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 - 射雕英雄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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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射雕英雄传 (三)/金庸著 .-北京:生活·读书· 新知三联书店,1994.5 (金庸作品集:7) ISBN 7-108-00671-5 Ⅰ.射… Ⅱ.金… Ⅲ.①侠义小说-中国-现代②长篇小 说-中国-现代 Ⅳ. Ⅰ247.58 中国版本图书馆 CIP 数据核字(94)第 02552 号

本书版权由 金 庸 先生所有 本电子书由 矢量图 根据三联书店 1994 年第 1 版制 作 本电子书承蒙 刘大侠、灰袍老僧、学习雷锋、长 眉汉 等侠友襄助完成


第二十一回

千钧巨岩………………………751

第二十二回

骑鲨遨游………………………797

第二十三回

大闹禁宫………………………839

第二十四回

密室疗伤………………………875

第二十五回

荒村野店………………………909

第二十六回

新盟旧约………………………955

第二十七回

轩辕台前………………………987

第二十八回

铁掌峰顶 ……………………1017

第二十九回

黑沼隐女 ……………………1051

第 三十 回

一灯大师 ……………………1085

749



751


三人当即动手,将古松当作支柱,推动井 字形树干, 大缆盘在古松树干上,

慢慢缩

短,巨岩就一分一分的抬了起来。 欧阳克陷 身在泥浆之中, 但见巨岩微微晃动,只压得 大缆格格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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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千钧巨岩

欧阳锋只感身上炙热,脚下船板震动甚剧,知道这截船身转 眼就要沉没,但洪七公兀自缠斗,毫不稍懈,再不施展绝招杀手, 只怕今日难逃性命,右手蛇杖忽缩,左臂猛力横扫出去。洪七公 以竹棒追击蛇杖,左手挥出挡格他手臂,忽见欧阳锋手臂随势而 弯,拳头疾向自己右太阳穴打来。 这“灵蛇拳法”是欧阳锋潜心苦练而成的力作,原拟于二次 华山比武时一举压倒余子,是以在桃花岛上与洪七公拚拆千招, 这路取意于蛇类身形扭动的拳法,却始终不曾使过。蛇身虽有骨 而似无骨,能四面八方,任意所之,因此这路拳法的要旨,在于手 臂似乎能于无法弯曲处弯曲,敌人只道已将来拳架开,哪知便在 离敌最近之处,忽有一拳从万难料想的方位打到。要令手臂当真 随处软曲,自无此理,但出拳的方位匪夷所思,在敌人眼中看来, 自己的手臂宛然灵动如蛇。 本来欧阳锋在这紧急关头怪招猝发,洪七公原难抵挡,就算 不致受伤,也必大感窘迫,哪知欧阳克在宝应与郭靖动手时已先 行使用过了,虽然获胜,却给洪七公觑到了其中关窍。那日他不 赴黎生等群丐之宴,便是在苦思破解之法,这时见欧阳锋终于使 出,心头暗喜,勾腕伸爪,疾以擒拿手拿他拳头。这一下恰到好 处,又快又准,正是克制他“灵蛇拳法”的巧妙法门。看来似乎碰 巧使上, 其实却是洪七公经数昼夜的凝思, 此后又不断练习而 753


成,以之应付整套“灵蛇拳法”,原是尚嫌不足,却大有奇兵突出、 攻其无备之效。 欧阳锋本来料到对方大惊之下,势必手足无措,便可乘机猛 施杀手,不料大吃一惊的却是自己,不由得倒退数步,突然间空 中一片火云落将下来,登时将他全身罩住。 洪七公也是一惊,向后跃出,看清楚落下的原来是一张着了 火的大帆。 以欧阳锋的武功,那帆落下时纵然再迅捷数倍,也必罩不住 他,只是他蓦然见到自己两年苦思、三年勤练的“灵蛇拳法”竟被 对方漫不在意的随手破解了, 一时之间茫然若失, 竟致不及闪 避。那张帆又大又坚,连着桅杆横桁,不下数百斤之重,欧阳锋跃 了两次,都未能将帆掀开。他虽遭危难,心神不乱,竖起蛇杖要撑 开帆布,岂知蛇杖却被桅杆压住了竖不起来。 他心中叹道:“罢 了罢了,老儿今日归天!”突然间身上一松,船帆从头顶揭起,只 见洪七公提着船头的铁锚,以锚爪钩住了横桁,正在将帆拉开。 却是洪七公不忍见他就此活活烧死,当即出手相救。 这时欧阳锋全身衣服和须眉毛发都已着火,立时跃起,在船 板上急速滚动,要想滚灭身上火焰,岂知祸不单行,那半截船身 忽地倾侧,带动一根粗大的铁链从空中横飞过来,迅捷异常的向 他扫去,势道甚是猛恶。 洪七公叫声: “啊哟!” 纵身过去抢住铁链。那铁链已被火 烧通红,只烫得只手嗤嗤声响,肉为之焦。他急忙松手,将铁链投 入海中,正要跟着跃下,突然间后颈微微一麻。他一呆之下,一个 念头如电光般在脑海中闪过: “我救了西毒性命,难道他竟用蛇 杖伤我?”回头看时,果见蛇杖刚从眼前掠过,一条毒蛇满口鲜 血,昂头舞动。洪七公怒极,呼呼两掌,猛向欧阳锋劈去。欧阳锋 阴沉着脸向旁闪开,喀喇一声巨响,洪七公这两掌把船上一根副 754


桅震为两截。 欧阳锋偷袭得手,心下喜不自胜,但见洪七公狂扫乱打,声 势骇人,却也暗暗心惊,不敢硬接他招术,只是闪躲退让。 郭靖大叫:“师父,师父!” 爬上船来。 洪七公忽感一阵昏 迷,摇摇欲坠。欧阳锋抢上两步,运劲猛力一掌击落,正打在洪七 公背心正中。欧阳锋杖上的怪蛇本来剧毒无比,幸得他先几日与 周伯通赌赛屠鲨,取尽了毒液,怪蛇数日之间难以复原。因此洪 七公背上被咬,中毒就轻得多了,但蛇毒毕竟还是十分猛恶,以 他这般深厚功力,仍是顷刻间便神智迷糊,受到欧阳锋掌击时竟 未运功抵御,口中鲜血喷出,俯身跌倒。 洪七公武功非同小可,欧阳锋情知这一掌还未能送他性命, 日后被他养好伤势,那可是遗患无穷,正是: “容情不下手,下手 不容情。”飞身过去,举脚使劲往他后心踹下。 郭靖刚从小艇艇首爬上甲板, 眼见势急, 已自不及抢上相 救,双掌齐发,一招“双龙取水”,猛击欧阳锋后腰。欧阳锋虽知郭 靖武功不弱,却也不把他放在心上,左手回带,既架来掌,又攻敌 肩,右脚仍是踹下。郭靖大惊,救师心切,顾不得自身安危,纵身 跃起,去抱欧阳锋的头颈,这一来自己门户洞开,波的一声,胁下 被西毒反手扫中。 这一扫力道虽不甚大,但欧阳锋劲随意到,每一出手都足致 敌死命,若非郭靖内功已颇具根柢,受伤已自不轻,饶是如此,也 感胁下剧痛,半身几乎麻痹。他奋力扑上,已抱住欧阳锋的头颈。 欧阳锋只道自己这般猛力反扫,对方必然退避,岂知这傻小子竟 会如此不顾性命,使上了两败俱伤的蛮招。这一来,踏向洪七公 背心的一脚落到中途,只得收回,弯腰反手来打郭靖。到了这近 身肉搏的境地,他甚么蛤蟆功、灵蛇拳等等上乘武功都已使用不 出。须知武功高强之人临敌出手,决不容他人近身,不待对方发 755


拳出腿,早已克敌制胜,至于高手比武,更是点到即止,哪有这般 胡扭瞎缠之理?是以任何上乘拳术之中,都无搂抱扭打的招数。 这时欧阳锋被郭靖扼住咽喉要害,反手打出,却被他向左闪开, 渐感呼吸急促, 但觉喉中双手越收越紧, 疾忙又以左肘向后撞 去。 郭靖斜身右避, 只得放开了左手, 随即使出蒙古的摔跤之 技,左手抢着从敌人左腋下穿出,在他后颈猛力扳落,欧阳锋武 功虽强,在他这般狠扳之下,颈骨却也甚是疼痛。这一扳在摔跤 术中称为“骆驼扳”,意思说以骆驼这般庞然大物,给这么一扳也 不免颈骨断折,其实骆驼的头颈当然扳不断,只是这一扳手法巧 妙,若非摔跤高手,极难解救。欧阳锋不会摔跤手法,只得右手又 是向后挥击。郭靖大喜,右手立时从他喉头放下,仰身上手,右手 又从他右胁下穿了上去,扳在他后颈,纵声猛喝,双手互叉,同时 用劲捺落。这在摔跤术中称为“断山绞”,被绞者已是陷于绝地, 不论臂力多强,摔术多巧,只要后颈被对手如此绞住,只有叫饶 投降,否则对方劲力使出,颈骨立断。 但欧阳锋的武功毕竟非蒙古摔跤手之可比 , 处境虽已不利 之极,仍能设法败中求胜,郭靖双手扳下,他却以上乘轻功顺势 探头向下一钻,一个筋斗,竟从郭靖胯下翻了出去。以他武学大 宗师的身分,如此从后辈胯下钻出,若非身陷绝境,那是说甚么 也不干的。他一解开这“断山绞”,立即左手出拳,反守为攻,击向 郭靖的后背,不料拳未打到,左下臂却又被扭住。郭靖知道武功 远非他的对手,幸好贴身肉搏,自己擅于摔跤,又是丝毫不顾死 活,只要不让敌人离开一步,他就伤不得师父。 这时半截船身晃动更烈,甲板倾斜,两人再也站立不定,同 时滚倒,衣发上满是火焰。 这时可急坏了黄蓉,眼见洪七公半身挂在船外,全然不动, 756


不知生死,郭靖却与欧阳锋滚来滚去的扭打不休,两人身上都已 着火,情势紧迫之极,当下举桨往欧阳克头上砸去。欧阳克右臂 虽断,武功仍强,侧身避过木桨,左手倏地探出,来拿她手腕。黄 蓉双足猛力一顿,小艇倾侧。欧阳克不识水性,身子晃了几晃,惊 惶之下,便即缩手。黄蓉乘那小艇侧回,借着船舷上升之势跃入 海中。 她划得数下,已冲向大船。那半截大船已泰半入水,船面离 水不高,黄蓉爬到船上,从腰间取出蛾眉钢刺,上前相助郭靖。只 见他与欧阳锋扭成一团,翻来滚去,毕竟欧阳锋武功强出甚多, 已把郭靖按在底下,但郭靖牢牢揪住他的双臂,叫他无法伸手相 击。黄蓉穿火突烟,纵上前去,举刺向欧阳锋背心插下。 欧阳锋虽与郭靖扭打正急,但钢刺刚要碰到他背心,已然惊 觉,用力扳转,反把郭靖举在上面。黄蓉弯腰仍用钢刺去刺他脑 袋,可是欧阳锋左闪右避,灵动之极,她接连三刺都没刺中,最后 一刺托的一下,插上了船板。一阵黑烟随风刮来,薰得她眼也睁 不开来,刚要伸手揉眼,忽地腿上一痛,翻身摔倒,原来被欧阳锋 反脚以脚跟踢中。黄蓉打了个滚,跃起身来,头发也已着火,正要 上前再斗,郭靖大叫:“先救师父,先救师父!”黄蓉心想不错, 奔到洪七公身旁,抱着他一齐跃入海中,身上火焰立时熄灭。 黄蓉将洪七公负在背上,双足踏水,游向小艇。欧阳克站在 艇边,高举木桨,叫道:“放下老叫化,只许你一人上来!”黄蓉 将钢刺一扬,叫道:“好,咱们水里见真章!”攀住艇边,猛力摇 晃。小舢舨左右摆动,眼见就要艇底向天。欧阳克大惊,牢牢抓住 船舷,叫道:“别……别摇,小船要给你搞翻啦!”黄蓉一笑,说 道: “快拉我师父上去,小心了,你弄一点儿鬼,我把你在水里浸 足三个时辰。”欧阳克无奈,只得伸左手抓住洪七公的后心,提上 艇去。黄蓉微笑赞道: “自从识得你以来,第一次见到你做了件 757


好事。”欧阳克心中一荡,要待说话,却说不出来。 黄蓉正要转身再游往大船助战,猛听得山崩般一声巨响,一 大堵水墙从空飞到,罩向头顶。她大吃一惊,忙屏息闭气,待海水 落下,回过头来,伸手将湿淋淋的头发往后一掠,这一下登时呆 了。只见海面上一个大漩涡团团急转,那冒烟着火的半截大船却 已不见,船上扭打缠斗的郭靖与欧阳锋也已无影无踪。 在这一瞬间,她脑中空洞洞地,既不想甚么,也不感到甚么, 似乎天地世界以及自己的身子也都蓦地里消失,变得不知去向。 突然间,一股咸水灌向口中,自己正在不断往下沉去,她这才惊 觉,双手向下掀了数下,身子窜上来冒头出海,四顾茫茫,除了一 艘小艇之外,其余的一切都已被大海吞没。 黄蓉低头又钻入了海中,急往漩涡中游去。她水性极高,漩 涡力道虽强,却也能顺着水势游动。她来往回游找寻郭靖,在四 周打了十多个圈, 郭靖固然不见踪影, 连欧阳锋也不知到了何 处,看来两人都被沉船带入海底深处了。 再游一阵,她已是筋疲力尽,但仍不死心,在大海中乱游乱 闯,只盼天可怜见,竟能撞到郭靖,但四下里唯见白浪连山,绝无 人影,又游了大半个时辰,实在支持不住了,心想只好上船休息 片刻,再下海找寻,当下游近舢舨。 欧阳克伸手拉她上去。他见叔父失踪,也是十分惶急,连问: “见到我叔叔么?见到我叔叔么?”黄蓉心力交瘁,突然眼前一 黑,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慢慢回复知觉,但觉身子虚浮,似 在云端上下飘荡,耳畔风卷浪涛,澎湃作响。她定一定神,坐起身 来, 只见小舢舨顺着海流正向前疾行。 这时离沉船处已不知多 远,郭靖是再也找不到的了,她心中一阵伤痛,又晕了过去。欧 阳克左手牢牢抓住船舷,双足撑住船板,只怕舢舨起伏之际将自己 758


抛了出去,哪敢移动半步。 又过了一顿饭时分,黄蓉重又醒转,心想靖哥哥既已葬身海 底,自己活着有何意味,眼见欧阳克那副眼霎唇颤、脸如土色的 害怕神态,只感说不出的厌憎,心想:“我岂能与这畜生死在一 起?”站起身来,喝道:“快跳下海去!”欧阳克惊道:“甚么?” 黄蓉道:“你不跳么?我把舢舨弄翻了再说。”纵身往右舷一跳, 舢舨登时侧过,她跟着又往左舷一跳,船身向左侧得更是厉害。 但听欧阳克吓得高声大叫,黄蓉于悲伤中微觉快意,又往右 舷跃去。欧阳克知道只要被她东跳西跃的来回几次,舢舨非翻不 可,见她又跃向右舷,忙纵身跃向左舷,身子落下的时刻拿捏得 恰到好处,两人同时落下,舢舨只向下一沉,却不倾侧。黄蓉连 试两次,都被他用这法子挡住。 黄蓉叫道:“好,我在船底凿几个洞,瞧你有甚么法子。”拔 出钢刺,跃向船心,瞥眼间只见洪七公俯伏在船底,因他始终不 动,自己心中只是念着郭靖,竟把师父忘了,这时一惊之下,忙俯 身探他鼻息,缓缓尚有呼吸。她心中略慰,扶起洪七公来,见他双 目紧闭,脸如白纸,再抚摸他心口,虽在跳动,却是极为微弱。黄 蓉救师心切, 便不再去理会欧阳克, 解开洪七公的上衣察看伤 势。 突然舢舨猛烈震动,欧阳克欢声大叫:“靠岸啦,靠岸啦!” 黄蓉抬起头来,只见远处郁郁葱葱,尽是树木,舢舨却已不动,原 来在一块礁石上搁了浅。 这处所离岸尚远,但瞧到海底,水深不过到胸腹之间。欧阳 克跃入水中,跨出几步,回头向黄蓉瞧瞧,重又回来。 黄蓉见洪七公背上右胛骨处有一黑色掌印,深陷入肌,似是 用烙铁烙出来一般,不禁骇然,心想: “那西毒一掌之力,怎会如 759


此厉害?”又见他右边后颈有两个极细的齿痕,若非用心检视, 几乎瞧不出来,伸手在齿痕上轻按,却是触手生疼,炙热异常,急 忙缩手,问道:“师父,您觉得怎样?” 洪七公哼了一声, 并不答话。 黄蓉向欧阳克道: “拿解药 来。”欧阳克双手一摊,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姿式,说道:“解药都 在我叔叔那里。”黄蓉道: “我不信。”欧阳克道: “你搜便是。”解 开衣带,将身上各物尽数捧在左手。黄蓉见果然并无药瓶,道: “帮我扶师父上岸!” 两个各自将洪七公的一臂放在肩上,黄蓉伸出右手,握住欧 阳克的左手,让洪七公坐在两人的手臂之上,走向岸去。黄蓉感 到师父身子不住颤抖,心中甚是焦急。欧阳克却大为快慰,只觉 一只柔腻温软的小手拉着自己的手, 正是近日来梦寐以求的奇 遇,只可惜走不多时,便已到岸。 黄蓉蹲低身子,将洪七公放在地下,道: “快去将舢舨拉上 岸来,别给潮水冲走了。”欧阳克将左手放在唇边,兀自出神,听 黄蓉呼叫,呆呆发怔,却没听清她说些甚么,幸好黄蓉不知他心 中所思何事,只横了他一眼,又说了一遍。 欧阳克将舢舨拖上岸来,见黄蓉已将洪七公身子翻转了,让 他俯伏草地,要设法治伤,心想:“这里不知是何处所。”奔上一 个小山峰四下眺望, 不禁惊喜交集, 只见东南西北尽是茫茫大 海,处身所在原来是个小岛。岛上树木茂密,却不知有无人烟。他 惊的是:这若是个荒岛,既无衣食,又无住所,如何活命?喜的 是:天缘巧合,竟得与这位天仙化身的美女同到了此处,老叫化 眼见重伤难愈,自己心愿岂有不偿之理? 心想:“得与佳人同住 于斯,荒岛即是天堂乐土,纵然旦夕之间就要丧命,也是心所甘 愿的了。”想到得意之处,不禁手为之舞,足为之蹈,突然右臂一 阵剧痛,这才想起臂骨已断,于是用左手折下两根树枝,撕下衣 760


襟,将右臂牢牢的与树枝绑在一起,挂在颈中。 黄蓉在师父背上蛇咬处挤出不少毒液,不知如何再行施救, 只得将他移上一块大石, 让他躺着休息,高声对欧阳克道:“你 去瞧瞧这是甚么所在,邻近可有人家客店。”欧阳克笑道:“这是 个海岛,客店是准定没有的。有人没有,那得瞧咱们运气。” 黄蓉微微一惊,道:“你瞧瞧去。”欧阳克受她差遣,极是乐 意,展开轻功向东奔去,只见遍地都是野树荆棘,绝无人迹曾到 的景象,路上用石子打死了两头野兔,折而向北,兜了个大圈子 回来,对黄蓉道:“是个荒岛。” 黄蓉见他嘴角间含笑,心中有气,喝道: “荒岛?那有甚么 好笑?”欧阳克伸伸舌头,不敢多话,将野兔剥了皮递给她。黄蓉 探手入怀,取出火刀火石和火绒,幸好火绒用油纸包住,有一小 块未曾浸湿,当下生起火来,将两只野兔烤了,掷了一只给欧阳 克,撕了一块后腿肉喂给师父吃。 洪七公既中蛇毒,又受掌伤,一直神智迷糊,斗然间闻到肉 香,登时精神大振,兔肉放到嘴边,当即张口大嚼,吃了一只兔 腿,示意还要,黄蓉大喜,又撕了一只腿喂他,洪七公吃到一半, 渐感不支,嘴里咬着一块肉沉沉睡去。 黄蓉只吃得两块兔肉,想起郭靖命丧大海之中,心中伤痛, 喉头哽住,再也吃不下了,眼见天色渐黑,找到了个岩洞,将师父 扶进洞去,欧阳克过来相助,帮着除秽铺草,抱着洪七公轻轻卧 下,又用干草铺好了两人的睡卧之处。黄蓉冷眼旁观,只是不理, 见他整理就绪,伸了个懒腰,贼忒嘻嘻的要待睡倒,霍地拔出钢 刺,喝道:“滚出去!” 欧阳克笑道:“我睡在这里又不碍你事, 干么这样凶?”黄蓉秀眉竖起,叫道: “你滚不滚?”欧阳克笑 道:“我安安静静的睡着就是,你放心。滚出去却是不必了。”黄 蓉拿起一根燃着的树枝,点燃了他铺着的干草,火头冒起,烧成 761


一片灰烬。 欧阳克苦笑几声,只得出洞,他怕岛上有毒虫猛兽,跃上一 株高树安身。这一晚他上树下树也不知有几十次,但见岩洞口烧 着一堆柴火,隐约见到黄蓉睡得甚是安稳,数十次想闯进洞去, 总是下不了这个决心。 他不住咒骂自己胆小无用, 自忖一生之 中, 偷香窃玉之事不知做了多少, 何以对这小小女子却如此忌 惮。他虽伤臂折骨,然单凭一手之力,对付她尚自裕如,洪七公 命在垂危,更可不加理会,但每次走到火堆之前,总是悚然回头。 这一晚黄蓉却也不敢睡熟,既怕欧阳克来犯,又耽心洪七公 的伤势有变,直到次日清晨,才安心睡了一个时辰。睡梦中听得 洪七公呻吟了数声,便即惊醒而起,问道: “师父,怎样?”洪七 公指指口,牙齿动了几动。黄蓉一笑,把昨晚未吃完的兔肉撕了 几块喂他。洪七公肉一下肚,元气大增,缓缓坐起身来调匀呼吸。 黄蓉不敢多言, 只凝神注视他的脸色, 但见他脸上一阵红潮涌 上,便即退去,又成灰白,这般红变白,白变红的转了数次,不久 头顶冒出热气,额头汗如雨下,全身颤抖不已。 忽然洞口人影一闪,欧阳克探头探脑的要想进来。 黄蓉知道师父以上乘内功疗伤,正是生死悬于一线之际,若 被他闯进洞来一阵啰唣,扰乱心神,必然无救,低声喝道: “快出 去!”欧阳克笑道:“咱们得商量商量,在这荒岛之上如何过活。 今后的日子可长着呢!”说着便踱进洞来。 洪七公眼睁一线,问道:“这是个荒岛?”黄蓉道:“师父您 用功罢,别理他。”转头对欧阳克道:“跟我来,咱们外面说去。” 欧阳克大喜,随她走出岩洞。 这一日天色晴朗,黄蓉极目望去,但见蓝天与海水相接,远 处闲闲的挂着几朵白云,四下里确无陆地的影子。她来到昨日上 陆之处,忽然一惊,问道:“舢舨呢?”欧阳克道:“咦,哪里去 762


了?定是给潮水冲走啦!啊哟,糟糕,糟糕!” 黄蓉瞧他脸色,料知他半夜里将舢舨推下海去,好教自己不 得泛海而去,其居心之卑鄙龌龊,不问可知。郭靖既死,自己本已 不存生还之想,大海中风浪险恶,这一艘小舢舨原亦不足以载人 远涉波涛,但这样一来,事机迫切,只怕已挨不到待师父伤愈再 来制服这恶贼。她向欧阳克凝视片刻,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在 思量如何杀他而相救师父。 欧阳克被她瞧得低下头去, 不敢正 视。黄蓉跃上海边一块大岩,抱膝远望。 欧阳克心想: “此时不乘机亲近,更待何时?”双足一登,也 跃上岩来,挨着她坐下,过了片刻,见她既不恼怒,也不移开身 子,于是又挨近一些,低声说道: “妹子,你我两人终老于此,过 神仙一般的日子。我前生不知是如何修得!” 黄蓉格格一笑,说 道: “这岛上连师父也只得三人,岂不寂寞?”欧阳克见她语意 和善,心中大喜,道: “有我陪着你,有甚么寂寞?再说,将来生 下孩子,那更不寂寞了。”黄蓉笑道:“谁生孩儿呀,我可不会。” 欧阳克笑道:“我会教你。”说着伸出左臂去搂她。 只觉左掌上一暖,原来黄蓉已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欧阳克 一颗心突突乱跳,神不守舍。黄蓉左手缓缓上移,按在他手腕上 的脉门之处,低声问道:“有人说,穆念慈姊姊的贞节给你毁了, 可有这回事?”欧阳克哈哈一笑,道:“那姓穆的女子不识好歹, 不肯从我,我欧阳公子是何等样人,岂能强人所难?”黄蓉叹道: “这么说,旁人是冤屈她啦。穆姊姊的情郎为了这件事跟她大吵 大闹。” 欧阳克笑道:“这孩子空自担了虚名儿,可惜可惜!”黄 蓉忽向海中一指,惊道:“咦,那是甚么?” 欧阳克顺她手指往海心望去,不见有异,正要相询,突觉左 腕一紧,脉门已被她五指紧紧扣住,半身酸软,登时动弹不得。黄 蓉右手握住钢刺,反手向后,疾往他小腹刺去。两人相距极近,欧 763


阳克又正是神魂颠倒之际,兼之右臂折骨未愈,如何招架得了? 总算他得过高人传授,白驼山二十余载寒暑的苦练没有白费,在 这千钧一发之际, 突然长身往前疾扑, 胸口往黄蓉背心猛力撞 去。黄蓉身子一晃,跌下岩来,那一刺却终于刺中了他的右腿,划 了一条半寸多深、尺来长的口子。欧阳克跃下岩来,只见黄蓉倒 提蛾眉钢刺,笑吟吟的站着,但觉满胸疼痛,低头看时,见胸前衣 襟上鲜血淋漓,才知适才这一撞虽然逃得性命,但她软猬甲上千 百条尖刺却已刺入了自己胸肌。 黄蓉嗔道: “咱们正好好的说话儿,你怎么平白无端的撞我 一下?我不理你啦。”说着转身便走。欧阳克心中又爱又恨,又惊 又喜,百般说不出的滋味,呆在当地,做声不得。 黄蓉回向岩洞,一路暗恨自己学艺不精,得遇如此良机仍是 被他逃脱。走进洞内,见洪七公已然睡倒,地下吐了一滩黑血,不 禁大惊,忙俯身问道: “师父,怎样?觉得好些么?”洪七公微微 喘息,道:“我要喝酒。”黄蓉大感为难,在这荒岛之上却哪里找 酒去,口中只得答应,安慰他道: “我这就想法子去。师父,你的 伤不碍事么?”说着流下泪来。她遭此大变,一直没有哭过,这时 泪水一流下,便再也忍耐不住,伏在洪七公的怀里放声大哭。洪 七公一手抚摸她头发,一手轻拍她背心,柔声安慰。老叫化纵横 江湖,数十年来结交的都是草莽豪杰,从来没和妇人孩子打过交 道,被她这么一哭,登时慌了手脚,只得翻来覆去的道: “好孩子 别哭,师父疼你。乖孩子不哭。师父不要喝酒啦。” 黄蓉哭了一阵,心情略畅,抬起头来,见洪七公胸口衣襟上 被自己泪水湿了一大块,微微一笑,掠了掠头发,说道: “刚才没 刺死那恶贼,真是可惜!” 于是把岩上反手出刺之事说了。洪七 公低头不语,过了半晌,说道: “师父是不中用的了。这恶贼武功 远胜于你,只有跟他斗智不斗力。”黄蓉急道:“师父,等您休息 764


几天,养好了伤,一掌取他狗命,不就完了?”洪七公惨然道: “我给毒蛇咬中,又中了西毒蛤蟆功的掌力。我拚着全身功力,才 逼出了蛇毒,终究也没干净,就算延得数年老命,但毕生武功已 毁于一旦。你师父只是个糟老头儿,再也没半点功夫了。”黄蓉急 道:“不,不,师父,您不会的,不会的。”洪七公笑道:“老叫化心 肠虽热,但事到临头,不达观也不成了。” 他顿了一顿,脸色忽转郑重,说道:“孩子,师父迫不得已, 想求你做一件十分艰难、大违你本性之事,你能不能担当?”黄 蓉忙道: “能,能!师父您说罢。”洪七公叹了口气,说道: “你我 师徒一场,只可惜日子太浅,没能传你甚么功夫,现下又是强人 所难,要把一副千斤重担给你挑上,做师父的心中实不自安。” 黄蓉见他平素豪迈爽快,这时说话却如此迟疑,料知要托付 的事必然极其重大艰巨,说道: “师父,您快说。您今日身受重 伤,都是为了弟子的事赴桃花岛而起,弟子粉身碎骨,也难报师 父大恩。就只怕弟子年幼,有负师父嘱咐。”洪七公脸现喜色,问 道:“那么你是答允了?”黄蓉道:“是。请师父吩咐便是。” 洪七公颤巍巍的站起身来,双手交胸,北向躬身,说道: “祖 师爷,您手创丐帮,传到弟子手里,弟子无德无能,不能光大我 帮。今日事急,弟子不得不卸此重担。祖师爷在天之灵,要佑庇这 孩子逢凶化吉, 履险如夷,为普天下我帮受苦受难的众兄弟造 福。”说罢又躬身行礼。黄蓉初时怔怔的听着,听到后来,不由得 惊疑交集。 洪七公道:“孩子,你跪下。”黄蓉依言跪下,洪七公拿过身 边的绿竹棒,高举过头,拱了一拱,交在她手中。黄蓉惶惑无已, 问道:“师父,您叫我做丐帮的……丐帮的……”洪七公道:“正 是,我是丐帮的第十八代帮主,传到你手里,你是第十九代帮主。 现下咱们谢过祖师爷。” 黄蓉此际不敢违拗,只得学着洪七公的 765


模样,交手于胸,向北躬身。 洪七公突然咳嗽一声, 吐出一口浓痰, 却落在黄蓉的衣角 上。黄蓉暗暗伤心:“师父伤势当真沉重,连吐痰也没了力气。” 当下只是故作不见,更是不敢拂拭。 洪七公叹道:“他日众叫化 正式向你参见,少不免尚有一件肮脏事,唉,这可难为你了。”黄 蓉微微一笑,心想:“叫化子个个污秽邋遢,脏东西还怕少了?” 洪七公吁了一口长气,脸现疲色,但心头放下了一块大石, 神情甚是喜欢。黄蓉扶着他躺下。洪七公道: “现下你是帮主,我 成了帮中的长老。长老虽受帮主崇敬,但于帮中事务,须奉帮主 号令处分,这是历代祖师爷传下的规矩,万万违背不得。只要丐 帮的帮主传下令来,普天下的乞丐须得凛遵。” 黄蓉又愁又急,心想: “在这荒岛之上,不知何年何月方能 回归中土。况且靖哥哥既死,我也不想活了,师父忽然叫我做甚 么帮主,统率天下的乞丐,这真是从何说起呢?”但眼见师父伤 重,不能更增他烦忧,他嘱咐甚么,只得一切答应。 洪七公又道: “今年七月十五,本帮四大长老及各路首领在 洞庭湖畔的岳阳城聚会,本来为的是听我指定帮主的继承人。只 要你持这竹棒去,众兄弟自然明白我的意思。帮内一切事务有四 大长老襄助,我也不必多嘱,只是平白无端的把你好好一个女娃 儿送入了肮脏的叫化堆里,可当真委屈了你。”说着哈哈大笑,这 一下带动了身上创伤,笑声未毕,跟着不住大咳起来,黄蓉在他 背上轻轻按摩,过了好一阵子方才止咳。 洪七公叹道: “老叫化真的不中用了,唉,也不知何时何刻 归位,得赶紧把打狗棒法传你才是。” 黄蓉心想这棒法名字怎地 恁般难听?又想凭他多凶猛的狗子,也必是一掌击毙,何必学甚 么打狗棒法,但见师父说得郑重,只得唯唯答应。 洪七公微笑道: “你虽做了帮主,也不必改变本性,你爱顽 766


皮胡闹,仍然顽皮胡闹便是,咱们所以要做叫化,就贪图个无拘 无束、自由自在,若是这个也不成,那个又不行,干么不去做官做 财主?你心中瞧不起打狗棒法,就爽爽快快的说出来罢!” 黄蓉 笑道: “弟子心想那狗子有多大能耐,何必另创一套棒法?”洪 七公道: “现下你做了叫化儿的头子,就得像叫化一般想事。你 衣衫光鲜,一副富家小姐的模样,那狗子瞧着你摇头摆尾还来不 及, 怎用得着你去打它?可是穷叫化撞着狗子却就惨啦。 自古 道:穷人无棒被犬欺。你没做过穷人,不知道穷人的苦处。” 黄蓉拍手笑道: “这一次师父你可说错啦! ” 洪七公愕然 道:“怎么不对?”黄蓉道:“今年三月间,我逃出桃花岛到北方 去玩,就扮了个小叫化儿。一路上有恶狗要来咬我,给我兜屁股 一脚,就挟着尾巴逃啦。”洪七公道: “是啊,要是狗子太凶,踢它 不得,就须得用棒来打。”黄蓉寻思:“有甚么狗子这样凶?”突 然领悟,叫道: “啊,是了,坏人也是恶狗。”洪七公微笑道: “你 真是聪明。若是……”他本想说郭靖必然不懂,但心中一酸,住口 不语了。 黄蓉听他只说了半句,又见到他脸上神色,便料到他心中念 头,胸口一阵剧烈悲恸,若在平时,已然放声大哭,但此刻洪七公 要凭自己照料,反而自己成了大人而师父犹似小儿一般,全副重 担都已放在自己肩头,只得强自忍住,转过了头,泪水却已扑簌 簌的掉了下来。 洪七公心中和她是一般的伤痛,明知劝慰无用,只有且说正 事,便道: “这三十六路打狗棒法是我帮开帮祖师爷所创,历来是 前任帮主传后任帮主, 决不传给第二个人。 我帮第三任帮主的 武功尤胜开帮祖师,他在这路棒法中更加入无数奥妙变化。数百 年来,我帮逢到危难关头,帮主亲自出马,往往便仗这打狗棒法 除奸杀敌,镇慑群邪。” 767


黄蓉不禁神往,轻轻叹了口气,问道: “师父,您在船上与西 毒比武,干么不用出来?”洪七公道:“用这棒法是我帮的大事, 况且即使不用,西毒也未必胜得了我。谁料到他如此卑鄙无耻, 我救他性命,他却反在背后伤我。”黄蓉见师父神色黯然,要分他 的心,忙道: “师父,您将棒法教会蓉儿,我去杀了西毒,给您报 仇。” 洪七公淡淡一笑,捡起地下一根枯柴,身子斜倚石壁,口中 传诀,手上比划,将三十六路棒法一路路的都授了她。他知黄蓉 聪敏异常,又怕自己命不久长,是以一口气的传授完毕。那打狗 棒法名字虽然陋俗,但变化精微,招术奇妙,实是古往今来武学 中的第一等功夫,若非如此,焉能作为丐帮帮主历代相传的镇帮 之宝?黄蓉纵然绝顶聪明,也只记得个大要,其中玄奥之处,一 时之间却哪能领会得了? 等到传毕,洪七公叹了一口气,汗水涔涔而下,说道: “我教 得太过简略,到底不好,可是……可是也只能这样了。” “啊哟”了 一声,斜身倒地,晕了过去。黄蓉大惊,连叫: “师父,师父!”抢 上去扶时,只觉他手足冰冷,气若游丝,眼见是不中用了。 黄蓉在数日之间迭遭变故,伏在师父胸口一时却哭不出来, 耳听得他一颗心还在微微跳动,忙伸掌在他胸口用力一掀一放, 以助呼吸,就在这紧急关头,忽听得身后有声轻响,一只手伸过 来拿她手腕。她全神贯注的相救师父,欧阳克何时进来,竟是全 不知晓,这时她忘了身后站着的是一头豺狼,却回头道: “师父 不成啦,快想法子救他。” 欧阳克见她回眸求恳, 一双大眼中含着眼泪, 神情楚楚可 怜,心中不由得一荡,俯身看洪七公时,见他脸如白纸,两眼上 翻,心下更喜。他与黄蓉相距不到半尺,只感到她吹气如兰,闻 到的尽是她肌肤上的香气,几缕柔发在她脸上掠过,心中痒痒的再 768


也忍耐不住,伸左臂就去搂她纤腰。 黄蓉一惊,沉肘反掌,用力拍出,乘他转头闪避,已自跃起身 来。欧阳克原本忌惮洪七公了得,不敢对黄蓉用强,这时见他神 危力竭,十成中倒已死了九成半,再无顾忌,晃身拦在洞口,笑 道: “好妹子,我对旁人决不动蛮,但你如此美貌,我实在熬不得 了,你让我亲一亲。”说着张开左臂,一步步的逼将过来。 黄蓉吓得心中怦怦乱跳,寻思: “今日之险,又远过赵王府 之时,看来只有自求了断,只是不手刃此獠,总不甘心。”一翻手, 将钢刺与钢针都拿在手中。 欧阳克脸露微笑, 脱下长衣当作兵 器,又逼近了两步。黄蓉站着不动,待他又跨出一步,足底尚未着 地之际,身子倏地向左横闪。欧阳克跟着过来,黄蓉左手一扬,见 他挥起长衣抵挡钢针,身子已是如箭离弦,急向洞外奔去。 哪知她身法快,欧阳克更快。黄蓉只感身后风声劲急,敌人 掌力已递到自己背心。她身穿软猬甲,原不怕敌人伤害,何况早 存必死之心,但求伤敌,不救自身,当下不挡不架,反手一刺,插 向他胸膛。欧阳克本就不欲伤她,这一掌原是虚招,存心要戏弄 她一番,累她个筋疲力尽,见她钢刺戳来,伸臂往她腕上轻格,已 将她这一刺化解了,同时身随步转,抢在外门,又将黄蓉逼在洞 内。但洞口狭隘,转身不开,黄蓉的出手又是招招狠辣的拚命之 着,她只攻不守,武功犹如增强了一倍。欧阳克功夫虽高出她甚 多,只因存了个舍不得伤害之心,动上手就感处处掣肘。 转眼间两人拆了五六十招,黄蓉已迭遇凶险。她的功夫得自 父亲的亲传,欧阳克则是叔父所传。黄药师与欧阳锋的武功本来 不相伯仲,可是黄蓉还只盈盈十五,欧阳克却已年过三旬,两人 学艺的时日相差几达二十年,何况男女体力终究有别,而黄蓉学 武又不若欧阳克勤勉,她后来虽得洪七公教了几套武功,但学过 便算,此后也没好好练习,是以欧阳克虽然身上负伤,却仍然大 769


占上风。 酣斗中黄蓉忽然向前疾扑, 反手掷出钢针, 欧阳克挥衣挡 开,黄蓉猛然窜上,举蛾眉刺疾刺他右肩。欧阳克右臂折断,使不 出力,左臂穿上待要招架,黄蓉的钢刺在手中疾转半圈,方向已 变,噗的一声,已插进他的伤臂。 黄蓉心中正自一喜,忽感手腕酸麻,当啷一声,钢刺掉在地 下,原来腕上穴道已被点中。欧阳克出手迅捷之极,见她转身要 逃,左臂伸了两伸,已将她左足踝上三寸的“悬钟穴”、右足内踝 上七寸的“中都穴”先后点中。黄蓉又跨出两步,俯面摔下。欧阳 克纵身而上,抢先将长衣垫在地下,笑道:“啊哟,别摔痛了。” 黄蓉这一跌下去,左手钢针反掷,以防敌人扑来,随即跃起, 哪知双腿麻木,竟自不听使唤,身子离地尺许,又复跌下。欧阳 克伸手过来相扶。黄蓉只剩了左手还能动弹,随手一拳,但在慌乱 之中,这一拳软弱无力,欧阳克一笑,又点中了她左腕穴道。 这一来黄蓉四肢酸麻,就如被绳索缚住了一般,心中自悔: “刚才我不举刺自戕,现下可是求死不得了。”霎时五内如焚,眼 前一黑,晕了过去。欧阳克柔声安慰:“别怕,别怕!”伸手便要 相抱。 忽听得头顶有人冷冷的道:“你要死还是要活?” 欧阳克大 吃一惊,急忙回头,只见洪七公拄棒站在洞口,冷眼斜睨,这一下 只吓得魂飞魄散,叔父从前所说王重阳从棺中跃出、假死伤人的 事,如电光般在脑中一闪,暗叫: “老叫化原来装死,今日我命休 矣!” 洪七公的本事自己曾领教过多次,可万万不是他的对手, 惊慌之下,双膝跪地,说道: “侄儿跟黄家妹子闹着玩,决无歹 意。洪伯父请勿生气。” 洪七公哼了一声,骂道: “臭贼,还不把她穴道解开,难道要 老叫化动手么?”欧阳克连声答应,忙解开黄蓉四肢的穴道。洪 770


七公沉着嗓子道: “你再踏进洞门一步,休怪老叫化无情。快给 我滚出去!” 说着身子一侧。欧阳克如遇大赦,一溜烟的奔了出 去。 黄蓉悠悠醒来,如在梦寐。洪七公再也支撑不住,一交直摔 下去。黄蓉又惊又喜,忙抢上扶起,只见他满口鲜血,吐出三颗门 牙。黄蓉暗自伤神: “师父本来是绝世的武功,这时一交摔倒,竟 把牙齿也撞落了。” 洪七公手掌中托着三颗牙齿, 笑道:“牙齿啊牙齿,你不负 我,给老叫化咬过普天下的珍馐美味。看来老叫化天年已尽,你 先要离我而去了!” 他这次受伤,实是沉重之极,所中蛇毒既十 分厉害,背上筋脉更被欧阳锋一掌震得支离破碎,幸而他武功深 湛,这才不致当场毙命,但全身劲力全失,比之不会武的常人尚 且不如。黄蓉穴道被点,洪七公其实已无力给她解开,仗着昔时 的威风,才逼着欧阳克解穴。他见黄蓉脸露哀戚之色,劝慰道: “不用担心。老叫化余威尚在,那臭贼再也不敢来惹你了。” 黄蓉寻思: “我在洞内,那贼子确是不敢再来,但饮水食物 从哪儿来?”她本来满腹智计,但适才身遭大险,心慌意乱,兀自 不曾宁定。 洪七公见她沉吟,问道:“你在想寻食的法门,是不 是?” 黄蓉点了点头。洪七公道: “你扶我到海滩上去晒晒太 阳。”黄蓉立时领悟,拍手笑道: “好啊,咱们捉鱼吃。”当下让洪 七公伏在她肩头,慢慢走到海边。 这日天气晴朗,海面有如一块无边无际的缎子,在清风下微 微颤动。黄蓉心道:“倘若这真是一块大蓝缎子,伸手抚摸上去, 定然温软光滑, 舒服得很。”阳光照在身上,两人都为之精神一 爽。 欧阳克站在远处一块岩边, 看到两人出来, 忙又逃远十余 771


丈,见他们不追,这才站定,目不转瞬的望着两人。 洪七公和黄蓉都暗自发愁: “这贼子十分乖巧,时刻一久, 必定给他瞧出破绽。” 但这时也顾不得许多,洪七公倚在岩石上 坐倒,黄蓉折了一根树枝作为钓杆,剥了一长条树皮当钓丝,囊 中钢针有的是,弯了一枚作钩,在海滩上检些小蟹小虾作饵,海 中水族繁多,不多时便钓到三尾斤来重的花鱼。黄蓉用烧叫化鸡 之法,煮熟了与师父饱餐了一顿。 休息了一阵,洪七公叫黄蓉把打狗棒法一路路的使将出来, 自己斜倚在岩石旁指点。黄蓉于这棒法的精微变化,攻合之道, 又领悟了不少。傍晚时分,她练得热了,除去外衣,跳到海中去洗 个澡,在碧波中上下来去,忽发痴想: “听说海底有个龙宫,海龙 王的女儿甚是美貌,靖哥哥可是到了龙宫中去么?” 她不住向下潜水,忽然左脚踝上一下疼痛,急忙缩脚,但左 脚已被甚么东西牢牢挟住,竟然提不起来。她自幼在海中嬉戏, 知道必是大蚌,也不惊慌,弯腰伸手摸去,不由得吓了一跳,那蚌 竟有小圆桌面大小,桃花岛畔海中可从没如此大蚌,当下双手伸 入蚌壳,运劲两下一分。那大蚌的力道奇强,双手这么分扳,竟然 奈何它不得。蚌壳反而挟得越紧,脚上更加痛了。黄蓉双手压水, 想把那蚌带出海面,再作计较,岂知道这蚌重达二三百斤,在海 底年深日久,蚌壳已与礁石胶结牢固,哪里拖它得动? 黄蓉几下挣扎,脚上越痛,心下惊慌,不禁喝了两口咸水,心 想: “我本来就不想活了,只是让师父孤零零的在这荒岛之上, 受那贼子相欺,我死了也不瞑目。”危急中捧起一块大石,往蚌壳 上撞去,但蚌壳坚厚,在水中又使不出力,击了数下,蚌壳竟然纹 丝不动。那蚌受击,肌带更是收得紧了,黄蓉又吃了口水,蓦地想 起一事,忙抛下大石,抓起一把海沙投入蚌壳的缝中。果然蚌贝 之类最怕细沙小石,觉有海沙进来,急忙张开甲壳,要把海沙吐 772


出壳去。黄蓉感到脚踝上松了,立即缩上,手足齐施,升上海面, 深深吸了口气。 洪七公见她潜水久不上来, 焦急异常, 知道必已在海底遇 险,要待入海援救,苦于步履艰难,水性又是平平,只慌得连连搓 手,突见黄蓉的头在海面钻起,不由得喜极而呼。 黄蓉向师父挥了挥手,又再潜至海底。这次她有了提防,落 足在离大蚌两尺之处,拿住蚌壳左右摇晃,震松蚌壳与礁石间的 胶结,将巨蚌托了上来。她足下踏水,将巨蚌推到海滩浅水之处。 蚌身半出海面,失了浮力,重量大增,黄蓉举之不动,上岸来搬了 一块大石,将蚌壳打得稀烂,才出了这口恶气,只见足踝上被蚌 挟出了一条深深血痕,想起适才之险,不觉打了个寒噤。 这晚上师徒二人就以蚌肉为食,滋味倒也甚是鲜美。 次日清晨,洪七公醒来,只觉身上疼痛大为减轻,微微运几 口气,胸腹之间甚感受用,不禁“咦”了一声。黄蓉翻身坐起,问 道:“师父,怎地?”洪七公道:“睡了一晚,我伤势竟是大有起 色。”黄蓉大喜,叫道:“必是吃了那大蚌肉能治伤。” 洪七公笑 道: “蚌肉治伤是不能的,只是味道鲜美,治得了你师父的口。我 的口治好了,于伤势自也不无小补。”黄蓉嘻嘻一笑,疾冲出洞, 奔到海滩去割昨日剩下的蚌肉。 一时心下喜欢,却忘了提防欧阳克,刚割下两大块蚌肉,忽 见一个人影投在地下,正自缓缓行近。黄蓉弯腰抓起一把蚌壳碎 片向后掷出,双足一登,跃出丈余,站在海边。 欧阳克冷眼旁观了一日, 瞧着洪七公的动静, 越来越是起 疑,料定他必是受伤极重,行走不得,但要闯进洞去,却也无此胆 量,当下逼上前去,笑道: “好妹子,别走,我有话跟你说。”黄蓉 道:“人家不理你,偏要来纠缠不清,也不怕丑。”说着伸手刮脸 羞他。 773


欧阳克见她一副女儿情态, 脸上全无惧色, 不由得心痒难 搔,走近两步,笑道: “都是你自己不好,谁教你生得这么俊,引 得人家非缠着你不可。”黄蓉笑道:“我说不理你就不理,你赞我 讨好我也没用。” 欧阳克又走近一步, 笑道:“我不信,偏要试 试。” 黄蓉脸色一沉,说道: “你再走过来一步,我叫师父来揍 你。”欧阳克笑道:“算了罢,老叫化还能走路?我去背他出来, 好不好?”黄蓉暗吃一惊,退了两步。欧阳克笑道: “你爱跳到海 里就跳,我只在岸上等着。瞧你在海里浸得久呢,还是我在岸上 待得久?” 黄蓉叫道: “好,你欺侮我,我永远不理睬你。”转身就跑,只 奔出几步,忽然在石上一绊,“啊哟”一声,摔倒在地。欧阳克料她 使奸,笑道:“你越是顽皮胡闹,我越是喜欢。”除下长衣拿在手 中,以防她突放钢针,然后缓缓走近。黄蓉叫道: “别过来。”挣扎 着站起,只走得三步.又摔了下去。这一次竟是摔得极重,上半身 倒在海中,似乎晕了过去,半晌不动。欧阳克心道: “这丫头诡计 多端,我偏不上你当。你一身武功,好端端地怎会突然摔倒,晕了 过去?”站定了观看动静。 过了一盏茶功夫,但见她仍是动也不动,自头至胸,全都浸 在水中。欧阳克担心起来: “这可真是晕过去了,我再不救,美人 儿要活生生溺死啦。”抢上前去伸手拉她的脚。一拉之下,登时吓 了一跳,只感到她全身僵硬,急忙俯身水面,去抱她起来,刚将她 身子抱起,黄蓉双手急拢,已搂住他双腿,喝道:“下去!”欧阳 克站立不稳,被她一拖一摔,两人同时跌入海里。 身入水中,欧阳克武功再高,却也已施展不出,心道: “我虽 步步提防,还是着了小丫头的道儿,这番我命休矣!” 黄蓉计谋 得售,心花怒放,只是把他往深水处推去,将他的头揿在水中。欧 阳克但觉咸水从口中咕嘟咕嘟的直灌进来,天旋地转,不知身在 774


何处,伸手乱拉乱抓, 要想拉住黄蓉。 但她早已留神,尽在他 周身游动,哪能被他抓住? 慌乱之中,欧阳克又吃了几口水,身往下沉,双足踏到了海 底。他武功卓绝,为人又甚机敏,只因不识水性,身子飘在水中时 一筹莫展,脚下既触到了实地,神智顿清,只感飘飘荡荡的又再 浮上去,忙弯腰抓住海底岩石,运起内功,闭住呼吸,睁眼找寻回 归岛上的方向,但四周碧绿沉沉,不辨东西南北。他前后左右各 走数步,心想往高处走总是不错,于是手中捧了块大石,迈开大 步,往高处走去。海底礁石嶙峋,极是难行,但他仗着内功深湛, 一口气向前直奔。 黄蓉见他沉下之后不再上来,忙潜下察看,见他正在海底行 走,不觉一惊,悄悄游到他的身后,蛾眉钢刺顺着水势刺了过去。 欧阳克感到水势激荡,侧身避过,足下加快,全速而行。这时他已 感气闷异常,再也支持不住,放手抛去大石,要浮上水面吸几口 气再到海底行走,探头出水时,只见海岸已近在身旁。 黄蓉知道已奈何他不得,叹了口气,重又潜入水中。 欧阳克大难不死,湿淋淋的爬上岸来,耳晕目眩,伏在沙滩 之上,把腹中海水吐了个清光,连酸水也呕了出来,只感全身疲 软,恍如生了一场大病,喘息良久,正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 生,心一横,说道:“我先去杀了老叫化,瞧小丫头从不从我!” 话是这么说,念头是这么转,可是对洪七公终究十分忌惮, 当下调匀呼吸,养了半日神,这才疲累尽去,于是折了一根短短 的坚实树枝,代替平时用惯的点穴铁扇,放轻脚步,向岩洞走去。 他避开洞口正面,从旁悄悄走近,侧耳听了一会,洞中并无声息, 又过半晌,这才探头向洞内望去,只见洪七公盘膝坐在地下,迎 着日光,正自用功,脸上气色也不甚坏,不似身受重伤模样。 欧阳克心道:“我且试他一试,瞧他能否走动。”高声叫道: 775


“洪伯父,不好啦,不好啦。”洪七公睁眼问道: “怎么?”欧阳克 装出惊惶神色,说道:“黄家妹子追捕野兔,摔在一个深谷之中, 身受重伤,爬不上来啦。” 洪七公吃了一惊, 忙道:“快救她上 来。”欧阳克闻言大喜,心道:“若非他行走不得,怎不飞奔出去 相救?”长身走到洞口,笑道: “她千方百计的要伤我性命,我岂 能救她?你去救罢。” 洪七公眼见他的神色,已知他是伪言相欺,心道: “贼子看 破我武功已失,老叫化大限到了!”眼下之计,只有与他拚个同归 于尽, 暗暗将全身劲力运于右臂, 待他走近时舍命一击,哪知 微一运劲,背心创口忽尔剧痛,全身骨节犹如要纷纷散开一般, 但见欧阳克脸现狞笑,一步步的逼近,不禁长叹一声,闭目待死。 黄蓉见欧阳克逃上沙滩,心中发愁,寻思: “经此一役,这贼 子必是防范更严,再要算计于他,却是难上加难了。”她向海外潜 出数十丈,出水吸了口气,折而向左,潜了一阵水,探头看时,见 岛旁树木茂盛,与那边沙滩颇为不同。想起桃花岛的景象,不觉 神伤,忽然想起: “如能找个隐蔽险要的所在,与师父俩躲将起 来,那贼子一时也未必能够找到。”明知那绝非妙计,但拖得一时 好一时,说不定吉人天相,师父的伤势竟能逐渐痊可。于是离水 上岸,她不敢深入内陆,深怕遇上欧阳克时逃避不及,只在沿海 处信步而行,心想: “我从前若不贪玩,学通了爹爹的奇门五行 之术,也必有法子对付这贼子。唉,不成,爹爹将桃花岛的总图传 了给他,这贼子心思灵敏,必能参悟领会。”正想得出神,左脚踏 上了一根藤枝,脚下一绊,头顶簌簌簌一阵响,落下无数泥石。 她急忙向旁跃开,四周都是大树,背心撞在一株树上,肩头 已被几块石子打中,幸好穿着软猬甲,也未受损,抬头看时,不禁 大吃一惊,只吓得心中怦怦乱跳。 776


只见头顶是座险峻之极的悬崖 , 崖边顶上另有一座小山般 的巨岩。那岩石恰好一半搁在崖上,一半伸出崖外,左右微微晃 动,眼见时时都能掉下。崖上有无数粗藤蜿蜒盘缠,她刚才脚上 所绊的藤枝,就与巨岩旁的沙石相连。倘若踏中的是与巨岩相连 的藤枝,这块不知有几万斤重的巨岩掉将下来,立时就被压成一 团肉酱了。 那巨岩左右摆动,可是总不跌落。黄蓉提心吊胆,拣着无藤 枝之处落足,跨一步,停一步,退后了数丈,这才惊魂稍定,再抬 头瞧那悬崖与巨岩,不禁惊叹造物之奇,心想只要以一手之力, 就能将岩石拉下,可是此处人迹不到,兽踪罕至,连大鸟也没一 只, 这巨岩在悬崖上已晃动了不知几千百年, 今日仍在摇摆起 伏。悬崖旁群峰壁立,将四下里的海风都挡住了,看来今后千百 年中,这巨岩仍将在微风中摇晃不休。 黄蓉出了一会神,不敢再向前行,转身退回,要去服侍师父, 走出半里多路,忽然心念一动: “上天要杀此贼子,故尔特地生 就了这个巧机关,我怎么如此胡涂?”想到此处,喜得跃起身来, 连翻了两个空心筋斗。 她忙回到悬崖之下,细细察看地势,见崖旁都是参天古木, 若要退避,一纵之下最多只能跃出四五尺地,那巨岩击将下来, 纵然是飞鸟松鼠,只怕也难以躲闪得开。她摸出钢刺,小心翼翼 的走到崖下,看准了与巨岩相连的七八条藤枝不去触动,以钢刺 旁的利口去割切余下的数十条藤枝。她下手时屏住呼吸,又快又 稳,一割之后,这才呼吸数口,再去割第二根藤枝,只怕用力稍 大,牵动与巨岩相连的藤枝,自己立即变成一团肉饼了。等到数 十条藤枝尽数割断,已累得满身是汗,直比一场剧战尤为辛苦。 她将断枝仍然连在一起,放几堆干草做了记认,又把来去的通道 看得明白,记得清楚,这才回去,一路上哼着小曲,甚是得意。 777


将近岩洞时仍是不见欧阳克的人影 , 忽听洞中传出他得意 之极的笑声, 跟着说道:“你自负武功盖世,今日栽在公子爷手 里,心里服气么?好罢,我怜你老迈,让你三招不还手如何?你 把降龙十八掌一掌掌的都使出来罢!” 黄蓉低呼:“啊哟!”眼下局面已紧迫之极,当即高声叫道: “爹爹,爹爹,你怎么啦?啊,欧阳伯父,你也来啦!” 欧阳克在洞中将洪七公尽情嘲弄了一番,正要下手,忽听黄 蓉叫将起来,惊喜交集,心想:“怎么叔叔和黄老邪都来啦。”转 念一想: “必是那丫头要救那老叫化,胡说八道的想骗我出去。 好,反正老叫化终究逃不出我手掌,先出去瞧瞧何妨?”袍袖一 挥,转身出洞。 只见黄蓉向着海滩扬手呼叫: “爹爹,爹爹!” 欧阳克注目 远望,哪里有黄药师的人影?笑道:“妹子,你要骗我出来陪你, 我可不是出来了么?”黄蓉回眸一笑,说道: “谁爱骗你?”说着 沿海滩而奔。欧阳克笑道:“这次我有了提防,你想再拉我入海, 咱们就来试试。”说着发足追去。他轻功了得,片刻间已即追近。 黄蓉暗叫:“不妙,到不了悬崖之下,就得被他捉住。” 又奔数十丈,欧阳克更加近了。黄蓉折而向左,离海边已只 丈许。欧阳克这次已学了乖,不敢逼近,笑道: “好,咱们来玩捉 迷藏。”足下不停,心下却是全神戒备,防她再使甚么诡计。黄蓉 住足笑道:“前面有头大虫,你再追我,它一口吃了你。”欧阳克 笑道:“我也是大虫,我也要一口吃了你。”说着纵身便扑。黄蓉 格格一笑,又向前奔。 两人一前一后,不多时离悬崖已近。黄蓉越跑越快,一转弯, 高声叫道: “来罢!” 已窜到了悬崖之前,倏然间瞥眼见到海滩 上似有两个人影。在这当口她虽大感诧异,却哪敢有丝毫停留, 看准了堆着干草的断藤之处落足,三起三落,已纵到了崖底,随 778


即急掠而过。 欧阳克笑道:“大虫呢?”足下加快,如箭离弦般奔到崖前。 黄蓉落足处的藤枝已经割断,欧阳克哪知其中机关,自然踏中未 曾割断的藤枝,等于是以数百斤的力道去拉扯头顶的巨岩。 喀喀两声响过,欧阳克猛觉头顶一股疾风压将下来,抬头一 望,只吓得魂飞天外,但见半空中一座小山般的巨岩正对准了自 己压下。这巨岩离头顶尚远,但强风已逼得他喘不过气来,危急 中疾忙后跃,岂知身后都是树木,后背重重的撞到一株树上,这 一撞力道好强,喀喇一声,那树立断,碎裂的木片纷纷刺入背心。 他这时只求逃命,哪里还知疼痛,奋力跃起,巨岩离顶心已只三 尺。 在这一瞬间,已自吓得木然昏迷,忽觉领口被人抓住了向外 急拖,竟将他身子向后拉开数尺,但终究为时已晚,只听得轰的 一声巨响,欧阳克长声惨呼,眼前烟雾瀰漫,砂石横飞,浑不知这 变故如何而来,已然晕去。 黄蓉见妙计得售,惊喜无已,不提防巨岩落下时鼓动烈风, 力道强劲之极,将她向外推出,一交坐在地下,头顶砂子小石纷 纷落下。她弯下腰来,双手抱住了头,过了一阵,听砂石落下之声 已歇,睁开眼来,烟雾中却见巨岩之侧站着两人。 这一下宛在梦境,揉了揉眼睛,定睛看时,见站在身前的一 个是西毒欧阳锋,另一个却是自己念兹在兹、无时忘之的郭靖。 黄蓉大叫一声,跃起身来。郭靖也万料不到竟在此处与她相 遇,纵身向前,抱在一起。两人惊喜之下,浑忘了大敌在旁。 那日欧阳锋与郭靖在半截着了火的船上缠斗,难解难分,断 船忽沉,将二人带入了海底。深海中水力奇重,与浅海中迥不相 同,两人只觉海水从鼻中、耳中急灌进来,疼痛难当,原本互相紧 779


缠扭打的两只手不由得都松开来去按住鼻孔耳窍 。 那海底却有 一股急速异常的潜流,与海面水流的方向恰恰相反,二人不由自 主,转瞬间被潜流带出数里之外。待得郭靖竭力挣上海面来喘气 时,黑夜之中,那小舢舨已成了远处隐隐约约的一个黑点。 郭靖高声呼叫,其时黄蓉正潜在海中寻他,海上风涛极大, 相距既远,哪里还能相遇?郭靖又叫了几声,忽觉左脚一紧,接 着一个人头从水中钻出,正是欧阳锋。他只稍通水性,到了大海 之中,虽是武学大师,却也免不了慌张失措,乱划乱抓,居然抓到 了郭靖的脚,这一来自然是牢牢抓住,死命不肯放手。郭靖用力 挣扎,接着右脚也被他抓了。 两人在水中挣夺得几下,又都沉下水底。二次冒上来时郭靖 叫道:“放开我脚,我不离开你就是。”欧阳锋也知两人这般扭成 一团,势必同归于尽,于是放开了他脚,却随即抓住他右臂。郭靖 伸手托在他胁下,两人这才浮在海面。就在这时,一根巨木被浪 涛打了过来,撞向郭靖肩头。欧阳锋叫道:“小心!”郭靖反手扶 住,心中大喜,叫道: “快抱住了,别放手。”这巨木原来是一根断 桅。 二人四顾茫茫,并无片帆的影子。欧阳锋的蛇杖早已不知去 向,暗暗发愁: “若是遇上大群鲨鱼,只有如周伯通那样乱打一 番,当时有我救他,此时更有何人前来救我?” 两人在海中漂流,遇有海鱼游过身旁,便以掌力击晕,分食 生鱼渡日。古人言道:“同舟共济”,这两个本要拚个你死我活的 人,在大海之上竟然扶住半截断桅,同桅共济起来。漂流了数日, 幸喜并未遇上若何凶险 。 海中这股水流原是流向洪七公与黄蓉 所到的那座小岛,是以将舢舨送到岛上之后,过了两日,又将郭 靖和欧阳锋漂送过来。 两人上岸后躺在沙滩上喘息良久 , 忽听得远处隐隐传来笑 780


语之声,欧阳锋跃起身来,循声寻去,也真有这么巧,正遇上欧阳 克踏中机关,悬崖上的巨岩压将下来。欧阳锋横里抢去相救,虽 将侄儿拉后数尺,但欧阳克两腿还是被巨岩压住了,剧痛难当, 登时晕去。 欧阳锋惊疑不定,上下四周环视,见再无危险,这才察看侄 儿,摸了摸他的鼻息,并未毙命,运劲在巨岩上推了两下,却是纹 丝不动。他蹲下身来,运起蛤蟆神功,双手平推,吐气扬眉,阁 阁阁三声叫喊。论这三推之力,实是非同小可,但那巨岩重达数万 斤,岂是一人之力所能移动? 他俯身下去,欧阳克睁开眼来,叫了声:“叔叔!”声音甚是 微弱。欧阳锋道: “你忍着点儿。”抱起他上身,轻轻一扯,欧阳克 大叫一声,又晕了过去。巨岩压住他双腿,这一下拉扯只有令他 更加疼痛难当,身子却拉不出半分。地下是坚如金铁的厚岩,无 铲无锄,决计无法挖掘。欧阳锋瞧着只是发怔。 郭靖拉着黄蓉的手,问道:“师父呢?” 黄蓉伸手一指道: “在那边。”郭靖闻道师父无恙,心中大喜,正要她领去拜见,听得 欧阳克这一声惨叫,心下不忍,对欧阳锋道:“我来助你。”黄蓉 拉住他衣袖,说道:“咱们见师父去,别理恶人!” 欧阳锋不知一切全是她巧布的机关 , 他亲眼见到巨岩从空 跌落,这岩石重逾万斤,决非人力所能推上悬崖,但听得她阻止 郭靖相助,登时怒从心起,又听洪七公在此,不由自主的吃了一 惊,但随即想起: “老叫化吃了我那一掌,又给我毒蛇咬中,居然 还不死,算他了得,然而料得他这条老命中十成中已只剩不下一 成,又惧他何来?”眼见黄蓉与郭靖携手而去,又蹲下身来,装作 出力推岩,待两人转过弯角,对侄儿道: “放心好了,我必能想法 救你。现下你缓缓运息,只护住心脉,只当两条腿不是自己的,别 去想着。”蹑足远远跟在二人之后。只见二人伸手互搂对方腰间, 781


耳鬓厮磨,神态甚是亲热,心下愈怒,暗道: “我若不将你这两个 小鬼折磨得死不成活不了,可就枉称为西毒了。” 黄蓉带着郭靖来到岩洞之前。 郭靖扑进洞去, 大叫: “师 父。”只见洪七公闭目倚着石壁,脸色焦黄,更无半分血色。适才 他被欧阳克一逼,恼怒已极,伤势又复转恶。黄蓉忙俯身替他解 开胸口衣服,郭靖给他按摩手足。 洪七公睁眼瞧见郭靖,大喜过望,嘴角露出微笑,低声道: “靖儿,你也来啦!” 郭靖正要答言,忽听背后一声断喝:“老叫化,我也来啦。” 声音犹似金铁相击,甚是刺耳。郭靖疾忙转身,回掌护住洞门。黄 蓉抢起师父身畔的竹棒,站在郭靖身旁。欧阳锋笑道:“老叫化, 出来罢,你不出来,我可要进来啦。”郭靖与黄蓉对望了一眼,均 想:“就是豁出性命,也得阻他进洞加害师父。” 欧阳锋一声长笑,猱身而上。郭靖挥掌推出。欧阳锋侧身避 过他锋锐凌厉的掌风,抢到了他右侧,斗然间迎面一棒刺来,棒 身晃动,似是刺向上盘,却又似向下三路缠打,一时竟尔难以断 定。他心中一凛,左手向上挥格,同时右足横扫,不论对方如何变 招,都可拆开。岂知黄蓉手中竹棒抖动,竟是疾打中盘腰眼。欧阳 锋大惊,托地向后跳出,侧目斜视。 黄蓉初使打狗棒法,初出手就逼开了强敌,甚是得意。欧阳 锋万料不到这小丫头居然已学会了老叫化的精妙棒法 ,哼了一 声,纵身又上,伸手径来硬夺她手中竹棒。黄蓉将新学到的棒法 使开了,刺打盘挑,绿影飞舞,虽然不能伤得对方,但欧阳锋连出 七八招,却也始终抓不到她棒头。 郭靖又惊又喜,连叫:“好蓉儿,好棒法!”左掌右拳,从旁 夹击。欧阳锋阁阁两声怒吼,蹲下身来,呼的双掌齐出。掌力未 到,掌风已将地下尘土激起。郭靖见来势猛恶,黄蓉若是硬接,必 782


受内伤,忙在她肩上一推,两人同时让开了这一招蛤蟆功之力。 欧阳锋踏上两步,又是双掌推出。这蛤蟆功厉害无比,以洪 七公如此功夫,当日在桃花岛上也只与他打个平手,郭、黄二人 功力远为不及,当下被他逼得步步后退。欧阳锋冲进洞来,左手 反手一掌,只打得石壁上碎石簌簌而落,右手举起,虚悬在洪七 公头顶,却不击落,凝神瞧他动静。 黄蓉叫道: “我师父救你性命,你反伤他,要不要脸?”欧阳 锋伸手在洪七公胸口轻轻一推,只觉他胸口肌肉陷了进去,他内 力外功, 俱已臻炉火纯青之境, 本来周身筋肉一遇外力立生反 弹,这时却应手而陷,果然武功尽失,心下暗喜,当即抓起他身 子,喝道:“你们助我去救出我侄儿,那就饶了老叫化的性命。” 黄蓉道: “老天爷放下大石来将他压住,你是亲眼瞧见的, 谁又能救得了?你再作孽,老天爷也丢块大石下来压死你。” 郭 靖眼见欧阳锋将洪七公高高举起,作势要往地下猛掷,心知他不 过作为要胁,决不致就此加害,但总是担心,忙道: “快放下我师 父,我们助你去救人便是。” 欧阳锋挂念着侄儿, 恨不得立时就去, 但脸上却是神色如 恒,慢慢将洪七公放下。 黄蓉道:“助你救他不难,咱们可得约法三章。”欧阳锋道: “小丫头又有甚么刁难?”黄蓉道: “救了你侄儿之后,咱们同住 在这荒岛之上,你可不得再生坏心,加害我们师徒三人。”欧阳锋 心想: “我叔侄不通水性, 要回归陆地, 原须依靠两个小鬼相 助。”于是点头道: “好,在这岛上我不杀你们三人,离了此岛,那 可难说。” 黄蓉道: “那时候就算你不动手,我们可要向你动手 了。第二件,我爹爹已将我许配于他,你是亲耳所闻,亲眼所见, 此后你那侄子若是再向我啰唣, 你就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欧 阳锋“呸”了一声,道:“好,那也只限于在这岛上,一离此岛,咱 783


们走着瞧。”黄蓉微微一笑,道: “那第三件呢,我们尽力助你,可 是我们并非神仙,若是老天爷定要送你侄子性命,非人力能救, 你却不得另生枝节。” 欧阳锋怪目乱转,叫道: “若是我侄儿死了,你们三个也休 想活命,小丫头别再胡言乱语,快救我侄儿去。”窜出岩洞,往悬 崖急奔而去。 郭靖正要随去,黄蓉道:“靖哥哥,待会西毒用力推那巨岩, 你冷不防在他背后一掌,结束了他。”郭靖道:“背后伤人,太不 光明。”黄蓉嗔道:“他伤害师父,难道光明正大么?”郭靖道: “咱们言而有信,先救出他侄儿,再想法给师父报仇。”黄蓉微笑 着叹了口气,知道终究难以强逼他暗算伤人。这两日来只道他定 已死于大海之中,居然得能重逢,心中实是喜欢得便要炸开来一 般,郭靖就是有甚么十恶不赦、荒谬无理的言语举动,她也决计 丝毫不以为迕,自必尽皆依从,何况他不肯背后偷袭,虽然迂腐, 终究也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行径,当下温柔一笑,说道: “好,你 是圣人,我听你话。” 两人奔向悬崖,远远便听得欧阳克大声呻吟,声音之中极为 痛楚。欧阳锋喝道:“还不快来。”两人纵身过去与他并肩而立, 六只手一齐按在岩上。欧阳锋喝道:“起!”三人掌力齐发。巨岩 微微一晃,立即压回。欧阳克大叫一声,两眼上翻,不知死活。 欧阳锋大惊,急忙俯身,但见侄儿呼吸微弱,为了忍痛,牙齿 已把上下唇咬得全是鲜血。饶是欧阳锋身负绝顶武功,到了这地 步却也是束手无策,这巨岩是再也推不得的了,若不是一举便即 掀开,巨岩一起一落,只有把侄儿压得更惨,正自徬徨,左脚忽然 踏入湿沙之中,提起脚来,却把鞋子陷在沙中。 欧阳锋低头去拾鞋子,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潮水渐涨,海 水已淹至巨岩外五六丈之处。欧阳锋急道: “小丫头,要你师父 784


活命,得快想法子救我侄儿。” 黄蓉早在寻思,但那岩石如此沉重,荒岛之上又再无别人能 来援手,如何能将巨岩掀开?她片刻之间想到十几种法子,却没 一条顶事,听欧阳锋如此说,瞪眼道: “若是师父身上没伤,他外 家功夫登峰造极,加上他的掌力,咱们四人必能将这巨岩推开。 现下……”双手一摊,意思说实是没法。 这几句话虽是气恼之言,欧阳锋听了却也真是做声不得,心 想: “冥冥中实有天意,倘若老叫化并未受伤,他侠义心肠,必肯 出手相救。我一掌打伤了老叫化,哪知道却是打死了我的亲生儿 子。”欧阳克名虽是他侄子,实则是他与嫂子私通所生,是他的嫡 亲骨肉。欧阳锋向来心肠刚硬,此刻却也不禁胸口酸楚,回过头 来,见海水又已淹近了数尺。 欧阳克叫道: “叔叔,你一掌打死我罢。我……我实是受不 住啦。”欧阳锋从怀里拔出一把切肉的匕首,咬牙道:“你忍着点 儿,没了双腿也能活。”上前要将他被巨岩压住的双腿割断。欧阳 克惊道: “不,不,叔叔,你还是一刀杀了我的好。”欧阳锋怒道: “枉我教诲了这许多年,怎地如此没骨气?”欧阳克伸手抓胸,竭 力忍痛,不敢再说。欧阳锋见巨岩直压到侄儿腰间,当真要割断 他双腿,十九也是难以活命,一时踌躇,不敢下手。 黄蓉见西毒叔侄无言相对,都是神色凄楚,不禁心肠一软, 想起父亲在桃花岛上运石搬木之法, 叫道:“且慢!我有一个法 子在此,管不管事,却是难说。”欧阳锋喜道: “快说,快说,好姑 娘,你想出来的法子准成。” 黄蓉心想:“你救侄儿心切,不再骂我小丫头啦, 居然叫起 ‘好姑娘’来!”微微一笑,说道: “好,那就依我吩咐,咱们快割 树皮,打一条拉得起这岩石的绳索。”欧阳锋道:“谁来拉啊?” 黄蓉道:“像船上收锚那样……”欧阳锋立时领悟,叫道:“对, 785


对,用绞盘绞!” 郭靖一听黄蓉说要削树皮打索,也不问如何用法,早已拔出 短剑,纵身上树切割树皮。欧阳锋与黄蓉也即动手,片刻之间,三 人已割了数十条长条树皮下来。欧阳锋手中割切树皮,双眼只是 望着侄儿, 忽然长叹一声,说道:“不用割啦!”黄蓉奇道:“怎 么?不成么?”欧阳锋向侄儿一指,黄蓉与郭靖低头看时,只见 潮水涨得甚快,已然淹没了他大半个身子,且别说打绳索、做绞 盘,树皮尚未割够,海水早已将他浸没了。欧阳克沉在水里,动也 不动。黄蓉叫道:“别丧气,快割!”欧阳锋这横行一世的大魔头 给她如此一喝,竟然又动刀切割树皮。黄蓉跃下树去,奔到欧阳 克身旁,捧起几块大石,将他上半身扶起,把大石放在背后。这样 一来,他口鼻高了数尺,海水一时就不致淹到。 欧阳克低声道: “黄姑娘,多谢你相救。我是活不成的了,但 见到你出力救我,我是死也欢喜。” 黄蓉心中忽感歉疚,说道: “你不用谢我。这是我布下的机关,你知道么?”欧阳克低声道: “别这么大声,给叔叔听到了,他可放你不过。我早知道啦,死在 你的手里,我一点也不怨。”黄蓉叹了口气,心道:“这人虽然讨 厌,对我可真不坏。”回到树下,捡起树皮条子编结起来。 她先结成三股一条的绳索,将六根绳索结作一条粗索,然后 又将数根粗索绞成一根碗口粗细的巨缆 。 欧阳锋与郭靖不停手 的切割树皮,黄蓉不停手的搓索绞缆。三人手脚虽快,潮水却涨 得更快,巨缆还结不到一丈,潮水已涨到欧阳克口边,再结了尺 许,海水已浸没他嘴唇,只露出两个鼻孔透气了。 欧阳锋跃下地来,叫道: “你们走罢,我有话对我侄儿说。你 们已经尽力而为,我心领了。”他真也沉得住气,当此之时,仍是 镇定如恒,脸上殊无异状。 郭靖见情势无望,只得下树,与黄蓉并肩行开。走出十余丈, 786


黄蓉悄声道:“到那巨岩后面去,且听他说甚么。” 郭靖道:“这 不关咱们的事。再说,欧阳老儿必然察觉。”黄蓉道:“他侄儿一 死,多半便要来加害师父,倘能得知他心意,先可有个防备。要是 给老毒物知觉了,咱们就说是回来和他侄儿诀别。” 郭靖点了点头。两人转过弯角,绕到树后,悄悄又走回来,隐 在巨岩之后,只听欧阳锋哽咽道: “你好好去罢,我知道你的心 事,你一心要娶黄老邪的闺女为妻,我必能令你如愿。”黄蓉和郭 靖大奇,均想:“他片刻之间就死,‘我必能令你如愿’这话怎生 说?”再听欧阳锋说了几句话,两人又惊又怒,同时打了个寒噤。 原来欧阳锋说道: “我这就去杀了黄老邪的闺女,将她和你同穴 而葬。人都有死,你和她虽生不得同室,但死能同穴,也可瞑目 了。”欧阳克口在水下,已不能说话。 黄蓉捏了捏郭靖的手,两人悄悄转身,欧阳锋伤痛之际,竟 未察觉。走过转角, 郭靖怒道: “咱们去和老毒物拚个你死我 活。”黄蓉道:“和他斗智不斗力。”郭靖道:“怎生斗智?”黄蓉 道:“我正在想呢。”转过山坳,忽然见到山脚下的一丛芦苇。 黄蓉心念一动,说道: “他若不是恁地歹毒,我倒有个救他 侄儿的法子。”郭靖忙问:“怎么?”黄蓉拔出小刀,割了一根芦 管,一端放在口中, 抬头竖起芦管吸了几下。 郭靖拍手笑道: “啊,真是妙法,好蓉儿,你怎么想得出来?你说救他呢不救?” 黄蓉小嘴一扁道:“自然不救。老毒物要杀我,就让他来杀,哼, 我才不怕他呢。”但想到欧阳锋的毒辣凶狠,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此人武功高强之外,比他侄儿可机警狡猾得多,要诱他上当,着 实不是易事。郭靖不语,呆呆出神。 黄蓉拉住他手掌,柔声道: “难道你要我去救那歹人?你是 为我耽心是不是?咱们救了他,这两个歹人未必就能对咱们好 呢。”郭靖道: “话是不错,可是我念着你,也念着师父。我想老毒 787


物是一派宗师,说话总得有三分准儿。”黄蓉说道:“好,咱们先 救了他再说,行一步算一步。” 两人回过身来,绕过巨岩,只见欧阳锋站在水中,扶着侄儿。 他见郭、黄二人走近,眼露凶光,显见就要动手杀人,喝道: “叫 你们走开,又回来干么?”黄蓉在一块岩石上坐下,笑吟吟的道: “我来瞧瞧他死了没有?”欧阳锋厉声道:“死便怎地,活又怎 地?”黄蓉叹道:“要是死了,就没法子啦!” 欧阳锋立时从水中跃起,急道:“好……好姑娘,他没死,你有 法子救他,快说,快……快说。”黄蓉将手中芦管递了过去,道: “你把这管子插入他口中,只怕就死不了。”欧阳锋大喜,抢过芦 管,跃到水中,急忙插在侄儿嘴里。这时海水已淹没欧阳克的鼻 孔,他正在呼出胸中最后的几口气,耳朵却尚在水面,听得叔父 与黄蓉的对答,芦管伸到口边,急忙衔住,猛力吸了几口,真是 说不出的舒畅,这一下死里逃生,连腿上的痛楚也忘怀了。 欧阳锋叫道: “快,快,咱们再来结绳。”黄蓉笑道: “欧阳伯 伯,你要将我杀了,给你侄儿殉葬,是不是?”欧阳锋一惊,脸上 变色,心道:“怎么我的话给她听去啦?”黄蓉笑道: “你杀了 我, 若是你自己也遇上了甚么三灾六难, 又有谁来想法子救 你?”欧阳锋这时有求于她,只好任她奚落,只当没有听见,又纵 上树去切割树皮。 三人忙了一个多时辰,已结成一条三十余丈长的巨缆,潮水 也已涨到悬崖脚下,将巨岩浸没了大半。欧阳克的头顶淹在水面 之下数尺,只露出一根芦管透气。欧阳锋不放心,不时伸手到水 底下去探他脉搏。 又过小半个时辰,海水渐退,欧阳克顶上头发慢慢从水面现 出。黄蓉比了比巨缆的长度,叫道: “够啦,现下我要四根大木做 绞盘。”欧阳锋心下踌躇,暗想在这荒岛之上,别说斧凿锤刨,连 788


一把大刀也没有,如何能做绞盘?只得问道: “怎生做法?”黄蓉 道:“你别管,把木材找来便是。” 欧阳锋生怕她使起性来,撒手不管,当下不敢再问,奔到四 棵海碗口粗细的树旁,蹲下身子,使出蛤蟆功来,每棵树被他奋 力推了几下,登时齐腰折断。郭靖与黄蓉见他内劲如此凌厉,不 觉相顾咋舌。欧阳锋找到一块长长扁扁的岩石,运劲将树干上的 枝叶削去,拖来交给黄蓉。 这时黄蓉与郭靖已将大缆的一端牢牢缚在巨岩左首三株大树 根上, 将大缆绕过巨岩, 拉到右首的一株大松树边上。那是株 数百岁的古松,参天而起,三四人合抱也围不过来。黄蓉道: “这 颗松树对付得了那块大岩石罢?”欧阳锋点了点头。 黄蓉命他再结一条九股树皮索 , 将四根树干围着古松缚成 井字之形,再将大缆绕在其上。欧阳锋赞道: “好姑娘,你真聪 明,那才叫做家学渊源,有其父必有其女。”黄蓉笑道:“那怎及 得上你家侄少爷?动手绞罢!” 三人当即动手,将古松当作支柱,推动井字形树干,大缆盘 在古松树干上,慢慢缩短,巨岩就一分一分的抬了起来。 此时太阳已沉到西边海面,半天红霞,海上道道金光,极为 壮观。潮水早已退落,欧阳克陷身在泥浆之中,眼睁睁的望着身 上的巨岩,只见它微微晃动,压得大缆格格作响,心中又是焦急, 又是欢喜。 那四根树干所作的井字形绞盘转一个圈,巨岩只抬起半寸。 古松簌簌而抖,受力极重,针叶纷纷跌落,大缆直嵌入树身之中。 欧阳锋素来不信天道,不信鬼神,此时心中却暗暗祷祝,岂知心 愿许到十七八个时,突然间嘭的一声猛响,大缆断为两截,缆上 树皮碎片四下飞舞,巨岩重又压回,只压得欧阳克叫也叫不出声 来。绞盘急速倒转,将黄蓉推得直摔出去,倒在地下。郭靖忙抢上 789


扶起。 到了这地步,欧阳锋固然沮丧已极,黄蓉也是脸上难有欢容 了。 郭靖道: “咱们把这条缆续起,再结一条大缆,两条缆一起来 绞。” 欧阳锋摇头道:“那更难绞动,咱三个人干不了。”郭靖自 言自语: “有人相帮就好啦!” 欧阳锋怒目而视, 斥道: “废 话!”他明知郭靖这句话出于好心,但沮丧之下,暴躁已极。 黄蓉出了一会神,忽地跳了起来,拍手笑道: “对,对,有人 相帮。”郭靖喜问: “怎么会有人来相帮?”黄蓉道: “嗯,只可惜 欧阳大哥要多吃一天苦,须得明儿潮水涨时才能脱身。” 欧阳锋 与郭靖望着她,茫然不解,各自寻思: “岂难道明儿潮水涨时,会 有人前来相助?” 黄蓉笑道:“累了一天,可饿得狠啦,找些吃的再说。”欧阳 锋道:“姑娘,你说明儿有人前来相助,此话怎样讲?”黄蓉道: “明日此时,欧阳大哥身上的大石必已除去。此刻却是天机不可 泄漏。”欧阳锋见她说得着实,心下将信将疑,但若不信,也无别 法,只得守在侄儿身旁。 郭靖和黄蓉打了几只野兔,烤熟了分一只给欧阳叔侄,与洪 七公在岩洞中吃着兔肉,互道别来之情。 郭靖听黄蓉说那巨岩机关原来是她所布,不禁又惊又喜。三 人知道欧阳锋为了相救侄儿,这时必定不敢过来侵犯,只在洞口 烧一堆枯柴阻挡野兽,当晚睡得甚是酣畅。 次日天刚黎明, 郭靖睁眼即见洞口有个人影一闪, 急忙跃 起,只见欧阳锋站在洞外,低声道: “黄姑娘醒了么?”黄蓉在郭 靖跃起时已经醒来,听得欧阳锋询问,却又闭上双眼,呼吸沉重, 装作睡得正香。郭靖低声道:“还没呢。有甚么事?”欧阳锋道: 790


“等她醒了,就请她过来救人。”郭靖道: “是了。”洪七公接口道: “我给她喝了‘百日醉’的美酒,又点了她的昏睡穴,三个月之内, 只怕难以醒转。”欧阳锋一怔,洪七公哈哈大笑起来。欧阳锋知是 说笑,含怒离开。 黄蓉坐起身来,笑道: “此时不气气老毒物,更待何时?”慢 条斯理的梳头洗脸,整理衣衫,又去钓鱼打兔,烧烤早餐。欧阳锋 来回走了七八趟,急得犹似热锅上蚂蚁一般。 郭靖道: “蓉儿,潮水涨时,当真有人前来相助么?”黄蓉 道:“你相信会有人来么?”郭靖摇头道:“我不大信。” 黄蓉笑 道:“我也不信。”郭靖惊道:“你是欺骗老毒物?”黄蓉道:“倒 也不是骗他,潮水涨时,我自有法子救人。”郭靖知她智计极多, 也不再问。两人在海滩旁捡拾花纹斑斓的贝壳玩耍。 黄蓉自幼无伴,桃花岛沙滩上、海礁间贝壳虽多,独自捡拾, 却也索然无味,现下有郭靖相陪,自然是兴高采烈。两人比赛拣 贝壳,瞧谁拣得又多又美。每人衣兜里都拣了一大堆,海滩上笑 声不绝。 玩了一阵,黄蓉道:“靖哥哥,你头发乱成这个样子啦,来, 我给你梳梳。”两人并肩坐在一块岩石上。 黄蓉从怀里取出一柄 小小的镶金玉梳,将郭靖的头发打散,细细梳顺,叹了口气,道: “怎生想个法儿将西毒叔侄赶走,咱俩和师父三人就住在这岛上 不走了,岂不是好?”郭靖道: “我就是想妈,还有六位恩师。”黄 蓉道: “嗯,还有我爹爹。”过了一阵,又道: “不知穆姊姊现下怎 么了? 师父叫我做丐帮的帮主, 我倒有点儿想念那些小叫化 了。”郭靖笑道:“看来还是想法儿回去的好。” 黄蓉将他头发梳好,挽了个髻子。 郭靖道:“你这般给我梳 头,真像我妈。”黄蓉笑道: “那你叫我声妈。”郭靖笑着不语。黄 蓉伸手到他腋窝里呵痒,笑问: “你叫不叫?”郭靖笑着跳起,头 791


发又弄乱了。黄蓉笑道: “不叫就不叫,谁希罕了?你道将来没人 叫我妈?快坐下。” 郭靖依言坐下,黄蓉又给他挽髻,轻轻拂去 他头发上的细沙, 心中对他爱极, 低下头来在他后颈中轻轻一 吻,想起昨日与欧阳锋动手,郭靖见到自己初学乍练的打狗棒法 时满脸的欢喜赞叹,当下便想将这路棒法教他。她只要见到郭靖 武功增强,可比自己学会甚么本事还更喜欢得多。要知她既是黄 药师之女,自幼便有无穷无尽的才技摆在她眼前,再精妙的武功 她也不会觉得十分希罕,犹如大富大贵人家的子弟,自不如何将 金银珠宝瞧在眼里。 但随即想到: “这路棒法只丐帮的帮主能 学,我可不能传给他。” 问道: “靖哥哥,你想不想当丐帮的帮 主?” 郭靖道: “师父叫你当帮主,你怎么又来问我?”说着转过 头来。 黄蓉道:“我这样一个年轻女孩儿,当丐帮的帮主实在不 像。不如我把这帮主之位转手传了给你。你这么威风凛凛的一站 出来,那些大叫化、小叫化、不大不小的中叫化便都服了你啦。再 说, 你当了丐帮帮主, 这路神妙之极的打狗棒法,就可教给你 了。”郭靖连连摇头,道: “不成,不成。我当不来帮主。我甚么主 意都想不出,别说帮中的大事,就是小事我也办不了。” 黄蓉心想这话倒也不错,师父临危之际以帮主之位相传,虽 说是迫不得已,却也定然想到自己年纪虽小,却是才智过人,处 事决疑,未必便比帮中的长老们差了,否则的话,大可命自己持 这棒去立旁人为帮主,再将棒法转授给他,当这帮主,终究不是 傻里傻气的单凭会使降龙十八掌与打狗棒法便成, 于是笑道: “你不当就不当。只可惜这路打狗棒法你便学不到了。”郭靖道: “你会得使,跟我会使还不是一样。” 黄蓉听他这句话中深情流露,心下感动,过了一会,说道: “只盼师父身上的伤能好,我再把这帮主的位子传还给他。那时 792


