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在线阅读

陶庵梦忆

作者:(清)张岱著 罗伟注译

文学 / 中国古代随笔

14.33万字|完本

更新时间 2020-03-18 12:57

Q1:《诡秘之主》第二部什么时候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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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节试读
第1章 陶庵梦忆 清·张岱

    自序

  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1]为野人。故旧见之,如毒药猛兽,愕窒不敢与接。作自挽诗[2],每欲引决,因《石匮书》[3]未成,尚视息人世。然瓶粟屡罄,不能举火,始知首阳二老,直头饿死,不食周粟[4],还是后人妆点语也。饥饿之余,好弄笔墨,因思昔人生长王、谢[5],颇事豪华,今日罹此果报:仇轻暖也;以藿报肉,以粝报,仇甘旨也;以荐报床,以石报枕,仇温柔也;以绳报枢,以瓮报牖,仇爽垲[6]也;以烟报目,以粪报鼻,仇香艳也;以途报足,以囊报肩,仇舆从也。种种罪案,从种种果报中见之。

  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今当黍熟黄粱,车旅蚁穴[7],当作如何消受?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向佛前,一一忏悔。不次岁月,异年谱也;不分门类,别志林[8]也。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9],真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矣。

  昔有西陵脚夫,为人担酒,失足破其瓮,念无所偿,痴坐伫想,曰:“得是梦便好!”一寒士乡试中式,方赴鹿鸣宴[10],恍然犹意非真,自啮其臂曰:“莫是梦否?”一梦耳,惟恐其非梦,又惟恐其是梦,其为痴人则一也。余今大梦将寤,犹事雕虫,又是一番梦呓。因叹慧业[11]文人,名心难化,正如邯郸梦断,漏尽钟鸣,卢生遗表,犹思摹拓二王,以流传后世[12]。则其名根[13]一点,坚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

  卷一

  钟山

  钟山[14]上有云气,浮浮冉冉[15],红紫间之,人言王气,龙蜕[16]藏焉。高皇帝与刘诚意、徐中山、汤东瓯[17]定寝穴,各志其处,藏袖中。三人合,穴遂定。门左有孙权墓,请徙。太祖曰:“孙权亦是好汉子,留他守门。”及开藏,下为梁志公[18]和尚塔。真身不坏,指爪绕身数匝。军士辇[19]之,不起。太祖亲礼之,许以金棺银椁,庄田三百六十,奉香火,舁灵谷寺[20]塔之。今寺僧数千人,日食一庄田焉。陵寝定,闭外羡[21],人不及知。所见者,门三、飨殿一、寝殿一,后山苍莽而已。

  壬午[22]七月,朱兆宣簿太常[23],中元[24]祭期,岱观之。飨殿深穆,暖阁去殿三尺,黄龙幔幔之。列二交椅,褥以黄锦孔雀翎,织正面龙,甚华重。席地以毡,走其上必去舄[25]轻趾。稍咳,内侍辄叱曰:“莫惊驾!”近阁下一座,稍前,为妃[26],是成祖[27]生母。成祖生,孝慈皇后[28]妊为己子,事甚秘。再下,东西列四十六席,或坐或否。祭品极简陋。朱红木簋、木壶、木酒樽,甚粗朴。簋中肉止三片,粉一铗,黍数粒,东瓜汤一瓯而已。暖阁上一几,陈铜炉一、小筯瓶二、杯棬[29]二;下一大几,陈太牢一、少牢[30]一而已。他祭或不同,岱所见如是。先祭一日,太常官属开牺牲[31]所中门,导以鼓乐旗帜,牛羊自出,龙袱盖之。至宰割所,以四索缚牛蹄。太常官属至,牛正面立,太常官属朝牲揖,揖未起,而牛头已入 [32]所。已,舁至飨殿。次日五鼓,魏国[33]至,主祀,太常官属不随班,侍立飨殿上。祀毕,牛羊已臭腐不堪闻矣。平常日进二膳,亦魏国陪祀,日必至云。

  戊寅[34],岱寓鹫峰寺[35]。有言孝陵上黑气一股,冲入牛斗,百有余日矣。岱夜起视,见之。自是流贼猖獗,处处告警。壬午,朱成国与王应华[36]奉敕修陵,木枯三百年者尽出为薪,发根,隧其下数丈,识者为伤地脉、泄王气,今果有甲申之变[37],则寸斩应华亦不足赎也。孝陵玉石二百八十二年,今岁清明,乃遂不得一盂麦饭,思之猿咽。

  报恩塔

  中国之大古董,永乐之大窑器,则报恩塔[38]是也。报恩塔成于永乐初年,非成祖开国之精神、开国之物力、开国之功令[39],其胆智才略足以吞吐此塔者,不能成焉。

  塔上下金刚佛像千百亿金身[40]。一金身,琉璃砖十数块凑砌成之,其衣褶不爽[41]分,其面目不爽毫,其须眉不爽忽[42],斗笋[43]合缝,信属鬼工。闻烧成时,具三塔相,成其一,埋其二,编号识之。今塔上损砖一块,以字号报工部[44],发一砖补之,如生成焉。

  夜必灯,岁费油若干斛[45]。天日高霁,霏霏霭霭,摇摇曳曳,有光怪出其上,如香烟燎绕,半日方散。永乐时,海外夷蛮重译[46]至者百有余国,见报恩塔必顶礼赞叹而去,谓四大部洲[47]所无也。

  天台牡丹

  天台[48]多牡丹,大如拱把[49],其常也。某村中有鹅黄牡丹,一株三干,其大如小斗,植五圣祠前。枝叶离披[50],错出檐甃[51]之上,三间满焉。花时数十朵,鹅子、黄鹂、松花、蒸栗,萼楼穰吐[52],淋漓簇沓。土人于其外搭棚演戏四五台,婆娑乐神。有侵花至漂发[53]者,立致奇祟[54]。土人戒勿犯,故花得蔽芾[55]而寿。

  金乳生草花

  金乳生[56]喜莳[57]草花。住宅前有空地,小河界之。乳牛濒河构小轩三间,纵其趾[58]于北,不方而长,设竹篱经其左。北临街,筑土墙,墙内砌花栏护其趾。再前,又砌石花栏,长丈余而稍狭。栏前以螺山石[59]垒山披[60]数折,有画意。

  草木百余本,错杂莳之,浓淡疏密,俱有情致。春以罂粟、虞美人为主,而山兰、素馨[61]、决明佐之。春老,以芍药为主,而西番莲[62]、土萱[63]、紫兰、山矾[64]佐之。夏以洛阳花[65]、建兰为主,而蜀葵、乌斯菊[66]、望江南[67]、茉莉、杜若[68]、珍珠兰佐之。秋以菊为主,而剪秋纱[69]、秋葵、僧鞋菊、万寿芙蓉、老少年[70]、秋海棠、雁来红、矮鸡冠佐之。冬以水仙为主,而长春佐之。其木本,如紫白丁香、绿萼[71]、玉碟[72]、蜡梅、西府[73]、滇茶[74]、日丹、白梨花,种之墙头屋角,以遮烈日。

  乳生弱质多病,早起不盥不栉,蒲伏[75]阶下,捕菊虎[76],芟地蚕[77],花根叶底,虽千百本,一日必一周之。癃头[78]者火蚁[79],瘠枝者黑蚰[80],伤根者蚯蚓、蜒蝣[81],贼叶者象干[82]、毛猬。火蚁,以鲞骨[83]、鳖甲置旁,引出弃之。黑蚰,以麻裹筯头,捋出之。蜒蝣,以夜静持灯灭杀之。蚯蚓,以石灰水灌河水解之。毛猬,以马粪水杀之。象干虫,磨铁钱,穴搜之。事必亲历,虽冰龟其手,日焦其额,不顾也。青帝[84]喜其勤,近产芝三本,以祥瑞之。

  日月湖

  宁波府[85]城内,近南门,有日月湖[86]。日湖圆,略小,故日之[87];月湖长,方广,故月之。二湖连络如环,中亘一堤,小桥纽之。

  日湖有贺少监[88]祠。季真朝服拖绅[89],绝无黄冠[90]气象。祠中勒唐玄宗《饯行》诗以荣之。季真乞鉴湖[91]归老,年八十余矣。其《回乡》诗曰:“幼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孙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八十归老,不为早矣,乃时人称为急流勇退,今古传之。季真曾谒一卖药王老,求冲举之术[92],持一珠贻之。王老见卖饼者过,取珠易饼。季真口不敢言,甚懊惜之。王老曰:“悭吝未除,术何由得!”乃还其珠而去。则季真直一富贵利禄中人耳。《唐书》入之《隐逸传》,亦不伦甚矣。

  月湖一泓汪洋,明瑟[93]可爱,直抵南城。城下密密植桃柳,四围湖岸,亦间植名花果木以萦带之。湖中栉比者皆士夫园亭,台榭倾圮,而松石苍老。石上凌霄藤有斗大者,率百年以上物也。四明[94]缙绅,田宅及其子,园亭及其身。平泉木石[95],多暮楚朝秦,故园亭亦聊且为之,如传舍[96]衙署焉。屠赤水[97]娑罗馆亦仅存娑罗而已。所称“雪浪”等石,在某氏园久矣。清明日,二湖游船甚盛,但桥小,船不能大。城墙下趾稍广,桃柳烂漫,游人席地坐,亦饮亦歌,声存西湖一曲。

  金山[98]夜戏

  崇祯二年[99]中秋后一日,余道镇江往兖[100]。日晡[101],至北固[102],舣[103]舟江口。月光倒囊入水,江涛吞吐,露气吸之,噀天为白。余大惊喜。移舟过金山寺,已二鼓矣。经龙王堂,入大殿,皆漆静。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

  余呼小傒[104]携戏具,盛张灯火大殿中,唱韩蕲王[105]金山及长江大战诸剧。锣鼓喧阗[106],一寺人皆起看。有老僧以手背 [107]眼翳,翕然张口[108],呵欠与笑嚏俱至。徐定睛视,为何许人,以何事何时至,皆不敢问。剧完,将曙,解缆过江。山僧至山脚,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

  筠芝亭

  筠芝亭[109],浑朴一亭耳。然而亭之事尽,筠芝亭一山之事亦尽。吾家后此亭而亭者,不及筠芝亭;后此亭而楼者、阁者、斋者,亦不及。总之,多一楼,亭中多一楼之碍;多一墙,亭中多一墙之碍。太仆公[110]造此亭成,亭之外更不增一椽一瓦,亭之内亦不设一槛一扉,此其意有在也。

  亭前后,太仆公手植树皆合抱,清樾轻岚[111],滃滃翳翳[112],如在秋水。亭前石台,猎取亭中之景物而先得之,升高眺远,眼界光明。敬亭诸山,箕踞麓下。溪壑萦回,水出松叶之上。台下右旋,曲磴三折,老松偻背而立,顶垂一干,倒下如小幢[113],小枝盘郁,曲出辅之,旋盖如曲柄葆羽[114]。癸丑[115]以前,不垣不台,松意尤畅。

  园

  砎园[116],水盘据之,而得水之用,又安顿之若无水者。寿花堂,界以堤,以小眉山,以天问台,以竹径,则曲而长,则水之。内宅,隔以霞爽轩,以酣漱,以长廊,以小曲桥,以东篱,则深而邃,则水之。临池,截以鲈香亭、梅花禅,则静而远,则水之。缘城,护以贞六居,以无漏庵,以菜园,以邻居小户,则 [117]而安,则水之用尽。而水之意色,指归乎庞公池[118]之水。庞公池,人弃我取,一意向园,目不他瞩,肠不他回,口不他诺,龙山 □蚭[119],三折就之,而水不之顾。人称砎园能用水,而卒得水力焉。大父[120]在日,园极华缛。有二老盘旋其中,一老曰:“竟是蓬莱阆苑了也!”一老咈[121]之曰:“个边[122]那有这样?”

  葑门[123]荷宕

  天启壬戌[124]六月二十四日,偶至苏州,见士女倾城而出,毕集于葑门外之荷花宕。楼船画舫至鱼艖小艇,雇觅一空。远方游客,有持数万钱无所得舟,蚁旋岸上者。余移舟往观,一无所见。宕中以大船为经,小船为纬,游冶子弟,轻舟鼓吹,往来如梭。舟中丽人皆倩妆淡服,摩肩簇舄,汗透重纱。舟楫之胜以挤,鼓吹之胜以集,男女之胜以溷,歊暑燂烁[125],靡沸终日而已。

  荷花宕经岁无人迹,是日,士女以鞋靸不至为耻。袁石公[126]曰:“其男女之杂,灿烂之景,不可名状。大约露帏则千花竞笑,举袂则乱云出峡,挥扇则星流月映,闻歌则雷辊[127]涛趋。”盖恨虎丘[128]中秋夜之模糊躲闪,特至是日而明白昭著之也。

  越俗扫墓

  越俗扫墓,男女袨服[129]靓妆,画船箫鼓,如杭州人游湖,厚人薄鬼,率以为常。二十年前,中人之家尚用平水屋帻船[130],男女分两截坐,不坐船,不鼓吹。先辈谑之曰:“以结上文两节之意。”后渐华靡,虽监门小户,男女必用两坐船,必巾,必鼓吹,必欢呼畅饮。下午必就其路之所近,游庵堂、寺院及士夫家花园。鼓吹近城,必吹《海东青》《独行千里》,锣鼓错杂。酒徒沾醉[131],必岸帻[132]嚣嚎,唱无字曲,或舟中攘臂,与侪列厮打。自二月朔[133]至夏至,填城溢国,日日如之。

  乙酉[134],方兵[135]划江而守,虽鱼艖菱舠[136],收拾略尽。坟垅数十里而遥,子孙数人挑鱼肉楮钱[137],徒步往返之,妇女不得出城者三岁矣。萧索凄凉,亦物极必反之一。

  奔云石[138]

  南屏[139]石无出奔云右者。奔云得其情,未得其理。石如滇茶一朵,风雨落之,半入泥土,花瓣棱棱,三四层折。人走其中,如蝶入花心,无须不缀也。

  黄寓庸[140]先生读书其中,四方弟子千余人,门如市。余幼从大父访先生。先生面黧黑,多髭须,毛颊,河目海口,眉棱鼻梁,张口多笑。交际酬酢,八面应之。耳聆客言,目睹来牍,手书回札,口嘱傒奴,杂沓于前,未尝少错。客至,无贵贱,便肉、便饭食之,夜即与同榻。余一书记往,颇秽恶,先生寝食之不异也,余深服之。

  丙寅[141]至武林,亭榭倾圮,堂中窀[142]先生遗蜕,不胜人琴之感[143]。余见奔云黝润,色泽不减,谓客曰:“愿假此一室,以石磥[144]门,坐卧其下,可十年不出也。”客曰:“有盗。”余曰:“布衣褐被,身外长物则瓶粟与残书数本而已。王弇州[145]不曰:‘盗亦有道也’哉?”

  木犹龙

  木龙[146]出辽海[147],为风涛漱击,形如巨浪跳蹴,遍体多着波纹,常开平王[148]得之辽东,辇至京。开平第毁,谓木龙炭矣。及发瓦砾,见木龙埋入地数尺,火不及,惊异之,遂呼为龙。不知何缘出易于市,先君子[149]以犀觥十七只售之,进鲁献王[150],误书“木龙”犯讳,峻辞之,遂留长史署中。先君子弃世,余载归,传为世宝。

  丁丑[151]诗社,恳名公人赐之名,并赋小言咏之。周墨农[152]字以“木犹龙”,倪鸿宝[153]字以“木寓龙”,祁世培[154]字以“海槎”,王士美[155]字以“槎浪”,张毅儒[156]字以“陆槎”,诗遂盈帙[157]。木龙体肥痴,重千余斤,自辽之京、之兖、之济,由陆。济之杭,由水。杭之江、之萧山、之山阴、之余舍,水陆错。前后费至百金,所易价不与焉。呜呼,木龙可谓遇矣!

