗」之類的口號,

被不容爭辯地指責為與散文詩作對!

就再沒有別的可以證明抵抗?無論是在詩歌中還是

我一向認為:許多才華橫溢者創作的散文詩,

現實中,抵抗者沒有必要宣稱他在抵抗,正如戀人

的確是阿拉伯現代詩歌最重要的成就,通過向世界

沒有必要老說自己在戀愛一樣。格桑.卡納法尼 2 將

開放、向不同文體開放,散文詩獲得了其美學的合

我們命名為「抵抗詩人」,可我們連自己都不清楚

1 2

〈記下,我是阿拉伯人〉是達爾維什早年創作的一首詩,在巴勒斯坦廣為傳誦,但詩人後來視之為「直接的政治抵抗」的淺顯之作。 巴勒斯坦著名作家、評論家,最早提出巴勒斯坦「抵抗文學」、「抵抗詩歌」的概念。

6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自己是抵抗詩人。我們書寫自己所經歷的、目睹的

去證明,詩歌是否仍舊需要用愛國去證明?詩歌與

生活,記下我們對自由的夢想、對保留本真的堅持。

祖國的關係,並不需要把詩歌淹沒於口號、路線圖

我們創作向祖國、向某些女性表達愛戀的詩。不是

和旗幟之中去確定。這種關係是有機的,無須每天

每一事物都有象徵,不是所有椰棗樹的樹幹都喻指

去證明。它是一種本能、一種意識、一種意志,是

女人的腰肢,反之亦然!

傳承和抉擇,是被賦予的,是歷久彌新的。拙劣的

詩人無法擺脫他的歷史環境,但詩歌為我們提

愛國詩會破壞祖國的形象,而祖國引起的衝突和其

供了一塊自由的土地;我們對於改變現實無能為力,

內部的衝突,還包含著諸多尚未引起我們重視的有

但詩歌提供了某種隱喻的補償,它把我們提升到一

待創作的層面。

種更高層次的語言,超越那些局限我們、阻礙我們

因此,我們需要拓展詩歌之美與文學的文學

融入作為人的存在的環境。當自我因受阻而無法自

性,深諳這一高難度的職業之道,奉行公認的藝術

由翱翔於無垠的高空時,詩歌或許能夠通過解放自

標準,而不僅僅以巴勒斯坦境遇的特殊性為標準,

我,幫助我們更好地瞭解自我。

以此改進我們表達公共與個人生活中人性諸領域的

在群體中認識自我,並表達屬於自我的這一權

方式,這是祖國、也是詩歌賦予我們的要務。只有

利,是個體尋求自由的一種形式,而群體也正是由

這樣,我們的詩歌才能登臨與世界進行創造性對話

這些個體組成。由此,在長期衝突的語境中,那些

的平台,我們的創造力才能獲得承認,進而引發他

表達我們人文特徵、個體關懷的 —— 這種關懷又

人關注產生這些作品的國度。對於許多國家我們知

不完全是個體的 —— 詩歌,代表了詩歌抵抗的行

之甚少,但因為我們愛上了它的文學,進而愛上了

為中人性的、自我的層面,即便詩歌描寫的是愛情,

這些國家。

是自然,是對一朵玫瑰的凝視,或是對於平庸而死 的恐懼。

只有這樣,詩歌的國家屬性與詩歌衝破文化與 身份障礙的永恆追求之間的界限,方得以消除,不

有人或以為:巴勒斯坦詩人沒有權利坐在山丘

同的詩歌才能共同翱翔於廣袤的人性天際。與此同

眺望日落,沒有權利聆聽身體的呼喚或是遠方的笛

時我們也不會忘記,詩歌對於一個為身份而戰的民

音,除非他的靈魂已經死去,除非土地的靈魂已在

族,能發揮凝練其文化屬性的獨特作用。

他的靈魂裏死去,除非連接他與人類本性的臍帶已 被切斷 —— 這種想法並不正確。

是的,詩人必須銘記所有磨難,聆聽不在場的 聲音,命名世間萬物,投身所有的鬥爭;但他們也

巴勒斯坦人並非一份職業或一句口號。他首先

不應忘卻他們的職業之道,不應忘卻:詩歌的界定,

是一個存在的人。他熱愛生活,為杏花而欣喜,在

本質上不在於所道出的話語,而在於這話語具有異

初秋雨落時感到寒戰,他響應身體的自然慾望、而

乎尋常的品質。他們還不應忘卻:詩歌是樂趣,是

不是別的號召做愛……他繁衍子嗣,為的是保存種

創造,是美,是一種戰勝了困難與虧損的朦朧的喜

姓、延續生命,而不是求死,除非到後來他變得生

悅,是一段在未知中找尋自我的永恆旅程。

不如死!這意味著,長期的佔領未能抹殺我們的人

在此,我無意為這本已不再屬於我個人的新書

類本性,未能如願以償地征服我們的語言和情感,

辯護。自從它離我而去,我已記不得其中的任何內

令其在封鎖之中枯竭。

容,但它會讓我面臨那個沉重問題帶來的困境:然

詩歌將我們身上自然的生命力納入詩中,這正

後怎樣?我要捍衛的,是詩人探索新詩、讓詩歌濾

是一種抵抗行為。為甚麼當詩歌洞察到我們的感官

去雜質的權利,因為創新而屢受挫折者的不幸,總

之美、想像之自由,並用美麗對抗醜陋時,它要背

要好過僵化因襲者的幸福。 V

負反叛的罪名?美即自由,自由即美。因此,捍衛 生命的詩歌,便成為一種本質上的抵抗形式。 我不禁要再問一次:祖國是否仍舊需要用詩歌

* 本文是達爾維什在其詩集《宛若杏花或更遠》簽售會上的發 言,選自其散文集《歸者的困惑》。

Voice & Verse | 聲 韻 | 65


一步步誕生 *

很少讀詩人為自己詩集作的序。偶爾也讀,

能夠證明自己是譯詩的特質,這些特質源自他者經

那是要向詩人想在詩中表達的意義和詩歌實

驗的特殊性,用另一種語言結構表達、體現了異域

際表達的意義之間那道美妙的鴻溝致敬。因為詩歌

的文化血脈。也許這些正是吸引我們讀譯詩的緣由:

往往會偏離原本的構思和設想,不會完全忠實於推

不僅為了和他者詩中的共性與特性展開對話,尋求

動它產生的那個清晰的念頭。一旦詩歌獨立構造出

豐富多元的人文與詩歌的體驗,而且為了開啟詩歌

本身,也就脫離了創作它的詩人。

語言(無論哪一種語言)都需要的接受他者影響的

那麼,當別人再三請我為這本詩選作序時,我 該怎麼辦?

感官,通過聆聽其他語言的經驗,去更新語言方式, 建構語句。

我還想說:詩選往往暗含一種技倆,編選的人

在此,作為創作者的譯者擁有建構和破壞的權

可以隨心所欲地創造一個詩人:他可以選取詩篇的

力。有許多偉大的詩作,我們讀到的譯本不止一個,

發光之處,放棄四周的幽暗,而不顧詩歌的整體語

卻都不能說它還原了原作。ƒ 不單單因為解讀層次的

境 —— 詩篇的語境和該詩在詩人作品裏的地位。

不同,更因為譯者掌控了詩的路徑與呼吸節奏。詩

與之相反,他還可只選通往詩歌的散文式路徑。編

歌不再只屬於原詩人,而且也屬於譯者 —— 他同

選者還可以優選詩歌中的意象、隱喻、意蘊或哲

時是詩人和詮釋者。在此情境下,我們不會過於在

理……去偏向他自己理解詩歌的方式。通過這種私

意譯詩與原詩孰好孰壞。

人化的理解,我們可以使平庸的詩人變得特別,使

那麼,我們何以信任譯詩呢?

特別的詩人變得平常……可以讓詩歌閃光的亮點得

我們確信不疑的,是隱身於譯詩裏呼之欲出的

以呈現或受到遮蔽。 所以,下面這個問題是令人生疑的:我們真的 能從詩選了解一個真實的詩人嗎?答案是相對的, 也具誤導性。然而接下來這個問題更難:當詩選由 一種語言翻譯成另一種語言,我們還能理解詩人的 美學語言嗎?

東西,那或許是在詞語背後探出的陰影,又或許是 那若隱若現的遠方。 我們又何以去信任詩人的自選詩?在這裏,你 們又何以信任我? 這部詩集的副標題「自選詩」並非真實的表 述,因為它不完全是詩人自選的。若事情只取決於

眾所周知,每一種語言都有其獨特的語義體

我,而不做任何其他考量,我會只選擇自己在過去

系、表達方式和語法構造。詩歌的語言並不僅僅是

二十年以來的詩作。每一首新的詩作於我,都意味

傳達意義的手段或工具,詩歌的意義也不會先於詩

著延續中的某種決裂。在每首新作裏,我都嘗試著

歌的結構產生。因此,翻譯必須將原本並非用作傳

去破壞已有的,去拓展過去曾被我視為邊緣化的、

達手段的文本,轉換進入另一套語言體系。譯者不

次要的東西,把它置於中心。這一切得以發生,或

單單翻譯了詞語,更創造了詞語之間全新的關係。

許因為我不棲於河心而居於河岸;或許因為時間賜

他不單單要描繪意義之光,也要關注陰影,關注暗

予我智慧,而歷史教會我諷刺;又或許因為我隨著

示所指,而不僅僅遵從表面之辭。由此,詩歌的譯

年歲漸長,越發接近一些與存在之困惑相適應的形

者變成了一個平行的詩人,他要脫離原文的語言系

而上的問題,這些問題沒有讓詩歌語言去追逐當下

統,在譯文中從事詩人在母語裏所做的工作。

的速度。

在脫離原文的過程中,一些美妙的背叛是不可

然而我的公眾形象卻勝過我的焦慮。我被稱

避免的。這種背叛,既能保護譯出的詩歌語言擺脫

為「巴勒斯坦詩人」,這就對我與我的歷史處境提

原先本土性的束縛,同時也能避免它完全消融於新

出了要求:必須在語言裏堅守土地,捍衛我的現實

的語言環境。一方面,詩歌應當保留那種來自遠方、

不淪為神話,並同時擁有現實與神話,以讓我成為

具有共性的人文氣息;另一方面,它也應保留那些

歷史的一部份;同時成為一個證人,去見證歷史對

6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我的所為。由此,要想獲得明日的權利,就必須反

性有機會減緩語言的熱度,以更純真、寧靜的方式

抗當下,捍衛在那飽受爭議的過去裏我存在的合法

去審視詩性本身及其語言工具;另一方面,也使詩

性,而詩歌就成為存在與否的證明。至於詩歌裏的

歌承載起重擔,用除掉塵埃與庸常後的關於家園的

人們,編撰詩歌歷史的學者們並不會在意。

記憶和要素,去再現家園!

當我開始創作時,我一心想表達的是自身特定

我十分注意聆聽時代的脈搏和世界詩壇的韻

存在場域裏的不幸與感受,未曾留意到這一自我與

律,不懈地練習如何更好地賦予詩歌獨特的生命

群體交織在一起。我努力去表達,不奢望去改變任

力,讓詩歌既呈現、又擺脫其歷史語境。我不懈地

何事情,除了改變自己。可是我的個人故事,這被

訓練詩歌去接近它的神話傳統,不僅僅吸收神話中

從土地連根拔除的故事,又是屬於整個民族的。因

的意象,更要通過自身的要素去完成現代的神話結

此,讀者從我個體的聲音裏找到了他們個體的和群

構。

體的聲音。當我書寫在獄中思念母親的麵包和咖啡

然而,詩人如何能夠精於自內向外、自外向內

時,我本無意超出一個家庭的範疇;當我寫下在祖

的旅行,既不陷入自我,也不喪失自我,不僅僅讓

國的異鄉感、生活的艱辛和對自由的嚮往時,我想

自我變成群體的代言人?詩人如何讓自我擺脫刻意

寫的不是阿拉伯評論家所稱的「抵抗詩」。可阿拉

代言之嫌?

伯讀者們在其中找到一種被放大的詩歌補償,以此 1

安慰他們在 「六日戰爭」 中的慘敗。

詩歌的源頭只有一個,那就是我們作為人的屬 性,從昔日在大地上的孤寂感,到當下流亡的異鄉

今天想起那段時期,我就想起當詩歌不刻意追

感,不一而足。詩歌誕生於我們關於存在的最初的

求孤芳自賞、也不追求廣為傳誦時,它反而具有巨

驚奇發問,誕生於遠古人類的童年關於存在之原始

大的傳播能力。但流傳與否不是評判詩歌美學的標

奧秘的疑惑。由此來看,全球化從一開始,就是本

準。還有一種比政治詩更糟糕的情況,那就是過度

土化。

地讓詩歌凌駕於政治之上,我指的是深層意義上的

在從本我到世界的旅程裏,在這見證了多元的

政治,即傾聽現實的問題和歷史的動向,含蓄地參

語言、區域和歷史發展水平的旅程裏,人類的詩歌

與提出希望。「非政治」也是一種披了外衣的政治。

經驗漸臻統一,詩歌的「全球化」得以實現,這其

從這個角度來看,這部詩選不能將早期詩歌

中沒有行使霸權的中心和淪為附庸的邊緣,一切本

與我今天的詩歌經驗割裂,這蒙蔽不了讀者或詩人

土性詩歌都參與建構了我們所說的「世界詩歌」。

本身。我無法確定,在我延續至今的創作生涯中哪

然而,某些事物看來必須要有個名稱。假如我

些是相對的分界嶺,因為這一生涯是相互交織纏繞

說我的詩歌來自南方,來自一個尚未實現個人自由

的,每一過往的階段都孕育著下一階段的種子。

和群體解放的歷史處境,來自一個時間與空間的關

我很希望以質變的方法開拓我的創作。可這種

係已告破裂、人被當作鬼的國度,這意味著甚麼?

方式能否與日積月累的狀態分離?我不知道。但正

這無疑指向了阿拉伯詩歌現代化所面臨的困境,它

因如此,我把輾轉流亡地的那段歲月,視為另一片

正從營帳消失的部落向著尚未建成的城邦前行。在

創作之地上個體或群體聲音的延伸。我去拓寬地理

生活在前現代的阿拉伯社會裏,現代性何為?顯

空間,探索文化與語言的多樣性;與此同時,去拓

然,它會被邊緣化和隱喻化,會分裂為只在形式上

寬知識的天地,時常重新審視詩歌的真諦,尋找對

是統一的多種現代性。

於人類經驗的詩性感悟。 對距離的忍耐,自遠方進行的反思,能夠讓詩

1

朦朧不是詩人的目的。它源自詩歌活動和推動 這一活動的思想之間的張力,源自詩歌的散文形態

指1967年6月5日爆發的第三次中東戰爭,戰爭共持續6天。

Voice & Verse | 聲 韻 | 67


和韻律形態之間的張力。這種朦朧,就像陰影的暗

我屬於二次創作文本的詩人:第一次,詩歌本能與

示,是詩歌語言同現實之間衝突的形式之一。詩歌

下意識會引導我的寫作;第二次,我對建構詩歌各

不再醉心於描述現實,而是力求深入其內核,觸發

種要求的認知將引導本能和下意識。在大多數情況

語言和各種傳統的衝突。這種朦朧形成了開放的空

下,第二次創作不同於初次創作,兩者完全不同。

間,讓讀者去發揮賦予詩歌第二生命的作用,讓他

我檢驗詩歌的一個方法就是把它遺忘很長一段

在閱讀和闡釋中發揮創造性作用,而不是接受全面

時間。當我再次回過頭時,會依照它與我的相似程

的、終極性的信息。這種朦朧不是對抗清晰,而是

度來考察其品質。假如我第一眼就認出它來,便知

對抗說教式的、讓讀者無法參與的清晰。

道它在模仿我,或者我在模仿自己。假如我感覺這

然而,讓我避免和讀者產生隔閡的,既非朦朧

是另一位詩人寫出來的,超越了曾經是「我」的那

也非清晰 —— 這樣的讀者和我互相促進、成長。

位詩人,我便知道這是首全新的詩。

我詩歌經驗的特點之一在於:詩歌表達工具與手法

可有誰會在意這個奧秘呢?

的每次探索,都會刺激讀者接受更多的創新。由此,

對於這部由多位朋友參與編選的選集,我所在

詩人與讀者的審美品味也就越發接近。這大抵因為

意的,是希望它能忠實、真切地體現出我的詩歌經

我的詩歌見解源自阿拉伯詩歌和韻律的歷史發展進

驗和發展歷程,無論是在時間層面還是美學層面。

程,源自阿拉伯語語言美學的內部。阿拉伯現代詩

我的詩歌經驗始終在詩性裏尋找詩,在詩中尋找詩

歌發展至今的成就,顯然不是一蹴而就的。

性。

的確,真正的詩人不會允許任何一種外部考

很少有詩人在詩歌意義上的誕生是一次性完成

量、或任何讀者去審查其詩歌創作過程。但詩人本

的。我也是一步步地、漸漸地在詩中誕生的,並且

身就是一名要求嚴格的讀者,是自己文本的第一讀

依舊在艱難學步,以期經過長途跋涉,走向尚未寫

者。對文本的反覆修改,就是融閱讀與寫作為一體

就的我的詩篇。 V

的行為。這種行為依據的標準,是文本這一「自我」 與眾多的「他者」在多大程度上實現了交匯。 每位詩人都有自己獨特的寫作方法和習慣。

6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 詩人為法國伽利瑪出版社出版的詩選《大地容不下我們》所作 詩序,選自散文集《歸者的困惑》。


遲到的悲傷 *

民。

一樣,以為這位逃生的大師,這次依然能夠

我們中有誰不曾驚訝於他對短期內回歸家園的

回到我們中間,獲得新生。然而,新的時代畢竟強

堅定信仰?他的眼光和見解都有穿越黑霧的能力。

於神話的詩性和鳳凰的魔法。追悼文通常以表示過

當他準備從海路離開貝魯特,前往我們誰也不知道

去的詞語「曾經」開始……亞西爾.阿拉法特曾經

的未知遠方時,我是在他身邊的見證人之一。烏里.

是我們生活之書中最長的一章,他的姓名曾經是新

阿弗納瑞 (Uri Avnery)1 當時問他:「你要前往哪

巴勒斯坦的名字之一,從災難的灰燼、抵抗的火炭

裏?」他當即回答:「前往巴勒斯坦。」我們中間

中升騰而起,連接著一個國家概念的誕生,以及坎

誰也不相信這個從詩歌中溜出來的答案,因為,從

坷曲折的建國現實。悲劇性的英雄總是面臨捉弄式

那時的海邊望去,巴勒斯坦顯得前所未有地遙不可

的命運,令他們跌倒在終點之門前方的最後幾步,

及。

對他去世的悲傷略顯遲到,因為我跟所有人

從而無法慶祝畢生的苦難與犧牲換來的幸福結局。 崎嶇田埂上的播種者,往往不是最後的收穫者。

當時,他剛剛脫離沙龍的圍困,逃脫了飛機的 追殺和狙擊手的子彈,結束了一個階段,開始踏上

此刻令我們感到安慰的,是這位把自己的一切

奧德修斯之旅:「我要前往巴勒斯坦。」他重新修

都獻給了公眾事業的不朽領袖,他的壯舉使巴勒斯

復旅程和傳說。在突尼斯,他逃脫了針對他寓所的

坦的泣血之旅走到了長夜最黑暗的關頭,但那是黎

炸彈襲擊;在利比亞沙漠,他從失事的飛機上倖存;

明前的黑暗,這苦澀的獨立之黎明,無論怎麼遲到,

他還擺脫了第一次海灣戰爭的影響,擺脫了恐怖主

也無論黑暗之徒在它面前築起了多少高牆,是終究

義者的形象,代之於諾貝爾和平獎得主的形象。他

會來臨的。還令我們感到寬慰的,是引領這漫長旅

還實現了畢生奮鬥不息的夙願之一:回到出生的土

途的英雄,回到了他出生的這片險惡土地,為未來

地,回到巴勒斯坦。

安放了奠基石,並在這裏永久安息,讓這塊遍布聖 地的大地,又增添了一處新的聖地。

如果故事到此結束,那麼古希臘悲劇的程式就 要翻轉了。然而,離開了貝魯特郊區的沙龍,為自

不同的象徵會產生衝突,正如歷史與傳說、

己未曾下手感到後悔。於是,沙龍在拉姆安拉圍堵

現實與神話也會有衝突一樣。所以,極為務實的阿

勁敵,把他圍困在官邸長達三年,將他的寓所變成

拉法特需要在他的說辭中增加一點形而上的成份,

廢墟,用封鎖、隔離毒害他的生命,甚至剝奪他按

因為有人在爭奪當下之外,還要爭奪過去,以便抹

自己所願死亡的權利:在自己的寓所成為烈士。沙

去歷史和傳說之間的界限,剝奪巴勒斯坦人在這片

龍視為敵人的,不僅是一個人而已,還是一個閃耀

土地上民族存在的合法性。而尋找當下是人們的要

於時代的象徵,一個集體記憶中的神話蹤跡。

務,也是嚮往未來的領袖應該擔當的任務。

然而,阿拉法特深知自己在世界當代史所處

注視著未來的阿拉法特,對真主及眾先知有

的地位,並親手為自己這個鮮活神話的最後一章,

著深厚的信仰,但他對文化和宗教的多樣性有著同

添加了必要的痛苦。他要前往流亡地致以告別之

樣深厚的信仰,這一多樣性恰是巴勒斯坦的特色所

禮,並咽下最後一口氣。悲劇英雄就是要死在流亡

在,也與以色列強調的民族排他性形成對比。他身

地的 ! 2 飛行途中,鍾愛埃及的阿拉法特專門讓飛

處當下不斷探求未來,也探求兩者的交集之處,並

機飛至埃及上空,以償還自己欠下的情感之債。然

奮起阻遏各種原教旨主義的勢頭。他虔誠的一面並

後,他讓飛機再次折回,最後一次久久地眺望像刀

未妨礙他具有世俗的一面,他的世俗性也未對他的

劍一樣插入大海腰間的巴勒斯坦海岸,然後睡去。

虔誠構成負擔。宗教屬於真主,而祖國屬於全體國

他輕盈的身軀上,覆蓋著厚重的夢想之泥土。他長

1 2

積極倡導巴以和平的以色列著名作家、政治家。 2004年10月,被以色列軟禁多年的阿拉法特健康惡化。29日,他取道約旦飛往巴黎就醫;11月11日在巴黎逝世。 Voice & Verse | 聲 韻 | 69


眠了 —— 不是為了變成一個偶像再次站立,而是

力,都是不可遺傳的個人特徵。他兼秩序和混亂於

化為鮮活的思想,督促我們膜拜祖國和自由,用勇

一身,和所有人都能建立友誼,這構成了阿拉法特

敢而智慧的雙手,去爭取黎明的誕生。

獨特的個人魅力。在他之後,我們再也找不到新的

現在,幻想製造業在另一個地方興盛起來。在

阿拉法特式魅力了。他的離去,我們生活中的一個

國際和地區層面,都有人過早地慶祝自己看到了虛

階段也隨之終結。在他之後,我們依舊不可能接受

假的黎明 —— 因為被視為和平進程主要 「障礙」

以色列提出的匪夷所思的解決方案,因為巴勒斯坦

的阿拉法特去世了,黎明因此即將升起!這新黎明

人已經沒有讓步餘地了。因此,阿拉法特即使在去

何在?既然主要障礙已經不復存在,那麼國際法和

世後依然在起作用,阿拉法特不只是一個個體,他

國際準則就要經受考驗:佔領將會結束嗎?全世界

代表了一個民族的活生生的精神。

用不了多久就會知道,已被美國總統接受的沙龍的

我們每個人都對他留下了屬於自己的記憶,都

「四不」立場,不僅構成了和平的最大障礙,而且

留下了他的擁抱和親吻。我們每個人都留下了一種

讓和平變得徹底不可能,因為這一立場使得巴勒斯

不會產生焦慮的身份自覺:我們只有成為阿拉伯人

坦獨立建國成為不可能。只要佔領持續,只要對巴

才能成為巴勒斯坦人,我們只有成為巴勒斯坦人才

勒斯坦人民命運的控制持續下去,那麼和平將無法

能成為阿拉伯人。這個身份不容爭辯和商討,無論

實現,權宜之計無法替代永久性方案。在阿拉法特

中東會發生甚麼。我們只有懂得如何停止偏離我們

之後,誰能夠接受一個永遠類似於臨時國家的方

的歷史和人類的歷史,並以我們的一切能力、經驗

案?

和稟賦,重新回歸這樣的歷史,我們才有可能如願 我們將永遠懷念他,在面臨危機時,在進行談

判時,或是在我們生活的各個方面,因為他已成了 我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份。他是獨特的,可謂

以償。 這正是阿拉法特一直孜孜以求的:擺脫歷史的 犧牲者角色,去成為創造歷史的參與者。 V

無師自通。阿拉法特精神只屬於他個人,因為那是 一種特殊的稟賦,生命力、親和力和異乎尋常的精

7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 本文是作者在阿拉法特去世 40 天祭日發表的演講,收入散文 集《歸者的困惑》。


這是你的秋天 *

是你的秋天。關注秋吧,就像一個擅用比喻

紅酒,埋頭創作它奢華的詩篇。這裏的秋天是漫長

的詩人應該做的那樣:我是多麼喜愛秋天!