……那时……”她本想说“那时我和你结成了夫妻”,但这句话终 究说不出口, 转口问道: “靖哥哥,怎样才会生孩子,你知道 么?”郭靖道: “我知道。”黄蓉道: “你倒说说看。”郭靖道: “人 家结成夫妻,那就生孩子。”黄蓉道:“这个我也知道。为甚么结 了夫妻就生孩子?”郭靖道: “那我可不知道啦,蓉儿,你说给我 听。”黄蓉道:“我也说不上。我问过爹爹,他说孩子是从臂窝里 钻出来的。” 郭靖正待再问端详,忽听身后一个破钹似的声音喝道: “生 孩子的事,你们大了自然知道。潮水就快涨啦!”黄蓉“啊”的一 声,跳了起来,没料到欧阳锋一直悄悄的在旁窥伺,她虽不明男 女之事,但也知说这种话给人听去甚是羞耻,不禁脸蛋儿胀得飞 红,拔足便向悬崖飞奔,两人随后跟去。 欧阳克给巨岩压了一日一夜,已是气若游丝。 欧阳锋板着脸道:“黄姑娘, 你说潮水涨时有人前来相助,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黄蓉道:“我爹爹精通阴阳五行之术,他女 儿自然也会三分, 虽然及不上黄老邪, 但这一点儿未卜先知之 术,又算得了甚么。”欧阳锋素知黄药师之能,脱口道:“是你爹 爹要来么?那好极了。”黄蓉哼了一声,道:“这些些小事,何必 惊动我爹爹?再说,我爹爹见到你害我师父,岂肯饶你?我爹爹 再加上我们两个,你打得过吗?你又喜欢甚么?”欧阳锋被她抢 白得无言可对,沉吟不语。 黄蓉对郭靖道: “靖哥哥,去弄些树干来,越多越好,要拣大 的。”郭靖应声而去。黄蓉将昨日断了的大缆结起,又割切树皮结 索。欧阳锋问她到底是否黄药师会来,还是另有旁人,连问几次, 她只是昂起了头哼曲儿,毫不理会。 欧阳锋虽感没趣,但见黄蓉神色轻松,显是成竹在胸,当下 又多了几分指望,于是去帮着折树。他见郭靖使出降龙十八掌掌 793


法, 只几下就把一株碗口粗细的柏树震断,心想:“这小子功夫 实是了得,兼之又熟读《九阴真经》,留着终是祸胎。”心中暗暗盘 算,不论侄儿能否得救,终须将他除去;当下在两株相距约莫三 尺的柏树之间蹲下,双手弯曲,一手撑住一株树干,阁的一声大 叫,双手挺出,两株柏树一齐断了。 郭靖甚是惊佩,说道: “欧阳世伯,不知几时我才得练到您 这样的功夫。”欧阳锋不答,脸色阴沉,脸颊上两块肉微微牵动, 心道:“等你来世再练罢。” 两人抱了十多条木料到悬崖之下。欧阳锋凝目向海心张望, 却哪里有片帆孤樯的影子。黄蓉忽道:“瞧甚么?没人来的。”欧 阳锋又惊又怒,叫道:“你说没人来?”黄蓉道:“这是个荒岛, 自然没人来。”欧阳锋气塞胸臆,一时说不出话,右手蓄劲,只待 杀人。 黄蓉正眼也不去瞧他,转头问郭靖道: “靖哥哥,你最多举 得起几斤?”郭靖道: “总是四百斤上下罢。”黄蓉道: “嗯,六百 斤的石头,你准是举不起的了?”郭靖道:“那一定不成。”黄蓉 道:“若是水中一块六百斤的石头呢?” 欧阳锋立时醒悟,大喜叫道:“对,对,一点儿不错!”郭靖 却尚未领会。 欧阳锋道:“潮水涨时,把这直娘贼的大岩浸没大 半,那时岩石就轻了,咱们再来盘绞,准能成功。”黄蓉冷冷的道: “那时潮水将松树也浸没大半,你在水底干得了活么?”欧阳锋 咬牙道: “那就拚命罢。”黄蓉道: “哼,也不用这么蛮干。你将这 些树干都去缚在大岩石上。” 此言一出,居然连郭靖也明白了,高声欢呼,与欧阳锋一齐 动手, 将十多条大木用绳索缚在岩石周围。 欧阳锋只怕浮力不 足,又去折了七八条大木来缚上,然后又与郭靖合力将昨天断了 的大缆续起。黄蓉在一旁微笑不语,瞧着两人忙碌,不到一个时 794


辰,一切全已就绪,只待潮水上涨。黄蓉与郭靖自去伴陪师父。 等到午后,眼见太阳偏西,潮水起始上涨,欧阳锋奔来邀了 郭黄二人,再到悬崖之下。又等了良久,潮水涨至齐腹,三人站在 水中,再将那大缆绕在大松树上,推动井字形绞盘。这一次巨岩 上缚了不少大木,浮力大增,每一条大木便等如是几个大力士在 水中帮同抬起巨岩,再则岩在水中,本身份量便已轻了不少,三 人也没费好大的劲,就将巨岩绞松动了。再绞了数转,欧阳锋凝 住呼吸,钻到水底下去抱住侄儿,轻轻一拉,就将他抱上水面。 郭靖见救人成功,情不自禁的喝起彩来。黄蓉也是连连拍手, 却忘了这陷人的机关原本是她自己布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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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蓉跃上树枝坐稳,叫道:“发炮!” 郭 靖手一放,她身子向前急弹而出,笔直飞去, 在空中接连翻了两个筋斗, 在离木筏数丈处 轻轻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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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骑鲨遨游

黄蓉见欧阳锋拖泥带水的将侄儿抱上岸来 , 一向阴鸷的脸 上竟也笑逐颜开,可是毕竟不向自己与郭靖说一个“谢”字,当 即拉拉郭靖衣袖,一同回到岩洞。 郭靖见她脸有忧色,问道:“你在想甚么?”黄蓉道:“我在 想三件事,好生为难。”郭靖道: “你这样聪明,总有法子。”黄蓉 轻轻一笑,过了一阵,又微微的凝起了眉头。 洪七公道: “第一件事,也就罢了。第二、第三件事,却当真 教人束手无策。”郭靖奇道:“咦,您老人家怎知她想的是哪三件 事?”洪七公道: “我只是猜着蓉儿的心思。那第一件,必是怎生 治好我的伤,这里无医无药,更无内功卓越之人相助,老叫化听 天由命,死活走着瞧罢。第二件,是如何抵挡欧阳锋的毒手?此 人武功实在了得,你们二人万万不是敌手。第三件,那是怎生回 归中土了。蓉儿,你说是不是?”黄蓉道: “是啊,眼下最紧迫之 事,是要想法子制服老毒物,至不济也得叫他不敢为恶。”洪七公 道:“照说,自当是跟他斗智。老毒物虽然狡猾,但他十分自负, 自负则不深思,要他上当本也不算极难,可是他上当之后,立即 有应变脱困的本事,随之而来的反击,可就厉害得很了。”两人凝 神思索。黄蓉想到对手与爹爹和师父向来难分高下,纵令爹爹在 此,也未必能够胜他,自己如何是他对手?若不能一举便制他死 命,单是要他上几个恶当,终究无济于事。洪七公心神一耗,忽然 799


胸口作痛,大咳起来。 黄蓉急忙扶他睡倒, 突见洞口一个阴影遮住了射进来的日 光,抬起头来,只见欧阳锋横抱着侄儿,嘶声喝道: “你们都出 去,把山洞让给我侄儿养伤。”郭靖大怒,跳了起来,道: “这里是 我师父住的!”欧阳锋冷冷的道: “就是玉皇大帝住着,也得挪 一挪。”郭靖气愤愤的欲待分说,黄蓉一拉他的衣角,俯身扶起洪 七公,走出洞去。 待走到欧阳锋身旁, 洪七公睁眼笑道: “好威风,好杀气 啊!” 欧阳锋脸上微微一红,这时一出手就可将他立毙于掌下, 但不知怎地,只感到他一股正气,凛然殊不可侮,不由自主的转 过头去,避开他的目光,说道: “回头就给我们送吃的来!你们 两个小东西若在饮食里弄鬼,小心三条性命。” 三人走下山后,郭靖不住咒骂,黄蓉却沉吟不语。郭靖道: “师父请在这里歇一下,我去找安身的地方。” 黄蓉扶着洪七公在一株大松树下坐定 , 只见两只小松鼠忽 溜溜的上了树干,随即又奔了下来,离她数尺,睁着圆圆的小眼 望着两人。黄蓉甚觉有趣,在地上捡起一个松果,伸出手去。一只 松鼠走近在松果上嗅嗅,用前足捧住了慢慢走开,另一只索性爬 到洪七公的衣袖之上。黄蓉叹道: “这里准是从没人来,你瞧小 松鼠毫不怕人。” 小松鼠听到她说话声音,又溜上了树枝。黄蓉顺眼仰望,见 松树枝叶茂密,亭亭如盖,树上缠满了绿藤,心念一动,叫道: “靖哥哥,别找啦,咱们上树”郭靖应声停步,朝那松树瞧去,果 然好个安身所在。两人在另外的树上折下树枝,在大松树的枝丫 间扎了个平台,每人一手托在洪七公的胁下,喝一声:“起!”同 时纵起,将洪七公安安稳稳的放上了平台。 黄蓉笑道:“咱们在 枝上做鸟儿,让他们在山洞里做野兽。” 800


郭靖道:“蓉儿,你说给不给他们送吃的?”黄蓉道:“眼下 想不出妙策,又打不过老毒物,只好听话啦。”郭靖闷闷不已。 两人在山后打了一头野羊,生火烤熟了,撕成两半。黄蓉将 半片熟羊丢在地下道: “你撒泡尿在上面。”郭靖笑道: “他们会知 道的。” 黄蓉道:“你别管,撒罢!” 郭靖红了脸道: “不成!” 黄蓉道: “干么?”郭靖嗫嚅道: “你在旁边,我撒不出尿。”黄蓉 只笑得直打跌。洪七公在树顶上叫道:“抛上来,我来撒!”郭靖 拿了半片熟羊,笑着跃上平台,让洪七公在羊肉上撒了一泡尿, 哈哈大笑,捧着朝山洞走去。 黄蓉叫道: “不,你拿这半片去。”郭靖搔搔头,说道: “这是 干净的呀。”黄蓉道:“不错,是要给他们干净的。” 郭靖可胡涂 了,但素来听黄蓉的话,转身换了干净的熟羊。黄蓉将那半片尿 浸熟羊又放在火旁薰烤,自到灌木丛中去采摘野果。洪七公对此 举也是不解,老大纳闷,馋涎欲滴,只想吃羊,然而那是自己撒过 了尿的,只得暂且忍耐。 那野羊烤得好香, 欧阳锋不等郭靖走近, 已在洞中闻到香 气,迎了出来,夹手夺过,脸露得色,突然一转念,问道:“还有半 片呢?”郭靖向后指了指。欧阳锋大踏步奔到松树之下,抢过脏 羊,将半片干净的熟羊投在地下,冷笑数声,转身去了。 郭靖知道此时脸上决不可现出异状,但他天性不会作伪,只 得转过了头,一眼也不向欧阳锋瞧,待他走远,又惊又喜的奔到 黄蓉身旁,笑问: “你怎知他一定来换?” 黄蓉笑道: “兵法有 云: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老毒物知道咱们必在食物中弄鬼,不 肯上当,我可偏偏让他上个当。”郭靖连声称是,将熟羊撕碎了拿 上平台,三人吃了起来。 正吃得高兴,郭靖忽道: “蓉儿,你刚才这一着确是妙计,但 也好险。”黄蓉道: “怎么?”郭靖道: “若是老毒物不来掉换,咱 801


们岂不是得吃师父的尿?”黄蓉坐在一根树丫之上,听了此言, 笑得弯了腰,跌下树来,随即跃上,正色道:“很是,很是,真的好 险。”洪七公叹道:“傻孩子,他若不来掉换,那脏羊肉你不吃不 成么?”郭靖愕然,哈的一声大笑,一个倒栽葱,也跌到了树下。 欧阳叔侄吃那羊肉,只道野羊自有臊气,竟然毫不知觉,还赞 黄蓉烤羊手段高明,居然略有咸味。过不多时,天色渐黑,欧阳 克伤处痛楚,大声呻吟。 欧阳锋走到大松树下,叫道:“小丫头,下来!”黄蓉吃了一 惊,料不到他转眼之间就来下手,只得问道: “干甚么?”欧阳锋 道:“我侄儿要茶要水,快服侍他去!”树上三人听了此言,无不 愤怒。欧阳锋喝道:“快来啊,还等甚么?” 郭靖悄声道:“咱们这就跟他拚。” 洪七公道:“你们快逃到 后山去,别管我。”这两条路黄蓉早就仔细算过,不论拚斗逃跑, 师父必然丧命,为今之计,唯有委曲求全,于是跃下树来,说道: “好罢,我瞧瞧他的伤去。”欧阳锋哼了一声,又喝道: “姓郭的小 子,你也给我下来,睡安稳大觉么?好适意。”郭靖忍气吞声,落 下地来。欧阳锋道: “今儿晚上,去给我弄一百根大木料,少一根 打折你一条腿,少两根打折你两条腿!”黄蓉道:“要木料干么? 再说,这黑地里又到哪里弄去?” 欧阳锋骂道:“小丫头多嘴多 舌!你快服侍我侄儿去,关你甚么事?只要你有丝毫不到之处, 零碎苦头少不了你的份儿!” 黄蓉向郭靖打个手势,叫他勉力照 办,不可鲁莽坏事。 眼见欧阳锋与黄蓉的身影在黑暗之中隐没,郭靖抱头坐地, 气得眼泪几欲夺目而出。洪七公忽道: “我爷爷、爹爹、我自己幼 小之时,都曾在金人手下为奴,这等苦处也算不了甚么。”郭靖惕 然惊觉:“原来恩师昔时为奴, 后来竟也练成了盖世的武功。我 今日一时委屈,难道便不能忍耐?”当下取火点燃一扎松枝,走 802


到后山, 展开降龙十八掌手法, 将碗口粗细的树干一根根的震 倒。他深知黄蓉机变无双,当日在赵王府中为群魔围困,尚且脱 险,此日纵遇灾厄,想来也必能自解,当下专心致志的伐起树来。 可是那降龙十八掌最耗劲力,使得久了,任是铁打的身子也 感不支,他不到小半个时辰,已震倒了二十一棵松树,到第二十 二棵上,运气时已感手臂酸痛,一招“见龙在田”,双掌齐出,那树 晃得枝叶直响,树干却只摆了一摆,并未震断,只感到胸口一麻, 原来劲力未透掌心,反激上来,这等情景,正是师父曾一再告诫 的大忌,降龙十八掌刚猛无俦,若是使力不当,回伤自身的力道 也是刚猛无俦。他吃了一惊,忙坐下凝神调气,用了半个时辰的 功,才又出招将那松树震倒,要待再行动手时,只觉全身疲软,臂 酸腿虚。 他知道若是勉力而行,非但难竟事功,甚且必受内伤,荒岛 之上又无刀斧,如何砍伐树木?眼见一百根之数尚差七十八根, 自己这双腿是保不住了, 转念一想:“他侄儿被压坏了双腿,他 必恨我手足完好。纵然我今夜凑足百根,他明夜要我砍伐千根, 那又如何完工?斗既斗他不过,荒岛上又无人援手。”言念及此, 不觉叹了一口长气,寻思: “即令此间并非荒岛,世上又有谁救 得了我?洪恩师武功已失,存亡难卜,蓉儿的爹爹恨透了我,全 真七子和六位恩师均非西毒敌手,除非……除非我义兄周伯通, 但他早已跳在大海里自尽了。” 一想到周伯通, 对欧阳锋更增愤慨, 心想这位老义兄精通 《九阴真经》,创下了左右互搏的奇技,却被他生生逼死,“啊! 《九阴真经》!左右互搏?”这几个字在他脑海中闪过,宛如在沉 沉长夜之中,斗然间在天边现出了一颗明星。 “我武功固然远不及西毒,但《九阴真经》是天下武学秘要, 左右互搏之术又能使人功夫斗增一倍,待我与蓉儿日夜苦练,与 803


老毒物一拚便了。只是不论哪一门武功,总非一朝一夕可成,这 便如何是好?” 他站在树林之中苦苦思索,忽想:“何不问师父去? 他武功 虽失,心中所知的武学却失不了,必能指点我一条明路。”当即回 到树上,将心中所思各节,一一对洪七公说了。 洪七公道: “你将《九阴真经》慢慢念给我听,瞧有甚么可以 速成的厉害功夫。”郭靖当下将真经一句句的背诵出来。 洪七公 听到“人徒知枯坐息思为进德之功,殊不知上达之士,圆通定慧, 体用双修,即动而静,虽撄而宁”这几句,身子忽然一颤,“啊” 了一声。郭靖忙问:“怎么?” 洪七公不答,把那几句话揣摩了良久,道: “刚才这段你再 念一遍。”郭靖甚是喜欢,心想:“师父必是在这几句话中,想到 了制服老毒物的法门。” 当下将这几句话又慢慢的念了一遍。洪 七公点点头道:“是了,一路背下去罢。” 郭靖接着背诵,上卷经文将完时,他背道: “摩罕斯各儿,品 特霍几恩,金切胡斯,哥山泥克……” 洪七公奇道:“你说些甚 么?”郭靖道:“那是周大哥教我读熟的经文。”洪七公皱眉道: “却是些甚么话?”郭靖道: “我不知道,周大哥也不懂。”洪七公 道: “你背罢。”郭靖又念道: “别儿法斯,葛罗乌里……”一路背 完,尽是这般拗舌赘牙的话。 洪七公哼道:“原来真经中还有念 咒捉鬼的本事。”他本来想再加一句:“装神弄鬼,骗人的把戏。” 但想到真经博大精奥,这些怪话多半另有深意,只不过自己不懂 而已,这句话已到口边,又缩了回去。过了半晌,洪七公摇头道: “靖儿,经文中所载的精妙厉害的功夫很多,但是都非旦夕之间 所能练成。”郭靖好生失望。 洪七公道: “你快去将那廿几根木料扎一个木筏, 走为上 策。我和蓉儿在这里随机应变,跟老毒物周旋。”郭靖急道: “不, 804


我怎能离您老人家而去。”洪七公叹道:“西毒忌惮黄老邪,不会 伤害蓉儿,老叫化反正是不成的了,你快走罢!”郭靖悲愤交迸, 举手用力在树干上拍了一掌。 这一掌拍得极重,声音传到山谷之中,隐隐的又传了回来。 洪七公一惊, 忙问:“靖儿, 你刚才打这一掌, 使的是甚么手 法?”郭靖道:“怎样?”洪七公道:“怎么你打得如此重实,树 干却没丝毫震动?”郭靖甚感惭愧,道: “我适才用力震树,手膀 酸了,是以没使劲力。”洪七公摇头道: “不是,不是,你拍这一掌 的功夫有点古怪。再拍一下!” 手起掌落,郭靖依言拍树,声震林木,那松树仍是略不颤动, 这次他自己也明白了,道: “那是周大哥传给弟子的七十二路空明 拳手法。” 洪七公道:“空明拳?没听说过。” 郭靖道:“是啊, 周大哥给囚在桃花岛上,闲着无事,自行创了这套拳法,他教了 我十六字诀, 说是:‘空朦洞松、风通容梦、冲穷中弄、童庸弓 虫’。”洪七公笑道: “甚么东弄窟窿的?” 郭靖道: “这十六字 诀,每一字都有道理,‘松’是出拳劲道要虚;‘虫’是身子柔软如 虫,‘朦’是拳招胡里胡涂,不可太过清楚。弟子演给您老瞧瞧好 不好?”洪七公道: “黑夜之中瞧不见,听来倒着实有点道理。这 种上乘武功,也不用演,你说给我听就是。” 当下郭靖从第一路 “空碗盛饭”、第二路“空屋住人”起,将拳路之变、劲力之用都 说给洪七公听了。周伯通生性顽皮,将每一路拳法都起了个滑稽浅 白的名称。 洪七公只听到第十八路, 心中已不胜钦佩,便道:“不用再 说了,咱们就跟西毒斗斗。”郭靖道:“用这空明拳么?只怕弟子 火候还不够。”洪七公道:“我也知道不成,但死里求生,只好冒 险,你身上带着丘处机送你的短剑是么?” 805


黑夜中寒光一闪,郭靖将短剑拔了出来。 洪七公道:“你有 空明拳的功夫,可以用这短剑去伐树了。” 郭靖拿着这柄尺来长 刃薄锋短的短剑,犹豫不语。 洪七公道:“我传你的降龙十八掌 是外家的顶峰功夫,那空明拳却是内家武功的精要所聚。你这柄 短剑本可断金削玉,割切树干,那又算得了甚么?要紧的是,手 劲上须守得着‘空’字诀和‘松’字诀。” 郭靖想了半晌,又经洪七公指点解说,终于领悟,纵身下树, 摸着一棵中等大小的杉树,运起空明拳的手劲,轻轻巧巧,若有 若无的举刃一划,短剑刃锋果然深入树干。他随力所之,转了一 圈,那杉木应手而倒。郭靖喜极,用这法子接连切断了十多棵树, 看来不到天明,那一百棵之数就可凑满了。 正切割间,忽听洪七公叫道:“靖儿上来。”郭靖纵上平台, 喜道:“果真使得,好在一点儿也不费劲。” 洪七公道:“费了劲 反而不成,是不是?”郭靖叫道: “是啊,是啊!原来‘空朦洞松’ 是这个意思,先前周大哥教了很久,我总是不明白。”洪七公道: “这功夫用 来断树是绰 绰有余了 ,若 说与西毒拚 斗,却 尚远为 不 足,须得再练《九阴真经》,方有取胜之机。咱们怎生想个法子, 跟他慢慢的拖。”讲到筹策设计,郭靖是帮不了忙儿的,只有呆在一 旁,让师父去想法子。 过了良久,洪七公摇头道: “我也想不出来,只好明儿叫蓉儿 想。靖儿,我适才听你背诵《九阴真经》,却叫我想起了一件事, 这时候我仔细捉摸,多半没错。你扶我下树,我要练功夫。”郭靖 吓了一跳,道: “不,您伤势没好,怎么能练?”洪七公道: “真经 上言道:圆通定慧,体用双修,即动而静,虽撄而宁。这四句话使 我茅塞顿开,咱们下去罢。” 郭靖不懂这几句话的意思,不敢违 拗,抱着他轻轻跃下树来。 洪七公定了定神,拉开架子,发出一掌。黑暗之中,郭靖见他 806


身形向前一撞,似要摔倒,抢上去要扶,洪七公却已站定,呼呼喘 气,说道: “不碍事。”过了片刻,左手又发一掌。郭靖见他跌跌撞 撞,脚步踉跄,显得辛苦异常,数次张口欲劝,岂知洪七公越练精 神越是旺盛,初时发一掌喘息半晌,到后来身随掌转,足步沉稳, 竟是大有进境。一套降龙十八掌打完,又练了一套伏虎拳。 郭靖待他抱拳收式,大喜叫道: “你伤好啦!” 洪七公道: “抱我上去。”郭靖一手揽住他腰,跃上平台,心中喜不自胜,连 说: “真好,真好!”洪七公叹了口气,说道: “也没甚么好,这些 功夫是中看不中用的。”郭靖不解。洪七公道:“我受伤之后,只 知运气调养,却没想到我这门外家功夫,愈是动得厉害,愈是有 益。只可惜活动得迟了一些,现下性命虽已无碍,功夫是难得复 原了。” 郭靖欲待出言宽慰,却不知说些甚么话好,过了一会儿,道: “我再砍树去。” 洪七公忽道: “靖儿,我想到了个吓吓老毒物的计策,你瞧 能不能行?”说着将那计谋说了。郭靖喜道:“准成,准成!”当 即跃下树去安排。 次日一早,欧阳锋来到树下,数点郭靖堆着的木料,只有九 十根,冷笑一声,高声喝道: “小杂种,快滚出来,还有十根呢?” 黄蓉整夜坐在欧阳克身边照料他的伤势 , 听他呻吟得甚是 痛苦,心中也不禁微感歉疚,天明后见欧阳锋出洞,也就跟着出 来,听他如此呼喝,颇为郭靖担心。 欧阳锋待了片刻, 见松树上并无动静, 却听得山后呼呼风 响,似有人在打拳练武,忙循声过去,转过山坡,不禁大吃一惊。 只见洪七公使开招术,正与郭靖打在一起,两人掌来足往,斗得 甚是紧凑。黄蓉见师父不但已能自行走动,甚且功力也似已经恢 807


复,更是又惊又喜,只听他叫道:“靖儿,这一招可得小心了!” 推出一掌。郭靖举掌相抵,尚未与他手掌相接,身子已斗然间往 后飞出,砰的一声,重重的撞在一株松树之上。那树虽不甚大,却 也有碗口粗细, 喀喇一响, 竟被洪七公这一推之力撞得从中折 断,倒在地下。 这一撞不打紧,却把欧阳锋惊得目瞪口呆。 黄蓉赞道: “师父,好劈空掌啊!”洪七公叫道: “靖儿,运气 护住身子, 莫要被我掌力伤了。” 郭靖道: “弟子知道!”一言 甫毕,洪七公掌力又发,喀喇一声,郭靖又撞倒了一株松树。但见 一个发招,一个接劲,片刻之间,洪七公以劈空掌法接连将郭靖 推得撞断了十株大树。 黄蓉叫道:“已有十株啦。” 郭靖气喘吁 吁,叫道: “弟子转不过气来了。”洪七公一笑收掌,说道: “这九 阴真经的功夫果然神妙,我身受如此重伤,只道从此功力再也难 以恢复,不料今晨依法修练,也居然成功。” 欧阳锋疑心大起,俯身察看树干折断之处,更是心惊,但见 除了中心圆径寸许的树身之外,边上一圈都是断得光滑异常,比 利锯所锯还要整齐,心道: “那真经上所载的武学,难道真是如 斯神异?看来老叫化的功夫犹胜昔时,他们三人联手,我岂能抵 敌?事不宜迟,我也快去练那经上的功夫。”向三人横了一眼,飞 奔回洞, 从怀中取出那郭靖所书、 用油纸油布层层包裹的经文 来,埋头用心研读。 洪七公与郭靖眼见欧阳锋走得没了踪影,相对哈哈大笑。黄 蓉喜道:“师父,这真经真是妙极。”洪七公笑着未答,郭靖抢着 道:“蓉儿,咱们是假装的。”于是将此中情由一五一十的对她说 了。 原来郭靖事先以短剑在树干上划了深痕 , 只留出中间部分 相连,洪七公的掌上其实没半分劲道,都是郭靖背上使力,将树 808


撞断。欧阳锋万料不到空明拳的劲力能以短剑断树,自然瞧不破 其中的机关。 黄蓉本来笑逐颜开,听了郭靖这番话后,半晌不语,眉尖微 蹙。洪七公笑道: “老叫化能再走动,已是徼天之幸,还管它甚么 真功夫假功夫呢。蓉儿,你怕西毒终究能瞧出破绽,是不是?”黄 蓉点了点头。 洪七公道:“老毒物何等眼力,岂能被咱们长此欺 瞒?不过世事难料,眼下空担心也是白饶。我说,靖儿所念的经 文之中,有一章叫甚么‘易筋锻骨篇’的,听来倒很有意思,左右 无事,咱们这就练练。” 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黄蓉却知事态紧急,师父既指出这 一篇,自必大有道理,当下说道: “好,师父快教。”洪七公命郭靖 将那《易筋锻骨篇》念了两遍,依着文中所述,教两人如法修习, 他却去猎兽钓鱼,生火煮食。郭靖与黄蓉来插手相助,每次均被 他阻止。 忽忽七日,郭、黄二人练功固是勇猛精进,欧阳锋在洞中也 是苦读经文,潜心思索。到第八日上,洪七公笑道: “蓉儿,师父 烤的野羊味儿怎么样?”黄蓉笑着扁扁嘴,摇摇头。洪七公笑道: “我也是食不下咽。你俩第一段功夫已经练成啦,今儿该当舒散 筋骨,否则不免窒气伤身。这样罢,蓉儿弄吃的,我与靖儿来扎木 筏。”郭靖与黄蓉齐道: “扎木筏?”洪七公道: “是啊,难道咱们 在这荒岛上一辈子陪着老毒物?” 郭、黄二人大喜,连声称好,当即动手。郭靖那日伐下的一 百根木料好好堆在一旁, 只消以树皮结索, 将木料牢牢缚在一 起,那就成了。捆绑之际,郭靖用力一抽,一根粗索拍的一响就崩 断了。他还道绳索结得不牢,换了一条索子,微一使劲,一条又粗 又韧的树皮又是断成两截。郭靖呆在当地,做声不得。 那边厢黄蓉也是大叫着奔来,双手捧着一头野羊。原来她出 809


去猎羊,拿着几块石子要掷打羊头,哪知奔了几步,不知不觉间 竟早已追在野羊前面,回过身来,顺手就将野羊抓住,身法之快, 出手之准,全然出乎自己意料之外。 洪七公笑道: “这么说,那《九阴真经》果然大有道理,这么 多英雄好汉为它送了性命,也还不冤。”黄蓉喜道:“师父,咱们 能去把老毒物痛打一顿了么?” 洪七公摇头道:“那还差得远, 至少总还得再练上十年八年的。他的蛤蟆功非同小可,除了王重 阳当年的一阳指外,没别的功夫能够破它。” 黄蓉撅起了嘴道: “那么就算咱们再练十年八年,也未必能胜他啦。” 洪七公道: “这也难说,说不定真经上的功夫,比我所料的更要厉害呢。”郭 靖道:“蓉儿,别性急,咱们练功夫总是不错。” 又过数日,郭靖与黄蓉练完了易筋锻骨篇上的第二段功夫, 木筏也已扎成。三人用树皮编了一张小帆,清水食物都已搬到筏 上。欧阳锋一直不动声色,冷眼瞧着三人忙忙碌碌。 这一晚一切整顿就绪,只待次日启航。临寝之时,黄蓉道: “明儿要不要跟他们道别?”郭靖道:“得跟他们订个十年之约, 咱们受了这般欺侮,岂能就此罢手?”黄蓉拍手道: “正是!求 求老天爷,第一保佑两个恶贼回归中土,第二保佑老毒物命长, 活得到十年之后。要不然,师父的功力恢复得快,一两年内便自 己料理了他,那就更好。” 次日天尚未明,洪七公年老醒得早,隐隐约约间听到海滩上 似有响动,忙道:“靖儿,海滩上是甚么声音?” 郭靖翻身下树,快步奔出,向海边望去,不禁高声咒骂,追了 下去。此时黄蓉也已醒了,跟着追去,问道: “靖哥哥,甚么事?” 郭靖遥遥头答道: “两个恶贼上了咱们的筏子。” 黄蓉闻言吃了 一惊。待得两人奔到海旁,欧阳锋已将侄儿抱上木筏,张起轻帆, 离岸已有数丈。郭靖大怒,要待跃入海中追去,黄蓉拉住他的袖 810


子,道: “赶不上啦。”只听得欧阳锋哈哈大笑,叫道: “多谢你们 的木筏!” 郭靖暴跳如雷,发足向身旁的一株紫檀树猛踢。黄蓉灵机一 动,叫道:“有了!”捧起一块大石,靠在紫檀树向海的一根丫枝 上,说道: “你用力扳,咱们发炮。”郭靖大喜,双足顶住树根,两 手握住树干,向后急扳。紫檀木又坚又韧,只是向后弯转,却不折 断。郭靖双手忽松,呼的一响,大石向海中飞去,落在木筏之旁, 激起了丈许水花。黄蓉叫了声:“可惜!”又装炮弹,这一次瞄得 准,正好打在筏上。只是木筏扎得极为坚牢,受石弹这么一击,并 无大碍。两人接着连发三炮,却都落空跌在水中。 黄蓉见炮轰无效,忽然异想天开, 叫道: “快,我来做炮 弹!”郭靖一怔,不明其意。黄蓉道:“你射我入海,我去对付他 们。”郭靖知她水性既高,轻身功夫又极了得,并无危险,拔出短 剑塞在她手中,道:“小心了。”又使力将树枝扳后。 黄蓉跃上树枝坐稳,叫道:“发炮!”郭靖手一放,她的身子 向前急弹而出,笔直飞去,在空中接连翻了两个筋斗,在离木筏 数丈处轻轻入水,姿式美妙异常。欧阳叔侄不禁瞧得呆了,一时 不明白她此举是何用意。 黄蓉在入水之前深深吸了口气,入水后更不浮起,立即向筏 底潜去,只见头顶一黑,知已到了木筏之下。欧阳锋把木桨在水 中四下乱打,却哪里打得着她。黄蓉举起短剑,正要往结扎木筏 的绳索上割去,忽然心念一动,减小手劲,只在几条主索上轻轻 划了几下, 将绳索的三股中割断两股, 叫木筏到了汪洋大海之 中,受了巨浪冲撞,方才散开。她又复潜水,片刻间已游出了十余 丈外,这才钻出海面,大呼大叫,假装追赶不及。 欧阳锋狂笑扬帆,过不多时,木筏已远远驶了出去。 待得她走上海滩,洪七公早已赶到,正与郭靖同声痛骂,却 811


见黄蓉脸有得色,问知端的,不禁齐声喝彩。黄蓉道: “虽然叫这 两个恶贼葬身大海,咱们可得从头干起。” 三人饱餐一顿, 精神勃勃的即去伐木扎筏, 不数日又已扎 成,眼见东南风急,张起用树皮编织的便帆,离岛西去。 黄蓉望着那荒岛越来越小,叹道: “咱三个险些儿都死在这 岛上,可是今日离去,倒又有点教人舍不得。”郭靖道:“他日无 事,咱们再来重游可好?”黄蓉拍手道: “好,一定来,那时候你 可不许赖。咱们先给这小岛起个名字,师父,你说叫甚么好?” 洪七公道:“你在岛上用巨岩压那小贼,就叫压鬼岛好啦。” 黄蓉摇头道:“那多不雅。” 洪七公道:“你要雅,那乘早别问老 叫化。依我说,老毒物在岛上吃我的尿,不如叫作吃尿岛。”黄蓉 笑着连连摇手,侧头而思,只见天边一片彩霞,璀灿华艳,正罩在 小岛之上,叫道: “就叫作明霞岛罢。”洪七公摇头道: “不好,不 好,那太雅了。”郭靖听着师徒二人争辩,只是含笑不语。这岛名 雅也好,俗也好,他总之是想不出来的,内心深处,倒觉“压鬼”、 “吃尿”的名称,比之“明霞”甚么的可有趣得多。 顺风航了两日,风向仍是不变。第三日晚间,洪七公与黄蓉 都已睡着,郭靖掌舵守夜,海上风声涛声之中,忽然传来“救人 哪,救人哪!”两声叫喊。那声音有如破钹相击,虽混杂在风涛呼 啸之中,仍是神完气足,听得清清楚楚。洪七公翻身坐起,低声 道:“是老毒物。”只听得叫声又是一响。黄蓉一把抓住洪七公的 手臂,颤声道:“是鬼,是鬼!” 其时六月将尽,天上无月,唯有疏星数点,照着黑漆漆的一 片大海,深夜中传来这几声呼叫,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洪七公 叫道: “是老毒物么?”他内力已失,声音传送不远。郭靖气运丹 田,叫道:“是欧阳世伯么?”只听得欧阳锋在远处叫道:“是我 812


欧阳锋,救人哪!”黄蓉惊惧未息,道:“不管他是人是鬼,咱们 转舵快走。” 洪七公忽道:“救他!”黄蓉急道:“不,不,我怕。”洪七公 道:“不是鬼。”黄蓉道:“是人也不该救。” 洪七公道:“济人之 急,是咱们丐帮的帮规。你我是两代帮主,不能坏了历代相传的 规距。”黄蓉道:“丐帮这条规矩就不对了,欧阳锋明明是个大坏 蛋,做了鬼也是个大坏鬼,不论是人是鬼,都不该救。”洪七公道: “帮规如此,更改不得。”黄蓉心下愤愤不平。只听欧阳锋远远叫 道: “七兄,你当真见死不救吗?”黄蓉说道: “有了,靖哥哥,待 会儿见到欧阳锋,你先一棍子打死了他。你不是丐帮的,不用守 这条不通的规矩。”洪七公怒道:“乘人之危,岂是我辈侠义道的 行径?” 黄蓉无奈,只得眼巴巴的看着郭靖把着筏舵,循声过去。沉 沉黑夜之中,依稀见到两个人头在水面随着波浪起伏,人头旁浮 着一根大木,想是木筏散后,欧阳叔侄抢住一根筏材,这才支持 至今。黄蓉道: “要他先发个毒誓,今后不得害人,这才救他。”洪 七公叹道: “你不知老毒物的为人,他宁死不屈,这个誓是不肯 发的。靖儿,救人罢!” 郭靖俯身出去,抓住欧阳克后领,提到筏上。洪七公急于救 人,竟尔忘了自己武功已失,伸手相援。欧阳锋抓住他的手,一借 力,便跃到筏上,但这一甩之下,洪七公竟尔扑通一声掉入了海 中。 郭靖与黄蓉大惊,同时跃入海中,将洪七公救了起来。黄蓉 怒责欧阳锋道: “我师父好意救你 , 你怎地反而将他拉入海 中?” 欧阳锋已知洪七公身上并无功夫,否则适才这么一拉,岂能 将一个武功高明之士拉下筏来? 但他在海中浸了数日, 已是筋 813


疲力尽,此时不敢强项,低头说道:“我……我确然不是故意的, 七兄,做兄弟的跟你陪不是了。”洪七公哈哈大笑,道: “好说,好 说,只是老叫化的本事,可就泄了底啦。” 欧阳锋道:“好姑娘,你给些吃的,咱们饿了好几天啦。”黄 蓉道: “这筏上只备三人的粮食清水,分给你们不打紧,咱们吃 甚么啊?”欧阳锋道: “好罢,你只分一点儿给我侄儿,他腿上伤 得厉害,实是顶不住。”黄蓉道: “果真如此,咱们做个买卖,你的 毒蛇伤了我师父,他至今未曾痊愈,你拿解药出来。” 欧阳锋从怀中摸出两个小瓶,递在她的手里,说道: “姑娘你 瞧,瓶中进了水,解药都给水冲光啦!”黄蓉接过瓶子,摇了几摇, 放在鼻端一嗅,果然瓶中全是海水,说道: “既然如此,你将解药 的方子说出来,咱们一上岸就去配药。” 欧阳锋道: “若要骗你粮食清水,我胡乱说个单方,你也不 知真假, 但欧阳锋岂是这等人? 实对你说,我这怪蛇是天下一 奇,厉害无比,若给咬中,纵然武功高强之人一时不死,八八六十 四日之后,也必落个半身不遂,终身残废。解药的单方说给你听 本亦无妨,只是各种药料不但采集极难,更须得三载寒暑之功, 方能炮制得成,终究是来不及了。这话说到此处为止,你要我给 七兄抵命,那也由你罢。” 黄蓉与郭靖听了这番话,倒也佩服,心想:“此人虽然歹毒, 但在死生之际,始终不失了武学大宗师的身分。”洪七公道:“蓉 儿,他这话不假。一个人命数有定,老叫化也不放在心上。你给他 吃的罢。”黄蓉暗自神伤,知道师父毕竟是好不了的了,拿出一只 烤熟的野羊腿掷给欧阳锋。欧阳锋先撕几块喂给侄儿吃了,自己 才张口大嚼。 黄蓉冷冷的道: “欧阳伯伯,你伤了我师父,二次华山论剑 之时,恭喜你独冠群英啊。”欧阳锋道:“那也未必尽然,天下还 814


是有一人治得了七兄的伤。” 郭靖与黄蓉同时跳起, 那木筏侧了一侧, 两人齐声问道: “当真?”欧阳锋咬着羊腿,道: “只是此人难求,你们师父自然 知晓。”两人眼望师父。洪七公笑道: “明知难求,说他作甚?”黄 蓉拉着他衣袖,求道: “师父,您说,再难的事,咱们也总要办到。 我求爹爹去,他必定有法子。” 欧阳锋轻轻哼了一声。黄蓉道:“你哼甚么?”欧阳锋不答。 洪七公道: “他笑你以为自己爹爹无所不能。 可是那人非同小 可,就算是你爹爹,也怎能奈何了他?”黄蓉奇道: “那人!是谁 啊?”洪七公道:“且莫说那人武功高极,即令他手无缚鸡之力, 老叫化也决不做这般损人利己之事。”黄蓉沉吟道:“武功高极? 啊,我知道啦,是南帝段皇爷。师父,求他治伤,怎么又损人利己 了?”洪七公道: “睡罢,别问啦,我不许你再提这回事,知不知 道?”黄蓉不敢再说,她怕欧阳锋偷取食物,靠在水桶与食物堆 上而睡。 次晨醒来,黄蓉见到欧阳叔侄,不禁吓了一跳,只见两人脸 色泛白,全身浮肿,自是在海中连浸数日之故。 木筏航到申牌时分,望见远远有一条黑线,隐隐似是陆地, 郭靖首先叫了起来。再航了一顿饭时分,看得清清楚楚,果是陆 地,此时风平浪静,只是日光灼人,热得难受。 欧阳锋忽地站起,身形微晃,双手齐出,一手一个,登时将郭 靖黄蓉抓住,脚尖起处,又将洪七公身上穴道踢中。郭黄二人出 其不意,被他抓住脉门,登时半身酥麻,齐声惊问:“干甚么?” 欧阳锋一声狞笑,却不答话。 洪七公叹道: “老毒物狂妄自大,一生不肯受人恩惠。咱们 救了他性命,他若不把恩人杀了,心中怎能平安?唉,只怪我黑 夜之中救人心切,忘了这一节,倒累了两个孩子的性命。”欧阳锋 815


道: “你知道就好啦。再说, 《九阴真经》既入我手,怎可再在这姓 郭的小子心中又留下一部,遗患无穷。”洪七公听他说到《九阴真 经》,心念一动,大声道: “努尔七六,哈瓜儿,宁血契卡,平道儿 ……” 欧阳锋一怔, 听来正是郭靖所写经书中百思不得其解的怪 文,听洪七公如此说,只道他懂得其中含义,心想: “经书中这一 大篇怪文,必是全经关键。我杀了这三人,只怕世上再无人懂,那 我纵得经书,也是枉然。”问道:“那是甚么意思?”洪七公道: “混花察察,雪根许八吐,米尔米尔……”他虽听郭靖背过《九阴 真经》中这段怪文,但如何能记得?这时信口胡诌,脸上却是神 色肃然。欧阳锋却只道话中含有深意,凝神思索。 洪七公大喝:“靖儿动手。”郭靖左手反拉,右掌拍出,同时 左脚也已飞起。 他被欧阳锋脚施袭击,抓住了脉门,本已无法反抗,但是洪 七公一番胡言乱语,瞎说八道,欧阳锋果然中计,分神之际手上 微松,郭靖立施反击。他已将经中《易筋锻骨篇》练到了第二段, 虽无新的招数拳法学到,但原来的功力却斗然间增强了二成,这 一拉、一拍、一踢,招数平平无奇,劲力竟大得异常。欧阳锋一惊 之下,筏上狭窄,无可退避,只得举手格挡,抓住黄蓉的手却仍是 不放。 郭靖拳掌齐施, 攻势犹似暴风骤雨一般, 心知在这木筏之 上, 如让欧阳锋援手运起了蛤蟆功来, 三人真是死无葬身之地 了。这一阵急攻,倒也把欧阳锋逼得退了半步。黄蓉身子微侧,横 肩向他撞去。欧阳锋暗暗好笑,心想: “小丫头向我身上撞来,也 不想想自己有多大功力?不反弹你到海中才怪。” 心念甫动,黄 蓉肩头已然撞到。欧阳锋不避不挡,并不理会,突然间胸口微感 刺痛,惊觉她原来穿着桃花岛镇岛之宝的软猬甲,这时他站在筏 816


边,已是半步都不能再退,她甲上又生满尖刺,无可着手之处,急 忙左手放脱她脉门,借势外甩,将她猛推出去。黄蓉立足不定,眼 见要跌入海中,郭靖回手一把拉住,左手仍向敌人进攻。黄蓉拔 出短剑,猱身而上。 欧阳锋站在筏边,浪花不住溅上他膝弯,但不论郭靖黄蓉如 何进攻, 始终不能将他逼入海中。 洪七公与欧阳克都是动弹不 得,眼睁睁瞧着这场恶斗,心下只是怦怦乱跳,但见双方势均力 敌,生死间不容发,皆苦恨不能插手相助。 欧阳锋的武功原本远胜郭、 黄二人联手, 但他在海中浸了 数日,性命倒已去了半条;黄蓉武功虽不甚高,但身披软猬甲, 手持锋锐之极的短剑, 这两件攻防利器可也教他大为顾忌; 再 加上郭靖的降龙十八掌、七十二路空明拳、左右互搏、以及最近 所练的《九阴真经》 《易筋锻骨篇》等合成一起之后,威力实也非 凡,是以三人在筏上斗了个难分难解。 时候一长,欧阳锋的掌法愈厉,郭、黄二人渐感不敌,洪七 公只瞧得暗暗着急。掌影飞舞中欧阳锋左脚踢出,劲风凌厉,声 势惊人,黄蓉不敢拆解,一个筋斗翻入了海中。郭靖独抗强敌,更 是吃力。黄蓉从左边入海,立时从筏底钻过,从右边跃起,挥短剑 向欧阳锋背心刺去。欧阳锋本已得势,这一来前后受敌,又打成 了平手。 黄蓉奋战之际,暗筹对策:“如此斗将下去,我们功力不及, 终须落败,不到海中,总是胜他不了。”心念一动,挥短剑割断帆 索,便帆登时落下,木筏在波浪上起伏摇晃,不再前行。她退开两 步,扯着帆索在洪七公身上绕了几转,再在木筏的一根主材上绕 了几转,牢牢打了两个结。 她一退开,郭靖又感不支,勉力接了三招,第四招已是招架 不住,只得向后退了一步。欧阳锋得理不让人,双掌连绵而上。郭 817


靖一退再退,以一招“鱼跃于渊”接过了敌掌,下一掌却又招架不 住,再退得一步,左足踏空,他临危不乱,右足飞起,守住退路,叫 敌人不能乘势相逼,然后扑通一声,跃入海中。 那木筏猛晃两晃,黄蓉借势跃起,也跳入了海中。两人扳住 木筏,一掀一抬,眼见就要将筏子翻过身来。这一翻不打紧,欧阳 克非立时淹毙不可, 欧阳锋到了水中, 自然也非郭、黄二人之 敌。洪七公却是身子缚在筏上,二人尽可先结果了西毒,再救师 父。 欧阳锋识得此计,提足对准洪七公的脑袋, 高声喝道:“两 个小家伙听了,再晃一晃,我就是这么一脚!” 黄蓉一计不成,二计早生,吸口气潜入了筏底,伸短剑就割 系筏的绳索,此时离陆地不远,算计了欧阳叔侄之后,再抱住大 木浮上岸去也自无妨。只听得喀喀数声,木筏已分成两半。欧阳 克在左边一半, 欧阳锋与洪七公则在右边一半。 欧阳锋暗暗心 惊,探身伸手忙将侄儿提过,弯腰望着水中,只等黄蓉再割,便一 把扭住她揪上筏来。 欧阳锋这副模样,黄蓉在水底瞧得清楚,知道他这一抓下来 定然既准且狠,也真不敢上来再割。僵持良久,黄蓉游远丈许,出 水吸了口气,又潜入水中候机发难。双方凝神俟隙,倾刻间由极 动转到了极静。海上阳光普照,一片宁定,但在这半边木筏的一 上一下之间,却蕴藏着极大杀机。 黄蓉心想:“半边木筏只要再 分成两截,在波浪中非滚转倾覆不可。”欧阳锋心想:“只要她一 探头,我隔浪一掌击去,水力就能将她震死。小丫头一除,留下姓 郭的小贼一人就不足为患。” 两人目不转瞬,各自跃跃欲试。欧阳克忽然指着左侧,叫道: “船,船!”洪七公与郭靖顺着他手指望去,果见一艘龙头大船扯 足了帆,乘风破浪而来。过不多时,欧阳克看到了船首站着一人, 818


身材高大,披着大红袈裟,似是灵智上人,大船再驶近了些,定睛 看去,果然不错,忙对叔父说了。欧阳锋气运丹田,高声叫道: “这里是好朋友哪,快过来。” 黄蓉在水底尚未知觉,郭靖却已知不妙,急忙也潜入水中, 一拉黄蓉的手臂,示意又来了敌人。黄蓉在水底难明他意思,但 料来总是事情不对,打个手势,叫他接住欧阳锋的掌力,自己乘 机割筏。郭靖知道自己功力本就远不及敌人,现今己身在水而敌 在筏上,相差更远,这一掌接下来大有性命之忧,但事已急迫,舍 此更无别法,力运双臂,忽地钻上。欧阳锋“阁”的一声大叫,双掌 从水面上拍将下来,郭靖的双掌也从水底击了上去。海面上水花 不起,但水中却两股大力一交,突然间半截木筏向上猛掀,翻起 数尺,喀喀两声,黄蓉已将系筏的绳索割断。就在此时,大船也已 驶到离木筏十余丈外。 黄蓉一割之后立即潜入水底,待要去刺欧阳锋时,却见郭靖 手足不动,身子慢慢下沉,不禁又惊又悔,忙游过去拉住他的手 臂,游出数丈,钻出海面,但见郭靖双目紧闭,脸青唇白,已然晕 去。 那大船放下舢舨,几名水手扳桨划近木筏,将欧阳叔侄与洪 七公都接了上去。 黄蓉连叫三声:“靖哥哥!” 郭靖只是不醒。 她想来者虽是 敌船,却也只得上去,当下托住郭靖后脑,游向舢舨。艇上水手拉 了郭靖上去,伸手欲再拉她,黄蓉忽然左手在艇边一按,身如飞 鱼,从水中跃入艇心,几个水手都大吃一惊。 适才水中对掌,郭靖为欧阳锋掌力所激,受到极大震荡,登时昏 晕,待得醒转,只见自己倚在黄蓉怀里,却是在一艘小艇之中。他 呼吸了几口,察知未受内伤,展眉向黄蓉一笑。黄蓉回报一笑,消 了满腔惊惧,这才瞧那大船中是何等人物。 819


一望之下,心中不禁连珠价叫苦,只见船首高高矮矮的站了 七八个人, 正是几月前在燕京赵王府里会见过的武林高手: 身 矮足短、目光如电的是千手人屠彭连虎,头顶油光晶亮的是鬼门 龙王沙通天,额角上长了三个瘤子的是三头蛟侯通海,童颜白发 的是参仙老怪梁子翁,身披大红袈裟的是藏僧大手印灵智上人, 另有几个却不相识,心想: “靖哥哥与我的武功近来大有长进, 若与彭连虎等一对一的动手,我纵使仍然不敌,靖哥哥却是必操 胜算。只是老毒物在旁,又有这许多人聚在一起,今日要想脱险, 可是难上加难了。” 大船上诸人听到欧阳锋在木筏上那一声高呼,本已甚为惊奇, 及至见到是郭靖等人,更是大感奇怪。 欧阳锋抱着侄儿,郭靖与黄蓉抱了洪七公,五人分作两批, 先后从小艇跃上大船。一人身穿绣花锦袍,从中舱迎了出来,与 郭靖一照面,两人都是一惊。那人颔下微须,面目清秀,正是大金 国的六王爷赵王完颜洪烈。 原来完颜洪烈在宝应刘氏宗祠中逃脱之后 , 生怕郭靖追他 寻仇,不敢北归,径行会合了彭连虎、沙通天等人,南下盗取岳武 穆的遗书。 其时蒙古大举伐金,中都燕京被围近月,燕云十六州已尽属 蒙古。大金国势日蹙。完颜洪烈心甚忧急,眼见蒙古兵剽悍殊甚, 金兵虽以十倍之众,每次接战,尽皆溃败,他苦思无策,不由得将 中兴复国大志,全都寄托在那部武穆遗书之上,心想只要得了这 部兵书,自能用兵如神,战无不胜,就如当年的岳飞一般,蒙古兵 纵然精锐,也要望风披靡了。 这次他率众南来, 行踪甚是诡秘, 只怕被南朝知觉有了提 防,是以改走海道,一心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在浙江沿海登陆,悄 820


悄进入临安将书盗来。当日他遍寻欧阳克不得,虽知他是一把极 得力的高手,但久无消息,也不能单等他一人,只得径自启程,这 时海上相遇,却见他与郭靖为伴,不由得暗自着急,只怕他已将 这大秘密泄漏了出去。 郭靖见了杀父仇人,自是心头火起,虽在强敌环伺之际,仍 是对他怒目而视。这时一人从船舱中匆匆上来,只露了半面,立 即缩身回入。黄蓉眼尖,看到依稀是杨康模样。 欧阳克道:“叔叔,这位就是爱贤若渴的大金国六王爷。”欧 阳锋拱了拱手。完颜洪烈不知欧阳锋在武林中有多大威名,见他 神情傲慢,但瞧在欧阳克面上,拱手为礼。彭连虎、沙通天等人听 得此言,一齐躬身唱喏: “久仰欧阳先生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 今日有幸拜见。”欧阳锋微微躬身,还了半礼。大手印灵智上人素 在藏边,不知西毒的名头,只是双手合十,不作一声。完颜洪烈知 道沙通天等个个极为自负, 向不服人, 但见了欧阳锋却如此恭 敬,显得既敬且畏,复大有谄媚之意,这等神色从来没在他们脸 上见过,立知这个周身水肿、蓬头赤足的老儿来头不小,当下着 实接纳,说了一番敬仰的话。 这些人中梁子翁的心情最是特异 , 郭靖喝了他珍贵之极的 蝮蛇宝血,这时相见,如何不恼?但自己生平最怕的洪七公却又 在其旁,只有心中恼怒,脸上陪笑,上前躬身拜倒,说道: “小的 梁子翁参见洪帮主,您老人家好。” 此言一出, 众人又是一惊, 西毒北丐的威名大家都是久闻 的,但均未见过,想不到这当世两大高人竟然同时现身,正要上 前拜见,洪七公哈哈一笑,说道: “老叫化倒了霉啦,给恶狗咬得 半死不活的,还拜见甚么?乘早拿东西来吃是正经。”众人一怔, 均想: “这洪七公躺着动弹不得,原来是身受重伤,那就不足为 惧。”望着欧阳锋,要瞧他眼色行事。 821


欧阳锋早已想好对付三人的毒计: 洪七公必须先行除去 , 以免自己以怨报德的劣行被他张扬开来 ; 郭靖则要先问出他经 书上怪文的含义,再行处死;至于黄蓉,侄儿虽然爱她,留下来 却终是极大祸根,但若自己下手杀她,黄药师知道了岂肯干休, 须得想个借刀杀人之计,假手于旁人,眼下三人上了大船,不怕 他们飞上天去,当下向完颜洪烈道: “这三人狡猾得紧,武功也 还过得去,请王爷派人好好看守。” 梁子翁闻言大喜,当即斜身向左窜出,绕过沙通天身侧,反 手来拉郭靖的手腕。郭靖顺腕翻过,拍的一声,梁子翁已然肩头 中掌,这一招“见龙在田”又快又重,梁子翁武功虽高,竟也被他 打得踉踉跄跄的倒退两步。彭连虎等和梁子翁一直在完颜洪烈之 前互争雄长,只想压倒对方,都是面和心不和,见他受挫,均各暗 自得意,立时散开,将洪七公等三人围在垓心,要待梁子翁被打 倒之后,再上前动手。 梁子翁适才所以要绕过沙通天,从侧来拉郭靖,为的就是防 备他那招独一无二的“亢龙有悔”,以便不至受他迎面直击,难以 抵挡,不料一别经月,他居然并不使“亢龙有悔”,只是随手一掌, 自己竟尔躲避不开, 这一下他脸上如何下得来?见郭靖并不追 击,当即纵身跃起,双拳连发,使出他生平绝学的“辽东野狐拳 法”来,立心要取郭靖性命,既要挣回适才所失的颜面,又报昔日 杀蛇之恨。 当年梁子翁在长白山采参,见到猎犬与野狐在雪中相搏。那 野狐狡诈多端,窜东蹦西,灵动异常,猎犬爪牙虽利,缠斗多时, 仍是无法取胜。他见了野狐的纵跃,心中有悟,当下人参也不采 了,就在深山雪地的茅庐之中,苦思数月,创出了这套“野狐拳 法”。这拳法以 “ 灵 、 闪 、 扑 、 跌 ” 四字诀为主旨,于对付较己为强 之劲敌时最为合用,首先教敌人捉摸不着自己前进后退、左趋右避 822


的方位,然后俟机进击。这时他不敢轻敌,使开这路拳法,未攻先 闪,跌中藏扑,向郭靖打去。 这套拳法来势怪异,郭靖从未见过,心想: “蓉儿的落英神 剑掌虚招虽多,终究或五虚一实,或八虚一实,这老儿的拳法却 似全是虚招,不知闹的是甚么古怪?”当下依着洪七公前时所指 点的方策,不论敌招如何变化多端,自己只是将降龙十八掌的掌 力发将出去。 两人数招一过,众高手都瞧得暗暗摇头,心想: “梁老怪总 算是一派的掌门,与这后生小子动手,怎么尽是闪避,不敢发一 招实招?” 再拆数招,郭靖的掌力将他越迫越后,眼见就要退入海中。 梁子翁见“野狐掌”不能取胜,要想另换拳法,但被郭靖掌力笼 罩住了,哪里缓得出手来?掌声呼呼之中,只听洪七公叫道: “下 去罢!”郭靖的一招“战龙在野”,左臂横扫。梁子翁大声惊呼, 身不由主的往船舷外跌出。 众人一惊之下,齐向梁子翁跌下处奔过去察看。只听得海中 有人哈哈长笑,梁子翁忽尔飞起,哒的一声,直挺挺的跌在甲板 之上,再也爬不起来。 这一来众人惊讶更甚, 难道海水竟能将他身子反弹上来 ? 争着俯首船边向海中观看 。 只见一个白须白发的老儿在海面上 东奔西突,迅捷异常,再凝神看时,原来他骑在一头大鲨鱼背上, 就如陆地驰马一般纵横自如。 郭靖又惊又喜,大声叫道:“周大 哥,我在这里啊!” 那骑鲨的老儿正是老顽童周伯通。 周伯通听得郭靖呼叫,大喜欢呼,在鲨鱼右眼旁打了一拳, 鲨鱼即向左转,游近船边。周伯通叫道:“是郭兄弟么?你好啊。 823


前面有一条大鲸鱼, 我已追了一日一夜, 现下就得再追,再见 吧!” 郭靖急叫:“大哥快上来, 这里有好多坏人要欺侮你把弟 啊。” 周伯通怒道:“有这等事?” 右手拉住鲨鱼口中一根不知甚 么东西,左手在大船边上垂下的防撞木上一掀,连人带鲨,忽地 从众人头顶飞过,落上甲板,喝道: “甚么人这般大胆,胆敢欺侮 我的把弟?” 船上诸人哪一个不是见多识广 , 但这个白须老儿如此奇诡 万状的出现,却令人人都惊得目瞪口呆,连洪七公与欧阳锋也是 差愕异常。 周伯通见到黄蓉,也感奇怪,问道: “怎么你也在这里?”黄 蓉笑道: “是啊,我算到你今天会来,因此先在这里等你。你快教 我骑鲨鱼的法儿。”周伯通笑道:“好,我来教你。”黄蓉道:“你 先打发了这批坏人再教。” 周伯通目光向甲板上众人一扫,对欧阳锋道: “我道别人也 不敢这么猖狂,果然又是你这老儿。”欧阳锋冷冷的道:“一个人 言而无信,纵在世上偷生,也教天下好汉笑话。”周伯通道:“半 点也不错。做人甚么事都可胡来,但说话放屁,总须分得清清楚 楚,可别让人听在耳里,不知道声音是上面出来的呢,还是来自 下盘功夫。我正要找你算帐,你在这儿真是再好也没有。老叫化, 你是公证,站起来说句公道话罢。” 洪七公卧在甲板上,笑了一笑。黄蓉道: “老毒物遇难,我师 父接连九次救了他性命,哪知他狼心狗肺,反过来伤我师父,点 了他的穴道。”洪七公救欧阳锋之命,前后只是三次,黄蓉将次数 一变三倍,欧阳锋自也不能对此分辩,只是怒目不语。 周伯通俯身在洪七公的“曲池穴”与“涌泉穴”上揉了两揉。 洪七公道:“老顽童,那没用。”原来欧阳锋这门点穴手段甚是阴 824


毒,除了他与黄药师两人之外,天下无人解得。 欧阳锋甚是得意,说道: “老顽童,你有本事就将他穴道解 了。”黄蓉虽不会解,却识得这门点穴功夫,小嘴一扁,说道: “那 有甚么稀奇的?我爹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这‘透骨打穴法’ 解开。”欧阳锋听他说出这打穴法的名称, 心想这小丫头家学渊 源,倒也有些门道,当下也不理她,对周伯通道:“你输了东道, 怎么说话如同放屁?” 周伯通掩鼻叫道: “放屁么?好臭好臭!我倒要问你,咱们 赌了甚么东道?” 欧阳锋道: “这里除了姓郭的小子与这小丫 头,都是成名的英雄豪杰,我说出来请大家评评道理。” 彭连虎 道: “好极,好极。欧阳先生请说。”欧阳锋道: “这位是全真派的 周伯通周老爷子,江湖上人称老顽童,辈份不小,是丘处机、王处 一他们全真七子的师叔。” 周伯通十余年来一直耽在桃花岛,前此武艺未有大成,除了 顽皮胡闹,也没做过甚么了不起的大事,江湖上名头并不响亮, 但众人见他海上骑鲨,神通广大,实是非同小可,原来是全真七 子的师叔,无怪如此了得,互相低声交谈了几句。彭连虎念到八 月中秋嘉兴烟雨楼之约,心想全真七子若有这怪人相助,可就更 加不易对付了,不禁暗暗担忧。 欧阳锋道: “这位周兄在海中为鲨群所困,兄弟将他救了起 来。我说鲨群何足道哉,只消举手之劳,就能将群鲨尽数杀灭。周 兄不信,我们两人就打了一赌。周兄,这话对么?”周伯通连连点 头,道: “这几句话全对。赌点甚么,也得给大伙儿说说。”欧阳锋 道: “正是!我说若是我输了,你叫我干甚么,我就得干甚么。若 是不肯干,就得跳到海中喂鱼。你输了也是一样。这话对么?”周 伯通又是连连点头,道:“对,对,半点不错。后来怎样了?”欧阳 锋道:“怎样?后来是你输了。” 825


这一次周伯通却连连摇头,说道:“错了,错了,输的是你, 不是我。”欧阳锋怒道:“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岂能颠倒是非,胡 混奸赖?若是我输,你怎肯跳入海中自尽?” 周伯通叹道:“是 啊,原本我也道老顽童运气不好,输在你手,哪知到了海中,老天 爷教我遇上一件巧事,才知是你老毒物输了,我老顽童赢了。” 欧阳锋、洪七公、黄蓉齐声问道:“甚么巧事?” 周伯通一弯腰,左手抓住撑在鲨鱼口中的一根木棒,将鲨鱼 提了起来,道:“就是遇见了我这头坐骑啊,老毒物你瞧明白了, 这是你宝贝侄儿将木棍撑在它口中的,是不是?”当日欧阳克行 使毒计,用木棍撑在鲨鱼口中,要叫这海中第一贪吃的家伙活生 生饿死,那是欧阳锋亲眼所见。这时见了巨鲨和木棍的形状,以 及鱼口边被钓钩钩破的伤痕,记得果然便是那天放还海中的鲨鱼, 便道:“是又怎地?” 周伯通拍手笑道:“那便是你输了啊。 咱们赌的是将鲨群尽 数杀灭,可是这头好家伙托了你侄儿的福,吃不得死鲨,中不了 毒,既留下了一条,岂不是我老顽童赢了?”说罢哈哈大笑。欧阳 锋脸上变色,做声不得。 郭靖喜道:“大哥,这些日子你在哪里?我想得你好苦。” 周伯通笑道: “我才玩得有趣呢。我跳到海里,不久就见到 这家伙在海面上喘气,好似大为烦恼。我道: ‘老鲨啊老鲨,你我 今日可算同病相怜了!’我一下子跳上了鱼背。 它猛地就钻进了 海底,我只好闭住气,双手牢牢抱住了它的头颈,举足乱踢它的 肚皮,好容易它才钻到水面上来,没等我透得两口气,这家伙又 钻到了水下。咱哥儿俩斗了这么半天,它才算乖乖的听了话,我 要它往东,它就往东,要它朝北,它可不敢向南。”说着轻轻拍着 鲨鱼的脑袋,甚是得意。 这些人中最感艳羡的自是黄蓉, 只听得两眼发光, 说道: 826


“我在海中玩了这么些年,怎么没想到这玩意儿,真傻!”周伯通 道:“你瞧它满口牙齿,便如是一把把的利刀, 若不是口中撑了 这根木棍,你敢骑它吗?” 黄蓉道:“这些日子你一直都骑在鱼 背上?”周伯通道:“可不是么? 咱哥儿俩捉鱼的本事可大啦。 咱们一见到鱼,它就追,我就来这么一拳一掌,将鱼打死,一条鱼 十份中我吃不上一份,这家伙可得吃九份半。” 黄蓉摸了摸鲨鱼 的肚皮,又问: “你把死鱼塞到它肚子里么?它不用牙齿会吃 么?”周伯通道:“会吃得紧呢。有一次咱哥儿俩穷追一条大乌 贼……” 这一老一小谈得兴高采烈,傍若无人,欧阳锋却暗暗叫苦, 筹思应付之策。周伯通忽道:“喂,老毒物,你认不认输?” 欧阳锋先前把话说得满了,在众人之前怎能食言?只得道: “输了又怎地?难道我还赖不成?”周伯通道: “嗯,我得想想叫 你做件甚么难事。好,你适才骂我放屁,我就叫你马上放一个屁! 让大伙儿闻闻。” 黄蓉听周伯通叫欧阳锋放屁,平白无端的放一个屁,在常人 自然极难, 但内功精湛之辈, 一生习练的就是将气息在周身运 转,这件事却是殊不足道,只怕欧阳锋老奸巨猾,打蛇随棍上,抓 住这个机会,轻轻易易的放一个屁,就将这件事蒙混过去,忙抢 着道:“不好,不好,你要他把我师父的穴道解开再说。” 周伯通笑道:“你瞧,人家小姑娘怕你的臭屁,那就免了罢,我 也不要你做甚么为难之事,快把老叫化的伤治了。老叫化的本事 决不在你之下,你若非行奸弄鬼,决计伤他不了。待他伤好之后, 你俩公公平平的再打一架,那时候让老顽童来做个公证。” 欧阳锋知道洪七公的伤已无法治愈,也不怕他将来报复,倒怕 周伯通忽然异想天开,出了个古怪的难题,在众目睽睽之下,那 可教人下不了台,当下也不打话,俯身运劲于掌,将洪七公的穴 827


道解了。黄蓉与郭靖上前抢着扶起。 周伯通向甲板上众人横扫了一眼, 说道: “老顽童最怕闻 的,就是鞑子的羊臊味。快放下小艇,送我们四人上岸。” 欧阳锋见周伯通与黄药师动过手,知道这人武功极怪,若是 跟他说翻了脸动武,自己纵不落败,取胜之机却也颇为渺茫,目 下只得暂且忍耐,待练成《九阴真经》上的武功后,再来跟他算 帐,好在今日尽可借口输了打赌,一切依从,早早将这瘟神送走 为是,算计已定,便道: “好罢,谁教你运道好呢!这场打赌既是 你赢了,你说怎么就怎么着。”转头向完颜洪烈道:“王爷,就放 下舢舨,送这四人上岸罢。” 完颜洪烈不答,心想: “这四人上了岸,只怕泄漏了我此番 南来的机密。” 灵智上人一直冷眼旁观 , 见着欧阳锋大剌剌的神情早就心 中大是不忿,暗想瞧你这副落汤鸡般的狼狈模样,听周伯通那惫 赖老儿说甚么便依从甚么,不敢驳回半句,多半是个浪得虚名之 徒,就算真的武功高强,未必就敌得过我们这里的许多高手,眼 见完颜洪烈有踌躇之色,当即走上两步, 说道:“若是在木筏之 上,欧阳先生爱怎么就怎么,旁人岂敢多口?既是上了大船,就 得听王爷吩咐。” 此言一出,众人耸然动容,都望着欧阳锋的脸色。 欧阳锋冷冷的上下打量灵智上人, 随即抬头望天, 淡淡的 道: “这位大和尚是存心要跟老朽为难了?” 灵智上人道: “不 敢。小僧向在藏边,孤陋寡闻,今日倒是第一次听到欧阳先生的 威名,与先生哪有甚么梁子过节……” 话犹未了,欧阳锋踏上一步,左手虚晃,右手已抓起灵智上 人魁梧雄伟的身躯,顺势回转,将他头下脚上的举了起来。 这一下快得出奇,众人但见灵智上人大红的袈裟一阵晃动, 828


一个肥肥的身体已被举在半空, 却未看清欧阳锋使的是甚么手 法。灵智上人本比常人要高出一个头,欧阳锋这一把是抓住了他 后颈隆起的一块肥肉,若是挺臂上举,他双脚未必就能离地,但 欧阳锋将他身子倒了转来,头顶离开甲板约有四尺。只见他双脚 在空中乱踢,口中连连怒吼。那日灵智上人在赵王府与王处一过 招, 众人都见到他手上功夫极为了得, 但被欧阳锋这么倒转提 起,双臂软软的垂在两耳之旁,宛似断折了一般,全无反抗之能。 欧阳锋仍是两眼向天,轻描淡写的道: “你今日第一次听到 我的名字,就瞧不起老朽,是不是?”灵智上人又惊又怒,连运了 几次气,出力挣扎,却哪里挣扎得脱?彭连虎等见了这般情景, 无不骇然失色。 欧阳锋又道:“你瞧不起老朽,那也罢了,瞧在王爷的面上, 我也不来和你一般见识。你想留下老顽童周老爷子、九指神丐洪 老爷子,嘿嘿,凭你这点微末道行也配?你既孤陋寡闻,又无自 知之明,吃点亏是免不了的啦。老顽童,接着了!” 也不见他手臂后缩前挥,只是掌心劲力外吐,灵智上人就如 一团红云般从甲板的左端飞向右端,他一离欧阳锋的掌力,立时 自由,身子一挺,一个鲤鱼翻身,要待直立,突觉颈后肥肉一痛, 暗叫不妙,左掌捏了个大手印忙要拍出,忽感手臂酸麻,不由自 主的垂了下去,身子又被倒提在空中,原来已被周伯通如法炮制 的擒住了。 完颜洪烈见他狼狈不堪,心知莫说欧阳锋有言在先,单凭周 伯通一人,自己手下这些人就留他不住,忙道: “周老先生莫作 耍了,小王派船送四位上岸就是。” 周伯通道: “好呀,你也来试试,接着了!” 学着欧阳锋的 样,掌心吐劲,将灵智上人肥大的身躯向他飞掷过去。 完颜洪烈虽识武艺,但只会些刀枪弓马的功夫,周伯通这一 829


下将这个胖大和尚急掷过来,劲道凌厉,他哪里能接,撞上了非 死必伤,急忙闪避。 沙通天见情势不妙,使出移步换形功夫,晃身拦在完颜洪烈 面前,眼见灵智上人冲来的势道极为沉猛,若是出掌相推,只怕 伤了他,看来只有学欧阳锋、周伯通的样,先抓住他后颈,再将他 倒转过来,好好放下。 可是武功之道,差不得丝毫,他眼看欧阳锋与周伯通一抓一 掷,全然不费力气,只道灵智上人只是掌力厉害,纵跃变招的本 事却甚平常,满拟将他抓住,先消来势,再放正他身子,哪知道一 抓下去,刚碰到灵智上人的后颈,突感火辣辣的一股力道从腕底 猛打将上来,若不抵挡,右腕立时折断,危急中忙撤右掌,左拳一 招“破甲锥”击了下去。 原来灵智上人接连被欧阳锋与周伯通倒转提起,热血逆流, 只感头昏脑胀,心中怒火如焚,听得周伯通叫人接住自己,只道 出手的又是敌人,人在空中时已运好了气,一觉沙通天的手碰到 他颈后,立时一个大手印拍出。 两人本来功力悉敌,沙通天身子直立,占了便宜,但灵智上 人却有备而发,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这一来仍然是半斤八两, 只听得拍的一响,沙通天退后三步,一交坐倒,灵智上人也被他 掌力一震,横卧在地。灵智上人翻身跃起,才看清适才打他的原 来是沙通天,心想:“连你这臭贼也来拣便宜!”虎吼一声,又要 扑上。彭连虎知他误会,忙拦在中间,叫道: “大师莫动怒,沙大 哥是好意!” 这时大船上已放下舢舨。周伯通提起鲨鱼口中的木棒,将巨 鲨向船外挥出,同时手掌使力,将木棍震为两截。那鲨鱼飞身入 海,忽觉口中棍断,自是欣喜异常,潜入深海吃鱼去了。黄蓉笑 道: “靖哥哥, 下次咱俩和周大哥各骑一条鲨鱼,比赛谁游得 830


快。”郭靖尚未回答,周伯通已自拍手叫好,说道:“还是请老叫 化做公证。” 完颜洪烈见周伯通等四人坐了舢舨划开 , 心想欧阳锋如此 功夫,如肯出手相助,那么盗书之事是更加易成,当下牵了灵智 上人的手,走到欧阳锋面前,说道: “大家都是好朋友,先生不可 见怪,上人也莫当真,都瞧在小王脸上,只算是戏耍一场。” 欧阳锋一笑,伸出手去。灵智上人心犹未服,暗想: “你不过 擒拿法了得,乘我不备,忽施袭击,我数十年苦练的大手印掌力, 难道当真不及你?”当下也伸出手去,劲从臂发,力捏欧阳锋的 手掌,力道刚施上,忽然身不由主的跳起,犹似捏上一块烧得通 红的钢块,手掌只烧得火辣辣地疼痛,放手不迭。欧阳锋不为已 甚,只是微微一笑。灵智上人看自己手心时,却是了无异状,心 道:“他妈的,这老贼定是会使邪术。” 欧阳锋见梁子翁躺在甲板之上,兀自动弹不得,上前一看, 知他被郭靖打下海中时恰好给周伯通接住 , 点了他穴道又掷上 船来,于是解开他被封的穴道。这样一来,欧阳锋自然而然的做 了这一群武人的首领。 完颜洪烈吩咐整治酒席, 与欧阳叔侄接 风。 饮酒中间 , 完颜洪烈把要到临安去盗武穆遗书的事对欧阳 锋说了,请他鼎力相助。 欧阳锋早听侄儿说过,这时心中一动,忽然另有一番主意: “我欧阳锋是何等样人,岂能供你驱策?但向闻岳飞不仅用兵如 神,武功也极为了得,他传下来的岳家散手确是武学中的一绝, 这遗书中除了韬略兵学之外,说不定另行录下武功。我且答应助 他取书,要是瞧得好了,难道老毒物不会据为己有?” 正是:尔虞我诈,各怀机心。完颜洪烈一心要去盗取大宋名 831


将的遗书,却不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欧阳锋另在打他的主意。 当下一个着意奉承, 一个满口应允, 再加上梁子翁在旁极力助 兴,席上酒到杯干,宾主尽欢。只有欧阳克身受重伤,吃不得酒, 用了一点菜,就由人扶到后舱休息去了。 正吃得热闹间,欧阳锋忽尔脸上变色,停杯不饮,众人俱各 一怔,不知有甚么事得罪他了。完颜洪烈要待出言相询,欧阳锋 道:“听!”众人侧耳倾听,除了海上风涛之外,却听不见甚么。 过了一阵,欧阳锋道:“现今听见了么?箫声。”众人凝神倾听, 果听得浪声之外,隐隐似乎夹着忽断忽续的洞箫之声,若不是他 点破,谁也听不出来。 欧阳锋走到船头,纵声长啸,声音远远传了出去。众人也都 跟到船头。 只见海面远处扯起三道青帆,一艘快船破浪而来。众人暗暗 诧异:“难道箫声是从这船中发出?相距如是之远,怎能送到此 处?” 欧阳锋命水手转舵,向那快船迎去。两船渐渐驶近。来船船 首站着一人,身穿青布长袍,手中果然执着一枝洞箫,高声叫道: “锋兄,可见到小女么?”欧阳锋道: “令爱好大的架子,我敢招 惹么?” 两船相距尚有数丈,也不见那人纵身奔跃,众人只觉眼前一 花,那人已上了大船甲板。 完颜洪烈见他本领了得,又起了招揽之心,迎将上去,说道: “这位先生贵姓?有幸拜见,幸如何之。”以他大金国王爷身分, 如此谦下,可说是十分难得的了。但那人见他穿着金国官服,只 白了他一眼,并不理睬。 欧阳锋见王爷讨了个老大没趣,说道:“药兄,我给您引见。 这位是大金国的赵王六王爷。” 向完颜洪烈道: “这位是桃花岛 832


黄岛主,武功天下第一,艺业并世无双。”彭连虎等吓了一跳,不 由自主的退了数步。他们早知黄蓉的父亲是个极厉害的大魔头, 黑风双煞只不过是他破门的弟子,已是如此威震江湖,武林中人 提到时为之色变,徒弟已然如此,何况师父?这一上来果然声威 夺人,人人想起曾得罪过他女儿,都是心存疑惧,不敢作声。 黄药师自女儿走后, 知她必是出海找寻郭靖, 初时心中有 气,也不理会,过得数日,越想越是放心不下,只怕她在郭靖沉船 之前与他相会,上了自己特制的怪船,那可有性命之忧,当即出 海找寻。知道他们是回归大陆,于是一路向西追索。但在茫茫大 海中寻一艘船,真是谈何容易?纵令黄药师身怀异术,但来来去 去的找寻,竟是一无眉目。这日在船头运起内力吹箫,盼望女儿 听见,出声呼应,岂知却遇上了欧阳锋。 黄药师与彭连虎等均不相识 , 听欧阳锋说这身穿金国服色 之人是个王爷,更是向他瞧也不瞧,只向欧阳锋拱拱手道: “兄 弟赶着去找寻小女,失陪了。”转身就走。 灵智上人适才被欧阳锋、周伯通摆布得满腹怒火,这时见上 船来的又是个十分傲慢无礼之人,听了欧阳锋的话, 心想:“难 道天下高手竟如此之多?这些人多半会一点邪法,装神弄鬼,吓 唬别人。我且骗他一骗。”见黄药师要走,朗声说道:“你找的可 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么?” 黄药师停步转身,脸现喜色,道:“是啊,大师可曾见到?” 灵智上人冷冷的道: “见倒是见过的, 只不过是死的,不是活 的。”黄药师心中一寒,忙道:“甚么?”这两个字说得声音也颤 了。 灵智上人道: “三天之前,我曾在海面上见到一个小姑娘的 浮尸,身穿白衫,头发上束了一个金环,相貌本来倒也挺标致。 唉,可惜,可惜!可惜全身给海水浸得肿胀了。”他说的正是黄蓉 833


的衣饰打扮,一丝不差。 黄药师心神大乱,身子一晃,脸色登时苍白,过了一阵,方 问: “这话当真?”众人明明见到黄蓉离船不久,却听灵智上人如 此相欺, 各自起了幸灾乐祸之心, 要瞧黄药师的伤心模样,都 不作声。 灵智上人冷冷的道: “那女孩的尸身之旁还有三个死 人,一个是年轻后生,浓眉大眼,一个是老叫化子,背着个大红葫 芦,另一个是白须白发的老头儿。”他说的正是郭靖、洪七公、周 伯通三人。到此地步,黄药师哪里还有丝毫疑心,斜眼瞧着欧阳 锋,心道:“你识得我女儿,何不早说?” 欧阳锋见他神色,眼见是伤心到了极处,一出手就要杀人, 自己虽然不致吃亏,可是这股来势也不易抵挡, 便道:“兄弟今 日方上这船,与这几位都是初会。这位大师所见到的浮尸,也未 必就是令爱罢。”接着叹了口气道:“令爱这样一个好姑娘,倘若 当真少年夭折, 可教人遗憾之极了。 我侄儿得知,定然伤心欲 绝。”这几句话把自己的担子推卸掉了,双方均不得罪。 黄药师听来,却似更敲实了一层,刹那间万念俱灰。他性子 本爱迁怒旁人,否则当年黑风双煞偷他经书,何以陆乘风等人毫 无过失,却都被打断双腿、逐出师门?这时候他胸中一阵冰凉, 一阵沸热,就如当日爱妻逝世时一般。但见他双手发抖,脸上忽 而雪白,忽而绯红。人人默不作声的望着他,心中都是充满畏惧 之意,即令是欧阳锋,也感到惴惴不安,气凝丹田,全神戒备,甲 板上一时寂静异常。突然听他哈哈长笑,声若龙吟,悠然不绝。 这一来出其不意,众人都是一惊,只见他仰天狂笑,越笑越 响。笑声之中却隐隐然有一阵寒意,众人越听越感凄凉,不知不 觉之间,笑声竟已变成了哭声,但听他放声大哭,悲切异常。众人 情不自禁,似乎都要随着他伤心落泪。 这些人中只有欧阳锋知他素来放诞,歌哭无常,倒并不觉得 834


怎么奇怪,但听他哭得天愁地惨,心想: “黄老邪如此哭法,必然 伤身。昔时阮籍丧母,一哭呕血斗余,这黄老邪正有晋人遗风。只 可惜我那铁筝在覆舟时失去,不然弹将起来,助他哀哭之兴,此 人纵情率性,多半会一发不可收拾,身受剧烈内伤,他日华山二 次论剑,倒又少了一个大敌。唉,良机坐失,可惜啊可惜!” 黄药师哭了一阵,举起玉箫击打船舷,唱了起来,只听他唱 道:“伊上帝之降命,何修短之难哉? 或华发以终年,或怀妊而 逢灾。感前哀之未阕,复新殃之重来。方朝华而晚敷,比晨露而先 晞。感逝者之不追,情忽忽而失度,天盖高而无阶,怀此恨其谁 诉?”拍的一声,玉箫折为两截。黄药师头也不回,走向船头。 灵智上人抢上前去,双手一拦,冷笑道: “你又哭又笑、疯疯 癫癫的闹些甚么?”完颜洪烈叫道: “上人,且莫……”一言未 毕, 只见黄药师右手伸出, 又已抓住了灵智上人颈后的那块肥 肉,转了半个圈子,将他头下脚上的倒转了过来,向下掷去,扑的 一声,他一个肥肥的光脑袋已插入船板之中,直没至肩。原来灵 智上人所练武功,颈后是破绽所在,他身形一动,欧阳锋、周伯 通、黄药师等大高手立时瞧出,是以三人一出手便都攻击他这弱 点,都是一抓即中。 黄药师唱道:“天长地久, 人生几时? 先后无觉, 从尔有 期。”青影一晃,已自跃入来船,转舵扬帆去了。 众人正要相救灵智上人,看他生死如何,忽听得格的一声, 船板掀开,舱底出来一个少年。只见他唇红齿白,面如冠玉,正是 完颜洪烈的世子、原名完颜康的杨康。 他与穆念慈翻脸之后,只是念着完颜洪烈“富贵不可限量” 那句话,在淮北和金国官府通上消息,不久就找到了父王,随同 南下。郭靖、黄蓉上船时,他一眼瞥见,立即躲在舱底不敢出来, 却在船板缝中偷看,把甲板上的动静都瞧了个清清楚楚。众人饮 835


酒谈笑之时,他怕欧阳锋与郭靖一路同来,难保没有异心,是以 并不赴席,只是在舱底窃听众人说话,直至黄药师走了,才知无 碍,于是掀开船板出来。 灵智上人这一下摔得着实不轻,总算硬功了得,脑袋又生得 坚实,船板被他光头钻了个窟窿,头上却无损伤,只感到一阵晕 眩,定了定神,双手使劲,在船板上一按,身子已自跃起。众人见 甲板上平白的多了一个圆圆的窟窿,不禁相顾骇然,随即又感好 笑,却又不便发笑,人人强行忍住,神色甚是尴尬。 完颜洪烈刚说得一句:“孩子,来见过欧阳先生。”杨康已向 欧阳锋拜了下去,恭恭敬敬的磕了四个头。他忽然行此大礼,众 人无不诧异。 原来杨康在赵王府时,即已十分钦佩灵智上人之能,今日却 见欧阳锋、周伯通、黄药师三人接连将他抓拿投掷,宛若戏弄婴 儿,才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他想起在太湖归云庄被擒受辱,在 宝应刘氏宗祠中给郭、 黄二人吓得心惊胆战, 皆因自己艺不如 人之故,眼前有这样一位高人,正可拜他为师,跟欧阳锋行了大 礼后,对完颜洪烈道:“爹爹,孩儿想拜这位先生为师。” 完颜洪烈大喜,站起身来,向欧阳锋作了一揖,说道: “小儿 生性爱武,只是未遇明师,若蒙先生不弃,肯赐教诲,小王父子同 感大德。”别人心想,能做小王爷的师父,实是求之不得的事,岂 知欧阳锋还了一揖,说道: “老朽门中向来有个规矩,本门武功 只是一脉单传,决无旁枝。老朽已传了舍侄,不能破例再收弟子, 请王爷见谅。”完颜洪烈见他不允,只索罢了,命人重整杯盘。杨 康好生失望。 欧阳锋笑道: “小王爷拜师是不敢当,但要老朽指点几样功 夫,却是不难。咱们慢慢儿的切磋罢。”杨康见过欧阳克的许多姬 妾,知道她们都曾得欧阳克指点功夫,但因并非真正弟子,本事 836


均极平常,听欧阳锋如此说,心中毫不起劲,口头只得称谢。殊不 知欧阳锋的武功岂是他侄儿能比,能得他指点一二,亦大足以在 武林中称雄逞威了。 欧阳锋鉴貌辨色, 知他并无向自己请教之 意,也就不提。 酒席之间,说起黄药师的傲慢无礼,众人都赞灵智上人骗他 得好。侯通海道: “这人的武功当真是高的,那臭小子原来是他 的女儿,怪不得很有些鬼门道。”说着凝目瞧着灵智上人的光头, 看了一会,侧过头来瞪视他后头的那块肥肉,弯过右手,抓住自 己后颈,嘿嘿一笑,问道: “师哥,他们三人都是这么一抓,那是 甚么功夫?”沙通天斥道:“别胡说。”灵智上人再也忍耐不住, 突伸左手,抓住了侯通海额头的三个肉瘤。侯通海急忙缩身,溜 到了桌下。众人哈哈大笑,同声出言相劝。 侯通海钻上来坐入椅中,向欧阳锋道: “欧阳老爷子,你武 功高得很哪!你教了我抓人后颈肥肉这手本事,成不成?”欧阳 锋微笑不答。灵智上人怒目而视。侯通海转头又问: “师哥,那黄 药师又哭又叫的唱些甚么?”沙通天瞪目不知所对,说道: “谁 理会得他疯疯癫癫的胡叫。” 杨康道: “他唱的是三国时候曹子建所做的诗,那曹子建死 了女儿,做了两首哀辞。诗中说,有的人活到头发白,有的孩子却 幼小就夭折了,上帝为甚么这样不公平?只恨天高没有梯阶,满 心悲恨却不能上去向上帝哭诉。他最后说,我十分伤心,跟着你 来的日子也不远了。” 众武师都赞: “小王爷是读书人,学问真 好,咱们粗人哪里知晓?” 黄药师满腔悲愤,指天骂地,咒鬼斥神,痛责命数对他不公, 命舟子将船驶往大陆, 上岸后怒火愈炽,仰天大叫:“谁害死了 我的蓉儿?谁害死了我的蓉儿?”忽想: “是姓郭的那小子,不 错,正是这小子,若不是他,蓉儿怎会到那船上?只是这小子已 837


陪着蓉儿死了,我这口恶气却出在谁的身上?” 心念一动, 立时想到了郭靖的师父江南六怪, 叫道: “这 六怪正是害我蓉儿的罪魁祸首 ! 他们若不教那姓郭的小子武 艺 ,他又怎能识得蓉儿? 不把六怪一一的斩手断足,难消我心 头之恨。” 恼怒之心激增,悲痛之情稍减,他到了市镇,用过饭食,思索 如何找寻江南六怪: “六怪武艺不高,名头却倒不小,想来也必 有甚么过人之处,多半是诡计多端。我若登门造访,必定见他们 不着,须得黑夜之中,闯上门去,将他们六家满门老幼良贱,杀个 一干二净。”当下迈开大步,向北往嘉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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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之间,来到西湖边的断桥。这时却当 盛暑,但见桥下尽是荷花。黄蓉见桥边一家小 酒家甚是雅洁, 道: “咱们去喝杯酒看荷花。” 郭靖道:“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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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大闹禁宫

洪七公、周伯通、郭靖、黄蓉四人乘了小船,向西驶往陆地。 郭靖坐在船尾扳桨,黄蓉不住向周伯通详问骑鲨游海之事,周伯 通兴起,当场就要设法捕捉鲨鱼,与黄蓉大玩一场。 郭靖见师父脸色不对,问道: “你老人家觉得怎样?”洪七公 不答,气喘连连,声息粗重。他被欧阳锋以“透骨打穴法”点中 之后,穴道虽已解开,内伤却又加深了一层。黄蓉喂他服了几颗 九花玉露丸,痛楚稍减,气喘仍是甚急。 老顽童不顾别人死活,仍是嚷着要下海捉鱼,黄蓉却已知不 妥,向他连使眼色,要他安安静静的,别吵得洪七公心烦。周伯 通并不理会,只闹个不休。黄蓉皱眉道:“你要捉鲨鱼,又没饵引得 鱼来,吵些甚么?” 老顽童为老不尊,小辈对他喝骂,他也毫不在意,想了一会, 忽道: “有了。郭兄弟,我拉着你手,你把下半身浸在水中。”郭靖 尊敬义兄,虽不知他的用意,却就要依言而行。黄蓉叫道: “靖哥 哥,别理他,他要你当鱼饵来引鲨鱼。”周伯通拍掌叫道: “是啊, 鲨鱼一到,我就打晕了提上来,决计伤你不了。要不然,你拉住我 手,我去浸在海里引鲨鱼。”黄蓉道:“这样一艘小船,你两个如 此胡闹,不掀翻了才怪。”周伯通道:“小船翻了正好,咱们就下 海玩。”黄蓉道:“那我们师父呢?你要他活不成么?” 周伯通扒耳抓腮,无话可答,过了一会,却怪洪七公不该被 841