  余磨其龙脑尺木[158],勒[159]铭志之,曰:“夜壑风雷,骞槎[160]化石;海立山崩,烟云灭没;谓有龙焉,呼之或出。”又曰:“扰龙张子[161],尺木书铭;何以似之?秋涛夏云。”

  天砚

  少年视砚,不得砚丑。徽州汪砚伯[162]至,以古款废砚,立得重价,越中藏石[163]俱尽。阅砚多,砚理[164]出。曾托友人秦一生[165]为余觅石,遍城中无有。山阴狱中大盗出一石,璞耳,索银二斤。余适往武林,一生造次[166]不能辨,持示燕客[167]。燕客指石中白眼曰:“黄牙臭口[168],堪留支桌。”赚一生还盗。燕客夜以三十金攫去。命砚伯制一天砚,上[169]五小星一大星,谱曰“五星拱月”。燕客恐一生见,铲去大小二星,止留三小星。

  一生知之,大懊恨,向余言。余笑曰:“犹子比儿[170]。”亟往索看。燕客捧出,赤比马肝[171],酥润如玉,背隐白丝类玛瑙,指螺细篆[172],面三星坟起[173]如弩眼,着墨无声而墨沉烟起,一生痴瘛[174],口张而不能翕。燕客属余铭,铭曰:“女娲炼天,不分玉石;鳌血芦灰[175],烹霞铸日;星河溷扰,参横箕翕[176]。”

  吴中绝技

  吴中[177]绝技:陆子冈[178]之治玉,鲍天成之治犀,周柱[179]之治嵌镶,赵良璧[180]之治梳,朱碧山[181]之治金银,马勋[182]、荷叶李之治扇,张寄修[183]之治琴,范昆白[184]之治三弦子[185],俱可上下百年,保无敌手。但其良工苦心,亦技艺之能事。至其厚薄深浅,浓淡疏密,适与后世赏鉴家之心力、目力针芥相对[186],是岂工匠之所能办乎?盖技也而进乎道[187]矣。

  濮仲谦雕刻

  南京濮仲谦[188],古貌古心,粥粥[189]若无能者,然其技艺之巧,夺天工焉。其竹器,一帚一刷,竹寸耳,勾勒数刀,价以两计。然其所以自喜者,又必用竹之盘根错节,以不事刀斧为奇,则是经其手略刮磨之,而遂得重价,真不可解也。

  仲谦名噪甚,得其款,物辄腾贵。三山街[190]润泽[191]于仲谦之手者数十人焉,而仲谦赤贫自如也。于友人座间见有佳竹、佳犀,辄自为之。意偶不属,虽势劫之、利啖之,终不可得。

  卷二

  孔庙桧[192]

  己巳[193],至曲阜,谒孔庙,买门者门以入。宫墙上有楼耸出,匾曰“梁山伯祝英台读书处”,骇异之。

  进仪门,看孔子手植桧。桧历周、秦、汉晋几千年,至晋怀帝永嘉三年[194]而枯。枯三百有九年,子孙守之不毁,至隋恭帝义宁元年[195]复生。生五十一年,至唐高宗乾封三年[196]再枯。枯三百七十有四年,至宋仁宗康定元年[197]再荣。至金宣宗贞祐三年[198]罹于兵火,枝叶俱焚,仅存其干,高二丈有奇。后八十一年,元世祖三十一年[199]再发。至洪武二十二年[200]己巳,发数枝,蓊郁;后十余年又落。摩其干,滑泽坚润,纹皆左纽,扣之作金石声。孔氏子孙恒视其荣枯,以占世运焉。

  再进一大亭,卧一碑,书“杏坛”二字,党英[201]笔也。亭界一桥,洙水、泗水[202]汇此。过桥,入大殿,殿壮丽,宣圣及四配、十哲[203]俱塑像冕旒。案上列铜鼎三、一牺、一象、一辟邪[204],款制遒古,浑身翡翠,以钉钉案上。阶下竖历代帝王碑记,独元碑高大,用风磨铜赑屃[205],高丈余。左殿三楹,规模略小,为孔氏家庙。东西两壁,用小木匾书历代帝王祭文。西壁之隅,高皇[206]帝殿焉。庙中凡明朝封号,俱置不用,总以见其大也。孔家人曰:“天下只三家人家:我家与江西张、凤阳朱[207]而已。江西张,道士气;凤阳朱,暴发人家,小家气。”

  孔林

  曲阜出北门五里许,为孔林[208]。紫金城城之,门以楼,楼上见小山一点,正对东南者,峄山[209]也。折而西,有石虎、石羊三四,在榛莽中。过一桥,二水汇,泗水也。享殿后有子贡手植楷[210]。楷大小千余本,鲁人取为材、为棋枰。享殿正对伯鱼[211]墓,圣人葬其子得中气。由伯鱼墓折而右,为宣圣墓。去数丈,案一小山,小山之南为子思[212]墓。数百武之内,父、子、孙三墓在焉。谯周[213]云:“孔子死后,鲁人就冢次而居者百有余家,曰‘孔里’。”《孔丛子》[214]曰:“夫子墓方一里,在鲁城北六里泗水上”。诸孔氏封五十余所,人名昭穆[215],不可复识。

  有碑铭三,兽碣俱在。《皇览》[216]曰:“弟子各以四方奇木来植,故多异树不能名。一里之中未尝产棘木、荆草。”紫金城外,环而墓者数千家,三千二百余年,子孙列葬不他徙,从古帝王所不能比隆也。

  宣圣墓右有小屋三间,匾曰“子贡庐墓处”。盖自兖州至曲阜道上,时官以木坊表识,有曰“齐人归处”[217],有曰“子在川上处”[218],尚有义理;至泰山顶上,乃勒石曰“孔子小天下处”[219],则不觉失笑矣。

  燕子矶

  燕子矶[220],余三过之。水势湁潗[221],舟人至此,捷捽抒取,钩挽铁缆,蚁附而上。篷窗中见石骨棱层,撑拒水际,不喜而怖,不识岸上有如许境界。

  戊寅[222]到京后,同吕吉士[223]出观音门,游燕子矶。方晓佛地仙都,当面蹉[224]过之矣。登关王殿,吴头楚尾[225],是侯[226]用武之地,灵爽赫赫,须眉戟起。缘山走矶上,坐亭子,看江水潎洌,舟下如箭。折而南,走观音阁,度索上之。阁旁僧院,有峭壁千寻[227],碚礌[228]如铁;大枫数株,蓊以他树,森森冷绿,小楼痴对,便可十年面壁。今僧寮[229]佛阁,故故背之,其心何忍?

  是年,余归浙,闵老子[230]、王月生送至矶,饮石壁下。

  鲁藩烟火

  兖州鲁藩[231]烟火妙天下。烟火必张灯,鲁藩之灯,灯其殿、灯其壁、灯其楹柱、灯其屏、灯其座、灯其宫扇伞盖。诸王公子、宫娥僚属、队舞乐工,尽收为灯中景物。及放烟火,灯中景物又收为烟火中景物。天下之看灯者,看灯灯外;看烟火者,看烟火烟火外。未有身入灯中、光中、影中、烟中、火中,闪烁变幻,不知其为王宫内之烟火,亦不知其为烟火内之王宫也。

  殿前搭木架数层,上放“黄蜂出窠”“撒花盖顶”“天花喷礴”。四旁珍珠帘八架,架高二丈许,每一帘嵌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一大字。每字高丈许,晶映高明。下以五色火漆[232]塑狮、象、橐驼之属百余头,上骑百蛮,手中持象牙、犀角、珊瑚、玉斗诸器,器中实“千丈菊”“千丈梨”诸火器,兽足蹑以车轮,腹内藏人。旋转其下,百蛮手中瓶花徐发,雁雁行行,且阵且走[233]。移时,百兽口出火,尻亦出火,纵横践踏。端门内外,烟焰蔽天,月不得明,露不得下。看者耳目攫夺,屡欲狂易[234],恒内手持之。

  昔者有一苏州人,自夸其州中灯事之盛,曰:“苏州此时有烟火,亦无处放,放亦不得上。”众曰:“何也?”曰:“此时天上被烟火挤住,无空隙处耳!”人笑其诞[235]。于鲁府观之,殆不诬也。

  朱云崃女戏

  朱云崃教女戏,非教戏也。未教戏,先教琴,先教琵琶,先教提琴、弦子、萧、管,鼓吹歌舞,借戏为之,其实不专为戏也。郭汾阳、杨越公、王司徒[236]女乐,当日未必有此。丝竹错杂,檀板清讴[237],入妙腠理,唱完以曲白终之,反觉多事矣。

  西施歌舞,对舞者五人,长袖缓带,绕身若环,曾挠摩地,扶旋猗那,弱如秋药[238]。女官内侍,执扇葆璇盖、金莲宝炬、纨扇宫灯二十余人,光焰荧煌,锦绣纷叠,见者错愕。云老好胜,遇得意处,辄盱目[239]视客;得一赞语,辄走戏房,与诸姬道之,佹[240]出佹入,颇极劳顿。且闻云老多疑忌,诸姬曲房密户,重重封锁,夜犹躬自巡历,诸姬心憎之。有当御者[241],辄遁去,互相藏闪,只在曲房,无可觅处,必叱咤而罢。殷殷防护,日夜为劳,是无知老贱,自讨苦吃者也,堪为老年好色之戒。

  绍兴琴派

  丙辰[242]学琴于王侣鹅,绍兴存王明泉[243]派者推侣鹅,学《渔樵回答》《列子御风》《碧玉调》《水龙吟》《捣衣环珮声》等曲。戊午[244]学琴于王本吾[245],半年得二十余曲:《雁落平沙》《山居吟》《静观吟》《清夜坐钟》《乌夜咏》《汉宫秋》《高山流水》《梅花弄》《淳化引》《沧江夜雨》《庄周梦》,又《胡笳十八拍》《普庵咒》等小曲十余种。王本吾指法圆静,微带油腔。余得其法,练熟还生,以涩勒出之,遂称合作。同学者,范与兰、尹尔韬、何紫翔、王士美、燕客、平子[246]。与兰、士美、燕客、平子俱不成,紫翔得本吾之八九而微嫩,尔韬得本吾之八九而微迂。余曾与本吾、紫翔、尔韬取琴四张弹之,如出一手,听者 [247]服。后本吾而来越者,有张慎行、何明台,结实有余而萧散[248]不足,无出本吾上者。

  花石纲[249]遗石

  越中无佳石。董文简[250]斋中一石,磊块正骨,窋䆛[251]数孔,疏爽明易,不作灵谲波诡[252],朱勔[253]花石纲所遗,陆放翁[254]家物也。文简竖之庭除[255],石后种剔牙松[256]一株,辟咡[257]负剑,与石意相得。文简轩其北,名“独石轩”,石之轩独之无异也。石篑先生[258]读书其中,勒铭志之。

  大江以南,花石纲遗石,以吴门徐清之[259]家一石为石祖。石高丈五,朱勔移舟中,石盘沉太湖底,觅不得,遂不果行。后归乌程董氏[260],载至中流,船复覆。董氏破资募善入水者取之。先得其盘,诧异之,又溺水取石,石亦旋起。时人比之延津剑[261]焉。后数十年,遂为徐氏有。再传至清之,以三百金竖之。石连底高二丈许,变幻百出,无可名状。大约如吴无奇[262]游黄山,见一怪石,辄瞋目叫曰:“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焦山[263]

  仲叔守瓜州[264],余借住于园[265],无事辄登金山寺[266]。风月清爽,二鼓,犹上妙高台[267],长江之险,遂同沟浍。

  一日,放舟焦山,山更纡谲[268]可喜。江曲涡山下,水望澄明,渊无潜甲[269]。海猪、海马[270],投饭起食,驯扰[271]若豢鱼。看水晶殿,寻瘗鹤铭[272],山无人杂,静若太古。回首瓜州,烟火城中,真如隔世。

  饭饱睡足,新浴而出,走拜焦处士[273]祠。见其轩冕黼黻[274],夫人列坐,陪臣四,女官四,羽葆[275]云罕,俨然王者。盖土人奉为土谷,以王礼祀之。是犹以杜十姨配伍髭须[276],千古不能正其非也。处士有灵,不知走向何所?

  表胜庵[277]

  炉峰[278]石屋为一金和尚结茅守土之地,后住锡柯桥融光寺[279]。大父造表胜庵成,迎和尚还山住持。命余作启,启曰:“伏以丛林表胜,惭给孤之大地布金[280];天瓦[281]安禅,冀宝掌自五天飞锡[282]。重来石塔,戒长老特为东坡[283];悬契松枝,万回师却逢西向[284]。去无作相,住亦随缘。伏惟九里山之精蓝,实是一金师之初地。偶听柯亭之竹笛[285],留滞人间;久虚石屋之烟霞,应超尘外。譬之孤天之鹤,尚眷旧枝;想彼弥空之云,亦归故岫。况兹胜域,宜兆异人,了住山之夙因,立开堂之新范。护门容虎,洗钵归龙[286]。茗得先春,仍是寒泉风味;香来破腊,依然茅屋梅花。半月岩[287]似与人猜,请大师试为标指;一片石正堪对语[288],听生公说到点头[289]。敬藉山灵,愿同石隐。倘静念结远公之社[290],定不攒眉;若居心如康乐[291]之流,自难开口。立返山中之驾,看回湖上之船,仰望慈悲,俯从大众。”

  梅花书屋

  陔萼楼[292]后老屋倾圮,余筑基四尺,造书屋一大间。旁广耳室[293]如纱幮,设卧榻。前后空地,后墙坛其趾,西瓜瓤大牡丹三株,花出墙上,岁满三百余朵。坛前西府二树,花时积三尺香雪。前四壁稍高,对面砌石台,插太湖石数峰。西溪梅骨古劲,滇茶数茎,妩媚其旁。梅根种西番莲,缠绕如缨络。窗外竹棚,密宝襄[294]盖之。阶下翠草深三尺,秋海棠疏疏杂入。前后明窗,宝襄西府,渐作绿暗。余坐卧其中,非高流佳客,不得辄入。慕倪迂“清”[295],又以“云林秘阁”名之。

  不二斋

  不二斋[296],高梧三丈,翠樾千重,墙西稍空,蜡梅补之,但有绿天,暑气不到。后窗墙高于槛,方竹数竿,潇潇洒洒,郑子昭“满耳秋声”横披一幅。天光下射,望空视之,晶沁如玻璃[297]、云母[298],坐者恒在清凉世界。图书四壁,充栋连床;鼎彝尊罍,不移而具。余于左设石床竹几,帷之纱幕,以障蚊虻;绿暗侵纱,照面成碧。夏日,建兰、茉莉,芗泽[299]浸人,沁入衣裾。重阳前后,移菊北窗下,菊盆五层,高下列之,颜色空明,天光晶映,如沉秋水。冬则梧叶落,蜡梅开,暖日晒窗,红炉毾氍[300]。以昆山石种水仙,列阶趾。春时,四壁下皆山兰,槛前芍药半亩,多有异本。余解衣盘礴[301],寒暑未尝轻出,思之如在隔世。

  砂罐锡注

  宜兴[302]罐,以龚春[303]为上,时大彬[304]次之,陈用卿[305]又次之。锡注,以王元吉为上,归懋德[306]次之。夫砂罐,砂也;锡注,锡也。器方脱手,而一罐一注价五六金,则是砂与锡与价,其轻重正相等焉,岂非怪事!一砂罐、一锡注,直跻之商彝、周鼎之列而毫无惭色,则是其品地也。

  沈梅冈

  沈梅冈[307]先生忤相嵩[308],在狱十八年。读书之暇,旁攻匠艺,无斧锯,以片铁日夕磨之,遂铦利。得香楠[309]尺许,琢为文具一,大匣三、小匣七、壁锁二;棕竹数片,为箑[310]一,为骨[311]十八,以笋[312]、以缝、以键,坚密肉好[313],巧匠谢不能事。夫人[314]丐先文恭[315]志公墓,持以为贽[316],文恭拜受之。铭其匣曰:“十九年,中郎节[317],十八年,给谏[318]匣;节邪匣邪同一辙。”铭其箑曰:“塞外毡,饥可餐[319];狱中箑,尘莫干;前苏后沈[320]名班班。”梅冈制,文恭铭,徐文长[321]书,张应尧[322]镌,人称四绝,余珍藏之。

  又闻其以粥炼土[323],凡数年,范[324]为铜鼓者二,声闻里许,胜暹罗[325]铜。

  岣嵝山房

  岣嵝山房[326],逼[327]山、逼溪、逼韬光[328]路,故无径不梁,无屋不阁。门外苍松傲睨,蓊以杂木,冷绿万顷,人面俱失。石桥低磴,可坐十人。寺僧刳竹[329]引泉,桥下交交牙牙,皆为竹节。天启甲子[330],余键户[331]其中者七阅月,耳饱溪声,目饱清樾。山上下多西栗、边笋,甘芳无比。邻人以山房为市,蓏果、羽族日致之,而独无鱼。乃潴溪为壑[332],系[333]巨鱼数十头。有客至,辄取鱼给鲜。日晡,必步冷泉亭、包园、飞来峰[334]。

  一日,缘溪走看佛像,口口骂杨髡[335]。见一波斯坐龙象,蛮女四五献花果,皆裸形,勒石志之,乃真伽像也。余椎落其首,并碎诸蛮女,置溺溲处以报之。寺僧以余为椎佛也,咄咄作怪事,及知为杨髡,皆欢喜赞叹。

  三世藏书

  余家三世积书三万余卷。大父诏余曰:“诸孙中惟尔好书,尔要看者,随意携去。”余简太仆[336]、文恭、大父丹铅[337]所,及有手泽[338]者存焉,汇以请,大父喜,命舁去,约二千余卷。天启乙丑,大父去世,余适往武林,父叔及诸弟、门客、匠指、臧获[339]、巢婢辈乱取之,三代遗书一日尽失。

  余自垂髫聚书四十年,不下三万卷。乙酉避兵入剡[340],略携数簏随行,而所存者,为方兵所据,日裂以吹烟,并舁至江干,籍[341]甲内,挡箭弹,四十年所积,亦一日尽失。此吾家书运,亦复谁尤!

  余因叹古今藏书之富,无过隋、唐。隋嘉则殿分三品,有红琉璃、绀琉璃、漆轴之异。殿垂锦幔,绕刻飞仙。帝幸书室,践暗机,则飞仙收幔而上,橱扉自启;帝出,闭如初。隋之书计三十七万卷。唐迁内库书于东宫丽正殿,置修文、著作两院学士,得通籍[342]出入。太府[343]月给蜀都麻纸五千番,季给上谷墨三百三十六丸,岁给河间、景城、清河、博平四郡兔千五百皮为笔,以甲、乙、丙、丁为次[344]。唐之书计二十万八千卷。我明中秘书[345]不可胜计,即《永乐大典》[346]一书,亦堆积数库焉。余书直九牛一毛耳,何足数哉!