的,像天主教徒的一份婚約,不會將其中的幸福或

趕在時間將你踹入無底的深淵之前,用言語的繮繩

苦難透露給你這樣的匆匆過客。這裏的秋天是耐心

拖曳空間。拖著它,拖著它,以你所有的虧損換來

的,它是光與影、男人與女人,和那向一棵帶著尊

的成熟,以你所倚賴的環顧毫不確定的四方的思

嚴脫衣裸身的大樹俯首致敬的天空之間,一次愛的

念。

擁抱;是四射的光珠和熠熠閃亮的水珠之間曖昧的 這個秋天屬於你,同樣屬於你的,還有無需被

樹木當作飾物的一片片落葉。當你誤闖入一間間空

誘惑……這裏的秋天喜歡炫耀,它融入了另外三個 季節的初始:夏的裸露,冬的交合,春的朝氣。

蕩的大廳時,你再無其它飾物。你使勁跺著地板,

而你呢,你輕輕地走在這秋日的表面。你感到

毫無緣由,只想聽聽自己步履的響亮回聲。似乎所

振作、戰慄、驚訝: 「在這樣的白日,會有人死

有時間都是星期日……沒有人在此時醒來,要搞定

去?」你不明白是你寄身秋天,還是秋天寄寓於你

一樁甚麼事情。灑在人行道的光線裏,有許多銀色

的體內,即便你想起了自己已屆生命之秋,頭腦和

的孔隙,像是一種未被記載的語言的字符。在分割

心靈善於在享樂與理智的和諧中聆聽時間。一段高

成方塊的花園裏,玫瑰怡然綻放,其中有一份愉悅

貴的旋律,將身體提升至能夠留意缺失的音階,於

正在問候你、寬慰你:慢慢地欣賞吧!端詳這些讓

是,秋天會因晴朗與陰翳之美的來臨而越發豐盈。

你忘卻用現成的事物作比較的景致,放鬆一下空間

它會像氣象台一樣,準備好為一段即興對話測定合

的繮繩。在這個秋天,記憶也需要一個個抽屜,整

適的氛圍:

理它雜亂的存物。 這是你的初秋。它散發著流亡地的芳香,分發 出一封封空空如也的信箋。那麼,就以黃色、褐色、

「這白日真美,不是嗎?」 「 如 果 真 的 這 樣, 我 們 為 何 不 一 起 喝 喝 咖 啡?」

金色、黃銅色填滿這些信箋吧,任由樹葉,寄往顏

咖啡的香氣有許多扇通往其他旅程的門戶:通

色派生出的繽紛的色差。葉子,擁有足夠的時間向

往友誼、通往愛情、通往一段無痛的失落……於是,

樹木告別,因為今天沒有風的吹拂。而你呢,你向

咖啡由隱喻轉換為具象。一段隱秘的旋律將體驗引

來孤身一人,已經不去體味孤獨。因為你未曾在昨

向極遠的去處……引向一場邂逅:廣場上與所有事

日跟誰告別,你也就不會留意你的影子「走在前方

物、與人們、與鴿子嬉戲的秋天,邂逅了你私密的、

還是身後」。空氣是輕盈的,大地顯得堅實。

內在的秋天。你像別人一樣發問:「究竟是我們用

「那不是,如人們所述,流亡地的一種屬性。」

時間造就了自己,還是時間用我們造出了我們?」

這便是你的秋天,從炎夏走出,從一個令天

你更在意的,其實是放緩速度,而不是這個問題引

地力竭的季節走出,從一場看不見盡頭的戰爭中走

發的尷尬。你不願讓這秋天結束,一如你不願讓詩

出。秋天將高山上被遺忘的葡萄催熟。秋天在籌備

歌因豐贍而完結。你不願冬天到來,那就讓秋天成

一場盛會,古老的諸神將聚首其間,審核一些仍在

為你私有的永恆。

擬訂的命運攸關的方案。為了夏與冬的休戰,他們 的意見時而相左時而一致。東方的秋天是短暫的,

「那個也不是,如他們所述,流亡地的一種屬 性!」

它的經過,猶如一位騎馬的旅行者向另一位反向而

流亡地不是來去往返的旅途,也不是棲身於

行的騎手匆匆一揮手。所以,沒有人會對這樣的秋

思念之中。它或許是一次探訪,或許是等待時間對

天、對沙塵暴、對萍水相逢的歡愛寄予厚望。

你有何作為,或許是走出自我前往別處,去相識相

而這裏的秋天,長假歸來的巴黎之秋,是受

交,或是讓自我歸於偶然。每個流亡地有一種特性,

到雨水誘惑的大自然使出所有的本領,佐以陳釀的

每個流亡者則有多重特性。流亡地能夠訓練你思考

Voice & Verse | 聲 韻 | 71


不屬於你的事物,欣賞不屬於你的事物。它能夠陶

酪和各式誘惑的氣味。大馬士革是茉莉和果脯的氣

冶身軀,讓你領略形式之美,即便其中的意義有所

味。突尼斯是夜香木和鹽的氣味。拉巴特是指甲花、

缺損,但完滿恰恰是對缺損的感悟。那些崇奉往昔

熏香與蜂蜜的氣味。不能因氣味被感知的城市,對

的雕像,那些躍躍欲試、準備從身份之情感跳越至

它的記憶是靠不住的。而不同的流亡地又有著相同

情感之身份的雕像,那些從審美中解放明天、從嚴

的氣味,那便是思念別處的氣味……記起其他氣味

謹的想像力的規則中解放自然的雕像……美是崇高

的氣味。斷斷續續的、感性的氣味,像一幅頻繁使

的,可你因為鄉下人的秉性,偏愛的是那倒映於河

用的旅遊地圖,將你引導至初始地的氣味。氣味是

水的樹木,和那水陸兩棲的鴿子,你會長久地注視

一份記憶,一次日落。而這裏的日落,是美對異鄉

一株在花池之外獨自生長的百合花……並非因為它

人的責難。

像你,在百花之外離群索居,而因為它自食其力, 在無人照料下成長。流亡地是詩人在詩中的旅行, 是在旅行內的旅行,只不過隱喻的語言會回首身 後。

「愛上日落,如他們所述,並非流亡地的一種 屬性。」 記憶是你的私人博物館,使你進入失去之物的 世界裏……進入種芝麻的田地、種萵苣與薄荷的菜

「回首身後,他們說,乃是流亡地的一種屬 性。」 我該回到哪裏?你自問,並把一幅幅照片掛 在你新住址的牆上。我該去往何處?前方不過是暫

壇……進入掉進海裏的太陽圓盤。你體內的失去之 物在長大,在這為遠方增添了天堂的屬性、濾去了 其中所有缺憾的日落裏長大。所有失去的事物都應 受到崇拜。不是這樣嗎?

時,深扎於暫時中的後方已經瓦解。伴著光芒從公

那麼,用言語的繮繩拖曳空間吧。帶上它,

園裏現身的永恆在大笑。你對它打趣:你也是流亡

就像你帶上自己的姓名,而非影子;把它置於想像

地。然後你自問:有多少根釘子被你釘入不同住地

中,而非旅行箱裏。在這樣的日落裏,只有詞語才

的牆上?你已經掛了多少幅照片?你睡過多少張

有資格去補綴破碎的時間與空間,去命名那些把你

床,然後又遷走留給別人睡覺?有多少草稿和序

忽略、用原始武器投身戰爭的眾神。詞語才是建設

詩,被你遺忘在不同的抽屜裏?有多少女子的照片

家園的原材料。詞語才是祖國!

夾在你來不及讀的書中而丟失?你說了多少次:

在每一棵柳樹的樹梢放一輪月亮,在每一扇窗

我的旅行、遷徙和離開到底有幾回了?你分不清命

前放一位姑娘,在每一口泉眼邊放一隻羚羊。讓詩

運中旅行、遷徙、離開的區別,因為詞彙表收入了

歌建起虛無的南方。假如流亡地令你痛苦卻並未置

太多虛幻的近義詞,而隱喻又遭遇了太多的變化:

你於死地,它會讓你回到想像的搖籃,讓你堅強,

從「我的祖國不是旅行箱」到「我的祖國是個旅行

讓你與那些為馴服朦朧之物而不眠的人們平起平

1

坐。流亡地,它是存在於邊界之間的誤會,它是感

在流亡地,你要選擇一個場所去照顧習慣,一

性穿越一幅幅畫面的橋梁,它是對水仙花既高傲又

塊專屬於你日記的場所,於是你寫下:空間不是圈

謙卑的能力的考驗,是意見相左者的爭辯,是情投

套/我們能夠說:在這裏,我們有一條小巷/郵件

意合者的偕行。不是所有在此處拋棄你的事物,會

/麵包師/洗衣房/煙草店/一個小小的角落/還

在彼處擁抱你;也不是所有在彼處與你相似的事物,

有被銘記的氣味……

會在此處擁抱你。那就讓想像歸於想像:讓詞語信

箱」 。

城市是一種氣味:阿卡是海碘與調料的氣味。 海法是柏樹與皺床單的氣味。莫斯科是冰上伏特加 的氣味。開羅是芒果與薑的氣味。貝魯特是太陽、 大海、煙霧與檸檬的氣味。巴黎是新鮮的麵包、奶 1

兩句分別出自詩人前期與後期的詩作。

7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馬由繮,令情感俯首稱臣。 「可他們說,宣告情感,不是流亡地的一種屬 性。」 那麼,就以熟練工匠的手藝,而不是失措的思


念者的脆弱,去錘鍊距離。流亡詩,不是流亡地向 著你訴說,而是你平等地對著它暢敘。流亡地有著 求同存異的雅量。你用自己成就你自己吧。別忘記: 大大方方地感謝流亡地 —— 啊,流亡地,我要以 配得上你的讚美去讚美你。在那裏……在我母親家 的近旁,在那棵收留我的無花果樹下,我來了,一 位匆匆的過客,在這匆匆的秋天! V * 選自達爾維什 2006 年出版的散文集《在場的缺席》,原文無題。 轉載自《今天》第 115 期

Voice & Verse | 聲 韻 | 73


「血之玫瑰」巴勒斯坦詩歌專輯

我屬於那兒 文北島

2

二 008 年 8 月 9 日,默罕默德.達爾維什在美國

2002 年春,圍城中的拉姆安拉。3 月 24 日下

休斯敦因心臟手術失敗而辭世。按其遺願,把

午,我們抵達特拉維夫國際機場,由法國駐以色列

他的遺體運回拉姆安拉。葬禮是巴勒斯坦國的最高

領事館的領事帶隊,乘大巴專車前往拉姆安拉。作

規格 —— 國葬,降半旗,全國哀悼三天。

為國際作家議會代表團成員有,美國小說家羅素.

兩個月後,柏林國際文學節為紀念達爾維什, 召喚全世界各地同時舉辦詩歌朗誦會。10 月 5 日下

午 3 時在香港的商務印書館演講廳,舉辦了紀念達 爾維什詩歌朗誦會 ——「我屬於那兒」,借用他的 一首詩的標題。 在開幕式的演講中,我這樣寫道: 「今天,2008 年 10 月 5 日,是一個不尋常的

班克斯(Russell Banks)、南非詩人布萊頓.布萊

頓巴赫(Breyten Breytenbach)、意大利小說家文 森佐.康索羅(Vencenzo Consolo)、西班牙小說 家胡安.高伊蒂索羅(Juan Goytisolo)、法國評論 家克里斯蒂安.薩爾蒙(Christian Salmon)、葡萄 牙小說家何塞.薩拉馬戈(Jose Saramago)和尼日

利亞詩人劇作家沃里.索因卡(Wole Soyinka),

日子:在全世界五大洲一百多個城市,分別用不同

還有我 —— 八位成員來自四大洲八個國家。頭一

的語言舉辦詩歌朗誦會,紀念一位剛故去的詩人,

天下午六時,在巴黎書展大廳的法蘭西廣播電台專

這在人類歷史上恐怕還是第一次。而香港和台北是

櫃,我們舉行新聞發佈會,公佈了《巴勒斯坦和平

加入這一世界性詩歌活動的兩個華人城市。

呼籲書》,來自三十多個國家的五百多位作家,包

「可悲的是,我們生活在一個被權力與金錢瓜

括以色列作家也簽了名。

分的世界,無錢無勢的人要麼是這世界的奴隸,要

在記者問及我們巴勒斯坦之行的目的時,索因

麼是它的敵人。我們紀念達爾維什,紀念一個不僅

卡答得好:「這很簡單,我是應被圍困的同事巴勒

無權無勢,甚至連家園都沒有的詩人,就是要對這

斯坦作家達爾維什之邀。大家兩度盼著他去領取美

樣的世界說不!

國大學的一個重要獎金,並和其他作家交流。這相

「我們一直在不斷追問:詩歌何為?在今天,

聚因九一一事件推遲,然後被取消了。依我看,他

在全世界的詩人用各種語言紀念達爾維什的莊重時

失去這次翻越邊境的機會是大遺憾。由於達爾維什

刻,我們或許重新懂得詩歌的榮耀與悲哀:它是無

不能來,我們應該去找他,就這麼簡單。」

權者的權力,無產者的財富,無家可歸者的家園。

天色漸漸暗下來。先是一個緊挨著陰森森的兵

「是詩歌讓我們大家聚在這裏,超越種族、國

營的哨卡,旁邊停著坦克,前方是炮樓,射擊孔像

家、意識形態與文化。或許正如達爾維什在詩中所

空洞的眼窩。我們穿過重重包圍。天剛擦黑,我們

說的『我屬於那兒』,『那兒』是人類共同做夢的

進入拉姆安拉的領地,由一輛巴勒斯坦警車引導,

地方,代表著良知、勇氣和創造力。正因為有了『那

終於抵達花園大酒店。

兒』,才有了此刻與身份,才有了我們超越現實存 在的可能。」

7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在酒店大門外,迎接的主賓是巴勒斯坦作家和 詩人,領頭的是默罕默德.達爾維什,兄弟般緊緊


擁抱。我的第一印象是,他熱情而矜持,鏡片閃爍,

戈沒有甚麼不對。我們又不是政客,用不著那些外

帶著白色絲綢圍巾。他 61 歲,看起來比實際年齡

交辭令。一個作家有權使用隱喻,若能警世,正好

年輕得多。我注意到,他有個樂觀的大鼻子。

說明語言的效用。再說,他的話如預言,被隨後發

我們在客房放下行李,從花園大酒店步行到餐

生在傑寧(Jinin)等地的屠殺證實了。以色列並不

廳。腳下是燈火閃爍的耶路撒冷,和拉姆安拉相距

擁有奧斯維辛和大屠殺這些詞的專利權。過去的受

僅 16 公里。

害者也可能成為今天的暴君。

晚宴是巴勒斯坦文化部主辦的,儀式從簡,

在錯落的屋頂上,升起不同顏色的風箏,看不

沒有媒體在場。自助式晚餐,加上本地紅酒。我們

見的線在看不見的孩子們的手上。只有天空才是自

和巴勒斯坦作家和詩人交叉走動,用英語或手勢交

由的。他們在哪兒?

談。我在落地窗前獨自飲酒,一位優雅的中年婦女

當天晚六點,阿拉法特要接見我們。阿拉法特

走過來,她叫塔妮婭(Tania)。她指指山上那帶圍

站在門口,由雷拉介紹,和代表團成員一一握手。

牆的建築物,那就是以色列定居點,它不斷擴張,

這是阿拉法特的辦公室兼會客廳。阿拉法特和國際

常無緣無故向這邊開槍,打死了不少孩子。就在一

作家議會主席羅素坐在中間。按事先說定,這次會

周前,這裏滿街都是坦克。達爾維什插話說,在拉

見不對外公開,故所有記者都被趕了出去。羅素首

姆安拉總共有 140 輛坦克。我注意到,他有明顯的

先代表國際作家議會說了幾句話,表示對巴勒斯坦

鼻音,好像得了感冒。白色絲巾那麼柔軟,我聯想

獨立和自由的支持。他特別強調說我們是來看望達

到和鐵絲網的鮮明對比。

爾維什的。阿拉法特指著達爾維什開玩笑說:「他

第二天上午,我們步行到文化中心。走進花園

是我們的老闆。」 72 小時後,以色列坦克衝進阿拉法特官邸,

和拱形門廊。一層正舉辦畫展,二樓是辦公室,包 括達爾維什主編的文學刊物的編輯部,再往上是三

近於置其死地。

樓的會議廳。

當 天 晚 八 點, 我 們 在 拉 馬 拉 阿 爾 - 卡 薩 巴

我們和巴勒斯坦作家詩人在長桌旁相對而坐。

(Al-Kasaba)劇院和巴勒斯坦詩人一起舉辦朗誦

由巴勒斯坦駐法國的總代表雷拉(Leila)介紹代表

會,大廳擠滿了聽眾,估計近千人。有人告訴我,

團成員。她是樂觀的胖女人,喜歡開玩笑。首先由

由於圍困,這兩年無法參加這樣的文化活動。首先

達爾維什講話,他先提到「這個血腥的春天」(this

由達爾維什朗誦。從聽眾會心的讚嘆,直到雷鳴般

bloody spring)。他說,你們勇敢的來訪就是一種

的掌聲。毫無疑問,他是巴勒斯坦人的驕傲。 2015 年 5 月我參加馬其頓詩歌節,見到加桑.

突圍。你們讓我們感到不再孤立。「我們意識到有 太長歷史和太多先知,我們懂得多元環抱的空間而

扎克坦(Ghassan Zaqtan),他是巴勒斯坦最優秀

不是牢房,沒有人可以獨霸土地或神或記憶。我們

的詩人之一,也是達爾維什的老朋友。在 2002 年

也知道歷史既不公平也不優雅。而我們的任務是,

春天的圍城中,我們和巴勒斯坦作家和詩人在一

作為人,我們既是人類歷史的犧牲又是它的創造。」

起,也包括扎克坦。

最後他說,「而我們患的不治之症是希望,將讓這

在斯特魯加的第二天晚上,扎克坦告訴我,在

兒恢復其原意:愛與和平的土地。感謝你們和我們

拉姆安拉圍城的朗誦會,他從監視器中,注意到台

一起背負這希望的包袱。」

上台下的表情及細節。作為組織者之一,他獲得內

緊接著是新聞發佈會。薩爾馬戈成為焦點。

幕的消息,坦克群正在收攏包圍圈,向劇院不斷逼

從巴黎出發前他一語驚人,把以色列當局和納粹相

近,天知道,聽眾誰能回到家中。這恐怕是世界上

比,使用了奧斯維辛(Auschwitz)和「大屠殺」

最獨特最驚悚的圍城朗誦會了。毫無疑問,達爾維

(Holocaust)這樣的詞。代表團的多數成員感到不

什既是主角也是證人,他心中感到坦克的位置,在

安,生怕其激烈言論會影響此行的目的。因造成份

古老文明和詩歌的位置,聚光燈照亮國際舞台的中

裂,他此行後退出國際作家議會。我倒覺得薩爾馬

心。

Voice & Verse | 聲 韻 | 75


詩人和政客是兩類人 —— 語言、思路、腳步和目

標都不一樣。 2004 年 6 月 26 日晚 8 點在波茨坦廣場,柏林 國際詩歌節舉辦詩歌之夜的開幕式,主題是「世界 聲響」。同台朗誦的是幾位來自多語種的國際詩人, 包括達爾維什和我。 在露天舞台上,我和德國演員一起,分別朗誦 中文詩作和德譯本。聽眾黑壓壓一片,靜悄悄的,

說到權力的腐敗,甚至連阿拉法特也不例外。 達爾維什抱怨時講到某些事實,令我吃驚。 流亡是共同的主題之一。就像薩義德所說的 「流亡的愉悅」,如果卸下「流亡」的負擔,獲得 了自由與創造的特殊源泉。在某種意義上,失去祖 國和土地,而母語是我們唯一的根。

路過幾個「暴徒」呼嘯而去,讓我走了神,我讀中

我們又打開一瓶勃艮第白葡萄酒。那侍者矜持

文時磕磕巴巴,串了行,連經驗豐富的德國聽眾都

而傲慢,達爾維什發了好幾次脾氣。他既溫和又性

明白,中文詩歌被「暴徒」綁架了。

急。記得香港女記者張翠蓉告訴我,達爾維什對女

在波茨坦廣場旁的曼德拉酒店(The Manda-

性特別溫柔,十分體貼。

la)下榻。那是半透明的極簡風格,好像巨大的冰

我喝得有點兒高,飄飄然。時間不早了,竹影

箱。在詩歌節的不同場合,我和達爾維什匆匆打招

婆娑,餐廳只剩下我們了。我和達爾維什兄弟般緊

呼,如穿過戰爭的幕間休息,喘了口氣,用紙杯喝

緊擁抱,說好在拉姆安拉見面,一定。

速溶咖啡,定了定神,我們終於約好小聚。 記得那是 7 月 1 號,詩歌節結束了,大多數詩 人在大堂紛紛告別。中午時分,達爾維什約我和甘 琦吃午飯。曼德拉酒店第五層是餐廳,頂層是平台, 小溪流水,翠竹搖曳,帶有東方情調。由領班引導, 緊靠落地窗的餐桌就坐。 面對面,時間從容不迫流過。兩年多過去了, 從拉姆安拉到柏林,就像轉動的舞台 —— 戰爭與 和平,主人與客人,輕與重,生與死。他在巴黎流 亡近十年,成了法國葡萄酒的專家,挑選了一瓶勃 艮第白葡萄酒。他聳聳肩,攤開手,如同卸下戰士 的盾牌。 他看起來有點兒疲倦,歲月畢竟留下印記。我 們先乾了一杯,這清冽的醇酒,令人振奮。他頓時 輕鬆多了,從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 先從 2002 年春天的圍城說起。從拉姆安拉到 加沙走廊,我只待了四五天,好像度過漫長的一 生 —— 盡量克制我的憤怒,積壓到書寫的文字之 中。他點點頭,完全表示理解。對他來說,流亡就 是家園,現實正是如此。那年的圍城,只是他無數 的難關之一,而詩歌引導巴勒斯坦的苦難,隱喻追 上現實。 眾所周知,達爾維什曾是巴解組織(PLO)執 行委員會的成員,他不屬於任何政黨,卻扮演了重 要的角色。他抗議 1993 年的《奧斯陸協議》,憤 然退出巴解執行委員會。在他和阿拉法特之間,正 面的是多年的友誼,卻經常發生衝突。他對我說, 7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那是永別。 V 轉載自《今天》第 115 期


「血之玫瑰」巴勒斯坦詩歌專輯

法德瓦.圖甘(Fadwa Tuqan)詩十首 譯宋子江

法德瓦.圖甘(Fadwa Tuqan)是二十世紀巴勒斯坦最重要的詩人之一。在1952年至2000年間,她出版了 八部詩集。她的詩歌選集已被翻譯成英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波斯文和希伯來文。她獲得過許多 獎項和獎章,包括年度Sulayman Arar詩歌獎;1983年約旦作家聯盟的獎項;1989年阿聯酋的Sultan Uways 獎;1990年巴勒斯坦解放組織的耶路撒冷獎章;1992年意大利薩萊諾當代寫作世界節的獎項;1996年的 突尼斯文化獎章;以及1997年的巴勒斯坦解放組織文學獎。巴勒斯坦小說家Liana Badr製作了一部關於她 的生活和詩歌的紀錄片,名為《法德瓦:來自巴勒斯坦的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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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荒野失落的臉 不要用回憶填滿明信片 在我的心靈和激情的奢華之間 有一片沙漠,火焰的繩索 燃著又悶燒,蛇 盤曲和蜷纏,吞噬花朵 連帶毒和火焰。 不!不要讓我回憶。愛的記憶 是黑暗的,夢是朦朧的; 愛是在荒野夜晚裏失落的幻影。 朋友,夜晚已殺死月亮。 在我的心鏡裏你找不到庇護, 只有我的國家那張扭曲的臉, 她的臉,可愛卻被毀, 她珍貴的臉…… 世界是怎樣運轉的? 我們的愛仍年輕。它是否在恐怖中成長? 在失敗的夜晚,黑暗的水域 覆蓋了我的土地,牆上的血 是唯一的花束。 我產生了幻覺:「打開你的胸膛, 為了一個擁抱,打開你母親的胸膛 這是無價的奉獻!」 叢林野獸在罪惡酒館裏 乾杯;不幸的風 四方呼嘯。 那天他和我在一起。 我沒有意識到早晨 會把他帶走。 我們的笑容欺騙了悲傷 當我狂言:「心愛的陌生人! 為何我的國家變成了通往地獄的大門? 從何時起蘋果變得苦澀? 月光何時停止沐浴果園? 我們的同胞過去種田,熱愛生活 歡快地把麵包蘸上橄欖油 水果和花朵給土地染上了 華麗的色彩—— 季節會再次餽贈 我們的同胞嗎?」 悲傷——耶路撒冷的夜是寂靜和煙霧。 他們實施宵禁;城市心臟裏 只有他們血腥的腳跟,耶路撒冷在其下 顫抖,如同一個被強暴的女子。

7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陽台上兩道影子凝視著城市的夜。角落是裝滿衣物的手提箱, 來自聖地的紀念品—— 他的藍眼睛像悲傷的湖泊般延伸。 他愛耶路撒冷。她是他神秘的愛人。 我繼續滔滔不絕地說:「啊,愛!為甚麼上帝要拋棄 我的國家?禁錮光明,把我們 留在黑暗的海洋中?」 世界是神龍,站在 她的門口。「誰能解謎, 心愛的,話語裏有何秘密?」 二十次月圓月缺, 我的生活仍在繼續。 你的缺席亦然。只剩下一個記憶: 心中盡是蒙難的國家的臉。 我的生活仍在繼續—— 風讓我和同胞共赴 滿地尖石和荊棘的路途。 但在河的另一邊,黑暗的長矛森林 搖擺膨脹;風暴咆哮 解開謎團,賦予龍的沉默 言語的力量。 一陣喧囂和震動,火焰和火花 照亮了道路—— 一群又一群 在一次崇高的死亡中相擁而倒。 夜晚,無論多麼漫長,將繼續 誕下一顆又一顆星星 而我的生活仍在繼續, 我的生活仍在繼續。


哈姆扎

我悲傷的城市

哈姆扎只是一個普通人 和我的同鄉一樣 靠雙手工作以換取麵包。 那天我遇見他, 土地披著悲傷的斗篷, 寂靜無風。我感到挫敗。 但是普通人的哈姆扎說: 「我的姐姐,我們的土地有顆心臟在跳動, 從不停止,忍受著 無法忍受的,守著 山丘和子宮的秘密。長滿 荊棘和棕櫚樹的土地,也是 孕育自由戰士的土地。 她,姐姐,是一位女性。」

那天我們看到死亡和欺騙, 洪水退去, 天堂關窗, 城市屏住呼吸。 海浪退去那天, 深淵的醜陋 將其面孔暴露於光明之下。 希望被燒毀, 不幸的痛苦使 我悲傷的城市窒息。

日子流逝。我再也沒見過哈姆扎。 然而我感到土地的腹部 在痛苦中起伏。 哈姆扎 —— 六十五歲 —— 背上重擔 沉重如石。 「燒,燒了他的房子,」 有人命令大喊: 「把他的兒子關進牢房。」 踏破我城的軍人後來解釋: 為了法律與秩序, 亦即,為了愛與和平! 軍人包圍了他的房子: 蛇環的圈套已經閉合。 敲門聲不過是一個命令 —— 「快撤,該死的!」 還慷慨地給了時間,更可以說: 「一小時內,好的!」

孩子和歌曲都不見了; 沒有一次瞥見,沒有一聲回響。 我城市的悲傷羞恥地爬行, 污染了她的腳步。 我城市的寂靜 —— 就像靜止的山脈, 像黑暗的夜晚,痛苦的寂靜 被死亡和失敗的重擔壓垮。 哎!哦,我悲傷寂靜的城市 在收穫的季節你是這樣的嗎? 你的作物和果實都在燃燒嗎? 哎!哦,結局將如何! 哎!哦,結局將如何!