欧阳锋打伤。黄蓉喝道: “你再胡说八道,咱们三个就三天三夜 不跟你说话。”周伯通伸伸舌头,不敢再开口,接过郭靖手中双桨 用力划了起来。 陆地望着不远,但直划到天色昏黑,才得上岸。四人在沙滩 上睡了一晚,次日清晨,洪七公病势愈重,郭靖急得流下泪来。洪 七公笑道: “就算再活一百年,到头来还是得死。好孩子,我只剩 下一个心愿,趁着老叫化还有一口气在,你们去给我办了罢。”黄 蓉含泪道:“师父请说。” 周伯通插口道:“那老毒物我向来就瞧 着不顺眼,我师哥临死之时,为了老毒物还得先装一次假死。一 个人死两次,你道好开心吗?老叫化,你死只管死你的,放心好 啦,我给你报仇,去杀了他。” 洪七公笑道: “报仇雪恨么,也算不得是甚么心愿,我是想 吃一碗大内御厨做的鸳鸯五珍脍。” 三人只道他有甚么大事,哪 知只是吃一碗菜肴。黄蓉道:“师父,那容易,这儿离临安不远, 我到皇宫去偷他几大锅出来,让你吃个痛快。”周伯通又插口道: “我也要吃。” 黄蓉白了他一眼道: “你又懂得甚么好不好吃 了?” 洪七公道: “这鸳鸯五珍脍,御厨是不轻易做的。当年我在 皇宫内躲了三个月,也只吃到两回,这味儿可真教人想起来馋涎 欲滴。”周伯通道:“我倒有个主意,咱们去把皇帝老儿的厨子揪 出来,要他好好的做就是。”黄蓉道: “老顽童这主意儿不坏。”周 伯通听黄蓉赞他,甚是得意。 洪七公却摇头道: “不成,做这味鸳鸯五珍脍,厨房里的家 生、炭火、碗盏都是成套特制的,只要一件不合,味道就不免差了 点儿。咱们还是到皇宫里去吃的好。” 那三人对皇宫还有甚么忌惮,齐道: “那当真妙,咱们这就 去,大家见识见识。”当下郭靖背了洪七公,向北进发。来到市镇 842


后,黄蓉兑了首饰,买了一辆骡车,让洪七公在车中安卧养伤。 不一日过了钱塘江,来到临安郊外,但见暮霭苍茫,归鸦阵 阵,天黑之前是赶不进城的了,要待寻个小镇宿歇,放眼但见江 边远处一弯流水,绕着十七八家人家。 黄蓉叫道: “这村子好,咱们就在这里歇了。” 周伯通瞪眼 道:“好甚么?”黄蓉道:“你瞧,这风景不像图画一般?”周伯 通道: “似图画一般便怎地?”黄蓉一怔,倒是难以回答。周伯通 道: “图画有好有丑,有甚么风景若是似了老顽童所画的图画, 只怕也好不到哪里。”黄蓉笑道:“要老天爷造出一片景致来,有 如老顽童乱涂的图画,老天爷也没这副本事。”周伯通甚是得意, 道:“可不是吗?你若不信,我便画一幅图, 你倒叫老天爷造造 看。”黄蓉道: “我自然信。你既说这里不好,便别在这里歇,我们 三个可不走啦。”周伯通道:“你们三个不走,我干么要走?”说 话之间,到了村里。 村中尽是断垣残壁, 甚为破败, 只见村东头挑出一个破酒 帘,似是酒店模样。三人来到店前,见檐下摆着两张板桌,桌上罩 着厚厚一层灰尘。周伯通大声“喂”了几下,内堂走出一个十七八 岁的少女来,蓬头乱服,发上插着一枝荆钗,睁着一对大眼呆望 三人。 黄蓉要酒要饭, 那姑娘不住摇头。周伯通气道:“你这里酒 也没有,饭也没有,开甚么店子?”那姑娘摇头道: “我不知道。” 周伯通道: “唉,你真是个傻姑娘。”那姑娘咧嘴欢笑,说道: “是 啊,我叫傻姑。”三人一听可都乐了。 黄蓉走到内堂与厨房瞧时,但见到处是尘土蛛网,镬中有些 冷饭,床上一张破席,不禁心生凄凉之感,回出来问道: “你家里 就只你一人?”傻姑微笑点头。黄蓉又问:“你妈呢?”傻姑道: 843


“死啦!”伸手抹抹眼睛,装做哭泣模样。黄蓉再问: “你爹呢?” 傻姑摇头不知。只见她脸上手上都是污垢,长长的指甲中塞满了 黑泥,也不知有几个月没洗脸洗手了, 黄蓉心道:“就算她做了 饭,也不能吃。”问道: “有米没有?”傻姑微笑点头,捧出一只米 缸来,倒有半缸糙米。 当下黄蓉淘米做饭, 郭靖到村西人家去买了两尾鱼, 一只 鸡。待得整治停当,天已全黑,黄蓉将饭菜搬到桌上,要讨个油灯 点火,傻姑又是摇头。 黄蓉拿了一枝松柴,在灶膛点燃了,到橱里找寻碗筷。打开 橱门,只觉尘气冲鼻,举松柴照时,见橱板上搁着七八只破烂青 花碗,碗中碗旁死了十多只灶鸡虫儿。 郭靖帮着取碗。黄蓉道:“你去洗洗,再折几根树枝作筷。” 郭靖应了,拿了几只碗走开。黄蓉伸手去拿最后一只碗,忽觉异 样,那碗凉冰冰的似与寻常瓷碗不同,朝上一提,这只碗竟似钉 在板架上一般,拿之不动。黄蓉微感诧异,只怕把碗捏破,不敢用 劲,又拿了一次,仍是提不起来,心道: “难道年深日久,污垢将 碗底结住了?”凝目细瞧,碗上生着厚厚一层焦锈,这碗竟是铁 铸的。 黄蓉噗哧一笑,心道:“金饭碗、银饭碗、玉饭碗全都见过, 却没听说过饭碗有用铁铸的。”用力一提,那铁碗竟然纹丝不动, 黄蓉大奇,心想这碗就算钉在架板之上,我这一提之力,架板也 得裂了,转念一想:“莫非架板也是铁铸的?” 伸中指往板上弹 去,只听得铮的一声,果然是块铁板。她好奇心起,再使劲上提, 铁碗仍然不动。她向左旋转,铁碗全无动静,向右旋转时,却觉有 些松动,当下手上加劲,碗随手转,忽听得喀喇喇一声响,橱壁向 两旁分开,露出黑黝黝的一个洞来。洞中一股臭气冲出,中人欲 呕。黄蓉“啊”了一声,忙不迭的向旁跃开。 844


郭靖与周伯通闻声走近, 齐向橱内观看。 黄蓉心念一动: “这莫非是家黑店?那傻姑只怕是装痴乔癫。” 将手中点燃了的 松柴交给郭靖,纵向傻姑身旁,伸手去拿她手腕。傻姑挥手格开 黄蓉的擒拿,回掌拍向她肩膀。黄蓉虽猜她不怀善意,但觉她这 掌的来势竟然似是本门手法,不由得微微一惊,左手勾打,右手 盘拿,连发两招。她练了“易筋锻骨篇”后,功力大进,出手劲急, 只听拍的一响,傻姑大声叫痛,右臂已被打中,可是手上丝毫不 缓,接连拍出两掌。只拆得数招,黄蓉暗暗惊异,这傻姑所使的果 然便是桃花岛武学的入门功夫“碧波掌法”。这路掌法虽然浅近, 却已含桃花岛武学的基本道理,本门家数一见即知。当下手上并 不使劲,要诱她尽量施展,以便瞧明她武功门派。可是傻姑来来 去去的就只会得六七招, 比之郭靖当日对付梁子翁时只有一招 “亢龙有悔”,似乎略见体面,但她这六七招的威力,却是大大不 如郭靖那一招了,连掌法中最简易的变化也全然不知。 这荒村野店中居然有黑店机关 , 而这满身污垢的贫女竟能 与黄蓉连拆得十来招,各人都大感诧异。周伯通喜爱新奇好玩之 事,见黄蓉掌风凌厉, 傻姑连声:“哎唷!” 抵挡不住,叫道: “喂,蓉儿,别伤她性命,让我来跟她比武。”他听洪七公、郭靖叫 她 “ 蓉儿 ” ,一路上早就 “ 蓉儿 、 蓉儿 ” 的照叫不误,也不用费事客 气,叫甚么“黄姑娘、黄小姐”了。郭靖却怕傻姑另有党羽伏在暗 中暴起伤人,紧紧站在洪七公身旁,不敢离开。 再拆数招,傻姑左肩又中一掌,左臂登时软垂,不能再动,此 时黄蓉若要伤她,只须平掌推出就是,但她手下留情,叫道: “快 快跪下,饶你性命。”傻姑叫道:“那么你也跪下!” 突然间刷刷 两掌,正是“碧波掌法”中起手的两招,只不过手法笨拙,殊无半 分这路掌法中必不可缺的灵动之致; 但掌势如波, 方位姿势却 确确实实是桃花岛的武功。黄蓉更无丝毫怀疑,伸手格开来掌, 845


叫道:“你这‘碧波掌法’自何处学来?你师父是谁?” 傻姑笑 道:“你打我不过了,哈哈!” 黄蓉左手上扬,右手横划,左肘佯撞,右肩斜引,连使四下虚 招,第五招双手弯拿,这一下仍是虚招,脚下一钩却是实了。傻姑 站立不稳,扑地摔倒,大叫: “你使奸,这不算,咱们再打过。”叫 着就要爬起。黄蓉哪容她起身,扑上去按住,撕下她身上衣襟,将 她反手绑住, 问道:“我的掌法岂不是好过你的?”傻姑只是反 来复去的叫嚷:“你使奸,我不来。你使奸,我不来。” 郭靖见黄蓉已将傻姑制伏,出门窜上屋顶,四下眺望,并无 人影, 又下来绕着屋子走了一圈, 见这野店是座单门独户的房 屋,数丈外才另有房舍,店周并无藏人之处,这才放心。回进店 来,只见黄蓉将短剑指在傻姑两眼之中, 威吓她道:“谁教你武 功的?快说,你不说,我杀了你。”说着将短剑虚刺了两下。火光 下只见傻姑咧嘴嘻笑,瞧她神情,却非勇怒狂悍,只是痴痴呆呆 的不知危险,还道黄蓉与她闹着玩。黄蓉又问一遍,傻姑笑道: “你杀了我,我也杀了你。” 黄蓉皱眉道: “这丫头不知是真傻假傻,咱们进洞去瞧瞧, 周大哥,你守着师父和这丫头,靖哥哥和我进去……”周伯通双 手乱摇,叫道: “不,我和你一起去。”黄蓉道: “我可偏不要你同 去。”按说周伯通年长辈尊,武功又高,但不知怎的,对黄蓉的话 竟是不敢违拗, 只是央求道: “好姑娘,下次我不和你抬杠就 是。”黄蓉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周伯通大喜,去找了两根大松柴, 点燃了在洞口薰了良久,薰出洞中秽臭。黄蓉将一根松柴从洞口 抛了进去,只听嗒的一声,在对面壁上一撞,掉在地下,原来那洞 并不甚深。借着松柴的火光往内瞧去,洞内既无人影,又无声息, 周伯通迫不及待,抢先钻进。黄蓉随后入内,原来只是一间小室。 周伯通叫了出来:“上当,上当,不好玩。” 846


黄蓉突然“啊”的一声,只见地上整整齐齐的摆着一副死人 骸骨,仰天躺着,衣裤都已腐朽。东边室角里又有一副骸骨,却是 伏在一只大铁箱上,一柄长长的尖刀穿过骸骨的肋骨之间,插在 铁箱盖上。 周伯通见这室既小又脏,两堆死人骸骨又无新奇有趣之处, 但见黄蓉仔仔细细的察看骸骨, 耐着性子等了一会, 只怕她生 气,却不敢说要走,再过一阵,实在不耐烦了,试探着问道: “蓉 儿好姑娘,我出去了,成不成?”黄蓉道: “好罢,你去替靖哥哥 进来。”周伯通大喜,纵身而出,对郭靖道: “快进去,里面挺好玩 的。”生怕黄蓉又叫他去相陪,须得找个“替死鬼”。郭靖便钻进室 去。 黄蓉举起松柴,让郭靖瞧清楚了两具骨骼, 问道:“你瞧这 两人是怎生死的?” 郭靖指着伏在铁箱上的骸骨道:“这人好像 是要去开启铁箱,却被人从背后偷袭,一刀刺死。地下这人胸口 两排肋骨齐齐折断,看来是被人用掌力震死的。”黄蓉道:“我也 这么想。可是有几件事好生费解。”郭靖道:“甚么?” 黄蓉道: “这傻姑使的明明是我桃花岛的碧波掌法,虽然只 会六七招,也没到家,但招术路子完全不错。这两人为甚么死在 这里?跟傻姑又有甚么关连?” 郭靖道: “咱们再问那位姑娘 去。”他自己常被人叫“傻孩子”,是以不肯叫那姑娘作“傻姑”。 黄蓉道: “我瞧那丫头当真是傻的,问也枉然。在这里细细 的查察一番,或许会有甚么眉目。”举起松柴又去看那两堆骸骨, 只见铁箱脚边有一物闪闪发光,拾起一看,却是一块黄金牌子, 牌子正中镶着一块拇指大的玛瑙, 翻过金牌, 见牌上刻着一行 字: “钦赐武功大夫忠州防御使带御器械石彦明。”黄蓉道: “这 牌子倘若是这死鬼的,他官职倒不小啊。”郭靖道:“一个大官死 在这里,可真奇了。” 847


黄蓉再去察看躺在地下的那具骸骨,见背心肋骨有物隆起。 她用松柴的一端去拨了几下,尘土散开,露出一块铁片。黄蓉低 声惊呼,抢在手中。 郭靖见了她手中之物,也是“啊”了一声。黄蓉道: “你识得 么?”郭靖道: “是啊,这是归云庄上陆庄主的铁八卦。”黄蓉道: “这是铁八卦,可未必是陆师哥的。”郭靖道: “对!当然不是。这 两人衣服肌肉烂得干干净净,少说也有十年啦。” 黄蓉呆了半晌,心念一动,抢过去拔起铁箱上的尖刀,凑近 火光时,只见刀刃上刻着一个“曲”字,不由得冲口而出: “躺在 地下的是我师哥,是曲师哥。”郭靖“啊”了一声,不知如何接口。 黄蓉道: “陆师哥说,曲师哥还在人世,岂知早已死在这儿…… 靖哥哥,你瞧瞧他的脚骨。”郭靖俯身一看,道:“他两根腿骨都 是断的。啊,是给你爹爹打折的。”黄蓉点头道: “他叫曲灵风。我 爹爹曾说,他六个弟子之中,曲师哥武功最强,也最得爹爹欢心 ……”说到这里,忽地抢出洞去,郭靖也跟了出来。 黄蓉奔到傻姑身前,问道: “你姓曲,是不是?”傻姑嘻嘻一 笑,却不回答。郭靖柔声道: “姑娘,您尊姓?”傻姑道: “尊姓? 嘻嘻,尊姓!” 两人待要再问,周伯通叫了起来:“饿死啦,饿死啦。”黄蓉 答道: “是,咱们先吃饭。”解开傻姑的捆缚,邀她一起吃饭,傻姑 也不谦让,笑了笑,捧起碗就吃。 黄蓉将密室中的事对洪七公说了。 洪七公也觉奇怪, 道: “看来那姓石的大官打死了你曲师哥,岂知你曲师哥尚未气绝, 扔刀子戳死了他。”黄蓉道:“情形多半如此。” 拿了尖刀与铁八 卦给傻姑瞧,问道:“这是谁的?” 傻姑脸色忽变,侧过了头细细思索,似乎记起了甚么,但过 了好一阵,终于现出了茫然之色,摇了摇头,拿着尖刀却不肯放 848


手。黄蓉道: “她似乎见过这把刀子,只是时日一久,却记不起了。” 饭毕,服侍了洪七公睡下,又与郭靖到室中察看。 两人料想关键必在铁箱之中,于是搬开伏在箱上的骸骨,一 揭箱盖,应手而起,并未上锁,火光下耀眼生花,箱中竟然全是珠 玉珍玩。郭靖倒还罢了,黄蓉却识得件件是贵重之极的珍宝,她 爹爹收藏虽富,却也有所不及。她抓了一把珠宝,松开手指,一件 件的轻轻溜入箱中,只听得珠玉相撞,丁丁然清脆悦耳,叹道: “这些珠宝大有来历,爹爹若是在此,定能说出本源出处。”她一 一的说给郭靖听,这是玉带环,这是犀皮盒,那是玛瑙杯,那又是 翡翠盘。郭靖长于荒漠,这般宝物不但从所未见,听也没听见过, 心想:“费那么大的劲搞这些玩意儿,不知有甚么用?” 说了一阵,黄蓉又伸手到箱中掏摸,触手碰到一块硬板,知 道尚有夹层,拨开珠宝,果见内壁左右各有一个圆环,双手小指 勾在环内,将上面的一层提了起来,只见下层尽是些铜绿斑斓的 古物。她曾听父亲解说过古物铜器的形状,认得似是龙文鼎、商 彝、周盘、周敦、周举罍等物,但到底是甚么,却也辨不明白,若 说珠玉珍宝价值连城,这些青铜器更是无价之宝了。黄蓉愈看愈 奇,又揭起一层,却见下面是一轴轴的书画卷轴。 她要郭靖相帮,展开一轴看时,吃了一惊,原来是吴道子画 的一幅“送子天王图”,另一轴是韩干画的“牧马图”,又一轴是 南唐李后主绘的“林泉渡水人物”。只见箱内长长短短共有二十余 轴,展将开来,无一不是大名家大手笔,有几轴是徽宗的书法和 丹青,另有几轴是时人的书画,也尽是精品,其中画院待诏梁楷 的两幅泼墨减笔人物,神态生动,几乎便有几分像是周伯通。黄 蓉看了一半卷轴,便不再看,将各物放回箱内,盖上箱盖,坐在箱 上抱膝沉思,心想: “爹爹积储一生,所得古物书画虽多,珍品恐 怕还不及此箱中十一,曲师哥怎么有如此本领,得到这许多异宝 849


珍品?”其中原因说甚么也想不通。 每当黄蓉沉思之时,郭靖从来不敢打扰她的思路,却听周伯 通在外面叫道: “喂,你们快出来,到皇帝老儿家去吃鸳鸯五珍 脍去也!” 郭靖问道:“今晚就去?”只听洪七公道:“早去一日 好一日,去得晚了,只怕我熬不上啦。”黄蓉道: “师父,您别听老 顽童胡说八道的撺掇。今晚说甚么也不能去了,咱们明儿一早进 城。老顽童再瞎出歪主意,明儿不许他进皇宫。”周伯通道: “哼, 又是我不好。”赌气不言语了。 当晚四人在地下铺些稻草,胡乱睡了。次日清晨,黄蓉与郭 靖做了早饭,四人与傻姑一齐吃了。黄蓉旋转铁碗,合上橱壁,仍 将破碗等物放在橱内。傻姑视若无睹,浑不在意,只是拿着那把 尖刀把玩。黄蓉取出一小锭银子给她,傻姑接了,随手在桌上一 丢。黄蓉道:“你若饿了,就拿银子去买米买肉吃。”傻姑似懂非 懂的嘻嘻一笑。 黄蓉心中一阵凄凉,料知这姑娘必与曲灵风颇有渊源,若非 亲人,便是弟子,她这六七招“碧波掌法”自是曲灵风所传,却 又学得傻里傻气的,掌如其人,只不知她是从小痴呆,还是后来受 了甚么惊吓损伤,坏了脑子,有心要在村中打听一番,周伯通却 不住声的催促要走,只索罢了。当下四人一车,往临安城而去。 临安原是天下形胜繁华之地,这时宋室南渡,建都于此,人 物辐辏,更增山川风流。四人自东面候潮门进城,径自来到皇城 的正门丽正门前。 这时洪七公坐在骡车之中,周伯通等三人放眼望去,但见金 钉朱户,画栋雕栏,屋顶尽覆铜瓦,镌镂龙凤飞骧之状,巍峨壮 丽,光耀溢目。周伯通大叫:“好玩!”拔步就要入内。宫门前禁 卫军见一老二少拥着一辆骡车,在宫门外大声喧嚷,早有四人手 850


持斧钺,气势汹汹的上来拿捕。周伯通最爱热闹起哄,见众禁军 衣甲鲜明,身材魁梧,更觉有趣,晃身就要上前放对。黄蓉叫道: “快走!”周伯通瞪眼道:“怕甚么?凭这些娃娃,就能把老顽童 吃了?”黄蓉急道: “靖哥哥,咱们自去玩耍。老顽童不听话,以 后别理他。”扬鞭赶着大车向西急驰,郭靖随后跟去。周伯通怕他 们撇下了他到甚么好地方去玩, 当下也不理会禁军, 叫嚷着赶 去。众禁军只道是些不识事的乡人,住足不追,哈哈大笑。 黄蓉将车子赶到冷僻之处,见无人追来,这才停住。周伯通 问道:“干么不闯进宫去? 这些酒囊饭袋,能挡得住咱们么?” 黄蓉道: “闯进去自然不难,可是我问你,咱们是要去打架呢,还 是去御厨房吃东西?你这么一闯,宫里大乱,还有人好好做鸳鸯 五珍脍给师父吃么?”周伯通道: “打架拿人,是卫兵们的事,跟 厨子可不相干。”这句话倒颇为有理,黄蓉一时难以辩驳,便跟他 蛮来,说道:“皇宫里的厨子偏偏又管做菜,又管拿人。” 周伯通瞠目不知所对,隔了半晌,才道: “好罢,又算是我错 啦。”黄蓉道:“甚么算不算的,压根儿就是你错。” 周伯通道: “好,好,不算,不算。”转头向郭靖道:“兄弟,天下的婆娘都凶得 紧,因此老顽童说甚么也不娶老婆。”黄蓉笑道:“靖哥哥人好, 人家就不会对他凶。”周伯通道:“难道我就不好?”黄蓉笑道: “你还好得了么?你娶不到老婆,定是人家嫌你行事胡闹,净爱 闯祸。你说,到底为甚么你娶不到老婆?” 周伯通侧头寻思,答不上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突然间竟 似满腹心事。 黄蓉难得见他如此一本正经的模样, 心下倒感诧 异。 郭靖道: “咱们先找客店住下,晚上再进宫去。”黄蓉道: “是啊!师父,住了店后,我先做两味小菜给你提神开胃,晚上再 放怀大吃。”洪七公大喜,连声叫好。 851


当下四人在御街西首一家大客店锦华居中住了 。 黄蓉打叠 精神,做了三菜一汤给洪七公吃,果真是香溢四邻。店中住客纷 纷询问店伴,何处名厨烧得这般好菜。周伯通恼了黄蓉说他娶不 到老婆,赌气不来吃饭。三人知他小孩脾气,付之一笑,也不以 为意。 饭罢,洪七公安睡休息。郭靖邀周伯通出外游玩,他仍是赌 气不理。黄蓉笑道: “那么你乖乖的陪着师父,回头我买件好玩 的物事给你。”周伯通喜道:“你不骗人?” 黄蓉笑道:“一言既 出,驷马难追。” 是年春间黄蓉离家北上,曾在杭州城玩了一日,只是该处距 桃花岛甚近,生怕父亲寻来,不敢多留,未曾玩得畅快,这时日长 无事,当下与郭靖携手同到西湖边来。 她见郭靖郁郁无欢,知他挂怀师父之伤,说道: “师父说世 上有人能治得好他, 只是不许我问, 听口气似乎便是那位段皇 爷,只不知他在哪里,咱们总得想法子求他救治师父。” 郭靖喜 道:“蓉儿,那真是好,能求到么?”黄蓉道:“我正在想法子打 听呢。今天吃饭时我绕圈子探师父口风,他正要说,可惜便知觉 了,立时住口。我终究要探他出来。”郭靖知她之能,心中大为宽 怀。 说话之间,来到湖边的断桥。那“断桥残雪”是西湖十景之 一,这时却当盛暑,但见桥下尽是荷花。黄蓉见桥边一家小酒家 甚是雅洁,道:“去喝一杯酒瞧荷花。”郭靖道:“甚好。”两人入 内坐定,酒保送上酒菜,肴精酿佳,两人饮酒赏荷,心情畅快。黄 蓉见东首窗边放着一架屏风,上用碧纱罩住,显见酒店主人甚为 珍视,好奇心起,过去察看,只见碧纱下的素屏上题着一首《风入 松》,词云: 852


“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惯识西湖路,骄嘶过沽 酒楼前。红杏香中歌舞,绿杨影里秋千。

暖风十里丽人天,花

压鬓云偏。画船载取香归去,余情付湖水湖烟。明日重扶残醉,来 寻陌上花钿。” 黄蓉道:“词倒是好词。”郭靖求她将词中之意解释了一遍, 越听越觉不是味儿,说道: “这是大宋京师之地,这些读书做官 的人整日价只是喝酒赏花,难道光复中原之事,就再也不理会了 吗?”黄蓉道:“正是。这些人可说是全无心肝。” 忽听身后有人说道:“哼!两位知道甚么,却在这里乱说。” 两人一齐转身,只见一人文士打扮,约莫四十上下年纪,不住冷 笑。郭靖作个揖,说道: “小可不解,请先生指教。”那人道: “这 是淳熙年间太学生俞国宝的得意之作 。 当年高宗太上皇到这儿 来吃酒,见了这词,大大称许,即日就赏了俞国宝一个功名。这是 读书人的不世奇遇,两位焉得妄加讥弹!” 黄蓉道: “这屏风皇 帝瞧过,是以酒店主人用碧纱笼了起来?” 那人冷笑道:“岂但 如此?你们瞧,屏风上‘明日重扶残醉’这一句,曾有两个字改过 的不是?”郭黄二人细看,果见“扶”字原是个“携”字,“醉”字 原是个“酒”字。那人道: “俞国宝原本写的是‘明日重携残酒’。 太上皇笑道: ‘词虽好,这一句却小家气’,于是提笔改了两字。那 真是天纵睿智,方能这般点铁成金呀。” 说着摇头晃脑,叹赏不 已。 郭靖听了大怒,喝道: “这高宗皇帝,便是重用秦桧、害死岳 爷爷的昏君!” 飞起一脚将屏风踢得粉碎,反手抓起那酸儒向前 送出,扑通一声,酒香四溢,那人头上脚下的栽入了酒缸。黄蓉大 声喝彩,笑道:“我也将这两句改上一改,叫作‘今日端正残酒, 凭君入缸沉醉!’” 那文士正从酒缸中酒水淋漓的探起头来, 说 道:“‘醉’字仄声,押不上韵。”黄蓉道:“‘风入松’便押不上,我 853


这首‘人入缸’却押得!”伸手将他的头又捺入酒中,跟着掀翻桌 子,一阵乱打。众酒客与店主人不知何故,纷纷逃出店外。两人打 得兴起,将酒缸锅镬尽皆捣烂,最后郭靖使出降龙十八掌手段, 奋力几下推震,打断了店中大柱,屋顶塌将下来,一座酒家刹时 化为断木残垣,不成模样。 两人哈哈大笑,携手向北。众人不知这一男一女两个少年是 何方来的疯子,哪敢追赶? 郭靖笑道: “适才这一阵好打,方消了胸中恶气。” 黄蓉笑 道:“咱们看到甚么不顺眼的处所, 再去大打一阵。” 郭靖道: “好!”两人自离桃花岛后,诸事不顺,虽得相聚,但师父重伤难 愈,一直心头郁郁,此刻乱打酒家,却也是聊以遣怀之意。 两人沿湖信步而行,但见石上树上、亭间壁间到处题满了诗 词,若非游春之辞,就是赠妓之甚。郭靖虽然看不懂,但见都是些 “风花雪月”的字眼,叹道: “咱俩就是有一千双拳头,也是打不 完呢。蓉儿,你花功夫学这些劳什子来干么?”黄蓉笑道: “诗词 中也有好的。”郭靖摇头道:“我瞧还是拳脚有用些。” 谈谈说说,来到飞来峰前。峰前建有一亭,亭额书着“翠微 亭”三字,题额的是韩世忠。郭靖知道韩世忠的名头,见了这位抗 金名将的手迹,心中喜欢,快步入亭。 亭中有块石碑,刻着一首诗云: “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 芳上翠微,好山好水看不足,马蹄催趁月明归。”看笔迹也是韩世 忠所书。 郭靖赞道:“这首诗好。”他原不辨诗好诗坏,但想既是韩世 忠所书,又有“征衣”、 “马蹄”字样,自然是好的了。黄蓉道: “那 是岳爷爷岳飞做的。”郭靖一怔,道: “你怎知道?”黄蓉道: “我 听爹爹说过这故事。绍兴十一年冬天,岳爷爷给秦桧害死,第二 年春间,韩世忠想念他,特地建了此亭,将这首诗刻在碑上。只是 854


其时秦桧权势薰天,因此不便书明是岳爷爷所作。”n 郭靖追思前 朝名将,伸手指顺着碑上石刻的笔划模写。 正自悠然神往,黄蓉忽地一扯他衣袖,跃到亭后花木丛中, 在他肩头按了按,两人蹲下身来,只听脚步声响,有人走入亭中。 过了一会,听得一人说道: “韩世忠自然是英雄了。他夫人梁红 玉虽出身娼妓,后来擂鼓督战,助夫制胜,也算得是女中人杰。” 郭靖听这声音有些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是谁。 又听一人道:“岳 飞与韩世忠虽说是英雄,但皇帝要他死,要夺他的兵权,韩岳二 人也只好听命,可见帝皇之威,是任何英雄违抗不来的。”郭靖听 这人的口音正是杨康,不觉一怔,心想他怎么会在此处? 正感诧异,另一个破钹似的声音更令他大感惊讶,说话的却 是西毒欧阳锋,只听他道: “不错,只教昏君在位,权相当朝,任 令多大的英雄都是无用。”又听先前一人道:“但若明君当国,如 欧阳先生这等大英雄大豪杰,就可大展抱负了。” 郭靖听了这两 句话,猛地想起,那正是自己的杀父仇人、大金国的六王爷完颜 洪烈。郭靖虽与他见过几面,但只听他说了寥寥数语,是以一时 想不起来。那三人说笑了几句,出亭去了。 郭靖待他们走远,问道: “他们到临安来干甚么?康弟怎么 又跟他们在一起?”黄蓉道: “哼,我早就瞧你这把弟不是好东 西,你却说他是英雄后裔,甚么只不过一时胡涂,后来已经明白 大义。他若真是好人,又怎会跟两个坏蛋在一起鬼混?”郭靖甚 感迷惘,道:“我这可给弄胡涂了。” 黄蓉提到当日在赵王府香雪厅中所听到之事, 道:“完颜洪 烈邀集彭连虎这批家伙,为的是要盗岳武穆的遗书,他们忽然到 这里来,说不定这遗书便在临安城中。若是给他得了去,我大宋 百姓定要受他的大害。” 郭靖凛然道:“咱们决不能让他成功。” 黄蓉道:“难就难在西毒跟他做一路。” 郭靖道:“你怕么?”黄 855


蓉反问:“难道你就不怕?”郭靖道:“西毒我自然是怕的。可是 眼前这件事非同小可,咱们……咱们心中就算害怕,也不能瞧着 不理。” 黄蓉笑道:“你要干,我自然跟着。” 郭靖道:“好,咱 们追。” 出得亭来,已不见完颜洪烈三人的影踪,只得在城中到处乱 找。那杭州城好大的去处,一时之间哪里寻找得着?走了半天, 天色渐晚,两人来到中瓦子武林园前。黄蓉见一家店铺门口挂着 许多面具,绘得眉目生动,甚是好玩,想起曾答应买玩物给周伯 通,于是花了五钱银子,买了钟馗、判官、灶君、土地、神兵、 鬼使等十多个面具。 那店伴用纸包裹面具时,旁边酒楼中酒香阵阵送来。两人走 了半日,早已饿了,黄蓉问道:“那是甚么酒楼?”那店伴笑道: “原来两位是初到京师,是以不知。这三元楼在我们临安城里大 大有名,酒菜器皿,天下第一,两位不可不去试试。”黄蓉被他说 得心动,接过面具,拉了郭靖来到三元楼前。 只见楼前彩画欢门,一排的红绿叉子,楼头高高挂着栀子花 灯,里面花木森茂,亭台潇洒,果然好一座酒楼。两人进得楼去, 早有酒家过来含笑相迎,领着经过一道走廊,拣了个齐楚的阁儿 布上杯筷。黄蓉点了酒菜,酒家自行下去吩咐。 灯烛之下,郭靖望见廊边数十个靓妆妓女坐成一排,心中暗 暗纳罕, 正要询问, 忽听得隔壁阁子中完颜洪烈的声音说道: “也好!这就叫人来唱曲下酒。”郭靖与黄蓉对望一眼,均想:正 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店小二叫了一声,妓女中 便有一人娉娉婷婷的站起身来,手持牙板,走进隔壁阁子。 过不多时,那歌妓唱了起来,黄蓉侧耳静听,但听她唱道: “东南形胜,江湖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幙, 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 856


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佳,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

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 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郭靖自不懂她咿咿啊啊的唱些甚么,但觉牙板轻击,箫声悠 扬,倒也甚是动听。一曲已毕,完颜洪烈和杨康齐声赞道: “唱得 好。”接着那歌妓连声道谢,喜气洋洋的与乐师出来,想是完颜洪 烈赏得不少。 只听得完颜洪烈道: “孩儿,柳永这一首‘望海潮’词,跟咱 们大金国却有一段因缘,你可知道么?”杨康道: “孩儿不知,请 爹爹说。” 郭靖与黄蓉听他叫完颜洪烈作“爹爹”,语气间好不亲热,相 互望了一眼。郭靖又是气恼,又是难受,恨不得立时过去揪住他 问个明白。 只听完颜洪烈道: “我大金正隆年间,金主亮见到柳永这首 词,对西湖风景欣然有慕,于是当派遣使者南下之时,同时派了 一个著名画工,摹写一幅临安城的山水,并图画金主的状貌,策 马立在临安城内的吴山之顶。金主在画上提诗道: ‘万里车书尽 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杨康赞道: “好豪壮的气概!” 郭靖听得恼怒之极,只捏得手指 格格直响。 完颜洪烈叹道: “金主亮提兵南征, 立马吴山之志虽然不 酬, 但他这番投鞭渡江的豪气, 却是咱们做子孙的人所当效法 的。他曾在扇子上题诗道:‘大柄若在手,清风满天下’,这是何 等的志向!” 杨康连声吟道:“大柄若在手,清风满天下。”言下 甚是神往。欧阳锋干笑数声,说道: “他日王爷大柄在手,立马吴 山之志定然可酬了。” 完颜洪烈悄声道: “但愿如先生所说,这里耳目众多,咱们 857


且只饮酒。”当下三人转过话题,只是说些景物见闻,风土人情。 黄蓉在郭靖耳边道: “他们喝得好自在的酒儿,我偏不叫他 们自在。”两人溜出阁子,来到后园。黄蓉晃动火折,点燃了柴房 中的柴草,四下放起火来。 不一刻,火头窜起,刹那间人声鼎沸,大叫:“救火!”只听 得铜锣当当乱敲。黄蓉道: “快到前面去,莫再被他们走得不知 去向。”郭靖恨恨的道:“今晚必当刺杀完颜洪烈这奸贼!” 黄蓉 道: “得先陪师父进宫去大吃一顿,然后约老顽童来敌住西毒, 咱们才好对付另外两个奸贼。” 郭靖道:“不错。”两人从人丛中 挤到楼前,恰见完颜洪烈、欧阳锋、杨康三人从酒楼中出来。两人 远随在后,见他们穿街过巷,进了西市场的冠盖居客店。 两人在客店外等了良久,见完颜洪烈等不再出来,知道必是 居在这家店中。黄蓉道: “回去罢,待会约了老顽童来找他们晦 气。”当下回到锦华居。 未到店前, 已听得周伯通的声音在大声喧嚷。 郭靖吓了一 跳,只怕师父伤势有变,急步上前,却见周伯通蹲在地下,正与六 七个孩童拌嘴。原来他与店门前的孩童掷钱,输了个一败涂地, 输急了却想混赖,众孩儿不依,是以吵闹。他见黄蓉回来,怕她责 骂,掉头进店。黄蓉一笑,取出面具,周伯通甚是喜欢,叫喊连连, 戴上了做一阵判官,又做一阵小鬼。 黄蓉要他待会相助去打西毒,周伯通一口答应, 说道:“你 放心,我两只手使两种拳法斗他。”黄蓉想起当日在桃花岛上,他 怕无意中使出九阴真经的功夫,自行缚住了双手,因而为她爹爹 所伤,说道: “这西毒坏得很,你就是用真经的功夫伤他,也不算 违了你师哥的遗训。”周伯通瞪眼道:“那不成,不过我已练好了 不用真经功夫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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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中,洪七公的心早已到了御厨之内。好容易挨到二更 时分,郭靖负起洪七公,四人上屋径往大内而来。皇宫高出民居, 屋瓦金光灿烂,极易辨认,过不多时,四人已悄没声的跃进宫墙。 宫内带刀护卫巡逻严紧,但周、郭、黄轻身功夫何等了得,岂 能让护卫发见?洪七公识得御厨房的所在,低声指路,片刻间来 到了六部山后的御厨。那御厨属展中省该管,在嘉明殿之东。嘉 明殿乃供进御膳的所在,与寝宫所在的勤政殿相邻,四周禁卫亲 从、近侍中贵,提警得甚是森严。但这时皇帝已经安寝,御厨中支 应人员也各散班。四人来到御厨,只见烛火点得辉煌,几名守候 的小太监却各自瞌睡。 郭靖扶着洪七公坐在梁上 , 黄蓉与周伯通到食橱中找了些 现成食物,四人大嚼一顿。 周伯通摇头道:“老叫化,这里的食 物,哪及得上蓉儿烹调的?你巴巴的赶来,甚是无聊。” 洪七公 道:“我也只想吃鸳鸯五珍脍一味。 那厨子不知到了何处,明儿 抓到他,叫他做来你尝尝就知道啦。”周伯通道:“我不信就及得 上蓉儿的手段。”黄蓉一笑,知他感谢相赠面具之情,是以连声夸 赞。 洪七公道: “我要在这儿等那厨子,你既没兴头,就和靖儿 俩先出宫去罢,只蓉儿在这里陪我,明晚你们再来接我就是。”周 伯通戴上城隍菩萨的面具,笑道: “不,我在这儿陪你。明日我还 要戴了这家伙去吓皇帝老儿。郭兄弟,蓉儿,你们去瞧着老毒物, 别让他偷偷去盗了岳飞的遗书。”洪七公道:“老顽童这话有理。 你们快去,可要小心。”两人同声答应。周伯通道:“今晚别跟老 毒物打架,明日瞧我的。” 黄蓉道:“我们打他不赢,自然不打。”与郭靖溜出御厨,要 出宫往冠盖居去察看完颜洪烈等人的动静 , 黑暗中蹑足绕过两 处宫殿,忽觉凉风拂体,隐隐又听得水声,静夜中送来阵阵幽香, 859


深宫庭院,竟然忽有山林野处意。 黄蓉闻到这股香气,知道近处必有大片花丛,心想禁宫内苑 必多奇花嘉卉,倒不可不开开眼界,拉了郭靖的手,循花香找去。 渐渐的水声愈喧,两人绕过一条花径,只见乔松修竹,苍翠蔽天, 层峦奇岫,静窈萦深。黄蓉暗暗赞赏,心想这里布置之奇虽不如 桃花岛,花木之美却颇有过之。再走数丈,只见一道片练也似的 银瀑从山边泻将下来,注入一座大池塘中,池塘底下想是另有泄 水通道,是以塘水却不见满溢。 池塘中红荷不计其数,池前是一座森森华堂,额上写着“翠 寒堂”三字。黄蓉走到堂前,只见廊下阶上摆满了茉莉、素馨,麝 香藤、朱槿、玉桂、红蕉、阇婆,都是夏日盛开的香花,堂后又 挂了伽兰木、真腊龙涎等香珠,但觉馨意袭人,清芬满殿。堂中 桌上放着几盆新藕、甜瓜、枇杷、林擒等鲜果,椅上丢着几柄团 扇,看来皇上临睡之前曾在这里乘凉。 郭靖叹道:“这皇帝好会享福。” 黄蓉笑道:“你也来做一下 皇帝罢。”拉着郭靖坐在正中凉床上,捧上水果,屈膝说道:“万 岁爷请用鲜果。”郭靖笑着拈起一枚枇杷,道:“请起。” 黄蓉笑 道:“皇帝不会说请起的,太客气啦。” 两人正在低声说笑, 忽听得远处一人大声喝道 : “甚么 人?”两人一惊,跃起身来,躲在假山之后,只听脚步沉重,两个 人大声吆喝,赶了过来。两人一听,便知来人武艺低微,不以为 意。只见两名护卫各举单刀,奔到堂前。 那两人四下张望,不见有异。一人笑道:“你见鬼啦。”另一 人笑道:“这几日老是眼花。”说着退了出去。黄蓉暗暗好笑,一 拉郭靖,正要出来,忽听那两名护卫“嘿、嘿”两声,声音虽极低 沉, 但听得出是被点中穴道后的吐气之声,两人均想:“是周大 哥腻烦了,出来玩耍?” 860


只听得一人低声道: “按着皇宫地图中所示,瀑布边上的屋 子就是翠寒堂,咱们到那边去。”这声音正是完颜洪烈。 郭靖和黄蓉这一惊非小,互相握着的手各自捏了一捏,藏在 假山之后,一动也不敢动,在疏星微光下向堂前望去,依稀瞧出 来人身影,除了完颜洪烈之外,欧阳锋、彭连虎、沙通天、灵智上 人、梁子翁、侯通海等人一齐到了。两人均感大惑不解: “这批人 到皇宫来干甚么?总不成也是来偷御厨的菜肴吃?” 只听完颜洪烈抑低了嗓子说道: “小王仔细参详岳飞遗下来 的密函, 又查考了高宗、孝宗两朝的文献, 断得定那部武穆遗 书,乃是藏在大内翠寒堂之东十五步的处所。” 众人的眼光一齐 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堂东十五步之处明明是一片瀑布,再无 别物。完颜洪烈道: “瀑布之下如何藏书,小王也难以猜测,但照 文书推究,必是在这个所在。” 沙通天号称“鬼门龙王”,水性极佳,说道:“待我钻进瀑布 去瞧个明白。”语声甫毕,两伏三纵,已钻入了瀑布之中,片刻之 间,又复窜出。众人迎上前去,只听他道: “王爷果真明见,这瀑 布后面有个山洞,洞口有座铁门关着。” 完颜洪烈大喜,道: “武穆遗书必在洞内,就烦各位打开铁 门进去。”随来众人有的携有宝刀利刃,听得此言,都想立功,当 即涌到瀑布之前。只欧阳锋微微冷笑,站在完颜洪烈身旁,他身 分不同,不肯随众取书。 沙通天抢在最前,低头穿过急流,突觉劲风扑面,他适才曾 过来察看,一无动静,怎想得到忽有敌人?急忙闪避,左腕已被 人刁住,只觉一股大力推至,身不由主的倒飞出来,刚好撞在梁 子翁身上,总算两人武功都是甚高,遇力卸避,均未受伤。 众人尽皆差愕之间, 沙通天又已穿入瀑布, 这次他有了提 861


防,双掌先护面门,果然瀑布后又是一拳飞出。他举左手挡格,右 手还了一拳,还未看清敌人是何身影,梁子翁也已跃入了水帘之 后。蓦地里一棒横扫而至,来势奇刁,梁子翁退避不及,给棒端扫 中脚胫,立足不定,登时跌入瀑布,他身子本向后仰,被水力在胸 中冲落,脚下再被棒一勾,身不由主的摔出瀑布之外。就在此时, 沙通天也被一股凌厉掌力逼出了水帘。 三头蛟侯通海也不想想师兄是何等功夫,自己是何等功夫, 师兄既然失利,自己岂能成功?仗着水性精熟,圆睁双眼,从瀑 布中强冲进去。 彭连虎知道不妙,待要上前接应,突见黑黝黝的一个身影从 头顶飞过,砰的一声,跌在地下。但听得侯通海在地下大声呼痛。 彭连虎奔上前去,低声道:“侯兄,噤声,怎么啦?”侯通海道: “操他奶奶,我屁股给摔成四块啦。”彭连虎又是惊讶,又是好笑, 轻声道: “岂有此理?”一摸他的屁股,似乎仍是两块,但也不便 细摸深究,眼见情状有异,不肯贸然入内冒险,问道: “里面是些 甚么人?”侯通海痛得没好气,怒道: “我怎知道?一进去就给 人打了出来,混帐王八蛋!” 星光下只见灵智上人红袍飘动,大踏步走进瀑布,哗哗水声 中,但听得他用西藏语又叫又喝,已与人斗得甚是激烈。 众人面面相觑,尽是愕然。沙通天与梁子翁给人逼了出来, 但黑暗之中,也只依稀辨出水帘之后是一男一女,男的使掌,女 的则使一根杆棒。 这时听得灵智上人大声吼叫, 似乎吃到了苦 头。完颜洪烈皱眉道:“这位上人好没分晓,叫得这般惊天动地, 皇宫中警卫转眼便来,咱们还盗甚么书?” 说话甫毕,众人眼前红光一闪,只见灵智上人身上那件大红 袈裟顺着瀑布流到了荷花池中,又听得当一声响,他用作兵器的 两块铜钹也从水帘中飞将出来。彭连虎怕铜钹落地作声,惊动宫 862


卫,急忙伸手抄住。只听得瀑布声中夹着一片无人能懂的藏语咒 骂声,一个肥大的身躯冲水飞出。但灵智上人与侯通海功夫毕竟 不同,落后地稳稳站住,屁股安然无恙,骂道: “是咱们在船上遇 到的小子和丫头。” 原来郭靖与黄蓉在假山后听到完颜洪烈命人进洞盗书 , 心 想武穆遗书若是被他得去,金兵即能以岳武穆的遗法南下侵犯, 这件事牵涉非小,明知欧阳锋在此,决然敌他不过,但若不挺身 而出,岂忍令天下苍生遭劫?黄蓉本来想使个计策将众人惊走, 但郭靖见事态已急,不容稍有踌躇,当下牵了黄蓉的手,从假山 背面溜入瀑布之后,只盼能俟机伏击,打欧阳锋一个出其不意。 瀑布水声隆隆,众人均未发觉。 两人奋力将沙通天等打退,都是又惊又喜,真想不到真经中 的《易筋锻骨篇》有这等神效,黄蓉的打狗棒法变化奇幻,妙用无 穷,只缠得沙通天、灵智上人手忙脚乱,不知所措,郭靖乘虚而 上,掌劲发处,都将他们推了出去。 两人知道沙通天等一败,欧阳锋立时就会出手,那可万万敌 他不过。黄蓉道: “咱们快出去大叫大嚷,大队宫卫赶来,他们就 动不了手。”郭靖道: “不错,你出去叫喊,我在这里守着。”黄蓉 道:“千万不可跟老毒物硬拚。”郭靖道:“是了,快去,快去。” 黄蓉正要从瀑布后钻出,却听得“阁”的一声叫喊,一股巨力 已从瀑布外横冲直撞的推将进来。 两人哪敢抵挡, 分向左右跃 开,腾的一下巨响,瀑布被欧阳锋的蛤蟆功猛劲激得向内横飞, 打在铁门之上,水花四溅,声势惊人。 黄蓉虽已跃开,后心还是受到他蛤蟆功力道的侧击,只感呼 吸急促,眼花头晕,她微一凝神,猛地窜出,大叫:“拿刺客啊! 拿刺客啊!”高声叫喊,向前飞奔。 863


她这么一叫,翠寒堂四周的护卫立时惊觉,只听得四下里都 是传令吆喝之声。黄蓉跃上屋顶,拣起屋瓦,乒乒乓乓的乱抛。彭 连虎骂道:“先打死这丫头再说。”展开轻身功夫,随后赶去。梁 子翁自左包抄,快步逼近。 完颜洪烈甚是镇定,对杨康道: “康儿,你随欧阳先生进去 取书。”这时欧阳锋已进了水帘,蹲在地下,又是“阁”的一声大 叫,发劲急推,洞口的两扇铁门向内飞了进去。 他正要举步入内,忽见一条人影从旁扑来,人未到,掌先至, 使的是一招险招“飞龙在天”。 欧阳锋昏暗中虽然瞧不清来人面 目,但一见招式,立知便是郭靖,心念一动:“那九阴真经的经文 奥妙异常,十句里懂不到两句,今日正好擒这小子回去,逼他解 说明白。”当下侧身避开他这一击,倏地探手,抓向他后心。 郭靖心想无论如何要守住洞门,不让敌人入内,只要挨得片 刻,宫卫大至,这群奸人武功再高,终究也非逃走不可,见欧阳锋 不使杀手,却来擒拿,微感诧异,左手挥格,右手以空明拳法还 击,劲力虽然远不如降龙十八掌之大,但掌影飘忽,手法离奇。欧 阳锋叫声:“好!”沉肩回手,拿向他右臂,手上却未带有风疾雷 迅的猛劲。 原来欧阳锋在荒岛上起始修练郭靖所书的经文 , 越练越不 对劲。他哪知经文已被改得颠三倒四,不知所云,只道经义精深, 一时不能索解。后来听洪七公在木筏上叽叽咕咕的大念怪文,更 以为这是修习真经的关键。他每与郭靖交一次手,便见他功夫进 了一层,心中总是又惊又喜:惊的是这小子如此进境,自是靠了 真经之力,委实可畏;喜的是真经已然到手,以自己根底之厚, 他日更是不可限量。上次在木筏上搏斗是以一敌二,性命相扑, 这次稳占上风,却可从容推究,以为修习经文之助,当下与他一 招一式的拆解。武穆遗书能否到手,他也不怎么关怀,心中唯一 864


大事只是真经中的武学。 这时翠寒堂四周灯笼火把已照得白昼相似 , 宫监护卫一批 批的拥来。完颜洪烈见欧阳锋与杨康进了水帘久久不出,而宫中 侍卫云集,眼见要糟,幸好众护卫都仰头瞧着屋顶上黄蓉与彭连 虎、梁子翁追奔相斗,不知水帘之后更有大事,但料想片刻之间 终究不免给人知觉,只急得连连搓手顿足,不住口的叫道:“快, 快。” 灵智上人道: “王爷莫慌,小僧再进去。” 摇动左掌挡在身 前,又钻进了水帘。这时火光照过瀑布,只见欧阳锋正与郭靖在 洞口拆招换式,杨康数次要抢进洞去,却哪里通得过两人的拳势 掌风?灵智上人只看了数招,心中老大不耐,暗想眼下局面何等 紧急,这欧阳锋却在这里慢条斯理的跟人练武,真是混蛋之至, 大叫:“欧阳先生,我来助你!” 欧阳锋喝道:“给我走得远远的。” 灵智上人心想:“这当口 你还逞甚么英雄好汉,摆甚么大宗师的架子?”矮身抢向郭靖左 侧,一个大手印就往郭靖太阳穴拍去。欧阳锋大怒,右手伸出,一 把又已抓住他的后颈肥肉,向外直甩出去。 灵智上人又被抓住,心中怒极,最恶毒的话都骂了出来,只 不过他骂的是藏语, 欧阳锋本就不懂; 再者他刚 “巴呢米哄 ……”的骂得半句,一股激流已从嘴里直灌进去,登时教他将骂 声和水吞服。原来这次他被掷出时脸孔朝天,瀑布冲下,灌满了 他一嘴水。 完颜洪烈见灵智上人腾云驾雾般直摔出来,当啷啷,忽喇喇 几声响过,将翠寒堂前的花盆压碎了一大片,暗叫不妙,又见宫 中卫士纷纷赶来,忙撩起袍角,也冲进了瀑布之内。他虽也会些 武功,究不甚高,被瀑布一冲,脚底滑溜,登时向前直跌进去。杨 康忙抢上扶住。完颜洪烈微一凝神,看清楚了周遭形势,叫道: 865


“欧阳先生,你能把这小子赶开么?” 他知不论向欧阳锋恳求或是呼喝,对方都未必理会,这般轻 描淡写的问一句,他却非出全力将郭靖赶开不可,正所谓“遣将 不如激将”,果然欧阳锋一听,答道:“那有甚么不能?”蹲下身 来,“阁”的一声大叫,运起蛤蟆功劲力,双掌齐发,向前推出。 这一推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纵令洪七公、黄药师在此,也 不能正面与他这一推强挡硬拚,郭靖如何抵挡得了? 欧阳锋适才与他拆招,逼他将空明拳一招招的使将出来,但 见招数精微,变化奇妙,不由得心中暗暗称赏,只道是九阴真经 上所载的武功,满心要引他将这套拳法使完,以便观摩印证,完 颜洪烈却闯了进来,只一句话,便叫欧阳锋不得不立逞全力。但 他尚有用郭靖之处,倒也不想就此加害,只是叫他知道厉害,自 行退开便是。 岂知郭靖已发了狠劲,决意保住武穆遗书,知道只要自己侧 身避过,此际洞门大开,遗书必落敌手。外面卫士虽多,又怎拦得 住欧阳锋这等人?眼见这一推来势凶猛,挡既不能,避又不可, 当下双足一点,跃高四尺,躲开了这一推,落下时却仍挡在洞口。 只听身后腾的一声大响,泥沙纷落,欧阳锋这一推的劲力都撞上 了山洞石壁。欧阳锋叫声:“好!”第二推又已迅速异常的赶到, 前劲未衰,后劲继至。郭靖猛觉得劲风罩上身来,心知不妙,一招 “震惊百里”,也是双掌向前平推,这是降龙十八掌中威力极大的 一招。 这一下是以硬接硬,刹那之间,两下里竟然凝住不动。郭靖 明知己力不敌,非败不可,但实逼处此,别无他途。 完颜洪烈见两人本是忽纵忽窜、大起大落的搏击,突然间变 得两具僵尸相似,连手指也不动一动,似乎气也不喘一口,不禁 大感诧异。 866


稍过片刻,郭靖已是全身大汗淋漓。欧阳锋知道再拚下去, 对方必受重伤,有心要让他半招,当下劲力微收,哪知胸口突然 一紧,对方的劲力直逼过来,若不是他功力深厚,这一下已吃了 大亏。欧阳锋吃了一惊,想不到他小小年纪,掌力已如此厉害,立 时吸一口气,运劲反击,当即将来力挡了回去。若是他劲力再发, 已可将郭靖推倒,只是此时双方掌力均极强劲,欲分胜负,非使 对方重创不可,要打死他倒也不难,然而这小子是真经武学的总 枢,岂能毁于己手?心想只有再耗一阵,待他劲力衰退,就可手 到擒来。 不多时,两人劲力已现一消一长,但完颜洪烈与杨康站着旁 观,却不知这局面要到何时方有变化,不禁焦急异常。其实两人 相持,也只顷刻间之事,只因水帘外火光愈盛,喧声越响,在完颜 洪烈、杨康心中,却似不知已过了多少时刻。 猛听得忽喇一响,瀑布中冲进来两名卫士。杨康扑上前去, 嗒嗒两声,双手分别插入了两名卫士的顶门, “九阴白骨爪”一举 奏功,只觉一股血腥气冲向鼻端,杀心大盛,从靴筒间拔出匕首, 猱身而上,疾向郭靖腰间刺去。 郭靖正在全力抵御欧阳锋的掌力 , 哪有余暇闪避这刺来的 一刀?他知只要身子稍动,劲力稍松,立时就毙于西毒的蛤蟆功 之下,因此明明觉得尖利的锋刃刺到身上,仍只有置之不理,突 觉腰间剧痛, 呼吸登时闭住, 不由自主的握拳击下,正中杨康 手腕。 此时两人武功相差已远,郭靖这一拳下来,只击得杨康骨痛 欲裂,急忙缩手,那匕首已有一半刃锋插在郭靖腰里。就在此时, 郭靖前胸也已受到蛤蟆功之力,哼也哼不出一声,俯身跌倒。 欧阳锋见毕竟伤了他,摇手摇头,连叫:“可惜!可惜!”心 下大是懊丧,但想这小子已然救不活了,不必再理,只好去抢武 867


穆遗书,向杨康怒目瞪了一眼,心道:“你这小子坏我大事。”转 身跨进洞内,完颜洪烈与杨康跟了进去。 此时宫中卫士纷纷涌进,欧阳锋却不回身,反手抓起,一个 个的随手掷出。 他背着身子随抓随掷, 竟没有一个卫士进得了 洞。 杨康晃亮火折察看洞中情状,只见地下尘土堆积,显是长时 无人来到,正中孤零零的摆着一张石几,几上有一只两尺见方的 石盒,盒口贴了封条,此外再无别物。 杨康将火折凑近看时, 封条上的字迹因年深日久, 已不可 辨。完颜洪烈叫道: “那书就在这盒子里。”杨康大喜,伸手去捧。 欧阳锋左臂在他肩头轻轻一推,杨康站立不住,踉踉跄跄的跌开 几步,差愕之下,只见欧阳锋已将石盒挟在胁下。完颜洪烈叫道: “大功告成,大伙儿退!”欧阳锋在前开路,三人退了出去。 杨康见郭靖满身鲜血, 一动不动的与几名卫士一起倒在洞 口,心中微感歉疚,低声道: “你就不识好歹,爱管闲事,可别怪 我不顾结义之情。” 想起自己的匕首还留在他身上,俯身正要去 拔,水帘外一个人影窜了进来,叫道:“靖哥哥,你在哪里?” 杨康识得是黄蓉声音,心中一惊,顾不得去拔匕首,跃过郭 靖身子,急急钻出水帘,随着欧阳锋等去了。 原来黄蓉东奔西窜, 与彭连虎、 梁子翁两人在屋顶大捉迷 藏。不久宫卫愈聚愈多,喊声震天,彭、梁二人身在禁宫,究竟心 惊,不敢久追,与沙通天等退到瀑布之旁,只等完颜洪烈出来。众 人在洞口杀了几名护卫,欧阳锋已得手出洞。 黄蓉挂念郭靖,钻进水帘,叫了几声不听得应声,慌了起来, 亮火折照着,蓦见他浑身是血,正伏在自己脚边。这一下吓得她 六神无主,手一颤,火折落在地上熄了。只听得洞外众护卫高声 868


呐喊,直嚷捉拿刺客。十多名护卫被欧阳锋掷得颈断骨折,无人 再敢进来动手。但身负宫卫重任,眼下刺客闯宫,如不大声叫嚷, 又何以显得忠字当头、奋不顾身? 黄蓉俯身抱起郭靖,摸到他手上温暖,略感放心,叫了他几 声,却仍是不应,当即负起他身子,从瀑布边悄悄溜出,躲到了假 山之后。此时翠寒堂一带,灯笼火把照耀已如白昼,别处殿所的 护卫得到讯息,也都纷纷赶到。黄蓉身法虽快,却逃不过人多眼 杂,早有数人发见,高声叫喊,追将过来。 她心中暗骂:“你们这批脓包,不追奸徒,却追好人。”咬牙 拔足飞奔,几名武功较高的护卫追得近了,她发出一把金针,只 听得后面“啊哟”连声,倒了数人。余人不敢迫近,眼睁睁的瞧她 跃出宫墙,逃得不知去向。 众人这么一闹,宫中上下惊惶,黑夜之中也不知是皇族图谋 篡位,还是臣民反叛作乱。宫卫、御林军、禁军无不惊起,只是统 军将领没一人知道乱从何来,空自扰了一夜,直到天明,这才铁 骑齐出,九城大索。 “叛逆” “刺客”倒也捉了不少,只可惜审到后 来,才知不是地痞流氓,便是穿窬小偷,也只得捏造口供,胡乱杀 却一批,既报君恩,又保禄位了。 当晚黄蓉出宫之后,慌不择路,乱奔了一阵,见无人追来,才 放慢脚步,躲入一条小巷,伸指去探郭靖鼻息,幸喜尚有呼吸,只 是火折已在宫中失落,黑暗中也瞧不出他身上何处受伤。她知到 得天明,这样血淋淋的一个人在城中必然难以安身,当下连夜翻 出城墙,赶到傻姑店中。 饶是黄蓉一身武功,但背负了郭靖奔驰了大半夜,心中又是 担惊吃慌,待要推开傻姑那客店的门坐定,但觉气喘难当,全身 似欲虚脱。她坐下微微定了定神,不待喘过气来,即自挣扎着过 去点燃一根松柴,往郭靖脸上照去,这一下只吓得她比在宫中之 869


时更是厉害。 但见他双眼紧闭,脸如白纸,端的是生死难料。黄蓉曾见他 受过数次伤,但从未有如这次险恶,只觉得自己一颗心似乎要从 口腔中跳出来,执着松柴呆呆站着,忽然一只手从旁伸过来将松 柴接去。黄蓉缓缓转过头去,见是傻姑。 黄蓉深深吸了口气,此时身旁多了一人,胆子大了一些,正 想检视郭靖身上何处受伤,火光下忽见他腰间黑黝黝地一截,却 是个匕首的乌木剑柄,低头看时,只见一把匕首端端正正的插在 他左腰之中。 黄蓉的惊慌到此际已至极处,心中反而较先宁定,轻轻撕开 他腰间中衣,露出肌肤,只见血渍凝在匕首两旁,刃锋深入肉里 约有数寸。她心想,如将匕首拔出,只怕当场就送了他性命,但若 迁延不拔,时刻久了,更是难救,咬紧牙关,伸手握住了匕首柄, 欲待要拔,忽然心中慌乱,不由自主的又将手缩回,接连几次,总 是下不了决心。 傻姑看得老大不耐,见黄蓉第四次又再缩手,突然伸手抓住 剑柄,猛力拔了出来。郭靖与黄蓉齐声大叫,傻姑却似做了一件 好玩之事,哈哈大笑。 黄蓉只见郭靖伤口中鲜血如泉水般往外喷涌 , 傻姑却尚在 呆笑,惊怒之下,反手一掌,将傻姑打了个筋斗,随即俯身用力将 手帕按住伤口。 傻姑一交摔倒,松柴熄灭,堂中登时一片黑暗。傻姑大怒,抢 上去猛踢一脚,黄蓉也不闪避,这一脚正好踢在她腿上。傻姑怕 黄蓉起身打她,踢了一脚后立即逃开,过了一会,却听得黄蓉在 轻轻哭泣,大感奇怪,忙又去点燃了一根松柴,问道: “我踢痛了 你么?” 匕首拔出时一阵剧痛,将郭靖从昏迷中痛醒过来,火光下见 870


黄蓉跪在身旁, 忙问:“岳爷爷的书……给……给盗去了吗?” 黄蓉听他说话,心中大喜,听他念念不忘于这件事,心想这时不 可再增他的烦忧,说道: “你放心,奸贼得不了手的……”欲待问 他伤势, 只感手上热热的全是鲜血。 郭靖低声道:“你干么哭 了?”黄蓉凄然一笑,道:“我没哭。” 傻姑忽然插口道: “她哭了,还赖呢,不?你瞧,她脸上还有 眼泪。”郭靖道: “蓉儿,你放心, 《九阴真经》中载得有疗伤之法, 我不会死的。” 斗闻此言,黄蓉登时如黑暗中见到一盏明灯,点漆般的双眼 中亮光闪闪,喜悦之情,莫可名状,要想细问详情,又怕耗了他精 神,转身拉住傻姑的手,笑问: “姊姊,刚才我打痛了你么?”傻 姑心中却还是记着她哭了没有,说道: “我见你哭过的,你赖不 掉。”黄蓉微笑道:“好罢,哭过了。你没哭,你很好。”傻姑听她称 赞自己,大为高兴。 郭靖缓缓运气,剧痛难当。这时黄蓉心神已定,取出一枚金 针,去刺他左腰伤口上下穴道,既缓血流,又减痛楚,然后给他洗 净伤口,敷上金创药,包扎了起来,再给他服下几颗九花玉露丸 止痛。郭靖道: “这一剑虽然刺得不浅,但……但没中在要害,不 ……不要紧的。难当的是中了老毒物的蛤蟆功,幸好他似乎未用 全力,看来还有可救, 只是须得辛苦你七日七晚。”黄蓉叹道: “就是为你辛苦七十年,你知道我也是乐意的。” 郭靖心中一甜,登感一阵晕眩,过了一会,心神才又宁定, 道:“只可惜师父受伤之后, 我相隔数日才见到他,错过了疗治 的机会。否则纵然蛇毒厉害,难以痊愈,也不致……也不致如今 日般束手无策。” 黄蓉道: “当日在那岛上,就算能治师父的伤,老毒物叔侄 又怎容得? 你莫想这想那了,快说治你自己的法儿,好教人放 871


心。”郭靖道:“得找一处清静的地方,咱俩依着真经上的法门, 同时运气用功。两人各出一掌相抵,以你的功力,助我治伤。”他 说到这里,闭目喘了几口气, 才接着道:“难就难在七日七夜之 间,两人手掌不可有片刻离开,你我气息相通,虽可说话,但决不 可与第三人说一句话, 更不可起立行走半步。 若是有人前来打 扰,那可……” 黄蓉知道这疗伤之法与一般打坐修练的功夫相同 , 在功行 圆满之前,只要有片时半刻受到外来侵袭,或是内心魔障干扰, 稍有把持不定,不免走火入魔,不但全功尽弃,而且小则受伤,大 则丧身。 是以学武之士练气行功, 若非在荒山野岭人迹不到之 处,便是闭关不出,又或有武功高强的师友在旁护持,以免出岔。 她想: “清静之处一时难找,治伤要我相助,靠这傻姑抵御外来 侵扰自然是万万不能,她只有反来滋扰不休。就算周大哥回来, 他也决计难以定心给我们守上七日七夜,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便如何是好?”沉吟多时,转眼见到那个碗橱,心念一动: “有 了,我们就躲在这个秘室里治伤。当日梅超风练功时无人护持, 她不是钻在地洞之中么?” 这时天已微明,傻姑到厨下去煮粥给两人吃。 黄蓉道:“靖 哥哥,你养一会儿神,我去买些吃的,我们马上就练。”心想眼下 天时炎热,饭菜之类若放上七日七夜,必然腐臭,于是到村中去 买了一担西瓜。 那卖瓜的村民将瓜挑进店内,堆在地下,收了钱出去时,说 道:“我们牛家村的西瓜又甜又脆,姑娘你一尝就知道。” 黄蓉听了“牛家村”三字,心中一凛,暗道: “原来此处就是 牛家村,这是靖哥哥的故居啊。”她怕郭靖听到后触动心事,当下 敷衍几句,待那村民出去,到内堂去看时,见郭靖已沉沉睡去, 腰间包扎伤口的布带上也无鲜血渗出。 872


她打开碗橱,旋转铁碗,开了密门,将一担西瓜一个个搬进 去,最后一个留下了给傻姑,叮嘱她万万不可对人说他们住在里 面,不论有天大的事,也不得在外招呼叫唤。傻姑虽不懂她的用 意,但见她神色郑重,话又说得明白,便点头答应,说道: “你们 要躲在里面吃西瓜, 不给人知道, 吃完了西瓜才出来。傻姑不 说。”黄蓉喜道: “是啊,傻姑不说,傻姑是好姑娘。傻姑说了,傻 姑就是坏姑娘。”傻姑连声道:“傻姑不说,傻姑是好姑娘。” 黄蓉喂郭靖喝了一大碗粥,自己也吃了一碗,于是扶他进了 密室,当从内关上橱门时,只见傻姑纯朴的脸上露出微笑,说道: “傻姑不说。”黄蓉心念忽动: “这姑娘如此痴呆,只怕逢人便道: ‘他两个躲在橱里吃西瓜,傻姑不说。’只有杀了她,方无后患。” 她自小受父亲薰陶,甚么仁义道德,正邪是非,全不当作一 回事,虽知傻姑必与曲灵风渊源甚深,但此人既危及郭靖性命, 再有十个傻姑也得杀了,拿起从郭靖腰间拔出的匕首,便要出橱 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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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姑走到梁子翁面前,说道:“你打我鼻 子,我也打你鼻子,一拳还三拳。”举手对准 他鼻子就是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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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密室疗伤

黄蓉向外走了两步,回过头来,只见郭靖眼光中露出怀疑神 色,料想是自己脸上的杀气被他瞧了出来, 心想:“我杀傻姑不 打紧,靖哥哥好了之后,定要跟我吵闹一场。”又想:“跟我吵闹 倒也罢了,说不定他终身不提这回事,心中却老是记恨,那可无 味得很了。罢罢罢,咱们冒上这个大险就是。” 当下关上橱门,在室中四下细细察看。那小室屋顶西角开着 个一尺见方的天窗,日光透过天窗的蛤壳片,白天勉强可见到室 中情状,天窗旁通风的气孔却已被尘土闭塞。她拿匕首穿通了气 孔。只觉室中秽气兀自甚重,却也无法可想,回思适才忧急欲死 的情景,此刻在这尘土充塞的小室之中,却似置身天堂。 郭靖倚在壁上,微笑道: “在这里养伤真是再好也没有。只 是陪着两个死人,你不害怕吗?”黄蓉心中却是害怕,但强作毫 不在乎,笑道: “一个是我师哥,他决不能害我;另一个是饭桶将 官,活的我尚不怕,死鬼更加吓唬不了人。” 当下将两具骸骨搬 到小室北边角落,在地下铺上原来垫西瓜的稻草,再将十几个西 瓜团团围在身周,伸手可及,问道:“这样好不好?” 郭靖道:“好,咱们就来练吧。”黄蓉扶着他坐在稻草之上, 自己盘膝坐在他的左侧,一抬头,只见面前壁上有个钱眼般的小 孔,俯眼上去一张,不禁大喜,原来墙壁里嵌着一面小镜,外面堂 上的事物尽都映入镜中, 看来当年建造这秘室的人心思甚是周 877


密,躲在室中避敌之时,仍可在镜中察看外面动静。只是时日久 了,镜上积满了灰尘。她摸出手帕裹上食指,探指入孔,将小镜拂 拭干净。 只见傻姑坐在地下抛石子, 嘴巴一张一合, 不知在说些甚 么。黄蓉凑耳到小孔之上,听得清清楚楚,原来她是在唱哄小孩 睡觉的儿歌: “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黄蓉 初觉好笑,但听了一阵,只觉她歌声中情致缠绵,爱怜横溢,不觉 痴了:“这是她妈妈当日唱给她听的么?…… 我妈妈若不早死, 也会这样唱着哄我。”想到此处,眼眶竟自湿了。 郭靖见到她脸上酸楚的神色,说道: “你在想甚么?我的伤 不打紧,你别难过。”黄蓉伸手擦了擦眼睛,道:“快教我练功治 伤的法儿。”于是郭靖将《九阴真经》中的“疗伤篇”缓缓背了一 遍。 武术中有言道:“未学打人,先学挨打。”初练粗浅功夫,却 须由师父传授怎生挨打而不受重伤,到了武功精深之时,就得研 习护身保命、解穴救伤、接骨疗毒诸般法门。须知强中更有强中 手,任你武功盖世,也难保没失手的日子。这《九阴真经》中的“疗 伤篇”,讲的是若为高手以气功击伤,如何以气功调理真元,治疗 内伤。至于折骨、金创等外伤的治疗,研习真经之人自也不用再 学。 黄蓉只听了一遍,便已记住,经文中有数处不甚了了,两人 共同推究参详,一个对全真派内功素有根柢,一个聪敏过人,稍 加研讨,也即通晓。当下黄蓉伸出右掌,与郭靖左掌相抵,各自运 气用功,依法练了起来。 练了两个时辰后,休息片刻。黄蓉左手持刀,剖一个西瓜与 郭靖分食,两人手掌却不分开。练到未牌时分,郭靖渐觉压在胸 口的闷塞微有松动 , 从黄蓉掌心中传过来的热气缓缓散入自己 878


周身百骸,腰间疼痛竟也稍减,心想这真经上所载的法门确是灵 异无比,当下不敢丝毫怠懈,继续用功。 到第三次休息时, 天窗中射进来的日光已渐黯淡, 时近黄 昏,不但郭靖胸口舒畅得多,连黄蓉也大感神清气爽。 两人闲谈了几句, 正待起始练功, 忽听得一阵急促奔跑之 声,来到店前,戛然而止,接着几个人走入店堂。一个粗野的声 音喝道: “快拿饭菜来,爷们饿死啦!”听声音却是三头蛟侯通海, 郭靖与黄蓉面面相觑,均感差愕。 黄蓉忙凑眼到小孔中张望,真乃不是冤家不聚头,小镜中现 出的人形赫然是完颜洪烈 、欧阳锋 、杨康 、彭连虎等人 。这时傻姑 不知到哪里玩去了,侯通海虽把桌子打得震天价响,却是没人出 来。梁子翁在店中转了个圈,皱眉道:“这里没人住的。”侯通海 自告奋勇,到村中去购买酒饭。欧阳锋在内堂风吹不到处铺下稻 草,抱起断腿未愈的侄儿放在草上,让他静卧养伤。 彭连虎笑道: “这些御林军、禁军虽然脓包没用,可是到处 钻来钻去,阴魂不散,累得咱们一天没好好吃饭。王爷您是北人, 却知道这里钱塘江边有个荒僻的村子,领着大伙儿过来。真是能 者无所不能。” 完颜洪烈听他奉承, 脸上却无丝毫得意神情, 轻轻叹息一 声,道:“十九年之前,我曾来过这里的。”众人见他脸上有伤感 之色,都微感奇怪,却不知他正在想着当年包惜弱在此村中救他 性命之事。荒村依然,那个荆钗青衫、喂他鸡汤的温婉女子却再 也不可得见了。 说话之间,侯通海已向村民买了些酒饭回来。彭连虎给众人 斟了酒,向完颜洪烈道: “王爷今日得获兵法奇书,行见大金国 威振天下,平定万方,咱们大伙向王爷恭贺。”说着举起酒碗,一 879


饮而尽。 他话声甚是响亮,郭靖虽隔了一道墙,仍是听得清清楚楚, 不由得大吃一惊: “岳爷爷的书还是给他得去了!”心下着急, 胸口之气忽尔逆转。黄蓉掌心中连连震动,知他听到噩耗,牵动 了丹田内息,若是把持不定,立时有性命之忧,忙将嘴凑在他耳 边,悄声道: “他能将书盗去,难道咱们就不能盗回来么?只要 你二师父妙手书生出马,十部书也盗回来啦。”郭靖心想不错,忙 闭目镇慑心神,不再听隔墙之言。 黄蓉又凑眼到小孔上去,见完颜洪烈正举碗饮酒,饮干后欢 然说道: “这次全仗各位出力襄助。欧阳先生更居首功,若不是 他将那姓郭的小子赶走,咱们还得多费手脚。” 欧阳锋干笑了几 声,响若破钹。郭靖听了,心头又是一震。黄蓉暗道: “老天爷保 佑,这老毒物别在这里弹他的鬼筝,否则靖哥哥性命难保。” 只听欧阳锋道:“此处甚是偏僻,宋兵定然搜寻不到。 那岳 飞的遗书到底是个什么样儿,大伙儿都来见识见识。” 说着从怀 中取出石盒,放在桌上,他要瞧瞧武穆遗书的内文,若是载得有 精妙的武功法门,那么老实不客气就据为己有,倘若只是行军打 仗的兵法韬略,自己无用,乐得做个人情,就让完颜洪烈拿去。 一时之间,众人目光都集于石盒之上。黄蓉心道: “怎生想 个法儿将那书毁了,也胜似落入这奸贼之手。”只听完颜洪烈道: “小王参详岳飞所留几首哑谜般的诗词,又推究赵官儿历代营造 修建皇宫的史录,料得这部遗书必是藏在翠寒堂东十五步之处。 今日瞧来,这推断侥幸没错。宋朝也真无人,没一人知道深宫之 中藏着这样的宝物。咱们昨晚这一番大闹,只怕无人得知所为何 来呢。”言下甚是得意,众人又乘机称颂一番。 完颜洪烈捻须笑道:“康儿,你将石盒打开吧。”杨康应声上 前,揭去封条,掀开盒盖。众人目光一齐射入盒内,突然之间,人 880


人脸色大变,无不惊讶异常,做声不得。只见盒内空空如也,哪里 有甚么兵书,连白纸也没一张。黄蓉虽瞧不见盒中情状,但见了 众人脸上模样,已知盒中无物,心下又是喜欢,又觉有趣。 完颜洪烈沮丧万分,扶桌坐下,伸手支颐,苦苦思索,心想: “我千推算,万推算,那岳飞的遗书非在这盒中不可,怎么会忽然 没了影儿?”突然心念一动,脸露喜色,抢起石盒,走到天井之 中,猛力往石板上摔落。 只听得砰的一声响,石盒已碎成数块。黄蓉听得碎石之声, 立时想到:“啊,石盒有夹层。”急着要想瞧那遗书是否在夹层之 中,苦于不能出去,但过不片刻,便见完颜洪烈废然回座,说道: “我只道石盒另有夹层,岂知却又没有。” 众人纷纷议论,胡思乱想。黄蓉听各人怪论连篇,不禁暗笑, 当即告知郭靖。他听说武穆遗书没给盗去,心中大慰。黄蓉寻思: “这些奸贼岂肯就此罢手,定要再度入宫。”又想师父尚在宫中, 只怕受到牵累,虽有周伯通保护,但老顽童疯疯癫癫,担当不了 正事,不禁颇为担心,果然听得欧阳锋道:“那也没甚么大不了, 咱们今晚再去宫中搜寻便是。” 完颜洪烈道: “今晚是去不得了,昨晚咱们这么一闹,宫里 必定严加防范。”欧阳锋道:“防范自然免不了,可是那有甚么打 紧?王爷与世子今晚不用去,就与舍侄在此处休息便是。” 完颜 洪烈拱手道:“却又要先生辛苦,小王静候好音。”众人当即在堂 上铺了稻草,躺下养神。睡了一个多时辰,欧阳锋领了众人又进 城去。 完颜洪烈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子夜时分, 江中隐隐传来潮 声,又听着村子尽头一只狗呜呜吠叫,时断时续的始终不停,似 是哭泣,静夜声哀,更增烦忧。过了良久,忽听得门外脚步声响, 有人进来,忙翻身坐起,拔剑在手。杨康早已跃到门后埋伏,月光 881


下只见一个蓬头女子哼着儿歌,推门而入。 这女子正是傻姑,她在林中玩得兴尽回家,见店堂中睡得有 人,也不以为意,摸到睡惯了的乱柴堆里,躺下片刻,便已鼾声大 作。 杨康见是个乡下蠢女,一笑而睡。完颜洪烈却思潮起伏,久 久不能成眠,起来从囊中取出一根蜡烛点燃了,拿出一本书来翻 阅。黄蓉见光亮从小孔中透进来,凑眼去看,只见一只飞蛾绕烛 飞舞,猛地向火扑去,翅儿当即烧焦,跌在桌上。完颜洪烈拿起飞 蛾,不禁黯然,心想: “若是我那包氏夫人在此,定会好好的给你 医治。” 从怀里取出一把小银刀、一个小药瓶,拿在手里抚摸把 玩。 黄蓉在郭靖肩上轻轻一拍,让开小孔,要他来看。郭靖眼见 之下,勃然大怒,依稀认得这银刀与药瓶是杨康之母包惜弱的物 事,当日在赵王府中见她曾以此为小兔治伤。只听完颜洪烈轻轻 的道: “十九年前,就在这村子之中,我初次和你相见……唉,不 知现下你的故居是怎样了……”说着站起身来,拿了蜡烛,开门 走出。 郭靖愕然:“难道此处就是我父母的故居牛家村?” 凑到黄 蓉耳边悄声询问。黄蓉点了点头。郭靖胸间热血上涌,身子摇荡。 黄蓉右掌与他左掌相抵,察觉他内息斗急,自是心情激动,怕有 凶险,又伸左掌与他右掌相抵,两人同时用功,郭靖这才慢慢宁 定。过了良久,火光闪动,只听得完颜洪烈长声叹息,走进店来。 郭靖此时已制住了心猿意马,当下左掌仍与黄蓉相抵,凑眼 小镜察看。 只见完颜洪烈拿着几块残砖破瓦,坐在烛火之旁发呆。郭靖 心想: “这奸贼与我相距不到十步,我只消将短刀掷去,立时可 取他性命。” 伸右手在腰间拔出成吉思汗所赐金刀,低声向黄蓉 882


道: “你把门旋开了。” 黄蓉忙道: “不成! 刺杀他虽是轻而易 举,但咱们藏身的所在定会给人发见。”郭靖颤声道:“再过六天 六晚,不知他又到了哪里。”黄蓉知道此刻不易劝说,在他耳边低 声道:“你妈妈和蓉儿要你好好活着。” 郭靖心中一凛,点了点头,将金刀插回腰间刀鞘,再凑眼到 小孔上,却见完颜洪烈已伏在桌上睡着了。忽见稻草堆中一人坐 起身来。那人的脸在烛火光圈之外,在镜中瞧不清是何人。只见 他悄悄站起,走到完颜洪烈身后,拿起桌上的小银刀与药瓶看了 一会,轻轻放下,回过头来,却是杨康。 郭靖心想: “是啊,你要报父母大仇,此刻正是良机,一刀刺 去,你不共戴天的大仇人哪里还有性命?若是老毒物他们回来, 可又下不了手啦。”心下焦急,只盼他立即下手。却见他瞧着桌上 的银刀与药瓶出了一会神,一阵风来,吹得烛火乍明乍暗,又见 他脱下身上长袍,轻轻披在完颜洪烈身上,防他夜寒着凉。郭靖 气极,不愿再看,浑不解杨康对这害死他父母的大仇人何以如此 关怀体贴。 黄蓉安慰他道:“别心急,养好伤后,这奸贼就是逃到天边, 咱们也能追得到。他又不是欧阳锋,要杀他还不容易?”郭靖点 点头,又用起功来。 到破晓天明,村中几只公鸡远远近近的此啼彼和,两人体内 之气已在小周天转了七转,俱感舒畅宁定。黄蓉竖起食指,笑道: “过了一天啦。”郭靖低声道:“好险!若不是你阻拦,我沉不住 气,差点儿就坏了事。”黄蓉道:“还有六日六夜,你答应要听我 话。”郭靖笑道:“我哪一次不听你的话了?”黄蓉微微一笑,侧 过了头道:“待我想想。” 此时一缕日光从天窗中射进来 , 照得她白中泛红的脸美若 朝霞。郭靖突然觉得她的手掌温软异常,胸中微微一荡,急忙镇 883


慑心神,但已是满脸通红。 自两人相处以来,郭靖对她从未有过如此心念,不由得暗中 自惊自责。黄蓉见他忽然面红耳赤,很是奇怪,问道:“靖哥哥, 你怎么啦?”郭靖低头道: “我真不好,我忽然想……想……”黄 蓉问道:“想甚么?”郭靖道:“现下我不想啦。”黄蓉道:“那末 先前你想甚么呢?”郭靖无法躲闪,只得道: “我想抱着你,亲亲 你。”黄蓉心中温馨,脸上也是一红,娇美中略带靦觍,更增风致。 郭靖见她垂首不语,问道:“蓉儿,你生气了么?我这么想, 真像欧阳克一样坏啦。”黄蓉嫣然一笑,柔声道:“我不生气。我 在想,将来你总会抱我亲我的,我是要做你妻子的啊。”郭靖心中 大喜,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黄蓉道: “你想亲亲我,想得厉害 么?” 郭靖正待回答,突然门外脚步声急,两个人冲进店来,只听 侯通海的声音说道: “操他奶奶雄,我早说世上真的有鬼,师哥 你就不信。”语调气极败坏,显是说不出的焦躁。又听沙通天的声 音道:“什么鬼不鬼的?我跟你说,咱们是撞到了高手。”黄蓉在 小孔中瞧去,只见侯通海满脸是血,沙通天身上的衣服也撕成一 片片的,师兄弟俩狼狈不堪。完颜洪烈与杨康见了,大为惊讶,忙 问端的。 侯通海道:“我们运气不好, 昨晚在皇宫里撞到了鬼,他妈 的,老侯一双耳朵给鬼割去啦。” 完颜洪烈见他两边脸旁血肉模 糊,果真没了耳朵的影踪,更是骇然。沙通天斥道: “兀自说鬼道 怪,你还嫌丢的人不够么?”侯通海虽然惧怕师兄,却仍辩道: “我瞧得清清楚楚,一个蓝靛眼、朱砂胡子的判官哇哇大叫向我 扑来。我只一回头,那判官就揪住我头颈,跟着一对耳朵就没啦。 这判官跟庙里的神像一模一样,怎会不是?”沙通天和那判官拆 884


了三招, 给他将自己衣服撕得粉碎, 这人的出手明明是武林高 人,决非神道鬼怪,只是怎么竟会生成判官模样,却是大惑不解。 四人纷纷议论猜测,又去询问躺着养伤的欧阳克,都是不得 要领。说话之间,灵智上人、彭连虎、梁子翁三人也先后逃回。灵 智上人双手给铁链反缚在背后, 彭连虎却是双颊给打得红肿高 胀,梁子翁更是可笑,满头白发给拔得精光,变成了一个和尚,单 以头顶而论,倒与沙通天的秃头互相辉映,一时瑜亮。原来三人 进宫后分道搜寻武穆遗书,却都遇上了鬼怪。只是三人所遇到的 对手各不相同,一个是无常鬼,一个是黄灵官,另一个却是土地 菩萨。梁子翁摸着自己的光头,破口大骂,污言所至,连普天下的 土地婆婆也都倒了大霉。彭连虎隐忍不语,替灵智上人解开手上 的铁链。那铁链深陷肉里,相互又勾得极紧,彭连虎费了好大的 劲,将他手腕上擦得全是鲜血,这才解开。众人面面相觑,作声不 得,心中都知昨晚是遇上了高手,只是如此受辱,说起来大是脸 上无光。侯通海一口咬定是遇鬼,众人也不和他多辩。 隔了良久,完颜洪烈道: “欧阳先生怎么还不回来?不知他 是否也遇到了鬼怪。”杨康道:“欧阳先生武功盖世,就算遇上了 鬼怪,想来也不致吃亏。”彭连虎等听了更是没趣。 黄蓉见众人狼狈不堪,说鬼道怪,心中得意之极,暗想: “我 买给周大哥的面具竟然大逞威风,倒是始料所不及,但不知老毒 物是否与他遇上了交过手。” 掌心感到郭靖内息开始缓缓流动, 当下也练了起来。 彭连虎等折腾了一夜,腹中早已饥了,各人劈柴的劈柴,买 米的买米,动手做饭。待得饭熟,侯通海打开橱门,见到了铁碗, 一拿之下,自然难以移动,不禁失声怪叫,又大叫:“有鬼!”使 出蛮力,运劲硬拔,哪里拔得起来? 黄蓉听到他的怪叫,心中大惊,知道这机关免不得被他们识 885


破,别说动起手来无法取胜,只要两人稍移身子,郭靖立有性命 之忧,这便如何是好? 她在密室中惶急无计,外面沙通天听到师弟高声呼叫,却在 斥他大惊小怪。 侯通海不忿,道:“好罢,那么你把这碗拿起来 罢。”侯通天伸手去提,也没拿起,口中“咦”的一声。彭连虎闻声 过来,察看了一阵,道: “这中间有机关。沙大哥,你把这铁碗左 右旋转着瞧瞧。” 黄蓉见情势紧迫,只好一拚,将匕首递在郭靖手里,再伸手 去拿洪七公所授的竹棒,心下凄然,两人毕命于斯,已是顷刻间 之事,转头见到屋角里的两具骸骨,突然灵机一动,忙把两个骷 髅头骨拿起,用力在一个大西瓜上掀了几下,分别嵌了进去。 只听得轧轧几声响,密室铁门已旋开了一道缝。黄蓉将西瓜 顶在头顶,拉开一头长发披在脸上。刚好沙通天将门旋开,只见 橱里突然钻出一个双头怪物,哇哇鬼叫。 那怪物两个头并排而生,都是骷髅头骨,下面是个一条青一 条绿的圆球,再下面却是一丛乌黑的长须。众人昨晚吃足苦头, 惊魂未定;而橱中突然钻出这个鬼怪,又实在吓人,侯通海大叫 一声,撒腿就跑。众人身不由主的都跟着逃了出去,只剩下欧阳 克一人躺在稻草堆里,双腿断骨未愈,走动不得。 黄蓉吁了一口长气,忙将橱门关好,实在忍不住笑,可是接 着想到虽脱一时之难,然群奸均是江湖上的老手,必定再来,适 才惊走,纯系昨晚给老顽童吓得魂飞魄散之故,否则怎能如此轻 易上当?定神细思之后,那时可就吓不走了,脸上笑靥未敛,心 下计议未定,当真说来就来,店门声响,进来了一人。 黄蓉握紧峨嵋钢刺, 将竹棒放在身旁, 只待再有人旋开橱 门,只好掷他一刺再说,待了片刻,却听得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叫 886


道:“店家,店家!” 这一声呼叫大出黄蓉意料之外,忙俯眼小孔上瞧去,但见坐 在堂上的是个锦衣女子,服饰华丽,似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姐,只 是她背向镜子,瞧不见面容。那女子待了半晌,又轻轻叫道: “店 家,店家。”黄蓉心道: “这声音好耳熟啊,娇声嗲气的,倒像是宝 应县的程大小姐。” 只见那女子一转身,却不是程大小姐程瑶迦 是谁?黄蓉又惊又喜:“她怎么也到这儿来啦?” 傻姑适才给侯通海等人吵醒了,迷迷糊糊的也不起身,这时 才睡得够了,从草堆中爬将起来。程瑶迦道: “店家,相烦做份饭 菜,一并酬谢。”傻姑摇了摇头,意思说没有饭菜,忽然闻到镬中 饭熟香气,奔过去揭开镬盖,只见满满的一镬白饭,正是彭连虎 等煮的。傻姑大喜,也不问饭从何来,当即装起两碗,一碗递给程 瑶迦,自己张口大吃起来。 程瑶迦见没有菜肴,饭又粗粝,吃了几口,就放下不吃了。傻 姑片刻间吃了三碗,拍拍肚皮,甚是适意。 程瑶迦道: “姑娘,我向你打听个所在,你可知道牛家村离这 儿多远?” 傻姑道:“牛家村?这儿是牛家村。离这儿多远,我 可不知道。”程瑶迦脸一红,低头玩弄衣带,隔了半晌,又道: “原 来这儿就是牛家村,那我给你打听一个人。 你可知道……知道 ……一位……”傻姑不等她说完,已自不耐烦的连连摇头,奔了 出去。 黄蓉心下琢磨: “她到牛家村来寻谁?啊,是了,她是孙不二 的徒儿, 多半是奉师父师伯之命,来找寻丘处机的徒儿杨康。” 只见她端端正正的坐着,整整衣衫,摸了摸鬓边的珠花,脸上晕 红,嘴角含笑,却不知心中在想些甚么。黄蓉只看得有趣,忽听脚 步声响,门外又有人进来。 那人长身玉立,步履矫健,一进门也是呼叫店家。黄蓉心道: 887