  卷三

  丝社

  越中琴客不满五六人,经年不事操缦[347],琴安得佳?余结丝社,月必三会之。有小檄曰:“中郎音癖,《清溪弄》三载乃成[348];贺令神交,《广陵散》千年不绝[349]。器由神以合道,人易学而难精。幸生岩壑之乡[350],共志丝桐[351]之雅。清泉磐石,援琴歌《水仙》之操[352],便足怡情;涧响松风,三者皆自然之声,正须类聚。偕我同志,爱[353]立琴盟,约有常期,宁虚芳日。杂丝和竹,用以鼓吹清音;动操鸣弦,自令众山皆响。非关匣里,不在指头[354],东坡老方是解人;但识琴中,无劳弦上[355],元亮辈正堪佳侣。既调商角[356],翻信肉不如丝[357];谐畅风神,雅羡心生于手。从容秘玩,莫令解秽于花奴[358];抑按盘桓,敢谓倦生于古乐。共怜同调之友声,用振丝坛之盛举。”

  南镇祈梦[359]

  万历壬子[360],余年十六,祈梦于南镇梦神之前,因作疏曰:

  “爰自混沌谱[361]中,别开天地;华胥国[362]里,早见春秋。梦两楹[363],梦赤舄[364],至人不无;梦蕉鹿[365],梦轩冕[366],痴人敢说。惟其无想无因,未尝梦乘车入鼠穴,捣齑啖铁杵[367];非其先知先觉,何以将得位梦棺器,得财梦秽矢[368],正在恍惚之交,俨若神明之赐?某也躨跜偃潴,轩翥樊笼[369],顾影自怜,将谁以告?为人所玩,吾何以堪!一鸣惊人,赤壁鹤[370]耶?局促辕下,南柯蚁[371]耶?得时则驾,渭水熊[372]耶?半榻蘧除,漆园蝶[373]耶?神其诏我,或寝或吪;我得先知,何从何去。择此一阳[374]之始,以祈六梦[375]之正。功名志急,欲搔首而问天;祈祷心坚,故举头以抢地。

  轩辕氏圆梦鼎湖,已知一字而有一验[376];李卫公[377]上书西岳,可云三问而三不灵。肃此以闻,惟神垂鉴。”

  禊[378]泉

  惠山泉[379]不渡钱塘,西兴[380]脚子挑水过江,喃喃作怪事。有缙绅先生造大父,饮茗大佳,问曰:“何地水?”大父曰:“惠泉水。”缙绅先生顾其价[381]曰:“我家逼近卫前[382],而不知打水吃,切记之。”董日铸[383]先生常曰:“浓、热、满三字尽茶理,陆羽《经》[384]可烧也。”两先生之言,足见绍兴人之村之朴。

  余不能饮潟卤[385],又无力递惠山水。甲寅[386]夏,过斑竹庵[387],取水啜之,磷磷有圭角[388],异之。走看其色,如秋月霜空,噀天为白;又如轻岚出岫,缭松迷石,淡淡欲散。余仓卒见井口有字划,用帚刷之,“禊泉”字出,书法大似右军[389],益异之。试茶,茶香发。新汲少有石腥,宿三日气方尽。辨禊泉者无他法,取水入口,第桥舌舐腭,过颊即空,若无水可咽者,是为禊泉。好事者信之。汲日至,或取以酿酒,或开禊泉茶馆,或瓮而卖,及馈送有司。董方伯[390]守越,饮其水,甘之,恐不给,封锁禊泉,禊泉名日益重。会稽陶溪[391]、萧山北干[392]、杭州虎跑[393],皆非其伍,惠山差堪伯仲。在蠡城[394],惠泉[395]亦劳而微热,此方鲜磊,亦胜一筹矣。长年卤莽,水递不至其地,易他水,余笞之,詈同伴,谓发其私。及余辨是某地某井水,方信服。昔人水辨淄、渑[396],侈为异事。诸水到口,实实易辨,何待易牙?余友赵介臣亦不余信,同事久,别余去,曰:“家下水实行口不得,须还我口去。”

  兰雪茶

  日铸[397]者,越王铸剑地[398]也。茶味棱棱[399],有金石之气。欧阳永叔[400]曰:“两浙之茶,日铸第一。[401]”王龟龄[402]曰:“龙山瑞草,日铸雪芽。[403]”日铸名起此。京师茶客,有茶则至,意不在雪芽也。而雪芽利之,一如京茶式,不敢独异。

  三峨叔知松萝[404]焙法,取瑞草试之,香扑冽。余曰:“瑞草固佳,汉武帝食露盘,无补多欲;日铸茶薮,‘牛虽瘠,偾于豚上[405]’也。”遂募歙[406]人入日铸。扚法、掐法、挪法、撒法、扇法、炒法、焙法、藏法,一如松萝。他泉瀹之,香气不出,煮禊泉,投以小罐,则香太浓郁。杂入茉莉,再三较量,用敞口瓷瓯淡放之,候其冷;以旋滚汤冲泻之,色如竹箨方解,绿粉初匀;又如山窗初曙,透纸黎光。取清妃白,倾向素瓷,真如百茎素兰同雪涛并泻也。雪芽得其色矣,未得其气,余戏呼之“兰雪”。

  四五年后,“兰雪茶”一哄如市焉。越之好事者不食松萝,止食兰雪。兰雪则食,以松萝而纂[407]兰雪者亦食,盖松萝贬声价俯就兰雪,从俗也。乃近日徽歙间松萝亦名兰雪,向以松萝名者,封面系换,则又奇矣。

  白洋潮

  故事[408],三江[409]看潮,实无潮看。午后喧传曰:“今年暗涨潮。”岁岁如之。戊寅[410]八月,吊朱恒岳[411]少师,至白洋[412],陈章侯[413]、祁世培同席。海塘上呼看潮,余遄往,章侯、世培踵至。立塘上,见潮头一线,从海宁而来,直奔塘上。稍近,则隐隐露白,如驱千百群小鹅,擘[414]翼惊飞。渐近,喷沫,冰花蹴起,如百万雪狮蔽江而下,怒雷鞭之,万首镞镞[415],无敢后先。再近,则飓风逼之,势欲拍岸而上。看者辟易[416],走避塘下。潮到塘,尽力一礴,水击射,溅起数丈,著面皆湿。旋卷而右,龟山[417]一挡,轰怒非常,炮碎龙湫[418],半空雪舞。看之惊眩,坐半日,颜始定。先辈言:浙江潮头自龛、赭[419]两山漱激而起。白洋在两山外,潮头更大,何耶?

  阳和泉

  禊泉出城中,水递者[420]日至。臧获到庵借炊,索薪、索菜、索米,后索酒、索肉;无酒肉,辄挥老拳。僧苦之。无计脱此苦,乃罪泉,投之刍秽[421]。不已,乃决[422]沟水败泉,泉大坏。张子知之,至禊井,命长年浚之。及半,见竹管积其下,皆黧胀作气;竹尽,见刍秽,又作奇臭。张子淘洗数次,俟泉至,泉实不坏,又甘冽。张子去,僧又坏之。不旋踵,至再、至三,卒不能救,禊泉竟坏矣。是时,食之而知其坏者半,食之不知其坏而仍食之者半,食之知其坏而无泉可食、不得已而仍食之者半。壬申[423],有称阳和岭[424]玉带泉者,张子试之,空灵不及禊而清冽过之。特以玉带名不雅驯。张子谓:阳和岭实为余家祖墓,诞生我文恭,遗风余烈,与山水俱长。昔孤山[425]泉出,东坡名之“六一”[426],今此泉名之“阳和”,至当不易。

  盖生岭、生泉,俱在生文恭之前,不待文恭而天固已阳和之矣,夫复何疑!土人有好事者,恐玉带失其姓,遂勒石署之。

  且曰:“自张志‘禊泉’而‘禊泉’为张氏有,今琶山[427]是其祖垄,擅之益易。立石署之,惧其夺也。”时有传其语者,阳和泉之名益著。铭曰:“有山如砺,有泉如砥;太史遗烈,落落磊磊。孤屿溢流,‘六一’擅之。千年巴蜀[428],实繁其齿;但言眉山[429],自属苏氏。”

  闵老子茶

  周墨农向余道闵汶水茶不置口。戊寅[430]九月,至留都[431],抵岸,即访闵汶水于桃叶渡[432]。日晡,汶水他出,迟其归,乃婆娑[433]一老。方叙话,遽起曰:“杖忘某所。”又去。余曰:“今日岂可空去?”迟之又久,汶水返,更定矣。睨余曰:“客尚在耶!客在奚为者?”余曰:“慕汶老久,今日不畅饮汶老茶,决不去。”

  汶水喜,自起当炉。茶旋煮,速如风雨。导至一室,明窗净儿,荆溪壶[434]、成宣窑[435]磁瓯十余种,皆精绝。灯下视茶色,与磁瓯无别,而香气逼人,余叫绝。

  余问汶水曰:“此茶何产?”

  汶水曰:“阆苑茶也。”

  余再啜之,曰:“莫绐[436]余!是阆苑制法,而味不似。”

  汶水匿笑曰:“客知是何产?”

  余再啜之,曰:“何其似罗岕[437]甚也?”

  汶水吐舌曰:“奇,奇!”

  余问:“水何水?”

  曰:“惠泉。”

  余又曰:“莫绐余!惠泉走千里,水劳而圭角不动,何也?”

  汶水曰:“不复敢隐。其取惠水,必淘井,静夜候新泉至,旋汲之。山石磊磊藉瓮底[438],舟非风则勿行,放水之生磊。即寻常惠水,犹逊一头地,况他水耶!”又吐舌曰:“奇,奇!”言未毕,汶水去。少顷,持一壶满斟余曰:“客啜此。”余曰:“香扑烈,味甚浑厚,此春茶耶?向瀹者的是秋采。”汶水大笑曰:“予年七十,精赏鉴者,无客比。”遂定交。

  龙喷池

  卧龙骧首于耶溪[439],大池百仞,出其颔下。六十年内,陵谷迁徙,水道分裂。崇祯己卯[440],余请太守檄,捐金 [441]众,畚锸[442]千人,毁屋三十余间,开土壤二十余亩,辟除瓦砾刍秽千有余艘,伏道蜿蜓,偃潴澄靛[443],克还旧观。昔之日不通线道者,今可肆行舟楫矣。喜而铭之,铭曰:“蹴醒骊龙,如寐斯揭;不避逆鳞[444],扶其鲠噎。潴蓄澄泓,煦湿濡沫[445]。夜静水寒,颔珠如月。风雷逼之,扬鬐鼓鬣髻[446]。”

  朱文懿[447]家桂

  桂以香山[448]名,然覆墓木耳,北邙[449]萧然,不堪久立。单醪河[450]钱氏二桂,老而秃;独朱文懿公宅后一桂,干大如斗,枝叶溟蒙[451],樾荫亩许,下可坐客三四十席。不亭、不屋、不台、不栏、不砌,弃之篱落间。花时不许人入看,而主人亦禁足勿之往,听其自开自谢已耳。樗栎以不材终其天年,其得力全在弃也[452]。百岁老人多出蓬户,子孙第[453]厌其癃瘇[454]耳,何足称瑞!

  逍遥楼

  滇茶故不易得,亦未有老其材八十余年者。朱文懿公逍遥楼[455]滇茶,为陈海樵[456]先生手植,扶疏蓊翳,老而愈茂。诸文孙恐其力不胜葩[457],岁删其萼盈斛,然所遗落枝头,犹自燔山熠谷[458]焉。文懿公,张无垢[459]后身。无垢降乩与文懿,谈宿世因甚悉,约公某日面晤于逍遥楼。公伫立久之,有老人至,剧谈良久,公殊不为意。但与公言:“柯亭绿竹庵梁上,有残经一卷,可了[460]之。”寻别去,公始悟老人为无垢。次日,走绿竹庵,简梁上,有《维摩经》[461]一部,缮写精良,后二卷未竟,盖无垢笔也。公取而续书之,如出一手。

  先君言,乩仙供余家寿芝楼,悬笔挂壁间,有事辄自动,扶下书之,有奇验。娠祈子,病祈药,赐丹,诏取某处,立应。先君祈嗣,诏取丹于某簏临川笔[462]内,簏失钥闭久,先君简视之,横自出觚管[463]中,有金丹一粒,先宜人[464]吞之,即娠余。朱文懿公有姬媵,陈夫人狮子吼[465],公苦之。祷于仙,求化妒丹。乩书曰:“难,难!丹在公枕内。”取以进夫人,夫人服之,语人曰:“老头子有仙丹,不饷诸婢,而余是饷,尚昵余。”与公相好如初。

  天镜园

  天镜园[466]浴凫堂,高槐深竹,樾暗千层,坐对兰荡,一泓漾之,水木明瑟,鱼鸟藻荇,类若乘空。余读书其中,扑面临头,受用一绿,幽窗开卷,字俱碧鲜。每岁春老[467],破塘笋[468]必道此。轻舠飞出,牙人[469]择顶大笋一株掷水面,呼园中人曰:“捞笋!”鼓枻[470]飞去。园丁划小舟拾之,形如象牙,白如雪,嫩如花藕,甜如蔗霜。煮食之,无可名言,但有惭愧。

  包涵所[471]

  西湖之船有楼,实包副使涵所创为之。大小三号:头号置歌筵,储歌童;次载书画;再次偫[472]美人。涵老以声伎非侍妾比,仿石季伦、宋子京[473]家法,都令见客。常靓妆走马,媻姗勃窣[474],穿柳过之,以为笑乐。明槛绮疏,曼讴其下,籥[475]弹筝,声如莺试。客至,则歌童演剧,队舞鼓吹,无不绝伦。乘兴一出,住必浃旬[476],观者相逐,问其所止。

  南园在雷峰塔[477]下,北园在飞来峰下。两地皆石薮,积牒磊砢[478],无非奇峭。但亦借作溪涧桥梁,不于山上叠山,大有文理。大厅以拱斗[479]抬梁,偷其中间四柱,队舞狮子甚畅。北园作八卦房,园亭如规[480],分作八格,形如扇面。当其狭处,横亘一床,帐前后开合,下里帐则床向外,下外帐则床向内。涵老据其中,扃上开明窗,焚香倚枕,则八床面面皆出。穷奢极欲,老于西湖者二十年。金谷、郿坞[481],着一毫寒俭不得,索性繁华到底,亦杭州人所谓“左右是左右[482]”也。西湖大家,何所不有,西子有时亦贮金星[483]。咄咄书空[484],则穷措大[485]耳。

  斗鸡社

  天启壬戌[486]间好斗鸡,设斗鸡社于龙山下,仿王勃《斗鸡檄》[487],檄同社[488]。仲叔、秦一生日携古董、书画、文锦、川扇等物与余博,余鸡屡胜之。仲叔忿懑,金其距,介其羽,[489]凡足以助其腷膊敪咮[490]者,无遗策。又不胜。人有言徐州武阳侯樊哙[491]子孙,斗鸡雄天下,长颈乌喙,能于高桌上啄粟。仲叔心动,密遣使访之,又不得,益忿懑。一日,余阅稗史,有言唐玄宗以酉年酉月生,好斗鸡而亡其国。余亦酉年酉月生,遂止。

  栖霞

  戊寅[492]冬,余携竹兜一、苍头[493]一,游栖霞[494],三宿之。山上下左右鳞次而栉比之,岩石颇佳,尽刻佛像,与杭州飞来峰同受黥劓[495],是大可恨事。山顶怪石巉岏,灌木苍郁,有颠僧住之。与余谈,荒诞有奇理,惜不得穷诘之。日晡,上摄[496]山顶观霞,非复霞理,余坐石上痴对。复走庵后,看长江帆影,老鹳河[497]、黄天荡[498],条条出麓下,悄然有山河辽廓之感。一客盘礴余前,熟视余,余晋[499]与揖,问之,为萧伯玉[500]先生,因坐与剧谈,庵僧设茶供。伯玉问及补陀[501],余适以是年朝海归,谈之甚悉。《补陀志》[502]方成,在箧底,出示伯玉,伯玉大喜,为余作叙。取火下山,拉与同寓宿,夜长,无不谈之,伯玉强余再留一宿。

  湖心亭[503]看雪

  崇祯五年[504]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505]矣,余挐[506]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淞沆砀[507],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508],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惊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陈章侯

  崇祯己卯[509]八月十三,侍南华老人[510]饮湖舫,先月早归。章侯怅怅向余曰:“如此好月,拥被卧耶?”余敦苍头携家酿斗许,呼一小划船再到断桥,章侯独饮,不觉沾醉。过玉莲亭[511],丁叔潜呼舟北岸,出塘栖[512]蜜桔相饷,畅啖之。章侯方卧船上嚎嚣。岸上有女郎,命童子致意云:“相公船肯载我女郎至一桥否?”余许之。女郎欣然下,轻绔淡弱[513],婉嫕[514]可人。章侯被酒挑之曰:“女郎侠如张一妹,能同虬髯客饮否?[515]”女郎欣然就饮。移舟至一桥,漏二下矣,竟倾家酿而去。问其住处,笑而不答。章侯欲蹑之,见其过岳王坟[516],不能追也。

  卷四

  不系园[517]

  甲戌[518]十月,携楚生[519]住不系园看红叶。至定香桥[520],客不期而至者八人:南京曾波臣[521],东阳赵纯卿,金坛彭天锡[522],诸暨陈章侯,杭州杨与民、陆九、罗三,女伶陈素芝。余留饮。章侯携缣素[523]为纯卿画古佛,波臣为纯卿写照,杨与民弹三弦子,罗三唱曲,陆九吹箫。与民复出寸许紫檀界尺[524],据小梧[525],用北调说《金瓶梅》一剧,使人绝倒。是夜,彭天锡与罗三、与民串本腔戏[526],妙绝;与楚生、素芝串调腔戏[527],又复妙绝。章侯唱村落小歌,余取琴和之,牙牙如语。纯卿笑曰:“恨弟无一长,以侑兄辈酒。”余曰:“唐裴将军旻[528]居丧,请吴道子[529]画天宫壁度亡母。道子曰:‘将军为我舞剑一回,庶因猛厉以通幽冥。’旻脱缞衣[530],缠结,上马驰骤,挥剑入云,高十数丈,若电光下射,执鞘承之,剑透室[531]而入,观者惊栗。道子奋袂如风,画壁立就。章侯为纯卿画佛,而纯卿舞剑,正今日事也。”纯卿跳身起,取其竹节鞭,重三十斤,作胡旋舞[532]数缠,大噱而罢。