哈姆扎打開窗戶。 面對屋外的烈日, 「就在這座房子裏,我們全家 生死只為巴勒斯坦。」 哈姆扎的聲音清晰地回蕩在 城鎮裏流血的寂靜之中。 一小時後,毫不含糊, 房子崩塌,房間在高處炸成碎片, 磚頭和石頭都爆裂, 埋葬了一生的夢想和記憶, 勞動、眼淚和幸福。 昨天我看到哈姆扎 在城鎮街道上行走 —— 哈姆扎,一如既往的普通: 一如既往的堅決。 Voice & Verse | 聲 韻 | 79


足矣

生產之痛

足矣 讓我躺在大地中, 被埋葬在她裏面, 下沉化作她肥沃的土壤,然後消失…… 只為像一朵花般重新綻放 照亮同胞孩子們的嬉戲。

夜風吹散花粉 穿越田野和家園的廢墟。 大地顫抖,帶著愛, 帶著生產之痛, 但侵略者要我們相信 屈服和投降的故事。 啊,阿拉伯之曙光! 告訴我們土地上的侵略者, 生育的力量是他所不知的, 一位母親身體的痛, 遍佈傷痕的土地 在黎明時重生, 當血之玫瑰 在傷口上盛放。

足矣 把留在我鄉土的擁抱中, 像一把泥土那般親近, 一棵小草, 一朵野花。

生命

洪水與樹

我的生命是眼淚 一顆熱誠的心 渴望一本詩集和一支笛子

當颶風旋轉把黑暗邪惡的洪水 吹到綠油油的土地上 「他們」幸災樂禍。西方的天空 回蕩著歡欣鼓舞的話語: 「樹倒下了! 樹幹被摧毀了!颶風奪去樹的生命了!」 樹真的倒下了嗎? 永遠不會!只要我們的血液仍然流淌, 只要我們荊棘的四肢仍然用酒 滋養著渴望的根, 阿拉伯的根就還活著, 深深地,深深地鑽入土地! 當樹再次挺立,樹枝 在陽光下欣然繁茂, 樹的歡笑在陽光下展葉, 鳥兒會回來的, 無疑,鳥兒會回來。 鳥兒會回來的。

我的生命,全是悲傷, 若它的剪影於明天消逝 便在大地上留下一聲回響 我的生命是眼淚 一顆熱誠的心 渴望一本詩集和一支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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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到了它 在美麗晴朗的日子,我找到了它。 在巨大的失落後,我找到了它: 新鮮的青翠土壤, 濕潤且繁茂。 當太陽越過棕櫚樹,我找到了它 在草地上撒下它的金色花束。 四月,豐收且肥沃 滿載著種子,溫暖和春陽。 在巨大的失落後,我找到了它: 一條常綠的新枝 鳥兒在枝頭上尋求庇護, 所以它在蔭下容納鳥兒。 若有一天,一股猛烈的風吹過, 雷鳴般震動, 它稍稍彎曲, 在風前輕輕扭曲。 當暴風雨平息, 枝條變得水平, 飽滿的葉子乾渴; 在風的手下,柔軟身姿沒有扭曲: 枝條保持原狀。 就像一場試煉沒有把它打倒 它以一切看到的美麗笑著, 在一顆星的光輝中, 在微風的輕盈中, 在太陽、露水和雲中。

我找到了它!哦,這場暴風雨,吹吧 並用雲層遮住太陽的臉 隨你喜歡,這些日子改變我的命運 從晴朗愉快 變得憂鬱陰沉; 即使如此,我的光不會消逝 一切黑暗暗黑地延伸 穿過我的生活, 一夜一夜地包裹著它, 一切黑暗消失了,埋葬在過去的墓地, 就在我的靈魂找到自己的那天。

在一個美麗晴朗的日子裏,我找到了它, 歷經失落,經過長時間的尋找: 一個清澈而寧靜的湖泊。 如果有時它純潔的心 被人類的狼撫摸, 或命運的風在湖中玩耍 並短暫地弄髒了它, 它將恢復水晶般的清澈 並成為月亮的臉: 一片藍和光的水池 讓星星沐浴。

Voice & Verse | 聲 韻 | 81


存在

甚麼也沒剩下

在孤獨的生活裏,我是一個迷失的問題; 在黑暗之中, 我的答案被隱藏。

今晚我們在一起, 但明天你就被這一生的殘酷隱藏, 大海將把你我隔開, 哦!只要我能看見你; 我永遠不知你的道路 將帶你走向何方,你選擇 哪條路,你的腳步 將把你帶到哪個未知的目的地。 你將離開,偷去一切的美, 我們心愛的一切, 把幸福從我們身上偷走, 讓我們雙手空空如也。

你是一顆明亮的新星, 從未知的黑暗中輻射出光芒, 由命運揭示。 其他星星圍繞你旋轉 —— 一次,兩次 —— 直到輪到我, 你獨特的光芒。 然後陰沉的黑暗破裂了, 在我們雙手共同的顫抖中, 我找到了我失落的答案。 哦你!哦既親密又遙遠的你! 難道你不記得靈魂 在火焰中熔合嗎? —— 你我兩個宇宙的交融 兩位詩人的唱和 儘管相隔遙遠, 我們繫於存在 —— 存在!

8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明天日出時,你將像幽靈一樣離開, 變成一片細緻的雲,快速地 飄過盛夏的中午。 你的香味,你的香味有生命的本質, 在我的心中, 就像大地吞噬雨水的餽贈 和樹木的香氣。 你明天離開時,我會想念它, 甚麼也沒剩下, 就像一切美麗,我們珍視的一切, 都失去了,失去了,甚麼也沒剩下。


「血之玫瑰」巴勒斯坦詩歌專輯

加桑.扎克坦(Ghassan Zaqtan)詩十首 譯唐珺

加桑.扎克坦(Ghassan Zaqtan),巴勒斯坦詩人、小說家和編輯,生於伯利恆市附近的 貝特賈拉鎮,曾居於約旦、貝魯特、大馬士革及突尼斯,現居巴勒斯坦拉姆安拉市。扎克 坦曾出版11本詩集,其中《牠像稻草鳥一樣跟著我》(菲迪.祖達譯)曾獲得2013年格里 芬詩歌獎,同年6月獲巴勒斯坦總統頒予國家榮譽勛章,以誌扎克坦對阿拉伯及巴勒斯坦 文學的建樹與貢獻;同年秋又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提名,呼聲甚高。扎克坦曾入選奧克拉荷 馬大學頒發2014年紐斯塔特國際文學獎(該獎被譽為美國的諾貝爾獎)與2015年謝赫. 扎耶德文學獎。扎克坦的詩給翻譯成多國語言,包括英文、法文、意大利文、挪威文和德 文等。2000至2004年間,扎克坦曾擔任詩刊《Al-Shoua’ra》的主編,也是「詩歌之家」的 主任,現為福利委員會文化政策顧問,以及馬赫曼德.達爾維什基金會執委會會員。扎克 坦亦為《Al-Ayyam》和《Emirate24》寫專欄,同時又是《敘述巴勒斯坦》文化季刊的主 編。其父卡里爾.扎克坦也是詩人。

Voice & Verse | 聲 韻 | 83


枕頭

公園裏的死者

時間是否還足夠我對她說 : 晚上好啊,媽媽 我回來了,一顆子彈中了心臟。 那是我的枕頭, 我想好好歇息。 告訴別人: 他在休息 即便戰爭已叩響我們的門。

不要開窗 不要醒來 求求你,不要醒來 他們在公園的草地上舞蹈 像是公園的理由 或是它的沉思 他們在那裏嘶喊。 光芒下 他們的塵土在分解。 夜裏下著雨, 一整夜地下。

集體死亡

不過一首歌

黃昏只帶來黑暗 露宿的我們和衣沉睡 沒有倖存者夜裏前來告訴我們他人的死去 道路鳴笛不息 土地向來自毗鄰區域的死人咆哮。 那嘶喊聲朝我們發散,我們看見、聽見 死屍如何在空氣中行進 捆綁著驚愕化作的繩索。 他們蠕動著, 把我們的身軀抽扯出光潔的麥芯。 晃亮的槍刃降臨在道路上, 「女人們將只誕下逝去, 女人們將不再孕育。」

感謝,因為河流在流淌 村莊是道路的果實 道路是睡著行走的大門 睡眠是死亡的影子 是它第一片白色大地 死人們與我同在 他們在我屋前遊樂 他們手無寸鐵,嚮往和平 他們「暢想」,他們遠去 形單影隻 他們沒有黃昏 沒有災禍 ……感謝黃昏。

8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黑馬 死去的敵人在永恆的睡夢裏無情地記惦我 鬼魅升上家園的樓梯與轉角 我從大街小巷拾來這些魂靈,聚攏它們 像一條條項鏈,來自他人的脖頸和罪惡 罪惡抵達了脖頸,我在此培育和餵食我的魂靈 它們像一匹匹黑馬,在我的夢裏浮游。 最後一首藍調情歌,伴著死人的活力響起 而我在為妒忌反省。 大門虛掩,呼吸從裂縫進入, 那是來自河流、醉鬼的氣息 是在公園裏甦醒回到過去的女子的氣息。 當我醒來 我發現馬兒在守護草原 每當我醒來 會有馬兒守護我的夢! 在我拉姆安拉家的書桌上,有一些殘缺的書信、 老友的照片、一位加沙青年詩人的詩稿、一個沙漏, 以及一些詩序,像一雙雙翅膀悸動在我的腦海。 我想記住你,一如那孩時的歌謠 被我完整無誤地留存 那小結巴、那歪頭凸腦、 那些興奮地擊打水泥地的小腳丫、 拍打椅子的攤開的小手掌…… 所有都在戰爭中死去,我的朋友、我的同班夥伴 他們的小腳丫、擊打房間地板的興奮小手、 桌子、大街的人行道、行人的肩膀背脊 無論我走到哪裏 都能聽到 都能看到。

曠野裏你不是唯一 在星辰山*裏,在叢林深處,巫師讓我止步於 一條供黑桅杆船途經的通道。 黎明前的死人們坐在通道裏, 身著黑袍和稻草面具。 鳥兒們穿越通道, 白霧游弋其中,大門在密林裏敞開。 然後有人在坡上說話, 還能聽見鈴聲和翅膀的鼓翼。 森林彷彿越過山巒,在黑夜留下劃痕! ……農夫、漁民、獵人、茫然的士兵、摩押人、 亞述人、庫爾德人、馬木魯克人、希伯來人帶著禱告 來自埃及乘著金馬車的埃及人、 來自白色島嶼的民族、 戴著黑頭巾的波斯人、 折彎蘆葦的多神教哲人、 探求疾病源頭的蘇菲信徒…… 翅膀的鼓翼拽著森林向著黑暗的邊緣 在星辰山裏,在叢林深處, 缺席者的祈禱鋪開敬畏的地毯 溝峽一望便可及 大海誘人的氣息像精靈的駿馬 在星辰山裏,在叢林深處, 我將聽見親切的古老的聲音, 父親把骰子擲向我這邊的聲音。 或是一位國王的聲音, 他正拉扯著悼詩裏的一匹棕馬。 或是侯賽因.巴爾古提**的聲音, 他睡在杏樹下 正如他在文本裏所指。 或是我的聲音: 曠野裏你不是唯一! *巴勒斯坦拉姆安拉市的一處地名。 **巴勒斯坦當代著名詩人。

Voice & Verse | 聲 韻 | 85


果園的歌

果園看守的歌

女兒啊 當你要去採摘榲桲 不要叫醒我

女兒啊 當你要去採摘榲桲 不要從夢中叫醒果園的看守

我已死去很久,如你所知, 我睡在一塊冰冷的岩石上,如同一段舊夏 擁有左與右的太陽親吻著我 飛鳥啄著我的頭

他已死去很久,如你所知, 他的枕頭是少女們的屍骨 床墊是他已故妻妾的首飾 鞍袋裏裝著他逃亡妻子的頭顱

光把我傳給影 影把我傳給光。

試著面對樹苗們清唱一會兒 讓它們喜愛你

在我途經時, 奴隸的語言和方言充斥了黑夜 他們的咒語將記憶緊緊抓住 牽在身後,像密集的蟻群

在這先知誕生的夜裏,你的歌聲多麼甜美 我們在土地的邊角

歌者們的手鼓漂遊著,像圍著光線繞圈 將我高升至幸福的空氣裏 我在果園邊 —— 榲桲樹園邊, 正讀著《羅馬集》*,也許,讀給被俘的王子: 唯願你歡愉……

那歌聲讓我倆越過起伏的曲調, 化作兩隻草編鳥! 修行者讓身體投入旋轉 水出自石井 岩石出自夏的尾巴 夏出自太陽的製造 太陽在它的家族裏

* 十世紀阿拉伯哈姆丹王朝「王子詩人」艾布.菲拉斯. 哈 姆 達 尼 所 作, 他 出 征 拜 佔 庭 被 俘 後 在 獄 中 寫 下《 羅 馬 集》。

8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窮苦地,我們倆在奔忙

就這樣,心魄被攝取!


一如流亡者的習慣 兄弟啊,我的心是多疑的 我的塑像是盲目的 我痛聞巴格達被業餘移民驅控的消息, 他們對我們意味著甚麼? 他們只是偶然越過了大橋。 港口上的意願 依舊迷惑,一如其所有者遺留時的那樣, 依舊殘缺,一如死者遺留時的那樣。 向著我們的朋友——你懂他是誰——示意的地點, 我們出發前往,不回頭,不悲傷。 我們的祖國遠去 我們的意願誠心。 像流亡者一樣,我們拋下的家園比道路美麗, 姑娘比路遇的女人更忠誠。 那並沒有,阻擋、或竊走我們的決心。

然後奴隸們開始走出縫隙、攀爬牆壁, 大門依舊高高佇立。 他們降到城市裏,在市場上盤旋。 在那裏,男人和青年們朝著黑暗叫喊 用鑼鼓和舞蹈把它驅趕; 女人們在深淵邊緣赤身裸體, 阻擋死神降臨她們的兒女。 正如群眾裏一位男子向我們解讀的那樣, 我們讚頌了流亡地和住所。 我們對自己說: 我們不過是行走中的流亡者, 我們的影子不在大地上留下絲毫痕跡。 我們就像紡織工,有線就取來, 紡製成記憶在我們身後喘氣, 緊跟著我們,像一隻隻嘈雜的狗。 我們算誰,可以去厭惡我們不得而知的事, 我們算誰,可以去愛上與我們無關的事。

像定居者一樣,我們夢想的道路比家園更美麗, 有姑娘定居我們的身體、替換我們的語言。 那並沒有,把我們引向山巒、或大海。 前線出現了步兵,我們聽見前方的咆哮 但疲憊的眼和開裂的腳, 看不見它的蹤影。 他們拂去大理石上的泥濘, 在「建造奠基者」的標語上烘乾他們的鞋。 我們在注視, 就好像我們聽不見、看不見。 可以回憶他們的春夢、追隨其魂魄、 觸摸女人的後臀,只為確定。 沒有仁慈給這些區域的死屍 沒有獎賞給知情人。 只有聆聽群山,洞穴在那裏繁衍 黑暗像野草般滋長。

卡瓦菲斯的工匠們 旋律裏有個屬於我的音調 我還未曾遇見它 可它是我唯一的金, 是我謀劃的計策 它有即興的可能、 相隨的動詞、 和穩固的敘述 就像秘密工匠被卡瓦菲斯喚醒 穿越山巒 開始採掘我的枕頭深處。

黎明破曉時,鳥鳴沒有把我們帶走 我們沒有被先人的智慧與疑懼牽絆 我們的所見將流傳。 譯本由香港詩歌節基金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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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之玫瑰」巴勒斯坦詩歌專輯

塔明.阿爾巴霍迪(Tamim Al-Barghouti)詩四首 譯唐珺

塔明.阿爾巴霍迪(Tamim Al-Barghouti)的詩歌在阿拉伯語世界通過新舊媒體得到廣泛傳 播和誦讀。他多次在體育館和露天劇場舉辦詩歌朗誦會,入場觀眾數以千計。2004年,他 獲得波士頓大學政治學博士學位。2007年,他的詩作〈在耶路撒冷〉成為當地家喻戶曉的 作品,他因此獲巴勒斯坦報紙譽為「耶路撒冷詩人」。在2011年1月埃及革命期間,網路截 斷,地區電視遭禁播,他用視頻錄製的詩作〈在望〉每隔兩個小時就投射到開羅解放廣場。 阿爾巴霍迪1977年生於埃及開羅,著有七本通俗及古典阿拉伯語詩集,以及兩本關於阿拉伯 世界政治和歷史的學術類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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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甚麼根本的事 ——「預言」 沒有甚麼根本的事, 聳立的都市終將坍塌, 永恆的攝影師將黯去城市高樓的光, 轉而投射向鼠群和黑色垃圾袋, 它們如同議會的穹頂般閃亮。 沒有甚麼根本的事, 牆腳的裂縫將不斷滋長,像常春藤, 像逆向的閃電,從大地衝向天空。 沒有甚麼根本的事, 秋天掉光葉子的樹木, 枝條盤根錯雜,像大遊行時的一條條臂膀。 鳥兒們,在漫長的討論後,決定暫不離開。 沒有甚麼根本的事, 小學生們不再集結成隊向國旗敬禮, 國旗將集結成隊,向學生們敬禮。 沒有甚麼根本的事, 羚羊將全副武裝, 新人的禮服將由鎖甲織就, 所有人將準備好盡地主之誼。 沒有甚麼根本的事, 蒼蠅將以不可思議的執著, 落在凱撒的皇冠頂, 從這一居高臨下的位置, 極力模仿君王的所有舉動。

它融化其間,令海變得微甜。 沒有甚麼根本的事, 鴿子繼續欺瞞諾亞的船隊, 烏鴉繼續預警, 船隊繼續在大洋間航行。 洪水變成常規, 一如民謠的副歌, 一如劫後餘生。 由此, 方舟上暫時休戰的動物們, 免去了風浪的威脅, 然而鬣狗抑或羚羊,無不緊盯住對方, 所有生靈都渴望陸地, 不為別的, 只為讓追捕繼續。 沒有甚麼根本的事, 因為雲清楚地知道製造洪水的雨量, 它是整個場景𥚃最鎮定的存在。 因為它是善良的雲, 它還在傳送一條條訊息, 給那些對獲救最沒有信心的生物, 給那些靠消息的更新苟延殘喘的老者, 給那些雙拳緊握的幼嬰。 雲讓自己化作藍色背板上的白色詞語: 人類啊, 你們必勝。