“正巧,天下的熟人都聚会到牛家村来啦。靖哥哥的牛家村风水 挺好,就是旺人不旺财。”原来这人是归云庄的少庄主陆冠英。 他见到程瑶迦,怔了怔,又叫了声:“店家。”程瑶迦见是个 青年男子,登觉害羞,忙转过了头。陆冠英心中奇怪: “怎地一个 美貌少女孤身在此?”径到灶下转了个身,不见有人,当时腹饥 难熬,在镬中盛了一大碗饭,向程瑶迦道: “小人肚中饥饿,讨碗 饭吃,姑娘莫怪。”程瑶迦低下了头,微微一笑,低声道: “饭又不 是我的。相公……请用便是。” 陆冠英吃了两碗饭,作揖相谢,叉手不离方寸,说道: “小人 向姑娘打听个所在,不知牛家村离此处多远?” 程瑶迦和黄蓉一听,心中都乐了: “哈,原来他也在打听牛 家村。”程瑶迦裣衽还礼,靦靦觍觍的道:“这儿就是牛家村了。” 陆冠英喜道:“那好极了。小人还要向姑娘打听一个人。”程瑶迦 待说不是此间人,忽然转念: “不知他打听何人?”只听陆冠英 问道: “有一位姓郭的郭靖官人,不知在哪一家住?他可在家 中?”程瑶迦和黄蓉又都一怔:“他找他何事?” 程瑶迦沉吟不 语,低下了头,羞得面红耳赤。 黄蓉瞧她这副神情,已自猜到了八成: “原来靖哥哥在宝应 救她,这位大小姐可偷偷爱上他啦。” 她一来年幼,二来生性豁 达,三来深信郭靖决无异志,是以胸中竟无妒忌之心,反觉有人 喜爱郭靖,甚是乐意。 黄蓉这番推测,正是丝毫不错。当日程瑶迦为欧阳克所掳, 虽有丐帮的黎生等出手,但均非欧阳克之敌,若不是郭靖与黄蓉 相救,已是惨遭淫辱。她见郭靖年纪轻轻,不但本领过人,而且为 人厚道,一缕情丝,竟然就此飘过去粘在他的身上。她是大富之 家的千金小姐,从来不出闺门,情窦初开之际,一见青年男子,竟 然就此钟情。郭靖走后,程大小姐对他念念不忘,左思右想,忽地 888


大起胆子,半夜里悄悄离家。她虽一身武功,但从未独自出过门, 江湖上的门道半点不知, 当日曾听郭靖自道是临安府牛家村人 氏,于是一路打听,径行寻到牛家村来。她衣饰华丽,气度高贵, 路上歹人倒也不敢相欺。 她在前面村上问到牛家村便在左近 , 但猛听得傻姑说此处 就是牛家村,仍然登时没了主意,她千里迢迢的来寻郭靖,这时 却又盼郭靖不在家中,只想: “我晚上去偷偷瞧他一眼,这就回 家,决不能让他知晓,若是给他瞧见,那真羞死人啦。”就在此时, 陆冠英闯了进来,开口问的就是郭靖。程瑶迦心虚,只道心事给 他识破,呆了片刻,站起来就想逃走。 突然门外一张丑脸伸过来一探,又缩了回去。程瑶迦吃了一 惊,退了两步,那丑脸又伸了伸,叫道: “双头鬼,你有本事就到 太阳底下来,三头蛟侯老爷跟你斗斗。我比你还多一个头,青天 白日的,侯老爷可不怕你。”意思自然是说,一到黑夜,侯老爷甘 拜下风,虽然多了个头,也已管不了用。陆、程二人茫然不解。 黄蓉哼了一声,低声道:“好啊,终究来啦。”心想陆、程二 人武功都不甚高,难敌彭连虎等人,若是求他们相助,只有白饶 上两条性命,最好是快些走开,可是又盼他们留着,挡得一时好 一时,彷徨失措之际,多两个帮手,终究也壮了胆子。 原来彭连虎等一见双头怪物 , 都道昨晚所遇的那个高手又 在这里扮鬼,当即远远逃出村去, 哪敢回来? 侯通海却是个浑 人,以为真是鬼怪,只觉头顶骄阳似火,炙肤生疼,众人却都逃得 不见了影子,骂道: “鬼怪在大日头底下作不了祟,连这点也不 知道,还在江湖上混呢。我老侯偏不怕,回去把鬼怪除了,好教大 伙儿服我。”大踏步回到店来,但心中终是战战兢兢,一探头,见 程瑶迦和陆冠英站在中堂,暗叫: “不好,双头鬼化身为一男一 女,老侯啊老侯,你可要小心了。” 889


陆冠英和程瑶迦听他满口胡话,相顾愕然,只道是个疯子, 也不加理会。 侯通海骂了一阵,见这鬼并不出来厮打,更信鬼怪见不得太 阳,但说要冲进屋去捉鬼,老侯却也没生这个胆子,僵持了半晌, 只待两个妖鬼另变化身,哪知并无动静,忽然想起曾听人说,鬼 怪僵尸都怕秽物,当即转身去找。乡村中随处都是粪坑,小店转 角处就是老大一个,他一心捉鬼,也顾不得肮脏,脱下布衫,裹了 一大包粪,又回店来。只见陆、程二人仍然端坐中堂,他法宝在 手,有了倚仗,胆气登壮,大声叫道: “好大胆的妖魔,侯老爷当 堂要你现出原形!” 左手呛啷啷摇动三股叉,右手拿着粪包,抢 步入内。 陆、程二人见那疯子又来,都是微微一惊,他人未奔到,先 已闻到一股臭气。侯通海寻思: “人家都说,人是男的凶,鬼是女 的厉。”举起粪包,劈脸往程瑶迦扔去。程瑶迦惊叫一声,侧身欲 避,陆冠英已举起一条长凳将粪包挡落,布衫着地散开,粪便四 下飞溅,臭气上冲,中人欲呕。 侯通海大叫:“双头鬼快现原形。”举叉猛向程瑶迦刺去。他 虽是浑人,武艺却着实精熟,这一叉迅捷狠辣,兼而有之。 陆、程二人一惊更甚,都想: “这人明明是个武林能手,并 非寻常疯子。” 陆冠英见程瑶迦是位大家闺秀,娇怯怯地似乎风 吹得倒,只怕给这疯汉伤了,忙举长凳架开他的三股钢叉,叫道: “足下是谁?” 侯通海哪来理他,连刺三叉。陆冠英举凳招架,连连询问名 号。侯通海见他武艺虽然不弱,但与昨晚神出鬼没的情状却是大 不相同,料定粪攻策略已然收效,不禁大为得意,叫道: “你这妖 鬼,想知道我名字用妖法咒我么?老爷可不上当。” 他本来自称 “侯老爷”,这时竟然大有急智,将这个“侯”字略去,简称“老爷”, 890


以免被妖鬼作为使法的凭藉,叉上钢环当当作响,攻得更紧。 陆冠英武功本就不及,以长凳作兵刃更不凑手,要待去拔腰 刀,哪里缓得出手来?数合之间,已被逼得背靠墙壁,刚好挡去 了黄蓉探望的小孔。侯通海钢叉疾刺,陆冠英急忙闪让,通的一 声,叉尖刺入墙壁,离小孔不过一尺。陆冠英见他一拔没将钢叉 拔出,急忙挥长凳往他头顶劈落。侯通海飞足踢中他手腕,左手 拳迎面击出。陆冠英长凳脱手,低头让过,侯通海已拔出了钢叉。 程瑶迦见势危急,纵身上前,在陆冠英腰间拔出单刀,递在 他手中。 陆冠英道:“多谢!” 危急中也不及想到这样温文娇媚 的一位姑娘,怎敢在两人激战之际帮他拔刀。只见亮光闪闪的钢 刺戳向胸口,当即横刀力削,当的一声,火花四溅,将钢叉荡了开 去,但觉虎口隐隐发痛,看来这疯子膂力不小,单刀在手,心中稍 宽。只拆得数招,两人脚下都沾了粪便,踏得满地都是。 初交手时侯通海心中大是惴惴, 时时存着个夺门而逃的念 头,始终不敢使出全力,时候稍长,见那鬼怪也无多大能耐,显然 妖法已被粪便克制,胆子渐粗,招数越来越是狠辣,到后来陆冠 英渐感难以招架。 程瑶迦本来怕地下粪便肮脏,缩在屋角里观斗,眼见这俊美 少年就要丧命在疯汉的钢叉之下,迟疑了一会,终于从包裹中取 出长剑,向陆冠英道: “这位相公,我……我来帮你了,对不起。” 她也当真礼数周到,帮人打架,还先致歉,长剑闪动,指向侯通 海背心。她是清净散人孙不二的徒弟,使的是全真嫡派的剑术。 这一出手,侯通海原是在意料之中,双头鬼化身为二,女鬼 自当出手作祟。陆冠英却是又惊又喜,但见她身手灵动,剑法精 妙,心中暗暗称奇。他本已被逼得刀法散乱,大汗淋漓,这时来了 助手,精神为之一振。侯通海只怕女鬼厉害,初时颇为担心,但试 了数招,见她剑术虽精,功力却是平常,而且慌慌张张,看来不是 891


为恶已久的“老鬼”,于是渐感放心,三股叉使得虎虎生风,以一 敌二,兀自进攻多,遮拦少。 黄蓉在隔室瞧得心焦异常,知道斗下去陆、程二人必定落败, 有心要相助一臂之力,却不能离开郭靖半步。否则的话,戏弄这 三头蛟于她最是驾轻就熟,经历甚丰。 只听陆冠英叫道:“姑娘,您走罢,不用跟他纠缠了。”程瑶 迦知他怕伤了自己,要独力抵挡疯汉,心中好生感激,但知他一 人决计抵挡不了,摇了摇头,不肯退下。陆冠英奋力招架,向侯通 海大声道: “男子汉大丈夫,为难人家姑娘不算英雄。你找我姓 陆的一人便是,快让这位姑娘退出。” 侯通海虽浑,此时也已瞧出二人多半不是鬼怪,但见程瑶迦 美貌,自己又稳占上风,岂肯放她,哈哈笑道: “男鬼要捉,女鬼 更要拿。”钢叉直刺横打,极是凶悍, 总算对程瑶迦手下留情三 分,否则已然将她刺伤。 陆冠英急道:“姑娘,你快冲出去,陆某已极感盛情。”程瑶 迦低声道: “相公尊姓是姓陆么?”陆冠英道: “正是,姑娘贵姓, 是哪一位门下?” 程瑶迦道: “我师父姓孙,人称清净散人。 我……我……”她想说自己姓名,忽感羞涩,说到嘴边却又住口。 陆冠英道: “姑娘,我缠住他,你快跑。只要陆某留得命在,必来 找你,相谢今日援手之德。” 程瑶迦脸上一红,说道:“我……我不……相公……” 转头 对侯通海道: “喂,疯汉子,你不可伤了这位相公。我师父是全真 派的孙真人,她老人家就要到啦。” 全真七子名满天下 , 当日铁脚仙玉阳子王处一在赵王府中 技慑群魔,侯通海亲目所睹,听程大小姐如此说,倒果真有点儿 忌惮,微微一怔,随即骂道: “就是全真派七名妖道齐来,老子也 是一个个都宰了!” 892


忽听得门外一人朗声说道: “谁活得不耐烦了,在这儿胡说 八道?”三人本在激斗,听到声音,各自向后跃开。陆冠英怕侯通 海暴下毒手,拉着程瑶迦的手向后一引,横刀挡在她身前,这才 举目外望。 只见门口站着一个青年道人,羽衣星冠,眉清目朗,手中拿 着一柄拂尘,冷笑道:“谁在说要把全真七子宰了?” 侯通海右 手挺叉,左手插腰,横眉怒目,大声道: “是老子说的,怎么样?” 那道人道:“好啊,你倒宰宰看。”晃身欺近,挥拂尘往他脸上扫 去。 这时郭靖练功已毕,听得堂上喧哗斗殴之声大作,凑眼小孔 去看。黄蓉道:“难道这小道士也是全真七子之一?” 郭靖却认 得这人是丘处机的徒弟尹志平 , 他两年前奉师命赴蒙古向江南 六侠传书,夜中比武,自己曾败在他手下,于是悄声对黄蓉说了。 黄蓉看他与侯通海拆了数招,摇头道:“他也打不赢三头蛟。” 尹志平稍落下风,陆冠英立时挺刀上前助战。尹志平比之当 年夜斗郭靖, 武功已有长进, 与陆冠英双战侯通海,堪堪打成 平手。 程瑶迦的左手刚才被陆冠英握了片刻,心中突突乱跳,旁边 三人斗得紧急,她却抚摸着自己的手,呆呆出神,忽听呛啷一响, 陆冠英叫道:“姑娘,留神!”这才惊觉。原来侯通海在百忙中向 她刺了一叉,陆冠英挺刀架开,出声示警。程瑶迦脸上又是一红, 凝神片刻,仗剑加入战团。 程大小姐武艺虽不甚高,但三个打一个,侯通海终究难以抵 挡。他抡叉急攻,想要冲出门去招集帮手,但尹志平的拂尘在眼 前挥来舞去,只扫得他眼花缭乱,微一疏神,腿上被陆冠英砍了 一刀。侯通海骂道:“操你十八代祖宗!”再战数合,下盘越来越 893


是呆滞,钢叉刺出,忽被尹志平拂尘卷住。两人各自使劲,侯通海 力大,一挣之下,尹志平拂尘脱手,但程瑶迦一剑“斗摇星河”,刺 中了他右肩。侯通海钢叉拿捏不住,抛落在地。尹志平乘势而上, 一腿横扫过去。侯通海翻身跌倒。陆冠英忙扑上按牢,解下他腰 里革带,反手缚住。尹志平笑道: “你连全真七子的徒弟也打不 过,还说要宰了全真七子?”侯通海破口大骂,说三个打一个,不 是英雄好汉。尹志平撕下他一块衣襟,塞在他嘴里。侯通海满脸 怒容,却已叫骂不得。 尹志平躬身向程瑶迦行礼, 说道: “师姊是孙师叔门下的 罢?小弟尹志平参见师姊。”程瑶迦急忙还礼,道:“不敢当。不 知师兄是哪一位师伯门下? 小妹拜见尹师兄。” 尹志平道:“小 弟是长春门下。” 程瑶迦从没离过家门,除了师父之外,全真七子中倒有六位 未曾见过, 但曾听师父说起, 众师伯中以长春子丘师伯人最豪 侠,武功也是最高,听尹志平说是丘处机门人,心中好生相敬,低 声道:“尹师兄应是师兄,小妹姓程,你该叫我师妹。” 尹志平跟随师父久了,也学得性格豪迈,见这位师妹扭扭捏 捏的,哪里像个侠义道,不禁暗暗好笑,和她叙了师门之谊,随即 与陆冠英厮见。 陆冠英说了自己姓名,却不提父亲名号。 尹志平道:“这疯 汉武艺高强,不知是什么来历,倒是放他不得。”陆冠英道:“待 小弟提出去一刀杀了。” 他是太湖群盗的首领,杀个把人浑不当 一回事。程瑶迦心肠软,忙道: “啊,别杀人。”尹志平笑道: “不 杀也好。程师妹,你到这里有多久了?”程瑶迦脸一红,道: “小 妹刚到。” 尹志平向两人望了一眼,心想: “看来这两人是对爱侣,我 别在这里惹厌,说几句话就走。”说道:“我奉师父之命,到牛家 894


村来寻一个人,要向他报个急讯。小弟这就告辞,后会有期。”说 着一拱手,转身欲行。 程瑶迦脸上羞红未褪,听他如此说,却又罩上了一层薄晕, 低声道:“尹师兄,你寻谁啊?”尹志平微一迟疑,心想:“程师 妹是本门中人,这姓陆的既与她同行,也不是外人,说亦无妨。” 便道:“我寻一位姓郭的朋友。” 此言一出,一堵墙的两面倒有四个人同感惊讶。 陆冠英道:“此人可是单名一个靖字?”尹志平道:“是啊, 陆兄也认得这位郭朋友吗?”陆冠英道: “小弟也正是来寻访郭师 叔。”尹志平与程瑶迦齐道:“你叫他师叔?” 陆冠英道:“家严 与他同辈,是以小弟称他师叔。” 陆乘风与黄蓉同辈,郭靖与黄 蓉是未婚夫妻,因此陆冠英便尊他为师叔。程瑶迦不语,心中却 大是关切。 尹志平忙问: “你见到他了么? 他在哪里?” 陆冠英道: “小弟也是刚到,正要打听,却撞上这个疯汉,平白无端的动起手 来。”尹志平道:“好!那么咱们同去找罢。”三人相偕出门。 黄蓉与郭靖面面相觑,只是苦笑。 郭靖道:“他们必定又会 回来,蓉儿,你打开橱门招呼。”黄蓉叹道:“那怎使得?这两人 来找你,必有要紧之事。你在养伤,一分心那还了得?”郭靖道: “是啊,必是十分要紧之事。你快想个法子。”黄蓉道: “就算是天 塌下来,我也不开门。” 果然过不多时,尹志平等三人又回到店中。 陆冠英道:“在 他故乡竟也问不到半点眉目,这便如何是好?” 尹志平道:“不 知陆兄寻这位郭朋友有何要紧之事,可能说么?”陆冠英本不想 说,却见程瑶迦脸上一副盼望的神色,不知怎地,竟尔难以拒却, 便道: “此事一言难尽, 待小弟扫了地下的脏物,再与两位细 谈。”这店中也无扫帚簸箕,尹陆两人只得拿些柴草,将满地秽物 895


略加擦扫。 三人在桌旁坐下。陆冠英正要开言,程瑶迦道:“且慢!”走 到侯通海身旁,用剑割下他衣上两块衣襟,要塞住他的双耳,低 声道:“不让他听。” 陆冠英赞道:“姑娘好细心。这疯汉来历不 明,咱们的话可不能让他听了去。” 黄蓉在隔室暗暗发笑: “我们两人在此偷听,原是难防,但 内堂还躺着个欧阳克,你们三人竟也懵然不知,还说细心呢。”须 知程大小姐从未在江湖上行走; 尹志平专学师父, 以豪迈粗犷 为美;陆冠英在太湖发号施令惯了,向来不留神细务,是以三人 谈论要事,竟未先行在四周查察一遍。 程瑶迦俯身见侯通海耳朵已被割去,怔了一怔,将布片塞入 他耳孔之中,微微含笑,向陆冠英道:“现下可以说啦。” 陆冠英迟疑道:“唉!这事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是来找郭师 叔,按理说,那是万万不该来找他的,可是又不得不找。”尹志平 道: “这倒奇了。”陆冠英道: “是啊,我找郭师叔,原本也不是为 了他的事,是为了他的六位师父。” 尹志平一拍桌子,大声道: “江南六怪?”陆冠英道: “正是。”尹志平道: “啊哈,陆兄此来 所为何事,只怕与小弟不谋而合。咱俩各在地下书写一个人的名 字,请程师妹瞧瞧是否相同。” 陆冠英尚未回答,程瑶迦笑道: “好啊,你们两人背向背的书写。” 尹志平和陆冠英各执一根柴梗,相互背着在地下划了几划。 尹志平笑道:“程师妹,我们写的字是否相同?” 程瑶迦看 了两人在地下所划的痕迹,低声道: “尹师兄,你猜错啦,你们划 的不同。”尹志平“咦”了一声,站起身来。程瑶迦笑道: “你写的 是‘黄药师’三字,他却是画了一枝桃花。” 黄蓉心头一震: “他二人来找靖哥哥,怎么都和我爹爹相 关?” 896


只听陆冠英道: “尹师兄写的,是我祖师爷的名讳,小弟不 敢直书。”尹志平一怔,道:“是你祖师爷?嗯,咱们写的其实相 同。黄药师不是桃花岛主吗?”程瑶迦道: “噢,原来如此。”尹志 平道:“陆兄既是桃花岛门人,那么找江南六怪是要不利于他们 了。”陆冠英道:“那倒不是。”尹志平见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心中甚是不喜,说道:“陆兄既不当小弟是朋友,咱们多谈无益, 就此告辞。”站起身来,转身便走。陆冠英忙道: “尹师兄留步,小 弟有下情相告,还要请师兄援手。”尹志平最爱别人有求于他,喜 道:“好罢,你说便是。” 陆冠英道: “尹师兄,你是全真门人,传讯示警,叫人见机提 防,原是侠义道份所当为。但若贵派师长要去加害无辜,你得知 讯息,却该不该去叫那无辜之人避开呢?”尹志平一拍大腿,道: “是了,你是桃花岛门人,其中果然大有为难之处,你倒说说看。” 陆冠英道: “此事小弟若是袖手不管,那是不义;若是管了,却 又是背叛师门。小弟虽有事相求师兄,却又是不能开口。” 尹志平已大致猜中了他的心事,可是他既不肯明言,不知如 何相助,伸手搔头,神色颇感为难。 程瑶迦却想到了一个法子。闺中女儿害羞,不肯诉说心事, 母亲或是姊妹问起,只用点头或摇头相答,虽然不够直截了当, 但最后也总能吐露心事。 比如母亲问:“孩儿,你意中人是张三 哥么?”女儿摇头。又问:“是李四郎么?”女儿又摇头。再问: “那定是王家表哥啦。”女儿低头不作声,那就对了。当下程瑶迦 道:“尹师哥,你问陆大哥,说对了,他点头,不对就摇头。只消他 一句话也不说,就不能说是背叛师门。” 尹志平喜道: “师妹这法儿甚妙。陆兄,我先说我的事。我师 父长春真人无意中听到讯息,得知桃花岛主恼恨江南六怪,要杀 他六家满门。我师父抢在头里,赶到嘉兴去报讯,六怪却不在家, 897


出门游玩去了。于是我师父叫六怪家人分头躲避,黄岛主来到之 时,竟未找到一人。他冲冲大怒,空发了一阵脾气,折而向北,后 来就不知如何。你可知道么?”陆冠英点点头。 尹志平道:“啊, 看来黄岛主仍在找寻六怪。我师父和六怪 本有过节,但一来这过节已经揭开,二来佩服六怪急人之难,心 中颇感激他们的高义,三来觉得此事六怪并无不是。正好全真七 子适在江南聚会,于是大伙儿分头寻访六怪,叫他们小心提防, 最好是远走高飞,莫被你祖师爷撞到。你说这该是不该?”陆冠 英连连点头。 黄蓉寻思: “靖哥哥既已到桃花岛赴约,爹爹何必再去找六 怪算帐?”她却不知父亲听了灵智上人的谎言,以为她已命丧大 海,伤痛之际,竟迁怒在六怪身上。 只听尹志平又道: “寻访六怪不得,我师父便想到了六怪的 徒儿郭靖,他是临安府牛家村人氏,有八成已回到了故乡,于是 派小弟到这儿来探访于他,想来他必知六位师父身在何方。你来此 处,为的也是此事了?”陆冠英又点了点头。 尹志平道: “岂知郭兄却未曾回家。我师父对六怪可算得是 仁至义尽,但寻他们不到,这也无法可想了,看来黄岛主也未必 找他们得着。陆兄有事相求,是与此事有关么?”陆冠英点了点 头。尹志平道:“陆兄有何差遣,但说不妨。但教小弟力之所及, 自当效劳。”陆冠英不语,神色颇为尴尬。 程瑶迦笑道:“尹师哥你忘啦。陆相公是不能开口直说的。” 尹志平笑道:“正是。 陆兄是要小弟留在这村中等候郭兄么?” 陆冠英摇头。尹志平道: “那是要小弟急速去寻访江南六怪和郭 兄了?”陆冠英又摇头。尹志平道: “啊,是了。陆兄要小弟在江 湖上传言出去。那六怪是江南人氏,声气广通,谅来不久便可得 讯。”陆冠英仍是摇头。尹志平接连又猜了七八件事,陆冠英始终 898


摇头。程瑶迦帮着猜了两次,也没猜对。不但尹志平急了,连隔室 的黄蓉听得也急了。 三人僵了半晌。尹志平强笑道: “程师妹,你慢慢跟他磨菇 罢,打哑谜儿的事我干不了。我出去走走,过一个时辰再来。”说 着走出门外。堂上除了侯通海外,只剩下陆、程二人。 程瑶迦低下头去,过了一会,见陆冠英没有动静,偷眼瞧他, 正好陆冠英也在看她。两人目光相接,急忙避开。程瑶迦又是羞 得满脸通红,低垂粉颈,双手玩弄剑柄上的丝绦。 陆冠英缓缓站起身来, 走到灶边, 对灶头上画着的灶神说 道: “灶王爷,小人有一番心事,苦于不能向人吐露,只好对你言 明,但愿神祇有灵,佑护则个。” 程瑶迦暗赞:“好聪明的人儿。”抬起了头,凝神倾听。 只听他说道: “小人陆冠英,是太湖畔归云庄陆庄主之子。 家父名讳,上‘乘’下‘风’。我父亲拜桃花岛黄岛主为师。数日 之前,祖师爷来到庄上,说道要杀江南六怪的满门良贱,命我父及 师伯梅超风帮同寻找六怪下落。梅师伯和六怪有深怨大仇,正是 求之不得。 我父却知江南六怪心存忠义, 乃是响当当的英雄好 汉,杀之不义。何况我爹爹与六怪的徒儿郭师叔结交为友,此事 不能袖手。他听了祖师爷的吩咐,不由得好生为难,有心要差遣 小人传个讯去,叫江南六怪远行避难,却又是不该背叛师门。那 日晚上,我爹爹仰天长叹,喃喃自语,吐露了心事。小人在旁听 见,心想为父分忧,乃是尽孝,祖师爷与小人却终究已隔了一层, 于是连夜赶来寻找六怪报讯。” 黄蓉与程瑶迦心想: “原来他是学他父亲掩耳盗铃的法子, 明明要人听见,却又不肯担当背叛师门的罪名。” 却听他又道: “六怪寻访不着,我就想起改找他们的弟子郭师叔,可是他也不 知到了何处。郭师叔是祖师爷的女婿……” 899


程瑶迦忍不住“啊”的一声低呼,忙即伸手掩口。她先前对郭 靖朝思暮想,自觉一往情深,殊不知只是少女怀春,心意无托,于 是聊自遣怀,实非真正情爱,只是自己不知而已。今日见了陆冠 英,但觉他风流俊雅,处处胜于郭靖,这时听到他说郭靖是黄药 师女婿,心头虽然不免一震,却丝毫不生自怜自伤之情,只道自 己胸怀爽朗,又想当日在宝应早见郭、黄二人神态亲密,此事原 不足异,其实不知不觉之间,一颗芳心早已转在别人身上了。 陆冠英听得程瑶迦低声惊呼,极想回头瞧她的脸色。但终于 强行忍住,心想: “我若见到她在听我说话,那就万万不能再说 下去。那日爹爹对天自言自语,始终未曾望我一眼。现下我是在 对灶王爷倾诉,她若听见,那是她自行偷听,我可管不着。”于是 接着说道: “但教找到了郭师叔, 他自会与黄师姑向祖师爷求 情。祖师爷性子再严,女儿女婿总是心爱的,总不能非杀了女婿 的六位师父不可。只是爹爹言语之中,却似郭师叔和黄师姑已遭 到了甚么大祸,真相如何,却又不便询问爹爹。” 黄蓉听到这里, 心想: “难道爹爹知道靖哥哥此刻身受重 伤?不,他决不能知道。多半他是得知了我们流落荒岛之事。” 陆冠英又道:“尹师兄为人一片热肠,程小姐又是聪明和气 ……”(程瑶迦听他当面称赞自己,又是高兴,又是害羞)“…… 可是我心中的念头太过异想天开,自是教人难以猜到。我想江南 六怪是成名的英雄好汉,虽然武功不如祖师爷,但要他们远行避 祸,岂不是摆明了怕死?这等行径,料来决不会干。倘若这事传 闻开了,他们得到消息,只怕非但不避,反要寻上祖师爷来啦! 岂不是救人倒变成害人?”黄蓉暗暗点头,心想陆冠英不愧是太 湖群雄之首,深知江湖好汉的性子。 又听他道:“我想全真七子侠义为怀,威名既盛,武功又高, 尹师兄和程小姐若肯求恳他们师尊出头排解 , 祖师爷总得给他 900


们面子。祖师爷跟江南六怪未必真有深仇大怨,总是六怪有甚么 言语行事得罪了他, 只须有头脸的人物出面说合, 谅无不成之 理。灶王爷,小人的为难之处,乃是空有一个主意,却不能说给有 能为的人知晓,请你瞧着办罢。”说毕,向灶君菩萨连连作揖。 程瑶迦听他说毕,急忙转身,要去告知尹志平,刚走到门口, 却听陆冠英又说起话来: “灶王爷,全真七子若肯出头排解,自 是一件极大的美事,只是七子说合之际,须得恭恭敬敬才是,千 万别得罪我祖师爷。否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可糟了。我跟您 说的话,到此为止,再也没有啦。” 程瑶迦嫣然一笑,心道:“你说完了,我给你去办就是。”便 出店去找尹志平,在村中打了个转,不见影踪,转身又走回来,忽 听尹志平低声叫道: “程师妹!”从墙角处探身出来招手。程瑶 迦喜道:“啊!在这里。” 尹志平做个手势叫她噤声,向西首指了指,走到她身边,低 声道:“那边有人,鬼鬼祟祟的探头探脑,身上都带着兵刃。”程 瑶迦心中只想着陆冠英说的话, 对这事也不以为意,道:“只怕 是过路人。”尹志平却脸色郑重,低声道:“那几个人身法好快, 武功可高得很呢。可须得小心在意。” 原来他见到的正是彭连虎等人。他们久等侯通海不回,料想 他必已遇险,这些人想到昨晚皇宫中扮鬼之人的身手,谁敢前去 相救?忽然见到尹志平,立时远远躲开。 尹志平候了一阵,见前面再无动静,慢慢走过去看时,那些 人已然影踪全无。程瑶迦于是把陆冠英的话转述了一遍。尹志平 笑道: “原来他是这个心思,怎教人猜想得到?程师妹,你去向 孙师叔求恳,我去跟师父说就是。只要全真七子肯出面,天下又 有甚么事办不了?”程瑶迦道:“不过这件事可不能弄糟。”接着 将陆冠英最后几句话也说了。尹志平冷笑道: “哼,黄药师又怎 901


么了,他强得过全真七子么?”程瑶迦想出言劝他不可傲慢,但 见他神色峭然,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 两人相偕回店。陆冠英道: “小弟这就告辞。两位他日路经 太湖,务必请到归云庄来盘桓数日。”程瑶迦见他就要分别,心中 大感不舍。可是满腔情意绵绵,却又怎敢稍有吐露? 尹志平背转身子,对着灶君说道: “灶王爷,全真教最爱给 人排难解纷。 江湖上有甚么不平之事, 但教让全真门下弟子知 晓,决不能袖手不理。”陆冠英知道这几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于 是说道: “灶王爷,盼你保佑此事平平安安的了结,弟子对出力 的诸君子永感大德。”尹志平道:“灶王爷,你放心,全真七子威 震天下, 只要他们几位肯出手, 凭他泼天大事 , 也决没办不 成的。” 陆冠英一怔,心道: “全真七子若是恃强说合,我祖师爷岂 能服气?”忙道: “灶王爷,你知道,我祖师爷平素独来独往,不 理会旁人。人家跟他讲交情,他是肯听的,跟他说道理,他却是最 厌憎的了!” 尹志平道: “哈哈,灶王爷,全真七子还能忌惮别人吗?此 事原本跟我们毫不相干,我师父也只叫我给人报个讯息,但若惹 到全真教头上, 管他黄药师、黑药师, 全真教自然有得叫他好 看的。” 陆冠英气往上冲,说道: “灶王爷,弟子适才说过的话,你只 当是梦话。要是有人瞧不起我们,天大的人情我们也不领。” 两人背对着背,都是向着灶君说话,可是你一言我一语,针 锋相对,越说越僵。程瑶迦欲待相劝,但两人都是年少气盛,性急 口快,竟自插不下嘴去。 只听尹志平道: “灶王爷,全真派武功是天下武术正宗,别 的旁门左道功夫,就算再了不起,哪能与全真派较量?”陆冠英 902


道: “灶王爷,全真派武功我也久闻其名,全真教中高手固然不 少,可是也未必没有狂妄浮夸之徒。” 尹志平大怒,伸手一掌,将灶头打塌了一角,瞪目喝道: “好 小子,你骂人。” 砰的一声, 陆冠英将灶头的另外一角也一掌打塌, 喝道: “我岂敢骂你?我是骂目中无人的狂徒。” 尹志平刚才见过他的武艺,知道不及自己,心中有恃无恐, 冷笑一声,说道: “好啊,咱们这就比划比划,瞧瞧到底是谁目中 无人了。”陆冠英明知不敌,却是恨他轻侮师门,到此地步自是骑 虎难下,拔出单刀,左手一拱,说道: “小弟领教全真派的高招。” 程瑶迦大急,泪珠在眼眶中滚来滚去,数次要上前拦阻,却 总是无此胆量魄力,只见尹志平拂尘扬起,踏步进招,两人便即 斗在一起。陆冠英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使开枯木禅师所授的罗 汉刀法,紧紧守住门户。尹志平一上手立即抢攻,哪知对方刀沉 力猛,自己轻敌冒进,左臂险被单刀砍中,心头一凛,急忙凝神应 战,展开师授心法,意定神闲,步缓手快,这才逐步的抢到上风。 陆冠英这几个月来得了父亲指点,修为已突飞猛进,只是毕竟时 日太短,敌不住长春子门下的嫡传高弟。 黄蓉在小镜中瞧着二人动手, 见尹志平渐占先着, 心中骂 道:“你这小杂毛骂我爹爹,若不是靖哥哥受伤, 教你尝尝我桃 花岛旁门左道的手段。啊哟,不好!”只见陆冠英一刀砍去,招术 用得老了,被尹志平拂尘向外引开,倒转把手,迅捷异常的在他 臂弯里一点。陆冠英手臂酸麻,单刀脱手。尹志平得理不容情,刷 的一拂尘往他脸上扫去,口中叫道: “这是全真派的高招,记住 了!”他拂尘的尘尾是马鬃中夹着银丝, 这一下只要扫中了,陆 冠英脸上非鲜血淋漓不可。 陆冠英急忙低头闪避,那拂尘却跟着压将下来,却听得一声 903


娇呼:“尹师哥!”程瑶迦举剑架住。陆冠英乘隙跃开,拾起地下 单刀。 尹志平冷笑道: “好啊,程师妹帮起外人来啦。你两口子齐上 罢。” 程瑶迦急道:“你……你……” 尹志平刷刷刷接连三招, 将她逼得手忙脚乱。陆冠英见她势危,提刀又上,登时成了以二 敌一。程瑶迦不愿与师兄对敌,垂剑跃开。尹志平叫道:“来啊, 他一个人打不过我,省得你一会儿又来相帮。” 黄蓉见三人如此相斗,甚是好笑,正想这一场官司不知如何 了结,忽听门声响动,彭连虎,沙通天等拥着完颜洪烈、杨康一 齐进来。原来他们等了良久,毕竟沙通天同门关心,大着胆子悄 悄过来探视,只见店中两人正自相斗,武艺也只平平。他待了半 晌,见确无旁人,但一人势孤,终究不敢入内,于是约齐众人, 闯进门来。 尹、陆二人见有人进来,立时跃开罢斗,未及出言喝问,沙 通天晃身上前,双手分抓,已拿住了二人手腕。彭连虎俯身解开 了侯通海手上绑带。侯通海憋了半日,早已气得死去活来,不等 取出口中布片,喉头闷吼,连连挥掌往程瑶迦脸上劈去。程瑶迦 绕步让过。侯通海紫胀了脸皮,双拳直上直下的猛打过去。彭连 虎连叫:“且慢动手,问明白再说。”侯通海口中耳中兀自塞了布 片,哪里听见? 陆冠英腕上脉门被沙通天扣住,只觉半身酸麻,动弹不得, 但见程瑶迦情势危急,侯通海形同疯虎,转眼就要遭他毒手,也 不知忽然从哪里来了一股大力,一挣便挣脱了沙通天的掌握,猛 往侯通海纵去。他人未跃近,被彭连虎一下弯腿钩踢,扑地倒了。 彭连虎抓住他的后领提了起来,喝问: “你是谁?那装神弄鬼的 家伙哪里去了?” 904


忽听得呀的一声,店门缓缓推开,众人一齐回头,却是无人 进来。彭连虎等不自禁的心头都感到一阵寒意,忽见一个蓬头散 发的女子在门口一探。梁子翁和灵智上人跳起身来,齐声惊呼: “不好,有女鬼!”彭连虎却看清楚只是个寻常乡姑,喝道:“进 来!” 傻姑笑嘻嘻的走了进来,伸了伸舌头, 说道:“啊,这么 多人。” 梁子翁先前叫了一声“有女鬼”,这时却见她衣衫褴褛,傻里 傻气, 是个乡下贫女,不禁老羞成怒,纵身上前,叫道:“你是 谁?”伸手去拿她手臂。岂知傻姑手臂疾缩,反手便是一掌,正是 桃花岛武学“碧波掌法”,她所学虽然不精,这掌法却甚奥妙。梁 子翁没半点防备, 拍的一声, 这一掌结结实实的打在他手背之 上,落手着实不轻。梁子翁又惊又怒,叫道: “好,你装傻!”欺身 上前,双拳齐出。 傻姑退步让开, 忽然指着梁子翁的光头,哈 哈大笑。 这一笑大出众人意料之外,梁子翁更是愕然,隔了一会,才 右拳猛击出去。傻姑举手挡架,身子晃了几晃,知道不敌,转身就 逃。梁子翁哪容她逃走,左腿跨出,已拦住她去路,回肘后撞,回 拳反拍,傻姑鼻子上吃了一记,只痛得她眼前金星乱冒,大叫: “吃西瓜的妹子,快出来救人哪,有人打我哪。” 黄蓉大惊,心道:“不杀了这傻姑娘,留下来果是祸胎。”突 然间听得有人轻哼一声,这一声虽轻,黄蓉心头却是通的一跳, 惊喜交集: “爹爹到啦!” 忙凑眼到小孔观看,果见黄药师脸上 罩着人皮面具,站在门口。 他何时进来,众人都没见到,似是刚来,又似比众人先进屋 子,这时一见到他那张木然不动、没半点表情的脸,都感全身不 寒而栗。他这脸既非青面獠牙,又无恶形怪状,但实在不像一张 905


活人的脸。 适才傻姑只与梁子翁拆了三招 , 但黄药师已瞧出她是本门 弟子,心下好生疑惑,问道: “姑娘,你师父是谁?他到哪里去 啦?”傻姑摇了摇头,看着黄药师这张怪脸,呆了一呆,忽然拍手 大笑起来。黄药师眉头微皱,料知她若不是自己的再传弟子,也 必与本门颇有渊源。 他对本门弟子最爱相护, 决不容许别人欺 侮,梅超风犯了叛师大罪,但一败于郭靖之手,他便出而护短,何 况傻姑这天真烂漫的姑娘? 于是说道:“傻孩子,人家打了你, 你怎不去打还呀?” 日前黄药师到舟上查问女儿下落之时,未戴面具,这次面目 不同,众人都未认出,但一听他的声音,完颜洪烈、杨康、彭连虎 等三人已隐约猜到是他 。 彭连虎知道在这魔头手下决然讨不了 好去,只怕昨晚在皇宫中遇到的便是此人,打定主意决不和他动 手,一有机会,立即三十六着走为上策。 只听傻姑道:“我打他不过。” 黄药师道: “谁说你打他不 过?他打你鼻子,你也打他鼻子,一拳还三拳。”傻姑笑道:“好 啊!”她也不想梁子翁本领远胜于己,走到他面前,说道:“你打 我鼻子,我也打你鼻子,一拳还三拳。”对准他鼻子就是一拳。 梁子翁举手便挡,忽然臂弯里“曲池穴”一麻,手臂只伸到一 半,竟自伸不上去,砰的一声,鼻子上果然吃了一拳。傻姑叫道: “二!”又是一拳。梁子翁坐腰沉胯,拔背含胸,左手平手外翻,这 是擒拿法的一招高招,眼见就要将傻姑的臂骨翻得脱臼,哪知手 指与傻姑的手臂将遇未触之际,上臂“臂儒穴”中又是一阵酸麻, 这一手竟然翻不出去,砰的一声,鼻子又中了一拳。这一拳力道 沉猛,打得他身子后仰,晃了几晃。 这一来梁子翁固然惊怒交迸,旁观众人也无不讶异。只有彭 连虎精于暗器听风之术,每当梁子翁招架之际,两次都听到极轻 906


的嗤嗤之声,知是黄药师发出金针之类微小的暗器,打中了梁子 翁的穴道,只是不见他臂晃手动,却又如何发出。他哪知黄药师 在衣袖中弹指发针,金针穿破衣袖再打敌人,无影无踪,倏忽而 至,对方哪里闪躲得了? 只听得傻姑叫道:“三!” 梁子翁双臂不听使唤, 眼见拳头 迎面而来,只得退步闪避,哪知道刚欲举步,右腿内侧“白海穴” 上又是一麻,刚感惊异,眼前火花飞舞,眼眶中酸酸的如要流泪, 原来鼻子上端端正正的中了一拳,还牵动了泪穴。他想比武打败 还不要紧,泪水如果流了下来,一生的声名不免就此断送,急忙 举袖擦眼,一抬臂才想到手臂已不能动,两行泪水终于从面颊上 流了下来。 傻姑见他流下眼泪,忙道: “别哭啦,你不用害怕,我不再打 你就是了。”这三句劝慰之言,比之鼻上三拳,更令梁子翁感到无 地自容,愤激之下, “哇”的一声,吐了一口鲜血,抬头向黄药师 道:“阁下是谁?暗中伤人,算甚么英雄好汉?” 黄药师冷笑道:“凭你也配问我的名号?” 突然提高声音喝 道:“通统给我滚出去!” 众人在一旁早已四肢百骸都不自在,胆战心惊,呆呆站在店 堂之中,不知如何了局,听他一喝,登时心下为之大宽。彭连虎当 先就要出去,只走了两步,却见黄药师挡在门口,并无让路之意, 便即站定。 黄药师骂道: “放你们走,偏又不走,是不是要我把你们一 个个都宰了?” 彭连虎素闻黄药师性情乖僻,说得出就做得到,当即向众人 道:“这位前辈先生叫大伙儿出去,咱们都走罢。”侯通海这时已 扯出口中布片,骂道:“给我让开!” 冲到黄药师跟前, 瞪目而 视。 907


黄药师毫不理会,淡淡的道: “要我让路,谅你们也不配。要 性命的,都从我胯下钻过去罢。” 众人面面相觑,脸上均有怒容,心想你本领再高,眼下放着 这许多武林高手在此,合力与你一拚,也未必就非败不可。侯通 海怒吼一声,向黄药师扑了过去。 但听得一声冷笑,黄药师左手已将侯通海的身子高高提起, 右手拉住他的左膀向外扯去,喀的一声,硬生生将一条手臂连肉 带骨扯成两截。黄药师将断臂与人同时往地下一丢,抬头向天, 理也不理。侯通海已痛得晕死过去,断臂伤口血如泉涌。众人无 不失色。黄药师缓缓转头,目光逐一在众人脸上扫过。 沙通天、彭连虎等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但见到黄 药师眼光向自己身上移来,无不机伶伶地打个冷战,只感寒毛直 竖,满身起了鸡皮疙瘩。 猛然间听他喝道:“钻是不钻?” 众人受他声威镇慑,竟是 不敢群起而攻,彭连虎一低头,首先从他胯下钻了过去。沙通天 放开尹、陆二人,抱住师弟,杨康扶着完颜洪烈,最后是梁子翁 和灵智上人,都一一从黄药师胯下钻了出去。一出店门,人人抱 头鼠窜,哪敢回头望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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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冠英点亮蜡烛,烛光下见程大小姐云 鬓如雾,香腮胜雪,难描难言。黄药师却不 再说话,心中想着女儿,暗自神伤。陆程二 人偷眼瞧瞧黄药师,又互相对望一眼,惊喜 尴尬,面红耳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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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荒村野店

黄药师仰天一笑,说道:“冠英和这位姑娘留着。”陆冠英早 知是祖师爷到了,但见他戴着面具,只怕他不愿露出行藏,当下 不敢称呼,只恭恭敬敬的跪下拜了四拜。 尹志平见了黄药师这般威势, 心知此人非同小可, 躬身说 道:“全真教长春门下弟子尹志平拜见前辈。” 黄药师道:“人人 都滚了出去,我又没教你留着。还在这儿,是活得不耐烦了?”尹 志平一怔,道:“弟子是全真教长春门下,并非奸人。” 黄药师道:“全真教便怎地?” 顺手在桌上抓落,抓下了板 桌上一块木块,臂不动,手不扬,那木块已轻飘飘的向尹志平迎 面飞去。尹志平忙举拂尘挡格,哪知这小小木块竟如是根金刚巨 杵,只觉一股大力撞来,势不可当,连带拂尘一齐打在他口旁,一 阵疼痛,嘴中忽觉多了许多事物,急忙吐在掌中,却是几颗牙齿, 满手鲜血,不禁又惊又怕,做声不得。 黄药师冷冷的道:“我便是黄药师、黑药师, 你全真派要我 怎么好看了啊?” 此言一出,尹志平和程瑶迦固然大吃一惊,陆冠英也是胆战 心寒,暗想: “我和这小道士刚才斗口,都让祖师爷听去啦。我对 灶王爷所说的话,若是也给他听见了,那……那可……只怕连爹 爹也……”不由得背上冷汗直冒。 尹志平手扶面颊,叫道: “你是武林的大宗师,何以行事如 911


此乖张? 江南六怪是侠义之人,你凭甚么要苦苦相逼? 若不是 我师父传了消息,他六门老小,岂不是都给你杀了?”黄药师怒 道:“怪道我遍寻不着,原来是有群杂毛从中多事。”尹志平又叫 又跳,说道:“你要杀便杀,我是不怕你的。”黄药师冷冷的道: “你背后骂得我好?”尹志平豁出了性命不要,叫道: “我当面也 骂你,你这妖魔邪道,你这怪物!” 黄药师成名以来,不论黑道白道的人物,哪一个敢当面有些 少冒犯? 给尹志平如此放肆辱骂, 那是他近数十年来从未遇过 之事。自己适才对付侯通海的狠辣手段,他明明亲见,居然仍是 这般倔强,实是大出意料之外,这小道士骨头硬、胆子大,倒与自 己少年时候性子相似,不禁起了相惜之意,踏上一步,冷冷的道: “你有种就再骂一句。”尹志平叫道:“我不怕你,偏要骂你这妖 魔老怪。” 陆冠英暗叫:“不妙,小道士这番难逃性命。” 喝道:“大胆 畜生,竟敢冒犯我祖师爷。”举刀向他肩头砍去。他这一刀却是好 意,心想祖师爷受他如此侮辱,下手怎能容情?只要一出手,十 个尹志平也得当场送命,若是自己将他砍伤,倒或能使祖师爷消 气,饶了小道士的性命。尹志平跃开两步,横眉怒目,喝道: “我 今日不想活啦,偏偏要骂个痛快。”陆冠英有心要将他砍伤,好救 他一命,于是又挥刀横砍。当的一声,程瑶迦仗剑架开,叫道: “我也是全真门下,要杀便将我们师兄妹一起杀了。” 这一着大出尹志平意料之外, 不自禁的叫道: “程师妹, 好!”两人并肩而立,眼睁睁的望着黄药师。这一来,陆冠英也不 便再行动手。 黄药师哈哈大笑,说道: “好,有胆量,有骨气。我黄老邪本 来就是邪魔外道,也没算骂错了。你师父尚是我晚辈,我岂能跟 你小道士一般见识? 去罢!” 忽地伸手, 一把将尹志平当胸抓 912


住,往外甩出。 尹志平身不由主的往门外飞去, 满以为这一交定是摔得不 轻,哪知双足落地,居然好端端的站着,竟似黄药师抱着他轻轻 放在地下一般。他呆了半晌,心道:“好险!”他胆子再大,终究 也不敢再进店去骂人了,摸了摸肿起半边的面颊,转身便去。 程瑶迦还剑入鞘,也待出门,黄药师道:“慢着。”伸手撕下 脸上人皮面具,问道: “你愿意嫁给他做妻子,是不是?”说着向 陆冠英一指。程瑶迦吃了一惊,霎时间只吓得脸色雪白,随即红 潮涌上,不知所措。 黄药师道: “你那小道士师兄骂得好,说我是邪魔怪物。桃 花岛主东邪黄药师, 江湖上谁不知闻? 黄老邪生平最恨的是仁 义礼法,最恶的是圣贤节烈,这些都是欺骗愚夫愚妇的东西,天 下人世世代代入其彀中,还是懵然不觉,真是可怜亦复可笑!我 黄药师偏不信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礼教 , 人人说我是邪魔外道, 哼!我这邪魔外道,比那些满嘴仁义道德的混蛋,害死的人只怕 还少几个呢!” 程瑶迦不语,心中突突乱跳,不知他要怎生对付 自己。 只听他又道: “你明明白白对我说, 是不是想嫁给我这徒 孙。我喜欢有骨气、性子爽快的孩子。刚才那小道士在背后骂我, 倘若当我面便不敢骂了,反而跪下哀求,你瞧我杀不杀他?哼, 你在危难之中挺身而出,竟敢去帮小道士,人品是不错的,很配 得上我这徒孙,快说罢!” 程瑶迦心中十分愿意,可是这种事对 自己亲生父母也说不出口,岂能向一个初次会面的外人明言,更 何况陆冠英就在身旁?只窘得她一张俏脸如玫瑰花瓣儿一般。 黄药师见陆冠英也是低垂了头,心中忽尔想起女儿,叹了一 口气,道: “若是你们两相情愿,我就成就了这桩美事。唉,儿女 913


婚姻之事,连父母也是勉强不来的。” 想到当日若是好好允了女 儿与郭靖的亲事,爱女就未必会惨死大海,心中一烦,厉声道: “冠英,别给我拖泥带水的,到底你要不要她做妻子?” 陆冠英吓了一跳, 忙道:“祖师爷, 孙儿只怕配不上这位 ……” 黄药师喝道:“配得上的!你是我的徒孙,就是公主娘娘 也配得上!” 陆冠英见了祖师爷的行事,知道再不爽爽快快的, 眼下就有一场大苦头吃,忙道:“孙儿是千情万愿。”黄药师微微 一笑,道:“好。姑娘,你呢?” 程瑶迦听了陆冠英这话, 心头正自甜甜的, 又听黄药师相 问,低下头来,半晌方道: “那得要我爹爹作主。”黄药师道: “甚 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直是狗屁不通,我偏要作主!你爹爹若 是不服,叫他来找我比划比划。”程瑶迦微笑道:“我爹爹只会算 帐写字,不会武功。”黄药师一怔,道: “比算帐写字也行啊!哼, 讲到算数,天下有谁算得过我了?快说,你愿不愿意?”程瑶迦 仍是不语,黄药师道:“好,那么你是不愿的了,这个也由得你。 咱们说一句算一句,黄老邪可向来不许人反悔。” 程瑶迦偷眼向陆冠英望了一望,见他神色甚是焦急,心想: “爹爹最疼爱我了,我要姑妈跟爹爹说了,你再请人来求亲,他必 应允,你何必如此慌张?” 黄药师站起身来,喝道: “冠英,跟我找江南六怪去!日后 你再跟这个姑娘说一句话,我把你们两人舌头都割了。” 陆冠英吓了一跳,知道祖师爷言出必行,这可不是玩的,忙 走到程瑶迦跟前,作了一揖,说道: “小姐,陆冠英武艺低微,无 才无学,身在草莽,原本高攀不上,只今日得与小姐相会,却是有 缘……”程瑶迦低声道: “公子不必太谦,我……我不是……”随 即又是声息全无。陆冠英心中一动,想起她曾出过那点头摇头的 主意,说道: “小姐,你若是嫌弃陆某,那就摇摇头。”此话说罢, 914


心中怦怦乱跳,双眼望着她一头柔丝,生怕她这个千娇百媚的脑 袋竟会微微一动。 过了半晌,程瑶迦自顶至脚,连手指头也没半根动弹。陆冠 英大喜,道:“姑娘既然允了,就请点点头。”哪知程瑶迦仍是木 然不动。陆冠英固然焦急,黄药师更是大不耐烦,说道: “又不摇 头,又不点头,那算甚么?”程瑶迦轻声道: “不摇头,就……就 ……是点头了……” 这几个字细若蚊鸣, 也亏得黄药师内功深 湛,耳朵极灵,才总算听到了,若是少了几年修为,也只能见到她 嘴唇似动非动而已。 黄药师哈哈大笑,说道: “王重阳一生豪气干云,却收了这 般扭扭捏捏的一个徒孙,当真好笑。 好好, 今日我就给你们成 亲。”陆、程二人都吓了一跳,望着黄药师说不出话来,却听他问 道:“那傻姑娘呢?我要问问她师父是谁。”三人环顾堂中,傻姑 却已不知去向。 黄药师道: “现下不忙找她。冠英,你就跟程姑娘在这里拜 天地成亲。”陆冠英道:“祖师爷恁地爱惜孙儿,孙儿真是粉身难 报,只是在此处成亲,似乎过于仓卒……”黄药师喝道: “你是桃 花岛门人,难道也守世俗的礼法?来来来,两人并排站着,向外 拜天!” 这话声之中,自有一股令人不可抗拒的威严,程瑶迦到了这 个地步,只得与陆冠英并肩而立,盈盈拜将下去。黄药师道: “向 内拜地! ……拜你们的祖师爷啊……好好, 痛快痛快!夫妻两 人对拜!” 这出好戏在黄药师的喝令下逐步上演 , 黄蓉与郭靖在邻室 一直瞧着,都是又惊又喜,又是好笑,只听黄药师又道:“妙极! 冠英,你去弄一对蜡烛来,今晚你们洞房花烛。” 陆冠英一呆,叫道: “祖师爷!”黄药师道: “怎么?拜了天 915


地之后,不就是洞房么?你夫妻俩都是学武之人,难道洞房也定 要绣房锦被?这破屋柴铺,就做不得洞房?” 陆冠英不敢作声,心中七上八下,又惊又喜,依言到村中讨 了一对红烛,买了些白酒黄鸡,与程瑶迦在厨中做了,服侍祖师 爷饮酒吃饭。 此后黄药师再不说话,只是仰起了头,心中想着女儿,暗自 神伤。黄蓉瞧着他神情,料想是在记挂着自己,心中难受,几番要 开门呼叫,却怕给父亲一见到,便即抓了自己回桃花岛去,他纵 然不杀郭靖,郭靖这条命却也就此送了,这么一想,伸到门上的 手又缩了回来。陆、程二人偷偷瞧着黄药师,又互相对望一眼, 惊喜尴尬,面红耳赤,谁也不敢作声。欧阳克躺在柴草之中,尽皆 听在耳里,虽然腹中饥饿难熬,却是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天色逐渐昏暗,程瑶迦心跳越来越是厉害,只听黄药师自言 自语:“那傻姑娘怎么还不回来?哼,谅那批奸贼也不敢向她动 手。”转头对陆冠英道:“今晚洞房花烛,怎还不点蜡烛?”陆冠 英道:“是!” 取火刀火石点亮蜡烛, 烛光下见程大小姐云鬓如 雾,香腮胜雪,脸上惊喜羞涩之情,实是难描难言,门外虫声低 语,风动翠竹,直不知是真是幻! 黄药师拿一条板凳放在门口,横卧凳上,不多时鼾声微起, 已自睡熟。陆、程二人却仍不动,过了良久,红烛烧尽,火光熄 灭,堂上黑漆一团。陆、程二人低声模模糊糊的说了几句话,黄 蓉侧耳倾听,却听不出说的甚么,忽觉郭靖身体颤动,呼吸急促, 似乎内息入了岔道,忙聚精会神的运气助他。 待得他气息宁定,再从小孔往外张时,只见月光横斜,从破 窗中照射进来,陆、程二人已并肩依偎,坐在一张板凳之上,却 听程瑶迦低声道: “你可知今日是甚么日子?” 陆冠英道: “是 咱俩大喜的日子啊。”程瑶迦道:“那还用说?今日七月初二,是 916


我三表姨妈的生日。”陆冠英微笑道:“啊,你亲戚一定很多,是 不是?难为你记得这许多人的生日。” 黄蓉心想: “你夫人家中 是宝应大族,她的姨妈姑母、外甥侄儿一个个做起生日来,可要 累坏你这位太湖的陆大寨主了。”猛然间想起:“今日七月初二, 靖哥哥要到初七方得痊可。丐帮七月十五大会岳阳城,事情可急 得很了。” 忽听得门外一声长啸,跟着哈哈大笑,声振屋瓦,正是周伯 通的声音,只听他叫道: “老毒物,你从临安追到嘉兴,又从嘉兴 追回临安,一日一夜之间,始终追不上老顽童,咱哥儿俩胜负已 决,还比甚么?”黄蓉吃了一惊: “临安到嘉兴来回五百余里,这 两人脚程好快!” 又听欧阳锋的声音叫道: “你逃到天边,我追 到你天边。”周伯通笑道:“咱俩那就不吃饭、不睡觉、不拉尿拉 屎,赛一赛谁跑得快跑得长久,你敢不敢?”欧阳锋道: “有甚么 不敢?倒要瞧是谁先累死了!” 周伯通道: “老毒物,比到忍屎 忍尿,你是决计比我不过的。”两人话声甫歇,一齐振吭长笑,笑 声却已在远处十余丈外。 陆冠英与程瑶迦不知这二人是何等样人 , 深夜之中听他们 倏来倏去,不禁相顾骇然,携手同到门口观看。黄蓉心想: “他二 人比赛脚力,爹爹定要跟去看个明白。” 果然听得陆冠英奇道: “咦,祖师爷呢?”又听程瑶迦道: “你瞧,那边三个人影,最后 那一位好像是你祖师爷。”陆冠英道: “是啊,啊,怎么一晃眼功夫, 他们奔得这么远啦? 那两位不知是何方高人,可惜不曾得见。” 黄蓉心想:“老顽童也还罢了,老毒物见了可没甚么好处。” 陆、程二人见黄药师既去,只道店中只剩下他们二人,心中 再无顾忌,陆冠英回臂搂住新婚妻子的纤腰,低声问: “妹子,你 叫甚么名字?”程瑶迦笑道:“我不说,你猜猜。”陆冠英笑道: “不是小猫,便是小狗。”程瑶迦笑道:“都不是,是母大虫。”陆冠 917


英笑道: “啊,那非捉住不可。”程瑶迦一挣,跃过了桌子。陆冠英 笑着来追。一个逃,一个追,两人嘻嘻哈哈的在店堂中绕来绕去。 星光微弱, 黄蓉在小镜中瞧不清二人身形, 只是微笑着倾 听,忽然郭靖在她耳边轻声问道:“你说他捉得住程大小姐么?” 黄蓉轻笑道: “一定捉得住。” 郭靖道: “捉住了便怎样?” 黄蓉心头一热,难以回答,却听陆冠英已将程瑶迦捉住,两人搂 抱着坐在板凳上,低声说笑。 黄蓉右手与郭靖左掌相抵,但觉他手掌心愈来愈热,身子左 右摇荡,也是愈来愈快,不觉惊惶起来,忙问: “靖哥哥,怎么 啦?”郭靖身受重伤之后,定力大减,修习这九阴大法之时又是 不断受到心中魔头侵扰,这时听到陆、程二人亲热笑语,身旁又 是个自己爱念无极的如花少女,渐渐把持不定,只觉全身情热如 沸,转过身子,伸右手去抱她肩膀。 但听他呼吸急促,手掌火烫,黄蓉暗暗心惊,忙道: “靖哥 哥,留神,快定心沉气。”郭靖心旌摇动,急道: “我不成啦,蓉儿, 我……我……”说着便要站起身来。 黄蓉大急,道: “千万别 动!”郭靖强行坐下,呼吸了几下,心中烦躁之极, 胸口如要爆 裂,哀求道: “蓉儿,你救救我。”又要长身站起。黄蓉喝道: “坐 着!你一动我就点你穴道。”郭靖道:“对,你快点,我管不住自 己。” 黄蓉心知他穴道若被封闭,内息窒滞,这两日的修练之功不 免付诸东流,又得从头练起,但眼下情势急迫,只要他一起身,立 时有性命之忧,一咬牙,左臂回转,以“兰花拂穴手”去拂他左胸 第十一肋骨处的“章门穴”。手指将拂到他穴道,哪知郭靖的内功 已颇为精湛,身上一遇外力来袭,肌肉立转,不由自主的避开了 她手指,黄蓉连拂两下,都未拂中,第三下欲待再拂,忽然左腕一 紧,已被他伸手拿住。 918


此时天色微明,黄蓉见他眼中血红如欲喷火,心中更惊,但 觉他拉着自己手腕,嘴里言语模糊,神智似已失常,情急下横臂 突肘,猛将肩头往他臂上撞去。软猬甲上尖针刺入臂肉,郭靖一 阵疼痛,怔了一怔,忽听得村中公鸡引吭长啼,脑海中犹如电光 一闪,心中登时清明,缓缓放下黄蓉手腕,惭愧无已。 黄蓉见他额上大汗淋漓,脸色苍白,神情委顿,但危急关头 显已渡过,欣然道: “靖哥哥,咱们过了两日两夜啦。”拍的一响, 郭靖伸手打了自己一记巴掌,说道:“好险!”欲待伸手再打,黄 蓉微笑拦住,道: “那也算不了甚么,老顽童这等功夫,听到我爹 爹的箫声时也把持不定,何况你身受重伤。” 适才郭靖这一阵天人交战, 两人情急之下, 都忘了抑制声 息。陆冠英与程瑶迦正当心摇神驰、意乱情迷,自然不会知觉,但 内堂中欧阳克耳音敏锐,却依稀辨出了黄蓉的语声,不禁又惊又 喜,凝神细听,可又没了声息。他双腿断折,无法走动,当下以手 代脚,身子倒转着走出来。 陆冠英与新婚妻子并肩坐在凳上,左手搂住她的肩头,忽听 柴草簌簌声响,回过头来,见一人双手撑地,从内堂出来,不觉吃 了一惊,忙长身拔刀在手。欧阳克受伤本重,饿了多时,更加虚 弱,忽见刀光耀眼,突觉一阵头晕,摔倒在地。陆冠英见他满脸病 容,抢步上前扶他坐在凳上,背心靠着桌缘。程瑶迦“啊”的一声 惊叫,认出他是曾在宝应县擒拿过自己的那个坏人。 陆冠英见她神色惊惶,安慰道:“别怕,是个断了腿的。”程 瑶迦道:“他是歹人,我认得他。”陆冠英道:“啊!”欧阳克悠悠 醒转,叫道:“给碗饭吃,我饿死啦!”程瑶迦见他双颊深陷,目 光无神, 已迥非当日欺辱自己之时飞扬跋扈的神态, 她本就心 软,兼之正当新婚,满心喜气洋洋,于是去厨房盛了碗饭给他。 919


欧阳克吃了一碗,又要一碗,两大碗饭一下肚,精力大增,望 着程大小姐,又起邪心,但毕竟挂念着黄蓉,问道: “黄家姑娘在 哪里?”陆冠英道:“哪一位黄家姑娘?”欧阳克道:“桃花岛黄 药师的闺女。” 陆冠英道: “你认得我黄师姑?听说她已不在人 世了。” 欧阳克笑道:“你想骗得了我?我明明听到她的声音。” 左手在桌上一按,翻转身子,双手撑地,里里外外寻了一遍,回想 适才黄蓉的话声来自东面,但东首是墙,并无门户,仔细琢磨,料 想碗橱之中必有蹊跷。 当下将桌子拉到碗橱之前, 翻身坐在桌 上,拉开橱门,满拟橱中必是一道门户,哪知里面灰尘满积,污 秽不堪。心中甚是失望,凝神瞧去,见铁碗边上的灰尘中有数道新 手印,心念一动,伸手去拿,数拿不动,继以旋转,只听轧轧声 响,橱中密门缓缓向旁分开,露出黄蓉与郭靖二人端坐小室。 他见到黄蓉自是满心欢喜,但见郭靖在旁,却是又怕又妒, 呆了半晌,问道:“妹子,你在这里练功夫么?” 黄蓉在小孔中见他移桌近橱,料知必定被他识破行藏,即在 盘算杀他之法,待见密门移动,在郭靖耳畔悄声道: “我引他近 前,你用降龙掌一招送他的终。”郭靖道: “我使不出掌力。”黄蓉 欲待再说,却见欧阳克已然现身,心想: “怎生撒个大谎,将他远 远骗走,挨过这剩下来的五日五夜?” 欧阳克初时颇为忌惮郭靖,但见他脸色憔悴,想起叔父曾说 已在皇宫中用蛤蟆功将他震死, 原来居然未死, 但受伤也必极 重。他瞧了两人神情,已自猜到七八分,有心再试一试,说道: “妹子,出来罢,躲在这里气闷得紧。”说着便伸手来拉黄蓉衣袖。 黄蓉提起竹棒,一招“棒打狗头”, 往他头顶击去,出手狠 辣,正是“打狗棒法”中的高招。棒夹风声,来势迅猛,欧阳克急忙 向左闪避,她竹棒早已变招横扫。欧阳克吃了一惊,一个筋斗翻 过桌子,落在地下。黄蓉若能追击,乘势一招“反戳狗臀”,已可命 920


中他要害,但她盘膝而坐,行动不得,心中连叫:“可惜!” 陆冠英和程瑶迦忽见橱中有人, 都吃了一惊, 待得看清是 郭、黄二人,黄蓉与欧阳克已然动上了手。 欧阳克一落下立即双手撑地,重行翻上桌子坐定,施开了擒 拿法,勾打锁击,隔着密室之门与黄蓉相斗。黄蓉打狗棒法虽然 奥妙,但身子不能移动,又须照顾郭靖内息,出招时不敢使力,欧 阳克的武功更高出她甚多,只拆了十余招,已是左支右绌,险象 环生。陆冠英夫妇操刀挺剑,上前夹攻。欧阳克纵声长笑,猛地发 掌往郭靖脸上劈去。 此时郭靖全无抗拒之能,见到敌招,只有闭目待毙。黄蓉大 惊,伸棒挑去。欧阳克手掌翻转,已抢住棒头,往外急夺。黄蓉哪 有他的力大,身子晃了一晃,只怕手掌与郭靖的手掌脱开,只得 撒手松棒,回手在怀中一探,一把钢针掷了出去。两人相距不过 数尺,欧阳克待见光芒耀目,钢针已迫近面门,急忙腰间使力,仰 天躺在桌面,避过钢针。陆冠英见他这形势正是俎上之肉,举刀 过顶,猛往他颈中斫下。欧阳克向右滚开。嚓的一声,陆冠英钢刀 砍入板桌,只听头顶嗤嗤声响,钢针飞过,突觉背上一麻,半边 身子登时呆滞,欲待避让,右臂已被敌人从后抓住。 程瑶迦大惊来救。欧阳克笑道:“好极啦。”当胸抓去,出手 极快,早已抓住她胸前衣襟。程瑶迦忙回剑砍他手腕,同时向后 跃开,但听嗤的一响,衣襟已被他扯下一块,吓得她长剑险些脱 手,脸上没半点血色,哪敢再行上前。 欧阳克坐在桌角,回头见橱中密门又已闭上,对适才钢针之 险,心下也不无凛然,暗道: “这小妮子当真不好斗。啊哈,有了, 待我将那程大小姐戏耍一番 , 管教这姓郭的小子和小妮子听得 心烦意乱,把持不定,坏了功夫,那时岂不乖乖的听我摆布?”想 到此处,心头大喜,寻思: “黄家这小丫头是天仙一般的人物,我 921


总要令她心甘情愿的跟我一辈子,若是用强,终无情趣。此计大 妙,妙不可言!”当下对程瑶迦道: “喂,程大小姐,你要他死呢, 还是要他活?” 程瑶迦见丈夫身入敌手,全然动弹不得,忙道: “他跟你无 冤无仇,求求你放了他罢。刚才你饿得要命,不是我装了饭给你 吃吗?”欧阳克笑道:“两碗饭怎能换一条性命? 嘿嘿,想不到 你全真派也有求人的日子。” 程瑶迦道: “他……他是桃花岛主 门下的弟子,你别伤他。”欧阳克笑道:“谁教他用刀砍我?若不 是我避得快, 这脑袋瓜子还能长在脖子上么? 你不用拿桃花岛 来吓我,黄药师是我岳父。”程瑶迦也不知道他的话是真是假,忙 道: “那么他是你的晚辈,你放了他,让他跟你赔礼?”欧阳克笑 道: “哈哈,天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你要我放他,也非不可,但 须得依我一件事。” 程瑶迦见到他脸上的淫邪神色,已料知他不怀好意,当下低 头不语。欧阳克道:“瞧着!”举起手掌,拍的一声,将方桌击下 一角,断处整整齐齐,宛如刀劈斧削一般。程瑶迦不禁骇然,心 道:“就是我师父,也未必有此功夫。”须知欧阳克自小得叔父亲 传,功夫确比中年方始学艺的孙不二精纯,他见程瑶迦大有骇怕 之色,心中洋洋自得,说道: “我叫你做甚么,就做甚么。若是不 听话,我就在他颈中这么一下。”说着伸手比了一比。程瑶迦打个 冷战,惊叫了一声。 欧阳克道:“你听不听话?” 程瑶迦勉强点了点头。欧阳克 笑道:“好啊,这才是乖孩子呢。你去关上大门。”程瑶迦犹豫不 动。欧阳克怒道: “你不听话?”程瑶迦胆战心惊,只得去掩上了 门。欧阳克笑道: “昨晚你两个成亲,我在隔壁听得清清楚楚。洞 房花烛,竟不宽衣解带,天下没这般的夫妻。你连新娘子也不会 做,我来教你。你把全身衣裳脱个干净,只要剩下一丝半缕,我立 922


时送你丈夫归天,你就是个风流小寡妇啦!” 陆冠英身不能动,耳中听得清清楚楚,只气得目眦欲裂,有 心要叫妻子别管自己,快些自行逃命,苦在口唇难动。 黄蓉当欧阳克抓住陆冠英时,已将密门闭上,手抓匕首,待 他二次来攻,忽听他叫程瑶迦脱衣,不觉又是气恼又是好笑。她 是小孩心性,虽恨欧阳克卑劣,但不自禁的也想瞧瞧这个扭扭捏 捏的程大小姐到底肯不肯脱。 欧阳克笑道:“脱了衣裳有甚么要紧?你打从娘肚皮里出来 时,是穿了衣裳的么?你要自己颜面呢,还是要他性命?” 程瑶迦沉吟片刻,惨然道: “你杀了他罢!” 欧阳克说甚么 也料不到她竟会说这句话,微微一怔,却见她横转长剑,径往颈 上刎去, 急忙挥手发出一枚透骨钉, 铮的一声,将她长剑打落 在地。 程瑶迦俯身拾剑,忽听有人拍门,叫道:“店家,店家!”却 是个女子声音,她心头一喜:“有人来此,局面可有变化。”忙俯 身拾起长剑,立即跃出去打开大门。只见一个浑身素服的妙龄女 子站在门外,白布包头,腰间悬刀,形容憔悴,却掩不住天然丽 色。程瑶迦不管她是何等人物,总是绝境中来临的救星,忙道: “姑娘请进。” 那少女见她衣饰华贵,容貌娇美,手中又持着一柄利剑,万 万想不到这荒村野店板门开处, 竟出来这样一位人物, 不禁一 呆,说道:“有两具棺木在外,能抬进来么?” 若是寻常人家,棺木自然不能进屋,但客店又自不同。程瑶 迦只盼她进来,别说两具棺木,若是一百具、一千具尤其求之不 得,忙道:“好极,好极!”那少女更感奇怪,心道:“棺木进门, 为什么‘好极’?”向外招手,八名伕子抬了两具黑漆的棺木走 923


进店堂。 那少女回过头来,与欧阳克一照面,大吃一惊,呛啷一响,腰 刀出鞘。欧阳克哈哈大笑,叫道: “上天注定咱们有缘,真是逃也 逃不掉。送上门来的艳福,不享大伤阴骘。”这少女正是曾被他擒 获过的穆念慈。 她在宝应与杨康决裂,伤心断发,万念俱灰,心想世上尚有 一事未了, 于是赶赴中都, 取了寄厝在寺庙里的杨铁心夫妇灵 柩,护送南下,要去安葬于临安牛家村义父义母的故居,然后出 家为尼,此时蒙古兵大举来攻,中都面临围城,兵荒马乱之际,一 个女孩儿家带着两具棺木,一路上好不艰难,费了千辛万苦,方 得扶柩回乡。她离家时方五岁,从未到过牛家村,见到傻姑那家 客店,心想先投了店打尖, 再行探问, 岂知一进门竟撞到了欧 阳克。 她不知眼前这个锦衣美女也正受这魔头的欺辱 , 当日程瑶 迦被掳,穆念慈却被欧阳克藏在空棺之中,两人未会过面,还道 程瑶迦是他姬妾,当下向她虚砍一刀,夺门便逃,只听得衣襟带 风,一个人影从头顶跃过。 穆念慈举刀上撩,欧阳克身子尚在半空,右手食拇两指已捏 住刀背一扯,左手拉住她手腕。穆念慈腰刀脱手,身子腾空,两人 一齐落在进门一半的那具棺木之上。 四个伕子齐叫:“啊也 !” 棺木落地,只压得四名伕子的八只脚中伤了五六只。欧阳克左手 将穆念慈搂在怀里, 右手用刀背向伕子乱打。 四名伕子连声叫 苦,爬过棺木向外急逃,另外四名伕子抛下棺木,力钱也不敢要 了,纷纷逃走。 陆冠英身离敌人之手,便即跌倒。程瑶迦抢过去扶起,她对 眼前情势大是茫然, 正待筹思脱身之策, 欧阳克右手在棺上一 按,左手抱着穆念慈跃到桌边,顺手回带,又将程瑶迦抱在右臂 924


弯中。他将两女都点了穴道,坐在板凳之上,左拥右抱,哈哈大 笑,叫道:“黄家妹子,你也来罢。” 正自得意,门外人影闪动,进来一个少年公子,却是杨康。 他与完颜洪烈、彭连虎等从黄药师胯下钻过,逃出牛家村。 众人受了这番奇耻大辱,都是默默无言的低头而行。杨康心想要 报此仇,非求欧阳锋出马不可,他到皇宫取书未回,于是禀明了 完颜洪烈,独自回来,在村外树林中等候。那晚周伯通、欧阳锋、 黄药师三人忽来忽去,身法极快,以杨康这点功夫,黑夜中哪里 瞧得明白?到得次日清晨,却见穆念慈押着棺木进村。他怦然心 动,悄悄跟在后面,见她进店,抬棺的伕子急奔逃走,心中好生奇 怪,在门缝中一张,见黄药师早已不在,穆念慈却被欧阳克抱在 怀中,正欲大施轻薄。 欧阳克见他进来,叫道:“小王爷,你回来啦!”杨康点了点 头。欧阳克见他脸色有异,出言相慰: “当年韩信也曾受胯下之 辱,大丈夫能屈能伸,那算不了甚么。待我叔父回来给你出气。” 杨康点了点头,目不转睛的望着穆念慈。欧阳克笑道:“小王爷, 我这两个美人儿挺不错罢?”杨康又点了点头。当日穆念慈与杨 康在中都街头比武,欧阳克并未在场,是以不知两人之间另有一 段渊源。 杨康初时并没把穆念慈放在心上,后来见她对己一往情深, 不禁感动,遂结婚姻之约,这时见欧阳克将她抱在怀里,心中恨 极,脸上却不动声色。 欧阳克笑道:“昨晚这里有人结亲,厨中有酒有鸡,小王爷, 劳你驾去取来,咱俩共饮几杯。我叫这两个美人儿脱去衣衫,跳 舞给你下酒。”杨康笑道:“那再好没有。” 穆念慈突然见到杨康,惊喜交集,可是他对自己竟丝毫不加 925


理睬,心头早已十分着恼,待见他神情轻薄,要随同欧阳克戏侮 自己,胸中更是一片冰凉,决意只等手足一得自由,便自刎在这 负心郎之前,正好求得解脱,从此再不知人世间愁苦事。 只见他转身到厨中取出酒菜,与欧阳克并坐饮酒。欧阳克斟 了两碗酒,递到穆、程二女口边,笑道: “先饮酒浆,以助歌舞之 兴。” 二女虽气得几欲昏晕,但苦于穴道被点,眼见酒碗触到唇 边,却是无法转头缩避,都给他灌下了半碗酒。 杨康道: “欧阳先生,你这身功夫,我真是羡慕得紧,先敬你 一杯,再观赏歌舞。”欧阳克接过杨康递过来的酒碗,一饮而尽, 随手解开二女的穴道,双手却仍按住她们背心要穴, 笑道:“乖 乖的听我吩咐,那就不但没苦吃,还有得你们乐的呢!” 对杨康 道: “小王爷,你喜欢哪一个妞儿,凭你先挑!” 杨康微笑道: “这可多谢了。” 穆念慈指着门口两具棺木,凛然道: “杨康,你瞧这是谁的 灵柩?” 杨康回过头来,见第一具棺木上朱漆写着一行字: “大宋义士 杨铁心灵柩”,心中一凛,脸上却是漫不在乎,说道: “欧阳先 生,你紧紧抓住这两个妞儿,让我来摸摸她们的小脚儿,瞧是哪 一个的脚小些,我就挑中她。”欧阳克笑道:“小王爷真是妙人! 我瞧定是她的脚小。”说着在程瑶迦的下巴摸了一把,又道:“我 生平有一门功夫,只消瞧了妞儿的脸蛋,就知她全身从上到下长 得怎样。”杨康笑道: “佩服,佩服。我拜你为师,请你传了我这项 绝技。”说着俯身到桌子底下。穆、程二女都打定了主意,只待他 伸手来摸,对准他太阳穴要害就是一脚。杨康笑道:“欧阳先生, 你再喝一碗酒, 我就跟你说你猜得对不对。 ” 欧阳克笑道: “好!”端起碗来。 杨康从桌底下斜眼上望,见他正仰起了头喝酒,蓦地从怀中 926


取出一截铁枪的枪头,劲透臂,臂达腕,牙关紧咬,向前猛送,噗 的一声,直刺入欧阳克小腹之中,没入五六寸深,随即一个筋斗 翻出桌底。 这一下变起仓卒,黄蓉、穆念慈、陆冠英、程瑶迦全都吃了 一惊,只知异变已生,却未见桌底下之事。欧阳克双臂急振,将穆、 程二女双双推下板凳,手中酒碗随即掷出,杨康低头避过,呛啷 一响,那碗在地下碎成了千百片,足见这一掷力道大得惊人。 杨康就地打滚,本拟滚出门去,哪知门口却被棺木阻住了。 他翻身站起,回过头来,只见欧阳克双手撑住板凳,身子俯前,脸 上似笑非笑,双目凝望自己,神色甚是怪异。杨康不由自主的打 个寒噤,心中一万个的想要逃出店门,但被他目不转睛的盯着, 身子竟似僵住了一般,再也动弹不得。 欧阳克仰天打个哈哈,笑道: “我姓欧阳的纵横半生,想不 到今日死在你这小子手里,只是我心中实在不明白,小王爷,你 到底为甚么要杀我?” 杨康双足一点,身子跃起,要想逃到门外,再答他的问话,人 在半空,突觉身后劲风袭体,后颈已被一只钢钩般的手抓住,再 也无法向前,腾的一下,与欧阳克同时坐在棺上。欧阳克道: “你 不肯说,要我死不瞑目么?”杨康后颈要穴被他抓住,四肢俱不 能动,已知万难幸免,冷笑道: “好罢,我对你说。你知她是谁?” 说着向穆念慈一指。欧阳克转过头来,见穆念慈提刀在手,要待 上前救援,却又怕他伤了杨康,关切之容,竟与适才程瑶迦对陆 冠英一般无异,心中立时恍然,笑道: “她……她……”忽然咳嗽 起来。 杨康道: “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你两次强加戏侮,我岂能容 你?”欧阳克笑道:“原来如此,咱们同赴阴世罢。”高举了手, 在杨康天灵盖上虚拟一拟,举掌便即拍落。 927


穆念慈大声惊叫,急步抢上相救,已自不及。杨康闭目待毙, 只等他这掌拍将下来,哪知过了好一阵,头顶始终无何动静,睁 开眼来,见欧阳克脸上笑容未敛,右掌仍是高举,抓住自己后颈 的左手却已放松。他急挣跃开。欧阳克跌下棺盖,已自气绝而毙。 杨康与穆念慈呆了半晌,相互奔近,四手相拉,千言万语不 知从何说起,望着欧阳克的尸身,心中犹有余怖。 程瑶迦扶起陆冠英,解开他被封的穴道。陆冠英知道杨康是 大金国的钦使,虽见他杀了欧阳克,于己有恩,但也不能就此化 敌为友,上前一揖,不发一语,携了程瑶迦的手扬长而去。两人适 才的惊险实是平生从所未历, 死里逃生之余, 竟都忘了去和郭 靖、黄蓉厮见。 黄蓉见杨康与穆念慈重会, 甚是喜慰, 又感激他解救了大 难,郭靖更盼这个义弟由此而改过迁善,与黄蓉对望一眼,均是 满脸笑容。 只听穆念慈道:“你爹爹妈妈的灵柩,我给搬回来啦。”杨康 道:“这本是我份内之事,偏劳妹子啦。”穆念慈也不提往事,只 和他商量如何安葬杨铁心夫妇。 杨康从欧阳克小腹中拔出铁枪枪头,说道: “咱们快把他埋 了。此事若给他叔父知晓,天下虽大,咱俩却无容身之地。”当下 两人在客店后面的废园中埋了欧阳克的尸身,又到村中雇人来抬 了棺木,安葬于杨家旧居之后。 杨铁心离家已久, 村中旧识都 已凋谢,是以也无人相询。安葬完毕,天已全黑。当晚穆念慈在村 人家中借宿,杨康就住在客店之中。 次日清晨,穆念慈来到客店,想问他今后行止,却见他在客 堂中不住顿足,连连叫苦,忙问端的。杨康道: “我做事好不胡 涂。昨日那男女两人该当杀却灭口,慌张之中,竟尔让他们走了, 这时却到哪里找去?”穆念慈奇道:“干么?”杨康道:“我杀欧 928


阳克之事,若是传扬出去,那还了得?”穆念慈皱眉不悦,说道: “大丈夫敢作敢为,你既害怕,昨日就不该杀他。”杨康不语,只是 盘算如何去追杀陆、程二人灭口。 穆念慈道:“他叔父虽然厉害, 咱们只消远走高飞,他也难 以找得着。”杨康道:“妹子,我心中另有一个计较。他叔父武功 盖世,我是想拜他为师。”穆念慈“啊”了一声。杨康道: “我早有 此意,只是他门中向来有个规矩,代代都是一脉单传。此人一死, 他叔父就能收我为徒啦!”言下甚是得意。 听了他口中言语,瞧了他脸上神情,穆念慈登时凉了半截, 颤声道: “原来昨天你冒险杀他, 并非为了救我,却是另有图 谋。”杨康笑道: “你也忒煞多疑,为了你,我就是粉身碎骨,也是 心甘情愿。”穆念慈道:“这些话将来再说,眼下你作何打算?你 是愿意作大宋的忠义之民呢,还是贪图富贵不可限量,仍要去认 贼作父?” 杨康望着她俏生生的身形,心中好生爱慕,但听她这几句话 锋芒毕露,又甚是不悦,说道: “富贵,哼,我又有甚么富贵?大 金国的中都也给蒙古人攻下了,打一仗,败一仗,亡国之祸就是 眼前的事。” 穆念慈越听越不顺耳,厉声道: “金国打败仗,咱们正是求 之不得,你却是惋惜遗憾之极。哼,说甚么亡国之祸?大金国是 你的国家么?这……这……” 杨康道: “咱们老提这些闲事干么?自从你走后,我想得你 好苦。”慢慢走上前去,握住了她右手。穆念慈听了这几句柔声低 语,心中软了,给他握着的手轻轻一缩,没有挣脱,也就由他,脸上 微微晕红。 杨康左手正要去搂她肩头, 忽听得空中数声鸟鸣, 甚是嘹 929


亮,抬起头来,只见一对白色巨雕振翅掠过天空。那日完颜洪烈 率队追杀拖雷,杨康曾见过这对白雕,知道后来为黄蓉携去,心 想:“怎么白雕到了此处?” 握着穆念慈的手急步出外,只见两 头白雕在空中盘旋来去,大树边一个少女骑着骏马,正向着远处 眺望。那少女足登皮靴,手持马鞭,身穿蒙古人装束,背悬长弓, 腰间挂着一袋羽箭。 白雕盘旋了一阵,顺着大路飞去,过不多时,重又飞回。只听 大路上马蹄声响,数乘马急奔而来。杨康心道: “看来这对白雕 是给人引路,教他们与这蒙古少女相会。” 但见大路上尘头起处,三骑马渐渐奔近,嗤的一声响,羽箭 破空,一枝箭向这边射来,那少女从箭壶里抽出一枝长箭,搭上 了弓,向着天空射出。三骑马上的乘客听到箭声,大声欢叫,奔驰 更快。那少女策马迎了上去,与对面一骑相距约有三丈,两人齐 声唿哨,同时从鞍上纵跃而起,在空中手拉着手,一齐落在地下。 杨康暗暗心惊: “蒙古人骑射之术一精至此,连一个少女也恁地 了得,金人焉得不败?” 郭靖与黄蓉在密室中也已听到雕鸣箭飞、马匹驰骋之声,过 了片刻,又听数人说着话走进店来。郭靖又惊又喜: “怎么她也 到了此处?可真奇了。” 原来说话的蒙古少女竟是她的未婚妻子 华筝,另外三人则是拖雷、哲别、博尔朮。 华筝和哥哥叽叽咕咕的又说又笑, 这些蒙古话黄蓉一句不 懂,郭靖的脸上却是青一阵白一阵,适才的喜悦之情全已转为担 心: “我心中有了蓉儿,决不能娶她。可是她追到此处,我又岂能 负义背信,这便如何是好?”黄蓉低声道: “靖哥哥,这姑娘是 谁?他们在说些甚么?你干么心神不宁?” 这件事他过去几次三番曾想对黄蓉言明,但话到口边,每次 总是又缩了回去,这时听她问起,哪能隐瞒,说道: “她是蒙古大 930


汗成吉思汗的女儿,是我的未婚妻子。” 黄蓉惊得呆了,泪水涌入眼眶,问道: “你……你有了未婚 妻子? 你怎么从来不跟我说?” 那日丘处机与江南六怪在中都 客店中对郭靖谈论他的婚事 , 江南六怪曾提及成吉思汗以爱女 许婚,但其时黄蓉尚未来到窗外,未曾得闻,是以此事始终全无 所知。 郭靖道: “有时我想说,但怕你不高兴,有时我又想不起这 回事。”黄蓉道: “是你的未婚妻子,怎能想不起?”郭靖茫然道: “我也不知道啊。我心中只当她是亲妹子、亲兄弟一般,我不愿娶 她做妻子。”黄蓉喜上眉梢,问道: “为甚么呢?”郭靖道: “这份 亲事是大汗给我定的。那时候我没有不喜欢,也没觉得很喜欢, 只想大汗说的话总没错。现今,蓉儿啊,我怎能撇下你去另娶别 人?” 黄蓉道:“那你怎么办?”郭靖道:“我也不知道啊。” 黄蓉 叹了口气,道: “只要你心中永远待我好,你就是娶了她,我也不 在乎。”顿了一顿,又道: “不过,还是别娶她的好,我不喜欢别的 女人整天跟着你,说不定我发起脾气来,一剑在她心口上刺个窟 窿,那你就要骂我啦。且别说这个,你听他们叽哩咕噜的说些甚 么。” 郭靖凑耳到小孔之上,听拖雷与华筝互道别来之情。原来黄 蓉与郭靖沉入海中之后,白雕在风雨之中遍寻主人不获,海上无 栖息之处,只得回转大陆,想起故居旧主,振翅北归。华筝见白雕 回来,已感诧异,再见雕足上缚着一块帆布,布上用刀划着几个 汉字,拿去询问军中的汉人传译,却是“有难”二字。华筝心中好 生挂怀,即日南下探询。此时成吉思汗正督师伐金,与金兵在长 城内外连日交兵鏖战,是以她说走就走,也无人能加拦阻。白雕 识得主人意思, 每日向南飞行数百里寻访郭靖, 到晚间再行飞 931


回,迤逦来到临安,郭靖未曾寻着,却寻到了拖雷。 拖雷奉父王之命出使临安,约宋朝夹击金国。但宋朝君臣苟 安东南,畏惧金兵,金兵不来攻打,已是谢天谢地,哪敢去轻捋虎 须?因之对拖雷十分冷淡,将他安置在宾馆之中,迁延不理。幸 好完颜康在太湖中为陆氏父子所擒,否则宋朝还会奉金国之命, 将拖雷杀了。及后消息传来,蒙古出兵连捷,连金国的中都燕京 也已攻下,宋朝大臣立即转过脸色,对拖雷四王子长、四王子短, 奉承个不亦乐乎。至于同盟攻金,变成毫不费力的打落水狗,尚 能乘机坐收厚利,又何乐而不为?满朝君臣立即催着订约缔盟。 拖雷心中鄙夷, 但还是与南宋订了同盟攻金之约。 这日首途北 返,宋朝大臣恭送出城,拖雷懒得跟他们多所敷衍,拍马便行。在 临安郊外见到了白雕,他还道郭靖到来,哪知却遇上了妹子。 华筝问道: “你见到了郭靖安答么?”拖雷正待回答,忽听 得门外人声喧哗,兵甲铿锵,原来宋朝护送蒙古钦使的军马终于 还是赶着来了。 杨康悄然站在店门口,眼见宋军的旗帜上大书“恭送蒙古钦 使四王爷北返”的字样,不禁思潮起伏,感慨万状。只不过数十日 之前,自己也还是王子钦使,今日却孑然一身,无人理睬。他一生 尝的是富贵滋味,要他轻易抛却,实是千难万难之事。 穆念慈冷眼旁观,见他神情古怪,虽不知他所思何事,但想 来总是念念不忘于投靠异族而得的荣华富贵,不禁暗自神伤。 宋军领队的军官走进客店,恭恭敬敬的参见拖雷,应答了几 句话,回身出来,喝道: “到每家人家去问问,有一位姓郭的郭靖 郭官人,是在这村里么?若是不在,就问到哪里去啦。”众军士齐 声答应,一轰而散。过不多时,但听得村中鸡飞狗走,男叫女哭, 自是众军士于询问一无所得之余,顺手牵羊,拿些财物,否则何 以惩处消息如此不灵之村民? 932