  秦淮河房

  秦淮河[533]河房,便寓、便交际、便淫冶,房值甚贵,而寓之者无虚日。画船萧鼓,去去来来,周折其间。河房之外,家有露台,朱栏绮疏[534],竹帘纱幔。夏月浴罢,露台杂坐。两岸水楼中,茉莉风起动儿女香甚。女各团扇轻纨,缓鬓倾髻,软媚着人。年年端午,京城士女填溢,竞看灯船。好事者集小篷船百什艇,篷上挂羊角灯[535]如联珠,船首尾相衔,有连至十余艇者。船如烛龙火蜃[536],屈曲连蜷[537],蟠委旋折,水火激射。舟中钹星铙[538],宴歌弦管,腾腾如沸。士女凭栏轰笑,声光凌乱,耳目不能自主。午夜,曲倦灯残,星星自散。钟伯敬[539]有《秦淮河灯船赋》,备极形致。

  兖州阅武

  辛未[540]三月,余至兖州[541],见直指[542]阅武。马骑三千,步兵七千,军容甚壮。马蹄卒步,滔滔旷旷,眼与俱驶,猛掣始回。

  其阵法奇在变换,旍[543]动而鼓,左抽右旋,疾若风雨。阵既成列,则进图直指前,立一牌曰:“某阵变某阵”。连变十余阵,奇不在整齐而在便捷。扮敌人百余骑,数里外烟尘坌起。迾[544]卒五骑,小如黑子,顷刻驰至,入辕门[545]报警。建大将旗鼓,出奇设伏。敌骑突至,一鼓成擒,俘献中军。内以姣童扮女三四十骑,荷旃被毳,绣袪魋结[546],马上走解[547],颠倒横竖,借骑翻腾,柔如无骨。乐奏马上,三弦、胡拨、琥珀词、四上儿、密失叉儿机[548]、僸佅兜离[549],罔不毕集,在直指筵前供唱,北调淫俚,曲尽其妙。是年,参将罗某,北人,所扮者皆其歌童外宅[550],故极姣丽,恐易人为之,未必能尔也。

  牛首山[551]打猎

  戊寅冬,余在留都,同族人隆平侯与其弟勋卫[552]、甥赵忻城[553],贵州杨爱生[554],扬州顾不盈[555],余友吕吉士、姚简叔[556],姬侍王月生、顾眉、董白、李十、杨能[557],取戎衣衣客[558],并衣姬侍。

  姬侍服大红锦狐嵌箭衣、昭君套[559],乘款段马[560],鞲青骹,绁韩卢[561],铳箭手百余人,旗帜棍棒称是,出南门,校猎于牛首山前后,极驰骤纵送之乐。得鹿一、麂三、兔四、雉三、猫狸七。看剧于献花岩[562],宿于祖茔。次日午后猎归,出鹿麂以飨士,复纵饮于隆平家。江南不晓猎较[563]为何事,余见之图画戏剧,今身亲为之,果称雄快。然自须勋戚豪右[564]为之,寒酸不办也。

  杨神庙台阁

  枫桥杨神庙[565],九月迎台阁[566]。十年前迎台图,台阁而已;自骆氏兄弟主之,一以思致文理为之。扮马上故事二三十骑,扮传奇一本,年年换,三日亦三换之。其人与传奇[567]中人必酷肖方用,全在未扮时一指点为某似某,非人人绝倒者不之用。迎后,如扮胡梿者,直呼为胡梿,遂无不胡梿之[568],而此人反失其姓。人定,然后议扮法。必裂缯[569]为之。果其人其袍铠须某色、某缎、某花样,虽匹锦数十金不惜也。一冠一履,主人全副精神在焉。

  诸友中有能生造刻画者,一月前礼聘至,匠意为之,唯其使。装束备,先期扮演,非百口叫绝又不用。故一人一骑,其中思致文理,如玩古董名画,一勾一勒不得放过焉。土人有小小灾祲,辄以小白旗一面到庙禳之,所积盈库。是日以一竿穿旗三四,一人持竿三四走神前,长可七八里,如几百万白蝴蝶回翔盘礴在山坳树隙。四方来观者数十万人。市枫桥下,亦摊亦篷。台阁上马上,有金珠宝石堕地,拾者,如有物凭焉不能去,必送还神前;其在树丛田坎间者,问神,辄示其处,不或爽[570]。

  雪精[571]

  外祖陶兰风[572]先生,倅寿州[573],得白骡,蹄跲[574]都白,日行二百里,畜署中。寿州人病噎嗝,辄取其尿疗之。凡告期[575],乞骡尿状,常十数纸。外祖以木香沁其尿,诏百姓来取。后致仕[576]归,捐馆[577],舅氏啬轩[578]解骖赠余。余豢之十年许,实未尝具一日草料。日夜听其自出觅食,视其腹未尝不饱,然亦不晓其何从得饱也。天曙,必至门祗候,进厩候驱策,至午勿御,仍出觅食如故。后渐跋扈难御,见余则驯服不动,跨鞍去如箭,易人则咆哮蹄啮,百计鞭策之不应也。一日,与风马[579]争道城上,失足堕濠堑死,余命葬之,谥之曰“雪精”。

  严助庙

  陶堰[580]司徒庙,汉会稽太守严助[581]庙也。岁上元设供,任事者,聚族谋之终岁。凡山物粗粗(虎、豹、麋鹿、獾猪之类),海物噩噩(江豚、海马、鲟黄、鲨鱼之类),陆物痴痴(猪必三百斤,羊必二百斤,一日一换。鸡、鹅、凫、鸭之属,不极肥不上贡),水物□□[582](凡虾、鱼、蟹、蚌之类,无不鲜活),羽物毨毨[583](孔雀、白鹇、锦鸡、白鹦鹉之属,即生供之),毛物(白鹿、白兔、活貂鼠之属,亦生供之),洎非地(闽鲜荔枝、圆眼、北苹婆果[584]、沙果、文官果[585]之类)、非天(桃、梅、李、杏、杨梅、枇杷、樱桃之属,收藏如新撷)、非制(熊掌、猩唇、豹胎之属)、非性(酒醉、蜜饯之类)、非理(云南蜜唧[586]、峨眉雪蛆[587]之类)、非想(天花龙蜓[588]、雕镂瓜枣、捻塑米面之类)之物,无不集。庭实之盛,自帝王宗庙社稷坛 [589]所不能比隆者。十三日,以大船二十艘载盘 [590],以童崽扮故事,无甚文理,以多为胜。城中及村落人,水逐陆奔,随路兜截,转折看之,谓之“看灯头”。五夜,夜在庙演剧,梨园必倩越中上三班,或雇自武林者,缠头日数万钱。

  唱《伯喈》《荆钗》[591],一老者坐台下,对院本,一字脱落,群起噪之,又开场重做。越中有“全伯喈”“全荆钗”之名起此。天启三年,余兄弟携南院王岑、老串杨四、徐孟雅、圆社河南张大来辈往观之。到庙蹴踘,张大来以“一丁泥”“一串珠”名世。球着足,浑身旋滚,一似粘疐有胶、提掇有线、穿插有孔者,人人叫绝。剧至半,王岑汾李三娘,杨四扮火工窦老,徐孟雅扮洪一嫂,马小卿十二岁,扮咬脐,串《磨房》《撇池》《送子》《出猎》四出[592]。科诨曲白,妙入筋髓,又复叫绝。遂解维归。戏场气夺,锣不得响,灯不得亮。

  乳酪

  乳酪自驵侩[593]为之,气味已失,再无佳理。余自豢一牛,夜取乳置盆盎,比晓[594],乳花簇起尺许,用铜铛煮之,瀹[595]兰雪汁,乳斤和汁四瓯,百沸之。玉液珠胶,雪腴霜腻,吹气胜兰,沁入肺腑,自是天供。或用鹤觞、花露[596]入甑[597]蒸之,以热妙;或用豆粉搀和,漉之成腐,以冷妙;或煎酥,或作皮,或缚饼,或酒凝,或盐腌,或醋捉,无不佳妙。而苏州过小拙和以蔗浆霜,熬之、滤之、钻之、掇之、印之,为带骨鲍螺,天下称至味。其制法秘甚,锁密房,以纸封固,虽父子不轻传之。

  二十四桥风月

  广陵二十四桥[598]风月,邗沟[599]尚存其意。渡钞关[600],横亘半里许,为巷者九条[601]。巷故九,凡周旋折旋于巷之左右前后者什百之。巷口狭而肠曲,寸寸节节,有精房密户,名妓、歪妓[602]杂处之。

  名妓匿不见人,非向导莫得入。歪妓多可五六百人,每日傍晚,膏沐熏烧,出巷口,倚徙盘礴于茶馆酒肆之前,谓之“站关”。茶馆酒肆、岸上纱灯百盏,诸妓掩映闪灭于其间,疤戾[603]者帘,雄趾者阈[604]。灯前月下,人无正色,所谓“一白能遮百丑”者,粉之力也。游子过客,往来如梭,摩睛相觑,有当意者,逼前牵之去;而是妓忽出身分,肃客先行,自缓步尾之。至巷口,有侦伺者,向巷门呼曰:“某姐有客了!”内应声如雷。火燎[605]即出,一一俱去,剩者不过二三十人。

  沉沉二漏,灯烛将烬,茶馆黑魆无人声。茶博士不好请出,惟作呵欠,而诸妓醵钱向茶博士[606]买烛寸许,以待迟客。或发娇声,唱《劈破玉》[607]等小词,或自相谑浪嘻笑,故作热闹,以乱时候;然笑言哑哑声中,渐带凄楚。夜分不得不去,悄然暗摸如鬼。见老鸨,受饿、受笞俱不可知矣。

  余族弟卓如,美须髯,有情痴,善笑,到钞关必狎妓,向余噱曰:“弟今日之乐,不减王公。”余曰:“何谓也?”曰:“王公大人侍妾数百,到晚耽耽望幸,当御者不过一人。弟过钞关,美人数百人,目挑心招[608],视我如潘安[609],弟颐指气使,任意拣择,亦必得一当意者呼而侍我。王公大人岂过我哉!”复大噱,余亦大噱。

  世美堂灯

  儿时跨苍头颈,犹及见王新建[610]灯。灯皆贵重华美,珠灯[611]、料丝[612]无论,即羊角灯亦描金[613]细画,缨络罩之。悬灯百盏,尚须秉烛而行,大是闷人。余见《水浒传》“灯景诗”有云:“楼台上下火照火,车马往来人看人。[614]”已尽灯理。余谓灯不在多,总求一亮。余每放灯,必用如椽大烛,专令数人剪卸烬煤,故光迸重垣,无微不见。

  十年前,里人有李某者,为闽中[615]二尹,抚台委其造灯,选雕佛匠,穷工极巧,造灯十架,凡两年。灯成而抚台已物故,携归藏椟中。又十年许,知余好灯,举以相赠,余酬之五十金,十不当一,是为主灯。遂以烧珠、料丝、羊角、剔纱诸灯辅之。

  而友人有夏耳金者,剪采为花,巧夺天工,罩以冰纱[616],有烟笼芍药之致。更用粗铁线界画规矩,匠意出样,剔纱为蜀锦,其界地[617],鲜艳出人。耳金岁供镇神,必造灯一盏,灯后,余每以善价购之。余一小傒善收藏,虽纸灯亦十年不得坏,故灯日富。又从南京得赵士元[618]夹纱屏及灯带数副,皆属鬼工,决非人力。灯宵,出其所有,便称胜事。

  鼓吹弦索,厮养臧获,皆能为之。有苍头善制盆花,夏间以羊毛炼泥墩,高二尺许,筑“地涌金莲”[619],声同雷炮,花盖亩余。不用煞拍[620]鼓饶,清吹唢呐应之,望花缓急为唢呐缓急,望花高下为唢呐高下。灯不演剧,则灯意不酣;然无队舞鼓吹,则灯焰不发。余敕小傒串元剧四五十本。演元剧四出,则队舞一回,鼓吹一回,弦索一回。其间浓淡、繁简、松实之妙,全在主人位置。使易人易地为之,自不能尔尔。故越中夸灯事之盛,必曰“世美堂灯”。

  宁了

  大父母喜豢珍禽:舞鹤三对、白鹇[621]一对,孔雀二对,吐绶鸡[622]一只,白鹦鹉、鹩哥[623]、绿鹦鹉十数架。一异鸟名“宁了”,身小如鸽,黑翎如八哥,能作人语,绝不含糊。大母呼媵婢,辄应声曰:“某丫头,太太叫!”有客至,叫曰:“太太,客来了,看茶!”有一新娘子善睡,黎明辄呼曰:“新娘子,天明了,起来吧!太太叫,快起来!”不起,辄骂曰:“新娘子,臭淫妇,浪蹄子!”新娘子恨甚,置毒药杀之。“宁了”疑即“秦吉了[624]”,蜀叙州[625]出,能人言。一日夷人买去,惊死,其灵异酷似之。

  张氏声伎

  谢太傅[626]不畜声伎,曰:“畏解,故不畜。[627]”王右军曰:“老年赖丝竹陶写,恒恐儿辈觉。[628]”曰“解”,曰“觉”,古人用字深确。盖声音之道入人最微,一解则自不能已,一觉则自不能禁也。我家声伎,前世无之,自大父于万历年间与范长白[629]、邹愚公[630]、黄贞父、包涵所诸先生讲究此道,遂破天荒为之。有“可餐班”,以张彩、王可餐、何闰、张福寿名;次则“武陵班”,以何韵士、傅吉甫、夏清之名;再次则“梯仙班”,以高眉生、李岕生、马蓝生名;再次则“吴郡班”,以王畹生、夏汝开[631]、杨啸生名;再次则“苏小小班”,以马小卿、潘小妃名;再次则平子“茂苑班”,以李含香、顾竹、应楚烟、杨□□[632]名。主人解事日精一日,而傒童技艺亦愈出愈奇。余历年半百,小傒自小而老、老而复小、小而复老者,凡五易之。

  无论“可餐”“武陵”诸人,如三代法物[633],不可复见;“梯仙”“吴郡”间有存者,皆为佝偻老人;而“苏小小班”亦强半化为异物矣;“茂苑班”则吾弟先去,而诸人再易其主。余则婆娑一老,以碧眼波斯[634],尚能别其妍丑。山中人至海上归,种种海错[635]皆在其眼,请共舐之。

  方物[636]

  越中清馋[637],无过余者,喜啖方物。北京则苹婆果、黄巤[638]、马牙松[639];山东则羊肚菜[640]、秋白梨、文官果[641]、甜子;福建则福桔、福桔饼、牛皮糖、红腐乳;江西则青根、丰城脯;山西则天花菜[642];苏州则带骨鲍螺、山查丁、山查糕、松子糖、白圆、橄榄脯;嘉兴则马交鱼脯、陶庄黄雀;南京则套樱桃、桃门枣、地栗团、窝笋团、山查糖;杭州则西瓜、鸡豆子[643]、花下藕、韭芽、玄笋、塘栖蜜桔[644];萧山则杨梅、莼菜、鸠鸟、青鲫、方柿;诸暨则香狸、樱桃、虎栗;嵊则蕨粉[645]、细榧[646]、龙游糖;临海则枕头瓜;台州则瓦楞蚶[647]、江瑶柱[648];浦江则火肉[649];东阳则南枣;山阴则破塘笋、谢桔、独山[650]菱、河蟹、三江屯蛏[651]、白蛤、江鱼、鲥鱼、里河□[652]。远则岁致之,近则月致之、日致之。耽耽逐逐[653],日为口腹谋,罪孽固重。但由今思之,四方兵燹[654],寸寸割裂,钱塘衣带水[655],犹不敢轻渡,则向之传食四方,不可不谓之福德也。

  祁止祥[656]癖

  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余友祁止祥有书画癖,有蹴鞠癖,有鼓钹癖,有鬼戏癖,有梨园癖。壬午[657],至南都[658],止祥出阿宝示余,余谓:“此西方迦陵鸟[659],何处得来?”阿宝妖冶如蕊女,而娇痴无赖,故作涩勒,不肯着人。如食橄榄,咽涩无味,而韵在回甘;如吃烟酒,鲠□[660]无奈,而软同沾醉。初如可厌,而过即思之。止祥精音律,咬钉嚼铁[661],一字百磨,口口亲授,阿宝辈皆能曲通主意。乙酉[662],南都失守,止祥奔归,遇土贼,刀剑加颈,性命可倾,阿宝是宝。丙戌[663],以监军驻台州,乱民卤掠,止祥囊箧都尽,阿宝沿途唱曲,以膳主人。及归,刚半月,又挟之远去。止祥去妻子如脱屣耳,独以娈童崽子[664]为性命,其癖如此。