沒有甚麼根本的事, 領主們將減少小麥的供應, 先針對敵人, 再針對盟友, 再針對子孫。 他們將互相扭緊對方的領口, 盟友們將後悔結盟, 敵手們將後悔結仇, 喜悅將降臨那些期望最低的人們。 沒有甚麼根本的事, 新的宗教,將照常誕生在幼發拉底河與尼羅河間, 同樣,大衛王的軍政將再次消亡。 沒有甚麼根本的事, 那一大滴點亮西方的蜂蜜液, 將走完它日行入海的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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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耶路撒冷 我們途經愛人的家, 卻被敵人的法律和高牆阻擋。 我自言自語這或是一種恩典, 當你來到耶路撒冷,會看到甚麼? 你會見到一切忍無可忍之事, 當路旁顯現愛人的家。 見面不一定令人喜悅, 別離不一定是傷害。 若相見的喜悅以別離告終, 這番喜悅便並不牢靠。 你只需見過一次古老的耶路撒冷, 從此無論你在何處,滿眼皆是她。 在耶路撒冷,來自格魯吉亞的蔬果商對妻子心生厭倦, 想著休個短假或給家刷一刷漆。 在耶路撒冷,一本《托拉》和一個來自上曼哈頓的中年男人, 他在給一群波蘭少年講解律法。 在耶路撒冷,一個埃塞俄比亞裔警察封鎖市場的街道, 一把機關槍掛在未滿二十的定居者肩頭, 一頂禮帽向哭牆致敬。 金髮的法蘭克人全然無視聖城, 你看見他們互相拍照, 站在一個從早到晚在廣場上賣蘿蔔的婦女旁。 在耶路撒冷,穿軍靴的士兵們行進在雲端。 在耶路撒冷,我們在瀝青上祈禱。 在耶路撒冷,總有人在耶路撒冷,除了你。 歷史扭頭衝我笑: 你真以為你的眼睛可以錯過這些人, 可以看得見其他人? 他們就在你眼前,他們是正文, 而你,不過是個腳註或空行。 我的孩子,你以為一次旅行 足以揭開城市面龐上厚重的現實面紗, 你便能看見你想看的一切? 在耶路撒冷,所有少年都在耶路撒冷,除了你。 她是空間中的羚羊,時間在她的領地裏統治。 她看著你,向你告別,可你仍在她身後奔跑追尋。 善待自己吧,我看見你越發萎靡不振。 在耶路撒冷,總有人在耶路撒冷,除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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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之書啊,且慢! 這座城市有兩條時間線: 一條是外國的、安心的、踩著不變的步伐,就像在睡夢中行進。 還有一條,是隱匿的、遮掩的,杳無聲息地前行,警示著眾人。 耶路撒冷熟知自己, 你可以問那裏𥚃的人,所有人會告訴你: 聖城𥚃的所有事物,都有舌頭, 只需你發問,它必將闡明。 在耶路撒冷,新月蜷曲得像胎兒, 月的下方彎卷著一個個相似的穹頂, 歲月的流逝𥚃它們變得像父親與兒子。 在耶路撒冷,一些建築的石頭引用自《聖經》和《古蘭經》。 在耶路撒冷,美的定義是八邊形和藍色。 在其上方,願主保佑你,是一個金色穹頂。 在我看來,穹頂像一方凸面鏡, 眼看著天空的面貌壓縮其間,把玩它、拉近它, 又分散它,像圍困中給亟需者的救援品。 整個民族,在主麻日的佈道後,伸出手去拿。 在耶路撒冷,天空分割給人們, 它保護我們,我們保護它, 一旦時間沒有善待它的衛星, 我們把天空扛在肩頭。 在耶路撒冷,黑灰的大理石柱, 就像濃煙滲透進它的紋理之中。 清真寺和教堂𥚃高聳的窗, 拽住清晨,教它如何用色彩雕刻。 清晨說:「不,得像這樣。」 玻璃窗說:「不,得像這樣。」 直至分歧久而久之成為包容共享。 清晨可以在門檻外自由繪畫, 若想進入, 它必須遵從主的玻璃窗。 在耶路撒冷,有座由某位奴隸所建的學校, 他來自河的彼端, 在伊斯法罕的奴隸市場被賣給一個前往阿勒頗的巴格達商人, 阿勒頗王子懼怕奴隸左眼裏的藍色, 將他贈與一個前往埃及的商隊。 多年後,奴隸打敗了蒙古人,成為素丹君王。 在耶路撒冷,在宰特汗市場的香料店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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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種集結了巴比倫與印度的香氣。 真的,這香氣有自己的語言,只要你聆聽,定能聽懂。 當他們把催淚彈朝我扔來,它對我說:「不要理會他們。」 待瓦斯彈消散,香氣重新瀰漫,對我說:「你瞧是不是?」 在耶路撒冷,矛盾休養生息, 奇跡之於朝拜者並不陌生,它像一張時新時舊的布塊。 在這裏,奇跡可被雙手感知。 在耶路撒冷,如果你與一位老者握了手, 或觸摸了一座房屋, 你會發現,我的朋友,你的掌心將刻上一首詩歌, 或是兩首。 在耶路撒冷,儘管災難連連, 但空氣裏,飄散著無辜的風, 童年的風, 你看見鴿子在風中飛翔, 在兩枚子彈間宣佈一個國家的誕生。 在耶路撒冷,墳墓整齊排列, 它們像城市史的一行行字句,而經書是城的土壤。 所有人從這裏經過, 耶路撒冷迎接所有的叛教者或信徒。 請來到這裏,讀一讀用所有民族語言寫就的墓碑。 這裏有黑種人、法蘭克人、欽察人、斯拉夫人、波斯尼亞人、 韃靼人、土耳其人、神的子民、毀滅的子民、窮人與富人、縱慾者與禁慾者, 這𥚃是所有腳踩這土地的人。 歷史之書啊,發生了甚麼,以致你把我們排除在外? 你是否看見它唯獨容不下我們? 長者啊,請重新書寫、重新朗讀吧,我看見你出了錯。 眼睛閉上,遂又睜開, 黃車司機帶我們向北而去,遠離她的城門。 耶路撒冷在我們身後, 眼睛從右視鏡看著她, 她的色彩在陽光下變換,逐漸消失。 正當我潸然淚下,突然一抹微笑莫名溜上臉龐, 它對我說: 高牆下痛哭的人哪,你是傻子嗎? 你瘋了嗎? 被經典遺忘的人啊,你不要哭泣, 阿拉伯人啊,不要哭泣。要知道, 在耶路撒冷,總有人在耶路撒冷, 但是,我在耶路撒冷,只看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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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活在阿拉伯世界 你活在阿拉伯世界, 就像住在汽車底盤下的貓, 鞋底是雙眼唯一看到的世界。 你活在阿拉伯世界, 像個馬戲團的小丑, 你踩在一個小丑的頭上, 另一個小丑踩在你的頭上, 所有人畢恭畢敬直直挺立。 你活在阿拉伯世界, 就像加入一場踢了上千年的球賽, 球員們左突右進, 球卻始終被裁判拿在手中。 在阿拉伯世界, 你對一個女孩說愛她, 若她也愛你愛到痴狂, 會搧你一個耳光。 你活在阿拉伯世界, 咒罵水的味道、炸豆丸子的味道、咖啡館和裏面的顧客, 咒罵老婆、孩子、公交車的悶熱和擁擠, 咒罵魔鬼伊布里斯的行徑,咒罵破產。 可當你被問起這一切,你會說: 「讚頌全歸真主,願福澤長存。」 你活在阿拉伯世界,像有尊嚴的人眼中的淚水, 苦難把你趕走,尊嚴又拽你回來。 你活在阿拉伯世界,像清晨校園裏的小學生, 一邊向國旗敬禮,一邊瞧著校外的街。 你活在阿拉伯世界,盯著時間,生怕錯過新聞, 為了看到屏幕裏阿拉伯世界的人們 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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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與羊 —— 長詩《伊拉克木卡姆》節選 據傳,第二位四大正統哈里發歐麥爾.本.赫塔卜曾說過:「假如身處麥地那的我,聽說一隻羊在伊拉 克摔跤,我將夜不能寐,為沒能給她鋪平道路而內疚不已。」 母羊在廢墟間跌跌絆絆, 其中一隻在伊拉克摔倒, 她的一生永不休眠。 多少個民族在此地興衰, 多少個部落與首領成敗其間, 多少個神被打倒推翻, 多少個神被竪立膜拜。 母羊在廢墟間跌跌絆絆, 尋找伊拉克國家博物館剩餘的草料或文件。 對於一隻飢餓的羊,兩者並無二致, 事實上,兩者的確毫無差別: 廢墟裏的青草記錄下廢墟, 砂礫中的文件助砂礫長葉。 或許母羊最清楚正道, 就讓道路為她平坦鋪好。 傳說,巴比倫智慧之神尼波有一段錯愛,對一隻母羊一見鍾情。他接近她,母羊恐其長度與寬度驚惶而 逃,他卻窮追不捨。神追逐著母羊,母羊不知道神想要做甚麼。即便她清楚,她也不願神作她的配偶: 智慧之神何以與她誕出小羊?何以為了她與公羊搏鬥?母羊無意傾心於神,可神對母羊一往情深。 於是天庭亂作一團。 恩利勒:這個羞恥的瘋子害慘了我們,他讓我們顏面盡失。人們的雙眼只看見我們的幻象。如今每個夜 裏,我們卻要去羊圈 𥚃 搜 尋追母羊的他。簡直要笑掉那些農夫的黃牙。這個羞恥的蠢人令我們名聲掃地, 我們該怎麼辦?一個愛上母羊的神!正統何在?法理何在? 安努:親愛的兄弟,勿談甚麼合不合理。要知道,沒有這群崇拜者的善心,我們亦不復存在。你也知 道,我們是他們的畏懼與希望,是他們良知的加倍體現。沒有他們,我們甚麼都不是。你清楚何為我們 的合理性,別多說了,我們甚麼都不是。 恩利勒:不對。是我們讓大海洶湧、令烏雲翻滾,是我們讓石頭發芽、化閃電為驚雷、化驚雷為雨水。 你卻說我們甚麼都不是。你是怎麼回事? 安努:你當然最清楚大海的洶湧、烏雲的翻滾和石頭發芽,可是,你卻連自己的早餐都不會做。我們真 的甚麼都不是。 恩利勒:不對。我們是人們的猜想,我們就是一種猜想。你最清楚猜想是甚麼。猜想能夠令烏雲翻滾、 令石頭發芽。我知道,沒有東西能夠填滿黑毯與藍帳篷間的空隙,可正是這「無物」托住它,以免隕落 在人們頭上。我們是大氣,大氣承載水,水承載大地,大地承載人。 安努:不過是個氣泡! 恩利勒:你可以這麼說,可這個氣泡叫做世界,我的兄弟。這個浪蕩的蠢貨,把我們的威信置於一隻羊 的羊角! 9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安努:我們甚麼都不是,可羊還算點甚麼。她有權利拒絕我們的教授兄弟。羊的地位比我們高貴。我們 是猜想、是話語、是語言,我們只是語言,語言有能力進攻嗎?當你把語言放在麥子和苜蓿田 𥚃 , 苜蓿會 減少嗎?告訴我,恩利勒,你保護過你的信徒躲過洪水嗎?當他們向你祈水,你給他們水了嗎?你助他 們戰勝進攻的敵人嗎?你在那個詩人所愛之人的心 𥚃 造 出愛情了嗎?他幾近自尋短見,只因女孩愛上一個 無賴而不愛他。告訴我,恩利勒,你做了甚麼?除了把姓名像葬禮上的咖啡、婚禮上的甜點一樣分發出 去?你是否把洪水稱為憤怒,把乾旱稱為你我間的戰爭,把女孩的嫌棄稱為罪行,為此她必須被燒死在 你的祭壇;而詩人,則是烈士,他們的墳墓將成為你的奴僕。恩利勒,你不過在分發名字。我們也不過 是一個個分發名字的名字。沒有名字,我們不過是一尊尊石像,無力工作,恩利勒。母羊就是母羊,你 可以稱她為鸚鵡、猴子、大海、憤怒、魔法、危機、祭品,真的,即便如此,她咩咩的叫聲不會變,她 咀嚼草料時下巴的動作、她身上的臭氣、她對公羊的情慾和她乳汁的味道不會變。母羊就是母羊,你叫 她甚麼就是甚麼。她的地位比我們高貴。 恩利勒:你真是一個不知所云的神。我們即便是幻象,但絕非虛妄。我們即便是隱喻,但絕非謊言。想 想那些祭司,他們究竟是巫士還是醫師?他們只有以我們的名義醫治,即便他們也許根本無法治癒。是 我們讓疾病存在,是我們讓活著變得可能,哪怕片刻須臾。沒有我們,他們能做甚麼?那個婦女,篤信 她活不過十歲的兒子,在你廟宇的庭院 𥚃 長 成一株棕櫚;那些屢戰屢敗的男人,活著只求你助他們在下輪 戰爭中獲勝;那些屢戰屢勝、只為你而戰的男人;那些被圍困的人們,所有入城的通道堵死、只有一條 路通往星辰……沒有我們,他們能做甚麼?耐心點,兄弟,這世界必有你存在的道理。 安努:所有這些皆為犯罪。我們的工作就是一種犯罪。 恩利勒:如果罪犯拒不承認,他的罪行便並不成立。假如他喜歡並堅信其所為,那罪行將成為他的話 語、他的訊息。兄弟,愛上你的罪行、激發你的罪行吧。真理皆有兩面。 安努:還在等甚麼?這些都是犯罪。你的另一個兄弟正在羊圈 𥚃 以 身犯險。他不愧是智慧之神,你等著人 們朝我們身上扔石頭嗎?來吧,讓我們做一隻母羊。但願我們的信徒原諒我們對他們的所為。 恩利勒:我們如何做一隻羊?我們能行嗎? 安努:我沒跟你說嗎?我們甚麼都不能,恩利勒。你能行嗎? 恩利勒:我能做一個神。 安努:我沒問你這個。你能成為,一隻羊嗎? 恩利勒:一隻羊! 安努:是的,一隻羊,你能成為一隻羊嗎?你能成為一隻獅子、一頭牛、一隻驢、井邊的一隻駱駝、一 副鎖、一把鑰匙、一雙鞋嗎?恩利勒,你能嗎?回答我! 恩利勒:我就是我,我要繼續做神! 當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職員檢查已閉館的博物館 𥚃 餘 下的殘跡,他們沒有找到安努的雕像。據說石像的一 部份隨後出現在海裏 𥚃 , 安努已卸職不幹。同樣,恩利勒的雕像也消失了,但一些安全報告確定,他正在 伊拉克國內戰鬥。直至今日,軍隊仍在搜尋他的行蹤。 而哈里發歐麥爾,即便千年的夜已逝去,他的雙眼仍清醒地注視我們,至今依舊。 譯本由香港詩歌節基金會提供 Voice & Verse | 聲 韻 | 95


「血之玫瑰」巴勒斯坦詩歌專輯

納捷宛.達爾維什(Najwan Darwish)詩十一首 譯牛子牧

納捷宛.達爾維什(Najwan Darwish),阿拉伯文年輕詩人,其成就在同輩中尤為突出。達 爾維什1978年生於耶路撒冷,那年剛好是他的父母被趕出耶路撒冷西部的三十周年。在約旦 安曼學習法律,當上律師不久後,達爾維什即轉投文學事業,在巴勒斯坦國內兩本文化雜誌 任編輯一職,並在2006至2012年期間為黎巴嫩當地大報《Al-Akhbar》撰寫文化評論。達爾 維什曾多次擔任公共藝術項目組織成員及顧問,包括巴勒斯坦文學節。2009年,達爾維什在 耶路撒冷成立了一家文學出版社,他亦是泛阿拉伯世界報紙《Al Araby Al Jadeed》文藝版創 辦主編,並會擔任文藝版主編。達爾維什於2000年出版自己的第一本詩集,此後揚名阿拉伯 世界,他的詩已給翻譯成十五種語言在世界各地出版。2009年,達爾維什獲貝魯特文學節選 為「39歲以下39位最佳阿拉伯文作家」之一。 9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耶路撒冷 (I)

耶路撒冷 (II)

我們站在山頂 想為你獻上祭品 卻發現自己兩手空空 才知道,我們自己,便是給你的祭品。

離你遠去時,我站成石像 重回你身邊,我站成石像

* 放下一切凡塵俗物吧 超越永恆的你 與這庸俗的祭拜儀式豈可同日而語? * 我們兩手空空,高高舉起 我們自己,便是給你的祭品。

我將你喚作美杜莎 喚作姐姐 —— 妹妹們是索多瑪和蛾摩拉 你是將羅馬焚毀的小小聖水瓶 蒙難者在山嶺上歌唱 叛逆者責難著傳述他們故事的人 我離開汪洋大海,重回你身邊 我回來 帶著這條涓涓小溪,注入你絕望的洪流 我聽見誦經師、入殮師,和前來弔唁者的僕僕風塵 我尚不及而立之年,卻已反覆被你埋葬 而每一次 我又為了你起死而回生 都該下地獄,那些對你大唱讚歌的人 那些為展覽你的傷痛兜售門票的人 那些此刻與我一同站在這照片中的人 我將你喚作美杜莎 喚作姐姐 —— 妹妹們是索多瑪和蛾摩拉 你是那依然在熊熊燃燒的小小聖水瓶 離你遠去時,我站成石像 重回你身邊,我站成石像

即使在戰爭中 我突然想低頭看看自己疼痛的下半身 一時間又制止自己,唯恐找不見身體的一部份 我帶著這丟失的部份,一路走下樓梯 又拖著殘缺的身體,爬上床去(依然不忍細看) 我已經不在乎究竟殘缺了何處 就算記得是何時怎樣受傷,也於事無補 即使在戰爭中,我仍舊是匆匆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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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睡在加沙 我將和其他人一樣沉睡,法多*,枕著飛機的轟鳴 和空氣的撕裂 ——就像鮮活的血肉四散橫飛 於是我將夢見背叛 就像其他枕著飛機的轟鳴沉睡的人一樣 我將在晌午時分醒來,和其他人一同詢問收音機: 轟炸停止了嗎?又有多少人已經死去? 可是啊法多,我的悲劇在於 人分為兩類: 有的把自己的痛苦和錯誤扔到路口,便可回家安睡 還有的撿回別人的痛苦和錯誤做成十字架,背起來走上巴比倫、加沙和貝魯特的街頭 一邊吆喝著:還有嗎? 還有嗎? 兩年以前,我在南郊街頭拖著樓房般巨大的十字架 而今,誰又在耶路撒冷用疲憊的雙肩背負這十字架? 這世界是三顆釘子 而慈悲是一把錘子 砸吧,主啊 和轟炸機一起砸吧 還有嗎? 2009年12月 *法多(Fado)是葡萄牙文,代表「命運」,也代表了悲傷和憂鬱的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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丟失的,早已不再 把頭靠在我胸口,你聽 薩拉丁學堂 * 後面廢墟的聲音 你聽,里弗塔 ** 的屋舍 你聽,那破敗的磨坊, 教人認字的課堂 在清真寺的底樓 你聽,陽臺上的燈光 最後一次熄滅 在「十字架谷地」*** 上空 你聽,眾人步履沉重 你聽,他們踏上歸程 你聽,肉體摔倒在地 在加利利海岸的低地喘息 你聽,好比你是池塘中一尾游魚 有著天使的佑護 你聽,裝幀精美的農夫列傳,就像是詩歌中的纏頭巾 容顏老去,歌喉依然甜美的歌女們的控訴 你聽 拿撒勒女人們的腳步穿過草原 你聽,駝夫對我無休止的折磨 你聽,你聽 讓我們一同記起 然後一同忘記 把你的胸口靠在我頭邊 讓我聽聽泥土 我聽聽青草破土而出⋯⋯ 我們在愛中丟失了頭腦 而丟失的,早已不再 * 抗擊十字軍的著名穆斯林將領薩拉丁在耶路撒冷建立的一所學堂。 ** 在耶路撒冷郊區的阿拉伯村莊。 *** 海法市地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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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界會好的 我的孩子,我長眠在河底,側耳細聽 當你從橋上走過 為了你我也長眠在語言之中 每當你開口說話,你便喚醒了我 這個世界會好的 除了愛,我給你的遺產別無他物 這份遺產會沉甸甸地壓在你肩頭 與別人分享它吧,也「將身分眾人」 就像阿爾瓦.本.瓦爾德* (而你和他一樣,也只有玫瑰作為父親**) * 我的孩子啊,這裏曾經是高高低低的城鎮 無聊而又庸俗 跟我來,去森林裏 爬上我的肩頭,一起回我們的故土 來和我一起歡笑 用笑聲洗滌這些河川 在森林裏,沒有人會譴責我們 不該歡笑 * 我的孩子啊,在宰牲節前夜我失去了你 你一定會喜歡看這些油燈 隨讚頌先知的歌聲搖曳起舞 我在清晨醒來 和你一起聆聽…… 你抓住我的手,是因為害怕還是高興? 別擔心,在這裏,我們不會迷路 為了你,我早早起床 我已經和這節日握手言和 * 多年以後 在陸地另一端,在地圖隱藏的角落 我守護著你 你也守護著我 我長眠在河底,側耳細聽 聽你,從橋上走過。 *阿爾瓦.本.瓦爾德,賈希利葉時期阿拉伯詩人,有名句「願 將我身分眾人」。 **上述古代詩人的姓氏「瓦爾德」在阿拉伯語中意為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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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這些樹木 這些樹木小心翼翼地搖曳而不倒下 因為在這裏倒下的樹木不會被大地接住 不會被任何東西、任何人接住 因為它們已無法忍受自己腐爛的根基 因為它們已經選擇在風中生長 所以只得付出代價,無休止地下墜。 我懇請你,在人行道上搖曳著的你,千萬不要倒下 因為你也將無休止地下墜。 你可以想像樹木們和你一同搖曳 空氣會接住你 像這些樹木一樣沒有土壤沒有根基的你。

在天堂 (I) 那次我們在天堂醒來, 驚訝地看到天使們手持掃帚和拖把: ——「你們怎麼渾身都是塵世間的酒氣, 衣兜裏還裝滿了陳詞濫曲、異端邪說……」 真主的僕人啊,你們且慢, 我們對他們說,我們曾夢見海法的一個清晨 錯誤地將我等帶到你們的天堂。

在天堂 (II) 即使已經上了天堂, 我依然輾轉反側,痛不欲生,朝思暮想。 我為時間所蠱惑,心甘情願重回時間的羈絆中, 而不願相信自己已獲永生。 即使已經上了天堂, 我依然記掛著人間。


開往撒布拉和夏蒂拉的夢魘巴士 * 我看見他們把我的姨媽們裝進黑色的塑膠袋 她們溫熱的鮮血在塑膠袋的角落裏彙集 (可是我並沒有姨媽) 我知道他們殺害了娜塔莎——我三歲的小女兒 (可是我並沒有女兒) 我聽說他們強暴了我妻子,隨後把她的身體拖下樓梯,扔到大街上 (可是我並沒有結婚) 而這,一定是我那副被軍靴踩壞的眼鏡 (可是我並不戴眼鏡)…… 那時我正在父母家中安睡,夢中盼著去她家拜訪,可是當我醒來: 我看見我的兄弟姐妹 被掛在 復活教堂的天花板 連主都憐惜地嘆道:「這是我的痛苦。」 而我則把所有懸掛者的尊嚴收好,回答:「不,這是我們的痛苦!」 …… 這痛苦灼灼發光,相比夢魘,更為我所喜愛。 …… 我絕不會逃去北方 主啊 請你不要把我和那些逃難的人混為一談 ——這個區別我們以後再談—— 現在我該睡覺了 我不想錯過那班開往撒布拉和夏蒂拉的夢魘巴士 *撒布拉、夏蒂拉為黎巴嫩貝魯特附近的巴勒斯坦難民聚集地。1982年黎巴嫩內戰期間,黎巴嫩基督教 民兵組織在兩地犯下大屠殺罪行,受害者多為巴勒斯坦人和黎巴嫩什葉派穆斯林。

拉開窗簾 你拉開窗簾,望向天邊。 你看見樹冠在微風的挑逗中忸怩, 你便也自以為是一部小說中的過客,是一首被歌者漫不經心吟唱著的小調。 一張舒適的床鋪已經類似天國, 一刻自由的清醒更是堪比一整年的過活。 而後你從酒店房間鳥瞰房頂上的衛星接收器和樹冠, 你問自己:那些在水泥之間搖擺的樹冠又有甚麼意義呢? 即使這些樹冠歷來是你小小的快樂所在, 小小的慰藉所在。 等到正午吧, ——你這把正午稱作早晨的人—— 生命正等著你。

譯本由香港詩歌節基金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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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介天地

里爾克《新詩集》講義 文鄭政恆

爾 克(Rainer Maria Rilke, 1875–1926)《 新

如同許多次穿過那尚未被葉的

詩 》、《 新 詩 甲 集 》) 有 J. B. Leishman、Edward

到了深春的時節:同樣在他頭裏

詩集》(Neue Gedichte, New Poems,又譯《新

枝條有晨光的面容窺視著,已經

Snow、Stephen Cohn、Len Krisak 的英譯本,李魁

甚麼也阻不住一切詩歌的光明

賢、陳寧兩種中文全譯本,以及綠原、林克兩種選 譯本。《新詩集》在 1907 年由島嶼出版社(Insel

衝擊著幾乎使我們失去了知覺;

Verlag)出版,收錄里爾克在 1902 年至 1907 年間

因為現在他目光中還沒有暗影,

的詩作。這幾年間,里爾克前赴巴黎,結識了大雕

他的兩額對月桂枝也還太清冷,

塑家羅丹(Auguste Rodin),甚至一度擔任羅丹的

只到後來才向上昇從他的眉睫

秘書。但是,巴黎的城市生活令他困擾,他曾旅居 羅馬,又從羅馬經哥本哈根到瑞典,會晤作家艾倫

一座有高韌枝幹的薔薇的花園,

凱(Ellen Key),再次旅居巴黎,卻與羅丹不和。

從其中單個的葉子無聲的舒展

之後在卡普里(Capri)作客,1907 年第三度旅居

像要飄動在他口唇的顫動上邊,

巴黎。 《新詩集》獻給里爾克的藝術贊助人德海特夫

現在它卻是沉默而未試的,閃耀,

婦(der Heydt),當中收錄了不少十四行詩以及「物

只不過飲下了甚麼以他的微笑 彷彿他的歌聲已經溶化在裏面。1

詩」(Dinggedicht),也可見羅丹的視覺造型藝術 對里爾克的明顯影響。

〈愛的歌曲〉(Liebes-Lied, Love Song)是里

《 新 詩 集 》 以 十 四 行 詩〈 早 期 的 阿 波 羅 〉 (Früher Apollo, Early Apollo,又譯〈早年的日神

爾克在 1907 年寫於卡普里的作品,也是《新詩集》

像〉)開首,阿波羅是日神,掌管光明、音樂、文藝、

中的名作。〈愛的歌曲〉以琴弦為喻,在《圖像書》

舞蹈,相信里爾克見過羅浮宮收藏的日神像,有感

中的〈在夜的邊緣〉(Am Rande der Nacht, On the

而作。詩中寫春天時節,枝條尚未有葉,如今日神

Edge of Night)早有同樣寫法,顧名思義,〈愛的

沉默,桂冠的榮譽未適宜,但日神始終是文藝之神,

歌曲〉是一首情詩,但又不只是情詩,詩中強調自

他的歌聲已在口中,將來薔薇花園會上升,葉子會

我與他人的互應感通,更昇華至自我與他人之上的

無聲舒展。至於里爾克自己也等待靈感,將要在《新

「琴手」。〈愛的歌曲〉有馮至、程抱一、陳敬容、

詩集》發出新的聲音,這首詩當與《新詩別集》的

綠原、楊武能、林克等多個中譯本,還是以下的馮

開卷作〈遠古阿波羅裸軀殘雕〉對觀(見《新詩別

至譯本最佳:

集》講義),以下是吳興華的譯筆: 1

吳興華譯:《黎爾克詩選》(北京:中德學會,1944),頁47。

10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我怎麼能制止我的靈魂,讓它

地位恢復,掃羅隱藏在黑暗中,二人互相攻擊,但

不向你的靈魂接觸?我怎能讓它

里爾克發出了和解的聲音,拙譯最後一段如下:

越過你向著其他的事物? 啊,我多麼願意把它安放

你覺得我們如今正在改變嗎?

在陰暗的任何一個遺忘處,

王,王,重量變成了精神。

在一個生疏的寂靜的地方,

如果我們只是彼此擁抱

那裏不再波動,如果你的深心波動,

你抱著年輕人,王,我抱著老者,

可是一切啊,凡是觸動你和我的,

我們幾乎就像一顆旋轉的星。

好像拉琴弓把我們拉在一起, 〈約書亞聚集以色列眾支派〉(Josuas Land-

從兩根弦裏發出「一個」聲響。 我們被拉在甚麼樣的樂器上?

tag, Joshua’s Council)取材自《聖經.約書亞記》第

甚麼樣的琴手把我們握在手裏?

六、十、二十四章,尤其是二十四章,約書亞將以

啊,甜美的歌曲。

2

色列的眾支派聚集在示劍,約書亞對眾民說以色列 人的歷史,包括兩場爭戰和神蹟:圍繞耶利哥城,

《新詩集》中有不少以《聖經》故事為題材,

城牆在第七日塌陷;日頭停在基遍,不急速下落,

並作加工想像的詩作,里爾克熟讀《聖經》,在《給

直等國民向敵人報仇。〈約書亞聚集以色列眾支派〉

一個青年詩人的十封信》的第二封信就說,無論走

比較特別是第五段,里爾克想像上帝握住太陽,也

到哪裏,《聖經》都在行囊裏。〈亞比煞〉(Abisag)

大大抬舉了約書亞的地位,以下是吳興華的譯筆:

的參照文本見《聖經.列王紀上》第一章:亞比煞 是美貌的童女,伺候和奉養年紀老邁的大衛王,睡

站住!連上帝都怕了,順從的來前,

在王的懷中,令王得暖,而大衛王沒有與亞比煞親

把太陽停止,讓下民恣情的爭戰,

近。〈亞比煞〉一組兩首,里爾克在最後四行探入

儘管他幾乎握不住燃燒的光焰,

老年大衛的腦海,想像出大衛如何感受與亞比煞無

這個人既要它停止,他就得照辦。4

性也無愛的共寢生活,以下是陳寧譯的最後四行: 〈 浪 子 出 走 〉(Der Auszug des verlorenen Sohnes, The Departure of the Prodigal Son)取材自《聖經.

