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爬上屋顶的时候

　　（一）日头

　　我爬上屋顶的时候，日头正慢慢泻进西方的天空里，它瘫软的身子依靠在灰蒙蒙的云雾里，像半枚烧的火红的蛋黄，正温吞的发着金色和红色的霞光，云雾的轮廓被空气中的霞光镶嵌上了鎏金的装饰，几束流光从西边横弋过来，则好似撕裂了天空，兀自留下粉色的轨迹。

　　那光明的象征，它此刻就悬浮在与我胸口平齐的位置，它在我黑色的眼睛里闪烁，我能看到一名戴着草帽的老者，正低垂着身子、佝偻着腰，踏着霞光和云雾，一下子坠进了另一个半球。

　　还好我头顶的这片幽蓝的天空愿意为我停留片刻，不至于让夜晚就这样降临，月光，月光是不能指望的啦，十日的上弦月现在稀薄的就像秋天腐败的树叶，一阵风就能把它刮跑了，到时候怎么和太阳交代呢？何况幽蓝是一种深沉的颜色，也是适合城市的颜色啊，它把错落排列的房屋楼宇上的铅黄与灰褐凸现地不那么单调，像一块巨型幕布或者窗帘，这样看冰冷的水泥也好似也有了一点儿温度了；待到人的睡梦来临，它们的五脏六腑就在夜晚缓缓蠕动起来，悄悄排尽都市人肉体上的疲乏，第二天在床榻、沙发、地板上“哎唷”一声并伸着懒腰的人也会重新焕发活力了。

　　城市每天就在日出、日落中排解人的忧愁，千家万户那被洗掉的情绪掺进排掉的污水里，浊流顺着一根根管道涌进一个个污水处理厂，巨大的搅拌机轰隆作响，好像世界又转了过来，只不过天上悬着的那轮苦涩的月亮，也开始发出清冷的光芒。

　　（二）电影

　　让我们暂且忘掉那转机和搅轮的轰鸣，回到我现在置身的屋顶吧，在这我能继续说下去，或者说写下去。这是栋一层四室的建筑的屋顶，整体又是东西朝向，夏日的阳光会在早晨九点光顾我的房间外围，尽管那时侯房间的窗帘仍是被紧紧地拉上的，窗外是晴朗明媚还是阴云密布我都无从得知，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凭借流进室内微微的天光掀起窗帘的一角，让阳光慢慢露出它的小犄角，然后用手去丈量光的长度，在暗淡的房间里，阳光像是一块碎裂的玻璃扎在我的掌心，它既是有形体而又无质量的，仿佛在暗室里清洗胶片的摄影师，长长的胶卷在红色的清洗液浸泡下，渐渐显现出黑白的清晰画面。

　　蓝色的窗帘布头上用银色丝线刺成的杉树随着我的拨弄，导致波浪般的褶皱在它身上涌现，此刻我回想了往事。

　　我叫罗曼，这是我记忆的呈现方式，记忆它常常因为一个细小的物件或者一个不留神的动作就被引导出来，然后就如同像干涸的池底里又冒出了泉水，甘霖或者毒药，不论我是否接受，他们都这样卷了过来。

　　（三）油彩

　　也是五月的一天，父亲有天同我讲想上镇子里的月台看看，那时我在正在县里的中学住校，听到父亲的请求后内心很狐疑，这种天为什么要去那里？后来我也疑惑这件事本身的真实性，是否是我记忆出现了偏差。

　　我记得五月的那一天十分漫长，县城的街头巷尾随处可见在四处游荡的中职学生，夕阳将人影俞拉俞长，当时的铁路桥下，时常聚集着一群担着画板、蹲在石廊上的美术生，他们交谈里涉及的永远是女人、金钱与艺术，像待到晚春最后的时分才恹恹开放的花朵，像给惨淡的桥墩柱抹上了一笔笔妖艳油彩，而他们本身上那股浓烈的青春气息混合着桥上飞驰而过的火车发出的“轰隆隆、轰隆隆”的声响，在我看来显得格外的热闹，那时的我常常想加入他们，仿佛那才是我一生的归宿，那种想从枯燥乏味的校园生活脱离出来欲望，常常使我变得扭曲起来，脑海里幻想出自己在某一天跻身成为城乡结合部奏鸣曲中的一枚躁动不安、吵吵闹闹的音符时，我就兴奋不已，这是我在当时14岁年纪里所能想到的最新潮的事了。