  泰安州客店

  客店至泰安州[665],不复敢以客店目之。余进香泰山,未至店里许,见驴马槽房二三十间;再近,有戏子寓二十余处;再近,则密户曲房,皆妓女妖冶其中。余谓是一州之事,不知其为一店之事也。投店者,先至一厅事,上簿挂号,人纳店例银三钱八分,又人纳税山银一钱八分。店房三等:下客夜素早亦素,午在山上用素酒果核[666]劳之,谓之“接顶”。夜至店,设席贺,谓烧香后求官得官,求子得子,求利得利,故曰贺也。贺亦三等:上者专席,糖饼、五果[667]、十肴、果核、演戏;次者二人一席,亦糖饼,亦肴核[668],亦演戏;下者三四人一席,亦糖饼、肴核,不演戏,用弹唱。计其店中,演戏者二十余处,弹唱者不胜计。庖厨炊爨亦二十余所,奔走服役者一二百人。下山后,荤酒狎妓惟所欲,此皆一日事也。若上山落山,客日日至,而新旧客房不相袭,荤素庖厨不相混,迎送厮役不相兼,是则不可测识之矣。泰安一州与此店比者五六所,又更奇。

  卷五

  范长白

  范长白园在天平山[669]下,万石都[670]焉。龙性难驯,石皆笏[671]起,旁为范文正[672]墓。园外有长堤,桃柳曲桥,蟠屈湖面,桥尽抵园,园门故作低小,进门则长廊复壁,直达山麓。其绘楼、幔阁、秘室、曲房,故故匿之,不使人见也。山之左为桃源,峭壁回湍,桃花片片流出。右孤山,种梅千树。渡涧为小兰亭[673],茂林修竹,曲水流觞[674],件件有之。竹大如椽,明静娟洁,打磨滑泽如扇骨,是则兰亭所无也。地必古迹,名必古人,此是主人学问。但桃则溪之,梅则屿之,竹则林之,尽可自名其家,不必寄人篱下也。

  余至,主人出见。主人与大父同籍,以奇丑著。是日释褐[675],大父嬲[676]之曰:“丑不冠带,范年兄亦冠带了也。”人传以笑。余亟欲一见。及出,状貌果奇,似羊肚石雕一小猱[677],其鼻垩[678],颧颐犹残缺失次也。冠履精洁,若谐谑谈笑面目中不应有此。开山堂小饮,绮疏藻幕,备极华褥,秘阁清讴,丝竹摇飏,忽出层垣,知为女乐。饮罢,又移席小兰亭,比晚辞去。主人曰:“宽坐,请看‘少焉’。”金不解,主人曰:“吾乡有缙绅先生,喜调文袋[679],以《赤壁赋》[680]有‘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句,遂字月为‘少焉’。顷言‘少焉’者,月也。”固留看月,晚景果妙。主人曰:“四方客来,都不及见小园雪,山石崡岈,银涛蹴起,掀翻五泄[681],捣碎龙湫,世上伟观,惜不令宗子见也。”步月而出,至玄墓[682],宿葆生叔书[683]画舫中。

  于园

  于园在瓜州步[684]五里铺,富人于五所园也。非显者刺[685],则门钥不得出。葆生叔同知[686]瓜州,携余往,主人处处款之。园中无他奇,奇在磥石。前堂石坡高二丈,上植果子松数棵,缘坡植牡月、芍药,人不得上,以实奇。后厅临大池,池中奇峰绝壑,陡上陡下,人走池底,仰视莲花,反在天上,以空奇。卧房槛外,一壑旋下如螺蛳缠,以幽阴深邃奇。再后一水阁,长如艇子,跨小河,四围灌木蒙丛,禽鸟啾唧,如深山茂林,坐其中,颓然[687]碧窈。瓜州诸园亭,俱以假山显,胎于石,娠于磥石之手,男女于琢磨搜剔之主人,至于园可无憾矣。

  仪真[688]汪园[689],舆石费至四五万,其所最加意者,为“飞来”一峰,阴翳泥泞,供人唾骂。余见其弃地下一白石,高一丈、阔二丈而痴,痴妙;一黑石,阔八尺、高丈五而瘦,瘦妙。得此二石足矣,省下二三万收其子母[690],以世守此二石何如?

  诸工

  竹与漆与铜与窑,贱工也。嘉兴之腊竹,王二之漆竹,苏州姜华雨之籋箓[691]竹,嘉兴洪漆之漆,张铜[692]之铜,徽州吴明官之窑,皆以竹与漆与铜与窑名家起家,而其人且与缙绅先生列坐抗礼焉。则天下何物不足以贵人[693],特人自贱之耳。

  姚简叔画

  姚简叔[694]画千古,人亦千古。戊寅[695],简叔客魏[696]为上宾。余寓桃叶渡,往来者闵汶水、曾波臣一二人而已。简叔无半面交[697],访余,一见如平生欢,遂榻余寓。与余料理米盐之事,不使余知。有空,则拉余饮淮上馆,潦倒而归。京中诸勋戚大老、朋侪缁衲、高人名妓,与简叔交者,必使交余,无或遗者。

  与余同起居者十日,有苍头至,方知其有妾在寓也。简叔塞渊[698]不露聪明,为人落落难合,孤意一往,使人不可亲疏。与余交不知何缘,反而求之不得也。访友报恩寺,出册叶[699]百方,宋元名笔。简叔眼光透入重纸,据梧精思[700],面无人色。及归,为余仿苏汉臣[701]一图:小儿方据澡盆浴,一脚入水,一脚退缩欲出;宫人蹲盆侧,一手掖儿,一手为儿擤鼻涕;旁坐宫娥,一儿浴起伏其膝,为结绣裾[702]。一图,宫娥盛装端立有所俟,双鬟尾之;一侍儿捧盘,盘列二瓯,意色向客;一宫娥持其盘,为整茶锹[703],详视端谨。复视原本,一笔不失。

  炉峰月

  炉峰[704]绝顶,复岫回峦[705],斗耸相乱,千丈岩陬牙横梧[706],两石不相接者丈许,俯身下视,足震慑不得前。王文成[707]少年曾趵而过,人服其胆。余叔尔蕴[708]以毡裹体,缒而下,余挟二樵子,从壑底搲[709]而上,可谓痴绝。丁卯[710]四月,余读书天瓦庵[711],午后同二三友人绝顶,看落照。一友曰:“少需之,俟月出去。胜期难再得,纵遇虎,亦命也。且虎亦有道,夜则下山觅豚犬食耳,渠上山亦看月耶?”语亦有理。四人踞坐金简石[712]上。

  是日,月正望,日没月出,山中草木都发光怪,悄然生恐。月白路明,相与策杖而下。行未数武,半山呼,乃余苍头同山僧七八人,持火燎、靿[713]刀、木棍,疑余辈遇虎失路,缘山叫喊耳。余接声应,奔而上,扶掖下之。

  次日,山背有人言:“昨晚更定,有火燎数十把,大盗百余人,过张公岭[714],不知出何地?”吾辈匿笑不之语。谢灵运开山临澥,从者数百人,太守王琇惊□[715],谓是山贼,及知为灵运,乃安。吾辈是夜不以山贼缚献太守,亦幸矣。

  湘湖

  西湖,田也而湖之,成湖焉;湘湖[716],亦田也而湖之[717],不成湖焉。湖西湖者,坡公也,有意于湖而湖之者也;湖湘湖者,任长者也,不愿湖而湖之者也。任长者有湘湖田数百顷,称巨富。有术者相其一夜而贫,不信。县官请湖湘湖,灌萧山田,诏湖之,而长者之田一夜失,遂赤贫如术者言。今虽湖,尚田也,不下插板,不筑堰,则水立涸;是以湖中水道,非熟于湖者不能行咫尺。游湖者坚欲去,必寻湖中小船与湖中识水道之人,溯十阏三[718],鲠咽不之畅焉。湖里外锁以桥,里湖愈佳。盖西湖止一湖心亭为眼中黑子,湘湖皆小阜、小墩、小山,乱插水面,四围山趾,棱棱砺砺,濡足入水,尤为奇峭。

  余谓西湖如名妓,人人得而媟亵之;鉴湖如闺秀,可钦而不可狎;湘湖如处子,眡娗[719]羞涩,犹及见其未嫁时也。此是定评,确不可易。

  柳敬亭[720]说书

  南京柳麻子,黧黑,满面疤癗[721],悠悠忽忽,土木形骸[722],善说书。一日说书一回,定价一两。十日前先送书帕[723]下定,常不得空。南京一时有两行情人[724]:王月生、柳麻子是也。余听其说《景阳冈武松打虎》白文[725],与本传[726]大异。其描写刻画,微入毫发,然又找截[727]干净,并不唠叨。勃夬[728]声如巨钟,说至筋节处,叱咤叫喊,汹汹崩屋。武松到店沽酒,店内无人,謈[729]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瓮瓮有声。闲中着色,细微至此。主人必屏息静坐,倾耳听之,彼方掉舌[730]。稍见下人呫哔耳语[731],听者欠伸有倦色,辄不言,故不得强。每至丙夜[732],拭桌剪灯,素瓷静递,款款言之[733],其疾徐轻重,吞吐抑扬,入情入理,入筋入骨,摘世上说书之耳,而使之谛听,不怕其不齚舌死[734]也。柳麻子貌奇丑,然其口角波俏[735],眼目流利,衣服恬静,直与王月生同其婉娈,故其行情正等。

  樊江陈氏橘

  樊江[736]陈氏,辟地为果园,枸菊围之。自麦为蒟酱[737],自秫[738]酿酒,酒香洌,色如淡金蜜珀[739],酒人称之。自果自蓏,以螫乳醴之为冥果[740]。树谢橘[741]百株,青不撷,酸不撷,不树上红不撷,不霜不撷,不连蒂剪不撷。故其所撷,橘皮宽而绽,色黄而深,瓤坚而脆,筋解而脱,味甜而鲜。第四门[742]、陶堰、道墟以至塘栖,皆无其比。余岁必亲至其园买橘,宁迟、宁贵、宁少。购得之,用黄砂缸藉以金城稻草[743]或燥松毛收之。阅十日,草有润气,又更换之。可藏至三月尽,甘脆如新撷者。枸菊城主人[744]橘百树,岁获绢百匹,不愧木奴[745]。

  治沅堂

  占有拆字法[746]。宣和间,成都谢石[747]拆字,言祸福如响。钦宗[748]闻之,书一“朝”字,令中贵人持试之。石见字,端视中贵人曰:“此非观察[749]书也。”中贵人愕然。石曰:“‘朝’字离之为‘十月十日’,乃此月此日所生之天人,得非上位[750]耶?”一国骇异。吾越谢文正[751]厅事名“保锡堂”,后易之他姓,主人至,亟去其匾,人问之,曰:“分明写‘呆人易金堂’。”朱石门[752]为文选署中额“典劇”二字,继之者顾诸吏曰:“尔知朱公意乎?此二字离合言之,曰:‘曲處[753]曲處,八刀八刀’耳。”歙许相国[754]孙志吉[755]为大理评事[756],受魏珰[757]指,案卖黄山[758],势张甚,当道媚之,送一匾曰“大卜于门”。里人夜至,增减其笔划凡三:一曰“天下未闻”;一倒读之曰“阉手下犬”;一曰“太平拿问”。后直指提问,械至太平[759],果如其言。凡此数者皆有义味。而吾乡缙绅有名“治沅堂”者,人不解其义,问之,笑不答,力究之,缮绅曰:“无他意,亦止取‘三台三元’[760]之义云耳!”闻者喷饭。

  虎丘中秋夜

  虎丘八月半,土著流寓[761]、士夫眷属、女乐声伎、曲中名妓戏婆、民间少妇好女、崽子娈童及游冶恶少[762]、清客帮闲、傒僮走空[763]之辈,无不鳞集。自生公台、千人石、鹅涧、剑池、申文定祠[764]下,至试剑石[765]、一二山门,皆铺毡,席地坐,登高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铺江上。天暝月上,鼓吹百十处,大吹大擂,十番铙钹[766],渔阳掺挝[767],动地翻天,雷轰鼎沸,呼叫不闻。更定,鼓铙渐歇,丝管繁兴,杂以歌唱,皆“锦帆开,澄湖万顷”[768]同场大曲,蹲踏[769]和锣丝竹肉声,不辨拍煞[770]。更深,人渐散去,士夫眷属皆下船水嬉,席席征歌,人人献技,南北杂之,管弦迭奏,听者方辨句字,藻鉴随之。二鼓人静,悉屏管弦,洞萧一缕,哀涩清绵,与肉相引,尚存三四,迭更为之。三鼓,月孤气肃,人皆寂阒,不杂蚊虻。一夫登场,高坐石上,不箫不拍,声出如丝,裂石穿云,串度抑扬,一字一刻。听者寻入针芥[771],心血为枯,不敢击节,惟有点头。然此时雁比[772]而坐者,犹存百十人焉。使非苏州,焉讨识者!

  麋公[773]

  万历甲辰[774],有老医驯一大角鹿,以铁钳其趾,设 [775]其上,用笼头衔勒,骑而走,角上挂葫芦药瓮,随所病出药,服之辄愈。家大人见之喜,欲售其鹿,老人欣然,肯解以赠,大人以三十金售之。五月朔日,为大父寿,大父伟硕,跨之走数百步,辄立而喘,常命小裾笼之,从游山泽。次年,至云间[776],解赠陈眉公。眉公羸瘦,行可连二三里,大喜。后携至西湖六桥、三竺[777]间,竹冠羽衣[778],往来于长堤深柳之下,见者啧啧,称为“谪仙”[779]。后眉公复号“麋公”者,以此。

  扬州清明

  扬州清明日,城中男女毕出,家家展墓[780]。虽家有数墓,日必展之。故轻车骏马,箫鼓画船,转折再三,不辞往复。监门[781]小户亦携肴核纸钱,走至墓所,祭毕,则席地饮胙[782]。自钞关、南门、古渡桥、天宁寺[783]、平山堂一带,靓妆藻野,袨服缛川[784]。

  随有货郎,路旁摆设古董古玩并小儿器具。博徒持小杌[785]坐空地,左右铺衵衫[786]半臂,纱裙汗帨[787],铜炉锡注,瓷瓯漆奁,及肩彘鲜鱼、秋梨福橘[788]之属,呼朋引类,以钱掷地,谓之“跌成”[789];或六或八或十,谓之“六成”“八成”“十成”焉。百十其处,人环观之。

  是日,四方流离及徽商、西贾[790]、曲中名妓,一切好事之徒,无不咸集。长塘丰草,走马放鹰;高阜平冈,斗鸡蹴踘;茂林清樾,劈阮[791]弹筝。浪子相扑,童稚纸鸢,老僧因果[792],瞽者说书,立者林林,蹲者蛰蛰。日暮霞生,车马纷沓。宦门淑秀,车幕尽开,婢媵倦归,山花斜插,臻臻簇簇,夺门而入。

  余所见者,惟西湖春、秦淮夏、虎丘秋,差足比拟。然彼皆团簇一块,如画家横披[793];此独鱼贯雁比,舒长且三十里焉,则画家之手卷矣。南宋张择端[794]作《清明上河图》,追摹汴京景物,有西方美人[795]之思,而余目盱盱[796],能无梦想!

  金山竞渡

  看西湖竞渡十二三次,己巳[797]竞渡于秦淮,辛未[798]竞渡于无锡,壬午[799]竞渡于瓜州,于金山寺。西湖竞渡,以看竞渡之人胜,无锡亦如之。秦淮有灯船无龙船,龙船无瓜州比,而看龙船亦无金山寺比。瓜州龙船一二十只,刻画龙头尾,取其怒;旁坐二十人持大楫,取其悍;中用彩篷,前后旌幢绣伞,取其绚;撞钲[800]挝鼓,取其节;艄后列军器一架,取其锷[801];龙头上一人足倒竖,敁敠[802]其上,取其危;龙尾挂一小儿,取其险。自五月初一至十五,日日画地而出。五日出金山,镇江亦出。惊湍跳沫,群龙格斗,偶堕洄涡,则百捷捽[803],蟠委出之。金山上人团簇,隔江望之,蚁附蜂屯,蠢蠢欲动。晚则万艓[804]齐开,两岸沓沓然[805]而沸。

  刘晖吉[806]女戏

  女戏以妖冶恕[807],以啴缓[808]恕,以态度恕,故女戏者全乎其为恕也。若刘晖吉则异是。刘晖吉奇情幻想,欲补从来梨园之缺陷。如《唐明皇游月宫》[809],叶法善[810]作,场上一时黑魆地暗,手起剑落,霹雳一声,黑幔忽收,露出一月,其圆如规,四下以羊角染五色云气,中坐常仪[811],桂树吴刚[812],白兔捣药。轻纱幔之,内燃“赛月明”数株,光焰青黎,色如初曙,撒布成梁,遂蹑月窟,境界神奇,忘其为戏也。其他如舞灯,十数人手携一灯,忽隐忽现,怪幻百出,匪夷所思,令唐明皇见之,亦必目睁口开,谓氍毹[813]场中那得如许光怪耶!彭天锡向余道:“女戏至刘晖吉,何必男子!何必彭大!”天锡曲中南、董[814],绝少许可,而独心折晖吉家姬,其所鉴赏,定不草草。

  朱楚生

  朱楚生,女戏耳,调腔戏耳。其科白之妙,有本腔不能得十分之一者。盖四明姚益城[815]先生精音律,尝与楚生辈讲究关节,妙入情理,如《江天暮雪》《霄光剑》《画中人》[816]等戏,虽昆山老教师细细摹拟,断不能加其毫末也。班中脚色,足以鼓吹楚生者方留之,故班次愈妙。楚生色不甚美,虽绝世佳人,无其风韵。楚楚谡谡[817],其孤意在眉,其深情在睫,其解意在烟视媚行。性命于戏,下全力为之。曲白有误,稍为订正之,虽后数月,其误处必改削如所语。楚生多坐驰[818],一往深情,摇飏无主[819]。一日,同余在定香桥,日晡烟生,林木窅冥,楚生低头不语,泣如雨下,余问之,作饰语以对。劳心忡忡,终以情死。