他看見:她的情感綠色的枝條

路加福音》第十五章的著名故事,此詩寫於 1906

並未下垂到他的土地。 他一陣寒戰。他像狗一樣細聽, 他探尋自己,在自己最後的血裏。

3

〈 大 衛 在 掃 羅 面 前 唱 歌 〉(David singt vor

Saul, David sings before Saul)的參照文本見《聖經.

年 6 月巴黎,即里爾克與羅丹不和之後不久,里爾 克以浪子自況,告別而且走向新生活未知的入口。

〈 橄 欖 園 〉(Der Ölbaum-Garten, The Olive

Garden)寫耶穌基督被出賣,同時寫現代人的宗教 及精神的雙重危機。耶穌基督被賣是結束的終點,

撒母耳記上》第十六章二十三節:「從神那裏來的

詩中的你是耶穌基督,而我與耶穌基督已隔絕,我

惡魔臨到掃羅身上的時候,大衛就拿琴,用手而彈,

找不到基督,不在自己和他人的內心,人類的苦難

掃羅便舒暢爽快,惡魔離了他。」〈大衛在掃羅面

無法解決,迷失的人得不到安慰放逐,形成無神的

前唱歌〉一組三首,詩中掃羅與大衛的關係,多少

危機,以及精神的放逐。以下是陳敬容的譯筆,第

暗示出羅丹和里爾克的關係。組詩第一首從大衛的

二、四、六和最後一段,參考吳興華、李魁賢、綠

弦歌出發,掃羅的回憶,與大衛的預感結合。第二

原、陳寧、賈雷爾(Randall Jarrell)的譯本,作了

首中掃羅更為強勢,壓倒了大衛。第三首中大衛的

一些改動:

2

馮至:《馮至全集》(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第九卷,頁439。

3

陳寧譯:《里爾克詩全集》(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第一卷第二冊,頁596。

4

吳興華譯:《黎爾克詩選》,頁53。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03


他從灰暗的簇葉下走來,

中抹大拉的馬利亞獨白,提到曾為耶穌洗腳(《路

一身灰暗如同這座橄欖園;

加福音》第七章提及的女罪人,教宗額我略一世

他把蓋滿了灰塵的額頭

[Pope Gregory I] 認為就是抹大拉的馬利亞),耶

埋進滿是塵垢的灼熱的雙手。

穌的雙足像荊棘叢中一隻白色的野獸,野獸或是指 獨角獸。耶穌和馬利亞被人驚奇、監視,大概是因

這是在一切之後。這是終點。

為他們已在畫作和雕塑中。最後一句的「沉淪」

既然快要失明了,此刻我必須離開,

(zugrund),又譯為毀滅和隕落,有死亡的用意,

你為何想我必需說

而死亡的異彩帶來生命的獨特時辰。里爾克誇大了

你在,但我不復能將你找見。

耶穌和馬利亞的關係,當然,在異端和虛構的作品 中,馬利亞經常被塑造成耶穌的妻子。以下是馮至

我再也找不到你,你不在我心頭,不在。

的譯本:

不在別人心頭。也不在這岩石裏面。 我再也找不到你。我孤獨無依。

耶穌,我又看見你的雙足, 當年一個青年的雙足,

我獨自伴著人類的苦難,

我戰戰兢兢脫下鞋來洗濯;

我曾倚靠你來緩解苦難,

它們在我的頭髮裏迷惑,

但你並不在。啊,莫名的羞慚……

像荊棘叢中一隻白色的野獸。

然後聽說:有一位天使到來。

我看見你從未愛過的肢體 頭一次在這愛情的夜裏。

為何是一位天使?唉黑夜來了

我們從來還不曾躺在一起,

漠然地在樹林裏舒展枝葉。

現在只是被人驚奇、監視。

門徒睡夢中激動起來。 為何是一位天使?唉黑夜來了。

可是看啊,你的手都已撕裂:—— 愛人,不是我咬的,不是我。

正在到來的夜晚並沒有甚麼特殊,

你心房洞開,人們能夠走入:

上百個同樣的夜晚在那兒消逝。

這本應該只是我的入口。

狗都在睡覺,石頭都躺倒, 哎,一個愁慘的夜晚,任何一個夜晚,

現在你疲倦了,你疲倦的嘴

等待著黎明再一次降臨。

無意於我苦痛的嘴。—— 啊,耶穌,何曾有過我們的時辰?

因為天使們的到來並非由於這樣的禱告者,

我二人放射著異彩沉淪。6

而黑夜也不會為他們而顯得巨大。 〈唱給詩人的婦女之歌〉(Gesang der Frauen

自我迷失的人被所有人放逐, 他們見棄於父親, 而母親的胎腹也對他們關閉。

5

an den Dichter, The Song of the Women to the Poet)

和〈 詩 人 之 死 〉(Der Tod des Dichters, The Poet’s

Death)都以詩人為題材,〈唱給詩人的婦女之歌〉

〈Pieta〉又可譯為「聖殤」,這首〈Pietà〉寫

特別在於最後一句「但你,你言說我們:你在。」

抹大拉的馬利亞(Mary Magdalene),而《馬利亞

這令人想到《致奧菲斯商籟》最後一首最後一句「對

生平》的 〈Pietà〉是寫耶穌母親馬利亞。〈Pietà〉

迅疾的流水宣稱:我在。」兩者是恰恰對反的,〈唱

5 6

陳敬容譯:《圖像與花朵》(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頁99–100。譯詩有一些改動。 馮至:《馮至全集》,第九卷,頁435-436。

10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給詩人的婦女之歌〉中,婦女向詩人昭示,而《致

〈大門〉是一組三首十四行商籟,第一首的

奧菲斯商籟》中,里爾克化身成為奧菲斯,向世人

結尾將教堂大門想像為一隻耳殼,捕捉這個城的每

宣告。

一聲呻吟,相當巧妙。第二首就將教堂大門想像為

〈詩人之死〉的詩人,有說是指烏克蘭詩人舒

悲劇劇場舞台,父神化身兒子,再分為許多幾乎啞

夫真高(Taras Shevchenko,又譯謝甫琴科),里

默的小角色。救主只能從盲人、被棄者和瘋子中產

爾克指出了詩人和天地為一的地位,一切都是他的

生,而救主是唯一一個演員。第二首的世界觀比較

面容,最後三句回到詩人的死者面模,肉身會腐化,

獨特,近乎宗教狂想。第三首注目大門上的雕塑,

但他的內在核心已透露,以下是程抱一的譯筆:

將人物雕塑想像為賣藝者。 〈玫瑰窗〉將教堂的圓狀玫瑰窗想像為貓的大

他焦慮的面具,隱逝之前

眼睛,目光彷彿捲入漩渦的圓圈,沉沒而失去意識。

活生生透露內底,恰似 將被空氣腐化的果肉心。

玫瑰窗如眼睛張開,把目光拖入紅色的血,又把心 7

拖入上帝中,以下六行是林克的譯筆,我加上一個 窗字:

里爾克寫過三首以佛為題的詩,兩首在《新詩 集》,還有一首〈光輪中的佛〉是《新詩別集》的

當那只眼睛,好像是睡了,

壓卷作,可能是取材自羅丹花園的佛像,其中〈光

睜開並與咆哮聯合起來

輪中的佛〉較值得討論。

並將那目光拽入鮮紅的血液裏:

〈 子 午 線 天 使 〉(L’Ange du Méridien)、

〈大教堂〉(Die Kathedrale, The Cathedral)、〈大

門 〉(Das Portal, The Portal)、〈 玫 瑰 窗 〉(Die

巨大的玫瑰窗也曾經這樣, 從教堂的幽暗中攫住一顆心

Fensterrose, The Rose Window)、〈 柱 頭 〉(Das

並將它拽入上帝之中。9

im Mittelalter),都是寫里爾克與羅丹一同參觀過

〈上帝在中世紀〉就如大教堂組詩的總結,中

Kapitäl, The Capital)、〈 上 帝 在 中 世 紀 〉(Gott 的法國沙爾特大教堂(Chartres Cathedral,可互參

世紀的人將上帝留在心裏面,希望他施行審判,不

羅丹《法國大教堂》[Cathedrals of France] 一書),

想上帝升天(留在人間更好),中世紀的人像重錘

也結合了巴黎聖母院的印象。這一組大教堂組詩,

一樣懸掛了大教堂的重荷和質量。他們面向永恆的

由沙爾特大教堂南牆上帶日晷的天使開始,時間是

時間,又像鐘表一樣,給他們自己的行為和日常勞

〈子午線天使〉的重心。〈大教堂〉寫大教堂超越

作做標記。但是,突然間,上帝全心付之行動,震

人的生命,結尾也寫時間,但結合了宗教情懷,鐘

驚之城的人害怕他的聲音,人們繼續前行,解開報

樓代表了時辰的敲擊,而時間存有死亡,陳寧活用

時裝置,逃離他的錶盤。中世紀的人本是虔誠的,

逗號,梳理清晰了最後七行的意思:

但他們出於恐懼,離開了上帝,又從上帝的時間進 入人自己的時間。

誕生,在這基座裏,

〈陳屍所〉(Morgue)是城市詩,最獨特是

力量與湧動,在這聳立中,

寫死者的眼睛翻轉,朝裏面張望。 〈豹〉 (Der Panther, The Panther)是《新詩集》

愛,無處不在如酒與餅,

中 的 名 作, 副 題 是「 在 巴 黎 植 物 園 」(Im Jardin

大門,充滿愛的哀嘆。 時辰的敲擊裏,躊躇著生命,

des Plantes, Paris),里爾克學習觀看,從植物院中

充滿斷念、忽然不再上升的

豹的目光出發,進入豹的內在感受,對於植物院的

座座鐘樓裏,存身著死亡。 7 8 9

8

豹,世界就是千條鐵欄杆。第二段從目光轉到步容,

程抱一:《與友人談里爾克》(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頁141。 陳寧譯:《里爾克詩全集》,第一卷第二冊,頁609。 林克譯:《里爾克詩選》(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頁32–33。譯詩略有改動。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05


矛盾的是腳步強韌但步容柔軟,步容旋轉像力之舞

的聽出改為映出:

圍繞著一個中心,而中心一個偉大的意志昏眩,豹 有強大的力量,但偉大的行動意志已昏眩(betäubt,

把頭抬起來傾聽:恰如

stunned, dazed),無從施展。第三段結合目光和步

林中浴者中斷了洗澡, 轉過來的臉上映出林中湖。11

容,豹觀看,圖像浸入,豹的四肢是緊張的靜寂 (angespannte Stille, taut stillness),緊張是豹的肌 肉繃緊,涉及豹的本能警覺和觸覺,而靜寂是聽覺

〈獨角獸〉(Das Einhorn, The Unicorn)也是

上的寧靜,腳步無聲,全詩在此引入觸覺和聽覺,

動物詩,但不是植物園中活生生的動物,而是畫中

視覺圖像在豹的心中化為烏有,再無記憶和意義。

的動物獨角獸,應該是里爾克在巴黎克魯尼博物館

〈豹〉只有短短十二行,但密度和觀察力都非比尋

看過的一套六張掛毯《貴婦人與獨角獸》,掛毯分

常,實在令人印象深刻,此詩有馮至、程抱一、陳

別以味覺、聽覺、視覺、嗅覺、觸覺、我唯一的願

敬容、柳木下、綠原、楊武能、林克等多個中譯本,

望(愛)為題。里爾克刻劃出獨角獸抬頭、祈禱,

還是以下的馮至譯本最出色:

以至他的目光、腿腳、毛皮、額頭、角、嘴、嘴毛、 牙齒、鼻孔,最終還是回到視覺的目光,藍色的傳

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鐵欄

奇是指《貴婦人與獨角獸》,掛毯中地上有藍色地

纏得這般疲倦,甚麼也不能收留。

毯,拙譯最後三行如下:

它好像只有千條的鐵欄杆, 千條的鐵欄後便沒有宇宙。

但他的目光,無可限制, 把自己的圖像投入空間

強韌的腳步邁著柔軟的步容,

並終結了一部藍色的傳奇系列。

步容在這極小的圈中旋轉, 〈聖撒拔斯提安〉(Sankt Sebastian, Saint Se-

彷彿力之舞圍繞著一個中心, 在中心一個偉大的意志昏眩。

bastian)寫三世紀時的殉道聖人被亂箭所射死,里

爾克參照的應是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的畫 只有時眼簾無聲地撩起。——

作。撫餵孩子的慈母代表生命,花環則是死亡的伏

於是有一幅圖像浸入,

筆,腰部躍出羽箭是里爾克獨特的想像。最後,聖

通過四肢緊張的靜寂 ——

撒拔斯提從黯然微笑轉向悲悼,他的兩眼既流露出

在心中化為烏有。

痛苦,又不屑的放鬆開那些把美麗的東西摧毀的

10

人,美麗的東西應是指人的生命和肉身。藝術史家 里爾克的〈瞪羚〉(Die Gazelle)和〈豹〉都

是動物詩,〈瞪羚〉由學名 Gazella dorcas 的聲音

開始,轉向瞪羚的角,以及瞪羚的比喻,在《雅歌》

Jane Davidson Reid 的 “Rilke’s Sebastian and the Painters” 一文對這首詩有詳細分析。以下是吳興華的譯 筆:

中羚羊是情人的比喻。詩末寫瞪羚抬頭傾聽的形 象,疊合了瞪羚的面孔、林中浴者轉過來的面孔,

像一個斜臥的人,他立著;完全

以及林中湖的倒映,一般而言是林中湖映出浴者的

被他自己偉大的意念所支拄。

臉,但里爾克倒過來,浴者的臉映出林中湖,帶來

遠離群眾像撫餵孩子的慈母,

不一樣的新鮮感。至於林中出浴,令人想到奧維德

像一個花環緊圈在自身裏邊。

《變形記》卷三中,阿克泰翁(Actaeon)無意中 偷看到女神狄安娜(Diana)在沐浴,被罰變為鹿,

於是羽箭來到了:一根又一根

生了犄角。以下詩末三行是綠原的譯筆,我將誤譯

彷彿它們是從他的腰部躍出,

10 11

馮至:《馮至全集》,第九卷,頁433–434。 綠原譯:《里爾克詩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頁297。譯詩略有改動。

10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未嵌入的一端顫著冷的鐵色。

這種艱難,穿過未做的一切

然而他卻黯然微笑,毫無傷痕。

被捆住一般沉重地走去, 像天鵝未造設的走步。

只有一次像增大了他的悲悼, 他的兩眼戚然的大睜著,直到

而死去,即不再抓住

它們否認了一些瑣細的事情,

我們每天立足的根基,

又彷彿它們不屑的放鬆開了 那些把美麗的東西摧毀的人。

像它駭怕的降落: 12

落入水中,湖水溫柔地承納, 〈施主〉(Der Stifter, The Donor)寫一幅羅浮

似乎幸福而陶醉,

宮的祭壇畫。畫中悲傷的基督站在棺木裏,教士跪

從下面退走,一浪接一浪:

在棺木旁,里爾克點出下跪的意義,不是向著基督,

而它無限沉靜,篤定,

也不是向外擴張,而是緊張地留在心中,如馬牽在

益發成熟,益發莊嚴,

手。這種觀念令人想到《給青年詩人的十封信》中

益發謙和,從容向前游去。15

第一封信的名言:「你向外看,是你現在最不應該 做的事。沒有人能給你出主意,沒有人能夠幫助你。 13

只有唯一的方法:請你走向內心。」

〈女人的命運〉、〈大病初癒的女子〉、〈成 年女子〉、〈失明的女子〉等女性群像詩作以後,

〈天使〉(Der Engel, The Angel)只有十二行,

〈 死 亡 經 驗 〉(Todes-Erfahrung, Death Experi-

van Rilke)的研究,全詩用了八個《聖經》典故或

威林伯爵夫人(Luise Schwerin),世界如劇場,人

但據克拉斯(Paul Claes)《里爾克之謎》(Raadsels 14

經文,可見里爾克對《聖經》十分熟稔。

〈 羅 馬 石 棺 〉(Römische Sarkophage, Roman

enced)回到死亡主題,里爾克用此詩悼念友人施 就像演出的角色,死亡帶來最真實,詩中點出了生 存態度上的轉折:從掛念著人們的批評,轉到不再

Sarcophagi)和《致奧菲斯商籟》第一部第十首、

顧旁人的喝彩,死亡經驗帶來詩人的自信。以下是

第二部第十五首,用了相同的石棺和水的意象,里

吳興華的譯筆:

爾克了解羅馬石棺被改成水渠,從此想到永恆的水 導入死人的石棺,生死相融,拙譯最後三行如下:

我們一點也不知道這一番分離, 因它非我們能體驗。我們並沒有

那時,從古老的水渠

理由來對死亡表示過分的驚奇

永恆的水導入石棺 ——:

或愛或仇恨,一個假面上的唇口

如今,水在其中反映、奔流和閃耀。 發出悲嘆來就使它全改了外形。 〈天鵝〉(Der Schwan, The Swan)回到動物

世界上仍是充滿了要演的角色。

詩,但與〈羅馬石棺〉一樣,里爾克思索死亡,水

只要我們還掛念著人們的批評,

代表永恆的生命,承托天鵝,人也可如天鵝般沉靜、

死亡也在演,卻不管我們的厭惡。

篤定、成熟、莊嚴、謙和、從容。〈天鵝〉有陳敬 容譯本,但林克譯本更為準確,但最後一句改用綠

然而當你離去,穿過一小條空隙

原譯本:

而離去,突然有一道真實的亮光 透入到我們舞台上:一切綠色裏

12 13 14 15

吳興華譯:《黎爾克詩選》,頁57。 馮至譯:《給一個青年詩人的十封信》,《馮至全集》,第十一卷,頁288。 陳寧譯:《里爾克詩全集》,第一卷第三冊,頁1015–1016。 林克譯:《里爾克詩選》,頁44–45。綠原譯:《里爾克詩選》,頁307。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07


最真實的綠色,真實的林木,太陽。

任丈夫,年輕時在普奧戰爭的柯尼格雷茲戰役中, 戰死沙場。詩中一開始軍隊的行程,已暗示了死亡,

我們又往下演,恐懼的背誦一些

友人丈夫所奏為大鍵琴(clavecin, harpsichord),

困難學得的劇詞,偶而也舉起手

下引的吳興華譯詩中,第四行的「撥弄」當改為「彈

作幾個手勢;但你雖遼遠不可接,

奏」,第七行的「它們」,當指顏容或神情(Zügen,

彷彿從我們劇本裏用強力劫走,

features),鏡中凝視與琴聲結合,也突顯內心的悲 感。詩作最後六行以敘事為主,昔日的她有死亡的

你的存在仍時時的將我們克服,

預感,或收到死訊。他停止彈奏,再暗示生命告終,

使那真實的感覺深陷入,不更改,

第十三行的「牆板」當改為「鏡桌」(Spiegeltische,

使我們片刻就如同心神在空虛, 將生命演出,不再顧旁人的喝彩。

16

mirror table),只有鏡才反映現實,也呼應前面鏡 中凝視的人。詩末的黑軍帽代表軍人出戰,死的頭 顱自然代表戰死沙場,也令人想到提示「終有一死」

〈死亡經驗〉提及最真實的綠色,綠色代表了

的骷髏頭骨,與〈死亡經驗〉一詩呼應。可是,吳

植物與生命,〈夏雨之前〉(Vor dem Sommerre-

興華的譯詩,並沒有點出「鏡桌上立著黑軍帽佩著

gen, Before the Summer Rain)也是由綠色開始,但

骷髏」這個奇異畫面(另一同樣奇異的畫面是「鏡

林苑的綠色被帶走, 鴴 鳥(Regenpfeifer, 字面上意

桌上立著戴黑軍帽的骷髏」),譯者似乎為求押韻,

思指 Rain-Whistler)的聲音預告夏雨,詩人想到孤

難免減弱了意思:

獨 與 熱 衷 的 耶 柔 米(Hieronymus, Jerome), 形 象 來自丟勒(Albrecht Durer)的版畫及油畫《耶柔

米在書齋》(Der heilige Hieronymus im Gehäus, Saint

Jerome in His Study),畫中都有骷髏頭骨,提示觀

畫者「勿忘你終有一死」(Memento mori)。可是,

黑夜與遙遠的行程,因為全體 軍隊正從公園旁開拔向他方 他卻把眼睛輕輕從琴上抬起, 繼續撥弄著,然後遙遠向她望

教父的隱修和神學沉思,也許幫助不了詩人,〈夏 雨之前〉的最後一段留下不確定和恐懼:

幾乎如一個向鏡中凝視的人: 被他年青的顏容深深的充滿

褪色的壁毯反映

知道它們會如何忍受著悲感,

午後不確定的光線,

每一聲更加幽美,掩藏起真心。

其中一人害怕如小童。 然而突然間彷彿一切都模糊: 里 爾 克 在〈 畫 廊 裏 〉(Im Saal, in the Hall,

她恰似異常費力的立在窗旁

又譯〈大廳裏〉)寫法國尚蒂伊城堡(Château de

緊緊壓制著急促跳動的心房。

思藝術,以至藝術創作者的必經之路:

他停止彈奏,清風從外面吹進。

Chantilly)的藝術品,詩作最後從觀看藝術轉向反 鏡桌上擺著黑軍帽,死的頭顱 他們希望開花

是如此的生疏,使人無法置信。17

而開花就是美麗;我們但願成熟 而這意味著養晦和刻苦。 〈 最 後 的 一 夕 〉(Letzter Abend, Last Eve-

ning,又譯〈最後的黃昏〉)緣起於友人諾娜第一 16 17

吳興華譯:《黎爾克詩選》,頁63。 吳興華譯:《黎爾克詩選》,頁65。

108 | 聲 韻 | Voice & Verse

〈我父親青年時期的肖像〉(Jugend-Bildnis meines Vaters, Portrait of My Father as a young Man) 寫 年 輕 時 從 軍 的 父 親, 肖 像 是 指 銀 版 攝 影(Daguerreotype),這是當時重要的攝影方法,第二部


第三首〈致奧菲斯商籟〉也是關於銀版攝影的肖像。

走出地府開始,里爾克進入奧菲斯的視覺、聽覺、

里爾克父親青年時期的肖像,從手部開始急速消

嗅覺,以至他的獨白及內心世界,奧菲斯想念亡妻

逝,而里爾克手執父親青年時期的肖像,自己的手

優麗狄克,以下是吳興華的譯筆:

緩慢消逝,與父親形成對照,銀版攝影連結了生死 和時間命題。18

同時他的感官像分而為二:

〈 旋 轉 木 馬 〉(Das Karussell, The Carousel)

因為他的視線跑在他前而像一隻狗

副題「巴黎盧森堡花園」(Jardin du Luxembourg,

轉過身來,走回然後又去遠

又譯〈轉塔〉),用簡單筆法寫小孩子騎旋轉木馬

站著等待在前而第二個拐角上,——

玩耍,〈旋轉木馬〉頗著名,有吳興華、程抱一、

他的聽覺則如一股香氣留在後面。

陳敬容、綠原等多個中譯本。

好幾次他覺得它彷彿一直

〈 教 堂 鐘 樓 〉、〈 廣 場 〉、〈Quai du Ro-

saire〉、〈Beguinage〉、〈 聖 母 節 遊 行 〉 源 自 於

1906 年的比利時之旅。〈教堂鐘樓〉(Der Turm,

伸長達到那兩個人的行步, 那必須跟隨他這一路攀上去的兩人。 又有些時候像只有他攀登的回聲

The Tower)寫登塔的經驗和想像,彷彿從深淵走

與衣間的飄風在他身後面。

向光明,里爾克將教堂鐘樓上所見比利時風光,

他可是還對自己說,他們一定會來的;

結合佛蘭芒文藝復興時期畫家帕廷尼爾(Joachim

大聲的說出口,然後聽它寂然消滅。

Patinier)所繪的《逃往埃及時小憩》(Rest on the

他們一定會來的,只不過他們是兩個

Flight to Egypt),懷恩(Judith Ryan)在《里爾克, 現代主義與詩歌傳統》(Rilke, Modernism and Poetic 19

Tradition)有十分透徹的剖析。

〈 聖 母 節 遊 行 〉(Die Marien-Prozession, The

Procession of the Virgin) 寫 根 特(Ghent) 的 聖 母

走路輕得要死的人。要是他能夠 只轉回身一次(要是往回看一眼 不會使這現在剛完成的整個工作 歸於烏有),他一定要看看他們, 那兩個輕步不語跟隨著他的。20

巡遊,借古老的立像,突出了聖子和聖母的形象以 及分別,詩作中聖子立像的眉毛拱起,高傲、憤怒

〈奧菲斯.優麗狄克.赫耳墨斯〉中段引入赫耳墨

和果斷,令人驚異、站立和思索,終於猶豫地行走。

斯,他在奧菲斯後面,領著優麗狄克。但里爾克還

反之,聖母立像卻是溫柔而孤獨的,拙譯最後四行

是集中刻劃奧菲斯對優麗狄克的愛:

如下: 而從悲嘆中產生一個世界,在那裏面 她獨自運動洪流的步伐,

一切都重新存在:叢林和山谷

彷彿行走在熟知的路上,

道路和居屋,田地,河流和獸類;

在百個肩膀上像婦女性般步向

以至環繞著這悲嘆的世界,正像

大門敞開的座堂雷鳴般的鐘聲。

環繞著那一個地球有一個太陽 和一片佈星沉默的天空移動著,

〈奧菲斯.優麗狄克.赫耳墨斯〉(Orpheus. Eurydike. Hermes,又譯〈奧菲烏斯.優麗狄克.