　　（四）母亲

　　那天关于父亲的记忆，则是开始于要接近傍晚的时候，我还记得当时屋外榆树上留有夏蝉的漆黑躯壳，上面附有淡绿色或浅白色的斑点，它们正是凭借这副摸样在我们头上高声啁鸣的，持续整个夏季的哀嚎。

　　两个人坐在树下吃饭，父与子之间保持默契般的沉默，心里的话都被白米饭堵塞住了，憋得嗓子痒痒的，母亲坐在桌子后面，整个身子似乎都藏在树的浓荫里，当时她那影影绰绰的姿态令我至今仍无法分清，当时在场的应该是树还是母亲，但我仍然记得她暧暧含光的啜泣，呻吟声夹杂在树叶的哗哗声中，像沙漏里细沙流过。

　　（五）黄鱼

　　我放下手里的白瓷碗，挪动屁股、探出身子去瞧屋里，正厅的里边是里厅，再进去才是厨房，正厅还留存有薄暮的残光，地上灰尘堆积像河床上淤积的污泥，里厅内没有光源，只是黑魆魆一片，厨房是只能看到一部分的，这源于我家的结构，我家的房子一共有上下三层，都是红砖敷上粗糙的泥浆建造而成的，所以风格就十分粗狂，第一层的地势较低，邻居的房子基本是和我家的第二层持平，所以一层就像个地下室，一到夏天屋子就开始会潮，地面上爬满水珠，空气里充满父亲做活留下的金属碎屑的味道，厨房的墙上开了几扇悬窗，白天会有自然光从邻居家的庭院里流下来，把空气里的灰尘都照得清楚，灶台上的一只铝皮水壶正温吞地冒着热气，墙壁也都没做过什么粉刷，灶台上常年升起的浓烟把墙壁熏的发黑，松露一般的油脂紧紧吸附在上面，使厨房看起来就格外混沌了，一扇涂抹过绿色油漆的门廊，把一切都绘制了下来，像一副简陋的竹片挂画。

　　父亲在这时候起身，简洁的收拾了碗筷后目光便转向了我。我还记得的那天的桌上有小黄鱼这道佳肴，因为父亲最喜爱的食物就是鱼了，他吃鱼的方式及其像猫，一条拇指大小的小黄鱼被他熟练地送进嘴中，不消片刻，吐出来的就只有下鱼头和鱼尾了，再抿一口芳香的米酒，父亲微微眯起来的眼睛，在我看来就是一只活脱脱的狸花猫，他那像猫一样的舌头和胡须，能瞬间将鱼骨间的肉搜刮干净，再用坚固的牙齿把鱼骨连同内脏在内一同咀嚼成一团黄白色的肉渣，在我印象里他经常会将舌头上盛放的肉渣向我展示出来，并用半副告诫的口吻传授我吃鱼的秘诀以及食物的可贵。这时幼时嘴馋的我就会一边用勺子摆弄碗里枯黄的小黄鱼，一边用一种羡慕、垂涎的目光盯着父亲口中的美味；可惜我后来得了厌食症，能吃下的比正常分量还要少，这也是造成我不幸童年的一个原因。

　　（六）月台

　　父亲上半身穿着一件米白色的长袖衬衣，两只袖子都被高高撸起，露出两只强壮有力的臂膀，黄黑色的肌肤上隐隐浮现的青色虬筋，像叶片表皮上错落的叶脉，两条长长的裤腿下是同样青灰色的脚掌，踏在红黑色的人字拖鞋上，藏灰色的裤子是呢子材质的，像两弯水潭，父亲的表袋里露出“荷花”牌香烟的灰白色烟盒，还有一副玳瑁色的老花镜，这是母亲为他挑选的生日礼物，父亲沉默不语，胸口缓缓起伏，香烟和眼镜都膨胀起来，在他下颔扬起的时候，我注视他的凸起来的喉结，松垮的皮肤包裹在上面，他振作了一下说：“走吧”。