  扬州瘦马

  扬州人日饮食于瘦马[820]之身者数十百人。娶妾者切勿露意,稍透消息,牙婆驵侩[821],咸集其门,如蝇附膻,撩扑不去。

  黎明,即促之出门,媒人先到者先挟之去,其余尾其后,接踵伺之。至瘦马家,坐定,进茶,牙婆扶瘦马出,曰:“姑娘拜客。”下拜。曰:“姑娘往上走。”走。曰:“姑娘转身。”转身向明立,面出。曰:“姑娘借手睄睄[822]。”尽褫[823]其袂,手出、臂出、肤亦出。曰:“姑娘睄相公。”转眼偷觑,眼出。曰:“姑娘几岁?”曰几岁,声出。曰:“姑娘再走走。”以手拉其裙,趾出。然看趾有法,凡出门裙幅先响者,必大;高系其裙,人未出而趾先出者,必小。曰:“姑娘请回。”一人进,一人又出。看一家必五六人,咸如之。

  看中者,用金簪或钗一股插其鬓,曰“插带”。看不中,出钱数百文,赏牙婆或赏其家侍婢,又去看。牙婆倦,又有数牙婆踵伺之。一日、二日至四五日,不倦亦不尽,然看至五六十人,白面红衫,千篇一律,如学字者,一字写至百至千,连此字亦不认得矣。心与目谋,毫无把柄[824],不得不聊且迁就,定其一人。

  “插带”后,本家出一红单,上写彩缎若干,金花若干,财礼若干,布匹若干,用笔蘸墨,送客点阅。客批财礼及缎匹如其意,则肃客归。归未抵寓,而鼓乐盘担、红绿羊酒在其门久矣。不一刻,而礼币、糕果俱齐,鼓乐导之去。去未半里,而花轿花灯、擎燎火把、山人[825]傧相、纸烛供果牲醴之属,门前环侍。厨子挑一担至,则蔬果、肴馔汤点、花棚糖饼、桌围坐褥、酒壶杯箸、龙虎寿星、撒帐[826]牵红、小唱弦索之类,又毕备矣。不待复命,亦不待主人命,而花轿及亲送小轿一齐往迎,鼓乐灯燎,新人轿与亲送轿一时俱到矣。新人拜堂,亲送上席,小唱鼓吹,喧阗[827]热闹。日未午而讨赏遽去,急往他家,又复如是。

  卷六

  彭天锡串戏

  彭天锡串戏[828]妙天下,然出出皆有传头[829],未尝一字杜撰。曾以一出戏,延其人至家,费数十金者,家业十万缘手而尽。三春多在西湖,曾五至绍兴,到余家串戏五六十场,而穷其技不尽。天锡多扮丑净[830],千古之奸雄佞幸,经天锡之心肝而愈狠,借天锡之面目而愈刁,出天锡之口角而愈险。设身处地,恐纣[831]之恶不如是之也。皱眉视眼,实实腹中有剑,笑里有刀,鬼气杀机,阴森可畏。盖天锡一肚皮书史,一肚皮山川,一肚皮机械[832],一肚皮磊砢[833]不平之气,无地发泄,特于是发泄之耳。余尝见一出好戏,恨不得法锦[834]包裹,传之不朽;尝比之天上一夜好月,与得火候一杯好茶,只可供一刻受用,其实珍惜之不尽也。桓子野见山水佳处,辄呼“奈何!奈何!”[835]真有无可奈何者,口说不出。

  目莲戏[836]

  余蕴叔[837]演武场搭一大台,选徽州旌阳戏子[838],剽轻精悍、能相扑跌打者三四十人,搬演目莲,凡三日三夜。四围女台百什座,戏子献技台上,如度索舞□[839]、翻桌翻梯、觔斗[840]蜻蜓、蹬坛蹬臼、跳索跳圈,窜火窜剑之类,大非情理。凡天神地祇、牛头马面、鬼母丧门、夜叉罗刹、锯磨鼎镬、刀山寒冰、剑树森罗、铁城血澥[841],一似吴道子地狱变相[842],为之费纸札者万钱,人心惴惴,灯下面皆鬼色。戏中套数,如《招五方恶鬼》《刘氏逃棚》等剧,万余人齐声呐喊。熊太守[843]谓是海寇卒至,惊起,差衙官侦问,余叔自往复之,乃安。台成,叔走笔书二对。一曰:“果证幽明,看善善恶恶随形答响,到底来那个能逃?道通昼夜,任生生死死换姓移名,下场去此人还在。”一曰:“装神扮鬼,愚蠢的心下惊慌,怕当真也是如此。成佛作祖,聪明人眼底忽略,临了时还待怎生?”真是以戏说法。

  甘文台炉

  香炉贵适用,尤贵耐火。三代青绿[844],见火即败坏,哥、汝窑[845]亦如之。便用便火,莫如宣炉[846]。然近日宣铜一炉价百四五十金,焉能办之?北铸如施银匠[847]亦佳,但粗夯可厌。苏州甘回子文台[848],其拨蜡范沙[849],深心有法,而烧铜色等分两,与宣铜款致分毫无二,俱可乱真;然其与人不同者,尤在铜料。甘文台以回回教门不崇佛法,乌斯藏[850]渗金佛,见即锤碎之,不介意,故其铜质不特与宣铜等,而有时实胜之。甘文台自言佛像遭劫已七百尊有奇矣。余曰:“使回回国别有地狱,则可。”

  绍兴灯景

  绍兴灯景为海内所夸者无他,竹贱、灯贱、烛贱。贱,故家家可为之;贱,故家家以不能灯为耻。故自庄逵以至穷檐[851]曲巷,无不灯、无不棚者。棚以二竿竹搭过桥,中横一竹,挂雪灯一,灯球[852]六。大街以百计,小巷以十计。从巷口回视巷内,复迭堆垛,鲜妍飘洒,亦足动人。十字街搭木棚,挂大灯一,俗曰“呆灯”,画《四书》[853]、《千家诗》故事,或写灯谜,环立猜射之。庵堂寺观以木架作柱灯及门额,写“庆赏元宵”“与民同乐”等字。佛前红纸荷花琉璃百盏,以佛图灯带间之,熊熊煜煜[854]。庙门前高台,鼓吹五夜。市廛[855]如横街轩亭、会稽县西桥,闾里相约,故盛其灯,更于其地斗狮子灯,鼓吹弹唱,施放烟火,挤挤杂杂。小街曲巷有空地,则跳大头和尚,锣鼓声错,处处有人团簇看之。城中妇女多相率步行,往闹处看灯;否则,大家小户杂坐门前,吃瓜子、糖豆,看往来士女,午夜方散。乡村夫妇多在白日进城,乔乔画画[856],东穿西走,曰“钻灯棚”,曰“走灯桥”,天晴无日无之。

  万历间,父叔辈于龙山放灯,称盛事,而年来有效之者。次年,朱相国[857]家放灯塔[858]山。再次年,放灯蕺山[859]。蕺山以小户效颦,用竹棚,多挂纸魁星灯。有轻薄子作口号嘲之曰:“蕺山灯景实堪夸,葫筿[860]芋头挂夜叉。若问搭彩是何物,手巾脚布神袍纱。”由今思之,亦是不恶。

  韵山

  大父至老,手不释卷,斋头[861]亦喜书画、瓶几布设。不数日,翻阅搜讨,尘堆砚表,卷帙正倒参差。常从尘砚中磨墨一方,头眼入于纸笔[862],潦草作书牛家蝇头细字。日晡向晦[863],则携卷出帘外,就天光爇烛,檠[864]高光不到纸,辄倚几携书就灯,与光俱俯,每至夜分,不以为疲。常恨《韵府群玉》《五车韵瑞》[865]寒俭可笑,意欲广之。乃博采群书,用淮南“大小山”[866]义,摘其事曰《大山》,摘其语曰《小山》,事语已详本韵而偶寄他韵下曰《他山》,脍炙人口者曰《残山》,总名之曰《韵山》。小字襞积[867],烟煤残楮,厚如砖块者三百余本。一韵积至十余本,《韵府》《五车》不啻千倍之矣。正欲成帙,胡仪部青莲[868]携其尊人所出中秘书,名《永乐大典》者,与《韵山》正相类,大帙三十余本,一韵中之一字犹不尽焉。大父见而太息曰:“书囊无尽,精卫衔石填海,所得几何!”遂辍笔而止。以三十年之精神,使为别书,其博洽应不在王弇州、杨升庵[869]下。今此书再加三十年,亦不能成,纵成亦力不能刻。笔冢[870]如山,只堪覆瓿[871],余深惜之。丙戌[872]兵乱,余载往九里山,藏之藏经阁,以待后人。

  天童寺僧

  戊寅,同秦一生诣天童访金粟和尚[873]。到山门,见万工池绿净,可鉴须眉,旁有大锅覆地,问僧,僧曰:“天童山有龙藏,龙常下饮池水,故此水刍秽不入。正德[874]间,二龙斗,寺僧五六百人撞钟鼓撼之,龙怒,扫寺成白地[875],锅其遗也。”入大殿,宏丽庄严。折入方丈,通名刺。老和尚见人便打,曰“棒喝”。余坐方丈,老和尚迟迟出,二侍者执杖、执如意先导之,南向立,曰:“老和尚出。”又曰:“怎么行礼?”盖官长见者皆下拜,无抗礼,余屹立不动,老和尚下行宾主礼。侍者又曰:“老和尚怎么坐?”余又屹立不动,老和尚肃余坐。坐定,余曰:“二生门外汉,不知佛理,亦不知佛法,望老和尚慈悲,明白开示。勿劳棒喝,勿落机锋[876],只求如家常白话,老实商量,求个下落[877]。”老和尚首肯余言,导余随喜[878]。早晚斋方丈,敬礼特甚。余遍观寺中僧匠千五百人,俱舂者、碓[879]者、磨者、甑者、汲者、爨者、锯者、劈者、菜者、饭者,狰狞急遽,大似吴道子一幅《地狱变相》。老和尚规矩严肃,常自起撞人,不止“棒喝”。

  水浒牌[880]

  古貌、古服、古兜鍪[881]、古铠胄、古器械,章侯自写其所学所问已耳。而辄呼之曰“宋江”,曰“吴用”,而“宋江”“吴用”亦无不应者,以英雄忠义之气,郁郁芋芋[882],积于笔墨间也。周孔嘉[883]丐余促章侯,孔嘉丐之,余促之,凡四阅月而成。余为作缘起曰:“余友章侯,才足掞[884]天,笔能泣鬼,昌谷道上,婢囊呕血之诗[885];兰渚寺中,僧秘开花之字[886]。兼之力开画苑,遂能目无古人,有索必酬,无求不与。既蠲郭恕先之癖[887],喜周贾耘老之贫[888],画《水浒》四十人,为孔嘉八口计,遂使宋江兄弟,复睹汉官威仪。伯益考著《山海》遗经[889],兽毨鸟氄皆拾为千古奇文;吴道子画《地狱变相》,青面獠牙,尽化作一团清气。收掌付双荷叶,能月继三石米,致二斗酒,不妨持赠[890];珍重如柳河东,必日灌蔷薇露,薰玉蕤香,方许解观[891]。非敢阿私,愿公同好。”

  烟雨楼

  嘉兴人开口烟雨楼[892],天下笑之。然烟雨楼故自佳。楼襟[893]对莺泽湖[894],涳涳蒙蒙[895],时带雨意,长芦高柳,能与湖为浅深。

  湖多精舫,美人航之,载书画茶酒,与客期于烟雨楼。客至,则载之去,舣舟于烟波缥缈。态度幽闲,茗炉相对,意之所安,经旬不返。舟中有所需,则逸出宣公桥、甪里街[896],果蓏蔬鲜,法膳琼苏[897],咄嗟立办[898],旋即归航。柳湾桃坞,痴迷伫想,若遇仙缘,洒然言别,不落姓氏。间有倩女离魂[899],文君新寡[900],亦效颦为之。淫靡之事,出以风韵,习俗之恶,愈出愈奇。

  朱氏收藏

  朱氏[901]家藏,如“龙尾觥”“合卺杯[902]”,雕镂锲刻,真属鬼工,世不再见。余如秦铜汉玉、周鼎商彝、哥窑倭漆[903]、厂盒[904]宣炉、法书名画、晋帖唐琴,所畜之多,与分宜[905]埒富,时人讥之。余谓博洽好古,犹是文人韵事,风雅之列,不黜曹瞒[906],鉴赏之家,尚存秋壑[907]。诗文书画未尝不抬举古人,恒恐子孙效尤,以袖攫石、攫金银以赚田宅,豪夺巧取,未免有累盛德。闻昔年朱氏子孙,有欲卖尽“坐朝问道”四号田者,余外祖兰风先生谑之曰:“你只管坐朝问道,怎不管垂拱平章?[908]”一时传为佳话。

  仲叔古董

  葆生叔少从渭阳[909]游,遂精赏鉴。得白定炉、哥窑瓶、官窑酒匜[910],项墨林[911]以五百金售之,辞曰:“留以殉葬。”

  癸卯[912],道淮上,有铁梨木[913]天然几,长丈六、阔三尺,滑泽坚润,非常理。淮抚李三才[914]百五十金不能得,仲叔以二百金得之,解维遽去。淮抚大恚怒,差兵蹑之,不及而返。庚戌[915],得石璞三十斤,取日下水涤之,石罅中光射如鹦哥祖母[916],知是水碧[917],仲叔大喜。募玉工仿朱氏“龙尾觥”一,“合卺杯”一,享价三千,其余片屑寸皮,皆成异宝。仲叔赢资巨万,收藏日富。

  戊辰[918]后,倅姑熟[919],倅姑苏[920],寻令盟津[921]。河南为铜薮,所得铜器盈数车,“美人觚”[922]一种,大小十五六枚,青绿彻骨,如翡翠,如鬼眼青,有不可正视之者,归之燕客,一日失之。或是龙藏[923]收去。

  噱社

  仲叔善诙谐,在京师与漏仲容[924]、沈虎臣[925]、韩求仲[926]辈结“噱社”,唼喋[927]数言,必绝缨[928]喷饭。漏仲容为帖括[929]名士,常曰:“吾辈老年读书做文字,与少年不同。少年读书,如快刀切物,眼光逼注,皆在行墨空处,一过辄了。老年如以指头掐字,掐得一个,只是一个,掐得不着时,只是白地。少年做文字,白眼看天,一篇现成文字挂在天上,顷刻下来,刷入纸上,一刷便完。老年如恶心呕吐,以手扼入齿哕出之,出亦无多,总是渣秽。”此是格言,非止谐语。

  一日,韩求仲与仲叔同宴一客,欲连名速[930]之,仲叔曰:“我长求仲,则我名应在求仲前,但缀绳头于如拳之上,则是细注在前,白文在后,那有此理!”人皆失笑。沈虎臣出语尤尖巧。仲叔候座师收一帽套,此日严寒,沈虎臣嘲之曰:“座主已收帽套去,此地空余帽套头;帽套一去不复返,此头千载冷悠悠。”其滑稽多类此。

  鲁府松棚

  报国寺[931]松,蔓引亸委[932],已入藤理。入其下者,蹒跚局蹐[933],气不得舒。鲁府旧邸二松,高丈五,上及檐甃,劲竿如蛇脊[934],屈曲撑距,意色酣怒,鳞爪拿攫,义不受制,鬣起针针[935],怒张如戟。旧府呼“松棚”,故松之意态情理无不棚之。便殿三楹盘郁殆遍,暗不通天,密不通雨。鲁宪王晚年好道,尝取松肘一节,抱与同卧,久则滑泽酣酡[936],似有血气。

  一尺雪

  “一尺雪”为芍药异种,余于兖州[937]见之。花瓣纯白,无须萼,无檀心[938],无星星红紫,洁如羊脂[939],细如鹤翮[940],结楼吐舌,粉艳雪腴。上下四旁,方三尺,干小而弱,力不能支,蕊大如芙蓉,辄缚一小架扶之。大江以南,有其名无其种,有其种无其土,盖非兖勿易见之也。兖州种芍药者如种麦,以邻以亩[941]。花时宴客,棚于路、彩于门、衣于壁、障于屏、缀于帘、簪于席、茵于阶者,毕用之,日费数千勿惜。余昔在兖,友人日剪数百朵送寓所,堆垛狼藉,真无法处之。

  菊海

  兖州张氏期余看菊,去城五里。余至其园,尽其所为园者而折旋[942]之,又尽其所不尽为园者而周旋之,绝不见一菊,异之。移时,主人导至一苍莽[943]空地,有苇厂[944]三间,肃[945]余入,遍观之,不敢以菊言,真菊海也。厂三面,砌坛三层,以菊之高下高下之。花大如瓷瓯,无不球,无不甲,无不金银荷花瓣,色鲜艳,异凡本,而翠叶层层,无一早脱者。此是天道,是土力,是人工,缺一不可焉。兖州缙绅家风气袭王府,赏菊之日,其桌,其炕、其灯、其炉、其盘、其盒、其盆盎、其肴器、其杯盘大觥、其壶、其帏、其褥、其酒、其面食、其衣服花样,无不菊者。夜烧烛照之,蒸蒸烘染,较日色更浮出数层。席散,撤苇帘以受繁露[946]。

  曹山[947]

  万历甲辰[948],大父游曹山,大张乐于狮子岩下。石梁先生[949]戏作山君檄讨大父,祖昭明太子[950]语,谓若以管弦污我岩壑。大父作檄骂之,有曰:“谁云鬼刻神镂,竟是残山剩水[951]! ”石篑先生[952]嗤石梁曰:“文人也,那得犯其锋!不若自认,以‘残山剩水’四字摩崖勒之。”先辈之引重如此。曹石宕为外祖放生[953]池,积三十余年,放生几百千万,有见池中放光如万炬烛天,鱼虾荇藻附之而起,直达天河者。余少时从先宜人至曹山庵作佛事,以大竹篰[954]贮西瓜四,浸宕内。须臾,大声起岩下,水喷起十余丈,三小舟缆断,颠翻波中,冲击几碎。舟人急起视,见大鱼如舟,口欱[955]四瓜,掉尾[956]而下。