一片悲嘆的天空佈滿錯位的諸星 —— 這如此被愛著的。21

合爾米斯〉)是《新詩集》中尤其重要的較長詩作, 此詩靈感來自拿坡里的浮雕,也是《致奧菲斯商籟》

〈奧菲斯.優麗狄克.赫耳墨斯〉再引入優麗狄克,

的先聲,寫於 1904 年。詩作由奧菲斯領優麗狄克

她只是深藏在自身中,並不想到奧菲斯和生命之

18

〈羅馬噴泉〉(Römische Fontäne, Roman Fountain)另文討論,從略。

20

吳興華譯:《黎爾克詩選》,頁79。

19 21

Judith Ryan, Rilke, Modernism and Poetic Traditio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71. 吳興華譯:《黎爾克詩選》,頁81。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09


路,死亡已令她圓滿,因她經歷了生和死,正如果

不穩定,輕柔,也沒有不耐的表情。23

實充滿甜味和黑暗,其中兩行再現於詩的結尾: 〈阿爾刻提斯〉(Alkestis,又譯〈亞爾凱斯蒂〉) 她然而倚著那神祇的手臂向前行,

是《新詩集》中另一較長詩作,取材自歐里庇得斯

她的腳步被長的屍衣所限,

(Euripides)所寫的古希臘悲劇。阿爾刻提斯是斐

不穩定,輕柔,也沒有不耐的表情

賴城國王阿德墨托斯(King Admetus)的妻子。太

深藏在自身中像懷著崇高的希望,

陽神阿波羅保護阿德墨托斯,阿波羅知道阿德墨託

並不想到那前面走著的男人,

斯死期將近,向命運女神求助,只要有人替阿德墨

也不想到那道路,上引向生命

托斯赴死,就可逃過一劫。阿德墨托斯的父母雖老,

深藏在自身中,她之已經死過

卻不願意為兒子而死。於是,妻子阿爾刻提斯甘願

充滿了她像「圓滿」。

犧牲。後來,力大無窮的赫剌克勒斯從死神處救回

正如一果實充滿了甜味和黑暗,

阿爾刻提斯。

同樣她也是充滿了她偉大的死, 現在還很新近,以至她甚麼都不了解。

里爾克先寫死神使者來到阿德墨托斯和阿爾刻 22

提斯的婚禮筵席,以下是吳興華的譯筆:

詩的結尾驟然變化,令人措手不及,也有戲劇

然後當這混合物開始清朗時,

感,全詩確實如吳興華在〈黎爾克的詩〉一文中指

沉默統治了:只有底上陰沉的

出,里爾克「在一大串不連貫或表面上不相連貫的

噪聲合成的餘滓,腐敗了,嗅來

事件中選擇出『最豐滿,最緊張、最富於暗示性』

使人回憶起空洞死去的笑聲。

的片刻」,這片刻就是奧菲斯的前行與回頭,〈奧

這樣他們才認識那瘦長的神,

菲斯.優麗狄克.赫耳墨斯〉突顯了奧菲斯的想念、

如何他立在那裏,內心充滿著

愛、愁怨,以及優麗狄克的單純無知,並強調了死

使命,堅絕而無情 —— 彷彿明白了。24

亡的力量: 詩的中段是寫妻子阿爾刻提斯犧牲,為丈夫而 她已經是根了。

死。最終,阿德墨托斯想抓住妻子和死神使者,里

當突然之間那神祇

爾克預告了起死回生,也寫少女面容展露光明和微

把她止住,痛苦在他的聲音中

笑,微笑中阿爾刻提斯的偉大、美麗、死亡:

說出這幾個字:他轉過身來了 ——, 她並不明瞭,悄聲的說道:誰?

他卻暈眩的衝向欲離的兩人, 如夢中伸手想抓他們,他們已

22 23 24

但遠遠在明亮的出路上,暗黑的

踏人過道中,裏面擁擠著一些

立著一個人,他的臉部

哭泣的婦女們。然而他還獲得

不能夠辨識。他立著凝望,

那少女面容的一瞥:轉向他來

如何沿著那一條草場的路徑

帶著微笑,光明如同一個希望,

眼色中充滿了愁怨,那征途的神祇

簡直就像一個允諾,等長成了

不語的轉過身去,跟隨另一個身形,

再從幽深的死亡境域中回來

那後者已經沿同一的路徑向回走,

到他,活著的人,臂中。

她的腳步被長的屍衣所限,

於是他把

吳興華譯:《黎爾克詩選》,頁81。 吳興華譯:《黎爾克詩選》,頁83–85。 吳興華譯:《黎爾克詩選》,頁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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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忽然用手蓋上,當他長跽著 想在這微笑後不看其餘一切。25 《新詩集》以〈玫瑰花碗〉(Die Rosenschale,

The Bowl of Roses)一詩作結,也是一首「物詩」 (Dinggedicht)。詩作從仇恨開始,即轉向玫瑰花 碗的極致和象徵意義,里爾克分拆出不同的顏色、

裝飾、瓷器,最終指向事物的內在,這就是〈玫瑰 花碗〉以至《新詩集》最幽深的實義,玫瑰意象在 日後用於里爾克的墓誌銘。這是〈玫瑰花碗〉的結 尾,拙譯如下: 而不都是這樣嗎,只是自我保有, 當自我保有意味著:外面的世界 風、雨和春天的耐心 罪疚、不安和偽裝的命運 傍晚大地的黑暗 在雲層上變化、逃避和飛行, 還有遙遠星星的模糊影響力 進了盈手的內在。 現在無憂無慮地躺在開放的玫瑰之中。 V

25

吳興華譯:《黎爾克詩選》,頁93–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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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卡爾.桑德堡(Carl Sandburg)小輯

桑德堡評介 文【美】路易士.恩特梅爾譯鍾國強

德堡(Carl Sandburg,1878–1967),1878

Party)做過地區組織工作。他又當過銷售員、小

年1月6日出生於美國伊利諾州一個瑞典裔

冊子寫手、記者等。他為一家商業雜誌打工時,又

家庭。他的求學過程斷斷續續,隨遇而安,十三歲

成為一個「安全第一」專家;他撰寫的預防意外文

即輟學出來社會工作,最初幫人運送牛奶,其後六

章,讓他獲邀參加廠商會議,在席上介紹能有效減

年,先後做過理髮店雜工、廉價劇院換佈景員、磚

少工業意外的機器防護方法。

廠機車手、陶器廠車工學徒、丹佛和奧馬哈酒店洗

1904年,桑德堡出版了一小冊只收錄二十二

碗工、堪薩斯州小麥田收割手等。這些工作經歷,

首詩作的詩集,雖然水平參差,但在感覺上竟出奇

比一般學習生涯更充實,讓桑德堡得以成為美國工

地與他成熟期的作品相似。此外,這些詩作實驗,

業化時期的桂冠詩人。1898年美國向西班牙宣戰,

預見了後來作品極其抑揚變化的語調,並在在透顯

桑德堡因渴望追求新鮮的冒險經歷,毅然參軍,加

與亨利 1、林肯和惠特曼的精神傳承。這些早期實

入了伊利諾州第六志願軍第三連。

驗(押韻的詩除外),其中幾首即使置於桑德堡最

從波多黎各的戰場回來後,桑德堡進入蓋爾斯 堡(Galesburg)的倫巴德學院(Lombard College)

新的詩集中,也絕無違和感。〈煙與鋼〉(Smoke and

Steel,1920)的語言風格是比較強化的,但

學習,並平生第一次,開始進行文學方面的思考。

〈米爾維爾〉2(Milville,1903)也無疑屬於同一

由於他已從許多大城市躁動喧囂的橫街窄巷,以及

風格,它是這樣開首的:「他們在新澤西州以南製

篷車的車底看遍世界百態,也有異常豐富的闖蕩、

造玻璃。/日日夜夜,烈火在米爾維爾燃燒,叫沙

戰鬥和表現自己的經歷,所以,這個「可怕的瑞典

子放進光明。」

人」能以籃球隊隊長身份不斷帶領球隊贏得勝利,

與此同時,桑德堡的記者身份不斷苦苦掙扎,

而且更廣受同學崇拜,被選為校報主編,也就不足

以求維持詩人這身份的生命力。桑德堡直至三十六

為奇了。

歲時,在文學界仍然寂寂無名。1914年,他有一組

離開校園後,桑德堡為維持生計,做過很多 範疇的工作。他出任過一家百貨公司的廣告經理, 也為威斯康辛州的社會民主黨(Social-Democratic 1 2 3

詩作刊登於《詩刊》(Poetry: A Magazine of Verse), 同 年 稍 後 , 他 的 一 組 詩 ——即 現 今 聞 名 於 世 的

〈芝加哥〉(Chicago),榮獲李文森獎3(Levin-

威廉.歐內斯特.亨利(William Ernest Henley,1849–1903),英格蘭詩人、編輯、文學評論家。 米爾維爾(Milville),位於美國新澤西州。 李文森獎,是以薩爾蒙.李文森(Salmon O. Levinson,1865–1941)命名的詩歌獎,自1914年開始每年頒發,桑德堡為第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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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n Prize),得到獎金200美元。一年過後,他的第

自含鐵岩層的巨圓石;這裏有龐沛的想像力:人類

一本完備著作終於問世,雖然步伐緩慢,但桑德堡

與機器的夢想。這裏也有沉默——進入夢鄉的公寓

還是欣慶能夠功成名就。

大樓和浸泡在陽光中的玉米田。《煙與鋼》是豐富

《芝加哥詩鈔》(Chicago Poems,1916)充滿

的融合;徹頭徹尾的本土。它能如此充滿活力,無

激動人心的力量;它一瀉無遺的直白風格,負載著

疑得力於桑德堡自身的精神:對生活永不言厭的快

巨大能量,讓人讀來熱血沸騰。這幾乎是一種獸性

樂,對人生的奇妙變化保持新鮮的喜悅。 V

的狂喜,也是一種拔高的激情。桑德堡的語言雖然 簡單,但深具力量;他廣泛地(且漂亮地)採用俚 語入詩,一如他的前輩詩人當年採用那些現已過時 的口語。這些詩,立即就引來不少反對聲音:桑德 堡是粗糙的,野蠻的;他的作品醜陋而歪扭;他的 語言俚俗,不夠精煉,不適合詩。低貶他的人似乎 忘記了,桑德堡只有在面對野蠻暴行時才會顯得野 蠻;而在其堅韌個性底下,他其實是最溫柔的在世 詩人之一;當他運用口語以及極富隱喻性的俚語 時,他是希望能在「輕快、耐嚼、兇猛的字句」中

來源:文章出自路易士.恩特梅爾編選的《現代美國詩選》 (Modern American Poetry: An Anthology)一書中桑德堡一輯內的 簡介,原題為〈卡爾.桑德堡〉。 路易士.恩特梅爾(Louis Untermeyer,1885–1977),美國詩 人、批評家、翻譯家、編輯、選集編選家,屬多產作家,編著 作品近一百種,包括《挑戰》(Challenge)等逾二十種詩集,以 及《現代美國詩選》、《現代英國詩選》等多種重要詩選集。 恩特梅爾編選的美國詩選,自1919年起即備受好評,不僅協助 奠定羅伯特.佛洛斯特、艾米.洛威爾等美國詩人的文學聲譽 和地位,更廣泛用作美國大學和中學的教科書,影響深遠。

尋找一種全新的詩學價值——這其實無意中回應了 惠特曼的問題:「你以為這些州份的自由和力量, 都只是和纖巧精緻的仕女話語有關?都是和過分講 究的紳士話語有關?」 《剝玉米皮的人》(Cornhuskers,1918)是桑 德堡向前更進一步的作品;一如其前作,這部詩集 同樣影響深遠,但觸角更為敏銳。開篇第一首詩, 即展現大草原壯觀的全景視野,顯然可見比之前 大為增強的詩力和節制力。這點與澎湃起伏的挪威 傳奇相仿;《剝玉米皮的人》熱衷於一種辛辣的 活力,一種對大自然一切壯麗的和駭人的事物的巨 大感應。但那種原始暴力,已被壓抑在一種神秘 主義中。在這本詩集裏,有不少關於美麗事物的 精緻感悟,必然會讓那些以為桑德堡只能寫些大 拳頭、粗脖子之類的詩的人感到驚詫。其中的 〈冷塚〉(Cool Tombs),我們這時代最深沉的抒 情詩之一,便是以一種新的聲音打動讀者;〈草〉 (Grass)的喃喃低語,安靜處有如更早期的、以 貓的細步悄悄潛入的〈霧〉(Fog)。 《煙與鋼》(Smoke and Steel,1920)是桑德 堡前兩部作品的綜合和昇華。在這部最為成熟的結 集裏,桑德堡熔合情緒、語調、意象,達致一種新 的強度。對於標題詩來說,它有一個極為配合的背 景;詩中雖有一些過於神秘的語調,但它不愧是工 業主義年代的史詩。這裏有噴煙的煙囪、礦場、來 得獎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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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卡爾.桑德堡(Carl Sandburg)小輯

桑德堡詩選 譯鍾國強

芝加哥 世界的屠豬夫, 製具者,小麥堆垛工, 鐵路運輸商,全國貨運管理員; 粗暴的,魁梧的,喧鬧的, 寬肩膀的城市: 他們告訴我你是缺德的而我相信他們,因為我見過你那些濃妝豔抹的女子在煤氣燈 下勾引農村來的少年。 他們又告訴我你是邪惡的而我回答:是的,我見過槍手行兇後逍遙法外繼續行兇。 他們又告訴我你是殘忍的而我的回應是:在婦孺的臉上我見過飢餓肆虐的痕跡。 而回答過後我再次面向那些對我這個城市譏笑的人,並向他們反嘲: 來,給我看看另一個能如此昂首高歌,以活潑、粗豪、強悍和機靈為榮的城市。 在工作堆積的苦勞中扔下魅惑的詛咒,相對於那些柔弱的小城,這裏是一個高大果 敢的強擊手; 像狗一般兇猛,伸著舌頭準備攻擊,像野蠻人一樣機靈,挑戰著整片荒野, 光著頭, 揮著鍬, 毀滅著, 計劃著, 建設,破壞,重建, 在煙霧下,他滿嘴塵土,露出皓齒大笑, 在命運可怕的重擔下,像一個年輕人般大笑, 甚至像一個莽撞的,從未輸過一場戰役的鬥士般大笑, 吹噓,大笑,在他腕下是脈搏,而肋骨下是人民的心臟, 大笑! 笑年輕人粗暴的、沙啞的、喧鬧的笑聲,他們半裸著,冒著汗,以屠豬夫、製具者、 小麥堆垛工、鐵路運輸商以及全國貨運管理員為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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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性 —— 警察鑑證科一名記錄員的冥想

你愛過四十個女人,但你只有一根大拇指。 你過上一百次秘密生活,但只有一根大拇指的印記。 你走遍世界打過一千場仗贏盡世間所有榮譽,但當你回家,母親給你的大拇指指紋, 跟你在老家時當母親吻別你的一刻,完全一樣。 從時間旋轉的子宮裏誕下數以百萬計的人,他們的腳擠滿地球,為了立足地他們互 相殘殺,他們之中並無兩根大拇指相似。 在某處有一大拇指之神,他能透露箇中底蘊。

致某些熟練工 殯儀業人員,靈車司機,掘墓人, 我是以一個不懼怕你們行業的人來跟你們說話。 你們把遺骸帶到一個遙遠的國度, 你們知道工作背後的秘密是一樣的,無論你們是以運行得暢順無聲的現代自動化器 械來降下靈柩,還是徒手把遺體放下然後用鐵鍬掩埋。 一年中的許多天,你們的日常工作都是在笑聲中完成, 你們的謀生之道,就是靠著那些今天用細語道別的人。

港灣

帽檐下

穿過瑟縮而醜陋的牆, 門道上,婦人們飢渴的眼睛 漸見憔悴,並憂心於 從瑟縮而醜陋的牆中 伸出來的飢餓之手影, 我突然來到,這城市的邊緣, 在湖水綻開的一片藍色中, 長長的湖浪在陽光下沖擊 湖岸噴薄而成的弧線; 群鷗撲撲如風暴, 雲集的巨大灰翅 和飛翔的白腹 在廣漠處自由盤旋,轉向。

當嘈雜而匆忙 經過的腳步聲 敲打我的耳朵,像風激起 海上不安的浪花, 從一張臉上看出來的 一縷靈魂走向我。 眼睛像一泓 暴風游弋的湖, 從一頂帽檐下 逮住我, 我想起海中的沉船 和緊抓著毀壞的特等艙門的 那些瘀青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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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天大樓 白天,摩天大樓在煙霧和陽光中隱現,且有一縷靈魂。 草原、山谷、城市的街道,把人們灌進去,與它的二十個樓層相混,然後再倒回街道、草原和山谷。 正是這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整天不斷地灌進倒出,給大樓帶來了一個充滿夢想、思想和記憶的靈魂。 ( 抛 棄 到海裏的,或定居在沙漠中的人,誰會關心這座大樓,說出它的名字,或向警察詢問前往之路?) 電梯在電纜上滑行,氣送管 1 接住信件和包裹,鐵管把煤氣和水輸入,把污水排出。 電線帶著秘密攀爬,帶來光,帶來話語,並說出恐懼、利潤和愛情 —— 與業務計劃搏鬥的男人在詛咒, 為愛情籌謀的女人在疑惑。 一小時接一小時,沉箱抵達地球的岩層,把大樓固定在這個旋轉的行星上。 一小時接一小時,大樑像肋骨一樣突出,把石牆和地板固定在一起。 一小時接一小時,泥水匠的手和砂漿把組件扭合在一起,變成建築師選取的形貌。 一小時接一小時,陽光和雨水,空氣和鐵鏽,以及長達數個世紀的時間的推移,都蕩漾在大樓內外, 並耗用著它。 那些打樁的、攪砂漿的人已長眠墓裏,那裏的風吹送著狂野的無言之歌, 那些把電線捆起 来 , 把管道裝好,看著大樓一層一層升起來的人也一樣。 他們的靈魂都在這裏,即使是在幾百哩外的後門行乞的小工,以及因醉酒開槍殺人而被送進監獄的泥 水匠。 (有人從大樑掉下,直插到底,把脖子摔斷了 —— 他還在這裏 —— 他的靈魂已溶進大樓的磚石裏。) 在每一樓層的辦公室門上 —— 數以百計的名字,每個名字代表一張臉,上面寫著一個死去的孩子,一 個熱情的情人,一顆渴望的心,要追求百萬美元的生意,或龍蝦一樣的安逸生活。 在門的標誌後面,他們在工作,而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牆壁甚麼也不說。 周薪十美元的速記員為公司主任、律師、效率專家記錄口授信函,數以噸計的信件被捆扎起來,從大 樓送到地球的四面八方。 每個女職員的微笑和淚水都進入了大樓的靈魂,就像管理大樓的主人一樣。 時針指向中午時份,每個樓層都清空了裏面的男女,他們外出用餐,然後回來工作。 下午快到尾聲的時候,一切勞動都鬆弛下來,而隨著人們感到一天臨近結束,一切工作都放慢了。 一層接一層,樓層全清空了……穿制服的電梯工人走了。水桶叮噹作響……清潔工在工作,說著外語。 掃帚、水和拖把在清除地板上人們白天留下的灰塵、唾沫和機器的污垢。 屋頂上以電火拼寫的字句,告訴幾哩遠的居民可在哪裏花錢買東西。這廣告牌一直表白到午夜。 走廊上漆黑一片。聲音發出回響。寂靜持續……警衛逐層緩步巡視,檢查門戶。左輪手槍從後腰口袋 裏鼓出……鋼製保險櫃站在角落裏。錢都堆在裏面了。 一個年輕警衛靠在窗前,看駁船的燈光從港口駛過,看鐵路停車場上紅白兩色街燈交織成網,看白色 的線條、模糊的交叉和團簇,在沉睡的城市上濺起一抹憂鬱。 入夜,摩天大樓在煙霧和星光中隱現,且有一縷靈魂。

1

原文是 tubes,即氣送管(Pneumatic tubes),是利用真空或壓縮氣動力操作的一種運送系統,以便在大樓內部或樓宇間運送緊 急郵件、包裹、文件等小型物件;在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開始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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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和終結

霧來了, 以貓的細步。

我將踏上它, 黃昏中的這條路, 路上有飢餓的身影徘徊, 痛苦的逃命者走過。 我將踏上它, 在清晨的寂靜中, 看到夜空模糊地吐出黎明, 聽到遲緩的烈風乍起, 高大的樹木分列兩旁, 肩負著上面的天空。

它弓腰蹲伏, 默默俯瞰 港灣和城市, 然後走開了。

語言 語言沒有手柄 讓人抓住 並用符號來記住它。 它是一道河流,這語言, 一千年一次, 開出新的河道, 改變流往海洋的方向。 它是山巒的呼氣, 漫向谿谷, 且跨越國界, 互相混合。 語言如河流消逝。 今天纏住你舌頭的話, 以及打碎了以便在你 此時此刻說著話的唇齒之間 建構思想的字詞, 都將在一萬年後 成為消失了的象形文字。 唱吧 —— 唱下去 —— 記著 你的歌會消逝和改變, 到明天,它不會比 萬年前所吹的風長久得多。

路旁破碎的卵石 不會紀念我的毀滅。 遺憾將是腳下的礫石。 我會看著 瘦小的鳥兒迅速展翅, 撲向疾風和陣陣雷鳴 挾著暴雨的狂野遊行中。 走過的路揚起的塵土 將觸碰我的手和臉。

洗衣婦 洗衣婦是救世軍的一員。 她一邊把肥皂桶內的內衣搓乾淨, 一邊唱著,耶穌將洗淨她的罪, 她對上帝和人類所犯下的血腥過錯, 都會像雪一樣潔白。 搓洗內衣時,她唱著最後的大清洗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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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品商 我很高興上帝看到死神, 並給死神一份工作,去照顧所有厭倦生活的人: 當時鐘裏所有輪子都磨損了變慢了所有連接處都鬆掉了 而時鐘繼續滴答作響並時刻顯示錯誤的時間 而屋裏的人開玩笑說這是個笨鐘的時候, 時鐘是多麼高興,當大個子廢品商把馬車駛到屋前並雙臂環抱著時鐘說: 「你不屬於這裏, 你得跟我走,」 於是時鐘是多麼高興,當它感到廢品商的手緊摟著它並把它帶走的時候。

銀釘 一個男人被釘在十字架上。他是從外地來到這城市,然後被指控,被釘十字架。他 拖延行刑,嘲笑群眾。「釘子是鐵造的,」他說:「你們也太小氣了。在我的國家, 釘十字架是用銀釘的……」於是他繼續揶揄。他們初時不明白他。及後他們在酒館、 保齡球場和教堂裏談論他時語氣卻變了。他們忽然意識到,每個人一生中只有一次 被釘在十字架上,而人道法規定要用銀釘來執行這任務。一尊他的雕像在廣場上豎 立了。由於他還在的時候不曾問過他的名字,他們只好在雕像上寫上:「約翰.銀 釘」。

給黎明前出發者的讚美詩 警察慢慢地、細心地買鞋;卡車司機慢慢地、細心地買手套;他們愛護自己的手腳; 他們靠手腳謀生。 送牛奶的從不與人爭論;他一個人工作,沒有人跟他說話;他工作的時候整座城市 都睡著了;他把瓶子放在六百道門廊上,稱之為一天的工作;他爬上兩百座木 樓梯;兩匹馬是他的同伴;他從不與人爭論。 軋鋼工人和鋼板工人是煤渣的兄弟;下班後,他們把煤渣從鞋裏倒出來;他們要妻 子修補褲子膝蓋位上給燒焦了的破洞;他們的脖子和耳朵都沾滿煤煙;他們洗 擦脖子和耳朵;他們是煤渣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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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動系統

錘子

瑪麗的耳朵夾著一副裝置, 整天坐在那裏,拔出插頭,插進插頭。 閃燈和閃燈 —— 聲音和聲音 呼喚耳朵把話傳給 電線這一端的面孔,再要求接往 電線那一端的面孔: 整天拔出插頭,插進插頭。 瑪麗的耳朵夾著一副裝置。

我看見 舊神去了 新神到來。 日復日 年復年 偶像倒下 偶像升起。 今天 我崇拜錘子。

在家的劊子手

把屍體高高堆疊在奧斯德立茲和滑鐵盧 1 。 把他們鏟進泥土下讓我工作 —— 我是草;我掩蓋一切。

劊子手晚上下班 回家時,會怎麼想? 當他和妻兒坐下來 享用咖啡和 火腿蛋時,他們會問 他這天的工作好嗎, 一切都順利嗎,還是避開 一些話題,只談論 天氣,棒球,政治 以及報紙上的漫畫 和電影?當他伸手去拿咖啡 或火腿蛋時,他們會看 他的手嗎?如果孩子們 說,爸爸,玩騎馬遊戲,這裏有一根 繩子 —— 他的回答會否像個笑話: 我今天已看夠繩子了? 抑或他的臉會發光 如喜悅的篝火,而他說: 我們生活在一個美好的 世界。如果一個白臉的月亮 望進窗內,那裏有一個女嬰 睡著了,月亮的光芒溶進 嬰兒的耳朵和頭髮 —— 那劊子手 —— 會如何反應呢?對他來說一定很 容易。任何事對一個劊子手來說都很容易, 我想。

再把他們高高堆疊在蓋茨堡, 再把他們高高堆疊在伊普爾和凡爾登。 把他們鏟進泥土下讓我工作。 兩年,十年,旅客們問起乘務長: 這是甚麼地方? 我們到了哪裏? 我是草。 讓我工作。