杨康心念一动: “众军士乘机打劫,我何不乘机和这蒙古王 子结交?和他一同北返,途中设法刺死了他,自非难事。蒙古大 汗定然当是宋人所为,那时蒙古与宋朝的盟约必败,大利金国。” 心下计议已定,向穆念慈道:“你等我片刻。”大踏步走进店堂。 那将官高声喝阻,伸手拦挡,被他左臂振处,仰天摔出,半天爬不 起身。 拖雷与华筝一怔之间,杨康已走到堂中,从怀中取出那截铁 枪的枪头,高举过顶,供在桌上,双膝跪下,放声大哭,叫道: “郭 靖郭兄长啊,你死得好惨,我定要给你报仇,郭靖郭兄长啊。”拖 雷兄妹不懂汉语,但听他口口声声呼叫郭靖的名字,大感惊疑, 见那将官好容易爬起身来,忙命他上去询问。 杨康边哭边说,涕泪滂沱,断断续续的道: “我是郭靖的结 义兄弟, 郭大哥被人用这铁枪的枪头刺死了。 那奸贼是宋朝军 官,料来是受了宰相史弥远的指使。” 拖雷兄妹听到那通蒙古语的军官传译出来,都似焦雷轰顶, 做声不得。哲别、博尔朮都和郭靖情谊甚深,四人登时捶胸大哭。 杨康又说起郭靖在宝应杀退金兵、相救拖雷等人之事。拖雷 等更无怀疑,细询郭靖的死状,仇人是谁。杨康说道害死郭靖的 是大宋指挥使段天德,他知道此人的所在,这便要去找他报仇, 只可惜孤掌难鸣,只怕不易成事,信口胡说,却叙述得真切异常。 郭靖在隔室听得明明白白,心中一片惘然。华筝听到后来,拔出 腰刀,就要横刀自刎,刀至颈边,转念一想,挥刀砍在桌上,叫道: “不给郭靖安答报仇,誓不为人。” 杨康见狡计已成了一半,心中暗暗喜欢,低下头来,兀自假 哭, 瞥眼见到欧阳克从黄蓉手里夺来的竹棒横在地下, 晶莹碧 绿,迥非常物,心知有异,走过去拾在手中。黄蓉不住叫苦,却是 无计可施。 933


众军送上酒饭,拖雷等哪里吃得下去,要杨康立时带领去找 杀郭靖的仇人。杨康点头答允,拿了竹棒,走向门口,回头招呼穆 念慈同行。穆念慈微微摇头。杨康心想机不可失,儿女之事不妨 暂且搁下,当下自行出店。众人随后跟出。 郭 靖 低声 道 : “ 那 段 天 德 不是 早 在 归 云庄 上 给 他 打死 了 吗 ?”黄蓉摇头道: “我也想不出其中道理。用刀刺你的,难道不 是他自己么?这人诡计多端,心思难测。” 忽听得门外一人高吟道:“纵横自在无拘束,心不贪荣身不 辱!……咦,穆姑娘,怎么你在这里?”说话的却是长春子丘处 机。 穆念慈还未答话,杨康刚好从店中出来,见是师父,心中怦 怦乱跳,此时狭路相逢,无处可避,只得跪下磕头。丘处机身旁还 站着数人,却是丹阳子马钰、玉阳子王处一、清净散人孙不二, 以及丘处机的弟子尹志平。 上一日尹志平被黄药师打落半口牙齿 ,忙去临安城禀告师 父。丘处机又惊又怒,立时就要去会黄药师。马钰却力主持重。丘 处机道:“黄老邪昔年与先师齐名, 咱七兄弟中只王师弟在华山 绝顶见过他一面。小弟对他是久仰的了,早想见见,又不是去跟 他厮打,大师哥何必拦阻?”马钰道: “素闻黄药师性子古怪,你 又是霹雳火爆的脾气,见了面多半没有好事。他饶了志平性命, 总算是手下留情啦。”丘处机坚执要去,马钰拗不过他,恰好全真 七子此时都在临安附近,于是传出信去,一起约齐了,次日同赴 牛家村来。 全真七子齐到,自然是声势雄大,但他们深知黄药师十分了 得,是友是敌又不分明,丝毫不敢轻忽,由马钰、丘处机、王处一、 孙不二、尹志平五人先行进村。谭处端、刘处玄、郝大通三人在 934


村外接应。哪知黄药师没见到,却见了穆念慈和杨康。 丘处机见杨康磕头,只哼了一声,也不理会。尹志平道: “师 父, 那桃花岛主就在这家小店之中欺侮弟子。”他本来叫黄药师 为黄老邪,被马钰呵责过几句,只得改口。 丘处机向内朗声说道: “ 全真门下弟子马钰等拜见桃花岛黄岛 主。” 杨康道: “里面没人。” 丘处机顿足道: “可惜, 可惜见 他不着!” 转头问杨康道:“你在这里干甚么?” 杨康见了师父 师叔,早已吓得心神不定,一时说不出话来。 华筝已向马钰凝望了半晌,这时奔上前来,叫道: “啊,你是 那位给我捉白雕儿的、头发梳成三个髻儿的伯伯,你瞧,那对小 雕儿这么大啦。”纵声呼哨,白雕双双而下,分停在她左右两肩。 马钰微微一笑,点头道: “你也来南方玩儿?” 华筝哭道: “道 长,郭靖安答给人害死啦,你给他报仇。” 马钰吓了一跳, 用汉语转述了。 丘处机和王处一都大惊失 色,忙问端的。华筝指着杨康道: “他亲眼所见,你们问他便是。” 杨康见华筝与大师伯相识,怕他们说话一多,引起疑窦,要 骗过几个蒙古蛮子是不费吹灰之力,对着师父与师伯师叔,可不 能这般信口开河,于是向拖雷、华筝道:“你们在前面稍待片刻, 我跟这几位道长说几句话,马上赶来。”拖雷听了军官的传译,点 了点头,与众人离村北去。 丘处机厉声道: “郭靖是谁害死的,快说!”杨康寻思: “郭靖 明明是我刺死的, 嫁祸于谁好呢?” 心下一时盘算未定,忽然 想起: “我且说个厉害人物,让师父去寻他,自行送了性命,那就 永无后患。”于是恨恨的道:“那便是桃花岛黄岛主。” 全真七子 早知黄药师在追杀江南六怪,郭靖死于他手,原是理所当然,竟 无丝毫疑心。丘处机便即破口大骂黄老邪横蛮毒辣,决计不能跟 他干休。马钰和王处一心下伤感,黯然无言。 935


忽听得远处隐隐传来一阵哈哈大笑 , 跟着是如破钹相击般 的铿铿数响,其后又是一人轻声呼叫,声音虽低,却仍是听得清 清楚楚。三般声音在村外兜了个圈子,倏忽又各远去。 马钰又惊又喜,道:“那笑声似是周师叔所发, 他竟还在人 间!”只听得村东三声齐啸,渐啸渐远。孙不二道:“三位师哥追 下去啦。”王处一道:“听那破钹般的叫声和那低呼,那两人似乎 是在追逐周师叔。”马钰心中隐然有忧,道:“那二人功夫不在周 师叔之下,不知是何方高人?周师叔以一敌二,只怕……”说着 缓缓摇头。全真四子侧耳听了半晌,声息全无,知道这些人早已 奔出数里之外,再也追赶不上。孙不二道: “有谭师哥等三个赶 去相助,周师叔便不怕落单了。” 丘处机道: “就只怕他们追不 上。周师叔若知咱们在此,跑进村来那就好啦。” 黄蓉听他们胡乱猜测,心中暗自好笑: “我爹爹和老毒物只 是和老顽童比赛脚力,又不是打架。若真打架,你们这几个臭牛 鼻子上去相帮,又岂是我爹爹和老毒物的对手?”她适才听丘处 机大骂自己爹爹, 自是极不乐意, 至于杨康诬陷她爹爹杀了郭 靖,反正郭靖好端端的便在身边,她倒并不在乎。 马钰摆了摆手,众人进店堂坐定。丘处机道: “喂,现下你是 叫完颜康呢,还是叫杨康哪?”杨康见到师父一双眼精光闪烁, 盯住了自己,神色严峻,心知只要一个应对不善,立有性命之忧, 忙道: “若不是师父和马师伯、王师叔的指点,弟子今日尚自蒙 在鼓里,认贼作父。现下弟子自然姓杨啦。昨晚弟子刚与穆世妹 安葬了先父先母。” 丘处机听他如此说,心中甚喜,点了点头,脸色大为和缓。王 处一本怪他和穆念慈比武后不肯应承亲事, 此时见二人同在一 起,料来好事必谐,也消了先前恼怒之心。杨康取出刺杀欧阳克 的半截枪头,说道:“这是先父的遗物,弟子一直放在身边。” 936


丘处机接了过来,反复抚挲,大是伤怀,叹了几口气,说道: “十九年前,我在此处与你父及你郭伯父相交,忽忽十余年,两位 故人都已归于黄土。他二人之死,实是为我所累。我无力救得你 父母性命,尤为终生恨事。” 郭靖在隔室听他怀念自己父亲,心中难过: “丘道长尚得与 我父论交,我却是连父亲之面也不得一见。杨兄弟能和他爹爹相 会,可又胜于我了。” 丘处机又问黄药师如何杀死郭靖,杨康信口胡诌一番。马丘 王三人与郭靖有旧,均各叹息不止。谈论了一会,杨康急着要会 见拖雷、华筝,颇有点心神不宁。 王处一望望他,又望望穆念慈,道: “你俩已成了亲么?”杨 康道: “还没有。”王处一道: “还是早日成了亲罢。丘师哥,你今 日替他们作主,办了这事如何?”黄蓉与郭靖对望了一眼,均想: “岂难道今日又要旁观一场洞房花烛?” 黄蓉又想:“穆姊姊性 子暴躁,跟那位程大小姐大不相同,她洞房花烛之前,说不定还 得跟那姓杨的小子来一场比武招亲, 打上一架,那倒也热闹好 看。”只听杨康喜道:“全凭师尊作主。” 穆念慈却朗声道:“须得先依我一件事,否则决不依从。”丘 处机听了,微微一笑,道: “好,是甚么事,姑娘你说。”穆念慈道: “我义父是完颜洪烈那奸贼害死的。他须得报了杀父之仇,我方 能与他成亲。”丘处机击掌叫道:“瞧啊,穆姑娘的话真是说到了 老道心坎中去。康儿,你说是不是?” 杨康大感踌躇,正自思索如何回答,忽听门外一个嘶哑的嗓 子粗声唱着“莲花落”的调子,又有一个尖细的嗓子夹着叫道: “老爷太太行行好,赏赐乞儿一文钱。” 穆念慈听声音有些耳熟, 转过头来, 只见门口站着两个乞 丐,一个肥胖,一个矮瘦,那胖大的总有矮小的三个那么大。这两 937


人身材特异,虽然相隔多年,穆念慈仍记得是自己十三岁那年给 他们包扎过伤口的两丐, 洪七公喜她心好, 因此传过她三天武 艺。她要待上前招呼,但两丐进门之后,目光不离杨康手中的竹 棒,互相望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走到杨康跟前,双手交胸,躬 身行礼。 马钰等见了两丐的步履身法,就知武功不弱,又见每人背上 都负着八只麻袋,知这二人是丐帮中的八袋弟子,班辈甚高,但 他们对杨康如此恭敬,却是大为不解。 那瘦丐道: “听弟兄们说, 有人在临安城内见到帮主的法 杖,我们四下探访,幸喜在此得见, 却不知帮主现下在何处乞 讨?”杨康虽然拿棒在手,但对竹棒来历却全然不晓,听了瘦丐 的话,不知如何回答,只是随口“嗯”了几声。 丐帮中规矩,见了打狗棒如见帮主本人,二丐见杨康不加理 睬,神色更是恭谨。那胖丐道: “岳州之会,时日已甚紧迫,东路 简长老已于七日前动身西去。”杨康越来越是胡涂,又哼了一声。 那瘦丐道: “弟子为了寻访帮主法杖,耽搁了时日,现下立即就 要赶路。尊驾如也今日上道,就由弟子们沿途陪伴服侍好了。” 杨康心中暗暗称奇,他本想尽早离开师父,也不管二丐说些 什么,既有此机会,便向马钰、丘处机等拜倒,说道: “弟子身有 要事,不能随侍师尊,伏乞恕罪。” 马钰等皆以为他与丐帮必有重大关连 , 丐帮是天下第一大 帮会,帮主洪七公是与先师王真人齐名的高人,自是不能拦阻。 当着二丐之面,不便细问,即与胖瘦二丐以江湖上仪节相见。二 丐对全真七子本就仰慕,知他们是杨康师执,更是谦抑,口口声 声自称晚辈。 穆念慈提及往事,二丐神态更是大为亲热。她与丐帮本有渊 源,便邀她同赴岳州之会。穆念慈深愿与杨康同行,当下点头答 938


允。四人与马钰等行礼道别,出门而去。 丘处机本来对杨康十分恼怒,立即要废了他的武功,只是念 着杨铁心的故人之情,终究下不了手。这时一来见他与穆念慈神 情亲密, “比武招亲”那件轻薄无行之事已变成了好事;二来他得 悉自己身世后,舍弃富贵, 复姓为杨, 也不枉自己一番教导的 心血;三来他大得丐帮高辈弟子敬重,全真教面上有光,满腔怒 火登时化为欢喜,手捻长须,望着杨、穆二人的背影微笑。 当晚马钰等就在店堂中宿歇,等候谭处端等三人回来。可是 第二天整日之中全无音讯,四人都是心下焦急,直到午夜,方听 得村外一声长啸。孙不二道:“郝师哥回来啦!”马钰低啸一声, 过不多时,门口人影闪动,郝大通飘然进来。 黄蓉未曾见过此人, 凑眼往小孔中张望。 这日正是七月初 五,一弯新月,恰在窗间窥人,月光下见这道人肥胖高大,状貌似 是个官宦模样,道袍的双袖都去了半截,至肘而止,与马钰等人 所服的都不相同。原来郝大通出家前是山东宁海州的首富,精研 易理,以卖卜自遣,后来在烟霞洞拜王重阳为师。当时王重阳脱 下身上衣服,撕下两袖,赐给他穿,说道: “勿患无袖,汝当自 成。”“袖”与“授”音同,意思是说,师授心法多少,尚在其次,成道 与否,当在自悟。他感念师恩,自后所穿道袍都无袖子。 丘处机最是性急,问道: “周师叔怎样啦?他是跟人闹着玩 呢,还是当真动手?”郝大通摇头道: “说来惭愧,小弟功夫浅 薄,只追得七八里就不见了周师叔他们的影踪。谭师哥与刘师哥 在小弟之前。小弟无能,接连找了一日一夜,全无端倪。”马钰点 头道:“郝师弟辛苦啦,坐下歇歇。” 郝大通盘膝坐下,运气在周身大穴行了一转,又道: “小弟 回来时在周王庙遇到了六个人 , 瞧模样正是丘师哥所说的江南 939


六怪。小弟便即上前攀谈,果真不错。”丘处机喜道:“六怪好大 胆子,竟上桃花岛去啦。难怪咱们找不着。”郝大通道:“六怪中 为首的柯镇恶柯大侠言道,他们曾与黄药师有约,是以赴桃花岛 践约,哪知黄药师却不在岛上。他们听小弟言道丘师兄等在此, 说道稍后当即过来拜访。” 郭靖听说六位师父无恙,心中喜慰不胜,到这时他练功已五 日五夜,身上伤势已好了一大半。 第六日午夜申牌时分,村东啸声响起。丘处机道: “刘师弟 回来了。” 待得片刻,只见刘处玄陪着一个白须白发的老头走进 店来,那老头身披黄葛短衫,足穿麻鞋,手里挥着一柄大蒲扇,边 笑边谈的进店,见到全真五子只微微点了点头,似乎毫不把众人 放在眼里。只听刘处玄道: “这位是铁掌水上飘裘老前辈,咱们 今日有幸拜见,真是缘法。” 黄蓉听了,险些笑出声来,用手肘在郭靖身上轻轻一撞。郭 靖也觉好笑。两人都想:“且看这老家伙又如何骗人。” 马钰、丘处机等都久闻裘千仞的大名,登时肃然起敬,言语 中对他十分恭谨。裘千仞却信口胡吹。说到后来,丘处机问起是 否曾见到他们师叔周伯通。裘千仞道: “老顽童么?他早给黄药师 杀了。”众人大吃一惊。刘处玄道: “不会罢?晚辈前日还见到 周师叔,只是他奔跑十分迅速,没追赶得上。” 裘千仞一呆,笑而不答,心中盘算如何圆谎。丘处机抢着问 道:“刘师弟,你可瞧见追赶师叔的那二人是何等样人?” 刘处 玄道: “一个穿白袍,另一个穿青布长袍。他们奔得好快,我只隐 约瞧见那穿青袍的面容十分古怪,像是一具僵尸。” 裘千仞在归 云庄上见过黄药师,立即接口道: “是啊,杀死老顽童的,就是这 个穿青布长袍的黄药师了。别人又哪有这等本事? 我要上前劝 阻,可惜已迟了一步。唉,老顽童可死得真惨!”铁掌水上飘裘千 940


仞在武林中名声甚响,乃是大有身分的前辈高人,全真六子哪想 到他是信口开河,一霎时人人悲愤异常。丘处机把店中板桌拍成 震天价响,自又把黄药师骂了个狗血淋头。黄蓉在隔室听得恼怒 异常,她倒不怪裘千仞造谣,只怪丘处机不该这般骂她爹爹。 刘处玄道: “谭师哥脚程比我快, 或能得见师叔被害的情 景。” 孙不二道: “谭师哥到这时还不回来,别要也遭了老贼 ……”说到这里,容色凄惨,住口不语了。丘处机拔剑而起,叫道: “咱们快去救人报仇!” 裘千仞怕他们赶去遇上周伯通,忙道: “黄药师知道你们聚 在此处,眼下就会找来。这黄老邪奸恶之极,今日老夫实是容他 不得,我这就找他去,你们在这里候我好音便是。”众人尊他是前 辈,不便违拗他的言语,又怕在路上与黄药师错过,确不如在这 里以逸待劳,等候敌人,当下一齐躬身道谢,送出门去。 裘千仞跨出门槛,回身左手一挥,道: “不必远送。那黄老邪 功夫虽然厉害,我却有制他之术。你们瞧!” 伸手从腰间拔出一 柄明晃晃的利剑,剑头对准自己小腹,“嘿”的一声,直刺进去。众 人齐声惊呼,只见三尺来长的刃锋已有大半没入腹中。裘千仞笑 道: “天下任何利器,都伤我不得,各位不须惊慌。我此去若与他 错过了,黄老邪找到此间,各位不必与他动手,以免损折,等我回 来制他。” 丘处机道:“师叔之仇,做弟子的不能不报。”裘千仞叹了口 气,道: “那也好,这是劫数使然。你们要报此仇,有一件事须得 牢牢记住。”马钰道:“请裘老前辈指点。”裘千仞脸色郑重,道: “一见黄老邪,你们立即合力杀上,不可与他交谈片言只字,否则 此仇永远难报,要紧要紧!” 说罢转身而去,那柄利剑仍然留在 腹中。 众人相顾骇然,马钰等六人个个见多识广,但利剑入腹居然 941


行若无事,实是闻所未闻,心想此人的功夫实已到了深不可测之 境。 却哪里知道这又是裘千仞的一个骗人伎俩: 他那柄剑共分 三截,剑尖上微一受力,第一二截立即依次缩进第三截之内,剑 尖嵌入腰带夹缝,旁人远远瞧来,都道刃锋的大半刺入身体。他 受完颜洪烈之聘,煽动江南豪杰相互火併,以利金人南下,是以 一遇机会,立即传播谣诼。 这一日中全真六子坐立不宁,茶饭无心,直守到初七午夜, 只听村北隐隐有人呼啸,一前一后,倏忽间到了店外。 马钰等六人原本盘膝坐在稻草上吐纳练气, 尹志平功力较 低,已自睡了,听了啸声,一齐跃起。马钰道: “敌人追逐谭师弟 而来。各位师弟,小心在意了。” 这一晚是郭靖练功疗伤的最后一夜,这七日七夜之中,他不 但已将内伤逐步解去,外伤创口起始愈口,而且与黄蓉两人的内 功也已有了进益。这最后几个时辰正是他功行圆满的重大关键。 黄蓉听到马钰的话,大为担忧:“来的若是爹爹, 全真七子 势必与他动手,我又不能出去言明真相,只怕七子都要伤在爹爹 手里,七子死活原不关我事,只是靖哥哥与马道长等大有渊源, 以他性子,实难袖手不救。他若挺身而出,不但全功尽弃,性命也 自难保。”忙在郭靖耳边悄声道:“靖哥哥,你务必答应我,不论 有何重大事端,千万不可出去。”郭靖刚点了点头,啸声已来到门 外。 丘处机叫道:“谭师哥, 布天罡北斗!” 郭靖听到“天罡北 斗”四字,心中一凛,暗想:“九阴真经中好多次提到北斗大法, 说是修习上乘功夫的根基法门,经中所载的北斗大法微妙深奥, 难以明白,不知马道长他们的‘天罡北斗’是否与此有关,倒要见 识见识。”忙凑眼到小孔上张望。 942


他眼睛刚凑上小孔,只听得砰的一声,大门震开,一个道人 飞身抢入。但见他道袍扬起,左脚已跨进门槛,忽尔一个踉跄,又 倒退出门,原来敌人已赶到身后,动手袭击。丘处机与王处一同 时飞身抢出,站在门口,袍袖扬处,双掌齐出。蓬的一响,与门外 敌人掌力相接,丘、王二人退了两步,敌人也倒退两步,谭处端已 乘这空隙窜进门来。月光下只见他头发散乱,脸上粗粗的两道血 痕,右手的长剑只剩下了半截,模样甚是狼狈。谭处端进门后一 言不发,立即盘膝坐下,马钰等六人也均坐定。 只听得门外黑暗中一个女人声音阴森森的叫道: “谭老道, 老娘若不是瞧在你师兄马钰份上,在道上早送了你性命。你把老 娘引到这里来干么?刚才出掌救人的是谁, 说给梅超风听听。” 静夜之中,听着她这枭鸣般的声音,虽当盛暑,众人背上也都不 禁微微感到一阵寒意。她说话一停,便即寂静无声,门外虫声唧 唧,清晰可闻。 过了片刻, 只听得格格格一阵响,郭靖知道发 自梅超风的全身关节,她片刻间就要冲进来动手。 又过一会,却听一人缓缓吟道:“一住行窝几十年。”郭靖听 得出是马钰的声音,语调甚是平和冲淡。 谭处端接着吟道:“蓬头长日走如颠。”声音却甚粗豪。郭靖 细看这位全真七子的二师兄,见他脸上筋肉虬结,浓眉大眼,身 形魁梧。原来谭处端出家前是山东的铁匠,归全真教后道号长真 子。 第三个道人身形瘦小,面目宛似猿猴,却是长生子刘处玄, 只听他吟道:“海棠亭下重阳子。”他身材虽小,声音却甚洪亮。 长春子丘处机接口道:“莲叶舟中太乙仙。”玉阳子王处一吟道: “无物可离虚壳外。”广宁子郝大通吟道: “有人能悟未生前。”清 净散人孙不二吟道:“出门一笑无拘碍。” 马钰收句道:“云在西 湖月在天!” 943


梅超风听这七人吟诗之声,个个中气充沛,内力深厚,暗暗 心惊:“难道全真七子又聚会于此? 不,除了马钰,余人声音都 截然不对。”她在蒙古大漠的悬崖绝顶曾听过马钰与江南六怪冒充 全真七子的说话之声。她眼睛虽瞎,耳音却极灵敏,记心又好, 声音一入耳中,历久不忘。她不知当日却是马钰故布疑阵,当下 朗声说道:“马道长,别来无恙啊!”那日马钰对她颇留情面,梅 超风虽然为人狠毒,却也知道好歹。谭处端追赶周伯通不及,归 途中见到梅超风以活人练功,他侠义心肠,上前除害,哪知却非 她敌手。幸好梅超风认出他是全真派的道人,顾念马钰之情,只 将他打伤,却未下杀招,一路追赶至此。 马钰道:“托福托福! 桃花岛与全真派无怨无仇啊,尊师就 快到了罢?”梅超风一怔,问道:“你们找我师父作甚?” 丘处机叫道: “好妖妇,快叫你师父来见识见识全真七子的手 段。”梅超风大怒,叫道: “你是谁?”丘处机道: “丘处机!你 这妖妇听见过么?” 梅超风大声怪叫,飞身跃起,认准了丘处机发声之处,左掌 护身,右抓迎头扑下。郭靖知道梅超风这一扑凌厉狠辣,委实难 当,丘处机武功虽高,却也不能硬接硬架,哪知他仍是盘膝坐在 地下,既不抵挡,又不闪避。郭靖暗叫: “不妙!丘道长怎能恁地 托大?” 眼见梅超风这一下便要抓到丘处机顶心 , 突然左右两股掌 风扑到,却是刘处玄与王处一同时发掌。梅超风右抓继续发劲, 左掌横挥,要挡住刘、王二人掌力。岂知这二人掌力合流,一阴 一阳,相辅相成,力道竟是大得出奇,远非两人内力相加之可比。 梅超风在空中受这大力激荡, 登时向上弹起, 右手急忙变抓为 掌,力挥之下,身子向后翻出,落在门槛之上,不禁大惊失色,心 想这两人功夫如此高深,决非全真七子之辈,叫道:“是洪七公、 944


段皇爷在此么?”丘处机笑道: “咱们只是全真七子,有甚么洪 七公、段皇爷了?”梅超风大惑不解: “谭老道非我之敌,怎么他 师兄弟中却有这等高手? 难道同门兄弟之间, 高低强弱竟会这 么悬殊?” 郭靖在隔室旁观,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心想刘、王二人功力 再高,最多也是与梅超风在伯仲之间,虽然二人合力,也决不能 轻轻一挥就将她弹了出去。这等功夫,只有出诸周伯通、洪七公、 黄药师、欧阳锋等人方始不奇,全真七子哪有如此本领? 梅超风性子强悍之极, 除了师父之外, 不知世上有可畏之 人,越是受挫,越要蛮干。那日在蒙古悬崖之上,马钰言语谦和, 以礼相待,她便即知难而退。但今日丘处机信了裘千仞之言,只 道周伯通当真已为黄药师所害,再加上杀害郭靖的仇恨,对桃花 岛一派恨之入骨,口中连称“妖妇”,梅超风明知不敌,却也决计 不肯就此罢休,微一沉吟,便探手腰间,解下了毒龙鞭,叫道: “马道长,今日要得罪了。”马钰道:“好说!”梅超风道:“我要 用兵刃啦,你们也亮刀剑罢!” 王处一道:“我们是七个,你只一个人,又加眼睛不能见物, 全真七子再不肖, 也不能跟你动兵器。 我们坐着不动,你进招 罢!”梅超风冷冷的道:“你们坐着不动,便想抵挡我的银鞭?” 丘处机骂道: “好妖妇,今夜是你毕命之期,还多说甚么?”梅超 风哼了一声,右手挥处,那生满倒钩的长鞭如一条大蟒般缓缓游 了过来,鞭头直指孙不二。 黄蓉听隔室双方斗口,心想梅超风的毒龙鞭何等厉害,全真 七子竟敢端坐不动,空手抵挡,倒要瞧瞧用的是怎等样手段,拉 了郭靖一把,叫他将小孔让给她瞧。她见到全真七子在店堂中所 坐的方位,心中一楞: “这是北斗星座之形啊!嗯,不错,丘道长 适才正是说要布天罡北斗。” 黄药师精通天文历算之学,黄蓉幼 945


时夏夜乘凉,就常由父亲抱在膝上指讲天上星宿,是以识得七个 道人的阵形。 全真七子马钰位当天枢,谭处端位当天璇,刘处玄位当天玑, 丘处机位当天权, 四人组成斗魁; 王处一位当玉衡,郝大通位 当开阳,孙不二位当摇光, 三人组成斗柄。 北斗七星中以天权 光度最暗,却是居魁柄相接之处,最是冲要,因此由七子中武功 最强的丘处机承当,斗柄中以玉衡为主,由武功次强的王处一承 当。 只见梅超风的毒龙鞭打向孙不二胸口,去势虽慢,可是极为 狠辣,那道姑却仍是巍然不动。黄蓉顺着鞭梢望去,只见她道袍 上绘着一个骷髅,心中暗暗称奇: “全真教号称是玄门正宗,怎 么她的服饰倒与梅师姊是一路 ?” 她不知当年王重阳点化孙不 二之时,曾绘了一幅骷髅之图赐她,意思说人寿短促,倏息而逝, 化为骷髅,须当修真而慕大道。孙不二纪念先师,将这图形绣在 道袍之上。 银鞭来得虽慢,却带着嗤嗤风响,眼见鞭梢再进数寸就要触 到她道袍上髅髅的图形,忽然之间银鞭猛地回窜,就如一条蟒蛇 头上被人砍了一刀,箭也似的笔直向梅超风反冲过去。这一下来 势奇快,梅超风只感手上微微震动,立即劲风扑面,疾忙低头,银 鞭已擦发而过,心中叫声:“好险!”回鞭横扫。这一招鞭身盘打 马钰和丘处机,二人仍是端坐不动,谭处端和王处一却出掌将银 鞭挡了开去。 数招既过,黄蓉已看得清楚,全真七子迎敌时只出一掌,另 一掌却搭在身旁之人肩上。 她略加思索,已知其中奥妙:“原来 这与我帮靖哥哥疗伤的道理一样。他们七人之力合而为一,梅师 姊哪能抵挡?”原来天罡北斗阵是全真教中最上乘的玄门功夫, 王重阳当年曾为此阵花过无数心血。小则以之联手搏击,化而为 946


大,可用于战阵。敌人来攻时,正面首当其冲者不用出力招架,却 由身旁道侣侧击反攻,犹如一人身兼数人武功,确是威不可当。 再拆数招,梅超风愈来愈是惊慌,觉到敌人已不再将鞭子激 回荡开,只是因势带引,将银鞭牵入敌阵,鞭子虽可舞动,但挥出 去的圈子渐缩渐小。又过片刻,数丈长的银鞭已有半条被敌阵裹 住,再也缩不回来。若是此时弃鞭反跃,尚可脱身,但她在这条长 鞭上曾用了无数苦功,被人安坐于地空手夺去,岂肯甘心? 她犹豫不决虽只瞬息之间,但时机稍纵即逝,那天罡北斗之 阵既经发动,若非当“天权”之位的人收阵,则七人出手一招快似 一招,待得梅超风知道再拚下去必无幸理,无可奈何下咬牙放脱 鞭柄,为时已然不及。刘处玄掌力带动,拍的一声巨响,长鞭飞出 打在墙上,只震得屋顶摇动,瓦片相击作声,屋顶上灰尘簌簌而 下。梅超风足下摇晃,被这一带之力引得站立不定,向前踏了一 步。 这一步虽只跨了两尺, 却是成败的关键。 她若早了片刻弃 鞭,就可不向前跨这一步而向后踏出,立即转身出门,七子未必 会追,就算要追也未必追她得上,现下却向前迈了一步,心知不 妙,左右双掌齐挥,刚好与孙不二、王处一二人的掌力相遇,略加 支撑,马钰与郝大通的掌力又从后拍到。 她明知再向前行危险更大, 但形格势禁, 只得左足踏上半 步,大喝一声,右足飞起,霎时之间先后分踢马钰与郝大通手腕。 丘处机、刘处玄同声喝彩: “好功夫!” 也是一先一后的出掌解 救。梅超风右足未落,左足又起,虽闪开了丘刘二人掌力,但右足 落下时又踏上了一步。这一来已深陷天罡北斗阵中,除非将七子 之中打倒一人,否则决然无法脱出。 黄蓉看得暗暗心惊,昏黄月光下只见梅超风长发飞舞,纵跃 来去,掌打足踢,举手投足均夹隐隐风声,直如虎跃豹翻一般。全 947


真七子却是以静制动,盘膝而坐,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击腰 则首尾皆应,牢牢的将她困在阵中。梅超风连使“九阴白骨爪”和 “摧心掌”功夫,要想冲出重围,但总是给七子掌力逼回,只急得 她哇哇怪叫。此时七子要伤她性命,原只举手之劳,但始终不下 杀手。 黄蓉看了半晌,便即醒悟: “啊,是了,他们是借梅师姊来摆 阵练功。似她这般武功高强的对手,哪能轻易遇上,定是要累得 她筋疲力尽而死,方肯罢休。”可是她这番猜测,却只对了一半, 借梅超风练功确是不错, 但道家不轻易杀生, 倒无伤她性命之 意。黄蓉对梅超风虽无好感,然见七子对她如此困辱,心中却甚 不忿,看了一会不愿再看,把小孔让给郭靖。但听得隔室掌风一 时紧一时缓,兀自酣斗。 郭靖初看时甚感迷惘 , 见七子参差不齐的坐在地下与梅超 风相斗,大是不解。黄蓉在他耳边道: “他们是按着北斗星座的方 位坐的,七个人内力相连,瞧出来了么?”郭靖得这一言提醒, 下半部《九阴真经》中许多言语,一句句在心中流过,原本不知其 意的辞句, 这时看了七子出掌布阵之法, 竟不喻自明的豁然而 悟。他越看越喜,情不自禁的站了起来。 黄蓉大惊,急忙挽住。郭靖一凛,随即坐下,又凑眼到小孔之 上, 此时他对天罡北斗阵的要旨已大致明白, 虽然不知如何使 用,但七子每一招每一式使将出来,都等如是在教导他《九阴真 经》中体用之间的诀窍。那《九阴真经》是一位前辈高人读尽古 来道藏而悟得,王重阳创这阵法时未曾见到真经,然道家武学同出 一源,根本要旨原无差异,是以阵中的生克变化却也脱不了真经 的包罗 。 当日郭靖在桃花岛上旁观洪七公与欧阳锋相斗固是大 有进益,毕竟他心思迟钝,北丐与西毒二人的武功又皆非真经一 路,是以领悟有限,此时见七子行功布阵,以道家武功印证真经 948


中的道家武学,处处若合符节,这才是真正的一大进益。 眼见梅超风支撑为难,七子渐渐减弱掌力,忽听得门口有人 说道:“药兄,你先出手呢,还是让兄弟先试试?” 郭靖一惊,这正是欧阳锋的声音,却不知他何时进来。七子 闻声也齐感惊讶, 向门口望去, 只见门边两人一人青衫一人白 衣,并肩而立,正是那晚追赶周伯通的二人。全真七子齐声低啸, 停手罢斗,站了起来。 黄药师道: “好哇,七个杂毛合力对付我的徒儿啦。锋兄,我 教训教训他们,你说是不是欺侮小辈?” 欧阳锋笑道:“他们不 敬你在先,你不显点功夫, 谅这些小辈也不知道桃花岛主的手 段。” 王处一当年曾在华山绝顶见过东邪、 西毒二人, 正要向前 见礼,黄药师身形微晃,反手就是一掌。王处一欲待格挡,哪里来 得及,拍的一声,脸颊上已吃了一记,一个踉跄,险险跌倒。丘处 机大惊,叫道: “快回原位!”但听得拍拍拍拍四声响过,谭、刘、 郝、孙四人脸上都吃了一掌。丘处机见眼前青光闪动,迎面一掌 劈来,掌影好不飘忽,不知向何处挡架才是,情急中袍袖急振,向 黄药师胸口横挥出去。 丘处机武功为七子之首,这一拂实是非同小可。黄药师过于 轻敌,竟被他袍袖拂中,胸口一疼,急忙运气护住,左手翻上,已 抓住袍袖,跟着右手直取丘处机双目。丘处机奋力回挣,袍袖断 裂,同时马钰与王处一双掌齐到。黄药师身形灵动之极,对丘处 机一击不中,早已闪到郝大通身后,抬起左腿,砰的一声,踢了 他个筋斗。 此时郭靖已将小孔让给黄蓉,她见爹爹大展神威,心中喜乐 之极, 若不是顾念郭靖之伤尚差一两个时辰, 早就鼓掌叫起好 来。 949


欧阳锋哈哈大笑,叫道:“王重阳收的好一批脓包徒弟!” 丘处机学艺以来,从未遭过如此大败,连叫:“齐占原位。” 但黄药师东闪西晃,片刻之间连下七八招杀手,各人抵挡不遑, 哪里还布得成阵势? 只听格格两声, 马钰与谭处端腰里长剑已 被他拔去折断,抛在地下。丘处机、王处一双剑齐出,连绵而上。 这全真剑法变化精微,双剑连势,威力极盛,黄药师倒也不敢轻 忽,凝神接了数招。马钰乘这空隙,占定“天枢”之位挥掌发招, 接着谭刘诸人也各占定方位。 这天罡北斗之阵一布成,情势立变,“天权”“玉衡”正面御 敌,两旁“天玑”“开阳”发掌侧击,后面“摇光”与“天璇”也转 了上来。黄药师呼呼呼呼四招,荡开四人掌力,笑道:“锋兄,王重 阳居然还留下了这一手!”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但手上与各人掌 力相接,已知情势大不相同,这七人每一招发来都具极大劲力, 远非适才七人各自为战时之可比,当下展开“落英神剑掌法”,在 阵中滴滴溜溜的乱转,身形灵动,掌影翻飞。黄蓉心道: “爹爹教 我这落英神剑掌法时,我只道五虚一实,七虚一实,虚招只求诱 敌扰敌,岂知临阵之际,这五虚七虚也均可变为实招。” 这一番酣斗,比之七子合战梅超风又自不同,不但黄蓉看得 喘不过气来,连欧阳锋如此武功,也自心惊。梅超风在旁听着激 斗的风声,又是欢喜,又是惶愧。 忽听“啊”的一声,接着砰的一响,原来尹志平看着八人相 斗,渐渐头昏目眩,天旋地转,不知有多少个黄药师在奔驰来去, 眼前一黑,仰天摔倒,竟自晕了过去。 全真七子牢牢占定方位, 奋力抵挡, 知道只消一人微有疏 神,七子今日无一能保性命,全真派就此覆灭。黄药师心中却也 是暗暗叫苦, 刚才一上来若是立下杀招, 随手便杀了对方一二 人,天罡北斗阵再也布不成功,只因先前手下留情,此时却求胜 950


不得,欲罢不能。双方都是骑虎难下,不得各出全力周旋。黄药师 在大半个时辰之中连变十三般奇门武功,始终只能打成平手,直 斗到晨鸡齐唱,阳光入屋,八人兀自未分胜负。 此时郭靖七昼夜功行已满,隔室虽然打得天翻地覆,他却心 静神闲,闭目内视,将体内一团热烘烘的内息运至尾闾,然后从 尾闾升至肾关,从夹脊、双关升至天柱、玉枕,最后升到了顶心 的泥丸宫,稍停片刻,舌抵上颚,内息从正面下降,自神庭下降鹊 桥、重楼,再落至黄庭、气穴,缓缓降至丹田。 黄蓉见他脸色红润,神光灿然,心中甚喜,再凑眼到小孔中 瞧时,不觉吃了一惊。只见父亲缓步而行,脚下踏着八卦方位,一 掌掌的慢慢发出。她知这是爹爹轻易决不肯用的最上乘武功,到 了此时已是胜负即判、 生死立决的关头。 全真七子也是全力施 为,互相吆喝招呼,七人头上冒出腾腾热气,身上道袍尽被大汗 浸透,迥非合战梅超风时那么安闲。 欧阳锋袖手旁观,眼见七子的天罡北斗阵极为了得,只盼黄 药师耗动真气, 身受重伤, 那么二次华山论剑时就少了一个强 敌,哪知黄药师武功层出不穷,七子虽然不致落败,但要取胜却 也着实不易,心想: “黄老邪当真了得!” 但见双方招数越来越 慢,情势越是险恶,不到一盏茶时分,这场恶战就要终结。只见黄 药师向孙不二、谭处端分发两掌,孙谭二人举手招架,刘处玄、马 钰发招相助,欧阳锋长啸一声,叫道: “药兄,我来助你。”蹲下身 子,猛地向谭处端身后双掌推出。 谭处端正自全力与黄药师拚斗 , 突觉身后一股排山倒海般 的力道撞来,猛迅无伦,不但同门不及相救,自己也无法闪避,砰 的一声,俯身跌倒。 黄药师怒喝:“谁要你来插手?” 见丘处机、王处一双剑齐 到,拂袖挡开,右掌却与马钰、郝大通二人掌力抵上了。 951


欧阳锋笑道: “那我就助他们! ” 双掌倏向黄药师背后推 出。他下手攻击谭处端只用了三成力,现下这一推却是他毕生功 力之所聚,乘着黄药师力敌四子、分手不暇之际,一举就要将他 毙于掌下。他已算定先将七子打死了一人,再行算计黄药师,那 么天罡北斗阵已破,七子纵使翻脸寻仇,他也毫不畏惧。 这一下毒招变起俄顷,黄药师功夫再高,也不能前挡四子, 后敌西毒,暗叫:“我命休矣!”只得气凝后背,拚着身后重伤, 硬接他蛤蟆功的这一击。欧阳锋这一推劲力极大,去势却慢,眼 见狡计得逞,正自暗喜。忽然黑影晃动,一人从旁飞起,扑在黄药 师的背上,大叫一声,代接了这一击。 黄药师与马钰等同时收招,分别跃开,但见舍命护师的原来 是梅超风。黄药师回过头来,冷笑道: “老毒物好毒,果然名不虚 传!” 欧阳锋这一击误中旁人,心中连叫: “可惜!”知道黄药师 与全真六道联手,自己性命难保,哈哈一声长笑,飞步出门。 马钰俯身抱起谭处端,触手大惊,但见他上身歪歪斜斜,脑 袋旁垂。原来欧阳锋这一招将他前后肋骨和脊骨都打折了。马钰 见师弟命在顷刻,不由得泪如雨下。丘处机仗剑追出,远远只听 欧阳锋叫道:“黄老邪,我助你破了王重阳的阵法, 又替你除去 桃花岛的叛师孽徒,余下的六个杂毛你独自对付得了,咱们再见 啦!” 黄药师哼了一声, 他知欧阳锋临去之际再施毒招, 出言挑 拨,把杀死谭处端的罪孽全放在他的身上,好叫全真派对他怀怨 寻仇。 他明知这是欧阳锋的离间毒计, 却也不愿向全真诸子解 释,慢慢扶起梅超风,见她喷得满地鲜血,眼见是不活的了。 丘处机追出数十丈,欧阳锋已奔得不知去向。马钰怕他单身 追敌又遭毒手,大叫:“丘师弟回来。”丘处机眼中如欲喷火,大 952


踏步回来,戟指黄药师骂道: “我全真派跟你有何怨何仇?你这 邪魔恶鬼,先害死我们周师叔,又害死我们谭师哥,所为何来?” 黄药师一怔,道:“周伯通?是我害死他了?”丘处机道:“你还 不认么?” 黄药师与周伯通、欧阳锋三人比赛脚力,奔驰数百里,兀自 难分上下,原本是要分出胜负方始罢手,岂知奔跑中间,周伯通 忽地想起将洪七公一人留在深宫之中,他武功已失,若是被人发 觉,立时有性命之忧,忙道: “老顽童有事,不比啦,不比啦!”他 说不比就不比,黄药师和欧阳锋也真奈何他不得,只好由他。黄 药师本待向他打探爱女消息,也是始终不得其便。谭处端等在后 追赶,不久就见不到三人的影子,但黄药师等却看得他们清清楚 楚。老顽童既然有事,东邪西毒二人就回牛家村来瞧个究竟,却 生出这等事来。 这时丘处机暴跳如雷、孙不二扶着谭处端的身子大哭,都要 和黄药师拚个死活。黄药师眼见误会已成,只是冷笑不语。 谭处端缓缓睁开眼来,低声道:“我要去了。”丘处机等忙围 绕在他身旁,盘膝坐下,只听谭处端吟道: “手握灵珠常奋笔,心 开天籁不吹箫。”吟罢闭目而逝。 全真六子低首祝告,祝毕,马钰抱起谭处端的尸体,丘处机、 尹志平等跟在后面,头也不回的出门而去。此时丘处机、孙不二 等均已想到谭处端既死,天罡北斗阵已破,再与黄药师动手,枉 自再送了六人性命,此仇只有待日后再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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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药师见女儿神色凄苦,却又显然是缠绵 万状、 难分难舍之情,知她对郭靖已是情根 深种,无可化解,当下叹了一口长气。黄蓉怔 怔站着,泪珠儿缓缓的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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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新盟旧约

黄药师心想不明不白的与全真七子大战一场 , 更不明不白 的结下了深仇,真是好没来由,眼见梅超风呼吸渐微,想起数十 年来的恩怨,心中甚是伤感,忍不住流下泪来。 梅超风嘴角边微微一笑,运出最后功力,喀的一声,用右手 将左腕折断了,右手接着在石础上猛力击落,登时手骨碎断。黄 药师一怔,梅超风道: “恩师,您在归云庄上叫弟子做三件事,头 两件事弟子是来不及做了。” 黄药师记起曾叫她找回《九阴真经》、 寻访曲灵风和另外两 名弟子的下落,最后一件事是叫她交回偷学的《九阴真经》上武 功。 她断腕碎手, 那是在临死之际自弃九阴白骨爪和摧心掌功 夫, 含泪说道:“好!好!余下那两件事也算不了甚么。我再收 你为桃花岛的弟子罢。”梅超风背叛师门,实是终身大恨,临死竟 然能得恩师原宥,不禁大喜,勉力爬起身来,重行拜师之礼,磕到 第三个头,身子僵硬,再也不动了。 黄蓉在隔室见着这些惊心动魄之事连续出现 , 只盼父亲多 留片刻,郭靖丹田之气凝聚,立时可出来和他相见,却见父亲已 俯身将梅超风尸身抱起。 忽听门外一声马嘶,正是郭靖那匹小红马的声音。又听傻姑 的声音道: “这里就是牛家村啊。我怎么知道有没有人姓郭?你 是姓郭么?”又一个人道: “就这么几户人家,难道村里的人你 957


都认不全?”听他口音极不耐烦,说着推门进来。 黄药师在门后一张,脸色忽变,进门来的正是他踏破铁鞋无 觅处的江南六怪。原来他们去桃花岛赴约,东转西绕,始终找不 到道路进入黄药师的居室,后来遇见岛上哑仆,才知他已离岛。 六怪见小红马在林中乱闯,就将它牵了,来牛家村寻找郭靖。 六怪刚踏进门,飞天蝙蝠柯镇恶耳朵极灵,立即听到门后有 呼吸之声,叫道:“有人!”六怪都转过身来。朱聪等五人只见黄 药师手中抱着梅超风的尸体,拦在门口,显是防他们逃逸,心中 都是大震。朱聪道: “黄岛主别来无恙!我们六兄弟遵嘱赴桃花 岛拜会,适逢岛主有事他往,今日在此邂逅相遇,幸何如之。”说 着躬身长揖。 黄药师本来就要杀死六怪, 此时一望梅超风惨白的脸, 更 想:“六怪是她死仇,今日虽她先死, 但我仍要让她亲手杀尽六 怪,若她地下有知,也必欢喜。”右手抱着尸身,左手举起她皮连 骨断的手腕,身影略晃,欺到韩宝驹身边,以梅超风的手掌向他 右臂打去。韩宝驹惊觉欲避,却哪里来得及,拍的一声,右臂已然 中掌。黄药师的武功透过死人手掌发出,劲力奇重,韩宝驹右臂 虽然未断,但也已半身酸麻,动弹不得。 六怪见他一语不发,一上来就下杀手,而且以梅超风的尸身 作为武器,更是怪异无伦,六人齐声呼啸,各出兵刃。黄药师高举 梅超风尸体,浑不理会六怪的兵刃,直扑过去。韩小莹首当其冲, 见梅超风死后双目仍是圆睁,长发披肩,口边满是鲜血,形容可 怖之极,右掌高举,向自己头顶猛拍下来,登时便吓得手足酸软, 浑忘了闪避招架。南希仁挥动扁担,全金发飞出秤锤,齐向梅超 风臂上打去。黄药师缩回尸体右臂,左臂甩出,正击在韩小莹腰 里,只疼得她直蹲下去。韩宝驹斜步侧身,金龙鞭着地卷出。黄药 师左足踏上,落点又快又准,刚好踩住鞭梢。韩宝驹用力回抽,哪 958


里有分毫动弹?瞬息之间,梅超风的手爪已抓到面前。韩宝驹大 骇,撤鞭后仰,就地滚开,只感脸上热辣辣的甚是疼痛,伸手一 摸,只见满掌鲜血,原来已被抓了五条爪印,幸亏梅超风已死,不 能施展九阴白骨爪手段,手爪上剧毒也已因气绝而散,否则这一 下已将他立毙爪底。 只交手数合,六怪登时险象环生,若不是黄药师要使梅超风 死后亲手杀人报仇,定要以她手脚歼敌,六怪早已死伤殆尽,饶 是如此, 在桃花岛主神出鬼没的招数之下, 六人都已命在呼吸 之间。 郭靖在隔室听得朱聪与黄药师招呼,心中大喜,其后听得七 人动手,六位恩师气喘呼喝,奋力抵御,情势危急异常,自己丹田 之气尚未稳住,但六位师父养育之恩与父母无异,岂能袖手?当 下闭气凝息,发掌推出,砰的一声,将内外密门打得粉碎。 黄蓉大惊, 眼见他功行未曾圆满, 尚差最后关头的数刻功 夫,竟在这当口用劲发掌,只怕伤了性命,忙叫: “靖哥哥,别动 手。”郭靖一掌出手,只感丹田之气向上疾冲,热火攻心,急忙闭 气收束,将内息重又逼回丹田。 黄药师与六怪见橱门突然碎裂,现出郭、黄二人,也是一惊 非小,各自跃开。 黄药师乍见爱女,惊喜交集,恍在梦中,伸手揉了揉眼睛,叫 道: “蓉儿,蓉儿,当真是你?”黄蓉一掌仍与郭靖手掌相接,微 笑点头,却不言语。黄药师见到两人神情,已知究竟,独生爱女竟 尚健在,这一下喜出望外,别的甚么都置之脑后,当下将梅超风 尸身放在凳上,走到碗橱旁,盘膝坐下,隔着橱门伸出左掌和郭 靖另一只手掌抵住。 郭靖体内几股热气翻翻滚滚, 本已难受异常, 只这片刻之 间,已数次要跃起大叫大嚷以舒郁闷,但和黄药师的手掌相接, 959


一股强劲之极的内力传到,登时逐渐宁定。黄药师的内功何等深 厚,右手在他周身要穴推拿抚摸,只一顿饭功夫,郭靖气定神闲, 内息周流,七日七夜的修练大功告成,跃出橱门,向黄药师拜倒, 随即过去叩见六位师父。 这边郭靖向师父叙说别来情形,那边黄药师牵着爱女之手, 听她咭咭咯咯、又说又笑的讲述。六怪初时听郭靖说话,但郭靖 说话迟钝,词不达意,黄蓉不唯语音清脆,言辞华瞻,而描绘到惊 险之处,更是有声有色,精彩百出,六怪情不自禁一个个都过去 倾听。郭靖也就住口,从说话人变成了听话人。这一席话黄蓉足 足说了大半个时辰,她神采飞扬,妙语如珠,人人听得悠然神往, 如饮醇醪。 黄药师听得爱女居然做了丐帮帮主,直是匪夷所思,说道: “洪七兄这一招希奇古怪,大有邪气。莫非他北丐想抢我外号,改 称‘北邪’?” 只听黄蓉直说到黄药师与六怪动手,笑道: “好啦,以后的事 不用我说啦。”黄药师道: “我要去杀欧阳锋、灵智和尚、裘千 仞、杨康四个恶贼,孩子,你随我瞧热闹去罢。”他口中说的是要 杀人,但瞧着爱女,心中喜欢,脸上满是笑意。他向六怪望了一 眼,心中颇有歉意,但明知理亏,却也不肯向人低头认错,只道: “总算运气还不太坏,没教我误伤好人。”黄蓉本来恼恨六怪逼迫 郭靖不得与自己成婚,但此时穆念慈与杨康已有婚姻之约,于此 事便已释然,笑道:“爹爹,你向这几位师父陪个不是罢。” 黄药师哼了一声,岔开话题,道: “我要找西毒去,靖儿,你 也去罢。” 他本来于郭靖的鲁钝木讷深感不喜, 心想我黄药师聪明绝 顶,却以如此的笨蛋作女婿,岂不让武林中人笑歪了嘴巴,好容 易答允了婚事,偏偏周伯通又不分轻重的胡开玩笑,说郭靖盗了 960


梅超风的《九阴真经》。他信以为真,任由郭靖乘坐胶船出海,直 欲置之于死; 后来误信灵智上人捏造的黄蓉死讯, 终于重见爱 女,狂喜之下,也就不再追究旧事,强要女儿与意中人分开,更得 女儿说明原来是周伯通大开玩笑, 自己释然于怀; 再见梅超风 至死不忘师恩,而下场却又如此惨酷, 心想:“超风与他师哥玄 风有情,若是来向我禀明,求为夫妇,我亦不至于定然不准,何必 干冒大险,逃出桃花岛去?总是我生平喜怒无常,他二人左思右 想,终究不敢开口。倘若蓉儿竟也因我性子怪僻而落得犹如超风 一般……”思之实是不寒而栗,这“靖儿”两字一叫,那便是又认 他为婿了。 黄蓉大喜,斜眼瞧郭靖时,见他浑不知这“靖儿”两字称呼中 的含义,便道:“爹,你先到皇宫去接师父出来。” 这时郭靖又将桃花岛上黄药师许婚 、 洪七公已收他为徒等 情禀告师父。柯镇恶喜道:“你竟如此造化,得拜九指神丐为师, 又蒙桃花岛主将爱女许婚,我们喜之不尽,岂有不许之理?只是 蒙古大汗……”他想到成吉思汗封他为金刀驸马,这件事中颇有 为难之处, 说了出来, 定又大惹黄药师之恼,一时却不知如何 措辞。 突然大门呀的一声推开,傻姑走了进来,拿着一只用黄皮纸 折成的猴儿,向黄蓉笑道:“妹子, 你西瓜吃完了么?老头儿叫 我拿这猢狲给你玩儿。” 黄蓉只道她发傻,不以为意,顺手将纸猴儿接过。傻姑又道: “白发老头儿叫你别生气,他一定给你找到师父。”黄蓉听她说的 显然是周伯通,看纸猴儿时,见纸上写得有字,急忙拆开,只见上 面歪歪斜斜的写道:“老叫化不见也,老顽童乖乖不得了。”黄蓉 急道:“啊哟,怎么师父会不见了?” 黄药师沉吟半晌,道: “老顽童虽然疯疯癫癫,可是功夫了 961


得,但教七公不死,他必能相救。眼下丐帮却有一件大事。”黄蓉 道: “怎么?” 黄药师道: “老叫化给你的竹棒给杨康那小子拿 了去。这小子武功虽然不高,却是个极厉害的脚色,连欧阳克这 等人物也死在他的手下。他拿到竹棒,定要兴风作浪,为祸丐帮。 咱们须得赶去夺回,否则老叫化的徒子徒孙要吃大亏。你这帮主 做来也不光彩。”丐帮有难,黄药师本来丝毫不放在心上,反而幸 灾乐祸,大可瞧瞧热闹,但爱女既作了丐帮帮主,怎能袖手? 六怪都连连点头。郭靖道: “只是他已走了多日,只怕难以 赶上。”韩宝驹道:“你的小红马在此,正好用得着。”郭靖大喜, 奔出门去作哨相呼。红马见到主人,奔腾跳跃,在他身上挨来擦 去,欢嘶不已。 黄药师道:“蓉儿,你与靖儿赶去夺竹棒,这红马脚程极快, 谅来追得上。”说到这里,见傻姑在一旁呆笑,神情极似自己的弟 子曲灵风, 心念一动,问道:“你可是姓曲?”傻姑摇头笑道: “我不知道。” 黄蓉道:“爹,你来瞧!”牵了他的手,走进密室之中。 黄药师见密室的间隔布置全是自己独创的格局 , 心知必是 曲灵风所为。黄蓉道: “爹,来瞧这铁箱中的东西。你若猜得到是 些甚么,算你本事大。”黄药师却不理铁箱,走到西南角墙脚边一 掀,墙上便露出一个窟窿。他伸手进去,摸出一卷纸来,当即跃出 密室。黄蓉急忙随出,走到父亲身后,瞧他手中展开的那卷纸。但 见纸上满是尘土, 边角焦黄破碎, 上面歪歪斜斜的写着几行字 迹道: “字禀桃花岛恩师黄尊前:弟子从皇宫之中,取得若干字画 器皿,欲奉恩师赏鉴,不幸遭宫中侍卫围攻,遗下一女……” 字迹写到“女”字,底下就没有字了,只余一些斑斑点点的痕 迹,隐约可瞧出是鲜血所污。黄蓉出生时桃花岛诸弟子都已被逐 962


出门,但知父亲门下个个都是极厉害的人物,此时见了曲灵风的 遗禀,不禁怃然。 黄药师这时已了然于胸,知道曲灵风无辜被逐出师门,苦心 焦虑的要重归桃花岛门下,想起自己喜爱珍宝古玩、名画法帖, 于是冒险到大内偷盗,得手数次,终于被皇宫的护卫发觉,剧斗 之后身受重伤,回家写了这通遗禀,必是受伤太重,难以卒辞,不 久大内高手追上门来,双双毕命于此。 他上次见到陆乘风时已然后悔,此时梅超风新死,见曲灵风 又用心如此,心下更是内疚,转头见到傻姑笑嘻嘻的站在身后, 想起一事,厉声问道: “你爹爹教了你打拳么?”傻姑摇摇头,奔 到门边,掩上大门,偷偷在门缝中张了张,打几路拳法,可是打来 打去,也只是那六七招不成章法的“碧波掌法”, 别的再也没有 了。黄蓉道:“爹,她是在曲师哥练功夫时自己偷看了学的。”黄 药师点头道: “嗯,我想灵风也没这般大胆,出我门后,还敢将本 门功夫传人。”说道:“蓉儿,你去攻她下盘,钩倒她。” 黄蓉笑嘻嘻的上前,说道: “傻姑,我跟你练练功夫,小心 啦!”左掌虚晃,随即连踢两腿,鸳鸯连环,快速无伦。傻姑一呆, 右胯已被黄蓉左足踢中,急忙后退,哪知黄蓉右腿早已候在她身 后,待她一步退出尚未站稳,乘势一钩,傻姑仰天摔倒。她立即 跃起,大叫:“你使奸,小妹子,咱们再来过。” 黄药师脸一沉道:“甚么小妹子, 叫姑姑!” 傻姑也不懂妹 子和姑姑的分别,顺口道: “姑姑,哈哈,姑姑!”黄蓉已然明白: “原来爹爹是要试她下盘功夫。曲师哥双腿折断,自己练武自然 练不到腿上,若是亲口授她,那么上盘、中盘、下盘的功夫都会 教到了。” 这句“姑姑”一叫,黄药师算是将傻姑收归了门下。他又问: “你干么发傻啦?”傻姑笑道: “我是傻姑。”黄药师皱眉道: “你 963


妈呢?”傻姑装个哭脸, 道:“回姥姥家啦!” 黄药师连问七八 句,都是不得要领,叹了一口气,只索罢了,心想这女孩不知是生 来痴呆,还是受了重大刺激惊傻,除非曲灵风复生,否则世上是 无人知晓的了。 众人当下将梅超风在后园葬了。黄药师瞧着一座新坟,百感 交集,隔了半晌,凄然道: “蓉儿, 咱们瞧瞧你曲师哥的宝贝 去!”父女俩又走进密室。 黄药师望着曲灵风的骸骨,呆了半天,垂下泪来,说道: “我 门下诸弟子中,以灵风武功最强,若不是他双腿断了,便一百名 大内护卫也伤他不得。”黄蓉道:“这个自然,爹,你要亲自教傻 姑武艺么?”黄药师道:“嗯,我要教她武艺, 还要教她做诗弹 琴,教她奇门五行,你曲师哥当年想学而没学到的功夫,我要一 股脑儿的教她。”黄蓉伸了伸舌头,心想:“爹爹这番苦头可要吃 得大了。” 黄药师打开铁箱,一层层的看下去,宝物愈是珍奇,心中愈 是伤痛,待看到一轴轴的书画时,叹道: “这些物事用以怡情遣 性固然极好,玩物丧志却是不可。徽宗道君皇帝的花鸟人物画得 何等精妙,他却把一座锦绣江山拱手送给了金人。”一面说,一面 舒卷卷轴,忽然“咦”的一声,黄蓉道: “爹,甚么?”黄药师指 着一幅泼墨山水,道:“你瞧!” 只见画中是一座陡峭突兀的高山,共有五座山峰,中间一峰 尤高,笔立指天,耸入云表,下临深壑,山侧生着一排松树,松梢 积雪,树身尽皆向南弯曲,想见北风极烈。峰西独有一棵老松,却 是挺然直起,巍巍秀拔,松树下朱笔画着一个迎风舞剑的将军。 这人面目难见,但衣袂飘举,姿形脱俗。全幅画都是水墨山水,独 有此人殷红如火,更加显得卓荦不群。那画并无书款,只题着一 首诗云:“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好水好山看不足, 964


马蹄催趁月明归。” 黄蓉前数日在临安翠微亭中见过韩世忠所书的这首诗 , 认 得笔迹,叫道:“爹,这是韩世忠写的,诗是岳武穆的。”黄药师 道: “不错。只是岳武穆这首诗写的是池州翠微山,画中这座山 却形势险恶,并非翠微。这画风骨虽佳,但少了含蕴韵致,不是名 家手笔。” 黄蓉那日见郭靖在翠微亭中用手指顺着石刻抚写韩世忠书 迹,留恋不去,知他喜爱,道: “爹,这幅画给了郭靖罢。”黄药师 笑道: “女生外向,那还有甚么说的?”顺手交了给她,又在铁箱 上顺手拿起一串珍珠, 道: “这串珠儿颗颗一般儿大,当真难 得。”给女儿挂在颈中。父女相视一笑,心中均感温馨无限。黄蓉 将画卷好了,忽听空中数声雕鸣,叫得甚是峻急。 黄蓉极爱那对白雕,想起已被华筝收回,心中甚是不快,忙 奔出密室,欲再调弄一番,只见郭靖站在门外大柳树下,一头雕 儿啄住了他肩头衣服向外拉扯,另一头绕着他不住鸣叫,傻姑看 得有趣,也绕着郭靖团团而转,拍手嘻笑。 郭靖神色惊惶,说道: “蓉儿,他们有难,咱们快去相救。”黄 蓉道:“谁啊?”郭靖道:“我的义兄义妹。” 黄蓉小嘴一撇道: “我才不去呢!”郭靖一呆,不明她的心意,急道:“蓉儿别孩子 气,快去啊!”牵过红马,翻身上鞍。黄蓉道:“那么你还要我不 要?”郭靖更是摸不着头脑,道: “我怎能不要你?”左手勒着马 缰,右手伸出接她。黄蓉嫣然一笑,叫道:“爹,我们去救人,你和 六位师父也来罢。”双足在地下一登,飞身而起,左手拉着郭靖右 手,借势上了马背,坐在他的身前。 郭靖向黄药师与六位师父躬身行礼,纵马前行。双雕齐声长 鸣,在前领路。 965


小红马与主人睽别甚久,此时重逢,说不出的喜欢,抖擞精 神,奔跑得直如风驰电掣一般,双雕飞行虽速,小红马竟也追随 得上。 过不多时, 那对白雕向前面黑压压的一座树林中落了下 去。小红马不待主人指引,也直向树林奔去。 来到林外,忽听一个破钹般的声音从林中传出: “千仞兄,久 闻你铁掌老英雄的威名, 兄弟甚盼瞻仰瞻仰你的绝艺神功, 可 惜当年华山论剑,老兄未克参与。现下抛砖引玉,兄弟先用微末 功夫结果一个,再请老兄施展铁掌雄风如何?”接着听得一人高 声惨叫,林顶树梢晃动,一棵大树倒了下来,郭靖大吃一惊,下马 抢进林去。 黄蓉跟着下马,拍拍小红马的头, 说道: “快去接我爹爹 来。”回身向来处指点,小红马转身飞驰而去。黄蓉心想:“只盼 爹爹快来,否则我们又要吃老毒物的亏。”隐身树后,悄悄走进林 中。一瞧之下,不由得呆了,只见拖雷 、华筝 、哲别 、博尔朮四人分 别被绑在四棵大树之上,欧阳锋与裘千仞站在树前。另一棵倒下 的树上也缚着一人,身上衣甲鲜明,却是护送拖雷北归的那个大 宋将军,被欧阳锋这裂石断树的掌力一推,吐血满腹,垂头闭目, 早已毙命。众兵丁影踪不见,想来已被两人赶散。 裘千仞如何敢与欧阳锋比赛掌力 , 正待想说几句话来蒙混 过去,听得身后脚步声响,转身见是郭靖,不觉又惊又喜,心想正 好借西毒之手除他,只须引得他二人斗上了,自己便不用出手。 欧阳锋见郭靖中了自己蛤蟆功劲力竟然未死,也是大出意外。华 筝欢声大叫:“郭靖哥哥,你没死,好极了,好极了!” 黄蓉看了眼前情势,心下计议已定: “且当迁延时刻,待爹 爹过来。” 只听郭靖喝道: “老贼, 你们在这里干甚么? 又想害人 么?”欧阳锋有心要瞧明白裘千仞的功夫,微笑不语。 966


裘千仞喝道: “小子,见了欧阳先生还不下拜,你是活得不 耐烦了么?”郭靖在密室之中亲耳听他胡言乱道,挑拨是非,此 时又在害人,心中恨极,踏上两步,呼的一声,一招“亢龙有悔”当 胸击去。他这降龙十八掌功夫此时已非同小可,这一掌六分发, 四分收,劲道去而复回。裘千仞忙侧过身子,想闪避来势,但仍被 他掌风带到,不由自主的不向后退,反而前跌。郭靖“嘿”的一声, 左掌反手一个巴掌, 要打得他牙落舌断, 以后再不能逞口舌之 利,兴风作浪。 这一掌劲力虽强,去得却慢,但部位恰到好处,正是教裘千 仞无可闪避,眼见就要击到他的面颊,忽听黄蓉叫道:“慢着!” 郭靖左手当即变掌为抓,一把抓住裘千仞后颈,将他身子提了起 来,转头问道:“怎么?” 黄蓉生怕郭靖伤了这老儿, 欧阳锋立时就要出手, 说道: “快放手,这位老先生脸皮上的功夫甚是厉害,你这一掌打上他 脸皮,劲力反击出来,你非受内伤不可。” 郭靖不知她是出言讥 嘲,不信道:“哪有这等事?”黄蓉又道:“裘老先生吹一口气能 揭去黄牛一层皮,你还不让开?”郭靖更是不信,但知她必有用 意,于是将他身子放下,松手离颈。 裘千仞哈哈大笑,道: “还是小姑娘知道厉害,我跟你们小 娃娃无冤无仇,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做长辈的岂能以大欺小,随 便伤你。” 黄蓉笑道:“那也说得是。 老先生的功夫我仰慕得紧,今日 要领教几路高招,你可不许伤我。” 说着立个门户,左手向上一 扬,右掌虚卷,放在口边吹了几吹,笑道: “接招,我这招叫做‘大 吹法螺!’”裘千仞道: “小姑娘好大胆子,欧阳先生名满天下, 岂能容你讥笑?”黄蓉右手反撒出去,哒的一声,清清脆脆打了 他一个耳光,笑道:“这招叫做‘反打厚脸皮’!” 967


只听得林子外一人笑道: “好,顺手再来一记!” 黄蓉闻声 知道父亲已到,胆气顿壮,答应了一声,右掌果然顺拍。裘千仞急 忙低头避让,哪知她这招却是虚招,掌出即收,左掌随到。他以六 合通臂拳法横伸欲格,料不到对方仍是虚打,但见她两只小小手 掌犹如两只玉蝶,在眼前上下翻飞,一个疏忽,右颊又吃了个耳 括子。 裘千仞知道再打下去势必不可收拾,呼呼冲出两拳,将黄蓉 逼得退后两步,随即向旁跃开,叫道:“且慢!” 黄蓉笑道:“怎 么?够了吗?”裘千仞正色道: “姑娘,你身上已受内伤,快回去 密室中休养七七四十九日,不可见风,否则小命不保。”黄蓉见他 说得郑重,不免一呆,随即格格而笑,身似花枝乱颤。 此时黄药师和江南六怪都已赶到,见拖雷等被绑在树上,都 感奇怪。 欧阳锋素闻裘千仞武功极为了得,当年曾以一双铁掌,打得 威震天南的衡山派众武师死伤枕藉,衡山派就此一蹶不振,不能 再在武林中占一席地 , 怎么他今日连黄蓉这样一个小女孩儿也 打不过,难道他真的脸上也有内功,以反激之力伤了对方?不但 此事闻所未闻,看来情势也是不像,正自迟疑,一抬头,猛见黄药 师肩头斜挂蜀锦文囊,囊上用白丝线绣着一只骆驼,正是自己侄 儿之物,不由得心中一凛。他杀了谭处端与梅超风后去而复回, 正是来接侄儿,心想: “难道黄药师竟杀了这孩子给他徒儿报 仇?”颤声问道:“我侄儿怎样啦?” 黄药师冷冷的道:“我徒儿梅超风怎样啦,你侄儿也就怎样 啦。” 欧阳锋身子冷了半截。欧阳克是他与嫂子私通而生,名是侄 儿,其实却是他亲子。他对这私生儿子爱若性命,心知黄药师及 全真诸道虽与自己结了深仇,但这些人都是江湖上成名的豪杰, 968


欧阳克双腿动弹不得,他们决不致和他为难,只待这些人一散, 就去接他赴清静之地养伤,哪知竟已遭了毒手。 黄药师见他站在当地,双目直视,立时就要暴起动手,知道 这一发难,直是排山倒海,势不可当,心中暗暗戒备。欧阳锋嘶声 道:“是谁杀的?是你门下还是全真门下?” 他知黄药师身分甚 高,决不会亲手去杀一个双足断折之人,必是命旁人下手。他声 音本极难听,这时更是铿铿刺耳。 黄药师冷冷的道:“这小子学 过全真派武功,也学过桃花岛的一些功夫,跟你是老相识。你去 找他罢。” 黄药师说的本是杨康, 但欧阳锋念头一转, 却立时想到郭 靖。他心中悲愤之极,向郭靖恶狠狠的瞪视片刻,随即转头问黄 药师道:“你拿着我侄儿的文囊干什么?”黄药师道: “桃花岛 的总图在他身边,我总得取回啊。累得他入土之后再见天日,那 倒有些儿抱憾。”欧阳锋道: “好说,好说。”自知与黄药师非拆到 一二千招后难分胜负,而且也未必自己能占上风,好在《九阴真 经》已然得手,报仇之事倒也不是急在一朝,但若裘千仞能打倒 江南六怪与郭靖、黄蓉,然后来相助自己,那么二人联手,当场就 可要了黄药师的性命。在这惊闻亲子被杀噩耗之际,他仍能冷静 审察敌我情势,算来赢面甚高,便不肯错过了良机,回头向裘千 仞道:“千仞兄,你宰这八人,我来对付黄老邪。” 裘千仞将大蒲扇轻挥几挥,笑道: “那也好,我宰了八人,再 来助你。”欧阳锋道:“正是。” 说了这两个字后,双目盯住黄药 师,慢慢蹲下身子。黄药师两足不丁不八,踏着东方乙木之位,两 人立时要以上乘武功,决强弱,判生死。 黄蓉笑道:“你先宰我罢。” 裘千仞摇头道:“小姑娘活泼可 爱,我实有点儿下不了手,啊哟,糟糕,糟糕,这会儿当真不凑 巧!”说着双手捧住肚子弯下了腰。黄蓉奇道:“怎么?”裘千仞 969


苦着脸道:“你等一回儿,我忽然肚子痛,要出恭!”黄蓉啐了一 口,一时不知如何接口。裘千仞又是“啊哟”一声,愁眉苦脸,双手 捏着裤子,向旁跑去,脚步蹒跚,瞧情形是突然肚痛,一个忍不 住,倒是拉了一裤子的屎。黄蓉一呆,心知他八成是假,可是却也 怕他当真腹泻,眼睁睁的让他跑开,不敢拦阻。 朱聪从衣囊内取出一张草纸, 飞步赶上, 在他肩头一拍, 笑道:“给你草纸。” 裘千仞道:“多谢。” 走到树边草丛中蹲下 身子。 黄蓉拣起一块石子向他后心掷去,叫道:“走远些!”石子刚 要打到他背心,裘千仞回手接住, 笑道:“姑娘怕臭罢?我走得 远些就是。你们八个人等着我,可不许乘机溜走。” 说着提了裤 子,又远远走出十余丈,在一排矮树丛后蹲下身来。 黄蓉道: “二师父,这老贼要逃。”朱聪点头道: “这老贼脸 皮虽厚,脚底下却慢,只怕逃不了。这两样物事给你玩罢。”黄蓉 见他手中拿了一柄利剑,还有一只铁铸的手掌,知道是他适才在 裘千仞肩上一拍之时从这老儿怀里扒来的 。 她在密室中曾见裘 千仞向全真七子玩利剑入腹的勾当,当时明知是假,却猜想不透 其中机关,这时见了那三截能够伸缩环套的剑刃,直笑得打跌, 有心要扰乱欧阳锋心思,走到他面前,笑道: “欧阳先生,我可不 想活啦!”右手一扬,猛将利剑插入腹中。 黄药师和欧阳锋正蓄势待发,见她如此都吃了一惊。黄蓉随 即举起剑刃,将三截剑锋套进拉出的把玩,笑着将裘千仞的把戏 对父亲说了。 欧阳锋心道: “难道这老儿真是浪得虚名,一辈子欺世盗 名?”黄药师见他慢慢站直身子,已猜中他心思,从女儿手中接 过那铁铸的手掌,见掌心刻着一个“裘”字,掌背刻着一片水纹, 心想: “这是湘中铁掌帮帮主裘千仞的令牌。二十年前这令牌在 970


江湖上真有莫大的威势,不论是谁拿在手中,东至九江,西至成 都,任凭通行无阻,黑白两道,见之尽皆凛遵,近年来久已不闻铁 掌帮的名头,也不知是散了还是怎的,岂难道这令牌的主人,竟 是一个大言无耻的糟老头儿么?”心下沉吟,将铁掌还给女儿。 欧阳锋见了铁掌,侧目凝视,脸上也大有诧异之色。 黄蓉笑道: “这铁手掌倒好玩,我要了他的,骗人的家伙却 用不着。”举起那三截铁剑叫道:“接着!” 扬手欲掷,但见与裘 千仞相距甚远,自己手劲不够,定然掷不到,交给父亲,笑道: “爹,你扔给他!” 黄药师起了疑心,正要再试试裘千仞到底是否有真功夫,举 起左掌,将那铁剑平放掌上,剑尖向外,右手中指往剑柄上弹去, 铮的一声轻响,铁剑激射而出,比强弓所发的硬弩还要劲急。黄 蓉与郭靖拍手叫好。 欧阳锋暗暗心惊: “好厉害的弹指神通功 夫!” 众人轰叫声中,那剑直向裘千仞后心飞去,眼见剑尖离他背 脊仅余数尺,他仍是蹲在地下不动,瞬眼之间,那剑已插入他的 背心。这剑虽然并不锋利,但黄药师何等功力,这一弹之下,三截 剑直没至柄,别说是铁剑,纵然是木刀竹刃,这老儿不死也是重 伤。 郭靖飞步过去察看, 忽然大叫:“啊哟!” 提起地下一件黄 葛短衣,在空中连连挥动,叫道:“老儿早就溜啦。” 原来裘千仞脱下短衣,罩在一株矮树之上,他与众人相距既 远,又有草木掩映,这金蝉脱壳之计竟然得售,黄药师、欧阳锋适 才凝视对敌,目不旁视,朱聪等也都注视着二人,竟然被裘千仞 瞒过。东邪西毒对望一眼,忍不住同时哈哈大笑。 欧阳锋知道黄药师心思机敏,不似洪七公之坦率,向他暗算 不易成功,但见他笑得舒畅,毫不戒备,有此可乘之机,如何不下 971


毒手?只听得犹似金铁交鸣,铿铿三声,他笑声忽止,斗然间快 似闪电般向黄药师一揖到地。黄药师仍是仰天长笑,左掌一立, 右手钩握,抱拳还礼,两人身子都是微微一晃。欧阳锋一击不中, 身形不动,猛地倒退三步,叫道: “黄老邪,咱哥儿俩后会有期。” 长袖一振,衣袂飘起,转身欲走。 黄药师脸色微变,左掌推出,挡在女儿身前。郭靖也已瞧出 西毒这一转身之间暗施阴狠功夫,以劈空掌之类手法袭击黄蓉。 他见机出招均不如黄药师之快,眼见危险,已不及相救,大喝一 声,双拳向西毒胸口直捶过去,要逼他还掌自解,袭击黄蓉这一 招劲力就不致使足了。 欧阳锋的去劲被黄药师一挡,立时乘势收回,反打郭靖。这 一招除了他本身原劲, 还借着黄药师那一挡之力, 更加非同小 可。郭靖哪敢硬接,危急中就地滚开,跃起身来,已惊得脸色惨 白。欧阳锋骂道: “好小子,数日不见,功夫又有进境了。”须知他 刚才这招反打,借用敌劲伤人,变化莫测,竟被郭靖躲开,却也大 出他意料之外。 江南六怪见双方动上了手,围成半圈,拦在欧阳锋的身后。 欧阳锋毫不理会,大踏步向前直闯。全金发和韩小莹不敢阻挡, 向旁让开,眼睁睁瞧着他出林而去。 黄药师若要在此时为梅超风报仇,集靖、蓉与六怪之力,自 可围歼西毒,但他生性高傲,不愿被人说一声以众暴寡,宁可将 来单独再去找他,当下望着欧阳锋的背影,只是冷笑。 郭靖与全金发等将华筝、拖雷、哲别、博尔朮的绑缚解去。 华筝等见郭靖未死,早已喜出望外,大骂杨康造谣骗人。拖雷道: “那姓杨的说有事须得赶去岳州,我只道他是好人,白白送了他 三匹骏马。” 972


原来拖雷、华筝等听说郭靖惨亡,心中悲伤,听杨康口口声 声说要为义兄报仇,与他言谈甚是投机。那晚在临安之北一个小 镇客店中共宿,杨康便欲去刺死拖雷,哪知胖瘦二丐见他拿着帮 主法杖,对他保护周至,在窗外轮流守夜。杨康数次欲待动手,却 不是见到胖丐,就是瘦丐,拿着兵刃在院子中来回巡视。他候了 一夜,始终不得其便,只索罢了,次日向拖雷骗了三匹良马,与二 丐连骑西去。 拖雷等自不知他们昨夜里险些死于非命,正要北上,却见那 对白雕回头南飞,候了半日也不见回来,拖雷知道白雕灵异,南 去必有缘由,好在北归并不急急,于是在店中等了两日。到第三 日上,双雕忽地飞回,对着华筝不住鸣叫,拖雷等一行由双雕带 路,重行南回,不巧在树林中遇见了裘千仞和欧阳锋二人。 裘千仞奉了大金国使命,要挑拨江南豪杰互相火併,以便金 兵南下,正在树林中向欧阳锋胡说八道,眼见拖雷是蒙古使者, 立时就与欧阳锋一齐动手。哲别等纵然神勇,但哪里是西毒的敌 手?双雕南飞本来是发现小红马的踪迹, 哪知反将主人导入祸 地,若非及时又将郭靖、黄蓉引来,拖雷、华筝这一行人就此不 明不白的丧生于林中了。 这番情由有的是华筝所知,有的她也莫名其妙,她拉着郭靖 的手, 只是咭咭咯咯的说个不已。 黄蓉看她与郭靖神情如此亲 密,心中已有三分不喜,而她满口蒙古话,自己一句也不懂,更 是大不耐烦。 黄药师见女儿神色有异,问道:“蓉儿,这番邦女子是谁?” 黄蓉黯然道:“是靖哥哥没过门的妻子。”一听得此言,黄药师几 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追问一句:“甚么?”黄蓉低头道:“爹, 你去问他自己。” 朱聪在旁,早知事情不妙,忙上前将郭靖在蒙古早已与华筝 973


定亲等情委婉的说了。 黄药师怒不可抑,侧目向郭靖斜睨,冷冷的道: “原来他到 桃花岛来求亲之前,已先在蒙古定下了亲事?”朱聪道: “咱们总 得想个……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黄药师厉声道: “蓉儿,爹 要做一件事,你可不能阻拦。”黄蓉颤声道:“爹,甚么啊?”黄 药师道: “臭小子,贱女人,两个一起宰了!我父女俩焉能任人欺 辱?”黄蓉抢上一步,拉住父亲右手,道: “爹,靖哥哥说他真心 喜欢我,从来就没把这番邦女子放在心上。” 黄药师哼了一声, 道:“那也罢了!”喝道:“喂,小子,那么你把这番邦女子杀了, 表明自己心迹。” 郭靖一生之中从未遇过如此为难之事,他心思本就迟钝,这 时听了黄药师之言,茫然失措,呆呆的站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 黄药师冷冷的道:“你先已定了亲,却又来向我求婚,这话怎生 说?” 江南六怪见他脸色铁青,知道他反掌之间,郭靖立时有杀身 大祸,各自暗暗戒备,只是功夫相差太远,当真动起手来实是无 济于事。 郭靖本就不会打诳,听了这句问话, 老老实实的答道:“我 只盼一生和蓉儿厮守,若是没了蓉儿,我定然活不成。”黄药师脸 色稍和,道: “好,你不杀这女子也成,只是从今以后,不许你再 和她相见。” 郭靖沉吟未答,黄蓉道: “你一定得和她见面,是不是?”郭 靖道: “我向来当她亲妹子一般,若不见面,有时我也会记挂她 的。”黄蓉嫣然笑道:“你爱见谁就见谁,我可不在乎。我信得过 你也不会当真爱她。” 黄药师道: “好罢!我在这里,这番邦女子的兄长在这里, 你的六位师父也在这里。 你明明白白的说一声: 你要娶的是我 974


女儿,不是这番邦女子!”他如此一再迁就,实是大违本性,只是 瞧在爱女面上,极力克制忍耐。 郭靖低头沉思 , 瞥眼同时见到腰间所插成吉思汗所赐金刀 和丘处机所赠的匕首,心想: “若依爹爹遗命,我和杨康该是生 死不渝的好兄弟,可是他为人如此,这结义之情如何可保?又依 杨铁心叔父遗命,我该娶穆家妹子为妻,这自然不行。可见尊长 为我规定之事,未必定须遵行。我和华筝妹子的婚事,是成吉思 汗所定, 岂难道为了旁人的几句话, 我就得和蓉儿生生分离 么?”想到此处,心意已决,抬起头来。 此时拖雷已向朱聪问明了黄药师与郭靖对答的言语 , 见郭 靖踌躇沉思,好生为难,知他对自己妹子实无情意,满腔忿怒,从 箭壶中抽出一枝狼牙雕翎,双手持定,朗声说道: “郭靖安答,男 子汉纵横天下,行事一言而决!你既对我妹子无情,成吉思汗的 英雄儿女岂能向你求恳? 你我兄弟之义,请从此绝! 幼时你曾 舍命助我,又救过爹爹和我的性命,咱们恩怨分明,你母亲在北, 我自当好生奉养。你若要迎她南来,我也派人护送,决不致有半 点欠缺。大丈夫言出如山,你放心好了。”说罢拍的一声,将一枝 长箭折为两截,投在马前。 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郭靖心中一凛,登时想起幼时与他在 大漠上所干的种种豪事,心道: “他说得是:大丈夫言出如山。 华筝妹子这头亲事是我亲口答允,言而无信,何以为人?纵然黄 岛主今日要杀我,蓉儿恨我一世,那也顾不得了。” 当下昂然说 道: “黄岛主,六位恩师,拖雷安答和哲别、博尔朮两位师父,郭 靖并非无信无义之辈,我须得和华筝妹子结亲。” 他这话用汉语和蒙古语分别说了一遍 , 无一人不是大出意 料之外。拖雷与华筝等是又惊又喜,江南六怪暗赞徒儿是个硬骨 头的好汉子,黄药师侧目冷笑。 975


黄蓉伤心欲绝,隔了半晌,走上几步,细细打量华筝,见她身 子健壮,剑眉大眼,满脸英气,不由得叹了口长气,道: “靖哥哥, 我懂啦,她和你是一路人。你们俩是大漠上的一对白雕,我只是 江南柳枝底下的一只燕儿罢啦。” 郭靖走上几步,握住她双手,说道: “蓉儿,我不知道你说得 对不对,我心中却只有你,你是明白的。不管旁人说该是不该,就 算把我身子烧成了飞灰,我心中仍是只有你。” 黄蓉眼中含泪, 道:“那么为甚么你说要娶她?”郭靖道:“我是个蠢人,甚么事 理都不明白。我只知道答允过的话,决不能反悔。可是我也不打 诳,不管怎样,我心中只有你。” 黄蓉心中迷茫,又是喜欢,又是难过,隔了一会,淡淡一笑, 道: “靖哥哥,早知如此,咱们在那明霞岛上不回来了,岂不是 好?” 黄药师忽地长眉一竖,喝道:“这个容易。”袍袖一扬,挥掌 向华筝劈去。 黄蓉素知老父心意,见他眼露冷光,已知起了杀机,在他手 掌拍出之前,抢着拦在头里。黄药师怕伤了爱女,掌势稍缓,黄蓉 已拉住华筝手臂,将她扯下马来。只听呼的一声,黄药师这掌打 在马鞍上。最初一瞬之间,那马并无异状,但渐渐垂下头来,四腿 弯曲,缩成一团,瘫在地上,竟自死了。这是蒙古名种健马,虽 不及汗血宝马神骏,却也是匹筋骨健壮、身高膘肥的良驹,黄药师 一举手就将之毙于掌下,武功之高,实所罕见。拖雷与华筝等都 是心中怦怦乱跳,心想这一掌若是打到华筝身上,那还有命么? 黄药师想不到女儿竟会出手相救华筝, 楞了一楞, 随即会 意,知道若是自己将这番邦女子杀了,郭靖必与女儿翻脸成仇。 哼,翻脸就翻脸,难道还怕了这小子不成?但一望女儿,但见她 神色凄苦,却又显然是缠绵万状、难分难舍之情,心中不禁一寒, 976


这正是他妻子临死之时脸上的模样。黄蓉与亡母容貌本极相似, 这副情状当时曾使黄药师如痴如狂,虽然时隔十五年,每日仍是 如在目前,现下斗然间在女儿脸上出现,知她对郭靖已是情根深 种,爱之入骨,心想这正是她父母天生任性痴情的性儿,无可化 解,当下叹了一口长气,吟道: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 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黄蓉怔怔站着,泪珠儿缓缓的流了下来。 韩宝驹一拉朱聪的衣襟,低声道:“他唱些甚么?” 朱聪也 低声道:“这是汉朝一个姓贾的人做的文章, 说人与万物在这世 上,就如放在一只大炉子中被熬炼那么苦恼。”韩宝驹啐道:“他 练到那么大的本事,还有甚么苦恼?”朱聪摇头不答。 黄药师柔声道: “蓉儿,咱们回去罢,以后永远也不见这小 子啦。”黄蓉道: “不,爹,我还得到岳州去,师父叫我去做丐帮的 帮主呢。”黄药师微微一笑,道: “做叫化的头儿,啰唆得紧,也没 有甚么好玩。”黄蓉道:“我答允了师父做的。”黄药师叹道:“那 就做几天试试,若是嫌脏,那就立即传给别个罢。你以后还见这小 子不见?” 黄蓉向郭靖望了一眼,见他凝视着自己,目光爱怜横溢,深 情无限,回头向父亲道: “爹,他要娶别人,那我也嫁别人。他心 中只有我一个,那我心中也只有他一个。”黄药师道:“哈,桃花 岛的女儿不能吃亏,那倒也不错。要是你嫁的人不许你跟他好 呢?”黄蓉道:“哼,谁敢拦我?我是你的女儿啊。”黄药师道: “傻丫头,爹过不了几年就要死啦。”黄蓉泫然道: “爹,他这样待 我,难道我能活得久长么?” 黄药师道:“那你还跟这无情无义 的小子在一起?”黄蓉道:“我跟他多耽一天,便多一天欢喜。” 说这话时,神情已是凄惋欲绝。 父女俩这样一问一答,江南六怪虽然生性怪僻,却也不由听 977


得呆了。须知有宋一代,最讲究礼教之防,黄药师却是个非汤武 而薄周孔的人,行事偏要和世俗相反,才被众人送了个称号叫作 “东邪”。黄蓉自幼受父亲薰陶,心想夫妇自夫妇,情爱自情爱,小 小脑筋之中, 哪里有过甚么贞操节烈的念头? 这番惊世骇俗的 说话,旁人听来自不免挢舌难下,可是他父女俩说得最是自然不 过,宛如家常闲话一般。柯镇恶等纵然豁达,也不禁暗暗摇头。 郭靖心中难受之极,要想说几句话安慰黄蓉,可是他本就木 讷,这时更是不知说甚么好。黄药师望望女儿,又望望郭靖,仰天 一声长啸,声振林梢,山谷响应,惊起一群喜鹊,绕林而飞。黄蓉 叫道:“鹊儿鹊儿,今晚牛郎会织女,还不快造桥去!”黄药师在 地下抓起一把沙石,飞掷而出,十余只喜鹊纷纷跌落,尽数死在 地下。他转过身子,飘然而去,众人只一瞬眼间,他青袍的背影 已在林木后隐没。 拖雷不懂他们说些甚么,只知郭靖不肯背弃旧约,心中自是 欢喜,说道: “安答,盼你大事早成,北归相见。”华筝道: “这对 白雕你带在身边,你要早日回来。”郭靖点了点头,说道:“你对 我妈说,我必当手刃仇人,为爹爹报仇。”哲别、博尔朮二人也和 郭靖别过,四人连骑出林。 韩小莹问郭靖道: “你打算怎地?” 郭靖道: “我……我打 算去找洪师父。”柯镇恶点头道:“正是。黄岛主去过我们家里, 家人必定甚是记挂。我们这就要回去。你见到了洪帮主,可请他 老人家到嘉兴来养伤。”郭靖答应了,拜别六位师父,与黄蓉返回 临安。 这晚两人重入大内,在御厨周围仔细寻找,却哪里有洪七公 的影子,两人找到了几名太监来逼问,都说这几日宫中并没出现 奸细刺客。两人稍觉放心,料想洪七公武功虽失,但以他大高手 的机智阅历,必有脱身之策,此时距丐帮大会之期已近,不能再 978