  齐景公墓花樽

  霞头沈佥事[957]宦游时,有发掘齐景公墓者,迹之,得铜豆[958]三,大花樽二。豆朴素无奇。花樽高三尺,束腰拱起,口方而敞,四面戟楞[959],花纹兽面,粗细得款,自是三代法物。归乾刘阳太公[960],余见赏识之,太公取与严,一介[961]不敢请。及宦粤西,外母[962]归余斋头,余拂拭之,为发异光。取浸梅花,贮水,汗下如雨,逾刻始收,花谢结子,大如雀卵。余藏之两年,太公归自粤西,稽[963]复之,余恐伤外母意,亟归之。后为驵侩所啖[964],竟以百金售去,可惜!今闻在歙县某氏家庙。

  卷七

  西湖香市

  西湖香市[965],起于花朝[966],尽于端午。山东进香普陀者日至,嘉湖[967]进香天竺者日至,至则与湖之人市焉,故曰香市。然进香之人市于三天竺,市于岳王坟,市于湖心亭,市于陆宣公祠[968],无不市,而独凑集于昭庆寺[969]。昭庆寺两廊故无日不市者,三代八朝[970]之古董,蛮夷闽貊[971]之珍异,皆集焉。至香市,则殿中边甬道上下、池左右山门内外,有屋则摊,无屋则厂,厂外又棚,棚外又摊,节节寸寸。凡胭脂簪珥、牙尺剪刀,以至经典木鱼、伢儿[972]嬉具之类,无不集。此时春暖,桃柳明媚,鼓吹清和,岸无留船,寓无留客,肆无留酿。袁石公所谓“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波纹如绫,温风如酒”,已画出西湖三月。

  而此以香客杂来,光景又别。士女闲都,不胜其村妆野妇之乔画;芳兰芗泽,不胜其合香芫荽[973]之薰蒸;丝竹管弦,不胜其摇鼓欱笙之聒帐[974];鼎彝光怪,不胜其泥人竹马之行情;宋元名画,不胜其湖景佛图之纸贵。如逃如逐,如奔如追,撩扑不开,牵挽不住。数百十万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日簇拥于寺之前后左右者,凡四阅月方罢。恐大江以东,断无此二地矣。

  崇祯庚辰[975]三月,昭庆寺火。是岁及辛巳、壬午[976]洊饥[977],民强半饿死。壬午虏鲠[978]山东,香客断绝,无有至者,市遂废。辛巳夏,余在西湖,但见城中饿殍舁出,扛挽相属。时杭州刘太守梦谦[979],汴梁人,乡里抽丰[980]者多寓西湖,日以民词馈送。有轻薄子改古诗诮之曰:“山不青山楼不楼,西湖歌舞一时休。暖风吹得死人臭,还把杭州送汴州。”[981]可作西湖实录。

  鹿苑寺方柿[982]

  萧山方柿,皮绿者不佳,皮红而肉糜烂者不佳,必树头红而坚脆如藕者,方称绝品。然间遇之,不多得。余向言西瓜生于六月,享尽天福;秋白梨生于秋,方柿、绿柿生于冬,未免失候。丙戌[983],余避兵西白山[984],鹿苑寺前后有夏方柿十数株。六月歊暑[985],柿大如瓜,生脆如咀冰嚼雪,目为之明,但无法制之,则涩勒不可入口。土人以桑叶煎汤,候冷,加盐少许,入瓮内,浸柿没其颈,隔二宿取食,鲜磊异常。余食萧山柿多涩,请赠以此法。

  西湖七月半

  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看七月半之人,以五类看之。其一,楼船萧鼓,峨冠盛筵,灯火优傒[986],声光相乱,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楼,名娃闺秀,携及童变,笑啼杂之,环坐露台,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实不看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声歌,名妓闲僧,浅斟低唱,弱管轻丝,竹肉相发,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其一,不舟不车,不衫不帻[987],酒醉饭饱,呼群三五,跻入人丛,昭庆、断桥,嚣呼嘈杂,装假醉,唱无腔曲,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实无一看者,看之。其一,小船轻幌,净几暖炉,茶铛[988]旋煮,素瓷静递,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树下,或逃嚣里湖,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

  杭人游湖,巳出酉归[989],避月如仇,是夕好名,逐队争出,多犒门军酒钱,轿夫擎燎,列俟岸上。一入舟,速舟子急放断桥,赶入胜会。以故二鼓以前,人声鼓吹,如沸如撼,如魇如呓,如聋如哑,大船小船一齐凑岸,一无所见,止见篙击篙,舟触舟,肩摩肩,面看面而已。少刻兴尽,官府席散,皂隶喝道去,轿夫叫船上人,怖以关门,灯笼火把如列星,一一簇拥而去。岸上人亦逐队赶门,渐稀渐薄,顷刻散尽矣。

  吾辈始舣舟近岸,断桥石磴始凉,席其上,呼客纵饮。此时,月如镜新磨,山复整妆,湖复颒面[990]。向之浅斟低唱者出,匿影树下者亦出,吾辈往通声气,拉与同坐。韵友[991]来,名妓至,杯箸安,竹肉发。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客方散去。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

  及时雨

  壬申[992]七月,村村祷雨,日日扮潮神海鬼,争唾之。余里中扮《水浒》,且曰:画《水浒》者,龙眠、松雪近章侯[993],总不如施耐庵[994],但如其面勿黛,如其髭勿鬣,如其兜鍪勿纸,如其刀杖勿树,如其传勿杜撰,勿戈阳腔[995],则十得八九矣。于是分头四出,寻黑矮汉,寻梢长[996]大汉,寻头陀[997],寻胖大和尚,寻茁壮妇人,寻姣长妇人,寻青面,寻歪头,寻赤须,寻美髯,寻黑大汉,寻赤脸长须,大索城中。无则之郭、之村、之山僻、之邻府州县,用重价聘之,得三十六人。梁山泊好汉,个个呵活[998],臻臻至至[999],人马称娖[1000]而行,观者兜截遮拦,直欲看杀卫玠[1001]。

  五雪[1002]叔归自广陵,多购法锦宫缎,从以台阁者八:雷部六,大士一,龙宫一,华重美都,见者目夺气亦夺。盖自有台阁,有其华无其重,有其美无其都,有其华重美都,无其思致,无其文理。轻薄子有言:“不替他谦了也,事事精办。”

  季祖南华老人喃喃怪问余曰:“《水浒》与祷雨有何义味?近余山盗起,迎盗何为耶?”余俯首思之,果诞而无谓,徐应之曰:“有之。天罡[1003]尽,以宿太尉[1004]殿焉。用大牌六,书‘奉旨招安’者二,书‘风调雨顺’者一,‘盗息民安’者一,更大书‘及时雨’者二,前导之。”观者欢喜赞叹,老人亦匿笑而去。

  山艇子[1005]

  龙山自 花阁[1006]而西皆骨立,得其一节,亦尽名家。山艇子石,意尤孤孑,壁立霞剥,义不受土。大樟徙其上,石不容也,然不恨石,屈而下,与石相亲疏。石方广三丈,右坳而凹,非竹则尽矣,何以浅深乎石。然竹怪甚,能孤行,实不藉石。竹节促而虬叶毨毨[1007],如猬毛、如松狗尾,离离矗矗[1008],捎捩[1009]攒挤,若有所惊者。竹不可一世,不敢以竹二之。或曰:古今错刀[1010]也。或曰:竹生石上,土肤浅,蚀其根,故轮囷[1011]盘郁,如黄山上松。山艇子樟,始之石,中之竹,终之楼,意长楼不得竟其长,故艇之。然伤于贪,特特向石,石意反不之属,使去丈而楼壁出,樟出,竹亦尽出。竹石间意,在以淡远取之。

  悬杪亭

  余六岁随先君子[1012]读书于悬抄亭,记在一峭壁之下,木石撑距,不藉尺土,飞阁虚堂,延骈如栉。缘崖而上,皆灌木高柯,与檐甃相错。取杜审言“树杪玉堂悬”句[1013],名之“悬杪”,度索寻樟,大有奇致。后仲叔庐其崖下,信堪舆家言,谓碍其龙脉,百计购之,一夜徒去,鞠为茂草[1014]。儿时怡寄,常梦寐寻往。

  雷殿

  雷殿[1015]在龙山磨盘冈下,钱武肃王于此建蓬莱阁[1016],有断碣[1017]在焉。殿前石台高爽,乔木萧疏。六月,月从南来,树不蔽月。余每浴后拉秦一生、石田上人、平子辈坐台上,乘凉风,携肴核,饮香雪酒,剥鸡豆,啜乌龙井水,水凉冽激齿。下午着人投西瓜浸之,夜剖食,寒栗逼人,可雠[1018]三伏。林中多鹘[1019],闻人声辄惊起,磔磔[1020]云霄间,半日不得下。

  龙山雪

  天启六年[1021]十二月,大雪深三尺许。晚霁,余登龙山,坐上城隍庙[1022]山门,李岕生、高眉生、王畹生、马小卿、潘小妃侍。万山载雪,明月薄之,月不能光,雪皆呆白。坐久清冽,苍头送酒至,余勉强举大觥敌寒,酒气冉冉,积雪欱之,竟不得醉。马小卿唱曲,李岕生吹洞箫和之,声为寒威所慑,咽涩不得出。三鼓归寝。马小卿、潘小妃相抱从百步街旋滚而下,直至山趾[1023],浴雪而立。余坐一小羊头车[1024],拖冰凌而归。

  庞公池

  庞公池[1025]岁不得船,况夜船,况看月而船。自余读书山艇子,辄留小舟于池中,月夜,夜夜出,缘城至北海坂,往返可五里,盘旋其中。山后人家,闭门高卧,不见灯火,悄悄冥冥,意颇凄恻。余设凉簟,卧舟中看月,小傒船头唱曲,醉梦相杂,声声渐远,月亦渐淡,嗒然[1026]睡去。歌终忽寤,含糊赞之,寻复鼾齁。小傒亦呵欠歪斜,互相枕藉。舟子回船到岸,篙啄丁丁[1027],促起就寝。此时胸中浩浩落落,并无芥蒂,一枕黑甜,高舂[1028]始起,不晓世间何物谓之忧愁。

  品山堂鱼宕[1029]

  二十年前强半住众香国[1030],日进城市,夜必出之。品山堂孤松箕踞,岸帻[1031]入水。池广三亩,莲花起岸,莲房以百以千,鲜磊可喜。新雨过,收叶上荷珠煮酒,香扑烈。门外鱼宕,横亘三百余亩,多种菱芡。小菱如姜芽,辄采食之,嫩如莲实,香似建兰,无味可匹。深秋,橘奴[1032]饱霜,非个个红绽,不轻下剪。季冬观鱼,鱼艓千余艘,鳞次栉比,罱[1033]者夹之,罛[1034]者扣之,簎[1035]者罨[1036]之,[1037]者撒之,罩者抑之,罣[1038]者举之,水皆泥泛,浊如土浆。鱼入网者圉圉[1039],漏网者□□,寸鲵纤鳞,无不毕出。集舟分鱼,鱼税三百余斤,赤□[1040]白肚,满载而归。约吾昆弟,烹鲜剧饮,竟日方散。

  松花石

  松花石[1041],大父舁自潇江署[1042]中。石在江口神祠,土人割牲飨神,以毛血洒石上为恭敬,血渍毛毵[1043],几不见石。大父舁入署,亲自祓濯[1044],呼为“石丈”[1045],有《松花石纪》。今弃阶下,载花缸,不称使。余嫌其轮囷臃肿,失松理,不若董文简家茁错二松橛,节理槎枒[1046],皮断犹附,视此更胜。大父石上磨崖铭之曰:“尔昔鬣而鼓兮,松也;尔今脱而骨兮,石也;尔形可使代兮,贞勿易也;尔视余笑兮,莫余逆也。”其见宝如此。

  闰中秋

  崇祯[1047]七年闰中秋,仿虎丘故事[1048],会各友于蕺山亭[1049]。每友携斗酒、五簋[1050]、十蔬果、红毡一床,席地鳞次坐。缘山七十余床,衰童塌妓,无席无之。在席者七百余人,能歌者百余人,同声唱“澄湖万顷”[1051],声如潮涌,山为雷动。诸酒徒轰饮,酒行如泉。夜深客饥,借戒珠寺[1052]斋僧大锅,煮饭饭客,长年以大桶担饭不继。命小傒岕竹、楚烟于山亭演剧十余出,妙入情理,拥观者千人,无蚊虻声,四鼓[1053]方散。月光泼地如水,人在月中,濯濯如新出浴。夜半,白云冉冉起脚下,前山俱失,香炉、鹅鼻、天柱诸峰[1054],仅露髻尖[1055]而已,米家山[1056]雪景仿佛见之。

  愚公谷[1057]

  无锡去县北五里为铭山[1058]。进桥,店在左岸,店精雅,卖泉酒水坛、花缸、宜兴罐、风炉、盆盎、泥人等货。愚公谷在惠山右,屋半倾圮,惟存木石。惠水[1059]涓涓,由井之涧,由涧之溪,由溪之池、之厨、之湢[1060],以涤、以濯、以灌园、以沐浴、以净溺器,无不惠山泉者,故居园者福德与罪孽正等。

  愚公先生[1061]交游遍天下,名公巨卿多就之,歌儿舞女、绮席华筵、诗文字画,无不虚往实归。名士清客至则留,留则款,款则饯,饯则赆[1062]。以故愚公之用钱如水,天下人至今称之不少衰。愚公文人,其园亭实有思致文理者为之,磥石为垣,编柴为户,堂不层不庑,树不配不行[1063]。堂之南,高槐古朴,树皆合抱,茂叶繁柯,阴森满院。藕花一塘,隔岸数石,治而卧。土墙生苔,如山脚到涧边,不记在人间。园东逼墙一台,外瞰寺,老柳卧墙角而不让台,台遂不尽瞰,与他园花树故故为容,亭台意特特为园者不同。

  定海水操

  定海演武场在招宝山[1064]海岸。水操用大战船、唬船、蒙冲、斗舰[1065]数千余艘,杂以鱼艓[1066]轻艖,来往如织。舳舻[1067]相隔,呼吸难通,以表语目,以鼓语耳,截击要遮,尺寸不爽。

  健儿瞭望,猿蹲桅斗,哨见敌船,从斗上掷身腾空溺水,破浪冲涛,顷刻到岸,走报中军,又趵跃入水,轻如鱼凫。

  水操尤奇在夜战,旌旗干橹皆挂一小镫[1068],青布幕之,画角一声,万蜡齐举,火光映射,影又倍之。招宝山凭槛俯视,如烹斗煮星,釜汤正沸。火炮轰裂,如风雨晦冥中电光翕焱[1069],使人不敢正视;又如雷斧断崖石,下坠不测之渊,观者褫魄[1070]。

  阿育王寺舍利

  阿育王寺[1071],梵宇深静,阶前老松八九棵,森罗有古色。殿隔山门远,烟光树樾,摄入山门,望空视明,冰凉晶沁。右旋至方丈门外,有娑罗二株,高插霄汉。便殿供旃檀[1072]佛,中储一铜塔,铜色甚古,万历间慈圣皇太后[1073]所赐,藏舍利子塔[1074]也。舍利子常放光,琉璃五彩,百道迸裂,出塔缝中,岁三四见。凡人瞻礼舍利,随人因缘现诸色相。如墨墨[1075]无所见者,是人必死。昔湛和尚至寺,亦不见舍利,而是年死。屡有验。

  次早,日光初曙,僧导余礼佛,开铜塔,一紫檀佛龛供一小塔,如笔筒,六角,非木非楮,非皮非漆,上下 [1076]定,四围镂刻花楞梵字。舍利子悬塔顶,下垂摇摇不定,人透眼光入楞内,复眡眼上视舍利,辨其形状。余初见三珠连络如牟尼[1077]串,煜煜有光。余复下顶礼,求见形相,再视之,见一白衣观音小像,眉目分明,鬋鬘[1078]皆见。秦一生反复视之,讫无所见,一生遑遽,面发赤,出涕而去。一生果以是年八月死,奇验若此。

  过剑门[1079]

  南曲[1080]中妓,以串戏[1081]为韵事,性命以之。杨元、杨能、顾眉生、李十、董白以戏名,属姚简叔期余观剧。傒僮下午唱《西楼》[1082],夜则自串。傒僮为兴化大班,余旧伶马小卿、陆子云在焉,加意唱七出,戏至更定,曲中大咤异。杨元走鬼房[1083]问小卿曰:“今日戏,气色大异,何也?”小卿曰:“坐上坐者余主人。主人精赏鉴,延师课戏[1084],童手指千[1085],傒僮到其家谓‘过剑门’,焉敢草草!”杨元始来物色余。《西楼》不及完,串《教子》。顾眉生:周羽,杨元:周娘子,杨能:周瑞隆。[1086]杨元胆怯肤栗,不能出声,眼眼相觑,渠欲讨好不能[1087],余欲献媚不得,持久之,伺便喝采一二,杨元始放胆,戏亦遂发。嗣后曲中戏,必以余为导师,余不至,虽夜分不开台也。以余而长声价,以余长声价之人、而后长余声价者,多有之。