1

詩裏提及的地名均是各大戰役中死傷慘重的城市: 奧斯德立茲(Austerlitz)位於捷克,1805年拿破崙 於此潰擊俄奧聯軍;滑鐵盧(Waterloo)位於比利 時,1815年拿破崙戰敗處;蓋茨堡(Gettyburg)位於 美國,1863年南北戰爭,北軍於此擊敗南軍;伊普爾 (Ypres)位於比利時,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時遭受重創 的城市;凡爾登(Verdun)位於法國,第一次世界大 戰時盟軍在此阻擋德軍攻擊。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19


煙與鋼 春天田野的煙是一種,

磚紅色塵土的煙

秋天落葉的煙是另一種。

從煙囪

鋼鐵廠屋頂或戰艦煙囪的煙,

螺旋吹出,

它們都隨一支大煙囪直線上升,

為了一輪隱秘的,驚鴻一瞥的月亮。

或者扭動……在風的……慢速扭動中。

這,鐵條庫對初軋機說, 這是煤和鋼的俚語。

如果北風來了,它們就向南跑。

日班把它交給夜班,

如果西風來了,它們就向東跑。

夜班又把它交回。

靠這信號, 所有的煙

在這俚語中結結巴巴地說吧——

都互相認識。

讓我們了解其中一半吧。

春天的野煙,秋天的落葉,

在軋鋼廠和鋼板廠裏,

成品鋼上的煙,冰冷,呈藍,

在冷霧和爆炸的隆隆聲中,

它們以工作的承諾起誓:「我認識你。」

煙改變了它的影子, 人們改變了他們的影子;

很久以前,當上帝創造我們結束後,

一個黑人,一個意大利佬 1,一個東歐佬 2都 改變了。

我們從內心深處搜尋並發出嘶嘶聲, 在內心深處,是煤渣,我們來自那裏—— 你和我,還有我們的,煙的頭顱。 …………

一根鋼條——它的中心 只有煙,煙,和一個人的血。

上帝工作時落下的一些煙

一個奔火者跑進去,跑出來,跑到別處去,

越過天空計算我們的歲月,

然後剩下——煙和一個人的血,

並在我們的數字秘密中歌唱;

以及成品鋼,冰冷,呈藍。

唱它們的黎明,唱它們的夜晚, 唱一首古老的篝火歌: 你可以把風門拉上, 你可以把風門放下, 從煙囪升起的煙都一樣。

這樣,火跑進去,跑出來,再跑到別處去, 那根鋼條是一根槍,一個輪子,一口釘,一把鐵 鍬, 海底的船舵,空中的舵機; 永遠黑暗的心,通過它,

城市落日天際線的煙, 鄉間黃昏地平線的煙——

煙和一個人的血。 匹茲堡,揚斯敦 3,加里 4——它們用人來造鋼。

它們越過天空,計算我們的歲月。 以人的血和煙囪的墨, …………

煙之夜寫下它們的誓言: 煙化為鋼,血化為鋼;

1

原文是 wop,指沒有移民文件(WithOut Papers)的人。當年很多意大利移民都沒有文件證明身份,被稱為wop,也是對意大利 人的一種蔑稱。

2

原文是 bohunk,美國俚語,指從東歐來的低層無技術工人。

3 4

揚斯敦(Youngstown),位於美國俄亥俄州東部。 加里(Gary),位於美國印第安納州西北部萊克縣密歇根湖畔的城市。

120 | 聲 韻 | Voice & Verse


霍姆斯特德 5,布洛克 6,伯明翰,它們用人來造 鋼。

現在是煙之夜。 明天是別的東西。

煙和血是鋼的混合物。

………… 幸運月亮來而復去:

飛行員在藍天中

五個人在一爐赤鋼裏游泳。

發出嗡嗡聲;這是馬達

他們的骨頭被揉成鋼的麵包:

歌唱和疾飛的鋼。

他們的骨頭被敲成線圈和鐵砧

…………

以及跟大海搏鬥的渦輪機的抽吸柱塞。

工廠四周有帶刺鋼網。

去無線電台杜撰的故事中尋找他們吧。

工廠閘門衛兵的槍套裏有鋼槍。

因此鬼魂藏在鋼裏,就像鏡子裏全副武裝的人。

鋼製的礦砂船載著用鋼從地球挖出的貨物,並用

偷窺者,偷懶者,他們在發笑的墳墓裏跳影子

鋼臂抬起、拖曳,一路上,蛤蜊殼叮噹作響 的為它們歌唱。

舞。 他們總是在那裏,他們從不回答。

現在的奔火者,現在的操作員,都是鋼;他們 挖,抓,拉;他們升起他們的自動指關節, 從一項工作到另一項工作;他們是製造鋼的 鋼。

其中一人說:「我喜歡我的工作,公司對我很 好,美國是一個很棒的國家。」 另一人:「天哪,我的骨頭疼;公司是個騙子;

火、灰塵和空氣在火爐裏搏鬥;澆鑄是定時的, 鋼坯在扭動;爐渣被丟棄: 海上的郵輪,地上的摩天大樓;海裏的潛水鋼, 空中的攀爬鋼。 …………

這是一個自由的國家,像地獄一樣。」 另一人:「我結識了一個女孩,非常可愛;我們 存了點錢,開了農場養豬,自己當老板。」 其他人是遠離家鄉的粗野歌手。 從一道鋼製的墓門後尋找他們吧。

黑暗中的搜尋者,你史蒂夫拎著一個飯盒,你史 蒂夫黃昏時在人行道上挾著晚報,為了妻兒

他們嘲笑那代價。

拖著沉重的步伐走,你史蒂夫滿腦子疑惑,

他們把飛行員升往藍天。

不知道我們到最後會死在何處?

這是馬達歌唱和疾飛的鋼。

黑暗中的搜尋者,史蒂夫:我勾住我袖子上沾有 煤渣的手臂;我們一起沿著街道走;這對我

在地下通道的消防栓和油鼓裏,

們來說都是一樣的;你史蒂夫和我們其餘的

在緩慢的液壓鑽,在硬黏土或砂礫中,

人都會在同一星球上了結;我們都會在地獄

在電樞蜘蛛網的發電機軸下,

裏一起戴帽子,在地獄,或者天堂。

他們都在跳影子舞,並嘲笑那代價。 …………

5 6

現在是煙之夜,史蒂夫。

熔爐照亮一個紅色的圓頂。

煙,煙,消失在昨天的篩子裏;

火的卷軸纏繞又纏繞。

今天又被扔到鏟斗和吊鈎上。

緋紅的四邊形發出劈啪聲。

永遠像時鐘和汽笛一樣的煙。

垂死的褐紅色的沖激停止了。

霍姆斯特德(Homestead),位於美國賓夕法尼亞州。霍姆斯特德煉鋼廠(Homestead Steel Works) 在1881年建成,1892年發生 過一次工潮,史稱「霍姆斯特德大罷工」(Homestead Strike)。 布洛克(Braddock),位於美國賓夕法尼亞州,1873年鋼鐵大王安德魯.卡內基(Andrew Carnegie,1835–1919)在這裏設立了 埃德加.湯姆森鋼鐵廠(Edgar Thomson Steel Works)。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21


火和風把爐渣洗掉。

然後我看到火一閃一閃:再見:然後是煙,煙;

爐渣永遠在火和風中被清洗。

而在屏幕上,是夜的偉大的姊妹們和寒涼的星,

鋼學會的讚歌是:

女人們坐著梳理頭髮,

要麼這樣做,要麼挨餓。

在空中等待著,慢悠悠的眼神等待著,等待著,

尋找我們犁上的鏽。

半咕噥著:

諦聽我們,在打榖機的冷笑聲中。

「既然你甚麼都知道,

看看我們的工作,在運送的一車小麥中。

我甚麼都不知道,

………… 火和風在爐渣上清洗。 篷車,時鐘,蒸汽挖土機,攪拌桶,活塞,鍋 爐,剪刀——

告訴我昨晚我夢見了甚麼。」 ………… 珍珠蜘蛛網在多風的雨中, 在一閃而過的風中,

啊,來自山上的睡著了的爐渣,滿含爐渣的生鐵

被瞥見,消失,從此再無消息。

會沿著許多道路走下去。 人們會用它來刺戳,射擊,造牛油,在河底建隧

一池月光前來佇候,

道,刈割一行行乾草,宰豬,剝牛皮,以及

但永遠不需佇候太久:風像這樣

駕駛飛機 横 越 北美、歐洲、亞洲,周遊世界。

撿起散落的金子,就消失了。

在一個堅硬的岩石國度被砍下,在工廠和熔爐中

一根鋼條睡下了,斜眼看著

被打碎、烘烤,生鏽的塵土等待著,

珍珠蜘蛛網,那月光的池塘;

直到它整齊而堅硬的原子組織被破壞,並弄鈍把 它咬出一個洞來的鑽頭。 它的底座和凸緣的鋼,噢上帝,是以百萬分之一

斜眼睡了一百萬年, 穿一件生鏽外套,一件飛蛾背心, 一件夾雜著草皮和壤土的襯衫。

吋來計算的。 ………… 有一次,當我看著爐火的弧線時,披上粗圍巾的 女人在跳舞, 從煙道和煙囪裏跳出來——飛揚著的火髮,倒著 飛的雙腳; 一桶桶、一筐筐的火在爆炸,在咯咯大笑,火從 穩定的、牢固的熔爐裏瘋狂地奔騰而出; 那些火花,從地球岩石肋骨的腹腔神經叢中發出 「哈—哈—呼」的爆裂聲,並嘲笑著它們自 己; 火的耳朵和鼻子,火的嘰哩咕嚕的大猩猩的手 臂,金色的泥餡餅,金色的鳥翅膀,騎著紫 色騾子的紅色夾克,從駝峰上滾下來的猩紅 色的獨裁者,跨坐在朱砂色氣球上的被刺殺 的沙皇;

12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風從不打擾……一根鋼條。 風只撿拾……珍珠蜘蛛網……月光池塘。


【美】卡爾.桑德堡(Carl Sandburg)小輯

桑德堡在中港台的譯介及影響 文鄭政恆

德 堡(Carl Sandburg,1878–1967) 是 美 國

1926),另一部是《戰爭時代的林肯》(Abraham

冠詩人」,他的詩風繼承自十九世紀美國詩人惠

1972 年,由香港的今日世界出版社推出了中譯本,

的重要詩人和作家,被譽為「工業美國的桂

特 曼(Walt Whitman), 形 式 採 用 自 由 體(vers

libre),雜用口語俚語,題材貼近大眾的現實生活。 桑 德 堡 曾 經 三 度 奪 得 普 立 茲 獎(Pulitzer Prize), 重 要 詩 集 有《 芝 加 哥 詩 抄 》(Chicago

Poems,1916)、《 剝 玉 米 的 人 》(Cornhuskers, 1918)、《 煙 與 鋼 》(Smoke and Steel,1920)、 《 日 灼 西 方 的 石 板 》(Slabs of the Sunburnt West, 1922)、《早安,美國》(Good Morning, America,

1928)、《人民,是的》(The People, Yes,1936)等等。 桑 德 堡 與 林 賽(Vachel Lindsay)、 馬 斯 特 斯

(Edgar Lee Masters)都是活躍於芝加哥的中西部

Lincoln: The War Years,1939), 兩 本 書 在 1966 和 《草原時代的林肯》由謝叔斐中譯,《戰爭時代的 林肯》由李伯恬中譯,而桑德堡為孩童而寫的《林

肯少年生活》(Abe Lincoln Grows Up,1928),早 在 1945 年由中華書局推出了倪文宙的中譯本。

除此之外,桑德堡的自傳《少年遊》(Always the Young Strangers,1953),就有曾任國立台灣大 學外國語文系教授的張心漪譯本,1954 年由台北的 明華書局推出。 桑德堡的詩作甚多,他目前的三種個人詩選中 譯本《桑德堡詩選》,分別是 1987 年人民文學出 版社出版的趙毅衡譯本,為「外國文學小叢書」之

詩人,他們跟 1912 年在芝加哥創辦《詩歌》雜誌

一種,2018 年上海譯文出版社的鄒仲之譯本,以及

roe) 和 小 說 家 德 萊 塞(Theodore Dreiser)、 安 德

桑德堡對中港台的詩壇和文壇帶來影響,自不

(Poetry: A Magazine of Verse)的門羅(Harriet Mon-

森(Sherwood Anderson)等人,一同帶動了二十 世紀初的芝加哥文藝復興(Chicago Literary Renais1

sance)。

桑德堡有兩部重要的林肯傳記,一部是《草原

2023 年譯林出版社的鍾國強譯本。 待言,本文將焦點放在三四十年代桑德堡的翻譯引 介(以施蟄存和袁水拍為中心)、六七十年代的再 度翻譯引介(以余光中和溫健騮為中心),重溫桑 德堡對中港台三地華語詩壇帶來的回聲。

時代的林肯》(Abraham Lincoln: The Prairie Years, 1

關於桑德堡的生平,詳參本文提到的文章,以及Richard Crowder, Carl Sandburg (Boston: Twayne Publishers, 1964)。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23


一、都市現代性的追尋:以上海《現代》雜誌為中

車、摩天樓、工廠女工),但也針對現代文明的黑

暗面,如階級對立和貧富懸殊,而最有代表意義的 一首,莫過於桑德堡的代表作〈支加哥〉。 桑德堡在二十年代的漢譯名稱十分多,計有加 2

3

4

5

爾聖得堡 、山得北 、孫達伯 、桑德埠 、散姆特 6

堡 等等。其中 1930 年朱復的長文〈現代美國詩概

雖然施蟄存的翻譯並非十全十美,例如原詩開 首的 Hog Butcher for the world, Tool Maker, Stacker

of wheat9 譯為「世界的宰豬場,器具製造所,小麥

論〉,已對桑德堡三部詩集及其詩風作詳細的介紹,

的堆積地」,將原詩擬人法的出色想像和有血有肉

並翻譯了詩作〈籬笆〉(A Fence)和〈承霤口〉

的形象提煉,轉變為簡單的陳述,是略為失色,然

(Gargoyle),可以說是打開了三十年代中國大量

而,整體來看施蟄存的譯詩把握了散文化的頓挫節

翻譯桑德堡詩歌的先聲。

奏,比後來者(如伍蠡甫、洪光友、楊周翰、鄒荻

1933 年,徐霞村和施蟄存合譯並在上海《現 7

代》雜誌發表的〈桑德堡詩抄〉 ,確定了桑德堡的 譯名,重要性不言而喻。 施蟄存有導讀文章〈支加哥詩人卡爾.桑德 堡〉,文中開首動用了散文詩的筆法,表面上說的

帆、袁水拍、溫健騮、趙毅衡、屠岸、楊傳緯、陳 桂容等)的譯詩都不遑多讓。 特別的是,施蟄存刻意將「你是邪惡的」(you are wicked)增添為「你是邪惡的都市」,如此類推, 「你是不正的」(you are crooked)增添為「你是不

是支加哥(即芝加哥),但也可以指向任何一個現

正的都市」,「你是野蠻的」(you are brutal)增

代都市(包括上海),從行文可說,施蟄存提供了

添為「你是野蠻的都市」。從此可見,施蟄存的誤

理解桑德堡詩作的一個參照點,就是城市生活的現

譯更加突顯出〈支加哥〉的都市詩色彩。

代性(modernity)想像,施蟄存的導言顯然切合當 時他的上海生活,以及文學觀念。

除了施蟄存,邵洵美刊於上海《現代》雜誌 的長文〈現代美國詩壇概觀〉,也跟施蟄存的取態

〈桑德堡詩抄〉中,徐霞村翻譯了〈夜〉 (Night

互相呼應。邵洵美將現代美國詩歌分為鄉村詩、城

Stuff)、〈前題〉(Night’s Nothings Again)、〈南

市詩、抒情詩、意像派詩、現代主義的詩、世界主

太平洋鐵路〉(Southern Pacific)、〈特等快車〉

義的詩,桑德堡定位於城市詩的代表,邵洵美說桑

(Limited) 和〈 鋼 的 祈 禱 〉(Prayers of Steel),

德堡是「城市詩的前驅,商業美國的代言人……他

施蟄存譯出的有〈支加哥〉(Chicago)、〈帽子〉

是生活在這一個時代裏,而他是在表現著這一個時

(Hats)、〈工女〉(Working Girls)、〈嘉萊市

代。」10 邵洵美注意〈支加哥〉一詩的表達形式和

長〉(The Mayor of Gary),如果再加上《現代》

技巧,對於桑德堡的現實關注甚至批評,邵洵美並

雜誌「現代美國詩抄」 中施蟄存選譯桑德堡的〈三

沒有特別重視。

8

個字〉(Threes)、〈夜間動作 —— 紐約〉(Night

movement—New York)、〈盛夏的鄉村〉(Village

in later summer),單單在上海《現代》雜誌就有 總共十二首譯詩。

總的來說,上海《現代》雜誌對桑德堡的翻譯 引介,顯而易見是現代都市詩歌美學的移植建構工 程,焦點是現代都市的動態刻劃,以至詩人的表現 形式,這些是施蟄存和邵洵美的關注焦點。11

以上的詩作涉及了現代工商業文明(包括火 2 3

劉延陵:〈美國的新詩運動〉,刊於《詩》第1卷第2期(1922年2月),頁30。 聞一多:〈致父母親〉(1922年10月中旬),刊於聞一多:《聞一多書信選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頁81。

4

畢樹棠:〈現代美國九大文學家述略〉,刊於《學生雜誌目錄》第11卷第11期(1924年11月),頁79。

6

朱復:〈現代美國詩概論〉,刊於《小說月報》第21卷第5號(1930年5月),頁836–839。

5

7

Louis Untermeyer 著,伊藤整日譯,勺水(陳豹隱)重譯:〈現代美國詩壇〉,刊於《樂群月刊》第1卷第6期(1929年),頁 20–21。 徐霞村、施蟄存合譯:〈桑德堡詩抄〉,刊於《現代》第3卷第1期(1933年5月),頁116–122。

8

施蟄存譯:〈現代美國詩抄:桑德堡〉,刊於《現代》第5卷第6期(1934年10月),頁1205–1207。

10

邵洵美:〈現代美國詩壇概觀〉,刊於《現代》第5卷第6期(1934年10月),頁879。

9

11

Carl Sandburg, The Complete Poems of Carl Sandburg (New York :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 1970), p.3. 在施蟄存和邵洵美之前,門羅(Harriet Monroe)已將桑德堡的《芝加哥詩抄》定位為城市詩詩集,並且觀察到《剝玉米的人》

124 | 聲 韻 | Voice & Verse


二、美與精神:三十年代中期的翻譯引介

三十年代關於桑德堡的中文文章最詳盡的一篇,文 章刊於滿洲國的重要現代文藝雜誌《明明》。

1935 年,桑德堡的引介更加深入,而且焦點 同樣是桑德堡詩中「美」的發掘。

〈美國當代詩人桑德堡〉有美國新詩運動、桑 德堡小傳、桑德堡的詩、對於桑德堡新詩的批評和

著名翻譯家伍蠡甫的〈Carl Sandburg 詩鈔〉,

結尾五節,從宏大背景和桑德堡的個人經歷出發,

一 共 選 譯 了 七 首 作 品, 包 括 了〈 霧 〉(Fog)、

再討論分析桑德堡四本詩集《芝加哥詩集》、《打

〈 華 盛 頓 紀 念 碑 夜 景 〉(Washington Monument

穀農》、《煙與鋼》和《曬黑了西方的濕土》(文

by Night)、〈 支 加 哥 〉、〈 素 描 〉(Sketch)、

中少許句子是直接抄錄自伍蠡甫的〈Carl Sandburg

〈 承 霤 口 〉、〈 湯 〉(Soup)、〈 圍 牆 〉(A

詩鈔〉)。洪光友更翻譯了〈支加哥〉、〈霧〉、〈失

Fence),數量上跟施蟄存旗鼓相當,而且包括了

迷〉(Lost)、〈屠殺群〉(Killers)、〈荒涼的墳墓〉

朱復在長文〈現代美國詩概論〉中的兩首譯詩,伍

(Cool Tombs)、〈特急〉、〈南太平洋鐵路〉、〈鋼

蠡甫的重複再譯(包括〈支加哥〉),改正了前人

的禱告〉、〈夜景〉、〈夜再也不是別的〉、〈圍垣〉、

的一些錯處,顯然是有意為之。

〈素描〉、〈逆流〉(Upstream),合共十三首桑

伍蠡甫的譯後記,展示出他的角度不限制於 城市詩與現代性,而是發掘更為複雜的「兩面的 12

德堡詩作。 洪光友譯詩的數目為 1949 年前一眾譯者之首,

美」 ,因為桑德堡的詩既讚揚美好的一面,又有

當然大部份譯詩已有徐霞村、施蟄存、伍蠡甫的翻

針對社會現狀的粗豪一面,伍蠡甫以平衡的角度看

譯版本,但洪光友也再作訂正,而作為滿洲國的現

桑德堡的作品,而他的譯詩也具有上佳水平,從質

代文藝界的一份子,洪光友也雜用了日文的詞彙,

量上深化了前人開展的引介。

例如〈特急〉一詩即徐霞村曾經譯過的〈特等快

同樣是 1935 年,嚴文莊的〈卡爾.桑德堡的

車〉,「特急」就是日文詞語。

一幅肖像(美國通信)〉刊於戴望舒主編的《現代

洪光友選譯的詩作題材相當廣泛,譯者的眼

詩風》第一期,文章既是關於桑德堡的第一手親歷

光更推展至桑德堡的戰爭和歷史題材詩歌,但洪光

的報導,也是留學美國的嚴文莊,寄予中國詩人徐

友並沒有突出詩中的歷史背景,而是著重桑德堡的

遲的通信。通信中透露嚴文莊到明尼蘇達州的聖歐

技藝手法。事實上,洪光友的譯介就是以技藝為主

拉弗大學(St. Olaf College,路德教背景),聽桑

導,同時重視革新變化和思想精神,希望為滿洲國

德堡演說。

的文藝界帶來一點影響,甚至洪光友在文中最後部

嚴文莊認為桑德堡「悲傷的渴慕著『美』。

份說:「我們斷斷乎不是要自己亦步亦趨地去學桑

悲傷,因為在嘈雜的城市裏,粗俗的言語裏,流行

德堡,反之,我們所要學的,卻正是那種不學人的,

音樂裏,污穢裏,工業文化的血污裏他尋找不著他

創造的,自由的精神這種精神。」14 洪光友的態度

要的『美』。也許這便構成了他的迫力上的那層愁

突顯了譯介者重視自身地域的自主性,以至譯介的

13

色。」 嚴文莊以美為重點,嘗試理解詩人的內在

意義,這一點尤其異於前人。

心理和張力,她從陰柔感性和第一身認知的角度, 說明桑德堡詩歌風格的一面,而嚴文莊在文中選譯

三、左翼的人民呼聲:以袁水拍《現代美國詩歌》

的〈霧〉和 Monotone(嚴文莊譯為「單音」,但

為中心

應為「單調」),也比較突出桑德堡詩中「美」與 生動的一面。 洪光友譯述的〈美國當代詩人桑德堡〉,是

12 13 14

桑德堡再一次受人重視,是戰後的翻譯引介, 焦點已不再是現代都市詩或美與精神的探索,而是

回歸西伊利諾州鄉郊,《煙與鋼》再轉向商店、工廠、機器與人,Harriet Monroe, “Carl Sandburg”, Poetry: A Magazine of Verse 14.6 (Sep .1924), p. 322. 伍蠡甫:〈Carl Sandburg詩鈔〉,刊於《世界文學》第1卷第3期(1935年2月),頁465。

嚴文莊:〈卡爾.桑德堡的一幅肖像(美國通信)〉,刊於《現代詩風》第1期(1935年10月),頁84。 洪光友:〈美國當代詩人桑德堡〉,刊於《明明》第1卷第5期(1937年2月),頁341。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25