有耽搁,次日清晨便即连骑西行。 此时中国之半已为金人所占,东划淮水,西以散关为界,南 宋所存者只两浙、两淮、江南东西路、荆湖南北路、西蜀四路、 福建、广东、广西共十五路而已,正是国势衰靡,版图日蹙。这一 日两人来到江南西路界内,上了一条长岭,突然间一阵凉风过去, 东边一大片乌云疾飞过来。这时正当盛夏,大雨说来就来,乌云 未到头顶,轰隆隆一个霹雳,雨点已如黄豆般洒将下来。 郭靖撑起雨伞,去遮黄蓉头顶,哪知一阵狂风扑到,将伞顶 撕了去,远远飞出,郭靖手中只剩光秃秃的一根伞柄。黄蓉哈哈 大笑,说道: “你怎么也拿起打狗棒来啦?”郭靖跟着大笑。眼见 面前一条长岭, 极目并无可以避雨之处, 郭靖除下外衫,要给 黄蓉遮雨。黄蓉笑道: “多遮得片刻,便也湿了。”郭靖道: “那么 咱们快跑。”黄蓉摇了摇头, 说道: “靖哥哥,有本书上讲到一 个故事。一日天下大雨,道上行人纷纷飞奔,只有一人却缓步行 走。旁人奇了,问他干么不快跑。那人道: ‘前面也下大雨,跑过 去还不是一般的淋湿?’”郭靖笑道:“正是。” 黄蓉心中却忽然 想起了华筝之事: “前途既已注定了是忧患伤心, 不论怎生走 法,终究避不了、躲不开,便如是咱们在长岭上遇雨一般。” 当 下两人便在大雨中缓缓行去,直到过了长岭,才见到一家农家, 进去避雨。 两人衣履尽湿,向农家借了衣服来换,黄蓉穿上一件农家老 妇的破衣,正觉有趣,忽听得隔室郭靖连珠价的叫苦,忙过去问 道:“怎么啦?” 只见他苦着脸,手中拿着黄药师给他的那幅画。原来适才大 雨之中,这幅画可教雨水毁了,黄蓉连叫:“可惜!”接过画来看 时,见纸张破损,墨迹模糊,已无法装裱修补,正欲放下,忽见韩 979


世忠所题那首诗旁,依稀多了几行字迹。凑近细看,原来这些字 写在裱画衬底的夹层纸上,若非画纸淋湿,决计不会显现,只是 雨浸纸碎,字迹已残缺难辨,但看那字迹排列情状,认得出一共 是四行字。黄蓉仔细辨认,缓缓念道: “…穆遗书,…铁掌…,中 ……峰,第二……节。”其余残损之字,却无论如何辨认不出了。 郭靖叫道:“这说的是武穆遗书!” 黄蓉道:“确然无疑。完 颜洪烈那贼子推算武穆遗书藏在宫中翠寒堂畔,可见石匣虽得, 遗书却无影踪,看来这四行字是遗书所在的重大关键……铁掌 ……中……峰……”她沉吟片刻,说道: “那日在归云庄中,曾听 陆师哥和你六位师父谈论那个骗人家伙裘千仞 , 说他是甚么铁 掌帮的帮主。又说这铁掌帮威震川湘,声势浩大,着实厉害。难道 这武穆遗书,竟会跟裘千仞有关?” 郭靖摇头道:“只要是裘千 仞搞的玩意,我就说甚么也不相信。”黄蓉微笑道:“我也不信。” 七月十四,两人来到荆湖南路境内,次日午牌不到,已到岳 州,问明了路径,牵马纵雕,径往岳阳楼而去。 上得楼来, 二人叫了酒菜, 观看洞庭湖风景,放眼浩浩荡 荡, 一碧万顷, 四周群山环列拱屹, 真是缥缈嵘峥, 巍乎大 观,比之太湖烟波又是另一番光景。观赏了一会,酒菜已到,湖 南菜肴甚辣,二人都觉口味不合,只是碗极大,筷极长,却是颇 有一番豪气。 二人吃了些少酒菜,环顾四壁题咏。郭靖默诵范仲淹所作的 岳阳楼记,看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两句时,不 禁高声读了出来。 黄蓉道:“你觉得这两句话怎样?” 郭靖默默念诵,心中思 索,不即回答。黄蓉又道: “做这篇文章的范文正公,当年威震西 夏,文才武略,可说得上并世无双。”郭靖央她将范仲淹的事迹说 了一些,听她说到他幼年家贫、父亲早死、母亲改嫁种种苦况,富 980


贵后俭朴异常,处处为百姓着想,不禁油然起敬,在饭碗中满满 斟了一碗酒,仰脖子一饮而尽,说道: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 之乐而乐,大英雄大豪杰固当如此胸怀!” 黄蓉笑道: “这样的人固然是好,可是天下忧患多安乐少, 他不是一辈子乐不成了么?我可不干。”郭靖微微一笑。 黄蓉又 道:“靖哥哥,我不理天下忧不忧、乐不乐,若是你不在我身边, 我是永远不会快乐的。”说到后来,声音低沉下去,愀然蹙眉。郭 靖知她想到了两人终身之事,无可劝慰,垂首不语。 黄蓉忽然抬起头来笑道: “算了罢,反正是这么一回子事, 范仲淹做过一首《剔银灯》词,你听人唱过么?”郭靖道: “我自 然没听过,你说给我听。”黄蓉道: “这首诗的下半段是这样: ‘人世都无百岁。少痴騃,老成尪悴,只有中间,些子少年。忍把浮 名牵系,一品与千金。问白发,如何回避?’”跟着将词意解说了 一遍。郭靖道: “他劝人别把大好时光,尽用在求名、升官、发财 上面。那也说得很是。”黄蓉低声吟道: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 泪。”郭靖望了她一眼,问道:“这也是范文正公的词么?”黄蓉 道:“是啊,大英雄大豪杰,也不是无情之人呢。” 两人对饮数杯。黄蓉望了望楼中的酒客,见东首一张方桌旁 坐着三个乞儿打扮的老者,身上补缀虽多,但均甚清洁,看模样 是丐帮中的要紧人物,是来参加今晚丐帮大会的,此外都是寻常 仕商。 只听得楼边一棵大柳树上蝉鸣不绝,黄蓉道: “这蝉儿整天 不停的大叫‘知了,知了’,却不知它知些甚么,原来虫儿中也有 大言不惭的家伙,倒教我想起了一个人,好生记挂于他。”郭靖忙 问: “谁啊!” 黄蓉笑道: “那位大吹牛皮的铁掌水上飘裘千 仞。”郭靖哈哈大笑道:“这老骗子……” 一言未毕,忽听酒楼角里有人阴阳怪气的说道: “连铁掌水 981


上飘裘老儿也不瞧在眼里,好大的口气!” 郭、黄二人向声音来 处瞧去,只见楼角边蹲着一个脸色黝黑的老丐,衣衫褴褛,望着 二人嘻嘻直笑。郭靖见是丐帮人物,当即放心,又见他神色和善, 当下拱手道: “老前辈请来共饮三杯如何?” 那老丐道: “好 啊!”便即过来。黄蓉命酒保添了一副杯筷、斟了一杯酒,笑道: “请坐,喝酒。” 那老丐道:“叫化子不配坐凳。”就在楼板上坐倒,从背上麻 袋里取出一只破碗,一双竹筷,伸出碗去,说道: “你们吃过的残 菜,倒些给我就是。”郭靖道:“这个未免太过不恭,前辈爱吃甚 么菜,我们点了叫厨上做。”那老丐道:“化子有化子的模样,若 是有名无实,装腔作势,干脆别做化子。你们肯布施就布施,不肯 嘛,我到别个地方要饭去。” 黄蓉向郭靖望了一眼,笑道:“不错,你说得是。”当下将吃 过的残菜都倒在他的破碗之中, 那老丐在麻袋中抓出些冷饭团 来,和着残菜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 黄蓉暗暗数他背上麻袋的数目,三只一叠,共有三叠,总数 是九只,再看那边桌旁的三个乞丐,每人背上也均有九只麻袋, 只是那三丐桌上罗列酒菜, 甚是丰盛。 那三丐对这老丐视若无 睹,始终对他不瞧一眼,但神色之间隐隐有不满之意。 那老丐吃得起劲,忽听楼梯脚步声响,上来数人。郭靖转头 向楼梯观看, 只见当先二人是在临安牛家村陪送杨康的胖瘦二 丐,第三人一探头,正是杨康。他猛见郭靖未死,大为惊怖,一怔 之下,立即转身下楼,在楼梯上不知说了几句甚么话,胖丐跟着 下去,瘦丐却走到三丐桌边,低声说了几句话。那三丐当即站起 身来,下楼而去。坐在地下的老丐只顾吃饭,全不理会。 黄蓉走到窗口向下观望 , 只见十多名乞丐簇拥着杨康向西 而去。杨康走出不远,回首仰视,正好与黄蓉目光相触,立即回 982


头,加快脚步去了。 那老丐吃罢饭菜,伸舌头将碗底舐得干干净净,把筷子在衣 服上抹了几抹,都放入麻袋之中。黄蓉仔细看他,见他满脸皱纹, 容色甚是愁苦,双手奇大,几有常人手掌的一倍,手背上青筋凸 起,显见是一生劳苦。郭靖站起来拱手说道: “前辈请上坐了,咱 们好说话。”老丐笑道:“我不惯在凳上坐。你们两位是洪帮主的 弟子,年纪虽轻,咱们可是平辈。我老着几岁,你们叫我一声大哥 罢。我姓鲁,名叫鲁有脚。” 郭、黄二人对眼一望, 均想: “原来他早知道了我们的来 历。”黄蓉笑道:“鲁大哥,你这名儿可有趣得紧。” 鲁有脚道: “常言道:穷人无棒被犬欺。我棒是没有,可是有一双臭脚。犬儿 若来欺我,我对准了狗头,直娘贼的就是一脚,也要叫它夹着尾 巴,落荒而逃。”黄蓉拍手笑道:“好好,狗儿若知道你名字的意 思,老远就逃啦!” 鲁有脚道:“我听黎生黎兄弟说起, 知道两位在宝应所干的 事迹,真是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长百岁。令人甚是钦佩,难怪洪 帮主这等看重。”郭靖起立逊谢。鲁有脚道:“适才听两位谈起裘 千仞与铁掌帮,对他的情状好似不甚知晓。”黄蓉道:“是啊,正 要请教。”鲁有脚道:“裘千仞是铁掌帮帮主,这铁掌帮在两湖四 川一带声势极大,帮众杀人越货,无恶不作。起先还只是勾结官 府,现下愈来愈狠,竟然拿出钱财贿赂上官,自己做起官府来啦。 更可恨的是私通金国,干那里应外合的勾当。” 黄蓉道: “裘千仞这老儿就会骗人,怎地弄到恁大声势?” 鲁有脚道: “裘千仞厉害得紧哪,姑娘可别小觑了他。” 黄蓉笑 道:“你见过他没有?”鲁有脚道:“那倒没有,听说他在深山之 中隐居,修练铁掌神功,足足有十多年没下山了。” 黄蓉笑道: “你上当啦,我见过他几次,还交过手,说到他的甚么铁掌神功, 983


哈哈……”她想到裘千仞假装腹泻逃走,只瞧着郭靖格格直笑。 鲁有脚正色道: “他们闹甚么玄虚,我虽并不知晓,可是铁 掌帮近年来好生兴旺,实是不可轻侮。” 郭靖怕他生气,忙道: “鲁大哥说得是,蓉儿就爱瞎笑。”黄蓉笑道:“我几时瞎笑啦? 啊唷,啊唷,我肚子痛。”她学着裘千仞的口气,捧着肚子。郭靖想 起当日情景,给她逗得也不禁笑了出来。 黄蓉见他也笑,却立时收起笑容,转过话题,问道: “鲁大 哥,刚才在这儿吃酒的三位和你相识么?”鲁有脚叹了口气道: “两位不是外人,可曾听洪帮主说起过,我们帮里分为净衣派、 污衣派两派么?”郭靖和黄蓉齐声道:“没听师父说过。”鲁有脚 道:“帮内分派, 原非善事,洪帮主对这事极是不喜,他老人家 费过极大的精神力气, 却始终没能叫这两派合而为一。 丐帮在 洪帮主之下,共有四个长老。”黄蓉抢着道:“这个我倒听师父说 过。”她因洪七公尚在人间,是以不愿将他命自己接任帮主之事说 出。 鲁有脚点了点头道: “我是西路长老,刚才在这儿的三位也 都是长老。”黄蓉道:“我知道啦,你是污衣派的首领,他们是净 衣派的首领。”郭靖道: “咦,你怎知道?”黄蓉道: “你瞧鲁大哥 的衣服多脏,他们的衣服多干净。鲁大哥,我说污衣派不好,身上 穿得又臭又黑,一点也不舒服。你们这一派人多洗洗衣服,两派 可就不是一样了么?”鲁有脚怒道: “你是有钱人家的小姐,自 然嫌叫化子臭。”一顿足站起身来。郭靖待要谢罪,鲁有脚却头也 不回,怒气冲冲的下楼去了。 黄蓉伸伸舌头,道: “靖哥哥,我得罪了这位鲁大哥,你别骂 我。”郭靖一笑。黄蓉道: “刚才我真担心。” 郭靖道: “担心甚 么?”黄蓉正色道: “我只担心他提起脚来,踢你一脚,你可就糟 啦。”郭靖道:“好端端的干么踢我?就算你说话得罪了他,那也 984


不用踢人啊。”黄蓉抿嘴微笑,却不言语。郭靖怔怔的出神,思之 不解。 黄蓉叹道: “你怎么不想想他名字的出典。” 郭靖大悟,叫 道:“好啊,你绕弯儿骂我是狗!” 站起身来, 伸手作势要呵她 痒,黄蓉笑着连连闪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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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年轻乞丐,各执兵刃,守在身边,黄 蓉侧过身来,发觉竟是置身在一个山峰之顶, 四下轻烟薄雾, 笼罩着万顷碧波,十余丈外 有座高台,台周坐着数百名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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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轩辕台前

两人正闹间,楼梯声响,适才随杨康下去的丐帮三老又回了 上来,走到郭黄二人桌边,行了一礼。居中那丐白白胖胖,留着一 大丛白胡子,若非身上千补百绽,宛然便是个大绅士大财主的模 样,他未言先笑,端的是满脸春风,一团和气,说道: “适才那姓 鲁的老丐暗中向两位下了毒手,我等瞧不过眼,特来相救。” 郭靖、黄蓉都吃了一惊,齐问:“甚么毒手?”那丐道:“那 老丐不肯与两位同席饮食,是不是?”黄蓉心中一凛,问道: “难 道他在我们饮食中下了毒?”那丐叹道: “也是我们帮中不幸, 出了这等奸诈之人。这老丐下毒本事高明得紧,只要手指轻轻一 弹,暗藏在指甲内的毒纷就神不知、鬼不觉的混入了酒菜。两位 中毒已深,再过个半个时辰,就无法解救了。”黄蓉不信,说道: “我两人跟他无怨无仇,他何以要下此毒手?”那丐道: “多半是 两位言语中得罪了他。急速服此解药,方可有救。”说着从怀中取 出一包药纷,分置两只酒杯之中,用酒冲了,要靖、蓉二人立即 服下。 黄蓉刚才见杨康和他们做一路,心中已自起疑,岂肯只凭他 三言两语便贸然服药? 又问:“那位姓杨的相公和我们相识,请 三位邀他来一见如何?” 那丐道:“那自然是要见的,只是那奸 徒所下之毒剧烈异常,两位速服解药,否则延误难治。”黄蓉道: “三位好意,极为感谢,且坐下共饮几杯。想当年丐帮第十一代帮 988


主在北固山独战群雄, 以一棒双掌击毙洛阳五霸,真是何等英 雄。”当日他与洪七公、郭靖同在明霞岛扎木筏之时,洪七公常跟 她说些帮中旧事, 以免她日后做了帮主, 于帮中大事却一无所 知。那第十一代帮主的英雄事迹,便是那时候听洪七公说的。 丐帮三老听她忽然说起帮主旧事,互相望了一眼,都感十分 诧异,心想凭她小小年纪,怎能知晓此事。黄蓉又道: “洪帮主降 龙十八掌天下无双无对,不知三位学到了几掌?”三丐脸上均现 惭色,那降龙十八掌却是未蒙帮主传授一掌,反不及八袋弟子黎 生倒得传授一招“神龙摆尾”。黄蓉又道:“刚才那位鲁长老虽说 擅于下毒,我瞧本事却也平常。上个月西毒欧阳锋请我喝了三杯 毒酒,那才有点儿门道。这两杯解毒酒,还是三位自己饮了罢。” 说着将两杯调有药粉的药酒推到三丐面前。三丐微微变色,知她 故意东拉西扯,不肯服药。 那财主模样的长老笑道: “姑娘既有见疑之意,我等自然不 便相强。只不过我们一番好意,却是白费了。我只点破一事,姑娘 自然信服。两位且瞧我眼光之中,有何异样?”郭靖、黄蓉一齐望 他双目,只见他一对眼睛嵌在圆鼓鼓一脸肥肉之中,只如两道细 缝,但细缝中莹然有光,眼神甚是清朗。黄蓉心想: “那有甚么异 样?左右不过似一对亮晶晶的猪眼罢啦。” 那丐又道: “两位望 着我的眼睛,千万不可分神。现在你们感到眼皮沉重,头脑发晕, 全身疲乏无力,这是中毒之象,那就闭上眼睛睡罢。” 他说话极是和悦动听,竟有一股中人欲醉之意,靖、蓉二人 果然觉得神倦眼困,全身无力。黄蓉微觉不妥,要想转头避开他 的眼光,可是一双眼睛竟似被他的目光吸住了,不由自主的凝视 着他。那丐又道: “此间面临大湖,甚是凉爽,两位就在这清风之 中酣睡一觉,睡罢,睡罢!舒服得很,乖乖的睡罢!”他越说到后 来,声音越是柔和甜美。靖、蓉二人不知不觉的哈欠连连,竟自 989


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二人迷迷糊糊中只感凉风吹拂,身有 寒意,耳中隐隐似有波涛之声,睁开眼来,但见云雾中一轮朗月 刚从东边山后升起。两人这一惊非小,适才大白日在岳阳楼头饮 酒,怎么转瞬之间便已昏黑?昏昏沉沉中待要站起,更惊觉双手 双脚均已被绳索缚住,张口欲呼,口中却被塞了麻核,只刺得口 舌生疼。黄蓉立知是着了那白胖乞丐的道儿,只是他使的是甚么 邪法,却难索解;一时之间也不去多想,斜眼见郭靖躺在自己身 边,正在用力挣扎,先宽了一大半心。 郭靖此时内力浑厚,再坚韧的绳索也是被他数崩即断,哪知 此刻他手脚运上了劲,身上绳索铮铮有声,竟然纹丝不损,原来 是以牛皮条混以钢丝绞成。郭靖欲待再加内劲,突然面上一凉, 一片冰冷的剑锋在自己脸颊上轻轻拍了两拍,转头横眼瞧去,见 是四个青年乞丐,各执兵刃守在身边,只得不再挣扎,转头去瞧 黄蓉。 黄蓉定了定神,要先摸清周遭情势,再寻脱身之计,侧过身 来,更是惊得呆了,原来竟是置身在一个小峰之顶,月光下看得 明白,四下都是湖水,轻烟薄雾,笼罩着万顷碧波,心道: “原来 我们已给擒到了洞庭湖中的君山之顶,怎地途中毫无知觉?”再 回头过来,只见十余丈外有座高台,台周密密层层的围坐着数百 名乞丐,各人寂然无声,月光尚未照到各人身上,是以初时未曾 发觉。她暗暗心喜: “啊,是了,今日七月十五,这正是丐帮大会。 待会我只须设法开口说话,传下师父号令,何愁众丐不服?” 过了良久,群丐仍是毫无动静,黄蓉心中好生不耐,只是无 法动弹,惟有苦忍,再过半个时辰,她手脚不动,已微感酸麻,只 见一盘冰轮渐渐移至中天,照亮了半边高台。 黄蓉心道:“李太 990


白诗云:‘淡扫明湖开玉镜, 丹青画出是君山。’ 他当日玩山赏 月,何等自在,今夜景自相同,我和靖哥哥却被缚在这里,真是令 人又好气又好笑!” 月光缓移,照到台边三个大字:“轩辕台”。 黄蓉想起爹爹讲述天下大江大湖的故事,曾说相传黄帝于洞庭湖 畔铸鼎,鼎成后骑龙升天,想来此台便是纪念这回事了。 只一盏茶时分, 那高台已全部浴在皓月之中, 忽听得笃笃 笃、笃笃笃三声一停的响了起来,忽缓忽急,忽高忽低,颇有韵 律,却是众丐各执一根小棒,敲击自己面前的山石。 黄蓉暗数敲击之声,待数到九九八十一下,响声戛然而止, 群丐中站起四人,月光下瞧得明白,正是鲁有脚与那净衣派的三 个长老。这丐帮四老走到轩辕台四角站定,群丐一齐站起,叉手 当胸,躬身行礼。 那白胖老丐待群丐坐定,朗声说道:“众位兄弟,天祸丐帮, 当真是天大的灾难,咱们洪帮主已在临安府归天啦!” 此言一出,群丐鸦雀无声。突然间一人张口大叫,扑倒在地。 四下里群丐捶胸顿足,号啕大哭,哀声振动林木,从湖面上远远 传了出去。 郭靖大吃一惊: “我们找寻不着师父,原来他老人家竟尔去世 了。”不禁涕泪交流,只是口中塞了麻核,哭不出声。黄蓉却想: “这胖子不是好东西,使邪法拿住我们。这人的话如何信得?他 定是造谣。” 群丐思念洪七公的恩义,个个大放悲声。鲁有脚忽然叫道: “彭长老,帮主归天,是谁亲眼见到的?”那白白胖胖的彭长老 道:“鲁长老, 帮主他老人家若是尚在人世,谁吃了豹子胆老虎 心,敢来咒他?亲眼见他老人家归天之人,就在此处。杨相公,请 您对众兄弟详细述说罢。”只见人群中站起一人,正是杨康。 他手持绿竹杖,走到高台之前,群丐登时肃静,但低泣呜咽 991


之声兀自不止。 杨康缓缓说道:“洪帮主于一个月之前,在临安 府与人比武,不幸失手给人打死。” 群丐听了此言,登时群情汹涌,纷纷嚷了起来: “仇人是谁? 快说,快说!” “帮主如此神通,怎能失手?” “必是仇人大举围 攻,咱们帮主落了个寡不敌众。”郭靖听了杨康之言,由悲转怒, 随即心下欣喜,心道: “一个月之前,师父明明与我们在一起,原 来他是在胡说八道。”黄蓉却想: “这小子是老骗子裘千仞的私 淑弟子,净学会了他那套假传死讯的臭功夫。” 杨康双手伸出,待众丐安静下来,这才说道:“害死帮主的, 是桃花岛岛主东邪黄药师,和全真派的七个贼道。” 黄药师久不 离岛,众丐十九不知他的名头,全真七子却是威名远震。这日能 来君山赴会的,在丐帮中均非泛泛之辈,自然都知七子之能,心 想不管黄药师是何等样人,全真七子联起手来,帮主纵然武功卓 绝,但一人落了单,自非其敌。当下个个悲愤异常。有的破口大 骂,有的嚷着立时要去为帮主报仇。 原来杨康当日听欧阳锋说起洪七公被他以蛤蟆功击伤 , 性 命必然难保。他又道郭靖已被自己在禁宫之中刺死,哪知忽在岳 阳楼撞见,大惊之下,指使丐帮三长老设法将两人擒住,有心予 以害死。他想此事日久必泄,黄药师、全真七子、江南六怪等必找 自己报仇。六怪武功不高,倒不如何惧怕,东邪和七子却是非同 小可,于是信口将杀害洪七公的祸端轻轻放到了他们头上,好教 丐帮倾巢而出,一举将桃花岛及全真教挑了,除了自己的大患。 群丐纷扰声中,东路简长老站起身来,说道: “众兄弟,听我 一言。”此人须眉皆白,五短身材,一开口说话,余人立时寂然无 声,显是在丐帮中大有威信。只听他说道: “眼下咱们有两件大 事。第一件是遵从帮主遗命,奉立本帮第十九代帮主。第二件是 商量着怎生给帮主报仇雪恨。”群丐轰然称是。鲁有脚却高声道: 992


“咱们先得祭奠老帮主的英灵。”在地下抓起一把湿土,随手捏成 一个泥人,当作洪七公的灵像,放在轩辕台边上,伏地大哭。群丐 尽皆大放悲声。 黄蓉心道: “我师父好端端地又没死,你们这些臭叫化哭些甚 么? 哼,你们没来由的把靖哥哥和我绑在这里, 累得你们空伤 心一场,这才叫活该呢。” 众丐号哭了一阵,简长老击掌三下,众丐逐一收泪止声。简 长老道: “本帮各路兄弟今日在岳州君山大会,本来为的是要听 洪帮主指定他老人家的继承之人,现下老帮主既已不幸归天,就 得依老帮主遗命而定。若无遗命,便由本帮四位长老共同推举。 这是本帮列祖列宗世代相传的规矩,众位弟兄,是也不是?”众 丐齐声称是。彭长老道: “杨相公,老帮主临终归天之时,有何遗 命,请你告知。” 奉立帮主是丐帮中的第一等大事,丐帮的兴衰成败,倒有一 大半决定于帮主是否有德有能。当年第十七代钱帮主昏喑懦弱, 武功虽高,但处事不当,净衣派与污衣派纷争不休,丐帮声势大 衰。直至洪七公接任帮主,强行镇压两派不许内讧,丐帮方得在 江湖上重振雄风。这些旧事此日与会群丐尽皆知晓,是以一听到 要奉立帮主,人人全神贯注,屏息无声。 杨康双手持定绿竹杖,高举过顶,朗声说道: “洪帮主受奸 人围攻,身受重伤,性命危在顷刻,在下路见不平,将他藏在舍间 地窖之中,骗过群奸,当即延请名医,悉心给洪帮主诊治,终因受 伤太重,无法挽救。”众丐听到这里,发出一片唏嘘之声。杨康停 了片刻,又道: “洪帮主临终之时,将这竹杖相授,命在下接任第 十九代帮主的重任。”此言既出,众丐无不耸动,万想不到丐帮帮 主的重任,竟会交托给如此一个公子哥儿模样之人。 杨康在临安牛家村曲傻姑店中无意取得绿竹杖 , 见胖、瘦 993


二丐竟然对己恭敬异常。他心下讶异,一路上对二丐不露半点口 风,却远兜圈子、旁敲侧击的套问竹杖来历。二丐见他竹杖在手, 便有问必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是以未到岳州,他于丐帮的 内情已知晓了十之六七,只是帮中严规不得为外人道的机密,他既 不知发问,二丐自也不提。他想丐帮声势雄大,帮主又具莫大威 权,反正洪七公已死无对证,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便乘机自认了 帮主,那就可任意驱策帮中万千兄弟。他细细盘算了几遍,觉此 计之中实无破绽,于是编了一套谎话,竟在大会中假传洪七公遗 命,意图自认帮主。 他在丐帮数百名豪杰之士面前侃侃而言,脸不稍红,语无窒 滞,明知这谎话若被揭穿,多半便被群丐当场打成肉浆,但想自 来成大事者定须干冒奇险,何况洪七公已死,绿竹杖在手,郭靖、 黄蓉又已擒获,所冒凶险其实也不如何重大,而一旦身为帮主, 却有说不尽的好处,这丐帮万千帮众,正可作为他日“富贵无极” 的踏脚石。 净衣派简、彭、梁三长老听了杨康之言,脸上均现欢容。 原来丐帮中分为净衣、污衣两派。净衣派除身穿打满补钉的 丐服之外, 平时起居与常人无异, 这些人本来都是江湖上的豪 杰,或佩服丐帮的侠义行径,或与帮中弟子交好而投入了丐帮, 其实并非真是乞丐。污衣派却是真正以行乞为生,严守戒律:不 得行使银钱购物,不得与外人共桌而食,不得与不会武功之人动 手。两派各持一端,争执不休。洪七公为示公正无私,第一年穿干 净衣服,第二年穿污秽衣服,如此逐年轮换,对净衣、污衣两派各 无偏颇。本来污衣行乞,方是丐帮的正宗本色,只是洪七公爱饮 爱食,要他尽是向人乞讨残羹冷饭充饥,却也难以办到,因此他 自己也不能严守污衣派的戒律。但在四大长老之中,他却对鲁有 脚最为倚重,若非鲁有脚性子暴躁,曾几次坏了大事,洪七公早 994


已指定他为帮主的继承人了。 这次岳州大会,净衣派的众丐早就甚是忧虑,心想继承帮主 的,论到德操、武功、人望,十之八九非鲁有脚莫属。何况帮中四 大长老净衣派虽占了三人, 但中下层弟子却是污衣派占了大多 数。净衣派三长老曾筹思诸般对付方策,但想到洪七公的威望, 无人敢稍起异动之念,后来见杨康持竹杖来到岳州,又听说洪七 公已死,虽然不免悲伤,却想正是压倒污衣派的良机,当下对杨 康加意接纳,十分恭谨,企图探听七公的遗命。岂知杨康极是乖 觉,只恐有变,对遗命一节绝口不提,直到在大会之中方始宣示。 净衣派三老明知自己无份,也不失望,只消鲁有脚不任帮主,便 遂心愿,又想杨康年轻,必可诱他就范。何况他衣着华丽,食求精 美,决不会偏向污衣派。当下三人对望了一眼,各自点了点头。 简长老道:“这位杨相公所持的,确是本帮圣物。 众兄弟如 有疑惑,请上前检视。” 鲁有脚侧目斜睨杨康, 心道: “凭你这小子也配作本帮帮 主,统率天下各路丐帮?”伸手接过竹杖,见那杖碧绿晶莹,果是 本帮帮主世代相传之物,心想: “必是洪帮主感念相救之德,是 以传他。老帮主既有遗命, 我辈岂敢不遵? 我当赤胆忠心的辅 他,莫要堕了洪帮主建下的基业。”于是双手举杖过顶,恭恭敬敬 的将竹杖递还给杨康,朗声说道: “我等遵从老帮主遗命,奉杨 相公为本帮第十九代帮主。”众丐齐声欢呼。 郭靖与黄蓉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心中却是暗暗叫苦。郭靖 心想:“果然不出黄岛主所料, 杨康胆敢冒为帮主,将来必定为 祸不小。”黄蓉却想:“这小子定然放我们二人不过,只得瞧他怎 生发落,随机应变。” 只听杨康谦道:“在下年轻识浅, 无德无能,却是不敢当此 重位。”彭长老道:“洪帮主遗命如此,杨相公不必过谦。众兄弟 995


齐心辅佐,杨相公放心便是。”鲁有脚道: “正是!”咳嗽一声,一 口浓痰向他迎面吐去。 这一着大出杨康意料之外,竟没闪避,这口痰正好沾在他右 颊之上。他大吃一惊,正要喝问,简、彭、梁三个长老一人一口唾 液,都吐在他的身上。杨康暗叫:“我命休矣!”只道阴谋终被四 长老揭破,正待转身拔足飞奔,明知万难逃脱,总也胜于束手待 毙,却见四长老双手交胸,拜伏在地。杨康愕然不解,一时说不 出话来。群丐依辈份大小,一个个上来向他身上吐一口唾液,然后 各行帮中大礼。杨康惊喜交集,暗暗称奇: “难道向我吐痰竟也 算是恭敬?” 他不知丐帮历来规矩, 奉立帮主时必须向帮主唾 吐。盖因化子四方乞讨,受万人之辱,为群丐之长者,必得先受帮 众之辱,其中实含深意。 黄蓉蓦地想起,当日在明霞岛上洪七公相传帮主之位,曾在 她衣角上吐了一口痰, 其时只道是他重伤之后无力唾吐, 以致 如此,却不知竟是奉立帮主的礼节。记得那日洪七公又道: “他日 众叫化正式向你参见,少不免尚有一件肮脏事,唉,这可难为你 了。”此刻方知原来师父怕她嫌脏,就此不肯接那帮主之位,是以 瞒过了不说。 好半天,群丐礼敬方毕,齐呼:“杨帮主请上轩辕台!” 杨康见那台也不甚高,有心卖弄本事,双足一点,飞身而上, 姿形灵动,甚是美妙。他这一跃身法虽佳,但四大长老武功上各 有精纯造诣,已都瞧出他功夫华而不实,根基尚浅,只是他年纪 极轻,有此本领,显是曾得高手传授,也已算颇为难得。 杨康登上轩辕台,朗声说道: “害死老帮主的元凶虽然未曾 伏诛,可是两名帮凶却已被我擒获在此。”群丐一听,又是尽皆哗 然,大叫:“在哪里?在哪里?”“快拿来乱刀分尸。”“别一刀杀 了,叫狗贼零碎受苦。”郭靖心道:“又有甚么帮凶给他擒获了, 996


倒要瞧瞧。”杨康厉声道:“提到台前来!” 彭长老飞步走到郭、黄二人身边,一手一个,提起了二人, 走到台前重重往地下一摔。郭靖这才醒悟,心中骂道:“好小子, 原来是说我们。” 鲁有脚见是靖、蓉二人,大吃一惊,忙道: “启禀帮主:这 二人是老帮主的弟子,怎能加害师尊?” 杨康恨恨的道:“正因 如此,更加可恼。这二人欺师灭祖,罪大恶极。”彭长老道: “杨帮 主亲眼目睹,哪能有甚么错?” 丐帮中的黎生和余兆兴二人在宝应县相助程瑶迦 , 险些命 丧欧阳克手下,幸得郭靖、黄蓉搭救,对他们既感又佩,又知洪七 公对这两个徒儿甚是喜爱,当即在人丛中抢上前来。黎生叫道: “启禀帮主,这两位是侠义英雄,小的敢以性命相保,老帮主被害 之事,决与他们无干。”余兆兴叫道:“这两位是好人,大大的好 朋友。”梁长老瞪目喝道:“有话要你们长老来说,这里有你们插 嘴的地方吗?”黎、余二人属于污衣派,由鲁有脚该管。二人辈 份较次,不敢再说,气愤愤的退了下去。 鲁有脚道: “非是小的敢不信帮主之言,只因这是本帮复仇 雪恨的大事,请帮主详加审询,查明真相。” 杨康心中早有算计,说道:“好,我就来问个明白。”对靖、 蓉二人道: “你们也不必答话,我说得对,那就点头,不对的就摇 头。若有半点欺瞒,休怪刀剑无情。”手一挥,彭、梁二长老各抽 兵刃,顶在靖、蓉二人背心。彭长老使剑,梁长老使刀,两柄都是 利器。 黄蓉怒极,脸色惨白,想到在牛家村隔壁听陆冠英向程瑶迦 求婚时点头摇头之事,当时何等风光旖旎,今日落到自己头上, 却受这奸徒欺辱。又想自己对欧阳克也曾玩过这把戏,不料竟会 身受此报,虽在气恼之际,仍自思索如何在点头摇头之中引起鲁 997


有脚的疑虑,使得他力主口头对答询问,只消有口能言,揭破杨 康的奸谋便非难事。 杨康知道郭靖老实,易于愚弄,将他提起来放在一旁,大声 问道:“这女子是黄药师的亲生女儿,是不是?”郭靖闭目不理。 梁长老用刀在他背上一顶,喝道:“是也不是,点头还是摇头?” 郭靖本待不理到底,转念一想: “纵然我口不能言,总也有个是非 曲直。”于是点了点头。 群丐认定黄药师是害死了洪七公的罪魁祸首,见他点头,轰 然叫了起来: “还问什么?快杀,快杀!” “快杀了小贼,再去找 老贼算帐。”杨康叫道: “众兄弟且莫喧哗,待我再行问他。”众丐 听到帮主吩咐,立时静了下来。 杨康问郭靖道:“黄药师将女儿许配给你,是吗?” 郭靖心 想此事属实,又点了点头。杨康弯腰在他身上一摸,拔出一柄晶 光耀目的匕首,问道: “这是全真七子中的丘处机赠给你的,那 丘老道还在匕首上刻了你的名字,是吗?”郭靖点头。杨康又问: “全真七子中的马钰曾传过你的功夫,王处一曾救过你的性命, 你可不能抵赖?”郭靖心道: “我又何必抵赖?”又点了点头。杨 康道: “洪七公洪帮主当你们两个是好人,曾把他的绝技相传, 是不是?”郭靖点头。杨康再问: “洪老帮主受敌人暗算,身受重 伤,你二人就在他老人家的身旁,是么?”郭靖又点了点头。黄蓉 心下焦急: “傻哥哥,不管他问的话对是不对,你总是摇头,他就 不得不让你说话了。” 众丐听杨康声音愈来愈是严峻,郭靖却不住点头,只道他直 认罪名,殊不知这些问话与暗算洪七公之事其实绝无干系,全是 杨康奸计陷害。这时连鲁有脚也对靖、蓉恨之入骨,走上前来, 在郭靖身上重重踢了几脚。杨康叫道: “众兄弟,这两个小贼倒 也爽快,那就免了他们再吃零碎苦头。彭、梁二位长老,快动手 998


罢!” 郭靖与黄蓉凄然对望。黄蓉忽然笑了一笑,心想: “是我和 靖哥哥死在一块,不是那个华筝!这般死了,倒也干净。反正前 面也在落大雨,那也不用奔跑了。” 郭靖抬头看天,想起了远在大漠的母亲,凝目北望,但见北 斗七星煜煜生光,猛地心念一动,想起了全真七子与梅超风、黄 药师剧斗时的阵势,人到临死,心思特别敏锐,那天罡北斗阵法 的攻守趋退,吞吐开阖,竟是清清楚楚的宛在目前。 彭、梁二长老挺持刀剑,走上前来正待下手,鲁有脚忽然抢 上,挡在靖、蓉二人身前,叫道:“且住!”取出郭靖口中麻核, 问道:“老帮主是怎生被害的,你给我明明白白的说来。”杨康忙 道: “不必问啦,我都知道。”鲁有脚却道: “帮主,咱们问得越仔 细越好。凡是与此事有关连的奸贼,不能放走了一个!” 杨康暗 暗着急,心想给他一说明真相,定然有变,只是鲁有脚的逼问理 所该当,却也不便拦阻,登时额头渗出一粒粒的汗珠。 哪知道郭靖口中的麻核虽给取了出来,他却仍是不言不语, 抬头凝望北方天空,呆呆出神。鲁有脚连问数声,郭靖全然没有 听见,原来他全神贯注,却在钻研天罡北斗阵的功夫,此时正当 专心致志、如痴如狂的境界。哪里还来理睬鲁有脚的说话?黄蓉 与杨康见他竟然不乘此良机自辩, 都是惊异万分, 只是一个暗 悲,一个暗喜,心境自是迥异。 杨康一挥手,彭、梁二人举起刀剑。忽听得嗤嗤声响,一道 紫色光焰掠过湖面。 彭、梁二人愕然回顾,又见两道蓝色光焰冲天而起,这光焰 离君山约有数里,发自湖心。简长老道: “帮主,有贵客到啦。”杨 康一惊,问道: “是谁?”简长老道: “铁掌帮的帮主。”杨康不知 999


铁掌帮的来历,问道:“铁掌帮?”简长老道:“这是川湘的大帮 会,他们帮主前来拜山,须得好好接待。这两个小贼,待会发落不 迟。”杨康道:“也好,就请简长老延接宾客。”简长老传令下去, 砰砰砰三响,君山岛上登时飞起三道红色火箭。 过不多时,来船靠岸,群丐点亮火把,起立相迎。那轩辕台是 在君山之顶,从山脚至山顶尚有好一程路,来客虽然均具轻功, 也过半晌方到。 靖、蓉二人被带入人丛之中,由彭长老命弟子看管。黄蓉打 量郭靖,见他神色呆滞,抬头望天,喃喃不停的不知在说些甚么, 心中极为诧异,料来他大受冤屈,神智有些胡涂了,心想不管来 的是甚么人,总是有了可乘之机,正自寻思,只见来客已到,火把 照耀下数十名黑衣人拥着一个老者来至台前。这老者身披黄葛短 衫,手挥蒲扇,不是裘千仞是谁?黄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却 又大为失望,这人前来,决计不会有什么好事。 简长老迎上前去,说了一番江湖套语,神态极为恭谨,然后 给杨康引见,说道: “这位是铁掌水上飘裘老帮主,神掌无敌,威 震当世。这位是敝帮今日新接任的杨帮主,少年英雄。两位多亲 近亲近。” 杨康在太湖归云庄上曾亲眼见到裘千仞出丑露乖 , 心中好 生瞧他不起,暗想这个大骗子原来还是甚么帮会的帮主,心念一 动,当下假装不识,笑道: “幸会,幸会。”伸出手去和他拉手。双 掌相握,杨康立将全身之力运到手上,存心要捏得他呼痛叫饶, 心想:“人人信你武功卓绝,却要叫你栽在我的手里。 这真是天 赐良机,正好借你这老儿,让我在众丐之前示武立威。”哪知他刚 一用劲,掌心立感烫热无比,犹似握到了一块红炭,急忙撤手,手 掌却已被对方牢牢抓住,这股烫热宛如一直烧到了心里,忍不住 大叫:“啊唷!”登时脸色惨白,双泪直流,痛得弯下腰去,几欲 1000


晕倒。 丐帮四大长老见状大惊,一齐抢上护持。简长老是四长老之 首,将手中钢杖在山石上一顿,铮的一响,火花四溅,怒道: “裘 老帮主,你远来是客,我们杨帮主年纪轻着,你怎能考较起他功 夫来啦?” 裘千仞冷冷的道: “我好好跟他拉手,是贵帮帮主先来考较老 朽啊。杨帮主存心要捏碎我这几根老骨头。” 他口中说着话,手 上丝毫不松,说一句,杨康“哎哟”一声,等他这几句话说完,杨康 声音微弱,已痛得晕了过去。 裘千仞松手外挥,杨康知觉已失,直跌出去。鲁有脚急忙抢 上扶住。简长老怒道: “裘老帮主,你……你……这是甚么用意? 简直岂有此理?”裘千仞哼了一声,左掌向他脸上拍去。简长老 举起钢杖挡格。裘千仞变招快极,左手下压,已抓住钢杖杖头。 他掌缘甫触杖头,尚未抓紧,已向里夺。简长老武功殊非泛 泛,一惊之下,抓杖不放,裘千仞竟没将杖夺到,右掌似风,忽地 向左横扫,当的一声,击在钢杖腰里。简长老双手虎口震裂,鲜血 长流,再也把持不住,钢杖被他夺了过去。裘千仞横杖反挑,同时 架开彭、梁二老的刀剑,收杖之际,右肘乘势撞向鲁有脚面门, 于片刻之间便将丐帮四老尽皆逼开。群丐相顾骇然,各取兵刃, 只待帮主号令,就要拥上与铁掌帮拚斗。 裘千仞左手握住钢杖杖头,右手握住杖尾,哈哈一声长笑, 双手暗运劲力,大喝一声,要将钢杖折为两截。哪知简长老这钢 杖千练百锤,极是坚韧,这一下竟没折断,只是被他两膀神力拗 得弯了下来。裘千仞劲力不收,那钢杖慢慢弯转,拗成了弧形。群 丐又惊又怒,忽见他左臂后缩,随即向前挥出,那弧形钢杖倏地 飞向空中,急向对面山石射去,铮的一声巨响,杖头直插入山石 之中,钢石相击之声,嗡嗡然良久方息。 1001


他显了这手功夫,群丐固然个个惊服,黄蓉更是骇异,心道: “这老儿明明是个没本事的大骗子,怎地忽然变得如此厉害?多 半是他跟杨康、简长老串通了,又搞甚么诡计,这钢杖之中定然 另有古怪。”头顶月光照耀,四周火把相衬,瞧瞧明明白白,确是 在归云庄、牛家庄两地所见的裘千仞。她转头向郭靖瞧去,见他 仍是仰首上望,在这当口竟然观起天象来,难道惊怒交集之下, 当真急心疯了? 她关心郭靖,也不再去想裘千仞玩的是甚么把 戏,一双妙目只是瞧着郭靖的神情。 裘千仞冷然说道: “铁掌帮和贵帮素来河水不犯井水,闻得 贵帮今日大会君山,在下好意前来拜会,贵帮帮主何以一见面就 给在下一个下马威?” 简长老为他威势所慑,心存畏惧,听他言语之中敌意不重, 忙道: “那是裘老帮主误会了。老帮主威震四海,我们素来是十 分敬仰的。今日蒙老帮主光降,敝帮上下全感荣宠。” 裘千仞昂首不答,神气之间骄气逼人,过了良久方道: “听 说洪老帮主仙去了,天下英雄,又弱一个,可惜啊可惜。贵帮奉立 了这样一位新帮主,唉,可叹啊可叹!”此时杨康已然苏醒,听他 当面讥刺,却是敢怒而不敢言,但觉右掌仍是如火烧炙,五根手 指已肿得如五枝山药一般。丐帮四长老一时不知如何接口。裘千 仞道: “在下今日拜会,有一桩事要向贵帮请教,此外却有一份重 礼奉献。”简长老道:“不敢,但请裘老帮主示下。” 裘千仞道: “前几日敝帮有几位兄弟奉老朽之命出外办事, 不知怎生惹恼了贵帮两位朋友,将他们打得重伤。敝帮兄弟学艺 不精,原本没有话说,只是江湖上传扬开来,铁掌帮这个脸却丢 不起。老朽不识好歹,要领教领教贵帮两位朋友的手段。” 杨康对丐帮兄弟原无丝毫爱护之心 , 岂敢为了两名帮众而 再得罪于他,当下说道: “是谁擅自惹事,和铁掌帮的朋友动过 1002


手啦?快出来向裘老帮主赔罪。” 丐帮自洪七公接掌帮主以来,在江湖上从未失过半点威风, 现下洪七公一死,新帮主竟如此软弱,群丐听了他这几句言语, 无不愤恨难平。 黎生和余兆兴又从人丛中出来, 走上数步。 黎生朗声道: “启禀帮主:本帮帮规第四条言明,凡我帮众,须得行侠仗义,救 苦扶难。前日我们两人路见铁掌帮的朋友欺压良民,还要掳掠妇 女, 我二人忍耐不住, 是以出头阻止,动起手来,伤了铁掌帮 的朋友。” 杨康道:“不管怎样,还是向裘老帮主赔罪罢。” 黎生和余兆兴对望一眼,气愤填膺,若不赔罪,那是违了帮 主之命,若去赔罪,这口气实在难咽。黎生大声叫道: “众位兄 弟,要是老帮主在世,决不能让咱们丢这个脸。今日小弟是宁死 不辱!”顺手从里腿中抽出一把短刀,一刀插在心里,立时气绝。 余兆兴扑上前去抢起短刀, 在自己胸口也是一刀, 死在黎生身 上。 众丐见二人不肯受辱而自刎, 群情汹涌, 只是丐帮帮规极 严,若无帮主号令,谁也不敢有甚么异动。 裘千仞淡淡一笑,道: “这件事如此了结,倒也爽快。现下我 要给贵帮送一批礼物。” 左手一挥,他身后数十名黑衣大汉打开 携来的箱笼,各人手捧一盘,躬身放在杨康身边,盘中金光灿然, 尽是金银珠宝之属。众丐见他们突然拿出金珠,更是诧异。裘千 仞道: “铁掌帮虽然有口饭吃,可拿不出这等重礼,这份礼物是 大金国赵王爷托老朽转送的。” 杨康又惊又喜,忙问:“赵王爷他在哪里?我要见他。”裘千 仞道: “这是数月之前,赵王爷差人送到敝处的,命老朽有话转 告贵帮。”杨康嗯了一声,心道:“那是爹爹南下之前安排下的事 1003


了,却不知他送礼给这批叫化儿们作甚?” 只听裘千仞道:“赵 王爷敬慕贵帮英雄,特命老朽亲自来献礼结纳。” 杨康欣然道: “有劳老帮主贵步,何以克当?”裘千仞笑道: “杨帮主年纪虽 轻,倒是十分的通情达理,那是远过洪帮主的了。” 杨康在燕京时未曾听说完颜洪烈要与丐帮打甚么交道 , 此 时急欲知道他的用意,问道: “不知赵王爷对敝帮有何差遣,要 请老帮主示下。”裘千仞笑道:“差遣二字,决不能提。赵王爷只 对老朽顺便说起,言道北边地瘠民贫,难展骏足……”杨康接口 道:“赵王爷是要我们移到南方来?”裘千仞笑道: “杨帮主聪 明之极,适才老朽实是失敬。赵王爷言道:江南、湖广地暖民富, 丐帮众兄弟何不南下歇马? 那可胜过在北边苦寒之地多多了。” 杨康笑道:“多承赵王爷与老帮主美意指点,在下自当遵从。” 裘千仞想不到对方竟一口答应,脸上毫无难色,倒也颇出意 料之外,转念一想,料来此人年轻懦弱,适才给自己铁掌一捏之 下,痛得死去活来,心中怕极,此刻自己不论说甚么,他都不敢有 丝毫违抗,但丐帮在北方根深柢固,岂能说撤便撤?事后群丐计 议,势必反悔,须当敲钉转脚,让丐帮将来无法反口,于是说道: “大丈夫一言而决。杨帮主今日亲口答应,丐帮众兄弟撤过大江, 今后不再北返的了?” 杨康正欲答应,鲁有脚忽道: “启禀帮主:咱们行乞为生, 要金珠何用?再说,我帮帮众数十万,足迹遍天下,岂能受人所 限?还请帮主三思。” 杨康这时已然明白完颜洪烈的心意 。 他早知丐帮在江北向 来与金人为敌,诸多掣肘,金兵每次南下,丐帮必在金兵后方扰 乱,或刺杀将领,或焚烧粮食,若将丐帮人众南撤,自然大利金人 南征,于是说道: “这是裘老帮主的一番美意,我们若是不收,倒 显得不恭了。金珠宝物我不要半分,四位长老,待会尽数俵分与众 1004


兄弟罢。” 鲁有脚急道:“咱们洪老帮主号称‘北丐’,天下皆闻,北边 基业,岂能轻易舍却?我帮忠义报国,世世与金人为仇,礼物决 不能收,撤过长江,更是万万不可。” 杨康勃然变色,正欲答话,彭长老笑道: “鲁长老,我帮大事 是决于帮主,不是决于你罢?” 鲁有脚凛然道:“若要忘了忠义 之心,我是宁死不从。”杨康道: “简、彭、梁三位长老,你们之意 若何?”简、梁二长老迟疑未答,均觉丐帮撤过长江之举颇为不 妥。彭长老却大声道:“但凭帮主吩咐。属下岂敢有违?” 杨康道: “好,八月初一起,我帮撤过大江。”此言一出,群丐 中倒有一大半鼓噪起来。杨康见众丐喧嚷,一时不知所措。简、 彭、梁三老大声喝止,但鼓躁的皆是污衣派群丐,对三老都不加 理会。 彭长老喝道:“鲁长老,你是要背叛帮主不成?” 鲁有脚凛 然道: “纵然千刀分尸,我也不敢欺尊灭长、背叛帮主。只是我帮 列祖列宗遗训,鲁有脚更加不敢背弃。金狗是我大宋世仇,洪老 帮主平日对咱们说什么话来?”简、梁二长老垂头不语,心中颇 有悔意。 裘千仞见形势不佳, 若不将鲁有脚制住, 只怕此行难有成 就,当下冷笑一声,对杨康道: “杨帮主,这位鲁长老跋扈得紧 哪?”一语方罢,双手暴发,猛往鲁有脚肩上拿去。鲁有脚当他冷 笑之时,已有防备,知他手掌厉害,不敢硬接,猛地里身形急矮, 已从他胯下钻过,腰未伸直,呼呼呼三脚往他臀上踢去。他名字 叫鲁有脚,这腿上功夫果然甚是了得,出足快捷无伦。裘千仞见 他忽从自己胯下钻过,心想此人招数好怪,觉得身后风响,急忙 回掌力拍,鲁有脚第三脚若是将劲用足,原可踢中他后臀,但若 被对方铁掌击中,自己足胫却也经受不起,足到中途,硬生生收 1005


转,一个筋斗,从他身旁翻过,突然一口浓痰向裘千仞脸上吐去。 裘千仞侧头避过,见他怪招百出,不觉一怔。 杨康喝道: “鲁长老不得对贵客无礼!” 鲁有脚听得帮主呼 喝,当即退了两步。裘千仞却毫不容情,双手犹似两把铁钳,往他 咽喉扼来。鲁有脚暗暗心惊,翻身后退,只听得敌人“嘿”的一声, 自己双手已落入他掌握之中。 鲁有脚身经百战, 虽败不乱, 用力上提没能将敌人身子挪 动,立时一个头锤往他肚上撞去。他自小练就铜锤铁头之功,一 头能在墙上撞个窟窿。 某次与丐帮兄弟赌赛, 和一头大雄牛角 力,两头相撞,他脑袋丝毫无损,雄牛却晕了过去。现下这一撞纵 然不能伤了敌人,但双手必可脱出他的掌握,哪知头顶刚与敌人 肚腹相接,立觉相触处柔若无物,宛似撞入了一堆棉花之中,心 知不妙,急忙后缩,敌人的肚腹竟也跟随过来。鲁有脚用力挣扎, 裘千仞那肚皮却有极大吸力,牢牢将他脑袋吸住,惊惶之中只觉 脑门渐渐发烫,同时双手也似落入了一只熔炉之中,既痛且热。 裘千仞喝道:“你服了么?”鲁有脚骂道:“臭老贼,服你甚 么?”裘千仞左手用劲,格格几响,将他右手五指指骨尽数捏断, 再问:“服了么?”鲁有脚又骂:“臭老贼,服你甚么?”格格几 响,左手指骨又断。他疼得神智迷糊,口中却仍是骂声不绝。 裘千仞道:“我肚皮运劲,把你脑袋也轧扁了,瞧你还骂不 骂?”语声未毕,丐群中忽地跃出一人,身高膀宽,正是郭靖。 只见他大踏步走到鲁有脚身后,高举右掌,在他后臀拍拍拍 连打三下,清脆可闻。这三下虽然打在鲁有脚后臀之上,裘千仞 只觉一股力道从鲁有脚头顶传向自己肚腹,腾腾腾连撞三下,这 三下一撞重似一撞,登时将肚上的吸力尽数化解。鲁有脚斗然觉 得头顶一松,急忙站直身子,但双手仍被对方紧握不放。郭靖叫 道:“你不是裘老前辈敌手,走开罢!”左腿横扫,正好踢在他的 1006


肩头。 这一腿仍和适才一般,着力之处虽在他的身上,但受力之点 却是传到裘千仞双臂。裘千仞但感虎口剧震,抓紧对方的掌力不 由自主的松了。 鲁有脚得此良机, 借着郭靖这一腿之力斜里窜 出,只是头顶被吸得久了,一阵天旋地转,站立不稳,倒在地上。 裘千仞见郭靖露了这三掌一腿, 不由得暗惊, 此人小小年 纪,居然有隔物传劲的本事,想不到丐帮之中还有这等人物,当 下紧守门户,并不抢先进攻。群丐却不明就里,先前早认定郭靖 是杀害帮主的帮凶,又见鲁有脚被他踢倒,当下大声呼喊,纷纷 拥上。 郭靖本来手足被钢丝和牛皮条绞成的绳索牢牢缚住 , 丝毫 动弹不得,一直在仰观北斗,潜思全真七子当日在牛家村所使的 阵法,再和记得滚瓜烂熟的《九阴真经》经文反复参照,许多疑难 不明之处,一步步的在心中出现了解答。 《九阴真经》为前辈高人 自道藏中所悟,与马钰所传的全真派道家内功、全真七子的天罡 北斗阵皆是一脉相通,只不过更为高深奥妙而已,只是郭靖悟心 实在太差,事隔多月,始终领会不到其间的关连之处,此时见到 天上北斗,这才隐隐约约的想到了。当裘千仞与杨康、简长老、鲁 有脚等人一问一答之际, 他却正自全神思念真经下卷中所述的 “收筋缩骨法”。这缩骨法的最下乘功夫,是鼠窃狗盗的打洞穿窬 之术,但练到上乘,却能将全身筋骨缩成极小的一团,就如刺猬 箭猪之属遇敌蜷缩一般。郭靖在明霞岛上遵洪七公之嘱,起手习 练“易筋锻骨篇”,此时已有小成,基础既佳,一经依法施为,不知 不觉间就将手脚上束缚的绳索卸去。他身手之灵活,实胜于头脑 十倍,绳索虽已卸脱,心中兀自不明白何以得能如此。 彭长老本在郭靖身畔,忽见他脱缚而出,吃惊非小,伸臂一 1007


把抓去没有抓住,俯首但见地下空余一团绳索,仍是牢牢的互相 钩结,而缚着的人却如一条泥鳅般滑了出去,待要上前追赶,只 见他已将鲁有脚救出。彭长老心想挺身上前未必能讨得了好去, 口中大呼:“拿住这小贼!”双足却钉在地下不动。 郭靖被缚得久了,甚是气愤,体念黄蓉心意,想她小孩脾气, 必然恼怒更甚,虽知群丐受杨康欺蒙,并非有意与自己为敌,但 见众人高呼攻来,心道: “今日不好好打你们一顿,难消蓉儿胸 中之气!” 有心要试试刚好想通的天罡北斗阵法,双臂一振,足 下已踏定了“天权”之位。 但见六七名丐帮帮众同时从前后左右扑到,郭靖双足挺立, 凝如山岳,左臂横在胸前。先到的三名帮众同时伸手往他臂上抓 去,郭靖只是不动,片刻间又有数人攻上。郭靖斗然间抽回手臂, 滴溜溜的转了个圈子,在丐帮这几人后心疾施手脚,或推其背, 或撞其腰,又或是踢其屁股,只听“哎唷”“啊哟”“贼厮鸟”一连 串叫喊,六七人跌成一团。 郭靖心下欢喜:“这法子果然使得。”回过身来,正要去抓杨 康跟他算帐,月光下只见两名丐帮帮众扑向黄蓉,只怕她受了伤 害,相距既远,救援不及,自己身上又无暗器,情急之下,弯腰除 下脚上一对布鞋用力直挥出去。这计策本来他也想不出来,但听 江南六怪述说当年在法华寺大战的情形,二师父朱聪曾除鞋投掷 丘处机,于是也学上一手。 那两名帮众惟恐黄蓉也如郭靖一般脱身,各持兵刃,要将她 即行杀了,好替老帮主报仇,哪知刚奔到黄蓉身前,兵刃尚未举 起,忽觉后心风声峻急,有物飞掷而至,知道有人暗算。一个武功 较高,急忙转身,郭靖的鞋子正好打在他胸口,另一个未及回身, 鞋子已到,却是打在背脊之上。布鞋虽然柔软轻飘,但被郭靖内 力用上了,劲道亦是非同小可,两人立脚不住,一个仰跌,一个俯 1008


冲,齐齐滚倒。彭长老站在邻近,见郭靖以布鞋打人竟也如此刚 猛凌厉,更是惊惧,忙退开数步。 郭靖挥手推开三名丐帮帮众,急奔到黄蓉身旁,俯身去解她 身上绳索,只解开一个结,丐帮帮众已然涌到。郭靖索性坐在地 下,就学丘处机、王处一等人以天罡北斗阵御敌之法,只伸右掌 迎战,将黄蓉放在双膝之上,左手慢慢解那绳结。他曾得周伯通 传授双手互搏、一心二用之术,这时左手解索,右手迎敌,丝毫不 见局促。 不到一盏茶时分, 靖、 蓉二人身周已重重叠叠的围了成百 名帮众,后面的人别说出手,连郭靖的身子也望不到一眼。 郭靖只以单掌防卫,始终不施攻击杀手,直到将黄蓉手脚上 的绳索尽数解开,又取出她口中麻核,才道: “蓉儿,你没甚么伤 痛罢?”黄蓉侧卧在他膝上,却不起身,说道:“就是混身酸麻, 倒没受伤。”郭靖道: “好,你躺着歇一会儿,瞧我给你出气。”两 人一个坐地,一个高卧,竟将四周兵刃乱响、高声喧哗的群丐视 若无物。 黄蓉笑道: “你动手罢, 只是别当真伤了我的徒子徒 孙。”郭靖道: “我理会得。”左掌轻轻抚摸她的一头秀发,右掌忽 地发劲,砰砰砰三响,三名帮众从人群头顶飞了出去。 群丐一阵大乱,又有四人被他以掌力甩出。只听人群中有人 叫道:“众兄弟退开,让八袋弟子对付两名小贼。”正是简长老的 声音。群丐听到号令,纷纷散开,靖、蓉身旁只余下三人,另有五 人从后抢上,八人分站四周。这八丐背后都背负八只麻袋,是丐 帮中仅次于四大长老的人物,每人均统率一路帮众,那接引杨康 的瘦胖二丐亦在其内。八袋弟子原共九人,黎生自刎而死,就只 剩下八人了。 郭靖知道目下对手虽减,但个个都是高手,正欲站起,黄蓉 低声道: “坐着打,你对付得了。别将他们瞧在眼里。”郭靖心想: 1009


“若是八人齐上,却是不易抵挡,须得先打倒几个。”认得胖瘦二 丐是从牛家村接引杨康来此之人 , 左手抓起从黄蓉身上解下来 的绳索,一招“断胫盘打”着地扫去。这是马王神韩宝驹当年所授 金龙鞭法中的一招,鞭法虽同,只是他功力大进之后,使将出来 便威力倍加。 胖瘦二丐见钢索扫到,忙纵身跃起闪避。郭靖舞动钢索,化 成一道索墙,挡住前、左、后三方,却将右面留出空隙。这破绽正 在胖瘦二丐身前,其余六丐却尽被钢索阻住,急切间攻不进去。 二丐见有机可乘,立时扑上,只听得简长老急叫道:“攻不得!” 但为时已然不及,郭靖掌去如风,拍拍两掌,分别击在二丐肩头。 二丐身不由主的疾飞而出,撞向铁掌帮的一众黑衣汉子。 二丐受力虽同,但二人肥瘦有别,份量悬殊,重的跌得近,轻 的飞出远。砰砰两响,撞倒了两名黑衣汉子。裘千仞原在一旁袖 手观战,见二丐飞跌而出,也不以为意,但听到相撞之声,却不由 得吃了一惊,心道:“我们的人非死必伤。”抢上前去,只见胖瘦 二丐已一跃站起,并无损伤,铁掌帮的两名帮众却已被撞得筋折 骨断,爬在地下。裘千仞大怒,刚欲回头,只听身后风响,又有两 名丐帮的八袋弟子被郭靖以掌力甩了出来。 裘千仞知道郭靖所使的这般隔物传劲之力是远重近轻 , 丐 帮弟子亲受者小,但被他们撞着了,受力却是极重,当下回臂将 一丐往无人处斜里推出,随即双掌并拢,呼的一声,往另一丐背 心击去。这一击是他生平赖以成名的铁掌功夫,若是胜过郭靖掌 力,便不但抵消了来力,还能以余力重创那丐,否则自己纵不受 伤,也会被击得跌倒或是后退。 丐帮四老和黄蓉知他这双掌一击是正面和郭靖的功力比拚 , 胜负之间, 关系非小,俱都凝神注视, 但见他双掌发出,那八 袋弟子倒飞丈许,随即轻轻巧巧的落在地下,呆了一呆,转身又 1010


向郭靖奔去,竟是丝毫没有受伤。这一来,丐帮四老均知郭靖与 裘千仞的武功大致是在伯仲之间,虽然郭靖稍有不及,却也相差 不远,实是可惊可畏。黄蓉更感惊疑:“这老骗子功夫甚是寻常, 怎能挡得住靖哥哥这一掌之力? 这是硬接硬架的真本事, 万万 不能施甚鬼蜮伎俩,好教人难以索解。”裘千仞一招接过,已试出 郭靖的真实功夫,以内力修为而论,自己尚胜他半筹,但这小子 与丐帮友敌难分,自己身在险地,犯不着在此与他拚斗,当下右 手一挥,约束铁掌帮诸人退后。 丐帮八袋弟子的武功只与尹志平、杨康之俦相若,郭靖一起 手就击倒了四人,虽有一人回来重行加入战团,但郭靖将降龙十 八掌与天罡北斗阵配在一起,以威猛之势,济以灵动之变,这五 丐怎能抵挡得住?若非郭靖瞧在师父脸上,早已将五丐打得非死 即伤,只斗了十余招,又以掌力震倒二丐。余下三丐不敢进攻, 转身欲逃,郭靖左手钢索挥出,卷住二人足踝,扯到身旁。黄蓉 道:“绑住了!”郭靖抄起钢索,将两人手足反缚在一起。 黄蓉见他大获全胜,既惊且喜,心想擒获自己的是那满脸笑 容的彭长老,记得师父曾说过江湖上有一门慑心之术,能使人忽 然睡去,受人任意摆布,毫无反抗之力,想来这彭长老所用的正 是这门邪术,问道:“靖哥哥,《九阴真经》中载得有什么‘慑心 法’么?”郭靖道: “没有……”黄蓉好生失望,低声道: “提防那 笑脸恶丐,莫与他眼光相接。”郭靖点头道:“我正要狠狠打这家 伙一顿出气!”说着扶了黄蓉背脊, 两人一齐站起身来。郭靖瞪 视杨康,大踏步向他走去。 杨康当郭靖大展神威、力斗群丐之际,心中已自惴惴不安, 只盼群丐倚多为胜,将他制服,哪知群丐逐一败退,郭靖却向自 己逼来,只要被他一近身,哪里还有性命?情急之下,高声叫道: “四位长老,咱们这里无数英雄好汉,岂能任由这小贼猖狂?”嘴 1011


里喊得急,脚下也不慢了,忙退在简长老身后。简长老回首低声 道: “帮主放心,小贼武功再高,总是敌不过人多,咱们用车轮战 困死他。”提高嗓子叫道:“八袋弟子,布坚壁阵!” 一名八袋丐首应声而出,带头十多名帮众排成前后两列,各 人手臂相挽,十六七人结成一堵坚壁,发一声喊,突然低头向靖 蓉二人猛冲过去。 黄蓉叫声:“啊哟!”闪身向左跃开。郭靖向右绕过,东西两 边又有两排帮众冲了过来。 郭靖见群丐战法怪异, 待这坚壁冲 近,竟不退避,双掌突发,往壁中那人身上推去。他掌力虽强,可 是这坚壁阵合十余人的体重,再加上疾冲之势,哪里推挪得开? 那坚壁中心受力,微微一顿,两翼却包抄上来。郭靖一个踉跄,险 被这股巨力撞得摔倒,急忙左足一点,倏地飞起,从人墙之顶窜 了过去,身子尚未落地,只叫得声苦,但见迎面又是一堵帮众列 成的坚壁冲到,忙吸口气,右足点地,又从众人头上跃过。岂知 那些坚壁一堵接着一堵,竟似无穷无尽,前队方过,立即转作后队, 翻翻滚滚,便如巨轮般辗将过来。郭靖武功再强,终究寡不敌众, 至此已成束手待缚之势。 黄蓉身法灵动,纵跃功夫也高过郭靖,但时刻稍久,一队队 的移动巨壁越来越多,趋避奔窜之际渐感心跳气喘,东闪西躲了 一阵,竟与郭靖会在一起,渐渐被逼向山峰一角。黄蓉心念一动, 叫道:“靖哥哥,退向崖边。”郭靖听了,一时尚未领会,但依言 退向悬崖,眼见离崖边只余五六尺之地,丐帮的坚壁竟然停步不 冲。郭靖恍然大悟: “啊,下面是个深谷,冲过来收不住脚,不跌 死才怪。”向黄蓉望了一眼,刚要说她聪明, 却见她脸上突转忧 色,只见一堵又厚又宽的人墙缓缓移近,这番不是猛冲,却是要 慢慢的将二人挤入深谷之中,同时是成百人前后连成了十余列, 再也纵跃不过。 1012


郭靖在蒙古之时,曾与马钰晚晚上落悬崖,这君山之崖远不 及大漠中悬崖的高险,眼见巨壁渐近,叫道: “蓉儿,你伏在我背 上,咱们下去。”黄蓉叹道:“不成啊,他们会用大石头投掷,那 是死路一条。”郭靖徬徨无计,不知如何,在这生死悬于一发之际, 忽然想起了《九阴真经》上卷中的一段文字,说道: “蓉儿,真经 中有一段叫做‘移魂大法’, 只怕跟你说的什么慑心法差不多 ……好,咱们跟他们拚了,要摔么大家一齐下去。” 黄蓉叹道: “这些都是师父手下的好兄弟,咱们多杀人又有何益?” 郭靖突然双臂直伸,抱起她身子,低声道:“快逃!”在她颊 上亲了一亲,奋起平生之力,将她向轩辕台上掷去。黄蓉只觉犹 似腾云驾雾般从数百人的头顶飞过,知道郭靖要独挡群丐,好让 自己乘隙逃走,双膝微弯,轻轻落在台上,心中又酸又苦,却见 杨康正自得意洋洋的站在台角,指手划脚,呼喝督战,这良机岂肯 错过,足未站定,和身向前扑出,左手手指已搭住绿竹杖的杖头。 杨康斗然见她犹似飞将军从天而降,猛吃一惊,举杖待击, 黄蓉右手食中二指倏取他的双目, 同时左足翻起, 已将竹杖压 住。杨康武功本就不及黄蓉,而她这一招又是洪七公所授打狗棒 法的绝招“獒口夺杖”, 倘若竹杖被高手敌人夺去,只要施出此 招,立时夺回,百发百中,即是武功高出杨康数倍之人,遇上这 招也决保不住手中杆棒。黄蓉夺杖是主,取目是宾,却因手法过快, 手指竟已戳得杨康眼珠剧痛,好一阵眼前发黑。杨康为保眼珠, 只得松手放开竹杖,随即跃下高台。 黄蓉双手高举竹杖, 朗声叫道: “丐帮众兄弟立即罢手停 步。洪帮主并未归天,全是奸徒造谣。” 群丐一听,尽皆愕然,此事 来得太过突兀,难以相信,但乐闻喜讯,恶听噩耗,原是人之常 情,当下人人回首望着高台。黄蓉又叫: “众兄弟过来,请听我说 洪帮主消息。”杨康眼睛兀自疼痛,但耳中却听得清楚,在台下也 1013


高声叫道:“我是帮主,众兄弟听我号令,快把那男贼挤下崖去, 再来捉拿这胡说八道的女贼。” 丐帮帮众对帮主奉若神明,纵有天大之事,对帮主号令也决 不敢不遵,听到杨康的号令,当即发一声喊,踏步向前。黄蓉叫 道:“大家瞧明白了,帮主的打狗棒在我手中,我是丐帮帮主。” 群丐一怔,帮主打狗棒被人夺去之事,实是从所未闻,犹豫之间, 又各停步。 黄蓉叫道: “我丐帮纵横天下,今日却被人赶上门来欺侮。 黎生、余兆兴两位兄弟给人逼死,鲁长老身受重伤,那是为了甚 么缘故?”群丐激动义愤,倒有半数回头过来听她说话。黄蓉又 道: “只因为这姓杨的奸贼与铁掌帮勾结串通,造谣说洪老帮主 逝世。你们可知这姓杨的是谁?”群丐纷纷叫道:“是谁?快说, 快说。”有的却道:“莫听这女贼言语,乱了心意。” 众人七张八 嘴,莫衷一是。 黄蓉叫道: “这人不是姓杨,他姓完颜,是大金国赵王爷的 儿子。他是存心来灭咱们大宋来着。” 群丐俱各愕然,却无人肯 信。黄蓉寻思:“这事一时之间难以教众人相信,只好以毒攻毒, 且栽他一赃。”探手入怀,一摸怀中各物幸好未被搜去,当即掏出 那日朱聪从裘千仞身上偷来的铁掌, 高高举起,叫道:“我刚才 从这姓完颜的奸贼手中抢来这东西。大家瞧瞧,那是甚么?” 群丐与轩辕台相距远了,月光下瞧不明白,好奇心起,纷纷 涌到台边。有人叫了起来: “这是铁掌帮的铁掌令啊,怎么会在 他的手里?” 黄蓉大声道: “是啊,他是铁掌帮的奸细,身上自然带了这 个标记。丐帮在北方行侠仗义,已有几百年,为甚么这姓杨的擅 自答应撤向江南?” 杨康在台下听得脸如死灰,右手一扬,两枚钢锥直向黄蓉胸 1014


口射去。他相距既近,出手又快,但见两道银光激射而至。黄蓉未 加理会, 群丐中已有十余人齐声高呼: “留神暗器,小心了!” “啊哟不好!”两枚钢锥在软猬甲上一碰,铮铮两声,跌在台上。 黄蓉叫道:“完颜康,你若非作贼心虚,何必用暗器伤我?” 群丐见暗器竟然伤她不得,更是骇异万状, 纷纷议论:“到 底谁是谁非?”“洪帮主真的没死么?”人人脸上均现惶惑之色, 一齐望着四大长老,要请他们作主。众丐排成的坚壁早已散乱, 郭靖从人丛中走到台边,也无人再加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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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长老只得向前急纵,可是避开前棒,后 棒又至。他脚下加劲,欲待得机转身,但他纵 跃愈快,棒端来得愈急。 群丐但见他飞奔跳 跃,大转圈子, 到后来汗流浃背,胡子上全 是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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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铁掌峰顶

此时鲁有脚已经醒转, 四长老聚在一起商议。 鲁有脚道: “现下真相未明,咱们须得对两边详加询问,当务之急是查实老 帮主的生死。”净衣派三老却道:“咱们既已奉立帮主,岂能任意 更改?我帮列祖列宗相传的规矩,帮主号令决不可违。” 四人争 执不休。鲁有脚双手指骨齐断,只痛得咬牙苦忍,但言辞之中丝 毫不让。 净衣三老互相打个手势,走到杨康身旁。彭长老高声说道: “咱们只信杨帮主的说话。 这个小妖女帮着奸人害死了洪老帮 主,企图脱罪免死,却在这里胡说八道。她妖言惑众,决不能听。 众兄弟,把她拿下来好好拷打,逼她招供。” 郭靖跃上台去,叫道: “谁敢动手?”众人见他神威凛凛,无 人敢上台来。 裘千仞率领徒众远远站着,隔岸观火,见丐帮内讧,暗自欢 喜。 黄蓉朗声说道: “洪帮主眼下好端端在临安大内禁宫之中, 只因爱吃御厨食物,不暇分身,是以命我代领本帮帮主之位。待 他吃饱喝足,自来与各位相见。” 丐帮中无人不知洪帮主嗜吃如 命,均想这话倒也有八分相像,只是要她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姑 娘代领帮主之位,却也太过匪夷所思。 黄蓉又道: “这大金国的完颜小贼邀了铁掌帮做帮手,暗使 1019


奸计害我,偷了帮主的打狗棒来骗人,你们怎么不辨是非,胡乱 相信? 我帮四大长老见多识广, 怎地连这一个小小的奸计竟也 瞧不破、识不透?”群丐忽然听她出言相责,不由得望着四大长 老,各有相疑之色。 杨康到此地步,只有嘴硬死挺,说道: “你说洪帮主还在人 世,他何以命你接任帮主?他要你作帮主,又有甚信物?”黄蓉 将竹杖一挥道:“这是帮主的打狗棒,难道还不是信物?” 杨康 强颜大笑,说道: “哈哈,这明明是我的法杖,你刚才从我手中强 行夺去,谁不见来?”黄蓉笑道: “洪帮主若是授你打狗棒,怎能 不授你打狗棒法? 若是授了你打狗棒法, 这打狗棒又怎能让我 夺来?” 杨康听她接连四句之中, 都提到打狗棒, 只道她是出言轻 侮,大声说: “这是我帮帮主的法杖,甚么打狗棒不打狗棒,休得 胡言,亵渎了宝物。” 他自以为此语甚是得体,可以讨得群丐欢 心,岂知这竹棒实是叫作“打狗棒”,胖瘦二丐因敬重此棒,与杨 康偕行时始终不敢直呼“打狗棒”之名。他这几句话明明是自认 不知此棒真名,群丐立即瞪目相视,脸上均有怒色。杨康已知自 己这几句话说得不对,只是不知错在何处,万料不到如此重要的 一根法杖,竟会有这般粗俗的名字。 黄蓉微微一笑,道: “宝物长,宝物短的,你要,那就拿去。” 伸出竹杖,候他来接。 杨康大喜,欲待上台取杖,却又害怕郭靖。彭长老低声道: “帮主,我们保驾。先拿回来再说。”便即跃上,杨康与简、梁二老 跟着上台。鲁有脚见黄蓉落单,也跃上台去,双手垂在身侧,心 想:“我指骨虽断,可还有一双脚。‘鲁有脚’这名字难道是白叫 的吗?” 黄蓉大大方方将竹杖向杨康递去。 杨康防她使诡, 微一迟 1020


疑,竖左掌守住门户,这才接杖。黄蓉撒手离杖,笑问: “拿稳了 么?”杨康紧握杖腰,怒问: “怎么?”黄蓉突然左手一搭,左足 飞起,右手前伸,倏忽之间又将竹杖夺了过来。 简、彭、梁三长老大惊欲救,竹杖早已到了黄蓉手中,这三 老都是武功高手,三人环卫,竟自防护不住,眼睁睁被她空手抢 了过去,不由得又惊又愧。 黄蓉将杖往台上一抛,道:“只要你拿得稳,就再取去。”杨 康尚自犹豫,简长老长袖挥出,已将竹杖卷起。这一挥一卷干净 利落,实非身负绝艺者莫辩。台下群丐看得分明,已有人喝起彩 来。简长老举杖过顶,递给杨康。杨康右手运劲,紧紧抓住,心想: “这次你除非把我右手砍了下来,否则说甚么也不能再给你抢去 了。” 黄蓉笑道: “洪帮主传授此棒给你之时,难道没教你要牢牢 拿住,别轻易给人抢去么?”格格笑声之中,双足轻点,从简、梁 二老间斜身而过,直欺到杨康面前。简长老左腕翻处,反手擒拿, 但黄蓉这一跃正是洪七公亲授的“逍遥游”身法,灵动如燕,简长 老这一下便拿了个空,相距如是之近而居然失手,实是他生平罕 有之事,心头只微微一震,便听得棒声飒然,横扫足胫而来。简、 梁二老忙跃起避过。黄蓉笑道: “这一招的名称,可得罪了,叫作 ‘棒打双犬’!”白衫飘动,俏生生的站在轩辕台东角,那根碧绿 晶莹的竹杖在她手中映着月色,发出淡淡微光。这一次夺杖起落 更快,竟无人看出她使的是甚么手法。 郭靖高声叫道: “洪帮主将打狗棒传给谁了? 难道还不明 白么?”台下群丐见她接连夺棒三次,一次快似一次,不禁疑心 大起,纷纷议论起来。 鲁有脚朗声道: “众位兄弟,这位姑娘适才出手,当真是老 帮主的功夫。” 简长老和彭、梁二人对望一眼,他三人跟随洪七 1021


公日久,知道这确是老帮主的武功。简长老说道: “她是老帮主 的弟子,自然得到传授,那有甚希奇?”鲁有脚道: “自来打狗棒 法,非丐帮帮主不传,简长老难道不知这个规矩?”简长老冷笑 道: “这位姑娘学得一两路空手夺白刃的巧招,虽然了得,却未 必就是打狗棒法?” 鲁有脚心中也是将信将疑,说道: “好,姑娘请你将打狗棒 法试演一遍, 倘若确是老帮主真传,天下丐帮兄弟自然倾心服 你。”简长老道:“这套棒法咱们都是只闻其名,无人见过,谁能 分辨真假。”鲁有脚道:“依你说怎地?”简长老双掌一拍,大声 叫道: “只要这位姑娘以棒法打败了我这对肉掌,姓简的死心塌地 奉她为主。若是再有二心,教我万箭透身,千刀分尸。” 鲁有脚 道: “嘿,你是本帮高手,二十年前便已名闻江湖。这位姑娘有多 大年纪?她棒法纵精,怎敌得过你数十寒暑之功?” 两人正自争论未决,梁长老性子暴躁,已听得老大不耐,挺 力扑向黄蓉,叫道:“打狗棒法是真是假,一试便知。看刀!”呼 呼呼连劈三刀,寒光闪闪,这三刀威猛迅捷,但均避开黄蓉身上 要害之处,又快又准,不愧是丐帮高手。 黄蓉将竹杖往腰带中一插,足下未动,上身微晃,避开三刀, 笑道:“对你也用得着打狗棒法?你配么?” 左手进招,右手竟 来硬夺他手中单刀。 梁长老成名已久,见这乳臭未干的一个黄毛丫头竟对自己如 此轻视,怒火上冲,三刀一过,立时横砍硬劈,连施绝招。简长 老此时对黄蓉已不若先前敌视,知道中间必有隐情,只怕梁长老 卤莽从事,伤害于她,叫道:“梁长老,可不能下杀手。”黄蓉笑 道:“别客气!”身形飘忽,拳打足踢,肘撞指截,瞬息间连变了 十几套武功。 台下群丐看得神驰目眩。 八袋弟子中的瘦丐忽然叫道 : 1022


“啊,这是莲花掌!”那胖丐跟着叫道:“咦,这小姑娘也会铜锤 手!” 他叫声未歇,台上黄蓉又已换了拳法,台下丐帮中的高手 一一叫了出来: “啊,这是帮主的混天功。” “啊哈,她用铁帚腿 法!这招是‘垂手破敌’!” 原来洪七公生性疏懒,不喜收徒传功,丐帮众弟子立了大功 的,他才传授一招两式,作为奖励。黎生办事奋不顾身,也只受传 了降龙十八掌中的一招“神龙摆尾”。洪七公又有一个脾气,一路 功夫传了一人之后,不再传给旁人,是以丐帮诸兄弟所学各自不 同,只有黄蓉乖巧伶俐,烹饪手段又高,特别得他欢心,才在长江 之滨的姜庙镇上学得了他数十套武功,只不过她爱玩贪多,每一 路武功只学得几招。洪七公也懒得详加指点,眼见黄蓉学得一知 半解,只得形式而已,却也不去管她。这时她有心在群丐之前炫 示,将洪七公亲传的本领一一施展出来,群丐中有学过的,都情 不自禁的呼叫出口。梁长老刀法精妙,若凭真实功夫,实在黄蓉 之上,只是她连换怪异招数,层出不穷,一时眼花缭乱,不敢进 招,只将一柄单刀使得泼水不进,紧紧守住门户。 刀光拳影中黄蓉忽地收掌当胸,笑道:“认栽了么?” 梁长 老未展所长,岂肯服输?单刀从怀中斗然翻出,纵刃斜削。黄蓉 不避不让,任他这一刀砍下,只听众丐齐声惊呼,简长老与鲁有 脚大叫:“住手!”梁长老也已知道不对,急忙提刀上挥,却已收 势不及,正好砍在黄蓉左肩,暗叫:“不好!”这一刀虽然中间收 劲,砍力不沉,却也非令黄蓉身上受伤不可,正自大悔,突然左腕 一麻,呛啷一声,单刀已跌落在地。他哪里知道黄蓉身穿软猬甲, 钢刀伤她不得,就在他欲收不收、又惊又悔之际,腕后三寸处的 “会宗穴”已被黄蓉用家传“兰花拂穴手”拂中。 黄蓉伸足踏住单刀,侧头笑道:“怎么?” 梁长老本以为这 一刀定已砍伤对方, 岂知她丝毫无损, 哪想得到她穿有护身宝 1023


衣,惊得呆了,不敢答话,急跃退开。杨康说道: “她是黄药师的 女儿,身上穿了刀枪不入的软猬甲,那也没甚么希奇。” 简长老低眉凝思。黄蓉笑道: “怎么?你信不信?”鲁有脚 连使眼色,叫她见好便收。他瞧出黄蓉武功虽博,功力却大不及 梁长老之深,若非出奇制胜,最多也只能打成平手,简长老武功 更远在梁长老之上,黄蓉决非他的敌手,但见她笑吟吟的不理会 自己的眼色,甚是焦急,欲待开言,双手手骨被裘千仞捏碎,忍了 半日,这时更加剧痛难熬,全身冷汗,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简长老缓缓抬头,说道:“姑娘,我来领教领教!”郭靖在旁 见他神定气闲,手涩步滞,也知黄蓉敌他不过,决意揽在自己身 上,拾起捆缚过的牛皮索,抢上几步,奋力疾挥,牛皮索倏地飞 出,卷住简长老那根被裘千仞插入山石的钢杖,喝一声:“起!” 那钢杖被绳索扯动,激飞而出。 钢杖去势本是向着简长老,郭靖纵身向前,抢在中间,一掌 “时乘六龙”在杖旁劈了过去。这是降龙十八掌中的一招,力道非 同小可。钢杖受这劲力带动,猛然间转头斜飞。郭靖伸手接住,左 掌握住杖头,使一招“密云不雨”,右掌握住杖尾,使一招“损则有 孚”,他以左右互搏之术,同使降龙二掌,本被裘千仞拗成弧形的 钢杖在两股力道拉扯之下复又慢慢伸直。他双手撒掌一合,使招 “见龙在田”,掌缘击在杖腰,叫道: “接兵刃罢!”钢杖疾向简长 老飞去。 钢杖从空中矫矢飞至,迅若风雷,势不可当,简长老知道若 是伸手去接,手骨立时折断,急忙跃开,只怕伤了台下众丐,大 叫:“台下快让开!” 却见黄蓉倏地伸出竹棒, 棒头搭在钢杖腰 里,轻轻向下按落。武学中有言道:“四两拨千斤”,这一按力道 虽轻,却是打狗棒法中一招“压扁狗背”的精妙招数,力道恰到好 处,竟将钢杖压在台上,笑道: “你用钢杖,我用竹棒,咱俩过过 1024


招玩儿。” 简长老惊疑不已,打定了不胜即降的主意,弯腰拾起钢杖, 杖头向下,杖尾向上,躬身道: “请姑娘棒下留情。”这杖头向下, 原是武林中晚辈和长辈过招时极恭敬的礼数 , 意思是说不敢平 手为敌,只是请予指点。 黄蓉竹棒伸出,一招“拨狗朝天”, 将钢杖杖头挑得甩了上 来,笑道:“不用多礼,只怕我本领不及你。”这钢杖是简长老已 使了数十年得心应手的兵刃,被她轻轻一挑,竟尔把持不住,杖 头直翻起来,砸向自己额角,急忙振腕收住,更是暗暗吃惊,当下 依晚辈规矩让过三招,钢杖一招“秦王鞭石”,从背后以肩为支, 扳击而下,使的是梁山泊好汉鲁智深传下来的“疯魔杖法”。 黄蓉见他这一击之势威猛异常,心想只要被他杖尾扫到,纵 有猬甲护身,却也难保不受内伤,当下不敢怠慢,展开师授“打狗 棒法”,在钢杖闪光中欺身直上。这钢杖重逾三十斤,竹棒却只十 余两,但丐帮帮主世代相传的棒法果然精微奥妙,虽然两件兵器 轻重悬殊,大小难匹,但数招一过,那粗如儿臂的钢杖竟被一根 小竹棒逼得施展不开。 简长老初时只怕失手打断本帮的世传宝棒,出杖极有分寸, 当与竹棒将接未触之际,立即收杖。岂知黄蓉的棒法凌厉无伦, 或点穴道,或刺要害,简长老被迫收杖回挡,十余合后,但见四方 八面俱是棒影,全力招架尚且不及,哪里还有余暇顾到勿与竹棒 硬碰? 郭靖大为叹服:“恩师武功,确是人所难测。” 又想:“他老 人家不知此刻身在何处? 所受的伤不知好了些没有?” 忽见黄 蓉棒法斗变,三根手指捉住棒腰,将那竹棒舞成个圆圈,宛似戏 耍一般。 简长老一呆,钢杖抖起,猛点对方左肩。黄蓉竹棒疾翻,搭在 1025


钢杖离杖头尺许之处,顺势向外牵引,这一招十成中倒有九成九 是借用了对方劲力。简长老只感钢杖似欲脱手飞出,急忙运劲回 缩,哪知钢杖竟如是给竹棒粘住了,钢杖后缩,竹棒跟着前行。他 心中大惊,连变七八路杖法,终究摆脱不了竹棒的粘缠。 打狗棒法共有绊 、劈 、缠 、戳 、挑 、引 、封 、转八诀,黄蓉这时 使的是个“缠”字诀,那竹棒有如一根极坚韧的细藤,缠住了大树 之后,任那树粗大数十倍,不论如何横挺直长,休想再能脱却束缚。 更拆数招,简长老力贯双膀,使开“大力金刚杖法”,将钢杖运得 呼呼风响,但他挥到东,竹棒跟向东,他打到西,竹棒随到西。黄 蓉毫不用力,棒随杖行,看来似乎全由简长老摆布,其实是如影 随形,借力制敌,便如当年郭靖驯服小红马之时,任它暴跳狂奔, 始终是乘坐于马背之上。 大力金刚杖法使到一半,简长老已更无半点怀疑,正要撤杖 服输,彭长老忽然叫道:“用擒拿手,抓她棒头。”黄蓉道:“好, 你来抓!”棒法再变,使出了“转”字诀。“缠”字诀是随敌东西, 这“转”字诀却是令敌随己,但见竹棒化成了一团碧影,猛点简长 老后心“强间”、“风府”、“大椎”、“灵台”、“悬枢”各大要穴。 这些穴道均在背脊中心,只要被棒端点中,非死即伤。简长老识得 厉害,势在不及回杖相救,只得向前窜跃趋避,岂知黄蓉的点打连绵 不断,一点不中,又点一穴,棒影只在他背后各穴上晃来晃去。 简长老无法可施,只得向前急纵,却是避开前棒,后棒又至。 他脚下加劲,欲待得机转身,但他纵跃愈快,棒端来得愈急。台下 群丐但见他绕着黄蓉飞奔跳跃,大转圈子。黄蓉站在中心,举棒 不离他后心,竹棒自左手交到右手,又自右手交到左手,连身子 也不必转动,好整以暇,悠闲之极。简长老的圈子越转越大,逼得 鲁有脚与彭、 梁二长老不得不下台趋避。 简长老再奔了七八个 圈子,高声叫道:“黄姑娘手下容情,我服你啦!”口中大叫,足 1026