  冰山记

  魏珰败,好事者作传奇十数本,多失实,余为删改之,仍名《冰山》[1088]。城隍庙扬台[1089],观者数万人,台址鳞比,挤至大门外。一人上,白曰:“某杨涟[1090]。”口口谇□[1091]曰:“杨涟!杨涟!”声达外,如潮涌,人人皆如之。杖范元白[1092],逼死裕妃[1093],怒气忿涌,噤断嚄唶[1094]。至颜佩韦[1095]击杀缇骑[1096],呼跳蹴,汹汹崩屋。

  沈青霞缚橐人射相嵩[1097],以为笑乐,不是过也。是秋,携之至兖,为大人[1098]寿。一日,宴守道刘半舫[1099],半舫曰:“此剧已十得八九,惜不及内操[1100]菊宴、及逼灵犀[1101]与囊收[1102]数事耳。”余闻之,是夜席散,余填词,督小傒强记之。次日,至道署搬演,已增入七出,如半舫言。半舫大骇异,知余所构,遂诣大人,与余定交。

  卷八

  龙山放灯[1103]

  万历辛丑[1104]年,父叔辈张灯龙山,剡[1105]木为架者百,涂以丹雘[1106],帨以文锦,一灯三之。灯不专在架,亦不专在磴道,沿山袭谷,枝头树杪无不灯者,自城隍庙门至蓬莱岗上下,亦无不灯者。山下望如星河倒注,浴浴熊熊[1107],又如隋炀帝夜游,倾数斛萤火于山谷间[1108],团结[1109]方开,倚草附木,迷迷[1110]不去者。

  好事者卖酒,缘出席地坐。山无不灯,灯无不席,席无不人,人无不歌唱鼓吹。男女看灯者,一入庙门,头不得顾,踵不得旋,只可随势潮上潮下,不知去落何所,有听之而已。庙门悬禁条:禁车马,禁烟火,禁喧哗,禁豪家奴不得行辟人。父叔辈台于大松树下,亦席,亦声歌,每夜鼓吹笙簧与宴歌弦管,沉沉昧旦[1111]。

  十六夜,张分守宴织造太监[1112]于山巅星宿阁,傍晚至山下,见禁条,太监忙出舆笑曰:“遵他,遵他,自咱们遵他起!”却随役,用二丱角[1113]扶掖上山。夜半,星宿阁火罢,宴亦遂罢。

  灯凡四夜,山上下糟丘肉林[1114],日扫果核蔗滓及鱼肉骨蠡蜕[1115],堆砌成高阜[1116],拾妇女鞋挂树上,如秋叶。相传十五夜,灯残人静,当垆[1117]者正收核,有美妇六七人买酒,酒尽,有未开瓮者。买大罍一,可四斗许,出袖中瓜果,顷刻罄罍而去。疑是女人星,或曰酒星。又一事:有无赖子于城隍庙左借空楼数楹,以姣童实之,为“帘子胡同”。是夜,有美少年来狎某童,剪烛殢酒[1118],媟亵非理,解襦,乃女子也,未曙即去,不知其地、其人,或是妖狐所化。

  王月生

  南京朱市[1119]妓,曲中羞与为伍;王月生出朱市,曲中上下三十年决无其比也。面色如建兰初开,楚楚文弱,纤趾一牙[1120],如出水红菱,矜贵寡言笑,女兄弟闲客多方狡狯[1121]嘲弄咍侮,不能勾其一粲[1122]。善楷书,画兰竹水仙,亦解吴歌,不易出口。南京勋戚大老力致之,亦不能竟一席。富商权胥得其主席半晌,先一日送书帕,非十金则五金,不敢亵订。与合卺,非下聘一二月前,则终岁不得也。

  好茶,善闵老子,虽大风雨、大宴会,必至老子家啜茶数壶始去。所交有当意者,亦期与老子家会。一日,老子邻居有大贾,集曲中妓十数人,群谇[1123]嘻笑,环坐纵饮。月生立露台上,倚徙栏楯[1124],眡娗[1125]羞涩,群婢见之皆气夺,徙他室避之。月生寒淡如孤梅冷月,含冰傲霜,不喜与俗子交接;或时对面同坐起,若无睹者。有公子狎之,同寝食者半月,不得其一言。一日口嗫嚅动,闲客惊喜,走报公子曰:“月生开言矣!”哄然以为祥瑞,急走伺之,面赪,寻[1126]又止,公子力请再三,蹇涩[1127]出二字曰:“家去。”

  张东谷好酒

  余家自太仆公称豪饮,后竟失传,余父、余叔不能饮一蠡壳[1128],食糟茄[1129],面即发赪,家常宴会,但留心烹饪,庖厨之精,遂甲江左。一簋进,兄弟争啖之立尽,饱即自去,终席未尝举杯。有客在,不待客辞,亦即自去。

  山人张东谷,酒徒也,每悒悒不自得。一日起谓家君曰:“尔兄弟奇矣!肉只是吃,不管好吃不好吃;酒只是不吃,不知会吃不会吃。”二语颇韵,有晋人风味。而近有伧父载之《舌华录》[1130],曰:“张氏兄弟赋性奇哉!肉不论美恶,只是吃;酒不论美恶,只是不吃。”字字板实[1131],一去千里,世上真不少点金成铁[1132]手也。

  东谷善滑稽,贫无立锥,与恶少讼,指东谷为万金豪富,东谷忙忙走诉大父曰:“绍兴人可恶,对半[1133]说谎,便说我是万金豪富!”大父常举以为笑。

  楼船

  家大人造楼,船之[1134];造船,楼之。故里中人谓船楼,谓楼船,颠倒之不置。是日落成,为七月十五,自大父以下,男女老稚靡不集焉。以木排数重搭台演戏,城中村落来观者,大小千余艘。午后飓风起,巨浪磅礴,大雨如注,楼船孤危,风逼之几覆,以木排为戙[1135],索缆数千条,网网如织,风不能撼。少顷风定,完剧而散。越中舟如蠡壳,局蹐[1136]篷底看山,如矮人观场,仅见鞋靸[1137]而已,升高视明,颇为山水吐气。

  阮圆海戏

  阮圆海[1138]家优,讲关目[1139],讲情理,讲筋节,与他班孟浪不同。然其所打院本,又皆主人自制,笔笔勾勒,苦心尽出,与他班卤莽者又不同。故所搬演,本本出色,脚脚出色,出出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余在其家看《十错认》《摩尼珠》《燕子笺》三剧,其串架斗笋、插科打诨、意色眼目,主人细细与之讲明。知其义味,知其指归,故咬嚼吞吐,寻味不尽。至于《十错认》之龙灯、之紫姑,《摩尼珠》之走解、之猴戏,《燕子笺》之飞燕、之舞象、之波斯进宝,纸札装束,无不尽情刻画,故其出色也愈甚。阮圆海大有才华,恨居心勿静,其所编诸剧,骂世十七,解嘲十三,多诋毁东林,辩宥魏党,为士君子所唾弃,故其传奇不之著焉。如就戏论,则亦镞镞能新,不落窠臼者也。

  花阁

  花阁在筠芝亭松峡下,层崖古木,高出林皋[1140],秋有红叶。坡下支壑回涡[1141],石拇[1142]棱棱,与水相距。阁不槛、不牖[1143],地不楼、不台,意正不尽也。

  五雪[1144]叔归自广陵,一肚皮园亭,于此小试。台之、亭之、廊之、栈道之,照面楼之侧,又堂之、阁之、梅花缠折旋之,未免伤板、伤实、伤排挤,意反局蹐,若石窟书砚。隔水看山、看阁、看石麓、看松峡上松,庐山面目反于山外得之[1145]。五雪叔属余作对,余曰:“身在襄阳袖石里[1146],家来辋口[1147]扇图中。”言其小处。

  范与兰

  范与兰七十有三,好琴,喜种兰及盆池小景[1148]。建兰三十余缸,大如簸箕。早舁而入,夜异而出者,夏也;早舁而出,夜舁而入者,冬也;长年辛苦,不减农事。花时,香出里外,客至坐一时,香袭衣裾,三五日不散。余至花期至其家,坐卧不去,香气酷烈,逆鼻不敢嗅,第开口吞欱[1149]之,如流瀣[1150]焉。花谢,粪之满箕[1151],余不忍弃,与与兰谋曰:“有面可煎,有蜜可浸,有火可焙,奈何不食之也?”与兰首肯余言。

  与兰少年学琴于王明泉,能弹《汉宫秋》《山居吟》《水龙吟》[1152]三曲。后见王本吾琴,大称善,尽弃所学而学焉,半年学《石上流泉》[1153]一曲,生涩犹棘手。王本吾去,旋亦忘之,旧所学又锐意去之,不复能记忆,究竟终无一字,终日抚琴,但和弦而已。

  所畜小景,有豆板黄杨[1154],枝干苍古奇妙,盆石称之。朱樵峰以二十金售之,不肯易,与兰珍爱,“小妾”呼之[1155]。余强借斋头三月,枯其垂一干,余懊惜,急舁归与兰。与兰惊惶无措,煮参汁浇灌,日夜摩之不置,一月后枯干复活。

  蟹会

  食品不加盐醋而五味全者,为蚶、为河蟹。河蟹至十月与稻粱俱肥,壳如盘大,坟起[1156],而紫螯巨如拳,小脚肉出,油油如螾愆[1157]。掀其壳,膏腻堆积,如玉脂珀屑,团结不散,甘腴虽八珍[1158]不及。一到十月,余与友人兄弟辈立蟹会,期于午后至,煮蟹食之,人六只,恐冷腥,迭番煮之。从以肥腊鸭、牛乳酪。醉蚶如琥珀,以鸭汁煮白菜如玉版[1159]。果瓜以谢橘、以风栗、以风菱。饮以玉壶冰[1160],蔬以兵坑笋[1161],饭以新余杭白[1162],漱以兰雪茶。由今思之,真如天厨仙供,酒醉饭饱,惭愧惭愧。

  露兄

  崇祯癸酉[1163],有好事者开茶馆,泉实玉带,茶实兰雪,汤以旋煮,无老汤,器以时涤,无秽器,其火候、汤候,亦时有天合之者。余喜之,名其馆曰“露兄”,取米颠“茶甘露有兄”句也[1164]。为之作《斗茶檄》,曰:“水淫[1165]茶癖[1166],爰有古风;瑞草雪芽,素称越绝。特以烹煮非法,向来葛灶[1167]生尘;更兼赏鉴无人,致使羽《经》[1168]积蠹。迩者择有胜地,复举汤盟[1169],水符递自玉泉,茗战[1170]争来兰雪。瓜子炒豆,何须瑞草桥边[1171];橘柚查梨,出自仲山圃内[1172]。八功德水,无过甘滑香洁清凉[1173];七家常事,不管柴米油盐酱醋[1174]。一日何可少此,子猷竹庶可齐名[1175];七碗吃不得了,卢仝茶不算知味[1176]。一壶挥塵[1177],用畅清谈;半榻焚香,共期白醉。”

  闰元宵

  崇祯庚辰[1178]闰正月,与越中父老约重张五夜灯[1179],余作张灯致语曰:“两逢元正[1180],岁成闰于摄提[1181]之辰;再值孟陬[1182],天假人以闲暇之月。《春秋传》[1183]详记二百四十二年事,春王正月,孔子未得重书;开封府更放十七、十八两夜灯[1184],乾德五年,宋祖犹烦钦赐。兹闰正月者,三生奇遇,何幸今日而当场;百岁难逢,须效古人而秉烛[1185]。况吾大越,蓬莱福地,宛委洞天。

  大江以东,民皆安堵;遵海[1186]而北,水不扬波。含哺嬉兮[1187],共乐太平之世界;重译至者,皆言中国有圣人。千百国来朝,白雉之陈无算;十三年于兹,黄耇之说有征[1188]。乐圣衔杯[1189],宜纵饮屠苏[1190]之酒;较书分火,应暂辍太乙之藜[1191]。前此元宵,竟因雪妒,天亦知点缀丰年;后来灯夕,欲与月期,人不可蹉跎胜事。六鳌[1192]山立,只说飞来东武[1193],使鸡犬不惊;百兽[1194]室悬,毋曰下守海澨,唯鱼鳖是见。笙箫聒地,竹椽出自柯亭[1195];花草盈街,禊帖携来兰渚[1196]。士女潮涌,撼动蠡城;车马雷殷,唤醒龙屿。况时逢丰穰,呼庚呼癸[1197],一岁自兆重登;且科际辰年[1198],为龙为光[1199],两榜必征双首。莫轻此五夜之乐,眼望何时?试问那百年之人,躬逢几次?敢祈同志,勿负良宵。敬藉赫蹄[1200],喧传口号。”

  合采牌

  余作文武牌[1201],以纸易骨,便于角斗,而燕客复刻一牌,集天下之斗虎、斗鹰、斗豹者,而多其色目、多其采,曰“合采牌”。余为之作叙曰:“太史公曰:‘凡编户之民,富相什则卑下之,伯则畏惮之,千则役,万则仆,物之理也。[1202]’古人以钱之名不雅驯,缙绅先生难道之,故易其名曰赋、曰禄、曰饷,天子千里外曰采。采者,采其美物以为贡,犹赋也。诸侯在天子之县内曰采,有地以处其子孙亦曰采,名不一,其实皆谷也,饭食之谓也。周封建[1203]多采则胜,秦无采则亡。采在下无以合之,则齐桓、晋文[1204]起矣。列国有采而分析之,则主父偃[1205]之谋也。由是而亮采、服采[1206],好官不过多得采耳。充类至义之尽[1207],窃亦采也,盗亦采也,鹰虎豹由此其选也。然则奚为而不禁?曰:小役大,弱役强,斯二者,天也[1208]。《皋陶谟》曰:‘载采采’,微哉、之哉、庶哉!”[1209]

  瑞草溪亭

  瑞草溪亭为龙山支麓,高与屋等。燕客相其下有奇石,身执虆臿[1210],为匠石先,发掘之。见土葢土,见石甃石[1211],去三丈许,始与基平,乃就其上建屋。屋今日成,明日拆,后日又成,再后日又拆,凡十七变而溪亭始出。盖此地无溪也,而溪之,溪之不足,又潴[1212]之、壑之,一日鸠工[1213]数千指,索性池之,索性阔一亩,索性深八尺。无水,挑水贮之,中留一石如案,回潴浮峦[1214],颇亦有致。燕客以山石新开,意不苍古,乃用马粪涂之,使长苔藓,苔藓不得即出,又呼画工以石青、石绿皴[1215]之。一日左右视,谓此石案焉可无天目松[1216]数棵盘郁其上,遂以重价购天目松五六棵,凿石种之。石不受锸,石崩裂,不石不树,亦不复案,燕客怒,连夜凿成砚山形,缺一角,又葢一岩石补之。燕客性卞急[1217],种树不得大,移大树种之,移种而死,又寻大树补之。种不死不已,死亦种不已,以故树不得不死,然亦不得即死。

  溪亭比旧址低四丈,运土至东多成高山,一亩之室,沧桑忽变。见其一室成,必多坐看之,至隔宿或即无有矣。故溪亭虽渺小,所费至巨万焉。燕客看小说:“姚崇[1218]梦游地狱,至一大厂,炉鞴[1219]千副,恶鬼数千,铸泻甚急,问之,曰:‘为燕国公[1220]铸横财。’后至一处,炉灶冷落,疲鬼一二人鼓橐[1221],奄奄无力,崇问之,曰:‘此相公财库也。’崇寤而叹曰:‘燕公豪奢,殆天纵也。’”燕客喜其事,遂号“燕客”。二叔业四五万,燕客缘手立尽。甲申[1222],二叔[1223]客死淮安,燕客奔丧,所积薪俸及玩好币帛之类又二万许,燕客携归,甫三月又辄尽,时人比之鱼宏四尽[1224]焉。溪亭住宅,一头造,一头改,一头卖,翻山倒水无虚日。有夏耳金者,制灯剪彩为花,亦无虚日。人称耳金为“败落隋炀帝”,称燕客为“穷极秦始皇”,可发一粲[1225]。

  琅嬛福地[1226]

  陶庵梦有夙因,常梦至一石厂,窅岩 [1227],前有急湍洄溪,水落如雪,松石奇古,杂以名花。梦坐其中,童子进茗果,积书满架,开卷视之,多蝌蚪、鸟迹、霹雳篆文[1228],梦中读之,似能通其棘涩。闲居无事,夜辄梦之,醒后伫思,欲得一胜地仿佛为之。郊外有一小山,石骨棱砺,上多筠篁[1229],偃伏园内。余欲造厂,堂东西向,前后轩之,后磥一石坪,植黄山松数棵,奇石峡之。堂前树娑罗[1230]二,资其清樾。左附虚室,坐对山麓,磴磴齿齿[1231],划裂如试剑,匾曰“一丘”。右踞厂阁三间,前临大沼,秋水明瑟,深柳读书,匾曰“一壑”。

  缘山以北,精舍小房,绌屈蜿蜒,有古木,有层崖,有小涧,有幽篁,节节有致。山尽有佳穴,造生圹,俟陶庵蜕焉,碑曰“呜呼有明陶庵张长公之圹”[1232]。圹左有空地亩许,架一草庵,供佛,供陶庵像,迎僧住之奉香火。大沼阔十亩许,沼外小河三四折,可纳舟入沼。河两崖皆高阜,可植果木,以橘、以梅、以梨、以枣,枸菊围之。山顶可亭。山之西鄙[1233],有腴田二十亩,可秫可秔[1234]。门临大河,小楼翼之,可看炉峰、敬亭诸山。楼下门之,匾曰“琅嬛福地”。缘河北走,有石桥,极古朴,上有灌木,可坐、可风、可月[1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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