　　我顺从的应和并站了起来，而父亲已经背对着我，走在傍晚的夕晖里了，金色的太阳余晖里他像一个疲惫的巨人，而我则走在他身后，在他的背影下独自局促。县城里的月台处在一处荒废的火车站旧址，在我还是孩童时就喜欢这里，脑海里火车站旧时熙熙攘攘的画面，至今仍是我最宝贵的童年财富之一，当时它还未被新的高铁站代替，光是在车站附近的移动商铺和流动的小商小贩就数不胜数，火车的汽笛声向小县的人民宣誓它作为城市交通枢纽的重要地位，每天都有十几对客车在这里停留，橙色、绿色的车皮就摆在月台的两侧，车站的景观石雕上开满温暖的月季，池子里的荷花白中透红，像款款走来的女子，在这样一个老土的县城里车站有自己的洋气；候车室里的座椅是一排排漆成红枣色的木制长椅，斑驳的漆迹化作成群的蚂蚁，每天都能在里头啃食到各种食物的残渣，萦绕在里面的臭气又带着丝香甜，而后来不一样了。

　　新车站的确立，预示着就车站的衰败，于是这里就一天天的冷清下来，夏日炎炎，待到日头随着地平线一起下落，隐匿在瓦菲墙隙的人神鬼怪们也纷纷走了出来，月台就成了一个绝佳的散步场所，人们把白天被太阳晒的恹恹的情绪，寄希望于月亮为他们解决；废弃的月台上，一晚大既有几百双脚踏在上面，拖鞋踏板敲击松动的石板，发出“噶哒噶哒”的声响，我和父亲也是那时候加入其中的。

　　（七）月光

　　也是那时间，鲜红的天空中，月亮藏在云层身后堪堪露头，银色的月光洒像玻璃碎片一样在落到月台上，月亮表面的条理尚未清晰，只是天空仍倔强保持着它如海洋般的深蓝，于父亲并肩而行，他问询我的学业情况，而我更关心他的的身体状况，他好似对我的关切毫无察觉只是自顾地讲述，他的眼神暗淡无光，他谈到自己年轻时的外派出差，那时候他去过很多很多地方，认识过许多许多人，有些人看似忠厚老实，做的事却卑劣下作，他聊了很多，好像要讲完一生的事情，我听着，却觉得月光下的他在变得透明，洁白的骨架都依稀可辨起来，打算要与今天仅剩的那点天光融为一体，然后带着彩霞离去，“父亲要离开我了”我心里十分害怕，然后紧紧攥住了他的手，一直没有松开。直到我们走了很久，身畔越过一座座粮仓，葱郁的竹林出现在轨道的两侧，我的手心被他的汗水浸透，在一股浓浓的热气蒸灼中不得不将手撒开，他的手已维持着一个固有的形状，紧紧地扶住我更像一根拐杖。

　　（八）结局

　　几个月之后他就去世了，扩散的癌细胞让他不能再抽他爱的芙蓉了，他曾躺过的枣红雕花大床随着我的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变成滚滚浓烟伴随父亲的魂灵永远离去了，我想起他问我的那天的光景，他倚靠在楼梯间，虚弱的问我今天有没有其他事情，那天他罕见的没有修缮胡须。

　　他眼里怀着慈爱，说:“到暑假了吧，今后每两天陪我走走吧，就去月台上走走。”

　　父亲当时的语调十分温和，一丝神性从他紫红色的嘴唇——仿佛是沾染庙宇供奉神祈的葡萄酒，那种温和平缓的语调就像宣读刻在石板上对我命运的预言，在张口时就已经知道了我注定的回答。

　　我是这样说的：

　　“好吧。”

　　我愉快的回复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