下可丝毫不敢停步。 黄蓉笑道:“你叫我甚么?”简长老忙道:“对,对!小人该 死,小人参见帮主。”要待回身行礼,但见竹棒毫不放松,只得继 续奔跑,到后来汗流浃背,白胡子上全是水滴。黄蓉心中气恼已 消,也就不为已甚,笑上双颊,竹棒缩回,使起“挑”字诀,搭住钢 杖向上甩出,将简长老疾奔的力道传到杖上,钢杖急飞上天。 简长老如逢大赦,立即撤手,回身深深打躬。台下群丐见了 她这打狗棒法神技, 哪里更有丝毫怀疑, 齐声高叫: “参见帮 主!”上前行礼。 简长老踏上一步,一口唾液正要向黄蓉脸上吐去,但见她白 玉般的脸上透出珊瑚之色,娇如春花,丽若朝霞,这一口唾液哪 里吐得上去?一个迟疑,咕的一声,将一口唾液咽入了咽喉,但 听得头顶风响,钢杖落将下来,他怕黄蓉疑心,不敢举手去接,纵 身跃开。 却见人影闪动,一人跃上台来,接住了钢杖,正是四大长老 中位居第三的彭长老。黄蓉被他用“慑心法”擒住,最是恼恨,见 此人上来,正合心意,也不说话,举棒径点他前胸“紫宫穴”,要用 “转”字诀连点他前胸大穴,逼他不住倒退,比简长老适才更加狼 狈。哪知彭长老狡猾异常,知道自己武功不及简长老,他尚不敌, 自己也就不必再试,见黄蓉竹棒点来,不闪不避,叉手行礼。 黄蓉将棒端点在他的“紫宫穴”上,含劲未发,怒道: “你要 怎地?”彭长老道:“小人参见帮主。”黄蓉怒目瞪了他一眼,与 他目光相接,不禁心中微微一震,急忙转头,但说也奇怪,明知瞧 他眼睛必受祸害,可是不由自主的要想再瞧他一眼。一回首,只 见他双目中精光逼射,动人心魄。这次转头也已不及,立即闭上 眼睛。彭长老微笑道: “帮主,您累啦,您歇歇罢!”声音柔和,极 是悦耳动听。黄蓉果觉全身倦怠,心想累了这大半夜,也真该歇 1027


歇了,心念这么一动,更是目酸口涩,精疲神困。 简长老这时既已奉黄蓉为帮主,那就要倾心竭力的保她,知 道彭长老又欲行使“慑心术”,上前喝道:“彭长老,你敢对帮主 怎地?”彭长老微笑,低声道: “帮主要安歇,她也真倦啦,你莫 惊扰她。” 黄蓉心中知道危急, 可是全身酸软, 双眼直欲闭住沉沉睡 去,就算天塌下来,也须先睡一觉再说,就在这心智一半昏迷、一 半清醒之际,猛然间想起郭靖说过的一句话,立时便似从梦中惊 醒,叫道:“靖哥哥,你说真经中有甚么‘移魂大法’?” 郭靖早已瞧出不妙,心想若那彭长老再使邪法,立时上去将 他一掌击毙,听黄蓉如此说,忙跃上台去,在她耳边将经文背诵 了一遍。 黄蓉听郭靖背诵经文,叫她依着止观法门,由“制心止”而至 “体真止”,她内功本有根基,人又聪敏,一点即透,当即闭目默 念,心息相依,绵绵密密,不多时即寂然宁静,睁开眼来,心神若 有意,若无意,已至忘我境界。 彭长老见她闭目良久, 只道已受了自己言语所惑, 昏沉睡 去,正自欣喜,欲待再施狡计,突见她睁开双眼,向着自己微微而 笑,便也报以微微一笑,但见她笑得更是欢畅,不知怎地,只觉全 身轻飘飘的快美异常,不由自主的哈哈大笑起来。 黄蓉心想《九阴真经》中所载的功夫果然厉害无比,只这一 笑之间,已胜过了对方,当下也就格格浅笑。彭长老心知不妙,猛 力镇慑心神,哪知这般惊惶失措,心神更是难收,眼见黄蓉笑生 双靥,哪里还能自制,站起身来,捧腹狂笑。只听得他哈哈,嘻嘻, 啊哈,啊哟,又叫又笑,越笑越响,笑声在湖面上远远传了出去。 群丐面面相觑,不知他笑些甚么。简长老连叫: “彭长老,你 干甚么?怎敢对帮主恁地不敬?”彭长老指着他的鼻子,笑得弯 1028


了腰。简长老还以为自己脸上有甚么古怪,伸袖用力擦了几擦。 彭长老笑得更加猛烈, 一个倒翻筋斗, 翻下台来,在地下大笑 打滚。 群丐这才知道不妙。彭长老两名亲信弟子抢上前去相扶,被 他挥手推开,自顾大笑不已,不到一盏茶时分,已笑得气息难通, 满脸紫胀。须知“慑心术”或“移魂大法”系以专一强固之精神 力量控制对方心灵,原非怪异,后世或称“催眠术”,或称“心理分 析”,或称“精神治疗”等等,只是当时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自不免惊世骇俗。若是常人,受到这移魂大法,只是昏昏欲睡而已, 原无大碍,他却是正在聚精会神的运起慑心术对付黄蓉,被她突 然还击,这一来自受其祸,自是比之常人所遭厉害了十倍。 简长老心想他只要再笑片刻, 必致窒息而死, 躬身向黄蓉 道:“敬禀帮主: 彭长老对帮主无礼,原该重惩,但求帮主大量 宽恕。”鲁有脚与梁长老也躬身相求, 求恳声中杂着彭长老声嘶 力竭的笑声。 黄蓉向郭靖道:“靖哥哥,够了么?”郭靖道:“够了,饶了 他罢。”黄蓉道: “三位长老,你们要我饶他,那也可以,只是你们 大家不得在我身上唾吐。”简长老见彭长老命在顷刻,忙道:“帮 规是帮主所立,也可由帮主所废,弟子们但凭吩咐。”黄蓉见可免 这唾吐之厄,心中大喜,笑道:“好啦,你去点了他的穴道。” 简长老跃下台去,伸手点了彭长老两处穴道,彭长老笑声止 歇,翻白了双眼,尽自呼呼喘气,委顿不堪。 黄蓉笑道: “这我真要歇歇啦!咦,那杨康呢?”郭靖道: “走啦!”黄蓉跳了起来,叫道:“怎么让他走了?哪里去啦?” 郭靖指向湖中,说道:“他跟那裘老头儿走啦。”黄蓉望着湖中帆 影,眼见相距已远,追之不及,恨恨不已,心知郭靖顾念两代结 义之情,眼见他逃走却不加阻拦。 1029


原来杨康见黄蓉与简长老刚动上手,便占上风,知道若不走 为上着,立时性命难保,乘着众人全神观斗之际,悄悄溜到铁掌 帮帮众之中,央求相救。裘千仞瞧这情势,黄蓉接任帮主之局已 成,无可挽回,郭、黄武功高强,丐帮势大难敌,当下不动声色, 率领帮众,带同了杨康下船离岛。丐帮弟子中虽有人瞧见,但简、 黄激斗方酣,无人主持大局,只得听其自去,不与理会。 黄蓉执棒在手,朗声说道: “现下洪帮主未归,由我暂且署 理帮主事宜。简、梁两位长老率领八袋弟子,东下迎接洪帮主。鲁 长老且在此养伤。”群丐欢声雷动。 黄蓉又道: “这彭长老心术不正,你们说该当如何处治?” 简长老躬身道: “彭兄弟罪大,原该处以重刑,但求帮主念他昔 年曾为我帮立下大功,免他死罪。”黄蓉笑道:“我早料到你会求 情,好罢,刚才他笑也笑得够了,革了他的长老,叫他做个八袋 弟子罢。”简 、鲁 、彭 、梁四老一齐称谢。黄蓉道:“众兄弟难得聚 会,定然有许多话说。你们好好葬了黎生、余兆兴两位。我瞧鲁 长老为人最好,一应大事全听他吩咐。简、梁二位长老尽心相助。 我这就要走,咱们在临安府相见罢。”牵着郭靖的手,下山而去。 群丐直送到山脚下,待她坐船在烟雾中没了踪影,方始重上 君山,商议帮中大计。 郭、黄二人回到岳阳楼时,天已大明,红马和双雕都好好候 在楼边。 黄蓉举首远眺 , 只见一轮红日刚从洞庭湖连天波涛中踊跃 而出,天光水色,壮丽之极,笑道: “靖哥哥,范文正公文章说得 好: ‘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 千。’如此景色,岂可不赏?咱们上去再饮几杯。”郭靖道好,两人 上得楼来,见到昨日共饮之处,想起夜来种种惊险,不禁相视一 1030


笑。 岳阳并无佳酿,但山水怡情,自足畅怀。两人对饮数杯,黄蓉 忽然俏脸一板,眉间隐现怒色,说道:“靖哥哥,你不好!”郭靖 吃了一惊, 忙问:“甚么事?” 黄蓉道:“你自己知道。又问我 干吗?” 郭靖搔头沉思,哪里想得起来, 只得求道:“好蓉儿,你说 罢。”黄蓉道:“好,我问你:昨晚咱俩受丐帮阵法挤迫,眼见性 命不保,你干么撇开我? 难道你死了我还能活么? 难道你到今 天还不知道我的心么?”说着眼泪掉了下来,一滴滴的落在酒杯 之中。郭靖见她对自己如此情深爱重,心中又惊又爱,伸出手去 握住她右手,却不知说甚么话好,过了好一会,方道: “是我不 好,咱俩原须死在一起才是。” 黄蓉轻轻叹了口气,正待说话,忽听楼梯上脚步声响,有人 探头张望。两人抬起头来,猛然照面,三个人都吃了一惊。上来的 正是铁掌水上飘裘千仞。 郭靖急忙站起,挡在黄蓉身前,只怕那老儿暴下杀手。哪知 裘千仞咧嘴一笑,举手打个招呼,立即转身下楼,这一笑中显得 又是油滑,又是惊慌。黄蓉道: “他怕咱们。这人真是奇怪,我跟 下去瞧瞧。”也不等郭靖回答,已抢步下楼。 郭靖叫道: “千万小心了!” 忙摸出一锭银子掷在柜台上, 奔出楼门,两边一望, 早不见裘千仞与黄蓉的影子,想起昨晚见 到他功夫之狠、下手之辣,只怕黄蓉遭了他的毒手,大叫: “蓉 儿,蓉儿,你在哪儿?” 黄蓉听得郭靖呼叫,却不答应,她悄悄跟在裘千仞身后,要 瞧个究竟,只一出声自然被他知觉。这时两人一先一后,正走在 一所大宅之旁。黄蓉躲在北墙角后面,要待裘千仞走远后再行跟 踪。裘千仞听到郭靖叫声,料知黄蓉跟随在后,一转过墙角,也躲 1031


了起来。两人待了半晌,细听没有动静,同时探头,一个玉颜如湘 江上芙蓉,一个老脸似洞庭湖橘皮,两张脸相距不到半尺,两张 脸同时变色。 两人各自轻叫一声,转身便走。黄蓉虽怕他掌力厉害,却仍 不死心,兜着大宅围墙转了大半个圈子,生怕他走远了,展开轻 功,奔得极急,要抢在东墙角后面,再行窥探,岂知她转了这个念 头,裘千仞也是一般心思,一老一少绕着宅第转了一圈,蓦地里 又撞在一处,这次相遇却是在朝南的照壁之后。 黄蓉寻思:“我若转身后退,他必照我后心一掌。 这老贼铁 掌厉害,只怕躲避不开。”只得微微一笑,说道: “裘老爷子,天地 真小,咱俩又见面啦。” 心中却在暗筹脱身之策: “我且跟他耗 着,等靖哥哥赶到就不怕他啦。” 裘千仞笑道: “那日在临安一 别,不意又在此处相遇,姑娘别来无恙。”黄蓉心想:“昨晚明明 在君山见到你这老贼,今日却又来信口开河。好,由得你睁着眼 睛说梦话。我这打狗棒法厉害,且冷不防打他个措手不及。”突然 提高声音叫道:“靖哥哥你打他背心。”裘千仞吃了一惊,转身看 时,黄蓉竹棒挥出,以“绊”字诀着地扫去。 裘千仞转身不见有人,便知中计,微感劲风袭向下盘,急忙 涌身跃起,总算躲过了一招,但这打狗棒法的“绊”字诀有如长江 大河,绵绵而至,决不容敌人有丝毫喘息时机,一绊不中,二绊续 至,连环钩盘,虽只一个“绊”字,中间却蕴藏着千变万化。裘千仞 越跃越快,但见地下一片绿竹化成的碧光盘旋飞舞。 “绊”到十七 八下,裘千仞纵身稍慢,被竹棒在左胫上一拨,右踝上一钩,扑地 倒了,张口大叫:“且慢动手,我有话说。” 黄蓉笑吟吟的收棒,待他跃起,尚未落地,又是一挑一打。裘 千仞立足不住,仰天一交摔倒。片刻之间,黄蓉连绊了他五交,到 第六次跌倒,裘千仞知道再起来只有多摔一交,俯伏在地,竟不 1032


动弹。黄蓉笑道: “你装死吗?”裘千仞应声而起,拍的一声,双 手拉断了裤带,提着裤腰,叫道:“你走不走,我要放手啦!”黄 蓉一呆,万料不到他以江湖上一个大帮之主竟会出此下流手段, 生怕他放手落下裤子,啐了一口,转身便走。只听得背后那老儿 哈哈大笑,得意非凡,接着脚步声响,黄蓉回过头来,只见他双 手提着裤腰,飞步追来。 黄蓉又好气又好笑,饶是她智计多端,一时之间也无善策, 只得疾奔逃避。两人奔出十余丈,裘千仞正待见好便收,忽见郭 靖从屋角转出,抢着挡在黄蓉面前,右掌挡胸,左掌从胯间缓缓 抬起,划个半圆,伸向胸间。裘千仞见多识广,知他只要双掌虚捧 成球,立时便有极厉害的招术发出,当即大笑三声,止步叫道: “啊哟,不妙,糟了,糟了。” 黄蓉道:“靖哥哥,打,别理他胡说。”郭靖昨晚在君山之巅 见到裘千仞的铁掌功夫,端的锋锐狠辣,精妙绝伦,不在周伯通、 黄药师、欧阳锋诸人之下,自己颇有不如,此时狭路相逢,哪敢有 丝毫轻敌之意?当下气聚丹田,四肢百骸无一不松,全神待敌。 裘千仞双手拉住裤腰,说道: “两个娃娃且听你爷爷说,这 两日你爷爷贪饮贪食,吃坏了肚子,可又要出恭啦。”黄蓉只叫: “靖哥哥打他。”自己却不敢向前,反而后退数步。裘千仞道: “我 料知你们这两个娃娃的心意, 不让你爷爷好好施点本事教训一 顿,总是难以服气,偏生你爷爷近来闹肚子,到得紧要关头上,肚 子里的东西总是出来捣乱。好罢,两个娃娃听了,七日之内,你爷 爷在铁掌山下相候,你们有种来么?” 黄蓉听他爷爷长、 娃娃短的胡说, 手中早就暗扣了一把钢 针,只待他说到兴高采烈的当口,要以“满天花雨”之技,在他全 身钉上数十枚针儿,瞧他还敢不敢乱嚼舌根?心中正自算计,忽 然听到“铁掌山下”四字,立时想起曲灵风遗画中的那四行秘字, 1033


心中一凛,接口道: “好啊,任你是龙潭虎穴,我们也必来闯上一 闯。到那时咱们可得来真的,不许你再胡闹赖皮了。铁掌山在哪 里?怎生走法?” 裘千仞道: “从此处向西,经常德、辰州,溯沅江而上,泸溪 与辰溪之间有座形如五指向天的高山,那就是铁掌山了。那山形 势险恶,你爷爷的手脚又厉害无比,两个娃娃若是害怕,那乘早 向你爷爷赔个不是,也就别来啦。”黄蓉听到“形如五指向天”六 字,心中更喜,道:“好,一言为定,七日之内,我们必来拜山。”裘 千仞点点头,忽然愁眉苦脸,连叫:“啊哟,啊哟!”提着裤腰向 西疾趋。 郭靖道:“蓉儿,有一件事我实在推详不透,你说给我听。” 黄蓉道: “甚么事?” 郭靖道: “这位老前辈的武功本来厉害之 极,我们决非他敌手,怎么老是爱玩弄骗人伎俩?有时又假装武 功低微?那日归云庄上他在我胸口击了一掌,若是他使出真力, 我今日哪里还有命在?他装疯乔癫,到底是甚么用意?”黄蓉轻 轻咬着手指,沉思半晌,道: “我也真个不懂。刚才我用打狗棒法 接连绊了他几交,这老儿毫无还手之力,只好撒赖使泼。莫非昨 晚他拗曲钢杖,又是甚么诈术!”郭靖摇头道: “他捏碎鲁有脚 双手,用掌力接我内劲,那都是真实本领,决计假装不来。” 黄蓉俯下身来,拿着头上珠钗在地下画来画去,又过半晌, 叹口气道:“我可想不出这老儿在闹甚么玄虚啦。 咱们到了铁掌 山,终究会有个水落石出。”郭靖道:“到铁掌山干么?此间大事 已了,咱们快找师父去。这糟老头儿就爱捣鬼,岂能拿他作真?” 黄蓉道: “靖哥哥,我问你。爹爹给你那幅画给雨淋湿了,透了些 甚么字出来?”郭靖搔了搔头道: “那些字残缺不全,早瞧不出 甚么意思啦。”黄蓉笑道:“那你不会想么?”郭靖明知自己想不 出,就算想出甚么,也决不如黄蓉想得明白,忙道: “好蓉儿,你 1034


一定想出了,快说给我听。” 黄蓉用钗儿将那四行字划在地下, 说道:“第一行少了的, 必是个‘武’字,凑起来就是‘武穆遗书’四字。第二行我本来猜 想不出,给那老儿一说,那就容易不过,不是‘山’字,就是个 ‘峰’字。” 黄蓉念了一遍:“武穆遗书,在铁掌山。”郭靖双掌一拍,大 声叫道: “好啊,咱们快去!铁掌帮与金人勾结,定会将这部宝 书献给完颜洪烈。下面两句是甚么呢?”黄蓉笑道: “你自己不 用心思,偏爱催人家。那老儿说这铁掌山形如五指,那第三句只 怕是‘中指峰下’四字。”郭靖拍手叫道: “对对,蓉儿你真聪明。 第四句,第四句!” 黄蓉沉吟道:“我就是想不出这句啊。第二 ……节,第二……节。”头一侧,秀发微扬,道: “想不出,我们去 了再说。” 两人纵马引雕,径自西行,过常德,经桃源,下沅陵,不一日 已到泸溪,询问铁掌山的所在,却是人人摇头不知。两人好生失 望,只得寻一家小客店宿了。晚间黄蓉问起当地名胜古迹,店小 二滔滔不绝的说了许多,却始终不提“铁掌山”三字。黄蓉小嘴一 撇,道: “这些去处也平常得紧。泸溪毕竟是小地方,有甚好山好 水?”那店小二受激,甚是不忿,道: “泸溪虽是小地方,可是猴 爪山的风景,别处哪里及得上?”黄蓉心中一动,忙问: “猴爪山 在哪里?”那店小二不再答话,说道:“恕罪则个。”出房去了。 黄蓉追到门口,一把抓住他后心拉了回来,摸出一锭银子放 在桌上,道:“你说个清清楚楚,这银子就是你的。”店小二怦然 心动,伸手轻轻摸了摸银子,涎脸道: “这么大的一锭?”黄蓉微 笑点头。店小二低声道: “小人说就说了,两位可千万去不得。那 猴爪山里住着一群凶神恶煞, 任谁走近离山五里,休想保得性 1035


命。”郭、黄二人对望一眼,点了点头。黄蓉道:“那猴爪山共有 五个山峰,就像猴儿的手掌一般,是么?”店小二喜道:“是啊! 原来姑娘早知道啦! 那可不是小人说的。 这五个山峰生得才叫 奇怪。”郭靖忙问: “怎样?”店小二道: “那五座山峰排列得就 和五根手指一模一样,中间的最高,两旁顺次矮下来。这还不奇, 最奇的是每座山峰又分三截,就如手指的指节一般。” 黄蓉跳了 起来,叫道:“第二指节,第二指节。”郭靖大喜,也叫:“正是,正 是。”店小二却是不知所云,呆呆的望着两人。黄蓉详细问了入山 途径,把银子给了他,店小二欢天喜地的去了。 黄蓉站起身来,道: “靖哥哥,走罢。”郭靖道: “此去不过六 十余里,小红马片刻即至,咱们白日上去拜山为是。”黄蓉笑道: “拜甚么山?去盗书。” 郭靖叫道: “是啊!我真傻,想不到这 节。” 两人不欲惊动店中诸人,越窗而出,悄悄牵了红马,依着店 小二指点的途径,向东南方驰去。山路崎岖,道旁长草过腰,极是 难行,行得四十余里,已远远望见五座山峰耸天入云。小红马神 骏无俦,不多时便已驰到山脚。 此时近看,但见五座山峰峭兀突怒,确似五根手指竖立在半 空之中。居中一峰尤见挺拔。郭靖喜道: “这座山峰和那画中的 当真一般无异,你瞧,峰顶不都是松树?”黄蓉笑道: “就只少个 舞剑的将军。靖哥哥,你上去舞一会剑罢。”郭靖笑道:“就可惜 我不是将军。” 黄蓉道: “要做将军还不容易?将来成吉思汗 ……”说到这里,便即住口。郭靖明白她本来要说甚么话,转过了 头,不敢望她的脸。 两人将红马与双雕留在山脚之下,绕到主峰背后,眼见四下 无人,施展轻功,扑上山去,行了数里,山路转了个大弯,斜向西 行。两人顺路奔去,那道路东弯西曲,盘旋往复,好不怪异,走了 1036


一顿饭时分,前面密密麻麻的尽是松树。 两人停步商议是径行上峰, 还是入林看个究竟, 刚说得几 句,忽见前面林中隐隐透出灯光。两人打个招呼,放轻脚步,向灯 火处悄悄走近。行不数步,突然呼的一声,路旁大树后跃出两名 黑衣汉子,各执兵刃,一声不响的拦在当路。 黄蓉心想: “若是交手惊动了人,盗书就不易了。” 灵机一 动,从怀中取出裘千仞的那只铁掌,托在手中,走上前去,也是一 言不发。两名汉子向铁掌一看,脸上各现惊异之色,躬身行礼,闪 在道旁。黄蓉出手如电,竹棒突伸,轻轻两颤,已点中二人穴道, 抬腿将二人踢入长草丛中,直奔灯火之处。 走到临近,见是一座五开间的石屋,灯火从东西两厢透出, 两人掩到西厢,只见室内一只大炉中燃了洪炭,煮着热气腾腾的 一镬东西,镬旁两个黑衣小童,一个使劲推拉风箱,另一个用铁 铲翻炒镬中之物,听这沙沙之声,所炒的似是铁沙。一个老头闭 目盘膝坐在锅前,对着锅中腾上来的热气缓吐深吸。这老头身披 黄葛短衫,正是裘千仞。只见他呼吸了一阵,头上冒出腾腾热气, 随即高举双手, 十根手指上也微有热气袅袅而上, 忽地站起身 来,双手猛插入镬。那拉风箱的小童本已满头大汗,此时更是全 力拉扯。裘千仞忍热让双掌在铁沙中熬炼,隔了好一刻,这才拔 掌,回手拍的一声,击向悬在半空的一只小布袋。这一掌打得声 音甚响,可是那布袋竟然纹丝不动,殊无半点摇晃。 郭靖暗暗吃惊,心想:“看这布袋,所盛铁沙不过一升之量, 又用细索凭空悬着,他竟然一掌打得布袋毫不摇动。此人武功深 厚,委实非同小可。”黄蓉却认定他装模作样,又是在捣鬼欺人, 若非要先去盗书,早已出言讥嘲了。 两人见他双掌在布袋上拍一会,在镬中熬一会,熬一会又拍 一会,再无别般花样,黄蓉想看出裘千仞铁镬中、手指上的热气 1037


到底是怎生弄将出来,看了半天,不知他古怪窍门的所在,心想: “倘若二师父到来,定能一出手便戳穿这老骗子的把戏,我可是 甘拜下风。”于是掩到东厢窗下,向里窥探,这一看又是一惊。 原来房中坐着一男一女,却是杨康与穆念慈。郭靖与黄蓉都 大为诧异: “怎地穆姊姊竟会也在这里?” 但听杨康正花言巧 语,要骗她早日成亲。穆念慈却坚说要他先杀完颜洪烈,报了父 母之仇,方能叙儿女之情。杨康道: “好妹子,你怎地如此不识大 体?”穆念慈奇道:“我不识大体?”杨康道:“是啊!想那完颜 洪烈防护甚周,以我一人之力,岂能轻易下手?你做了我媳妇, 我假意带你去拜见翁舅,那时两人联手,自然大功可成。”穆念慈 见他说得有理,低首沉吟,灯光下双颊晕红。杨康见她已有允意, 握住她的左手,轻轻抚摸,左手伸过去搂住了她的纤腰。 黄蓉再也忍耐不住,正待出言揭破他的阴谋,只听身后一个 苍老的声音喝道:“是谁擅自上我山来?” 郭黄一齐回首,月光 下看得明白,不是裘千仞是谁?以往见到裘千仞,见他虽然自高 自大,装模作样,眼神中的油腔滑调却总是掩饰不住,此刻却见 他神色俨然,威严殊不可犯。黄蓉不由得一怔,心想: “这老儿到 了自己山上,架子更是摆得十足。是了,他定是早就发觉我们到 了山上,他在铁镬中搞那玩意,不是做给我们看的吗?”于是笑 道: “裘老爷子,我跟你请安来啦。七日之约没误期么?”裘千仞 怒道:“甚么七日之约?胡说八道!” 黄蓉笑道:“咦,怎么转眼 就忘了?你闹肚子的病根儿好了罢? 要是还没好, 不如去请大 夫治好了再跟我动手,免得……嘻嘻!” 裘千仞更不答话,一声长啸,双掌猛往黄蓉左右双肩拍去。 黄蓉笑嘻嘻的并不理会,不闪不避,有心要叫软猬甲上的尖刺在 他掌上刺下十多个窟窿,只听得郭靖惊叫:“蓉儿闪开。”耳旁一 股劲风过去,知道郭靖出手侧击敌人,只觉肩上两股巨力同时撞 1038


到,欲待趋避,已自不及,身不由主的往后摔去,人未着地,气息 已闭。 裘千仞掌心与她猬甲尖刺一触,也已受伤不轻,双掌流血, 心下惊怒交集,眼见郭靖掌到,急忙回掌横击。两人掌力相交,砰 砰两声,各自退出三步。只不过裘千仞稳稳站住,郭靖却身子连 晃了两下,这一掌既交,双方可说高下已判,昨晚在君山借着丐 帮弟子的身子较劲,两人似乎打成了平手,然而那是由于郭靖出 手中带着天罡北斗阵的巧劲,此刻硬碰硬的比拚,毕竟还是输了 一筹。郭靖关切黄蓉,哪肯恋战,忙俯身抱她起来,却听背后风声 飒然,敌人又攻了过来。 郭靖左手抱住黄蓉,更不回身,右手一招“神龙摆尾”向后挥 去,这是降龙十八掌中的救命绝招,他在情急之下使将出来,更 是威力倍增。裘千仞与他掌力一交,不由得身子也是微微一晃, 又见掌心刺破处着实疼痛,只怕黄蓉身上所藏尖刺中喂有毒药, 忙举掌在月光下察看,见血色鲜红,略觉放心。 郭靖乘他迟疑之际,抱起黄蓉,拔步向峰顶飞跑,只奔出数 十步,猛听得身后喊声大作,回头下望,但见无数黑衣汉子高举 火把大呼追来。郭靖后无退路,只得向峰顶攀援而上,忙乱中一 探黄蓉鼻息,却无呼吸,急叫: “蓉儿,蓉儿!”始终未闻回答。只 这么稍有稽迟,裘千仞与帮中十余高手已追得相距不远。郭靖心 想: “若凭我一人,硬要闯下山去,原亦不难,只是蓉儿身受重 伤,却难犯此险。” 当下足底加快,再不依循峰上小径,径自笔直的往上爬去。 他在大漠悬崖上练过爬山轻功,抄的又是近路,过不多时已将追 兵抛远。他足下不停,将脸挨过去和黄蓉脸颊相触,觉到尚甚温 暖,稍感放心,叫了几声,黄蓉却仍不答应,抬头见离峰顶已近, 心想这山峰周围不广,此时四下里必已被敌人团团围住,且找个 1039


歇足所在,救醒蓉儿再说。上下左右一望,见左上方二十余丈处 黑黝黝的似有一个洞穴,当即提气窜去,奔到临近,果然是个山 洞,洞口砌似玉石,修建得极是齐整。 郭靖也不理洞内有无埋伏危险,直闯进去,将黄蓉轻轻放在 地下,将右手放在她后心“灵台穴”上,助她顺气呼吸。只听得山 腰里铁掌帮的帮众愈聚愈多,喊声大振,郭靖却充耳不闻,此时 纵然有千军万马冲到跟前,他也要先救醒黄蓉,再作理会。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黄蓉“嘤”的一声,悠悠醒来,低声叫 道:“我胸口好疼。” 郭靖大喜,慰道: “蓉儿别怕,你在这里歇一阵。”走到洞口。 横掌当胸,决心拚死抗敌护她,可是放眼下望,不由得惊奇万分。 只见山腰里火把结成了整整齐齐的一道火墙 , 离山洞约有里许 之遥,各人面目依稀可辨,当先一人身披葛衫,正是裘千仞。但众 人双脚宛如钉牢在地下一般,尽管咆哮怒骂,却不再上前一步。 望了一阵,猜不透众人闹的是甚么玄虚,回进洞来,俯身去 看黄蓉,忽声身后擦擦两声,似是脚步声响。郭靖大惊,先回掌护 住后心,再挺腰转身,但那洞黑沉沉的望不见底,不知里面藏的 是人是怪。郭靖喝道:“是谁?快出来。”洞里先传出他呼喝的回 声,静了半晌,忽听传出几下咳嗽,一声大笑,听来不由得令人毛 骨悚然,竟然便似裘千仞的声音。 郭靖晃亮火折,只见洞内大踏步走出一人,身披葛衫,手执 蒲扇,白须皓发,正是铁掌水上飘裘千仞。郭靖一惊非小,适才明 明见到他在山腰里率众叫骂,怎么一转眼之间竟已到了山洞之 内?霎时之间,只觉背上凉飕飕地,竟已吓出了一身冷汗。 只听裘千仞哈哈笑道: “两个娃娃果然不怕死,来找爷爷, 好得很!胆子不小,挺有骨气,好得很!”突然脸一板,眉目间犹 似罩上一层严霜,喝道: “这是铁掌帮的禁地,入者有死无生,两 1040


个娃娃活得不耐烦了?”郭靖心中正琢磨他这话的用意,却听黄 蓉轻声道:“既是禁地,你怎么又入来啦?” 裘千仞登时现出尴 尬神色,随即收住,说道: “爷爷有要事在身,可没闲功夫跟你娃 娃们扯淡。”说着抢步出洞。 郭靖见他快步掠过身旁,只怕他猛下毒手,伤了黄蓉,心想: “此时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双手齐出,猛往他肩头击去,料 他必要回掌挡架,那就立时以肘锤撞击他的前胸。这一招武功是 妙手书生朱聪所授,先着击肩乃虚,后着肘锤方实,妙在后着含 蕴不露,敌人不易识破。他先着击出,裘千仞果然回掌挡架,郭靖 两臂一挺,肘锤正要撞出,突觉对方双掌挡来软弱无力,全不似 适才交锋时那般劲在掌先的上乘功夫 。 郭靖手上变招远比心中 想事为速,心中尚未决定该当如何,双手顺势抓出,已将他两手 手腕牢牢拿住。 裘千仞用力挣扎, 却哪里挣得出他的掌握?他不挣也还罢 了,这一挣更显露了他武功浅薄。郭靖再无怀疑,两手一放一拉, 待裘千仞被这一拉之势牵动,跌跌撞撞的冲将过来,顺手便点了 他胸口的“阴都穴”。裘千仞瘫软在地,动弹不得,说道: “我的小 爷,这当口性命交关,你何苦和我闹着玩儿?” 只听得山腰中帮众的喊声更加响亮,想来其余四峰中的帮众 也已纷纷赶到。郭靖道: “你好好送我们下山去。”裘千仞皱眉 摇头道:“我自己尚且性命不保,怎能送你们下山?” 郭靖道: “你叫你徒子徒孙让道,到了山下,我自然给你解开穴道。”裘千 仞愁眉苦脸,说道: “我的小爷,你老磨着我干么?你到洞口去瞧 瞧就明白啦。” 郭靖走到洞口,向下望去,不由得惊得呆了,但见裘千仞手 挥蒲扇,正站在帮众之前,向着洞口顿足而骂。郭靖急忙回头,却 见裘千仞仍是好端端的卧在地下, 奇道:“你……你……怎么有 1041


两个你?” 黄蓉低声道: “傻哥哥,你还不明白,有两个裘千仞啊,一个 武功高强,一个却就会吹牛。他俩生得一模一样。这是个净长着 一张嘴的。”郭靖又呆了半晌,这才恍然大悟,向裘千仞道:“是 不是?” 裘千仞苦着脸道: “姑娘既说是,就算是罢。我们俩是双生 兄弟,我是哥哥。本来武功是我强,后来我兄弟的武功也就跟着 了不得起来啦。”郭靖道:“那么到底谁是裘千仞?”裘千仞道: “名字不同,又有甚么关系?是我叫千仞还是他叫千仞,不都一 样?咱俩兄弟要好,从小就合用一个名儿。”郭靖道:“快说,到 底谁是裘千仞?”黄蓉道:“那还用问?自然他是冒充字号的。” 郭靖道:“哼,老头儿,那么你叫甚么?” 裘千仞挨不过,只得道: “记得先父也曾给我另外起过一个 名儿,叫甚么‘千丈’。我念着不好听,也就难得用它。”郭靖一笑, 道: “哈,那你就是裘千丈,不用赖啦。”裘千丈面不红,耳不赤, 洋洋自如,说道: “人家爱怎生叫就怎生叫,你管得着么?十尺 为丈,七尺为仞,倒还是‘千丈’比‘千仞’长了三千尺。”黄蓉道: “我瞧你倒是改名为千分、千厘好些。” 郭靖道:“怎么他们尽在山腰里呐喊,却不上来?” 裘千丈 道:“不得我号令,谁敢上来?”郭靖将信将疑。黄蓉却道:“靖 哥哥,不给他些好的,谅这狡猾老贼也不肯吐露真情。你点他‘天 突穴’!”郭靖依言伸指点去。 这“天突穴”乃属奇经八脉中的阴维脉,系在咽喉之下, “璇 玑穴”上一寸之处,是阴维任脉之会,一被点中,裘千丈只觉全 身皮下似有千万虫蚁乱爬乱咬,麻痒难当,连叫:“啊唷,啊唷,你 ……你这不是坑死人么? 作这等阴贼损人勾当。” 郭靖道:“快 回答我的话,那就给你解了。”裘千丈叫道:“好罢,爷爷拗不过 1042


你这两个娃娃。”当下忍着麻痒,把真情说了出来。 原来裘千丈与裘千仞是同胞孪生兄弟,幼时两人性情容貌, 全无分别。到十三岁上,裘千仞无意之间救了铁掌帮上官帮主的 性命。那上官帮主感恩图报,将全身武功倾囊相授。裘千仞到得 二十四岁时,功夫浸寻有青出于蓝之势,次年上官帮主逝世,临 终时将铁掌帮帮主之位传了给他。裘千仞非但武功惊人,而且极 有才略,数年之间,将原来一个小小帮会整顿得好生兴旺,自从 “铁掌歼衡山”一役将衡山派打得一蹶不振之后,铁掌水上飘的 名头威震江湖。当年华山论剑,王重阳等曾邀他参预。裘千仞以 铁掌神功尚未大成,自知非王重阳敌手,故而谢绝赴会,十余年 来隐居在铁掌峰下闭门苦练,有心要在二次论剑时夺取“武功天 下第一”的荣号。 此时裘千丈的生性与兄弟已全然不同,一个武艺日进,一个 自愧不如之余,愈来愈爱吹牛骗人。一个隐居深山,一个乘势打 起兄弟的招牌在外招摇。郭靖与黄蓉在归云庄、临安府等地所遇 到的是裘千丈,而在君山、铁掌山所遇的却是裘千仞。只因二人 容貌打扮一般无异,黄蓉一个托大,竟为裘千仞铁掌震伤。 这铁掌山中指峰是铁掌帮历代帮主埋骨之所在 , 帮主临终 时自行上峰待死。帮中有一条极严厉的帮规,任谁进入中指峰第 二指节的地区以内,决不能再活着下峰。若是帮主丧命在外,必 由一名帮中弟子负骨上峰,然后自刎殉葬,帮中弟子都认是极大 荣耀。郭靖背着黄蓉,慌不择路,误打误撞的闯入了铁掌帮圣地, 是以帮众只管忿怒呼叫,却不敢触犯禁条,追上峰来。连帮主裘 千仞自己,空有一身武功,也惟有高声叫骂而已。 那裘千丈却何以又敢来到石室之中? 原来铁掌帮每代帮主 临终之时,必带着他心爱的宝刀宝剑、珍物古玩上峰,一代又复 1043


一代,石室中宝物自是不少。裘千丈数月来累累受辱,自思艺不 如人, 但若有几件削铁如泥的利刃, 临敌交锋之时自可威力大 增,想到郭、黄日内就要找上山来,遇上时如何抵敌?于是冒着 奇险,偷入石室盗宝,料想铁掌帮中无人敢上中指峰第二指节的 禁地,决计无人发觉,岂道无巧不巧,偏偏遇上了二人。 郭靖听他说完,沉吟不语,心想: “此处既是禁地,敌人谅必 不敢逼近,但这山峰穿云插天,四下无路可走,如何得脱此难?” 黄蓉忽道: “靖哥哥,你到里面探探去。”郭靖道: “我先瞧瞧你的 伤势。” 打火点燃一根枯柴,解开她肩头衣服和猬甲,只见雪白 的双肩上各有一个乌黑的五指印痕,受伤实是不轻,若非身有猬 甲相护,这两掌已要了她的性命。 郭靖心想:“欧阳锋与裘千仞 的功力在伯仲之间,当日恩师硬接西毒的蛤蟆功,蓉儿好在隔了 一层猬甲至宝,但恩师的功夫与蓉儿却又大不相同。看来蓉儿此 伤与恩师所受的不相上下,实是难以痊可的了。”手中执着枯柴, 呆呆出神。 裘千丈大叫: “娃娃说话是放屁么?还不给爷爷解开穴道? 这般又麻又痒,有谁抵得住了?你倒自己点了这穴道试试。” 郭 靖想着黄蓉的伤势,竟没听见。 黄蓉微微一笑,道: “傻哥哥,你急甚么?给老头儿解了穴 道罢。”郭靖这才觉醒,过去解开了他的“天突穴”。裘千丈身上麻 痒渐止,可是“阴都穴”仍被闭住,躺在地下只有吹胡子突眼珠 的份儿。 郭靖找了一根两尺来长的松柴,燃着了拿在手中, 道:“蓉 儿,我进去瞧瞧,你独自在这儿,可害怕么?”黄蓉身上冷一阵、 热一阵,实是疼痛难当,只是怕郭靖担忧,强作笑容道: “有老头 儿陪着,我不怕,你去罢。” 1044


郭靖高举松柴,一步步向内走去,转了两个弯,前面赫然现 出一个极大的洞穴。这石洞系天然生成,较之外面人工开凿的石 室大了十来倍。放眼瞧去,洞内共有十余具骸骨,或坐或卧,神态 各不相同,有的骸骨散开在地,有的却仍具完好人形,更有些骨 坛灵位之属。每具骸骨之旁都放着兵刃、暗器、用具、珍宝等物。 郭靖呆望半晌,心想: “这十多位帮主当年个个是一世之雄,今 日却尽数化作一团骸骨,总算大伙儿有伴,倒也不嫌寂寞。对,这 法儿挺好,胜过独个儿孤零零的埋在地下。” 他见到各种宝物利器,却如不见,只是挂着黄蓉,正要转身 退出,忽见洞穴东壁一具骸骨的身上放着一只木盒,盒上似乎有 字。他走上数步,拿松柴凑近照去,只见盒上刻着“破金要诀”四 字,他心中一动:“说不定这就是岳武穆王的遗书了。”伸左手去 拿木盒,轻轻一拉,只听得喀喀数声,那骸骨突然迎头向他扑将 下来。 郭靖一惊,急向后跃,那骸骨扑在地下,四下散开。 郭靖拿了木盒,奔到外室,将松柴插入地下孔隙,扶起黄蓉, 在她面前将木盒揭开,盒内果然是两本册子,一厚一薄。郭靖拿 起面上那本薄册,翻了开来,原来是岳飞历年的奏疏、表檄、题 记、书启、诗词。郭靖随手翻阅,但见一字一句之中,无不忠义之 气跃然,不禁大声赞叹。黄蓉低声道:“你读一段给我听。” 郭靖顺手一翻,见一页上写着“五岳祠盟记”五字,于是读 道: “自中原板荡,夷狄交侵,余发愤河朔,起自相台,总发从军, 历二百余战。虽未能远入荒夷,洗荡巢穴,亦且快国雠之万一。今 又提一旅孤军,振起宜兴。建康之战,一鼓败虏,恨未能使匹马 不回耳。故且养兵休卒,蓄锐待敌,嗣当激励士卒,功期再战,北逾 沙漠,喋血虏廷,尽屠夷种,迎二圣归京阙,取故土下版图,朝廷 无虞,主上奠枕,余之愿也。河朔岳飞题。” 1045


这篇短记写尽了岳飞一生的抱负。郭靖识字有限,但胸中激 起了慷慨激昂之情,虽然有几个字读错了音,竟也把这篇题记读 得声音铿锵,甚是动听。 若是当日在归云庄上,裘千丈少不免要讥讽几句,说岳飞不 识时务,一片愚忠,于国于民皆无补益,但此刻身上穴道未解,只 要有一言惹恼了郭靖,他多半又会再点自己的“天突穴”,岳飞是 不是识时务并不相干,自己却非大大的识时务不可,当下连连点 头,赞道: “文章做得好,读也读得好,英雄文章英雄读,相得益 彰。” 黄蓉叹道:“怪不得爹爹常说, 只恨迟生了数十年,不能亲 眼见到这位大英雄。你再读读他的诗词。” 郭靖顺次读了几首, 《满江红》、 《小重山》等词黄蓉是熟知的, 《题翠光寺》、 《赠张完》 等诗她却从未见过。 山腰间铁掌帮的喊声不歇,郭靖让黄蓉枕在自己腿上,藉着 松柴火光,朗声诵读岳飞的遗诗道:“题目是《题鄱阳龙居寺》: ‘巍石山前寺,林泉胜复幽。紫金诸佛相,白雪老僧头。潭水寒生 月,松风夜带秋。我来嘱龙语,为雨济民忧。’”只听得风动林木,山 谷鸣响,黄蓉骤感寒意,偎在郭靖怀中。郭靖出神道: “岳武穆王 念念不忘百姓疾苦,这才是真英雄大豪杰啊。” 黄蓉嗯了一声,微笑道: “大英雄的诗,小英雄来读,旁边还 有一位老英雄躺在地下听着,那更是锦上添花。”问郭靖道:“另 一本册子里写着些甚么?” 郭靖拿起看了几行,喜道:“这…… 这只怕便是岳武穆王亲笔所书的兵法 。 完颜洪烈那奸贼作梦也 想着的,就是这部书了。天幸没叫那奸贼得了去。”只见第一页上 写着十八个大字,曰: “重搜选,谨训习,公赏罚,明号令,严纪 律,同甘苦。” 正待细看,忽然山腰间铁掌帮徒喊声陡止,四下里除了山巅 1046


风响,更无半点声息。这些时候中帮众的叫骂声、呐喊声始终不 断,此刻忽尔停歇,反觉十分怪异。 郭靖与黄蓉侧耳侧听,过了片刻,静寂中隐隐传来劈劈拍拍 的柴草燃烧之声,只听裘千丈连珠价叫起苦来,叫道: “今日爷爷 这条老命,送在你这两个小娃娃手中了。” 情急之下,把“大英 雄”又叫作“小娃娃”了。郭靖抢出门去,只见几排火墙正烧上峰 来。这山峰四周围是密林长草,这一着火,转眼间便要成为一片 火海。 郭靖立时省悟: “他们不敢进入禁地,便使火攻。山洞中无 着火之物,不致焚毁,可是咱们三个却要活活的给烤成焦炭了。” 急忙回身抱起黄蓉,只听裘千丈躺在地下破口大骂,于是在他腰 眼里轻轻踢了两脚,解开他的穴道,让他自行逃走,将木盒和两 本册子揣在怀里,不敢逗留,径往峰顶爬去。 那石穴是在中指峰的第二指节,离峰顶尚有数十丈之遥。郭 靖凝神提气, 片刻之间攀登峰顶。 裘千丈也跟着一步步的挨上 来。郭靖回头向下望去,见火焰正缓缓烧上,虽然一时不致便到, 但终究是难以脱身,不由得长叹一声。 黄蓉忽道:“岳武穆王名飞,字鹏举, 咱们来个雕举,好不 好?”郭靖问道:“甚么雕举?”黄蓉道:“叫雕儿负了咱们飞下 去啊。” 一听此言,郭靖喜得跳起身来,叫道: “那当真好玩得紧。我 唤雕儿上来。只不知雕儿有没这个力气。” 黄蓉叹道: “反正是 死,也只得冒险一试了。”郭靖当下盘膝坐定,凝聚中气,在丹田 盘旋片刻,然后从喉间一吐而出,啸声远远传了出去,这正是马 钰当年授他的全真派玄门内功,他修习《九阴真经》之后,功力更 是精进。这中指峰自峰顶至峰脚相距何止数里,但啸声发出,过 不多时便白影临空,双雕在月光下御风而至,停在二人面前。 1047


郭靖替黄蓉解下身上软猬甲,扶她伏在雌雕背上,怕她伤后 无力扶持, 用衣带将她身子与雕身缚住, 然后自己伏上雄雕之 背,搂住雕颈,口中一声呼啸,双雕振翅而起。两人斗然凭虚临 空,但双雕一飞离地,立感平稳异常。郭靖初时还怕自己身子重, 那雕儿未必负荷得起, 岂知那白雕双翅展开, 竟然并无急堕之 像。 黄蓉究是小孩心性,心想这是天下奇观,可得让裘千丈那老 儿瞧个仔细,于是轻拉雕颈,要它飞向裘千丈身旁。雌雕依命飞 近。裘千丈正自慌乱,眼见之下,不禁又惊又羡,叫道: “好姑娘, 也带我走罢。大火便要烧上来,老儿可活不成啦!” 黄蓉笑道: “我这雕儿负不起两人。你求你弟弟救你,不就 成啦?你比他多三千尺,他非听你号令不可。”轻拍雕颈,转身飞 开。裘千丈大急,叫道: “好姑娘,你瞧我这玩意儿有趣不?”黄 蓉好奇心起,拉雕回头,要瞧瞧他有甚么玩意。哪知裘千丈突然 和身向前猛扑,飞离山峰,向黄蓉背上抱去。他深知若是冲下峰 去,纵能脱出火圈,但私入禁地,犯了帮中严规,莫说是帮主的兄 弟,纵是帮主本人,也未必能够活命,这时便想再深入石洞避火, 来路也被大火阻断,是以不顾一切的要抢上雕背逃走。 那白雕虽然神骏,究竟负不起两人,黄蓉被裘千丈一抱住, 白雕立时向峰下深谷急落。那雕双翅用力扑打,始终支持不住。 裘千丈抓住黄蓉后心,用力要将她摔下雕背,但她身子用衣带缚 在雕上,急切间摔她不下。黄蓉手足被缚,也是难以回手。眼见二 人一雕都要摔入深谷,粉身碎骨。 铁掌帮帮众站在山腰看得明白,个个骇得目瞪口呆,做声不 得。 正危急间,那雄雕负着郭靖疾扑而至,钢喙啄去,正中裘千 丈顶门。那老儿斗然间头顶剧痛,伸手抵挡,就只这么一松手,已 1048


一连串的筋斗翻将下去,长声惨呼从山谷下传将上来。 雌雕背上斗轻,纵吭欢唳,振翅直上。双雕负着二人,比翼 北去。 注:岳飞《满江红》词脍炙人口,但不见于宋人记载。岳 飞之孙岳珂编集《金陀萃编》及《经进家集》,遍录岳飞之诗 文奏章,此词并未收入。 此词最早见于明人著作,有人疑为 明人伪作 。惟消闲说部于此不必深究 , 故仍假定为岳飞所 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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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长桌上七盏油灯排成天罡北斗之 形,地下蹲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女子,凝目瞧着 地下一根根的无数竹片,显然正自潜心思索, 虽听得有人进来,却不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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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黑沼隐女

郭靖在雕背连声呼叫,召唤小红马在地下跟来。转眼之间, 双雕已飞出老远。 雌雄双雕形体虽巨, 背上负了人毕竟难以远 飞,不多时便即不支,越飞越低,终于着地。郭靖跃下雕背,抢过 去看黄蓉时,见她在雕背上竟已昏迷过去,忙将缚着她的衣带解 开,替她推宫过血。好一阵子,黄蓉才悠悠醒转,但昏昏沉沉的说 不出一句话来。 这时乌云满天, 把月亮星星遮得没半点光亮, 郭靖死里逃 生,回想适才情景,兀自心有余悸,双手抱着黄蓉站在旷野之中, 只觉天地茫茫,不知如何是好。却又不敢呼召小红马,生怕裘千 仞闻声先至。 呆立半晌,只得信步而行,举步踏到的尽是矮树长草,哪里 有路?每走一步,荆棘都钩刺到小腿,他也不觉疼痛,走了一阵, 四周更是漆黑一团,纵然尽力睁大眼睛,也是难以见物,当下一 步一步走得更慢,只恐一个踏空,跌入山沟陷坑之中,但怕铁掌 帮众追来,却也不敢停步。这般苦苦走了二里有余,突然左首现 出一颗大星,在天边闪闪发光。他凝神望去,想要辨别方向,看出 原来并非天星,而是一盏灯火。 既有灯火,必有人家。郭靖好不欣喜,加快脚步,笔直向着灯 火赶去,急行里许,但见黑森森的四下里都是树木,原来灯火出 自林中。可是一入林中,再也无法直行,林中小路东盘西曲,少时 1053


忽然失了灯火所在,密林中难辨方向,忙跃上树去眺望,却见灯 火已在身后。正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郭靖接连赶了几次,头晕 眼花,始终走不近灯火之处,双雕一马也不知到了哪里,他这时 已知是林中道路作怪,欲待从树顶上纵跃过去,黑暗中却看不清 落足之处,又怕树枝擦损了黄蓉。但若不去投宿,总不能在这黑 森林中坐待天明,心想别这般没头蝇般瞎撞,且定一定神再说, 当下站着调匀呼吸,稍歇片刻。 这时黄蓉神智已然清醒, 被郭靖抱着这么东转西弯乱闯直 奔,虽然瞧不到周遭情势,却已摸清林中道路, 轻声道:“靖哥 哥,向右前方斜角走。”郭靖喜道: “蓉儿,你还好吗?”黄蓉嗯了 一声,没力气说话。郭靖依言朝右前方斜行,黄蓉默默数着他的 脚步,待数到十七步,道: “向左走八步。”郭靖依言而行。黄蓉又 道:“再向右斜行十三步。” 一个指点,一个遵循,二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树林之中曲折 前行。刚才郭靖这般一阵来回奔行,黄蓉已知林中道路,乃是由 人工布置而成。黄药师五行奇门之术极尽精妙,传给了女儿的也 有几成。林中道路愈是奇幻,她愈能闭了眼睛说得清清楚楚,若 是天然路径,她既从未到过,在昏黑之中,纵是一条最平坦无奇 小径却也辨认不出了。 这般时而向左,时而转右,有时更倒退斜走数步,似乎越行 越是迂迴迢遥,岂知不到一盏茶时分,灯火赫然已在眼前。 郭靖大喜,向前直奔。黄蓉急叫: “别莽撞!”郭靖“啊哟”一 声,双足已陷入泥中,直没至漆,急忙提气后跃,硬生生把两只脚 拔了出来,一股污泥的臭味极是刺鼻,向前望去,眼前一团茫茫 白雾裹着两间茅屋,灯光便从茅屋中射出。 郭靖高声叫道: “我们是过往客人,生了重病,求主人行个 方便,借地方歇歇,讨口汤喝。”过了半晌,屋中寂然无声,郭靖再 1054


说了一遍,仍是无人回答。说到第三遍后,方听得茅屋中一个女 人声音说道: “你们既能来到此处,必有本事进屋,难道还要我 出来迎接吗?”语声冷淡异常,显是不喜外人打扰。 若在平时,郭靖宁可在林中露宿一宵,也不愿故意去惹人之 厌,此时却是救伤要紧,然见眼前一大片污泥,不知如何过去,当 下低声与黄蓉商量。 黄蓉想了片刻,道: “这屋子是建在一个污泥湖沼之中。你 瞧瞧清楚,那两间茅屋是否一方一圆。”郭靖睁大眼睛望了一会, 喜道:“是啊!蓉儿你甚么都知道。” 黄蓉道:“走到圆屋之后, 对着灯火直行三步,向左斜行四步,再直行三步,向右斜行四步。 如此直斜交差行走,不可弄错。”郭靖依言而行。落脚之处果然打 有一根根的木桩。只是有些虚晃摇动,或歪或斜,若非他轻功了 得,只走得数步便已摔入了泥沼。 他凝神提气,直三斜四的走去,走到一百一十九步,已绕到 了方屋之前。那屋却无门户,黄蓉低声道: “从此处跳进去,在左 首落脚。”郭靖背着黄蓉越墙而入,落在左首,不由得一惊,暗道: “果然一切都在蓉儿意料之中。”原来墙里是个院子,分为两半, 左一半是实土,右一半却是水塘。 郭靖跨过院子,走向内堂,堂前是个月洞,仍无门扉。黄蓉悄 声道: “进去罢,里面再没古怪啦。”郭靖点点头,朗声说道: “过 往客人冒昧进谒,实非得已,尚请贤主人大度包容。”说毕停了片 刻,才走进堂去。 只见当前一张长桌, 上面放着七盏油灯, 排成天罡北斗之 形。地下蹲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女子,身披麻衫,凝目瞧着地下一 根根的无数竹片, 显然正自潜心思索, 虽听得有人进来,却不 抬头。 郭靖轻轻将黄蓉放在一张椅上,灯光下见她脸色憔悴,全无 1055


血色,心中甚是怜惜,欲待开口讨碗汤水,但见那老妇全神贯注, 生怕打断了她的思路,一时不敢开口。 黄蓉坐了片刻,精神稍复,见地下那些竹片都是长约四寸, 阔约二分,知是计数用的算子。再看那些算子排成商、实、法、借 算四行,暗点算子数目,知她正在计算五万五千二百二十五的平 方根,这时“商”位上已记算到二百三十,但见那老妇拨弄算子, 正待算那第三位数字。黄蓉脱口道:“五!二百三十五!” 那老妇吃了一惊,抬起头来,一双眸子精光闪闪,向黄蓉怒 目而视,随即又低头拨弄算子。这一抬头,郭、黄二人见她容色 清丽,不过四十左右年纪,想是思虑过度,是以鬓边早见华发。那 女子搬弄了一会,果然算出是“五”,抬头又向黄蓉望了一眼,脸 上惊讶的神色迅即消去,又见怒容,似乎是说: “原来是个小姑 娘。你不过凑巧猜中,何足为奇?别在这里打扰我的正事。”顺手 将“二百三十五”五字记在纸上,又计下一道算题。 这次是求三千四百零一万二千二百二十四的立方根 , 她刚 将算子排为商 、 实 、 方法 、 廉法 、 隅 、 下法六行,算到一个“三”, 黄蓉轻轻道:“三百二十四。”那女子“哼”了一声,哪里肯信? 布算良久,约一盏茶时分,方始算出,果然是三百二十四。 那女子伸腰站起,但见她额头满布皱纹,面颊却如凝脂,一 张脸以眼为界,上半老,下半少,却似相差了二十多岁年纪。她双 目直瞪黄蓉,忽然手指内室,说道: “跟我来。”拿起一盏油灯,走 了进去。 郭靖扶着黄蓉跟着过去,只见那内室墙壁围成圆形,地下满 铺细沙,沙上画着许多横直符号和圆圈,又写着些“太”、 “天元”、 “地元”、 “人元”、 “物元”等字。郭靖看得不知所云,生怕落足踏 坏了沙上符字,站在门口,不敢入内。 黄蓉自幼受父亲教导,颇精历数之术,见到地下符字,知道 1056


尽是些术数中的难题, 那是算经中的“天元之术”,虽然甚是繁 复,但只要一明其法,也无甚难处( 按:即今日代数中多元多次方程 式,我国古代算经中早记其法,天、地、人、物四字即西方代数中 X、Y、Z、

。黄蓉从腰间抽出竹棒,倚在郭靖身上,随想随在沙 W 四未知数 ) 上书写,片刻之间,将沙上所列的七八道算题尽数解开。 这些算题那女子苦思数月, 未得其解, 至此不由得惊讶异 常,呆了半晌,忽问: “你是人吗?”黄蓉微微一笑,道: “天元四 元之术,何足道哉?算经中共有一十九元,‘人’之上是仙,明、 霄、汉、垒、层、高、上、天, ‘人’之下是地、下、低、减、落、 逝、泉、暗、鬼。算到第十九元,方才有点不易罢啦!” 那女子沮丧失色,身子摇了几摇,突然一交跌在细沙之中, 双手捧头,苦苦思索,过了一会,忽然抬起头来,脸有喜色,道: “你的算法自然精我百倍,可是我问你:将一至九这九个数字排 成三列,不论纵横斜角,每三字相加都是十五,如何排法?” 黄蓉心想: “我爹爹经营桃花岛,五行生克之变,何等精奥? 这九宫之法是桃花岛阵图的根基,岂有不知之理?”当下低声诵 道:“九宫之义,法以灵龟,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戴九 履一,五居中央。”边说边画,在沙上画了一个九宫之图。 那女子面如死灰,叹道: “只道这是我独创的秘法,原来早有 歌诀传世。”黄蓉笑道:“不但九宫,即使四四图,五五图,以至 百子图,亦不足为奇。就说四四图罢,以十六字依次作四行排列, 先以四角对换,一换十六,四换十三,后以内四角对换,六换十 一,七换十。这般横直上下斜角相加,皆是三十四。”那女子依法 而画,果然丝毫不错。 黄蓉道: “那九宫每宫又可化为一个八卦,八九七十二数, 以从一至七十二之数,环绕九宫成圈,每圈八字,交界之处又有 四圈,一共一十三圈,每圈数字相加,均为二百九十二。这洛书之 1057


图变化神妙如此,谅你也不知晓。”举手之间,又将七十二数的九 宫八卦图在沙上画了出来。 那女子瞧得目瞪口呆,颤巍巍的站起身来,问道:“姑娘是 谁?”不等黄蓉回答,忽地捧住心口,脸上现出剧痛之色,急从怀 中小瓶内取出一颗绿色丸药吞入腹中, 过了半晌, 脸色方见缓 和,叹道:“罢啦,罢啦!”眼中流下两道泪水。 郭靖与黄蓉面面相觑,只觉此人举动怪异之极。那女子正待 说话,突然传来阵阵呐喊之声,正是铁掌帮追兵到了。那女子道: “是朋友,还是仇家?”郭靖道:“是追赶我们的仇家。”那女子 道:“铁掌帮?”郭靖道:“是。” 那女子侧耳听了一会,说道: “裘帮主亲自领人追赶,你们究是何人?”问到这句时,声音极 是严厉。 郭靖踏上一步,拦在黄蓉身前, 朗声道:“我二人是九指神 丐洪帮主的弟子。我师妹为铁掌帮裘千仞所伤,避难来此,前辈 若是与铁掌帮有甚瓜葛,不肯收留,我们就此告辞。”说着一揖到 地,转身扶起黄蓉。 那女子淡淡一笑,道:“年纪轻轻,偏生这么倔强,你挨得, 你师妹可挨不得了,知道么?我道是谁,原来是洪七公的徒弟, 怪不得有这等本事。” 她倾听铁掌帮的喊声忽远忽近,时高时低,叹道: “他们找不 到路,走不进来的,尽管放心。就算来到这里,你们是我客人, 神……神……瑛姑岂能容人上门相欺?” 心想: “我本来叫做 ‘神算子’瑛姑,但你这小姑娘算法胜我百倍,我怎能再厚颜自称 ‘神算子’?”只说了个“神”字,下面两字就不说了。 郭靖作揖相谢。瑛姑解开黄蓉肩头衣服,看了她的伤势,皱 眉不语,从怀中小瓶内又取出一颗绿色丸药,化在水中给黄蓉服 食。黄蓉接过药碗,心想不知此人是友是敌,如何能服她之药? 1058


瑛姑见她迟疑,冷笑道:“你受了裘千仞铁掌之伤, 还想好得了 么?我就算有害你之心,也不必多此一举。这药是止你疼痛的, 不服也就算了。”说着夹手将药碗抢过,泼在地下。 郭靖见她对黄蓉如此无礼,不禁大怒,说道: “我师妹身受重 伤,你怎能如此气她? 蓉儿,咱们走。” 瑛姑冷笑道:“我瑛姑 这两间小小茅屋,岂能容你这两个小辈说进就进,说出就出?” 手中持着两根竹算筹,拦在门口。 郭靖心道: “说不得,只好硬闯。”叫道: “前辈,恕在下无礼 了。”身形一沉,举臂划个圆圈,一招“亢龙有悔”,当门直冲出去。 这是他得心应手的厉害招术,只怕瑛姑抵挡不住,劲道只使了三 成,惟求夺门而出,并无伤人之意。 眼见掌风袭到瑛姑身前,郭靖要瞧她如何出手,而定续发掌 力或立即回收,哪知她身子微侧,左手前臂斜推轻送,竟将郭靖 的掌力化在一旁。郭靖料想不到她的身手如此高强,被她这么一 带,竟然立足不住,向前抢了半步,瑛姑也料不到郭靖掌力这等 沉猛,足下在沙上一滑,随即稳住。两人这一交手,心下均各暗暗 称异。瑛姑喝道: “小子,师父的本领都学全了吗?”语声中将竹 筹点了过来,对准了他右臂弯处的“曲泽穴”。 这一招明点穴道,暗藏杀手,郭靖那敢怠慢,立即回臂反击, 将那降龙十八掌掌法一招招使将出来,数招一过,立即体会出瑛 姑的武功纯是阴柔一路。她并无一招是明攻直击,但每一招中均 含阴毒后着,若非郭靖会得双手互搏之术,急危中能分手相救, 早已中招受伤。他愈战愈不敢托大,掌力渐沉,但瑛姑的武功另 成一家,出招似乎柔弱无力,却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直教人防 不胜防。 再拆数招,郭靖被逼得倒退两步,忽地想起洪七公当日教他 抵御黄蓉“落英神剑掌”的法门:不论对方招术如何千变万化, 1059


尽可置之不理,只以降龙十八掌硬攻,那就有胜无败。他本想此 间显非吉地,这女子也非善良之辈,但与她无冤无仇,但求冲出 门去,既不愿与她多所纠缠,更不欲伤她性命,是以掌力之中留 了三分,岂知这女子功夫甚是了得,稍有疏忽,只怕两人的性命 都要送在此地,当下吸一口气,两肘往上微抬,右拳左掌,直击横 推,一快一慢的打了出去。这是降龙十八掌中第十六掌“履霜冰 至”,乃洪七公当日在宝应刘氏宗祠中所传,一招之中刚柔并济, 正反相成,实是妙用无穷。洪七公的武学本是纯阳至刚一路,但 刚到极处, 自然而然的刚中有柔, 原是易经中老阳生少阴的道 理,而“亢龙有悔”、 “履霜冰至”这些掌法之中,刚劲柔劲混而为 一,实已不可分辨。 瑛姑低呼一声:“咦!” 急忙闪避, 但她躲去了郭靖的右拳 直击和左脚的一踹,却让不开他左掌横推,这一掌正好按中她的 右肩。郭靖掌到劲发,眼见要将她推得撞向墙上,这草屋的土墙 哪里经受得起这股大力, 若不是墙坍屋倒, 就是她身子破墙而 出,但说也奇怪,手掌刚与她肩头相触,只觉她肩上却似涂了一 层厚厚的油脂,溜滑异常,连掌带劲,都滑到了一边,只是她身子 也是剧震,手中两根竹筹撒在地下。 郭靖吃了一惊,急忙收力,但瑛姑身手快捷之极,早已乘势 直上,双手五指成锥,分戳他胸口“神封”、“玉书”两穴,确是上乘 点穴功夫。郭靖封让不及,身子微侧,这一侧似是闪避来招,其实 中间暗藏杀着。 心下动念: “她的点穴手法倒跟周大哥有些相 像,若不是我跟周大哥在山洞中拆过数千数万招,这一下不免着 了她的道儿。” 瑛姑只觉一股劲力从他身上右臂发出,撞向自己 上臂,知道双臂一交,敌在主位,己处奴势,自己胳臂非断不可, 当下仍以刚才用过的“泥鳅功”将郭靖的手臂滑了开去。 这几下招招神妙莫测,每一式都大出对方意料之外,两人心 1060


惊胆寒,不约而同的跃开数步,各自守住门户。郭靖心想: “这女 子的武功好不怪异! 她身上不受掌力, 那我岂不是只有挨打的 份儿?”瑛姑心中讶异更甚: “这少年小小年纪,怎能练到如此 功夫。”随即想起:“我在此隐居十余年,勤修苦练,无意中悟得 上乘武功的妙谛,自以为将可无敌于天下,不久就要出林报仇救 人,岂知算数固然不如那女郎远甚,连武功也胜不得这样一个乳 臭少年,何况他背上负得有人,当真动手,我早输了。我十余载的 苦熬,岂非尽付流水?复仇救人,再也休提?”想到此处,眼红 鼻酸,不自禁的又要流下泪来。郭靖只道自己掌力已将她震痛,忙 道:“晚辈无礼得罪,实非有心,请前辈恕罪,放我们走罢。” 瑛姑见他说话之时, 不住转眼去瞧黄蓉, 关切之情深挚已 极,想起自己一生不幸,爱侣远隔,至今日团聚之念更绝,不自禁 的起了妒恨之心,冷冷的道: “这女孩儿中了裘千仞的铁掌,脸 上已现黑气,已不过三日之命,你还苦苦护着她干么?” 郭靖大惊,细看黄蓉脸色,果然眉间隐隐现出一层淡墨般的 黑晕。他胸口一凉,随即感到一股热血涌上,抢上去扶着黄蓉,颤 声道: “蓉儿,你……你觉得怎样?”黄蓉胸腹间有如火焚,四肢 却是冰凉,知那女子的话不假,叹了口气道: “靖哥哥,这三天之 中,你别离开我一步,成么?”郭靖道: “我……我半步也不离开 你。” 瑛姑冷笑道:“就算你半步不离开,也只厮守得三十六个时 辰。”郭靖抬头望她,眼中充满泪水,一脸哀恳之色,似在求她别 再说刻薄言语刺伤黄蓉之心。 瑛姑自伤薄命,十余年来性子变得极为乖戾,眼见这对爱侣 横遭惨变,竟是大感快慰,正想再说几句厉害言语来讥刺两人, 见到郭靖哀伤欲绝的神气, 脑海中忽如电光一闪, 想到一事: “啊,啊,老天送这两人到此,却原来是叫我报仇雪恨,得偿心 1061


愿。”抬起了头,喃喃自语:“天啊,天啊!” 只听得林外呼叫吆喝之声又渐渐响起 , 看来铁掌帮四下找 寻之后,料想靖、蓉二人必在林中,只是无法觅路进入,过了半 晌,林外远远送来了裘千仞的声音,叫道: “神算子瑛姑哪,裘铁 掌求见。”他这两句话逆风而呼,但竟然也传了过来,足见内功深 湛之极。 瑛姑走到窗口,气聚丹田,长叫道: “我素来不见外人,到我 黑沼来的有死无生,你不知道么?” 只听裘千仞叫道:“有一男 一女走进你黑沼来啦,请你交给我罢。”瑛姑叫道:“谁走得进我 的黑沼?裘帮主可把瑛姑瞧得忒也小了。”裘千仞嘿嘿嘿几声冷 笑,不再开腔,似乎信了她的说话。只听铁掌帮徒众的呼叫之声, 渐渐远去。 瑛姑转过身来,对郭靖道:“你想不想救你师妹?” 郭靖一 呆,随即双膝点地,跪了下去,叫道: “老前辈若肯赐救……”瑛 姑脸上犹似罩了一层严霜,森然道:“老前辈!我老了么?” 郭 靖忙道: “不,不,也不算很老。”瑛姑双目缓缓从郭靖脸上移开, 望向窗外,自言自语的道:“不算很老,嗯,毕竟也是老了!” 郭靖又喜又急,听她语气之中,似乎黄蓉有救,可是自己一 句话又得罪了她,不知她还肯不肯施救,欲待辩解,却又不知说 甚么话好。 瑛姑回过头来,见他满头大汗,狼狈之极,心中酸痛: “我那 人对我只要有这傻小子十分之一的情意,唉,我这生也不算虚度 了。”轻轻吟道: “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 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郭靖听她念了这首短词,心中一凛,暗道: “这词好熟,我听 见过的。”可是曾听何人念过,一时却想不起来,似乎不是二师父 朱聪,也不是黄蓉,于是低声问道: “蓉儿,她念的词是谁作的? 1062


说些甚么?”黄蓉摇头道:“我也是第一次听到,不知是谁作的。 嗯,‘可怜未老头先白’,真是好词!鸳鸯生来就白头……”说到 这里,目光不自禁的射向瑛姑的满头花白头发,心想: “果然是‘可 怜未老头先白’!” 郭靖心想: “蓉儿得她爹爹教导,甚么都懂,若是出名的歌 词,决无不知之理。那么是谁吟过这词呢?当然不会是她,不会 是她爹爹,也不会是归云庄的陆庄主。然而我确实听见过的。唉, 管他是谁吟过的。这位前辈定有法子救得蓉儿,她问我这句话, 总不是信口乱问。我可怎生求她才好?不管她要我干甚么……” 瑛姑此时也在回忆往事,脸上一阵喜一阵悲,顷刻之间,心 中经历了数十年的恩恩怨怨,猛然抬起头来,道: “你师妹给裘铁 掌击中, 不知是他掌下留力, 还是你这小子出手从中挡格,总 算没立时毙命,但无论如何,挨不过三天……嗯,她的伤天下只 有一人救得!” 郭靖怔怔的听着,听到最后一句时,心中怦地一跳,真是喜 从天降,跪下来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叫道:“请老……不,不, 请你施救,感恩不尽。” 瑛姑冷冷的道: “哼!我如何有救人的本事? 倘若我有此 神通,怎么还会在这阴湿寒苦之地受罪?”郭靖不敢接口。过了 一会儿,瑛姑才道: “也算你们造化不浅,遇上我知道此人的所 在,又幸好此去路程非遥,三天之内可至。只是那人肯不肯救,却 是难说。”郭靖喜道:“我苦苦求他,想来他决不至于见危不救。” 瑛姑道:“说甚么不至于见危不救? 见死不救,也是人情之常。 苦苦相求,有谁不会? 难道就能教他出手救人? 你给他甚么好 处了?他为甚么要救你?”语意之中,实是含着极大怨愤。 郭靖不敢接口,眼前已出现一线生机,只怕自己说错一言半 语,又复坏事,只见她走到外面方室,伏在案头提笔书写甚么,写 1063


了好一阵,将那张纸用一块布包好,再取出针线,将布包折缝处 密密缝住,这样连缝了三个布囊,才回到圆室,说道: “出林之 后,避过铁掌帮的追兵,直向东北,到了桃源县境内,开拆白色 布囊,下一步该当如何,里面写得明白。时地未至,千万不可先拆。” 郭靖大喜,连声答应,伸手欲接布囊。 瑛姑缩手道: “慢着!若是那人不肯相救,那也算了。若能 救活她的性命,我却有一事相求。”郭靖道:“活命之恩,自当有 报,请前辈吩咐便了。”瑛姑冷冷的道:“假若你师妹不死,她须 在一月之内,重回此处,和我相聚一年。”郭靖奇道:“那干甚么 啊?”瑛姑厉声道: “干甚么跟你有何相干?我只问她肯也不 肯?” 黄蓉接口道:“你要我授你奇门术数,这有何难?我答允 便是。” 瑛姑向郭靖白了一眼,说道: “枉为男子汉,还不及你师妹十 分中一分聪明。” 当下将三个布囊递了给他。郭靖接在手中,见 一个白色,另两个一红一黄,当即稳稳放在怀中,重行叩谢。瑛姑 闪开身子,不受他的大礼,说道: “你不必谢我,我也不受你的 谢。你二人与我无亲无故,我干么要救她?就算沾亲有故,也犯 不着费这么大的神呢! 咱们话说在先, 我救她性命是为了我自 己。哼,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这番话在郭靖听来,极不入耳,但他素来拙于言辞,不善与 人辩驳,此时为了黄蓉,更加不敢多说,只是恭恭敬敬的听着。瑛 姑白眼一翻,道:“你们累了一夜,也必饿了,且吃些粥罢。” 当下黄蓉躺在榻上,半醒半睡的养神,郭靖守在旁边,心中 思潮起伏。过不多时,瑛姑用木盘托出两大碗热腾腾的香粳米粥 来,还有一大碟山鸡片、一碟腊鱼。郭靖早就饿了,先前挂念着黄 蓉伤势,并未觉得,此时略为宽怀,见到鸡鱼白粥,先吞了一口唾 涎,轻轻拍拍黄蓉的手背,道:“蓉儿,起来吃粥。” 1064


黄蓉眼睁一线,微微摇头道:“我胸口疼得紧,不要吃。”瑛 姑冷笑道:“有药给你止痛,却又疑神疑鬼。”黄蓉不去理她,只 道:“靖哥哥,你再拿一粒九花玉露丸给我服。”那些丸药是陆乘 风当日在归云庄上所赠,黄蓉一直放在怀内,洪七公与郭靖为欧 阳锋所伤后,都曾服过几颗,虽无疗伤起死之功,却大有止疼宁 神之效。郭靖应了,解开她的衣囊,取了一粒出来。 当黄蓉提到“九花玉露丸”之时,瑛姑突然身子微微一震,后 来见到那朱红色的药丸,厉声道: “这便是九花玉露丸么?给我 瞧瞧!” 郭靖听她语气甚是怪异,不禁抬头望了她一眼,却见她 眼中微露凶光,心中更奇,当下将一囊药丸尽数递给了她。瑛姑 接了过来,但觉芳香扑鼻,闻到气息已是遍体清凉,双目凝视郭 靖道:“这是桃花岛的丹药啊,你们从何处得来?快说,快说!” 说到后来,声音已极是惨厉。 黄蓉心中一动: “这女子研习奇门五行,难道跟我爹爹哪一个 弟子有甚关系?”只听郭靖道: “她就是桃花岛主的女儿。”瑛 姑一跃而起,喝道: “黄老邪的女儿?”双眼闪闪生光,两臂一伸 一缩,作势就要扑上。黄蓉道: “靖哥哥,将那三只布囊还她!她 既是我爹爹仇人,咱们也不用领她的情。”郭靖将布囊取了出来, 却迟迟疑疑的不肯递过去。黄蓉道: “靖哥哥,放下!也未必当 真就死了。死又怎样?”郭靖从来不违黄蓉之意,只得将布囊放 在桌上,泪水已在眼中滚来滚去。 却见瑛姑望着窗外,又喃喃的叫道:“天啊,天啊!”突然走 到隔室之中,背转身子,不知做些甚么。黄蓉道: “咱们走罢,我 见了这女子厌烦得紧。”郭靖未答,瑛姑已走了回来,说道:“我 研习术数,为的是要进入桃花岛。黄老邪的女儿已然如此,我再 研习一百年也是无用。命该如此,夫复何言?你们走罢,把布囊 拿去。” 说着将一袋九花玉露丸和三只布囊都塞到郭靖手中,对 1065


黄蓉道: “这九花玉露丸于你伤势有害,千万不可再服。伤愈之 后一年之约可不要忘记。你爹爹毁了我一生, 这里的饮食宁可喂 狗,也不给你们吃。”说着将白粥鸡鱼都从窗口泼了出去。 黄蓉气极,正欲反唇相讥,一转念间,扶着郭靖站起身来,用 竹杖在地下细沙上写了三道算题: 第一道是包括日 、月 、水 、火 、木 、金 、土 、罗睺 、计都的“七 曜九执天竺笔算”;第二道是“立方招兵支银给米题”(按:即西 洋数学中的级数论);第三道是道“鬼谷算题”: “今有物不知其数, 三三数之剩二, 五五数之剩三, 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 (按:这属于高等数学中的数论,我国宋代学者对这类题目钻研 已颇精深。) 她写下三道题目,扶着郭靖手臂,缓缓走了出去。郭靖步出 大门,回过头来,只见瑛姑手执算筹,凝目望地,呆呆出神。 两人走入林中,郭靖将黄蓉背起,仍由她指点路径,一步步 的向外走去。郭靖只怕数错脚步,不敢说话,直到出了林子,才 问:“蓉儿,你在沙上画了些甚么?”黄蓉笑道:“我出三道题目 给她。哼,半年之内,她必计算不出,叫她的花白头发全都白了。 谁教她这等无礼?” 郭靖道:“她跟你爹爹结下甚么仇啊?”黄 蓉道:“我没听爹爹说过。” 过了半晌,道:“她年轻时候必是个 美人儿,靖哥哥你说是么?” 她心里隐隐猜疑:“莫非爹爹昔日 与她有甚情爱纠缠之事?哼,多半是她想嫁我爹爹,我爹爹却不 要她。” 郭靖道:“管她美不美呢。她想着你的题目,就算忽然反悔, 也不会再追出来把布囊要回去啦。” 黄蓉道: “不知布囊中写些 甚么,只怕她未必安着好心,咱们拆开来瞧瞧。”郭靖忙道: “不, 不!依着她的话,到了桃源再拆。”黄蓉甚是好奇,忍不住的要先 看,但郭靖坚执不允,只得罢了。 1066


闹了一夜,天已大明,郭靖跃上树顶四下眺望,不见铁掌帮 徒众的踪迹,先放了一大半心,数声呼啸,小红马闻声驰到,不久 双雕也飞临上空。两人甫上马背,忽听林边喊声大振,数十名铁 掌帮众蜂涌而来。他们在树林四周守了半夜,听到郭靖呼啸,急 忙追至,裘千仞却不在其内。郭靖叫道:“失陪了!”腿上微一用 劲,小红马犹如腾空而起,但觉耳旁风生,片刻之间已将帮众抛 得无影无踪。 小红马到午间已奔出百余里之遥 。 两人在路旁一个小饭铺 中打尖,黄蓉胸口疼痛,只能喝半碗米汤。郭靖一问,知道当地已 属桃源县管辖,忙取出白布小囊,拉断缝线,原来里面是一张地 图,图旁注着两行字道: “依图中所示路径而行,路尽处系一大 瀑布,旁有茅舍。到达时拆红色布囊。” 郭靖更不耽搁,上马而行,依着地图所示奔出七八十里,道 路愈来愈窄,再行八九里,道路两旁山峰壁立,中间一条羊肠小 径,仅容一人勉强过去,小红马却已前行不得。郭靖只得负起黄 蓉,留小红马在山边啃食野草,迈开大步径行入山。 循着陡路上岭,约莫走了一个时辰,道路更窄,有些地方郭 靖须得将黄蓉横抱了,两人侧着身子方能过去。这时正当七月盛 暑,赤日炎炎,流火铄金,但路旁山峰插天,将骄阳全然遮去,倒 也颇为清凉。 又行了一阵,郭靖腹中饥饿,从怀中取出干粮炊饼,撕了几 片喂在黄蓉嘴里,自己也不停步,边走边吃,吃完三个大炊饼,正 觉唇干口渴,忽听远处传来隐隐水声,当即加快脚步。空山寂寂, 那水声在山谷间激荡回响,轰轰汹汹,愈走水声愈大,待得走上 岭顶,只见一道白龙似的大瀑布从对面双峰之间奔腾而下,声势 甚是惊人。从岭上望下去,瀑布旁果有一间草屋。郭靖拣块山石 1067


坐下,取出红色布囊拆开,见囊内白纸上写道: “此女之伤,当世唯段皇爷能救……” 郭靖看到“段皇爷”三字,吃了一惊,道:“段皇爷,那不是与 你爹爹齐名的‘南帝’吗?”黄蓉本已极为疲累,听他说到“南 帝”,心中一凛,道:“段皇爷?师父也说过他的伤只有段皇爷能 治。我曾听爹爹说,段皇爷在云南大理国做皇帝,那不是……”想 起云南与此处相隔万水千山, 三日之间哪能到达, 不禁胸中凉 了,勉力坐起,倚在郭靖肩头,和他同看纸上之字: “此女之伤,当世唯段皇爷能救。彼多行不义,避祸桃源,外 人万难得见,若言求医,更犯大忌,未登其堂,已先遭渔樵耕读之 毒手矣。故须假言奉师尊洪七公之命,求见皇爷禀报要讯,待见 南帝亲面,以黄色布囊中之图交出。一线生机,尽悬于斯。” 郭靖读毕,转头向着黄蓉,却见她蹙眉默然,即问:“蓉儿, 段皇爷怎么多行不义了?为甚么求医是更犯大忌? 渔樵耕读的 毒手是甚么?”黄蓉叹道: “靖哥哥,你别当我聪明得紧,甚么事 都知道。” 郭靖一怔,伸手将她抱起,道: “好,咱们下去。”凝目远眺, 只见瀑布旁柳树下坐着一人, 头戴斗笠, 隔得远了,那人在干 甚么却瞧不清楚。 一来心急,二来下岭路易走得多,不多时郭靖已背着黄蓉快 步走近瀑布,只见柳树下那人身披蓑衣,坐在一块石上,正自垂 钓。这瀑布水势湍急异常,一泻如注,水中哪里有鱼?纵然有鱼, 又哪有余暇吞饵?看那人时,见他约莫四十来岁年纪,一张黑漆 漆的锅底脸,虬髯满腮,根根如铁,双目一动不动的凝视水中。 郭靖见他全神贯注的钓鱼,不敢打扰,扶黄蓉倚在柳树上休 息,自己过去瞧那瀑布中到底有甚么鱼。等了良久,忽见水中金 光闪了几闪,那渔人脸现喜色,猛然间钓杆直弯下去,只见水底 1068


下一条尺来长的东西咬着钓丝,那物非鱼非蛇,全身金色,模样 甚是奇特。郭靖大感诧异,不禁失声叫道:“咦,这是甚么?” 便在这时,水中又钻出一条同样的金色怪鱼咬住钓丝,那渔 人更是喜欢,用力握住钓杆不动。只见那钓杆愈来愈弯,眼见要 支持不住,突然拍的一声,杆身断为两截。两条怪鱼吐出钓丝,在 水中得意洋洋的游了几转,瀑布虽急,却冲之不动,转眼之间,钻 进了水底岩石之下,再也不出来了。 那渔人转过身来,圆睁怒目,喝道: “臭小子,老子辛辛苦苦 的等了半天,偏生叫你这小贼来惊走了。”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上 前两步就要动武,不知忽地想起了甚么,终于强自克制,双手捏 得骨节格格直响,满脸怒容。 郭靖知道自己无意之中闯了祸,不敢回嘴, 只得道:“大叔 息怒,是小人不是,不知那是甚么怪鱼?”那渔人骂道: “你瞎了 眼珠啦,这是鱼么?这是金娃娃。”郭靖被骂,也不恼怒,陪笑道: “请问大叔,甚么是金娃娃?”那渔人更是暴跳如雷,喝道: “金 娃娃就是金娃娃,你这臭小贼啰唆甚么?”郭靖要恳求他指点去见 段皇爷的路径,哪敢轻易得罪,只是打拱作揖的赔不是。旁边黄 蓉却忍不住了,插口道: “金娃娃就是金色的娃娃鱼。我家里便养 着几对,有甚么希罕了?” 那渔人听黄蓉说出“金娃娃”的来历,微感惊讶,骂道: “哼, 吹得好大的气,家里养着几对!我问你,金娃娃干甚么用的?” 黄蓉道: “有甚么用啊?我见它生得好看,叫起来呀呀呀的,好 像小孩儿一般,就养着玩儿。” 那渔人听她说得不错,脸色登时和缓,道: “女娃儿,你家里 若是真养得有, 那你就须赔我一对。” 黄蓉道: “我干么要赔 你?” 渔人指着郭靖道:“我正好钓到一条,却给他莽莽撞撞的 一声大叫,又惹出一条来,扯断了钓杆。这金娃娃聪明得紧,吃过 1069


了一次苦头,第二次休想再钓得着。不叫你赔叫谁赔?”黄蓉笑 道: “就算钓着,你也只有一条。你钓到了一条,第二条难道还肯 上钩?”渔人无言可对,搔搔头道:“那么赔我一条也是好的。” 黄蓉道: “若是把一对金娃娃生生拆散,过不了三天,雌雄两条都 会死的。” 那渔人更无怀疑,忽地向她与郭靖连作三揖,叫道:“好啦, 算我的不是,求你送我一对成不成?” 黄蓉微笑道: “你先得对我说,你要金娃娃何用?”那渔人迟 疑了一阵,道: “好,就说给你听。我师叔是天竺国人,前几日来 探访我师父,在道上捉得了一对金娃娃, 十分欢喜。 他说天竺 国有一种极厉害的毒虫,为害人畜,难有善法除灭,这金娃娃却 是那毒虫克星。他叫我喂养几日,待他与我师父说完话下山,再 交给他带回天竺去繁殖,哪知道……” 黄蓉接口道:“哪知道你 一个不小心,让金娃娃逃入了这瀑布之中!” 那渔人奇道:“咦,你怎知道?”黄蓉小嘴一撇,道:“那还 不易猜。这金娃娃本就难养,我先前共有五对,后来给逃走了两 对。”那渔人双眼发亮,脸有喜色,道: “好姑娘,给我一对,你还 剩两对哪。否则师叔怪罪起来,我可担当不起。”黄蓉笑道:“送 你一对,那也没甚么大不了,可是你先前干么这样凶啊?” 那渔人又是笑又是急,只说:“唉,是我这么莽撞脾气不好, 当真要好好改才是。好姑娘,你府上在哪里?我跟你去取,好不 好?这里去不远罢?” 黄蓉轻轻叹了口气道:“说近不近,说远 不远,三四千里路是有的。” 那渔人吃了一惊,根根虬髯竖了起来,喝道: “小丫头,原来 是在消遣老爷。”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就要往黄蓉头上捶将下去, 只是见她年幼柔弱,这一拳怕打死了她,拳在空中,迟迟不落。郭 靖早已抢在旁边,只待他拳劲一发,立时抓他手腕。黄蓉笑道: 1070


“急甚么?我早想好了主意。靖哥哥,你呼白雕儿来罢。” 郭靖不明她的用意,但依言呼雕。那渔人听他喉音一发,山 谷鸣响,中气极是充沛,不禁暗暗吃惊: “适才幸好未曾动手,否 则怕要吃这小子的亏。” 过不多时,双雕循声飞至。黄蓉剥了块树皮,用针在树皮背 后刺了一行字道: “爹爹:我要一对金娃娃,叫白雕带来罢。女 蓉叩上。”郭靖大喜,割了二条衣带,将树皮牢牢缚在雄雕足上。 黄蓉向双雕道:“到桃花岛,速去速回。”郭靖怕双雕不能会意, 手指东方,连说了三声“桃花岛”。双雕齐声长鸣,振翼而起,在天 空盘旋一周,果然向东而去,片刻之间已隐没云中。 那渔人惊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喃喃的道:“桃花岛,桃花 岛?黄药师黄老先生是你甚么人?” 黄蓉傲然道:“是我爹爹, 怎么啦?”那渔人道: “啊!”却不接话。黄蓉道: “数日之间,我 的白雕儿会把金娃娃带来,不太迟罢?” 那渔人道: “但愿如 此。”望着靖、蓉二人上下打量,眼中满是怀疑神色。 郭靖打了一躬道:“不曾请教大叔尊姓大名。”那渔人不答, 却道: “你们到这里来干甚么?是谁教你们来的?”郭靖恭恭敬敬 的道:“晚辈有事求见段皇爷。” 他原想依瑛姑柬帖所示, 说是 奉洪七公之命而来,但明明是撒谎的言语,终究说不出口。 那渔人厉声道:“我师父不见外人,你们找他干么?” 依郭 靖本性,就要实说,但又恐因此见南帝不着,误了黄蓉性命,说不 得,只好权且骗他一骗,正要开言,那渔人见他神色不定,黄蓉容 颜憔悴,已猜到了七八分,喝道: “你们想要我师父治病,是不 是?”郭靖被他喝破心事,哪里还能隐瞒,只得点头称是,心中又 急又悔,只恨没能抢先撒谎。 那渔人大声道:“见我师父, 再也休想。我拚着受师父师叔 责骂,也不要你们甚么金娃娃、银娃娃啦,快快下山去罢!” 1071