的枯澀呵!」16 劉源譯介桑德堡,同時對桑德堡提

通向現實的關懷。 1946 年,西方文學學者楊周翰的長文〈論近 代美國詩歌〉以及〈近代美國詩選譯〉,刊於《世

出負面的抨擊,作者的左翼意識形態觀念昭然若 揭。

界文藝季刊》,楊周翰將通譯的桑德堡改為山德堡,

楊周翰以惠特曼、艾略特為參照點,劉源以

他不單重視桑德堡的語言和意象運用,更嘗試將桑

瑪雅可夫斯基為參照點,後者的左翼現實主義視

德堡與惠特曼、艾略特(T.S. Eliot)作比較,從而

野,在詩人兼譯者袁水拍翻譯的《現代美國詩歌》

突顯他的個人特色。除此之外,楊周翰比施蟄存更

(1949)和《新的歌》(1953)中得到響應。

敏銳地看出擬人化在桑德堡詩作中的重要性:「山

《 現 代 美 國 詩 歌 》 中, 桑 德 堡( 袁 水 拍 譯

德堡非但對於人有同情的了解,甚至對於機器鋼鐵

為 桑 特 堡 ) 和 黑 種 詩 人 朗 斯 敦. 休 斯(Langston

15

都把它擬人化。」

Hughes),同樣有九首作品入選,為所有詩人中

楊周翰翻譯了〈草〉(Grass)、〈芝加哥〉、

數一數二,桑德堡的入選作品有〈霧〉、〈草〉、

〈霧〉、〈象對於不同的人顯得不同〉(Elephants

〈支加哥〉、〈溯流而上〉、〈他們的奇談〉(The

Are Different to Different People)等詩作,事實上,

People, Yes 45)、〈 人 民, 是 的, 人 民 〉(The

桑德堡的詩作在四十年代的漢譯不少,孟敬安、麥 耶(董樂山)、紫園、鄒荻帆、江朗、洛陽、白荻、 劉源等人譯了不只一首,但從數量上來看,袁水拍 確是名列前茅。

People, Yes 86)、〈睡眠是歇息〉(The People, Yes

106)、〈 一 個 斷 手 指 的 人 〉(The Men with the broken fingers)和〈鋼的祈禱〉。

從以上詩作可見袁水拍重視桑德堡的長詩《人

劉源和袁水拍的譯介值得一提。劉源是一位

民,是的》,但他也重譯了桑德堡不同風格的名作。

在台北的譯者,他的「桑德堡詩鈔」刊於 1948 年《台

若以譯者附註為焦點,中共建國前夕出版的《現代

灣文化》月刊,包括〈紐約夜曲〉、〈我是人民,

美國詩歌》和在韓戰停戰協定簽署出版的《新的

我是群眾〉(I am the people, the mob)、〈夏天的

歌》,有比較明顯的改變。《現代美國詩歌》點出

草〉(Summer grass)、〈芝加哥〉、〈讓我去工作〉

弗洛斯特(Robert Frost)和桑德堡的不同:「如果

(即〈草〉)、〈霧〉,一共有六首譯詩,並附有

弗洛斯特被稱作智性的貴族,桑德堡便可稱為感性

譯後記。

的民主主義者。」17

劉源跟上述的翻譯者不同,他旗幟鮮明地站

袁水拍在《新的歌》的附註中不單刪去了二

在左翼的立場譯介桑德堡,他認為美國是高度商品

人的比較,甚至弗洛斯特在《現代美國詩歌》本來

化的資本主義國家,市民意識庸俗,桑德堡也難免

是入選詩人,在《新的歌》中卻已除名,相信弗洛

受限制,劉源引述了美國文藝評論家安德美易爾

斯特不太明顯和進步的社會立場,遭袁水拍棄選是

(另譯恩特美耶,Louis Untermeyer)的兩個桑德

意料之中,而《新的歌》的內容提要標榜出革命氣

堡觀點,即桑德堡一面是印象主義的血緣親戚,另

息、進步思想和鬥爭熱情,以至要求和平民主的願

一面是惠特曼式詩人。

望,這正是袁水拍重新編定出版《新的歌》的方針

除 此 之 外, 劉 源 更 引 述 了 蘇 聯 作 家 喀 坦 揚 (Vasily Katanyan) 的 觀 點, 比 較 瑪 雅 可 夫 斯 基

與意圖。 袁水拍在《新的歌》的附註中,刪去了為桑

(Vladimir Mayakovsky)和桑德堡,評價上一褒一

德堡的辯護之辭,例如這一段比較主觀的內容也消

貶,更突顯作者(喀坦揚和劉源)的意識形態立場

失了:「可是他們忘記了他的『野蠻』『粗俗』正

是肯定社會主義,批判資本主義。劉源直白地說:

是由於現實社會的野蠻粗俗。在他的粗俗的外表下

「即使有了那樣豐滿粗壯的生活的詩人的種子,但

面,藏著一顆慈和的心。」18

在資本主義發達的國度,而結出來的菓實會是怎樣 15

最後連讚揚桑德堡的一段話也消除了:「除

楊周翰:〈論近代美國詩歌〉,刊於《世界文藝季刊》第1卷第3期(1946年4月),頁13。

16

劉源:〈桑德堡詩鈔〉,刊於《台灣文化》第3卷第8期(1948年10月),頁16。

18

袁水拍:《現代美國詩歌》(上海:晨光出版公司,1949年),頁192。

17

袁水拍:《現代美國詩歌》(上海:晨光出版公司,1949年),頁192。

126 | 聲 韻 | Voice & Verse


了惠特曼以外,美國詩人從來沒有一個像他那樣歌

略特為參照點,尤其是惠特曼和桑德堡在形式與節

頌平常人的,從來沒有像他那樣讚美人民的堅強

奏上的異同,以及艾略特和桑德堡詩中的大都市刻

的樂觀主義,忍耐和力量的。人民被誤解,被迷

劃截然不同,余光中還將桑德堡與意象派詩人作連

惑,被出賣,可是最後還是勝利者,是歷史的創造

繫,更指出桑德堡「幾乎是在履行意象派的六大信

19

條。」21

者。」

總體而言,袁水拍在《新的歌》中將自己譯

由於時間的距離,余光中可以討論到桑德堡

介者的聲音都消減了,即使是左翼現實主義話語也

晚期的作品,也意味深長地探問「桑德堡是一位第

一句不留。桑德堡的詩作因他關注現實的進步傾向

一流的現代新詩人,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了,可是

得以保留,但由於中美兩國的對峙,桑德堡也不再

他有沒有可能躋身於大詩人的行列之中,還有待

是受中國人民頌揚的美國詩人。袁水拍在《新的歌》

於時間的判決,而不幸得很,時間是最無情的法

與桑德堡形成的切割狀態,正是冷戰及韓戰的時代

官。」22

效應。自此,桑德堡詩作在中國大陸再一次大量譯 20

介,已是八十年代了。

這一段話揭示了余光中對桑德堡成為大詩人 的疑問,而余光中個人對桑德堡的評價,在他的詩 集《蓮的聯想》(1964)的後記中披露出來,而且

四、去政治化的人:以《美國詩選》和余光中為中

是再一次以艾略特為參照點,余光中說:「桑德堡

可以說是『沒有古典背景的現代』,艾略特則反 是。……桑德堡的現代,單調,平坦,外傾,而不 踏入五六十年代,桑德堡的中文譯介,在香

耐咀嚼。」23 可是余光中對桑德堡的負面評價,建

港與台灣都得到延續。林以亮編選的《美國詩選》,

基於「有古典的現代」與「沒有古典的現代」兩種

1961 年由美國新聞處旗下的香港今日世界社出版,

詩風二元對立,並且厚此薄彼,對桑德堡和艾略特

這部《美國詩選》比袁水拍翻譯的《現代美國詩

的評定,也帶有為余光中個人從現代主義轉向新古

歌》,政治氣息顯然消聲匿跡。

典主義的潛台詞。

《美國詩選》收錄桑德堡的詩作四首:〈霧〉、

當 1966 年,余光中在美國講學期間,創作了

〈夕陽〉(Sunsets)、〈思緒一束〉(Bundles)、

長詩〈敲打樂〉,全詩以「不快樂」為關鍵語,帶

〈人會活下去〉(The People will live on,即是 The

出海外華人身心飄泊的負面狀態,以及中國情意

People 譯為「人民」,邢光祖就譯為沒有政治意味

nitions of Poetry)的其中一則說:「詩是風信子與餅

People, Yes 107),由邢光祖翻譯,相對於袁水拍將

結,就正如桑德堡在《詩的十個定義》(Ten Defi-

的廣泛的「人」,〈人會活下去〉的政治內涵因此

乾的綜合。」24(Poetry is the synthesis of hyacinths

消減,靠向人生哲理,而邢光祖所譯的詩作大多傾

and biscuits.)〈敲打樂〉也以植物意象和食物意象

向美感一面,棄選政治、現實和歷史氣息明顯的作

開首,前者運用起興手法並牽連四處飄泊的主題,

品。

後者落實於具體的海外華人生活: 詩人兼學者余光中為《美國詩選》撰寫的〈桑

德堡的生平和作品〉,跟楊周翰一樣以惠特曼和艾 19

袁水拍:《現代美國詩歌》(上海:晨光出版公司,1949年),頁193。

20

申奧:〈美國的人民詩人桑德堡〉,刊於《詩探索》1981年第1期總第2期,頁155–163。鄒荻帆:〈卡爾.桑德堡詩二首〉, 刊於《譯林》1981年第3期,頁114。屠岸:〈卡爾·桑德堡詩抄〉,刊於《詩刊》1981年第6期(1981年6月),頁16–18。曾 大鳴、丘宜明:〈桑德堡詩六首〉,刊於《外國文學》1982年第4期(1982年4月),頁47–48。趙毅衡:〈桑德堡詩抄〉,刊 於《外國詩》第1期(1983年9月),頁55–79。趙毅衡:《桑德堡詩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

21

余光中:〈桑德堡的生平和作品〉,見林以亮編選:《美國詩選》(香港:今日世界社,1961年),頁188。事實上,意象派 詩人羅威爾(Amy Lowell)已看到桑德堡在他的短詩,靠向意象派技巧,Amy Lowell, “Edgar Lee Masters and Carl Sandburg”, in Tendencies in Modern American Poetry (New York: The Macmillan Company, 1917), p.223,張曼儀就認為「《霧》深得意象派神緒」, 見張曼儀主編:《現代英美詩一百首》(香港:商務印書館,1992年),頁37。

22

余光中:〈桑德堡的生平和作品〉,見林以亮編選:《美國詩選》(香港:今日世界社,1961年),頁189。

23 24

余光中:《蓮的聯想》(台北:文星書店,1964年),頁128。 余光中:〈桑德堡的生平和作品〉,見林以亮編選:《美國詩選》(香港:今日世界社,1961年),頁188。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27


風信子和蒲公英

(我們的歷史是世界最悠久的!)

國殤日後仍然不快樂

早於雨果早於馬耶可夫斯基及其他

不快樂,不快樂,不快樂

蕩蕩的麵包籃,餵飽大半個美國

仍然向生存進行

這裏行吟過惠特曼,桑德堡,馬克吐溫

不公平的辯論

行哦過我,在不安的年代 在艾略特垂死的荒原,呼吸著旱災 26

輸掉一個冬季 再輸一個春天 也沒有把握不把夏天也貼掉 蕁麻疹和花粉熱

余光中在六十年代對桑德堡的評介,經歷了 《美國詩選》中的大詩人地位疑問,以及《蓮的聯

啊嚏

想》中的斷然否定。他在《美國詩選》的多篇文章

噴嚏打完後仍然不快樂

的結尾評價詩人的地位問題,積極地給美國詩人比

而且註定要不快樂下去

較客觀的歷史位置。余光中在《蓮的聯想》中的全

除非有一種奇跡發生

面否定,則是帶著新古典主義眼光的評鑑,帶有主

中國啊中國

觀的成份,只是見證了余光中個人審美觀念的轉

何時我們才停止爭吵?

向。

奇颺醍,以及紅茶囊

五、對話與吶喊:以溫健騮為中心

燕麥粥,以及草莓醬 以及三色冰淇淋意大利烙餅

繼余光中為《美國詩選》撰寫的〈桑德堡的

鋼鐵是城水泥是路

生平和作品〉,六十年代對桑德堡的評介,有陳紹

七十哩高速後仍然不快樂

鵬和溫健騮所寫的兩篇文章。

食罷一客冰涼的西餐

陳紹鵬畢業於北平師範大學文學院外國文學

你是一枚不消化的李子

系,曾任鳳山陸軍軍官學校,他曾在《現代青年》、

中國中國你是條辮子

《文學導報》、《台灣警察》等發表作品,由文星

商標一樣你吊在背後

25

書店出版的個人著作《詩的欣賞》(1963),有一 節〈美國詩壇的林肯:桑德堡〉,文章原刊於《文

〈敲打樂〉的中段轉入美國城市和中西部的地 景,以至提及中國的流放詩人屈原,聯想到文化大

星雜誌》(1962 年 11 月 1 日總 61 期),分為生平、 「新詩歌」的誕生、特點、論詩四部份。

革命中被整肅的文人和詩人,然後再轉到美國文學

陳紹鵬的文章特別之處,是註明引述外國學

的傳統,地景對詩人和作家的影響。余光中在詩中

者的觀點,他不單大量引述桑德堡的說話,也翻譯

提到惠特曼、桑德堡、艾略特甚至提及敲打樂巴

了一些短詩如〈渴望的〉(Wistful)、〈籃子〉

布.狄倫(Bob Dylan)、敲打的一代(Beat Gen-

(Basket)、〈 鋼 鐵 的 禱 告 〉, 更 廣 泛 地 參 考 了

(Lawrence Ferlinghetti),他們選擇「降下艾略特」

(Marcus Cunliffe)、贊健士(Alan Jenkins)等人

eration) 的 金 斯 堡(Allen Ginsberg) 和 費 靈 格 蒂

學 者 考 彌 哲(Henry Steele Commager)、 堪 利 夫

「升起惠特曼」,賡續惠特曼的傳統:

的文章,博採眾議,但全文未見陳紹鵬的個人看法。 香 港 詩 人 及 評 論 家 溫 健 騮 的〈 卡 爾. 桑 德

25 26

在中國(你問我陰曆是幾號

堡 —— 工業美國的桂冠詩人〉,寫於桑德堡去世

我怎麼知道?)應該是清明過了在等端午

之後,刊於香港《明報月刊》,他參考了余光中和

整肅了屈原,噫,三閭大夫,三閭大夫

陳紹鵬的文章,綜合評述桑德堡的六部詩集,最重

我們有流放詩人的最早紀錄

要文章結尾帶出中西兩方的比較文學視野,溫健騮

余光中,《敲打樂》(台北:純文學出版社,1969年),頁50–52。 余光中:《敲打樂》(台北:純文學出版社,1969年),頁56–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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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桑德堡的淺近、俚俗、批評社會現象,與我

中國的人民,他們說

國的白居易相近。他部份針對社會問題的詩作,很

是單調的藍色和灰色

令人想起白居易的諷諭古詩與諷諭樂府,其社會性 不謀而合,尤以『秦中吟十首』,『賣炭翁』,『鹽

是的,我的同胞

商婦』等為甚。如果能作一種冒險的預言,則蓋棺

是平湖的水藍

論定,桑德堡之於美國文學史,亦將如白居易之於

高天的晴藍

27

中國。」

大海的深藍

溫健騮以中國本位的比較文學對話,在六十 年代桑德堡的翻譯引介中,可稱為異數。直到八十

他們

年代的中國大陸學術界,例如趙毅衡的《遠游的詩

是鴿子的灰色

神:中國如何改變了美國現代詩》(1985)一書,

黎明的灰色

才引述外國學者威爾斯(Henry W. Wells)在〈桑

鋼鐵的灰色

德堡與亞洲文化〉(Carl Sandburg and Asian Cul-

和帝國主義所震懾的

ture,1973)的觀點,了解到桑德堡跟中國古典詩

暴風雨的灰色

歌與哲學相近。趙毅衡甚至發現出桑德堡在《詩歌》

在人類歷史晦暗的背景上

雜誌中就說過:「他的中國詩翻譯感覺真切,富於

所有這些躍動的藍和灰

同情。讀了《神州集》,我們意識到中國精神之近,

正激昂成一個

就好像是我們的隔壁鄰居,是在這顆古老又古老的

火紅的理想 31

行星上的同路旅伴。」28 溫健騮的〈卡爾.桑德堡 —— 工業美國的桂

溫健騮這首將桑德堡改譯為桑德伯格,但他沒有

冠詩人〉文章之後,刊登了《美國詩選》中邢光祖

標示是受那一首桑德堡詩作影響。全詩是典型的現

翻譯的三首桑德堡譯詩〈霧〉、〈夕陽〉、〈人會

實主義詩作,慷慨激昂,以民族情懷和集體話語,

活下去〉,而溫健騮也增添了〈草〉、〈迷失〉、〈冷

吶喊出熾熱的理想,就正如劉源和袁水拍將桑德堡

墳〉、〈芝加哥〉四首譯詩,雖然四首全部都有前

詩中的 People 譯為政治化的「人民」,邢光祖就譯

人的譯本,但〈迷失〉一詩將自由詩體譯為押韻,

為去政治化的「人」,而溫健騮就跟劉源和袁水拍

29

溫健騮解釋為「純是巧合」 。

一樣,一開就運用政治化的「人民」。

溫健騮在 1964 年台灣政治大學外交系畢業,

詩 中 的 藍 色 和 灰 色, 是 具 體 的 視 覺 色 彩 意

當時受余光中《蓮的聯想》時期的新古典主義詩歌

象,一切融會至詩作結尾的「火紅的理想」,藍

影響甚深。溫健騮在 1968 年參加美國愛荷華大學

色和灰色就恰恰呼應桑德堡的詩作〈雪倫多亞〉

的國際寫作計劃,並留校攻讀,以《苦綠集》(A

(Shenandoah),但溫健騮並沒有此詩中懷舊的意

Collection of Bitter Green)得文學碩士,而他在七十

緒,而只有政治的口號:

30

年代受保衛釣魚台運動衝擊,轉為左傾。

溫 健 騮 在 1976 年 6 月 因 癌 症 逝 世, 享 年 三十二歲。溫健騮去世後,他與雕塑家文樓等創辦 的《文學與美術》雙月刊,發表了溫健騮的詩作, 包括了 1974 年六月所寫的〈藍色和灰色 —— 讀桑 德伯格的詩所想到的〉一詩:

In the Shenandoah Valley, one rider gray and one

rider blue, and the sun on the riders wondering.

Piled in the Shenandoah, riders blue and riders

gray, piled with shovels, one and another,

27

溫健騮:〈卡爾.桑德堡——工業美國的桂冠詩人〉,《明報月刊》總第21期(1967年9月),頁81。

28

Carl Sandburg, “The Work of Ezra Pound”, Poetry: A Magazine of Verse 7.5 (Feb. 1916), p. 253,譯文見趙毅衡:《遠游的詩神:中國古 典詩歌對美國新詩運動的影響》(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頁45,但趙毅衡所引出處不正確。

29

溫健騮:〈卡爾.桑德堡——工業美國的桂冠詩人〉,《明報月刊》總第21期(1967年9月),頁83。

31

溫健騮:〈藍色和灰色——讀桑德伯格的詩所想到的〉,《文學與美術》第4期(1976年8月),頁21。

30

余光中:〈征途未半念驊騮——讀溫健騮的詩集〉,見溫健騮:《苦綠集》(台北:允晨文化,1989年),頁1。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29


dust in the Shenandoah taking them quicker than mothers take children done with play.

The blue nobody remembers, the gray nobody re-

members, it’s all old and old nowadays in the Shenandoah. And all is young, a butter of dandelions slung on the turf, climbing blue

flowers of the wishing woodlands wonder-

ing: a midnight purple violet claims the sun among old heads, among old dreams of repeating heads of a rider blue and a rider gray in the Shenandoah. 32 六、結語

【第 73 期第 57 頁〈《春天及一切》選七〉勘誤】 更正排版如下: 二、花盆 粉紅與白色相混 花與顛倒的花 拾起,打翻被罩蔭的火焰 把它擲回 燈角 花瓣傾斜,暗成了紫 紅色,那裏渦狀的花瓣 把紅光鋪在圍繞著 燄青色喉嚨的花瓣上 花瓣在透光中熠熠生輝 爭逐 臥在

美國詩人桑德堡在中港台的譯介,經歷了不 同階段,上海《現代》雜誌的〈桑德堡詩抄〉是重 要的第一個標誌,配合《現代》雜誌上的譯詩和文 章,上海詩人、作家施蟄存和邵洵美,致力於追尋 都市現代性,桑德堡的引介,正是上海現代派作家 為現代都市詩歌美學開展建構工程的一部份。 三十年代中葉,對桑德堡的譯介繼續深化並 更為全面,伍蠡甫的〈Carl Sandburg 詩鈔〉和洪光 友譯述的〈美國當代詩人桑德堡〉,是兩個重要的 例子。嚴文莊的〈卡爾.桑德堡的一幅肖像(美國 通信)〉更是當時少有的對桑德堡的第一身觀察報 導。 到了四十年代中葉,劉源和袁水拍的桑德堡 譯介,貫徹時代之下的左翼現實主義視野和集體的 人民話語。反之,六十年代桑德堡在香港和台灣的 譯介,尤其是邢光祖的譯詩、余光中和陳紹鵬的文 章,卻是去政治化的,作者只專注於作品的文藝特 色和成就。溫健騮對他們的觀點有所繼承,但也有 個人的發掘和創見,他在七十年代由於保衛釣魚台 運動,投入左翼的浪潮,在他後期的作品〈藍色和 灰色 —— 讀桑德伯格的詩所想到的〉,發出了激 昂的聲音。 總而言之,從譯者和學者不同角度的引介, 桑德堡的都市詩、抒情詩、現實政治詩,都得到相 當全面的介紹,而且跟時代氣息、意識形態和詩歌 美學,形成巧妙的共舞。 V 32

Carl Sandburg, The Complete Poems of Carl Sandburg (New York :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 1970), p.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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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

詩匠譯苑

龐德《詩章》七 譯

宋子江

愛倫諾(在不列顛的氣候下腐壞) 「毀人的海倫,毀城的海倫,還有 可憐的荷馬老頭,盲啊, 盲如蝙蝠, 聽啊,聽著湧浪, 老頭喃喃 幽靈羅馬, 窄窄石座 「如果這粒灰塵沒有落下」奧維德說 「也把它撣走」 卷軸與蠟燭,傾聽陰謀, 只有戰爭之景象,景象連連, 槍旗,騎士幟,披甲戰馬 並不只是連綴的筆劃,無形的記敘, 但丁的「司厄高」預言,砸下了火把 稍稍發霉,花園之下 「貼著牆根護板的藤椅, 「晴雨表下的舊鋼琴……」 老頭的聲音,假大理石廊柱下, 跟風的黑牆下, 太不著痕跡的鍍金,釘上木板的牆 有所暗示,皆因租約有種 含混的蘊意…… 三平方米左右, 屋子太厚,陰影處 塗上的顏料太厚 穹頂太巨大,真誠閒慢的眼睛 在我面前悠悠掠過,幽靈有實在的動作, 莊嚴的舉動,飲餟人事的內韻, 一把舊日的聲音提高了語調 縫織一行無盡的語句

我們也如幽靈般探訪,樓梯 在梯間拐角認出我們, 發現我們在空房外敲門,尋找隱沒的美人, 曬黑的,恬雅的,纖美的手指 提上銅閂,帝國風格欠奉的門柄 為門環的墜落而旋轉,沒有應聲 陌生的看更,取替患痛風腳的人 他質疑一切,尋找生者, 固執對抗事實 凋零的花朵 撣出隨後的七年,毫無用處 去他的板隔! 紙張,暗淡褐黃,拉平扯直, 如此纖薄,去他的板隔! 易昂妮,死了整整一年 我的門楣,劉徹的門楣 時間被橡皮擦入黑暗 艾利舍酒店留取聲名, 身後的巴士已給我定下杵拐杖的日子, 矮樓的天花,艾哈爾鋼琴,銀器, 它們都在「時間」之內 四張椅子,前弓形梳妝台, 桌上的籃子,下沉的掩布 「雕塑的三角楣上竟是啤酒瓶! 「弗利茲,這就是時代,與昨日相對的今天, 「當代」 激情持續 反抗其律動和芳香 房間,反抗編年史 翡翠,黃玉,達伽馬在非洲穿著條紋褲 「海底群山誕下軍隊」, 古老的桃木矮櫃 格格巖層中的啤酒瓶 但他就像泰露這樣死了? 七年之間? 毀人的海倫,毀船的海倫,毀城的海倫 海浪灌入褶皺的沙灘,湧著浮起的卵石, 愛倫諾! 緋紅窗簾投下不甚緋紅的影子, Voice & Verse | 聲 韻 | 131


在伯維拉的燈光下,我可以凝望著她, 那一整天 妮西婭在我面前起舞 寒冷灰沉的空氣對她毫無影響 不會叮咬她灼熱的肌膚,因為她赤裸的美, 苗條的長腿,在路邊石道上 舞動的上半身在我跟前隱去, 我們一直以來孤單地 在那一整天或在其它日子裏, 扮演一層殼,並稱之為人 蝗蟲離開時蛻去的殼 說著一殼言語 掐在桌椅之間 字詞如蝗蟲殼,失魂遊蕩,

生活嘲諷動作 因為具具空殼在我面前移動, 字詞喋喋 殼吐出殼 生者,來自土地和監獄, 振煞乾豆莢, 探尋舊日的願想和友情,巨大的蝗蟲殼 躬身於俗麗的餐桌上, 把湯匙提到嘴邊,把叉子刺進肉扒, 發出像是人發出的聲音 洛倫索 比他們更有生氣,更是充滿激情和意見 然若被刺! 還以為是自己摔死的,然若被刺 冷漠的高個子在走動,

一個更有生命的殼, 在命運的空氣中飄動,乾燥的魅影,完好無缺 噢,阿列桑德羅,被警告了三次,旁觀者, 萬物永恆的旁觀者, 萬物,人事,激情 眼睛在乾燥黑暗的空中飄浮, 金髮男子,灰玻璃虹膜,長髮平整 臉僵硬而靜止

一種呼喚死亡的乾枯,

另一天,偽邁錫尼風格的牆, 「佯」斯芬克斯,假孟菲斯廊柱, 爵士樂下的皮層有種僵硬或靜止, 舊房子外層 黃褐色木板,無色牆漆, 無味的專論 使亂拍的音樂靜止, 屋子驅除屋子 聳起的肩膀,緞滑的皮膚, 女舞者逝去的臉頰, 仍是死者往日空洞的喃喃,見鬼去吧 —— 逝去的十年為她塗出一面僵硬的鏡子, 空氣石化 俗麗階級的舊房自我肯定, 一群年輕男子,永不! 只是一具說話的殼 哦!船艉之眾, 黛朵嗆泣斯齊烏斯 重重地躺在我懷裏,死沉地 淹沒在淌下的淚水中,新的厄洛斯, 生活仍在繼續,如月光乏力地徘徊在光禿的山崗, 火焰從手掌躍起,雨水也倦怠, 在嘴唇處把我們的飢渴飲下去, 沉實如回聲, 激情在模糊的雨光中孕育新的形態, 但厄洛斯被淹死了,淹死了,沉沉半死 為死去的斯齊烏斯淌下的淚水 132 | 聲 韻 | Voice & Ver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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