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绝无丝毫转圜余地,只把郭靖听得 呆了半晌,倒抽凉气,过了好一阵,上前躬身行礼道: “这位受伤 求治的是桃花岛黄岛主的爱女,现下是丐帮的帮主,务求大叔瞧 着黄岛主与洪帮主两位金面 ,指点一条明路,引我们拜见段皇 爷。” 那渔人听到“洪帮主”三字,脸色稍见和缓,摇头道: “这位 小姑娘是丐帮帮主?我可不信。” 郭靖指着黄蓉手中的竹杖道: “这是丐帮帮主的打狗棒,想来大叔必当识得。”那渔人点了点头 道: “那么九指神丐是你们甚么人?” 郭靖道: “正是我们两人 的恩师。”那渔人“啊”了一声,道:“原来如此。你们来找我师 父,那是奉九指神丐之命的了?” 郭靖迟疑未答,黄蓉忙接口道:“正是。”那渔人低头沉吟, 自言自语:“九指神丐与我师父交情非比寻常,这事该当如何?” 黄蓉心想,乘他犹豫难决之际,快下说辞,又道: “师父命我们求 见段皇爷,除了请他老人家疗伤,尚有要事奉告。” 那渔人突然抬起头来,双目如电,逼视黄蓉,厉声道: “九指 神丐叫你们来求见‘段皇爷’?”黄蓉道:“是啊!”那渔人又追 问一句:“当真是‘段皇爷’,不是旁人?”黄蓉知道其中必有别 情,可是无法改口,只得点了点头。 那渔人走上两步,大声喝道: “段皇爷早已不在尘世了!” 靖、蓉二人大吃一惊,齐声道:“死了?”那渔人道:“段皇爷离 此尘世之时,九指神丐就在他老人家的身旁,岂有再命你们来拜 见 段 皇 爷 之理 ? 你 们 受谁 指 使 ? 到 此 有 何 阴谋 诡 计 ? 快快 说 来。”说着又踏前一步,左手一拂,右手横里来抓黄蓉肩头。 郭靖见他越逼越近,早有提防,当他右手离黄蓉身前尺许之 际,左掌圆劲,右掌直势,使招“见龙在田”,挡在黄蓉身前。这一 招纯是防御,却是在黄蓉与渔人之间布了一道坚壁,敌来则挡, 1072


敌不至则消于无形。那渔人见他虽然出掌,但势头斜向一边,并 非对自己进击,心中微感诧异,五指继续向黄蓉左肩抓去,又进 半尺,突然与郭靖那一招劲道相遇,只感手臂剧痛,胸口微微发 热,这一抓立时被反弹出来。 他只怕郭靖乘势进招,急忙跃开,横臂当胸,心道: “当年听 洪七公与师父谈论武功,这正是他老人家的降龙十八掌功夫,那 么这两个少年确是他的弟子,倒也不便得罪。” 只见郭靖拱了拱 手,神色甚是谦恭,这一招虽是他占了上风,但无半点得意之色, 心中对他又多了几分好感,说道: “两位虽是九指神丐的弟子, 可是此行却非奉他老人家之命而来,是也不是?”郭靖不知他如 何猜到,但既被说中,无法抵赖,只得点了点头。 那渔人脸上已不似先前凶狠,说道: “纵然九指神丐自身受 伤至此,小可也不能送他老人家上山去见家师。区区下情,两位 见谅。”黄蓉道:“当真连我师父也不能?” 那渔人摇头道:“不 能! 打死我也不能!” 黄蓉心中琢磨: “他明说段皇爷是他师 父,可是又说段皇爷已经死了,又说死时洪恩师就在他的身旁, 这中间许多古怪之处,却是叫人难以索解。”寻思:“他师父在这 山上,那是一定的了,管他是不是段皇爷,我们总得见上一见。” 抬头仰视, 只见那山峰穿云插天, 较之铁掌山的中指峰尤高数 倍,山石滑溜,寸草不生,那片大瀑布恰如从空而降,实无上山之 路,心想: “李白说黄河之水天上来, 这一片水才真是天上来 呢。” 她目光顺着瀑布往下流动,心中盘算上山之策,突然眼前金 光闪烁,水底有物游动。她慢慢走到水边,定睛瞧去,只见一对金 娃娃钻在山石之中,两条尾巴却在外面乱晃,忙向郭靖招手,叫 他过来观看。 郭靖“啊”的一声,道: “我下去捉上来。”黄蓉道: “唏!那 1073


不成,水这么急,怎站得住足?别发傻啦。”郭靖却想:“我若冒 险将这对怪鱼捉到送给渔人, 当能动他之心, 引我们去见他师 父。否则的话,难道眼睁睁瞧着蓉儿之伤无人疗治?”他知黄蓉 必会阻拦, 当下一语不发, 也不除衣裤鞋袜,涌身就往瀑布中 跳落。 黄蓉急叫:“靖哥哥!”站起身来,立足不定,摇摇欲倒。那 渔人也是大吃一惊,伸手扶她站稳了,立即奔向茅屋,似欲去取 物来救郭靖。黄蓉坐回石上,看郭靖时,只见他稳稳站定水底,一 任瀑布狂冲猛击,身子竟未摇晃,慢慢弯腰去捉那对金娃娃。 但见他一手一条,已握住了金娃娃的尾巴轻轻向外拉扯,只 恐弄伤了怪鱼,不敢使力,岂知那金娃娃身上全是粘液,滑腻异 常,几下扭动,挣脱了郭靖掌握,先后窜入石底。郭靖急抢时,却 哪里来得及,刹那间影踪不见。黄蓉失声低呼,忽听背后一人大 声惊叫,回过头来,见那渔人已站在自己身后,左肩上扛了一艘 黑黝黝的小船,右手握着两柄铁桨,想是要下水去救人。 郭靖双足使劲,以“千斤坠”功夫牢牢站稳石上,恰以中流砥 柱,屹立不动,闭气凝息,伸手到怪鱼遁入的那大石底下用力一 抬,只感那石微微摇动,心中大喜,使出降龙十八掌中一招“飞龙 在天”,双掌向上猛举,水声响处,那巨石竟被他抬了起来。他变 招奇速,巨石一起,立时一招“潜龙勿用”横推过去,那巨石受 水力与掌力夹击,擦过他身旁,蓬蓬隆隆,滚落下面深渊中去了,响 声在山谷间激荡发出回音,轰轰然良久不绝。只见他双手高举, 一手抓住一只金娃娃,一步一步从瀑布中上来。 瀑布日夜奔流,年深月久,在岩石间切了一道深沟,约有二 丈来高。那渔人见郭靖站在沟底,哪里跳得上来,于是垂下铁桨, 想要让他握住,吊将上来。但郭靖手中握着怪鱼,只怕一松手又 被滑脱逃去,当下在水底凝神提气,右足一点,身子斗然间从瀑 1074


布中钻出,跟着左足在深沟边上横里一撑,人已借力跃到岸上。 黄蓉虽和他相聚日久,却不料他功力已精进如此,见他在水 底定身抬石、闭气捉鱼,视瀑布的巨力冲击俨若无物,心中又惊 又喜。其实郭靖为救黄蓉,乃是豁出了性命甘冒大险,待得出水 上岸,回头见那瀑布奔腾而去,水沫四溅,不由得目眩心惊,自己 也不信适才居然有此刚勇下水。那渔人更是惊佩无已,知道若非 气功、轻功、外功俱臻上乘,别说捉鱼,一下水就给瀑布冲入下面 深渊去了。 两尾金娃娃在郭靖掌中翻腾挣扎,哇哇而叫,宛如儿啼。郭 靖笑道:“怪不得叫作娃娃鱼,果然像小孩儿哭叫一般。”伸手交 给渔人。 那渔人喜上眉梢,放下铁桨,正要接过,忽然心中一凛,缩 回手去,说道:“你抛回水里去罢,我不能要。” 郭靖奇道:“干 么?”渔人道: “我收了金娃娃,仍是不能带你去见我师父。受惠 不报,难道不教天下英雄耻笑?”郭靖一呆,正色道: “大叔坚执 不允携带,必有为难之处,晚辈岂敢勉强?区区一对鱼儿,说得 上甚么受惠不受惠? 大叔只管拿去!” 说着将鱼儿送到渔人手 中。那渔人伸手接了,神色间颇为过意不去。 郭靖转头向黄蓉道: “蓉儿,常言道死生有命,寿算难言,你 的伤若是当真不治,阴世路上,总是有你靖哥哥陪着就是了。咱 们走罢!” 黄蓉听他真情流露,不禁眼圈一红,但心中已有算计,向渔 人道:“大叔,你既不肯指点,那也罢了,但有一件事我不明白, 你若不说,我可是死不瞑目。”渔人道: “甚么?”黄蓉道: “这山 峰光滑如镜,无路可上,你若肯送我们上山,却又有甚么法子?” 那渔人心想: “若不是我携带,他们终究难以上山,这一节说也 无妨。”于是说道:“说难是难,说易却也容易得紧。从右首转过 1075


山角,已非瀑布,乃是一道急流,我坐在这铁舟之中,扳动铁桨, 在急湍中逆流而上,一次送一人,两次就送两人上去。” 黄蓉道:“啊,原来如此。告辞了!”站起身来,扶着郭靖转 身就走。郭靖一拱手,不再言语。那渔人见二人下山,只怕金娃娃 逃走,飞奔到茅舍中去安放。黄蓉道: “快抢铁舟铁桨,转过山角 下水!”郭靖一怔,道: “这……这不大好罢?”黄蓉道: “好,你 爱做君子,那就做君子罢!” “救蓉儿要紧,还是做正人君子要紧?”瞬息之间,这念头在 脑海中连闪几次,一时沉吟难决,却见黄蓉已快步向上而行,这 时哪里还容得他细细琢磨, 不由自主的举起铁舟, 急奔转过山 角,喝一声:“起!”用力掷入瀑布的上游。 铁舟一经掷出,他立即抢起铁桨,挟在左腋之下,右手横抱 黄蓉,只见铁舟已顺着水流冲到跟前,同时听到耳后暗器声响, 当即低头让过暗器,涌身前跃,双双落入舟中。一枚暗器打中黄 蓉背心,给背囊中包着的软猬甲弹开。这时水声轰轰,只听得那 渔人高声怒吼,已分辨不出他叫些什么,眼见铁舟随着瀑布即将 流至山石边缘,若是冲到了边缘之外,这一泻如注,自非摔得粉 身碎骨不可,郭靖左手铁桨急忙挥出,用力一扳,铁舟登时逆行 了数尺。他右手放下黄蓉, 铁桨再是一扳, 那舟又向上逆行了 数尺。 那渔人站在水旁戟指怒骂,风声水声中隐隐听到甚么“臭丫 头!”“小贱人!”之声,黄蓉嘻嘻而笑,道:“他仍当你是好人, 净是骂我。” 郭靖全神贯注的扳舟,哪里听到她说话,双膀使力,挥桨与 激流相抗。那铁舟翘起了头鼓浪逆行。此处水流虽不如瀑布般猛 冲而下,却也极是急促,郭靖划得面红气促,好几次险些给水冲 得倒退下去,到后来水势略缓,他又悟到了用桨之法,以左右互 1076


搏的心法,双手分使“神龙摆尾”那一招。每一桨出去,都用上降 龙十八掌的刚猛之劲,掌力直透桨端,左一桨“神龙摆尾”,右一 桨“神龙摆尾”,把铁舟推得宛似顺水而行一般。黄蓉赞道:“就 是让那渔人来划,也未必能有这么快!” 又行一阵,划过两个急滩,一转弯,眼前景色如画,清溪潺 潺,水流平稳之极,几似定住不动。那溪水宽约丈许,两旁垂柳拂 水,绿柳之间夹植着无数桃树,若在春日桃花盛开之时,想见一 片锦绣,繁华耀眼。这时虽无桃花,但水边生满一丛丛白色小花, 芳香馥郁。靖、蓉二人心旷神怡,料想不到这高山之巅竟然别有一 番天地。溪水碧绿如玉,深难见底,郭靖持住桨柄顶端,将铁桨竖 直下垂,想探知溪底究有多深,突然间一股大力冲到,他未曾防 备,铁桨几欲脱手,原来溪面水平如镜,底下却有一股无声的激 流。 那铁舟缓缓向前驶去,绿柳丛间时有飞鸟鸣啭。黄蓉叹道: “若是我的伤难以痊可,那就葬身此处,不再下去了。”郭靖正想 说几句话相慰,铁舟忽然钻入了一个山洞。洞中香气更浓,水流 却又湍急, 只听得一阵嗤嗤之声不绝。 郭靖道:“那是甚么声 音?”黄蓉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眼前斗亮,铁舟已然出洞,两人不禁同声喝彩:“好!”原来 洞外是个极大的喷泉,高达二丈有余,奔雪溅玉,一条巨大的水 柱从石孔中直喷上来,飞入半空,嗤嗤之声就是从喷泉发出。那 溪水至此而止,这喷泉显是下面溪水与瀑布的源头了。 郭靖扶着黄蓉上了岸,将铁舟拉起放在石上,回过头来,却 见水柱在太阳照耀下映出一条眩目奇丽的彩虹。当此美景,二人 纵有百般赞美之意,却也不知说甚么话好,只是手携着手,并肩 坐在石上,胸中一片明净,再无别念,看了半晌,忽听得彩虹后传 出一阵歌声。 1077


只听他唱的是个“山坡羊”的曲儿: “城池俱坏,英雄安在?云龙几度相交代?想兴衰,苦为怀。 唐家才起隋家败,世态有如云变改。疾,也是天地差!迟,也是天 地差!” 那“山坡羊”小曲于宋末流传民间,到处皆唱,调子虽一,曲 词却随人而作,何止千百?惟语句大都俚俗。黄蓉听得这首曲子 感慨世事兴衰,大有深意,心下暗暗喝彩。只见唱曲之人从彩虹 后转了出来,左手提着一捆松柴,右手握着一柄斧头,原来是个 樵夫。黄蓉立时想起瑛姑柬帖中所云: “若言求医,更犯大忌,未 登其堂,已先遭渔樵耕读之毒手矣。”当时不明“渔樵耕读”四字 说的是甚么,现下想来,捉金娃娃的是个渔人,此处又见樵子,那 么渔樵耕读想来必是段皇爷手下的四个弟子或亲信了 , 不禁暗 暗发愁: “闯过那渔人一关已是好不容易。这樵子歌声不俗,瞧 来决非易与。那耕读二人,又不知是何等人物?”只听那樵子又 唱道: “天津桥上,凭栏遥望,舂陵王气都凋丧。树苍苍,水茫茫,云 台不见中兴将, 千古转头归灭亡。 功,也不久长!名,也不久 长!” 他慢慢走近,随意向靖、蓉二人望了一眼,宛如不见,提起 斧头便在山边砍柴。黄蓉见他容色豪壮,神态虎虎,举手迈足间 似是大将军有八面威风。若非身穿粗布衣裳而在这山林间樵柴, 必当他是个叱咤风云的统兵将帅, 心中一动:“师父说南帝段皇 爷是云南大理国的皇帝, 这樵子莫非是他朝中猛将? 只是他歌 中词语,却何以这般意气萧索?”又听他唱道: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踟蹰。伤 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当听到最后两句,黄蓉想起父亲常道: “甚么皇帝将相,都 1078


是害民恶物,改朝换姓,就只苦了百姓!”不禁喝了声彩:“好曲 儿!” 那樵子转过身来,把斧头往腰间一插,问道:“好?好在哪 里?” 黄蓉欲待相答,忽想: “他爱唱曲,我也来唱个‘山坡羊’答 他。”当下微微一笑,低头唱道: “青山相待,白云相爱。梦不到紫罗袍共黄金带。一茅斋,野 花开,管甚谁家兴废谁成败?陋巷单瓢亦乐哉。贫,气不改!达, 志不改!” 她料定这樵子是个随南帝归隐的将军,昔日必曾手绾兵符, 显赫一时,是以她唱的这首曲中极赞粪土功名、山林野居之乐, 其实她虽然聪明伶俐,毕竟不是文人学士,能在片刻之间便作了 这样一首好曲子出来。她在桃花岛上时曾听父亲唱过此曲,这时 但将最后两句改了几个字,以推崇这樵子当年富贵时的功业。只 是她伤后缺了中气,声音未免过弱。常言道: “千穿万穿,马屁不 穿!” 这一首小曲儿果然教那樵子听得心中大悦,他见靖、蓉二 人乘铁舟、挟铁桨溯溪而上,自必是山下那渔人所借的舟桨,心 旷神怡之际,当下也不多问,向山边一指,道:“上去罢!” 只见山边一条手臂粗细的长藤,沿峰而上。靖、蓉二人仰头 上望,见山峰的上半截隐入云雾之中,不知峰顶究有多高。 两人所唱的曲子,郭靖听不懂一半,听那樵子放自己上去, 实不明是何原因,只怕他又起变卦,当下更不打话,背起黄蓉,双 手握着长藤,提气而上。他双臂交互攀援,爬得甚是迅捷,片刻之 间,离地已有十余丈,隐隐听得那樵子又在唱曲,甚么“……当时 纷争今何处?赢,都变作土!输,都变作土!” 黄蓉伏在他背上笑道: “靖哥哥,依他说,咱们也别来求医 啦。”郭靖愕然,问道:“怎么?” 黄蓉道:“反正人人都是要死 1079


的,治好了,都变作土!治不好,都变作土!”郭靖道: “呸,别听 他的。”黄蓉轻轻唱道:“活,你背着我!死,你背着我!” 随着黄蓉低宛的歌声,两人已钻入云雾之中,放眼白茫茫一 片,虽当盛暑,身上却已颇感寒意。黄蓉叹道:“眼前奇景无数, 就算治不好,也不枉了一场奔波。”郭靖道:“蓉儿,你别再说死 啦活啦,成不成?”黄蓉低低一笑,在他头颈中轻轻吹气。郭靖只 感颈中又热又痒,叫道: “你再胡闹!我一个失手,两个儿一齐 摔死。”黄蓉笑道:“好啊,这次可不是我说死啦活啦!” 郭靖一笑,无话可答,愈爬愈快,突见那长藤转向前伸,原来已 到了峰顶,刚踏上平地,猛听得轰隆一声巨响,似是山石崩裂,又 听得牛鸣连连,接着一个人大声吆喝。 郭靖奇道:“这么高的山 上也有牛,可当真怪了!”负着黄蓉,循声奔去。黄蓉道:“渔樵 耕读么,耕田就得有牛。” 一言甫毕,只见山坡上一头黄牛昂首吽鸣,所处形势却极怪 异。那牛仰天卧在一块岩石上,四足挣扎,站不起来,那石摇摇欲 堕,下面一人摆起了丁字步,双手托住岩石,只要一松手,势必连 牛带石一起跌入下面深谷。那人所站处又是一块突出的悬岩,无 处退让,纵然舍得那牛不要,但那岩石压将下来,不是断手,也必 折足。瞧这情势,必是那牛爬在坡上吃草,失足跌将下来,撞松岩 石,那人便在近处,抢着托石救牛,却将自己陷入这狼狈境地。黄 蓉笑道:“适才唱罢‘山坡羊’,转眼又见‘山坡牛’!” 那山峰顶上是块平地,开垦成二十来亩山田,种着禾稻,一 柄锄头抛在田边,托石之人上身赤膊,腿上泥污及膝,显见那牛 跌下时他正在耘草。黄蓉放眼察看,心中琢磨: “此人自然是渔 樵耕读中的‘耕’了。这头牛少说也有三百斤上下,岩石的份量瞧 来也不在那牛之下,虽有一半靠着山坡,但那人稳稳托住,也算 1080


得是神力惊人。” 郭靖将她往地下一放,奔了过去。黄蓉急叫: “慢来,别忙!”但郭靖救人要紧,挨到农夫身边,蹲下身去举手 托住岩石,道:“我托着,你先去将牛牵开!” 那农夫手上斗轻 , 还不放心郭靖有偌大力气托得起黄牛与 大石,当下先松右手,侧过身子,左手仍然托在石底。郭靖脚下踏 稳,运起内劲,双臂向上奋力挺举,大石登时高起尺许,那农夫左 手也就松了。 他稍待片刻,见那大石并不压将下来,知道郭靖尽可支撑得 住,这才弯腰从大石下钻过,跃上山坡,要去牵开黄牛,不自禁 向郭靖望了一眼,瞧瞧这忽来相助之人却是何方英雄,一瞧之下, 不由得大为诧异, 但见他只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 实无惊人之 处,双手托着黄牛大石,却又显得并不如何吃力。 那农夫自负膂力过人,看来这少年还远在自己之上,不觉大 起疑心,再向坡下望去,见一个少女倚在石旁,神情委顿,似患重 病,怀疑更甚,向郭靖道: “朋友,到此何事?”郭靖道: “求见尊 师。”那农夫道:“为了何事?” 郭靖一怔,还未回答,黄蓉侧身叫道: “你快牵牛下来,慢慢 再问不迟。他一个失手,岂不连人带牛都摔了下去?” 那农夫心想: “这二人来求见师父,下面两位师兄怎无响箭 射上?若是硬闯两关,武功自然了得。这时正好乘他松手不得, 且问个明白。”于是又问:“来求我师父治病?” 郭靖心道:“反 正在下面已经说了,也就不必瞒他。”当下点点头。那农夫脸色微 变,道: “我先去问问。”说着也不去牵牛,从坡上跃下地来。郭靖 大叫:“喂, 你快先帮我把大石推开再说!”那农夫笑道:“片刻 即回。” 黄蓉见这情状,早已猜知那农夫心意,存心要耗却郭靖的气 力,待他托着大石累到精疲力尽,再来援手,那时要撵二人下山, 1081


可说易如反掌,只恨自己伤后力气全失,无法相助推开大石,但 见那农夫飞步向前奔去,不知到何时才再回来,心中又气又急, 叫道:“喂,大叔,快回来。” 那农夫停步笑道: “他力气很大, 托个一时三刻不会出乱 子,放心好啦。”黄蓉心中更怒,暗道: “靖哥哥好意相救,你却叫 他钻进圈套,竟说要他托个一时三刻。我且想个甚么法儿也来损 你一下。”眉尖微蹙,早有了主意,叫道:“大叔,你要去问过尊 师,那也该当。这里有一封信,是家师洪七公给尊师的,相烦带 去。” 那农夫听得洪七公名字,“咦”了一声,道:“原来姑娘是九 指神丐弟子。 这位小哥也是洪老前辈门下的吗? 难怪恁地了 得。”说着走近来取信。 黄蓉点头道: “嘿,他是我师哥,也不过有几百斤蛮力,说到 武功,可远远及不上大叔了。”慢慢打开背囊,假装取信,却先抖 出那副软猬甲来,回头向郭靖望了一眼,脸露惊惶神色,叫道: “啊哟,不好,他手掌要烂啦,大叔,快想法儿救他一救。” 那农夫一怔,随即笑道:“不碍事。信呢?”伸手只待接信。 黄蓉急道: “你不知道,我师哥正在练劈空掌,两只手掌昨晚浸 过醋,还没散功,压得久了,手掌可就毁啦。”她在桃花岛时曾跟 父亲练过劈空掌,知道练功的法门。 那农夫虽不会这门功夫,但他是名家弟子,见闻广博,知道 确有此事,心想: “若是无端端伤了九指神丐的弟子,不但师父 必定怪罪,我心中可也过意不去,何况他又是好意出手救我。只 是不知道这小姑娘的话是真是假,只怕她行使诡计,却是骗我去 放他下来。” 黄蓉见他沉吟未决,拿起软猬甲一抖,道: “这是桃花岛至宝 软猬甲,刀剑不损,请大叔去给他垫在肩头,再将大石压上,那 1082


么他既走不了,身子又不受损,岂非两全其美?否则你毁了他的 手掌,我师父岂肯干休?定会来找你师父算帐。” 那农夫倒也听 见过软猬甲的名字,将信将疑的接过手来。黄蓉见他脸上仍有不 信之色,道: “我师父教我,不可对人说谎,怎敢欺骗大叔?大叔 若是不信,便在这甲上砍几刀试试。” 那农夫见她脸上一片天真无邪,心道: “九指神丐是前辈高 人,言如金玉,我师父提到时向来十分钦佩。瞧这小姑娘模样,确 也不是撒谎之人。”只是为了师父安危,丝毫不敢大意,从腰间拔 出短刀,在软猬甲上砍了几刀,那甲果然纹丝不伤,真乃武林异 宝,这时再无怀疑,道: “好,我去给他垫在肩头就是。”他哪知黄 蓉容貌冰雪无邪,心中却是鬼计多端,当下拿着软猬甲,挨到郭 靖身旁,将甲披在他的右肩,双手托住大石,臂上运劲,挺起大 石,说道:“你松手罢,用肩头抗住。” 黄蓉扶着山石,凝目瞧着二人,眼见那农夫托起大石,叫道: “靖哥哥,飞龙在天!”郭靖只觉手上一松,又听得黄蓉呼叫,更 无余暇去想,立时右掌前引,左掌从右手腕底穿出,使一招降龙 十八掌中的“飞龙在天”, 人已跃在半空,右掌复又翻到左掌之 前,向前一扑,落在黄蓉身旁,那软猬甲兀自稳稳的放在肩头,只 听那农夫破口大骂,回头看时,又见他双手上举,托着大石动也 不能动了。 黄蓉极是得意,道: “靖哥哥,咱们走罢。”回头向那农夫道: “你力气很大,托个一时三刻不会出乱子,放心好啦。” 那农夫骂道: “小丫头,使这勾当算计老子!你说九指神丐 言而有信,哼,他老人家一世英名,都让你这小丫头给毁了。”黄 蓉笑道: “毁甚么啊?师父叫我不能撒谎,可是我爹爹说骗骗人没 甚么大不了。我爱听爹爹的话,我师父可拿我没法子。” 那农夫 怒道: “你爹爹是谁?” 黄蓉道: “咦,我不是给你试过软猬甲 1083


么?”那农夫大骂:“该死,该死! 原来鬼丫头是黄老邪的鬼女 儿。我怎么这生胡涂?” 黄蓉笑道: “是啊,我师父言出如山,他是从来不骗人的。这 件事难学得紧,我也不想学他。我说,还是我爹爹教得对呢!”说 着格格而笑,牵着郭靖的手径向前行。 注:散曲发源于北宋神宗熙宁、元丰年间,宋金时即已 流行民间。惟本回樵子及黄蓉所唱“ 山坡羊 ”为元人散曲,系 属晚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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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过了七个断崖, 忽听得书声朗朗, 石梁已到尽头, 缺口彼端盘膝坐着个书生, 手中拿了一卷书,正自朗诵。那书生背后又有 一个短短的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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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一灯大师

两人顺着山路向前走去,行不多时,山路就到了尽头,前面 是条宽约尺许的石梁,横架在两座山峰之间,云雾笼罩,望不见 尽处。若是在平地之上,尺许小径又算得了甚么,可是这石梁下 临深谷,别说行走,只望一眼也不免胆战心惊。黄蓉叹道: “这位 段皇爷藏得这么好,就算谁和他有泼天仇恨,找到这里,也已先 消了一半气。” 郭靖道: “那渔人怎么说段皇爷已不在尘世了? 可好教人放心不下。”黄蓉道:“这也当真猜想不透,瞧他模样, 不像是在撒谎, 又说咱们师父是亲眼见段皇爷死的。”郭靖道: “到此地步,只是有进无退。”蹲低身子背起黄蓉,使开轻功提纵 术,走上石梁。 石梁凹凸不平,又加终年在云雾之中,石上溜滑异常,走得 越慢,反是越易倾跌。郭靖提气快步而行,奔出七八丈,黄蓉叫 道:“小心,前面断了。”郭靖也已看到那石梁忽然中断,约有七 八尺长的一个缺口,当下奔得更快,借着一股冲力,飞跃而起。黄 蓉连经凶险,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笑道: “靖哥哥,你飞得可没 白雕儿稳呢。” 奔一段,跃过一个缺口,接连过了七个断崖,眼见对面山上 是一大片平地,忽听书声朗朗,石梁已到尽头,可是尽头处却有 一个极长缺口, 看来总在一丈开外, 缺口彼端盘膝坐着一个书 生,手中拿了一卷书, 正自朗诵。 那书生身后又有一个短短的 1087


缺口。 郭靖止步不奔,稳住身子,登感不知所措:“若要纵跃而过, 原亦不难,只是这书生占住了冲要,除了他所坐之处,别地无可 容足。”于是高声说道: “晚辈求见尊师,相烦大叔引见。”那书生 摇头晃脑,读得津津有味,于郭靖的话似乎全没听见。郭靖提高 声音再说一遍,那书生仍是充耳不闻。郭靖低声道: “蓉儿,怎么 办?” 黄蓉蹙眉不答,她一见那书生所坐的地势,就知此事甚为棘 手,在这宽不逾尺的石梁之上,动上手即判生死,纵然郭靖获胜, 但此行是前来求人,如何能出手伤人?见那书生全不理睬,不由 得暗暗发愁,再听他所读的原来是一部最平常不过的《论语》,只 听他读道: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 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读得兴高采烈,一诵三叹,确似在春风中 载歌载舞,喜乐无已。 黄蓉心道:“要他开口,只有出言相激。”当下冷笑一声,说 道:“《论语》纵然读了千遍,不明夫子微言大义,也是枉然。” 那书生愕然止读,抬起头来,说道: “甚么微言大义,倒要请 教。”黄蓉打量那书生,见他四十来岁年纪,头戴逍遥巾,手挥折 叠扇,颏下一丛漆黑的长须,确是个饱学宿儒模样,于是冷笑道: “阁下可知孔门弟子,共有几人?” 那书生笑道:“这有何难?孔门弟子三千,达者七十二人。” 黄蓉问道: “七十二人中有老有少,你可知其中冠者几人,少年 几人?”那书生愕然道: “‘论语’中未曾说起,经传中亦无记 载。”黄蓉道:“我说你不明经书上的微言大义,岂难道说错了? 刚才我明明听你读道: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五六得三十, 成年的是三十人,六七四十二,少年是四十二人。两者相加,不多 不少是七十二人。瞧你这般学而不思,嘿,殆哉,殆哉!” 1088


那书生听她这般牵强附会的胡解经书,不禁哑然失笑,可是 心中也暗服她的聪明机智,笑道: “小姑娘果然满腹诗书,佩服 佩服。你们要见家师,为着何事?” 黄蓉心想: “若说前来求医,他必多方留难。可是此话又不 能不答,好,他既在读《论语》,我且掉几句孔夫子的话来搪塞一 番。”于是说道: “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那书生仰天大笑,半晌方止,说道: “好,好,我出三道题目 考考你,若是考得出,那就引你们去见我师父。倘有一道不中式, 只好请两位从原路回去了。”黄蓉道:“啊哟,我没读过多少书, 太难的我可答不上来。”那书生笑道:“不难,不难。我这里有一 首诗,说的是在下出身来历,打四个字儿,你倒猜猜看。”黄蓉道: “好啊,猜谜儿,这倒有趣,请念罢!” 那书生捻须吟道 :“ 六经蕴籍胸中久, 一剑十年磨在手 ……”黄蓉伸了伸舌头,说道:“文武全才,可了不起!”那书生 一笑接吟: “杏花头上一枝横,恐泄天机莫露口。一点累累大如 斗,却掩半床无所有。完名直待挂冠归,本来面目君知否?” 黄蓉心道:“‘完名直待挂冠归,本来面目君知否?’瞧你这 等模样,必是段皇爷当年朝中大臣,随他挂冠离朝,归隐山林, 这又有何难猜?”便道:“‘六’字下面一个‘一’一个‘十’,是个 ‘辛’字。 ‘杏’字上加横、下去‘口’,是个‘未’字。半个‘床’ 字加‘大’加一点,是个‘状’字。‘完’挂冠,是个‘元’字。 辛未状元,失敬失敬,原来是位辛未科的状元爷。” 那书生一呆,本以为这字谜颇为难猜,纵然猜出,也得耗上 半天,在这窄窄的石梁之上,那少年武功再高,只怕也难以久站, 要叫二人知难而退,乖乖的回去,岂知黄蓉竟似不加思索,随口 而答,不由得惊讶异常,心想这女孩儿原来绝顶聪明,倒不可不 1089


出个极难的题目来难难她,四下一望,见山边一排棕榈,树叶随 风而动,宛若挥扇,他是状元之才,即景生情,于是摇了摇手中的 折叠扇,说道:“我有一个上联,请小姑娘对对。” 黄蓉道: “对对子可不及猜谜儿有趣啦,好罢,我若不对,看 来你也不能放我们过去,你出对罢。” 那书生挥扇指着一排棕榈道: “风摆棕榈, 千手佛摇折叠 扇。”这上联既是即景,又隐然自抬身分。 黄蓉心道: “我若单以事物相对, 不含相关之义,未擅胜 场。”游目四顾,只见对面平地上有一座小小寺院,庙前有一个荷 塘,此时七月将尽,高山早寒,荷叶已然凋了大半,心中一动,笑 道: “对子是有了,只是得罪大叔,说来不便。”那书生道: “但说 不妨。”黄蓉道: “你可不许生气。”那书生道: “自然不气。”黄蓉 指着他头上戴的逍遥巾道:“好,我的下联是:‘霜凋荷叶,独脚 鬼戴逍遥巾’。” 这下联一说,那书生哈哈大笑,说道: “妙极,妙极!不但对 仗工整,而且敏捷之至。”郭靖见那莲梗撑着一片枯凋的荷叶,果 然像是个独脚鬼戴了一顶逍遥巾,也不禁笑了起来。黄蓉笑道: “别笑, 别笑,一摔下去, 咱俩可成了两个不戴逍遥巾的小鬼 啦!” 那书生心想: “寻常对子是定然难不倒她的了,我可得出个 绝对。”猛然想起少年时在塾中读书之时,老师曾说过一个绝对, 数十年来无人能对得工整,说不得,只好难她一难,于是说道: “我还有一联,请小姑娘对个下联:‘琴瑟琵琶,八大王一般头 面’。” 黄蓉听了,心中大喜: “琴瑟琵琶四字中共有八个王字,原 是十分难对。只可惜这是一个老对,不是你自己想出来的。爹爹 当年在桃花岛上闲着无事,早就对出来了。我且装作好生为难, 1090


逗他一逗。”于是皱起了眉头,作出愁眉苦脸之状。那书生见难倒 了她,甚是得意,只怕黄蓉反过来问他,于是说在头里: “这一联 本来极难,我也对不工稳。不过咱们话说在先,小姑娘既然对不 出,只好请回了。” 黄蓉笑道: “若说要对此对,却有何难?只是适才一联已得 罪了大叔,现在这一联是一口气要得罪渔、樵、耕、读四位,是 以说不出口。”那书生不信,心道:“你能对出已是千难万难,岂 能同时又嘲讽我师兄弟四人?”说道: “但求对得工整,取笑又 有何妨?”黄蓉笑道:“既然如此,我告罪在先,这下联是:‘魑 魅魍魉,四小鬼各自肚肠’。” 那书生大惊,站起身来,长袖一挥,向黄蓉一揖到地,说道: “在下拜服。”黄蓉回了一礼,笑道:“若不是四位各逞心机要阻 我们上山,这下联原也难想。” 原来当年黄药师作此对时,陈玄风、曲灵风、陆乘风、冯默风 四弟子随侍在侧,黄药师以此与四弟子开个玩笑。其时黄蓉尚未 出世,后来听父亲谈及,今日却拿来移用到渔、樵、耕、读四人 身上。 那书生哼了一声,转身纵过小缺口,道:“请罢。” 郭靖站着静听两人赌试文才,只怕黄蓉一个回答不出,前功 尽弃,待见那书生让道,心中大喜,当下提气跃过缺口,在那书生 先前坐处落足一点,又跃过了最后那小缺口。 那书生见他负了黄蓉履险如夷, 心中也自叹服:“我自负文 武双全,其实文不如这少女,武不如这少年,惭愧啊惭愧。”侧目 再看黄蓉,只见她洋洋得意,想是女孩儿折服了一位饱学的状元 公,掩不住的心中喜悦之情,心想: “我且取笑她一番,好教她别 太得意了!”于是说道:“姑娘文才虽佳,行止却是有亏。” 黄蓉 道:“倒要请教。” 那书生道:“‘孟子’书中有云:‘男女授受不 1091


亲,礼也。’瞧姑娘是位闺女,与这位小哥并非夫妻,却何以由他 负在背上?孟夫子只说嫂溺,叔可援之以手。姑娘既没有掉在水 里,又非这小哥的嫂子,这样背着抱着,实是大违礼教。” 黄蓉心道: “哼,靖哥哥和我再好,别人总知道他不是我丈 夫。陆乘风陆师哥这么说,这位状元公又这么说。” 当下小嘴一 扁,说道:“孟夫子最爱胡说八道,他的话怎么也信得的?” 那书生怒道: “孟夫子是大圣大贤,他的话怎么信不得?” 黄蓉笑吟道: “乞丐何曾有二妻?邻家焉得许多鸡? 当时尚有 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那书生越想越对,呆在当地,半晌说 不出话来。 原来这首诗是黄药师所作,他非汤武、薄周孔,对圣贤传下 来的言语,挖空了心思加以驳斥嘲讽,曾作了不少诗词歌赋来讽 刺孔孟。孟子讲过一个故事,说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去乞讨残羹冷 饭,又说有一个人每天要偷邻家一只鸡。黄药师就说这两个故事 是骗人的。这首诗最后两句言道:战国之时,周天子尚在,孟子 何以不去辅佐王室,却去向梁惠王、齐宣王求官做?这未免是大 违于圣贤之道。 那书生心想: “齐人与攘鸡,原是比喻,不足深究,但最后这 两句,只怕起孟夫子于地下,亦难自辩。”又向黄蓉瞧了一眼,心 道: “小小年纪,怎恁地精灵古怪?”当下不再言语,引着二人向 前走去。经过荷塘之时,见到塘中荷叶,不禁又向黄蓉一望。黄蓉 噗哧一笑,转过头去。 那书生引二人走进庙内,请二人在东厢坐了,小沙弥奉上茶 来。那书生道:“两位稍候,待我去禀告家师。”郭靖道:“且慢! 那位耕田的大叔,在山坡上手托大石,脱身不得,请大叔先去救 了他。”那书生吃了一惊,飞奔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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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蓉道: “可以拆开那黄色布囊啦。”郭靖道: “啊,你若不 提,我倒忘了。”忙取出黄囊拆开,只见囊里白纸上并无一字,却 绘了一幅图,图上一个天竺国人作王者装束,正用刀割切自己胸 口肌肉,全身已割得体无完肤,鲜血淋漓。他身前有一架天平,天 平一端站着一只白鸽,另一边堆了他身上割下来的肌肉,鸽子虽 小,却比大堆肌肉还要沉重。天平之旁站着一头猛鹰,神态凶恶。 这图笔法颇为拙劣,黄蓉心想: “那瑛姑原来没学过绘画,字倒 写得不错,这幅图却如小孩儿涂鸦一般。”瞧了半天,不明图中之 意。郭靖见她竟也猜想不出,自己也就不必多耗心思,当下将图 折起,握在掌中。 只听殿上脚步声响,那农夫怒气冲冲,扶着书生走向内室, 想是他被大石压得久了, 累得精疲力尽。 约莫又过了一盏茶时 分,一个小沙弥走了进来,双手合十,行了一礼,说道: “两位远 道来此,不知有何贵干?”郭靖道: “特来求见段皇爷,相烦通 报。”那小沙弥合十道: “段皇爷早已不在尘世,累两位空走一 趟。且请用了素斋,待小僧恭送下山。” 郭靖大失所望,心想千辛万苦的到了此间,仍是得到这样一 个回复,这便如何是好?可是黄蓉见了庙宇,已猜到三成,这时 见到小沙弥神色,更猜到了五六成,从郭靖手中接过那幅图画, 说道: “弟子郭靖、黄蓉求见。盼尊师念在九指神丐与桃花岛故 人之情,赐见一面。这一张纸,相烦呈给尊师。”小沙弥接过图画, 不敢打开观看,合十行了一礼,转身入内。 这一次他不久即回,低眉合十道:“恭请两位。”郭靖大喜, 扶着黄蓉随小沙弥入内。那庙宇看来虽小,里边却甚进深。三人 走过一条青石铺的小径,又穿过一座竹林,只觉绿荫森森,幽静 无比,令人烦俗尽消。竹林中隐着三间石屋。小沙弥轻轻推开屋 门,让在一旁,躬身请二人进屋。 1093


郭靖见小沙弥恭谨有礼,对之甚有好感,向他微笑示谢,然 后与黄蓉并肩而入。只见室中小几上点着一炉檀香,几旁两个蒲 团上各坐一个僧人。一个肌肤黝黑,高鼻深目,显是天竺国人。另 一个身穿粗布僧袍, 两道长长的白眉从眼角垂了下来, 面目慈 祥,眉间虽隐含愁苦,但一番雍容高华的神色,却是一望而知。那 书生与农夫侍立在他身后。 黄蓉此时再无怀疑,轻轻一拉郭靖的手,走到那长眉僧人之 前,躬身下拜,说道: “弟子郭靖、黄蓉,参见师伯。”郭靖心中一 愕,当下也不暇琢磨,随着她爬在地下,着力磕了四个响头。 那长眉僧人微微一笑,站起身来,伸手扶起二人,笑道: “七 兄收得好弟子,药兄生得好女儿啊。听他们说,”说着向农夫与书 生一指, “两位文才武功,俱远胜于我的劣徒,哈哈,可喜可贺。” 郭靖听了他的言语,心想: “这口吻明明是段皇爷了,只是 好端端一位皇帝,怎么变成了和尚?他们怎么又说他已不在尘 世?可教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蓉儿怎么又知道他就是段皇 爷?” 只听得那僧人又向黄蓉道:“你爹爹和你师父都好罢?想 当年在华山绝顶与你爹爹比武论剑,他尚未娶亲,不意一别二十 年,居然生下了这么俊美的女儿。你还有兄弟姊妹吗?你外祖是 哪一位前辈英雄?” 黄蓉眼圈一红,说道:“我妈就只生我一个,她早已去世啦, 外祖父是谁我也不知道。”那僧人道: “啊。”轻拍她肩膀安慰,又 道:“我入定了三日三夜,刚才回来,你们到久了罢?” 黄蓉寻 思: “瞧他神色,倒是很喜欢见到我们,那么一路阻拦,不令我们 上山,都是他弟子们的主意了。”当下答道:“弟子也是刚到。幸 好几位大叔在途中多方留难, 否则就算早到了, 段师伯入定未 回,也是枉然。” 那僧人呵呵笑道: “他们就怕我多见外人。其实,你们又哪 1094


里是外人了?小姑娘一张利口,确是家学渊源。段皇爷早不在尘 世啦,我现下叫作一灯和尚。你师父亲眼见我皈依三宝,你爹爹 只怕不知罢?” 郭靖这时方才恍然大悟: “原来段皇爷剃度做了和尚,出了 家便不是俗世之人,因此他弟子说段皇爷早已不在尘世,我师父 亲眼见他皈佛为僧,若是命我等前来找他,自然不会再说来见段 皇爷, 必是说来见一灯大师。 蓉儿真是聪明,一见他面就猜到 了。”只听黄蓉说道: “我爹爹并不知晓。我师父也没向弟子说 知。” 一灯笑道:“是啊,你师父的口多入少出,吃的多,说的少, 老和尚的事他决计不会跟人说起。你们远来辛苦,用过了斋饭没 有?咦!” 说到这里突然一惊,拉着黄蓉的手走到门口,让她的 脸对着阳光,细细审视,越看神色越是惊讶。 郭靖纵然迟钝,也瞧出一灯大师已发觉黄蓉身受重伤,心中 酸楚,突然双膝跪地,向他连连磕头。一灯伸手往他臂下一抬,郭 靖只感一股大力欲将他身子掀起, 不敢运劲相抗, 随着来力势 头,缓缓的站起身来,说道:“求大师救她性命!” 一灯适才这一抬, 一半是命他不必多礼, 一半却是试他功 力,这一抬只使了五成力,若觉他抵挡不住,立时收劲,也决不致 将他掀个筋斗,如抬他不动,当再加劲,只这一抬之间,就可明白 对方武功深浅,岂知郭靖竟是顺着来势站起,将他劲力自然而然 的化解了,这比抬他不动更令一灯吃惊,暗道: “七兄收的好徒弟 啊,无怪我徒儿甘拜下风。” 这时郭靖说了一句: “求大师救她性命!” 一言方毕,突然 立足不稳,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前踏了一步,急忙运劲站定,可是 已心浮气粗,满脸涨得通红,心中大吃一惊: “一灯大师的功力 竟持续得这么久! 我只道已经化除, 哪知他借力打力,来劲虽 1095


解,隔了片刻之后,我自己的反力却将我这么向前推出,若是当 真动手,我这条小命还在吗?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当真是名不 虚传。”这一下拜服得五体投地,胸中所思,脸上即现。 一灯见他目光中露出又惊又佩的神色 , 伸手轻轻拍了拍他 的肩膀,笑道:“练到你这样,也已不容易了啊。”这时他拉着黄 蓉的手尚未放开,一转头,笑容立敛,低声道: “孩子,你不用怕, 放心好啦。”扶着她坐在蒲团之上。 黄蓉一生之中从未有人如此慈祥相待,父亲虽然爱怜,可是 说话行事古里古怪,平时相处,倒似她是一个平辈好友,父女之 爱却是深藏不露,这时听了一灯这几句温暖之极的话,就像忽然 遇到了她从未见过面的亲娘 , 受伤以来的种种痛楚委屈苦忍已 久,到这时再也克制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灯大师柔声 安慰:“乖孩子,别哭别哭!你身上的痛,伯伯一定给你治好。” 哪知他越是说得亲切,黄蓉心中百感交集,哭得越是厉害,到后 来抽抽噎噎的竟是没有止歇。 郭靖听他答应治伤,心中大喜,一转头间,忽见那书生与农 夫横眉凸睛、满脸怒容的瞪着自己,当即心中歉然: “我们来到 此处,全凭蓉儿使诈用智,无怪他们发怒。只是一灯大师如此慈 和,他的弟子却定要阻拦,不知是何缘故。” 只听一灯大师道: “孩子,你怎样受的伤,怎样找到这里,慢 慢说给伯伯听。”当下黄蓉收泪述说, 将怎样误认裘千仞为裘千 丈、 怎样受他双掌推击等情说了。 一灯听到铁掌裘千仞的名字 时,眉头微微一皱,但随即又神定气闲的听着。黄蓉述说之时,一 直留心察看着一灯大师的神情,他虽只眉心稍蹙,却也逃不过她 的眼睛; 待讲到如何在森林黑沼中遇到瑛姑、 她怎样指点前来 求见,一灯大师的脸色在一瞬间又是一沉,似乎突然想到了一件 痛心疾首的往事。黄蓉便即住口,过了片刻,一灯大师叹了口气, 1096


问道: “后来怎样?” 黄蓉接着述说渔、 樵、 耕、 读的诸般留 难,樵子是轻易放他们上来的,着实将他夸奖了几句,对其余三 人却加油添酱的都告了一状 , 只气得书生与农夫二人更加怒容 满脸。郭靖几次插口道:“蓉儿,别瞎说,那位大叔没这么凶!” 可是她在一灯面前撒娇使赖,张大其辞,把一灯身后两弟子只听 得脸上一阵红一阵青,碍于在师尊面前,却不敢接一句口。 一灯大师连连点头,道: “咳,对待远客,怎可如此?这几个 孩儿对朋友真是无礼,待会我叫他们向你两个赔不是。” 黄蓉向那书生与农夫瞪了一眼,甚是得意,口中不停,直说 到怎样进入庙门,道:“后来我把那幅图画给你看,你叫我进来, 他们才不再拦我。”一灯奇道:“甚么图画?” 黄蓉道:“就是那 幅老鹰啦、鸽子啦、割肉啦的画。”一灯道: “你交给谁了?”黄蓉 还未回答,那书生从怀中取了出来,双手捧住,说道: “在弟子这 里。刚才师父入定未回,是以还没呈给师父过目。” 一灯伸手接过,向黄蓉笑道: “你瞧。若是你不说,我就看不 到啦。”慢慢打开那幅画来,一瞥之间,已知图中之意,笑道: “原 来人家怕我不肯救你,拿这画来激我,那不是忒也小觑了老和尚 么?”黄蓉一转头,见那书生与农夫脸上又是焦急又是关切,心 中大是起疑: “干么他们听到师父答应给我治病,就如要了他们 命根子似的,难道治病的药是至宝灵丹,实在舍不得么?” 回过头来,却见一灯在细细审视那画,随即拿到阳光下透视 纸质,轻轻弹了几下,脸上大有怀疑之色,对黄蓉道: “这是瑛姑 画的么?”黄蓉道: “是啊。”一灯沉吟半晌,又问: “你亲眼瞧见 她画的?”黄蓉知道其中必有蹊跷,回想当时情景,说道: “瑛姑 书写之时,背向我们,我只见她笔动,却没亲眼见到她书画。”一 灯道:“你说还有两只布囊,囊中的柬帖给我瞧瞧。”郭靖取了出 来,一灯看了,神色微变,低声道:“果真如此。” 1097


他把三张柬帖都递给黄蓉,道: “药兄是书画名家,你家学 渊源,必懂鉴赏,倒瞧瞧这三张柬帖有何不同。”黄蓉接过手来一 看,就道:“这两张柬帖只是寻常玉版纸, 画着图画的却是旧茧 纸,向来甚是少见。” 一灯大师点头道:“嗯,书画我是外行,你看这幅画功力怎 样?”黄蓉细细瞧了几眼,笑道: “伯伯还装假说外行呢!你早 就瞧出这画不是瑛姑绘的啦。”一灯脸色微变,说道:“那么当真 不是她绘的了?我只是凭事理推想,并非从画中瞧出。” 黄蓉拉 着他手臂道: “伯伯你瞧,这两张柬帖中的字笔致柔弱秀媚,图 画中的笔法却瘦硬之极。嗯,这幅图是男人画的,对啦,定是男人 的手笔,这人全无书画素养,甚么间架、远近一点也不懂,可是笔 力沉厚遒劲,直透纸背……这墨色可旧得很啦,我看比我的年纪 还大。” 一灯大师叹了口气, 指着竹几上一部经书, 示意那书生拿 来。那书生取将过来,递在师父手中。黄蓉见经书封面的黄签上 题着两行字道: “大庄严论经。马鸣菩萨造。西域龟兹三藏鸠摩 罗什译。”心道: “他跟我讲经,那我可一窍不通啦。”一灯随手将 经书揭开,将那幅画放在书旁,道: “你瞧。”黄蓉“啊”的一声低 呼,说道:“纸质一样。”一灯点了点头。郭靖不懂,低声问道: “甚么纸质一样?”黄蓉道: “你细细比较,这经书的纸质和那幅 画不是全然相同么?” 郭靖仔细看时, 果见经书的纸质粗糙坚 厚,杂有一条条黄丝,与画纸一般无异,道: “当真是一样的,那 又怎样?”黄蓉不答,眼望一灯大师,待他解释。 一灯大师道: “这部经书是我师弟从西域带来送我的。” 靖 蓉二人自和一灯大师说话之后,一直未留心那天竺僧人,这时齐 向他望去, 只见他盘膝坐在蒲团之上, 对各人说话似乎充耳不 闻。一灯又道: “这部经是以西域的纸张所书,这幅画也是西域 1098


的纸张。你听说过西域白驼山之名么?”黄蓉惊道:“西毒欧阳 锋?”一灯缓缓点头,道:“不错,这幅画正是欧阳锋绘的。” 一听此言,郭靖、黄蓉俱都大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一灯微笑道:“这位欧阳居士处心积虑,真料得远啊。”黄蓉 道:“伯伯,我不知这画是老毒物绘的,这人定然不怀好意。”一 灯微笑道:“一部九阴真经,也瞧得恁大。” 黄蓉道:“这画和九 阴真经有关么?”一灯见她兴奋惊讶之下,颊现晕红,其实已吃 力异常,只是强运内力撑住,于是伸手扶住她右臂,说道: “这事 将来再说,先治好你的伤要紧。”当下扶着她慢慢走向旁边厢房, 将到门口,那书生和农夫突然互使个眼色,抢在门口,同时跪下, 说道:“师父,待弟子给这位姑娘医治。” 一灯摇头道:“你们功力够么?能医得好么?” 那书生和农 夫道: “弟子勉力一试。”一灯大师脸色微沉,道: “人命大事,岂 容轻试?”那书生道: “这二人受奸人指使来此,决无善意。师父 虽然慈悲为怀,也不能中了奸人毒计。” 一灯大师叹了口气道: “我平日教了你们些甚么来?你拿这画好生瞧瞧去。” 说着将画 递给了他。那农夫磕头道: “这画是西毒绘的,师父,是欧阳锋的 毒计。”说到后来,神态惶急,泪流满面。 靖、 蓉二人都是大惑不解: “医伤治病 , 怎地有恁大关 系?” 一灯大师轻声道:“起来,起来,别让客人心中不安。”他声 调虽然和平,但语气却极坚定。二弟子知道无可再劝,只得垂头 站起。一灯大师扶着黄蓉进了厢房,向郭靖招手道:“你也来。” 郭靖跟着进房。一灯将门上卷着的竹帘垂了下来,点了一根线香, 插在竹几上的炉中。 房中四壁萧然,除一张竹几外,只地下三个蒲团。一灯命黄 1099


蓉在中间一个蒲团上坐了,自行盘膝坐在她身旁的蒲团上,向竹 帘望了一眼,对郭靖道: “你守着房门,别让人进来,即令是我的 弟子,也不得放入。”郭靖答应了。一灯闭了双眼,忽又睁眼说道: “他们若要硬闯,你就动武好了。关系你师妹的性命,要紧,要 紧。”郭靖道:“是!”心下更是大惑不解: “他的弟子对他这般 敬畏,怎敢违抗师命,硬闯进来?” 一灯转头对黄蓉道: “你全身放松,不论有何痛痒异状,千 万不可运气抵御。”黄蓉笑道:“我就算自己已经死啦。” 一灯一 笑,道: “女娃儿当真聪明。”当即闭目垂眉,入定运功,当那线香 点了一寸来长,忽地跃起,左掌抚胸,右手伸出食指,缓缓向她头 顶百会穴上点去。黄蓉身不由主的微微一跳,只觉一股热气从顶 门直透下来。 一灯大师一指点过,立即缩回,只见他身子未动,第二指已 点向她百会穴后一寸五分处的后顶穴,接着强间、脑户、风府、大 椎、陶道、身柱、神道、灵台一路点将下来,一枝线香约燃了一半, 已将她督脉的三十大穴顺次点到。 郭靖此时武功见识俱已大非昔比,站在一旁见他出指舒缓自 如,收臂潇洒飘逸,点这三十处大穴,竟使了三十般不同手法, 每一招却又都是堂庑开廓,各具气象,江南六怪固然未曾教过, 九阴真经的“点穴篇”中亦未得载,真乃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只 瞧得他神驰目眩,张口结舌,只道一灯大师是在显示上乘武功, 哪里想到他正以毕生功力替黄蓉打通周身的奇经八脉。 督脉点完,一灯坐下休息,待郭靖换过线香,又跃起点在她 任脉的二十五大穴,这次使的却全是快手,但见他手臂颤动,犹 如蜻蜓点水,一口气尚未换过,已点完任脉各穴,这二十五招虽 然快似闪电,但着指之处,竟无分毫偏差。郭靖惊佩无已,心道: “咳,天下竟有这等功夫!” 1100


待点到阴维脉的一十四穴, 手法又自不同, 只见他龙行虎 步,神威凛凛,虽然身披袈裟,但在郭靖眼中看来,哪里是个皈依 三宝的僧人,真是一位君临万民的皇帝。阴维脉点完,一灯大师 径不休息,直点阳维脉三十二穴,这一次是遥点,他身子远离黄 蓉一丈开外,倏忽之间,欺近身去点了她颈中的风池穴,一中即 离,快捷无伦。 郭靖心道: “当与高手争搏之时,近斗凶险,若用这手法,既 可克敌,又足保身,实是无上妙术。”凝神观看一灯的趋退转折, 抢攻固然神妙,尤难的却是在一攻而退,鱼逝兔脱,无比灵动,忽 然心想: “那瑛姑和我拆招之时,身法滑溜之极,与大师这路点 穴法有三分相像, 倒似是跟大师学的一般,但高下却是差得远 了。” 再换两枝线香,一灯大师已点完她阴蹻、阳蹻两脉,当点至 肩头巨骨穴时,郭靖突然心中一动:“啊,《九阴真经》中何尝没 有?只不过我这蠢才一直不懂而已。” 心中暗诵经文,但见一灯 大师出招收式,依稀与经文相合,只是经文中但述要旨,一灯大 师的点穴法却更有无数变化。一灯大师此时宛如现身说法,以神 妙武术揭示《九阴真经》中的种种秘奥。郭靖未得允可,自是不敢 去学他一阳指的指法,然于真经妙旨,却已大有所悟。 最后带脉一通,即是大功告成。那奇经七脉都是上下交流, 带脉却是环身一周,络腰而过,状如束带,是以称为带脉。这次一 灯大师背向黄蓉,倒退而行,反手出指,缓缓点她章门穴。这带脉 共有八穴,一灯出手极慢,似乎点得甚是艰难,口中呼呼喘气,身 子摇摇晃晃,大有支撑不住之态。郭靖吃了一惊,见一灯额上大 汗淋漓,长眉梢头汗水如雨而下,要待上前相扶,却又怕误事,看 黄蓉时,她全身衣服也忽被汗水湿透,颦眉咬唇,想是在竭力忍 住痛楚。 1101


忽然刷的一声,背后竹帘卷起,一人大叫:“师父!”抢进门 来。郭靖心中念头尚未转定,已使一招“神龙摆尾”,右掌向后挥 出,拍的一声,击在那人肩头,随即回过身来,只见一人身子摇 晃,踉跄退了两步,正是那个渔人。他铁舟、铁桨被夺,无法自溪 水中上峰,只得远兜圈子,多走了二十余里,从山背迂回而上。待 得赶到,听得师父已在为那小姑娘治伤,情急之下,便即闯入,意 欲死命劝阻,不料被郭靖一招推出,正欲再上,樵子、农夫、书生 三人也已来到门外。 那书生怒道: “完啦,还阻拦甚么?”郭靖回过头来,只见一 灯大师已盘膝坐上蒲团,脸色惨白,僧袍尽湿,黄蓉却已跌倒,一 动也不动,不知生死。郭靖大惊,抢过去扶起,鼻中先闻到一阵 腥臭,看她脸时,白中泛青,全无血色,然一层隐隐黑气却已消逝, 伸手探她鼻息,但觉呼吸沉稳,当下先放心了大半。 渔、樵、耕、读四弟子围坐在师父身旁,不发一言,均是神 色焦虑。 郭靖凝神望着黄蓉,见她脸色渐渐泛红,心中更喜,岂知那 红色愈来愈甚,到后来双颊如火,再过一会,额上汗珠渗出,脸色 又渐渐自红至白。这般转了三会,发了三次大汗,黄蓉“嘤”的一 声低呼,睁开双眼,说道:“靖哥哥,炉子呢,咦,冰呢?”郭靖听 她说话,喜悦无已,颤声道:“甚么炉子?冰?”黄蓉四下一望, 摇了摇头,笑道: “啊,我做了个恶梦,梦到欧阳锋啦,欧阳克啦, 裘千仞啦,他们把我放到炉子里烧烤,又拿冰来冰我,等我身子 凉了,又去烘火,咳,真是怕人。咦,伯伯怎么啦?” 一灯缓缓睁眼,笑道: “你的伤好啦,休息一两天,别乱走乱 动,那就没事。”黄蓉道:“我全身没一点力气,手指头儿也懒得 动。”那农夫横眉怒目,向她瞪了一眼。黄蓉不理,向一灯道: “伯 伯,你费这么大的劲医我,一定累得厉害,我有依据爹爹秘方配 1102


制的九花玉露丸,你服几丸,好不好?”一灯喜道: “好啊,想不 到你带有这补神健体的妙药。 那年华山论剑, 个个斗得有气没 力,你爹爹曾分给大家一起服食,果然灵效无比。”郭靖忙从黄蓉 衣囊中取出那小袋药丸, 呈给一灯。 樵子赶到厨下取来一碗清 水,书生将一袋药丸尽数倒在掌中,递给师父。 一灯笑道: “哪用得着这许多?这药丸调制不易,咱们讨一 半吃罢。”那书生急道:“师父,就把世上所有灵丹妙药搬来,也 还不够呢。”一灯拗不过他,自感内力耗竭,于是从他手中将数十 粒九花玉露丸都吞服了,喝了几口清水,对郭靖道: “扶你师妹 去休息两日,下山时不必再来见我。嗯,有一件事你们须得答应 我。” 郭靖拜倒在地,咚咚咚咚,连磕四个响头。黄蓉平日对人嘻 皮笑脸,就算在父亲、师父面前,也是全无小辈规矩,这时却向一 灯盈盈下拜,低声道: “伯伯活命之德,侄女不敢有一时一刻忘 记。” 一灯微笑道:“还是转眼忘了的好,也免得心中牵挂。”回过 头来对郭靖道: “你们这番上山来的情景,不必向旁人说起,就 算对你师父,也就别提。”郭靖正自盘算如何接洪七公上山求他治 伤,听了此言,不禁愕然怔住,说不出话来。 一灯微笑道: “以后你们也别再来了,我们大伙儿日内就要 搬家。”郭靖忙道:“搬到哪里去?”一灯微笑不语。黄蓉心道: “傻哥哥,他们就是因为此处的行踪被咱们发见了,因此要搬场, 怎能对你说?”想到一灯师徒在此一番辛苦经营,为了受自己之 累,须得全盘舍却,更是歉然无已,心想此恩此德只怕终身难报 了, 也难怪渔、樵、耕、读四人要竭力阻止自己上山, 想到此 处,向四弟子望了一眼,要想说几句话赔个不是。一灯大师脸色 突变,身子几下摇晃,伏倒在地。 1103


四弟子和靖、蓉大惊失色,同时抢上扶起,只见他脸上肌肉 抽动,似在极力忍痛。六人心中惶急,垂手侍立,不敢作声。过了 一盏茶时分,一灯脸上微露笑容,向黄蓉道: “孩子,这九花玉露 丸是你爹爹亲手调制的么?”黄蓉道: “不是,是我师哥陆乘风 依着爹爹的秘方所制。”一灯道:“你可曾听爹爹说过,这丸药服 得过多反为有害么?”黄蓉大吃一惊,心道: “难道这九花玉露 丸有甚不妥?”忙道:“爹爹曾说服得越多越好,只是调制不易, 他自己也不舍得多服。” 一灯低眉沉思半晌,摇头道:“你爹爹神机妙算,人所难测, 我怎猜想得透? 难道是他要惩治你陆师兄, 给了他一张假方? 又难道你陆师兄与你有仇,在一包药丸之中杂了几颗毒药?”众 人听到“毒药”两字,齐声惊呼。那书生道: “师父,你中了毒?” 一灯微笑道:“好得有你师叔在此,再厉害的毒药也害不死人。” 四弟子怒不可抑,向黄蓉骂道: “我师父好意相救,你胆敢 用毒药害人?”四人团团将靖、蓉围住,立刻就要动手。 这下变起仓卒,郭靖茫然无措,不知如何是好。黄蓉听一灯 问第一句话,即知是九花玉露丸出了祸端,瞬息之间,已将自归 云庄受丸起始的一连串事件在心中查察了一遍 , 待得想到在黑 沼茅屋之中,瑛姑曾拿那丸药到另一室中细看,隔了良久方才出 来,心中登时雪亮,叫道: “伯伯,我知道啦,是瑛姑。”一灯道: “又是瑛姑?”黄蓉当下把在黑沼茅屋中的情状说了一遍,并道: “她叮嘱我千万不可再服这丸药,自然因为她在其中混入了外形 相同的毒丸。”那农夫厉声道: “哼,她待你真好,就怕害死了 你。” 黄蓉想到一灯已服毒丸, 心中难过万分, 再无心绪反唇相 稽,只低声道: “倒不是怕害死我,只怕我服了毒丸,就害不到伯 伯了。”一灯只叹道:“孽障,孽障。”脸色随即转为慈和,对靖、 1104


蓉三人道:“这是我命中该当遭劫, 与你们全不相干,就是那瑛 姑,也只是要了却从前的一段因果。你们去休息几天,好好下山 去罢。我虽中毒,但我师弟是疗毒圣手,不用挂怀。”说着闭目而 坐,再不言语。 靖、蓉二人躬身下拜,只见一灯大师满脸笑容,轻轻挥手, 两人不敢再留,慢慢转身出去。那小沙弥候在门外,领二人到后 院一间小房休息。房中也是全无陈设,只放着两张竹榻,一张竹 几。 不久两个老和尚开进斋饭来,说道:“请用饭。”黄蓉挂念一 灯身子,问道:“大师好些了么?”一个老和尚尖声道:“小僧不 知。”俯身行礼,退了出去。郭靖道: “听这两人说话,我还道是女 人呢。”黄蓉道:“是太监,定是从前服侍段皇爷的 。”郭靖“啊”了 一声,两人满腹心事,哪里吃得下饭去。 禅院中一片幽静,万籁无声,偶然微风过处,吹得竹叶簌簌 作声,过了良久,郭靖道: “蓉儿,一灯大师的武功可高得很哪。” 黄蓉“嗯”了一声。郭靖又道: “咱们师父、你爹爹、周大哥、欧 阳锋、裘千仞这五人武功再高,却也未必胜过一灯大师。”黄蓉道: “你说这六人之中,谁能称得上天下第一?”郭靖沉吟半晌道: “我看各有各的独到造诣,实在难分高下。这一门功夫是这一位 强些,那一门功夫又是那一位厉害了。” 黄蓉道: “若说文武全 才、博学多能呢?”郭靖道:“那自然要推你爹爹啦。”黄蓉甚是 得意,笑靥如花,忽然叹了口气道:“因此这就奇啦。” 郭靖忙问:“奇甚么?”黄蓉道:“你想,一灯大师这么高的 本领,渔、樵、耕、读四位弟子又都非泛泛之辈,他们何必这么 战战兢兢的躲在这深山之中? 为甚么听到有人来访, 就如大祸 临头般的害怕? 当世六大高手之中, 只有西毒与裘铁掌或许是 1105


他的对头,但这二人各负盛名,难道能不顾身分、联手来跟他为 难么?”郭靖道: “蓉儿,就算欧阳锋与裘千仞联手来寻仇,现下 咱们也不怕。”黄蓉奇道:“怎么?” 郭靖脸上现出忸怩神色,颇感不好意思。 黄蓉笑道:“咦! 怎么难为情起来啦?” 郭靖道: “一灯大师武功决不在西毒之 下,至少也能打成平手,我瞧他的反手点穴法似乎正是蛤蟆功的 克星。”黄蓉道: “那么裘千仞呢?渔、樵、耕、读四人可不是 他对手。”郭靖道:“不错,在洞庭君山和铁掌峰上,我都曾和他 对过一掌,若是打下去,五十招之内,或许能和他拚成平手,但一 百招之后,多半便挡不住了。今日我见了一灯大师替你治伤的点 穴手法……”黄蓉大喜,抢着说道: “你就学会了?你能胜过那 该死的裘铁掌?” 郭靖道: “你知我资质鲁钝,这点穴功夫精深无比,哪能就 学会了?何况大师又没说传我,我自然不能学。不过看了大师的 手法,于《九阴真经》本来不明白的所在,又多懂了一些。要胜 过裘铁掌是不能的,但要和他多耗些时刻,想来也还可以。”黄蓉叹 道:“可惜你忘了一件事。”郭靖道:“甚么?”黄蓉道:“大师中 了毒,不知何时能好。”郭靖默然,过了一阵,恨恨的道: “那瑛姑 恁地歹毒。”忽然叫道:“啊,不好!” 黄蓉吓了一跳,道:“甚么?”郭靖道:“你曾答应瑛姑,伤 愈之后陪她一年,这约守是不守?”黄蓉道:“你说呢?” 郭靖 道: “若是不得她指点,咱们定然找不到一灯大师,你的伤势那 就难说得很……”黄蓉道: “甚么难说的很?干脆就说我的小命 儿一定保不住。你是大丈夫言出如山,必是要我守约的了。”她想 到郭靖不肯背弃与华筝所订的婚约,不禁黯然垂头。 这些女儿家的心事,郭靖实是捉摸不到半点,黄蓉已在泫然 欲泣,他却是浑浑噩噩的不知不觉,只道: “那瑛姑说你爹爹神 1106


机妙算,胜她百倍,就算你肯传授术数之学,终是难及你爹爹的 皮毛,那干么还是要你陪她一年?”黄蓉掩面不理。郭靖还未知 觉,又问一句,黄蓉怒道:“你这傻瓜,甚么也不懂!” 郭靖不知她何以忽然发怒, 被她骂得摸不着头脑, 只道: “蓉儿!我本是个傻瓜,这才求你跟我说啊。”黄蓉恶言出口,原 已极为后悔,听他这么柔声说话,再也忍耐不住,伏在他的怀里 哭了出来。郭靖更是不解,只得轻轻拍着她的背脊安慰。 黄蓉拉起郭靖衣襟擦了擦眼泪,笑道:“靖哥哥,是我不好, 下次我一定不骂你啦。”郭靖道:“我本来是傻瓜,你说说有甚么 相干?”黄蓉道:“唉,你是好人,我是坏姑娘。我跟你说,那瑛姑 和我爹爹有仇,本来想精研术数武功,到桃花岛找我爹爹报仇, 后来见术数不及我,武功不及你,知道报仇无望,于是想把我作 为抵押, 引我爹爹来救。 这样反客为主,她就能布设毒计害他 啦。” 郭靖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 “啊,一点儿也不错,这约是 不能守的了。” 黄蓉道:“怎么不守?当然要守。” 郭靖奇道: “咦?”黄蓉道: “瑛姑这女人厉害得紧,瞧她在九花玉露丸中混 杂毒丸加害一灯大师的手段,就可想见其余。此女不除,将来终 是爹爹的大患。她要我相陪,那就陪她,现下有了提防,决不会再 上她当,不管她有甚么阴谋毒计,我总能一一识破。” 郭靖道: “唉,那可如伴着一头老虎一般。”黄蓉正要回答,忽听前面禅房 中传来数声惊呼。 两人对望一眼,凝神倾听,惊呼声却又停息。郭靖道: “不知 大师身子怎地?”黄蓉摇了摇头。郭靖又道: “你吃点饭,下歇一 阵。”黄蓉仍是摇头,忽道:“有人来啦!” 果然听得几个人脚步响, 从前院走来, 一人气忿忿的道: 1107


“那小丫头鬼计多端,先宰了她。”听声音正是那农夫。靖、蓉二 人吃了一惊,又听那樵子的声音道:“不可鲁莽,先问问清楚。” 那农夫道: “还问甚么?两个小贼必是师父的对头派来的。咱们 宰一个留一个。要问,问那傻小子就成了。”说话之间,渔、樵、 耕、读四人已到了门外,他们堵住了出路,说话也不怕靖、蓉二 人听见。 郭靖更不迟疑,一招“亢龙有悔”,出掌向后壁推去,只听轰 隆隆一声响亮,半堵土墙登时推倒。他俯身负起黄蓉,从半截断 墙上跃了出去,人在空中,那农夫出手如风,倏来抓他左腿。黄蓉 左手轻挥,往农夫掌背“阳池穴”上拂去,这是她家传的“兰花拂 穴手”,虽然伤后无力,但这一拂轻灵飘逸,认穴奇准,却也是非 同小可。那农夫精熟点穴功夫,眼见她手指如电而至,吃了一惊, 急忙回手相格,穴道终于未被拂中,但就这么慢得一慢,郭靖已 负着黄蓉跃出后墙。 他只奔出数步,叫一声苦,原来禅院后面长满了一人来高的 荆棘,密密麻麻,倒刺横生,实是无路可走,回过头来,却见渔、 樵、耕、读四人一字排开,拦在身前。郭靖朗声道: “尊师命我 们下山,各位亲耳所闻,却为何违命拦阻?” 那渔人瞪目而视,声如雷震,说道: “我师慈悲为怀,甘愿舍 命相救,你……”靖、蓉二人惊道: “怎地舍命相救?”那渔人与 农夫同时“呸”的一声,那书生冷笑道: “姑娘之伤是我师舍命相 救,难道你们当真不知?”靖、蓉齐道: “实是不知,乞道其详。” 那书生见二人脸色诚恳,不似作伪,向樵子望了一眼。樵子 点了点头。书生道: “姑娘身上受了极厉害的内伤,须用一阳指 再加上先天功打通奇经八脉各大穴道,方能疗伤救命。自从全真 教主重阳真人仙游,当今唯我师身兼一阳指与先天功两大神功。 但用这功夫为人疗伤,本人却是元气大伤,五年之内武功全失。” 1108


黄蓉“啊”了一声,心中既感且愧。 那书生又道: “此后五年之中每日每夜均须勤修苦练,只要 稍有差错,不但武功难复,而且轻则残废,重则丧命。我师如此待 你,你怎能丧尽天良,恩将仇报?” 黄蓉挣下地来, 朝着一灯大师所居的禅房拜了四拜, 呜咽 道:“伯伯活命之恩,实不知深厚如此。” 渔、樵、耕、读见她下拜, 脸色稍见和缓。 那渔人问道: “你爹爹差你来算计我师,是否你自己也不知道?”黄蓉怒道: “我爹爹怎能差我来算计伯伯?我爹爹桃花岛主是何等样人,岂 能做这卑鄙龌龊的勾当?”那渔人作了一揖,说道: “倘若姑娘 不是令尊所遣,在下言语冒犯,还望恕罪。”黄蓉道: “哼,这话但 教我爹爹听见了, 就算你是一灯大师的高徒,总也有点儿苦头 吃。”那渔人一哂,道:“令尊号称东邪,行事……行事……嘿嘿 ……我们本想西毒做得出的事,令尊也能做得出。现下看来,只 怕这个念头转错了。” 黄蓉道:“我爹爹怎能和西毒相比?欧阳锋那老贼干了甚么 啦?” 那书生道: “好,咱们把一切摊开来说个清楚。回房再 说。” 当下六人回入禅房,分别坐下。渔、樵、耕、读四人所坐地 位,若有意若无意的各自挡住了门窗通路,黄蓉知道是防备自己 逃逸,只微微一笑,也不点破。 那书生道:“《九阴真经》的事你们知道么?” 黄蓉道:“知 道啊,难道此事与《九阴真经》又有甚么干系了?唉,这书当真害 人不浅。”不禁想起母亲因默写经文不成而死。那书生道:“华山 首次论剑,是为争夺真经,全真教主武功天下第一,真经终于归 他,其余四位高手心悦诚服,原无话说。那次华山论剑,各逞奇 能,重阳真人对我师的一阳指甚是佩服,第二年就和他师弟到大 1109


理来拜访我师,互相切磋功夫。” 黄蓉接口道: “他师弟?是老顽童周伯通?” 那书生道: “是啊,姑娘年纪虽小,识得人却多。”黄蓉道:“你不用赞我。”那 书生道: “周师叔为人确是很滑稽的, 但我可不知他叫做老顽 童。那时我师还未出家。”黄蓉道:“啊,那么他是在做皇帝。” 那书生道:“不错, 全真教主师兄弟在皇宫里住了十来天, 我们四人都随侍在侧。我师将一阳指的要旨诀窍,尽数说给了重 阳真人知道。重阳真人十分喜欢,竟将他最厉害的先天功功夫传 给了我师。他们谈论之际,我们虽然在旁,只因见识浅陋,纵然听 到,却也难以领悟。” 黄蓉道:“那么老顽童呢?他功夫不低啊。” 那书生道:“周 师叔好动不好静,数日在大理皇宫里东闯西走,到处玩耍,竟连 皇后与宫妃的寝宫也不避忌。太监宫娥们知道他是皇爷的上宾, 也就不加阻拦。”黄蓉与郭靖脸露微笑。 那书生又道:“重阳真人临别之际,对我师言道: ‘近来我 旧疾又发,想是不久人世,好在先天功已有传人,再加上皇爷的 一阳指神功,世上已有克制他之人,就不怕他横行作怪了。’这时 我师方才明白,重阳真人千里迢迢来到大理,主旨是要将先天功 传给我师,要在他身死之后,留下一个克制西毒欧阳锋之人。只 因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向来齐名当世,若说前来 传授功夫,未免对我师不敬,是以先求我师传他一阳指,再以先 天功作为交换。我师明白了他这番用意之后,心下好生相敬,当 即勤加修练先天功。重阳真人学到一阳指后,在世不久,并未研 习,听说也没传给徒弟。后来我大理国出了一件不幸之事,我师 看破世情,落发为僧。”黄蓉心想: “段皇爷皇帝不做,甘愿为僧, 那么这必是一件极大的伤心之事,人家不说,可不便相询。”斜眼 见郭靖张口欲问,忙向他使个眼色。郭靖“噢”的答应一声,忙闭 1110


住了口。 那书生神色黯然,想是忆起了往事,顿了一顿,才接口道: “不知怎的,我师练成先天功的讯息,终于泄漏了出去。有一日, 我这位师兄,”说着向那农夫一指,续道:“我师兄奉师命出外采 药,在云南西疆大雪山中,竟被人用蛤蟆功打伤。”黄蓉道:“那 自然是老毒物了。” 那农夫怒道: “不是他还有谁? 先是一个少年公子跟我无 理纠缠,说这大雪山是他家的,不许旁人擅自闯入采药。大雪山 周围千里,哪能是他家的?这人自是有意向我寻衅无疑。我受了 师父教训,一再忍让,那少年却得寸进尺,说要我向他磕三百个 响头,才放我下山,我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和他动起手来。这少年 功夫了得,两人斗了半天,也只打得个平手。哪知老毒物突然从 山坳边转了出来,一言不发,出掌就将我打成重伤。那少年命人 背负了我,送到我师那时所住的天龙寺外。” 黄蓉道:“有人代你报了仇啦,这欧阳公子已给人杀了。”那 农夫怒道: “啊,已经死了,谁杀了他的?”黄蓉道: “咦,别人把 你仇家杀了,你还生气呢。”那农夫道:“我的仇怨要自己亲手来 报。” 黄蓉叹道:“可惜你自己报不成了。” 那农夫道:“是谁杀 的?”黄蓉道: “那也是个坏人,功夫远不及那欧阳公子,却使诈 杀了他。” 那书生道: “杀得好!姑娘,你可知欧阳锋打伤我师兄的用 意么?”黄蓉道: “那有甚么难猜?凭西毒的功夫,一掌就能将你 师兄打死了, 可是只将他打成重伤, 又送到你师父门前,当然 是要大师耗损真力给弟子治伤。依你们说,这一来元气耗损,就 得以五年功夫来修补 ,那么下次华山论剑,大师当然赶不上他 啦。” 那书生叹道: “姑娘果真聪明,可是只猜对了一半。那欧阳 1111


锋的阴毒,人所难料。他乘我师给师兄治伤之后,玄功未复,竟然 暗来袭击,意图害死我师……” 郭靖插嘴问道:“一灯大师如此 慈和,却难道也与欧阳锋结了仇怨么?”那书生道: “小哥,你这 话可问得不对了。第一,慈悲为怀的好人,跟阴险毒辣的恶人向 来就势不两立。第二,欧阳锋要害人,未必就为了与人有仇。只因 他知先天功是他蛤蟆功的克星, 就千方百计的要想害死我师。” 郭靖连连点头,又问:“大师受了他害么?” 那书生道: “我师一见我师兄身上的伤势,便即洞烛欧阳锋 的奸谋,连夜迁移,总算没给西毒找到。我们知他一不做,二不 休,决不肯就此罢手,于是四下寻访,总算找到了此处这个隐秘 的所在。我师功力复元之后,依我们师兄弟说,要找上白驼山去 和西毒算帐,但我师力言不可怨怨相报,不许我们出外生事。好 容易安稳了这些年,哪知又有你俩寻上山来。我们只道既是九指 神丐的弟子,想来不能有加害我师之心,是以上山之时也未全力 阻拦,否则拚着四人性命不要,也决不容你们进入寺门。岂知人 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唉,我师终于还是遭了你们毒手。”说到 这里,剑眉忽竖,虎虎有威,慢慢站起身来,刷的一声,腰间长剑 出鞘,一道寒光,耀人眼目。 渔人、樵子、农夫三人同时站起,各出兵刃,分占四角。 黄蓉道: “我来相求大师治病之时,实不知大师这一举手之 劳,须得耗损五年功力。那药丸中混杂了毒丸,更是受旁人陷害。 大师恩德,天高地厚,我就算是全无心肝,也不能恩将仇报。” 那渔人厉声道: “那你们为甚么乘着我师功力既损、又中剧 毒之际,引他仇人上山?” 靖、蓉二人大吃一惊,齐声道:“没有啊!” 那渔人道:“还 说没有? 我师一中毒,山下就接到那对头的玉环, 若非先有勾 结,天下那有这等巧事?”黄蓉道:“甚么玉环?”那渔人怒道: 1112


“还在装痴乔呆!”双手铁桨一分,左桨横扫,右桨直戳,分向靖、 蓉二人打到。 郭靖本与黄蓉并肩坐在地下蒲团之上,眼见双桨打到,跃起 身来右手勾抓挥出,拂开了横扫而来的铁桨,左手跟着伸过去抓 住桨片,上下一抖。这一抖中蕴力蓄劲,甚是凌厉,那渔人只觉虎 口酸麻,不由自主的放脱了桨柄。郭靖回过铁桨,当的一声,与农 夫的铁耙相交,火花四溅,随即又将铁桨递回渔人手中。渔人一 愕,顺手接过,右膀运力,与樵子的斧头同时击下。郭靖双掌后发 先至,挟着一股劲风,袭向二人胸前。那书生识得降龙十八掌的 狠处,急叫:“快退。” 渔人与樵子是名师手下高徒,武功非比寻常,这两招均未用 老,疾忙收势倒退,猛地里身子一顿,倒退之势斗然被抑,原来手 中兵刃已被郭靖掌力反引而前,无可奈何,只得撤手,先救性命 要紧。郭靖接过铁桨钢斧,轻轻掷出,叫道:“请接住了。” 那书生赞道:“好俊功夫!”长剑挺出,斜刺他的右胁。郭靖 眼看来势,心中微惊,已知一灯四大弟子之中这书生虽然人最文 雅,武功却胜于侪辈,当下不敢怠慢,双掌飞舞,将黄蓉与自己笼 罩在掌力之下。这一守当真是稳若渊停岳峙,直无半点破绽,双 掌气势如虹,到后来圈子愈放愈大,渔、樵、耕、读四人被逼得 渐渐向墙壁靠去,别说进攻,连招架也自不易。这时郭靖掌力若 吐,四人中必然有人受伤。 再斗片刻,郭靖不再加催掌力,敌人硬攻则硬挡,轻击则轻 架,见力消力,始终稳持个不胜不负的均势。 那书生剑法忽变,长剑振动,只听得嗡然作声,久久不绝,接 着上六剑,下六剑,前六剑,后六剑,左六剑,右六剑,连刺六六三 十六剑,正是云南哀牢山三十六剑,称为天下剑法中攻势凌厉第 一。郭靖左掌挡住渔、樵、耕三人的三般兵器,右掌随着书生长 1113


剑的剑尖上下、前后、左右舞动,尽管剑法变化无穷,他始终以掌 力将剑刺方向逼歪了, 每一剑都是贴衣而过, 刺不到他一片衣 角。 堪堪刺到第三十六剑,郭靖右手中指曲起,扣在拇指之下, 看准剑刺来势,猛往剑身上弹去。这弹指神通的功夫,黄药师原 可算得并世无双,当日他与周伯通比玩石弹、在归云庄弹石指点 梅超风,都是使的这门功夫。郭靖在临安牛家村见了他与全真七 子一战, 学到了其中若干诀窍, 弹指的手法虽远不及黄药师奥 妙,但力大劲厉,只听得铮的一声,剑身抖动,那书生手臂酸麻, 长剑险些脱手,心中一惊,向后跃开,叫道:“住手!” 渔、樵、耕三人一齐跳开,只是他们本已被逼到墙边,无处 可退,渔人从门中跃出,农夫却跳上半截被推倒的土墙。那樵子 将斧头插还腰中,笑道: “我早说这两位未存恶意,你们总是不 信。”那书生收剑还鞘,向郭靖一揖,说道: “小哥掌下容让,足感 盛情。” 郭靖忙躬身还礼, 心中却是不解:“我们本就不存歹意,为 何你们起初定是不信,动了手却反而信了?”黄蓉见他脸色,料 知他的心意,在他耳边细声道: “你若怀有恶意,早已将他们四人 伤了。一灯大师此时又怎是你的对手?”郭靖心想不错,连连点 头。 那农夫和渔人重行回入寺中。黄蓉道: “但不知大师的对头 是谁?送来的玉环又是甚么东西?” 那书生道:“非是在下不肯 见告,实是我等亦不知情,只知我师出家与此人大有关连。”黄蓉 正欲再问,那农夫突然跳起身来,叫道:“啊也,这事好险!”渔 人道:“甚么?”那农夫指着书生道:“我师治伤耗损功力,他都 毫不隐瞒的说了。若是这两位不怀好意,我等四人拦阻不住,我 师父还有命么?” 1114


那樵子道: “状元公神机妙算,若是连这一点也算不到,怎 能做大理国的相爷?他早知两位是友非敌,适才动手,一来是想 试试两位小朋友的武功,二来是好教你信服。”那书生微微一笑。 农夫和渔人横了他一眼,半是钦佩,半是怨责。 就在此时,门外足步声响,那小沙弥走了进来,合十说道: “师父命四位师兄送客。”各人当即站起。 郭靖道: “大师既有对头到来,我们怎能就此一走了事?非 是小弟不自量力,却要和四位师兄齐去打发了那对头再说。” 渔、樵、耕、读互望一眼,各现喜色。那书生道: “待我去 问过师父。”四人一齐入内,过了良久方才出来。靖、蓉见到四人 脸上情状,已知一灯大师未曾允可。 果然那书生道:“我师多谢 两位,但他老人家说各人因果,各人自了,旁人插手不得。” 黄蓉道:“靖哥哥,咱们自去跟大师说话。”二人走到一灯大 师禅房门前,却见木门紧闭,郭靖打了半天门,全无回音。这门虽 然一推便倒,可是他那敢动粗? 那樵子黯然道:“我师是不能接 见两位了。山高水长,咱们后会有期。”郭靖感激一灯大师,胸口 热血上涌,不能自已,说道:“蓉儿,大师许也罢,不许也罢,咱们 下山,但见山下有人啰唣,先打他一个落花流水再说。”黄蓉道: “此计大妙。若是大师的对头十分厉害,咱们死在他的手里,也算 是报了大师的恩德。” 郭靖的话是冲口而出,黄蓉却是故意提高 嗓子,要叫一灯大师听见。 两人甫行转过身子,那木门忽然呀的一声开了,一名老僧尖 声道:“大师有请。”郭靖又惊又喜,与黄蓉并肩而入,见一灯和 那天竺僧人仍是盘膝坐在蒲团之上。两人伏地拜倒,抬起头来, 但见一灯脸色焦黄,与初见时神完气足的模样已大不相同。两人 又是感激,又是难过,不知说甚么话好。 一灯向门外四弟子道:“大家一起进来罢,我有话说。” 1115


渔、樵、耕、读走进禅房,躬身向师父师叔行礼。那天竺僧 人点了点头,随即低眉凝思,对各人不再理会。一灯大师望着袅 袅上升的青烟出神,手中玩弄着一枚羊脂白玉的圆环。 黄蓉心想: “这明明是女子戴的玉镯,却不知大师的对头送 来有何用意。” 过了好一阵,一灯叹了口气,向郭靖和黄蓉道: “你俩一番 美意,老僧心领了。中间这番因果,我若不说,只怕双方有人由此 受了损伤,大非老僧本意。你们可知道我原来是甚么人?”黄蓉 道: “伯伯原来是云南大理国的皇爷。天南一帝,威名赫赫,天下 谁不知闻?”一灯微微一笑,说道:“皇爷是假的,老僧是假的, ‘ 威名赫赫 ’更是假的 。就是你这个小姑娘,也是假的。 ”黄蓉不懂

他的禅机,睁大一双晶莹澄澈的美目,怔怔的望着他。 一灯缓缓的道: “我大理国自神圣文武帝太祖开国,那一年 是丁酉年,比之宋太祖赵匡胤赵皇爷陈桥兵变、黄袍加身,还早 了二十三年。我神圣文武帝七传而至秉义帝,他做了四年皇帝, 出家为僧,把皇位传给侄儿圣德帝。后来圣德帝、兴宗孝德帝、保 定帝、宪宗宣仁帝,我的父皇景宗正康帝,都是避位出家为僧。自 太祖到我,十八代皇帝之中,倒有七人出家。” 渔、樵、耕、读都是大理国人,自然知道先代史实。郭靖和 黄蓉却听得奇怪之极, 心道:“一灯大师不做皇帝做和尚,已令 人十分诧异,原来他许多祖先都是如此,难道做和尚当真比皇帝 还要好么?” 一灯大师又道: “我段氏因缘乘会, 以边地小吏而窃居大 位。每一代都自知度德量力,实不足以当此大任,是以始终战战 兢兢,不敢稍有陨越。但为帝皇的不耕而食,不织而衣,出则车 马,入则宫室,这不都是百姓的血汗么?是以每到晚年,不免心 生忏悔,回首一生功罪,总是为民造福之事少,作孽之务众,于是 1116


往往避位为僧了。”说到这里,抬头向外,嘴角露着一丝微笑,眉 间却有哀戚之意。 六人静静的听着,不敢接嘴,一灯大师竖起左手食指,将玉 环套在指上,转了几圈,说道: “但我自己,却又不是因此而觉迷 为僧。这件因由说起来,还是与华山论剑、争夺真经一事有关。那 一年全真教主重阳真人得了真经,翌年亲来大理见访,传我先天 功的功夫。他在我宫中住了半月,两人切磋武功,言谈甚是投合, 岂知他师弟周伯通这十多天中闷得发慌,在我宫中东游西逛,惹 出了一场事端。” 黄蓉心道:“这老顽童若不生事,那反而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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