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听到原汁原味的酉水船工号子，我们在保靖酉水两岸一直坚持不懈地寻找。

比耳镇兴隆村村民本来是隆头码头的原住民，在修建碗米坡水电站后迁上岸来的。村民张官坤是酉水船工号子的省级传承人，但是待我们找到村里时，却听闻他老人家前几天才过世，让人非常痛惜。

后来又打听到保靖县城有位92岁高龄从船运社退休的经理，老人家叫张国铭，搜集了很多酉水船工号子的歌词，于是前去拜访。老人家很兴奋，从3楼走下来迎接。他从抽屉中找出自己手填的酉水号子歌词，随时还可以喊出几段。他的夫人88岁，有些哮喘，却是一位能操作大船下常德去汉口的女性正驾驶，还保留了自己的驾驶证，非常了不起。

从老人依然洪亮的嗓音中，我似乎又感受到酉水的波涛，到那充满野性的河滩中走了一回。

每个滩段都有自己的“乡音”

张官坤在兴隆村留下一个酉水船工号子表演队，50多岁的张昌富是其中一员。他的十个手指又粗又短，身材看起来孔武有力，脸上有几条在河里刮的横纹。张昌富说他十八岁就在船上跑，祖上几代人都是船工，他在水上的生活有30个年头。他对船非常有感情，大冬天光身在水里捞翻船，3个小时都不嫌冷，是酉水锤炼了他的体魄。谈起酉水船工号子，张昌富说他是1989年上船的，已经改为机械船，但是上滩的时候还要拉纤，跟老辈人唱过纤号子，别人领唱，他帮腔，但是完整的号子没有歌词的话他唱不出来。

几经辗转，我们从保靖追到吉首，在吉首武陵山民族文艺传习中心见到了保靖县酉水船工号子州级传承人张明松，才真真切切听了一段原生态的酉水船工号子。

张明松的嗓音洪亮，有唱土家族民歌的底子，在武陵山民族文艺传习中心有“土家民歌王子”的称号。他从酉水号子的一段正号子唱起，介绍的是沅陵到保靖这一段的险滩、风景。出生在保靖的他，对酉水船工号子有天然的理解力，他说酉水船工号子在保靖到里耶那一段，每个滩段，都有自己的“乡音”，他大概还可以模仿出来，但这极细微的区别在我一个外乡人听来已经分辨不出来。

酉水船工号子是在劳动中产生的，保靖酉水两岸很多人都会唱。张明松说他学号子是受到外公的影响。那个时候从保靖回隆头，外公一上船就喊号子，大家群情激奋，特别是拉纤时，无论炎寒，都要裸体走在石滩上喊号子，加油鼓劲，一同出力。

张明松介绍说，酉水船工号子分橹号子、桨号子、篙号子、纤号子等等，一人起唱，众人帮腔。领唱者所唱歌词带有号令性质，起着指挥与协调劳动节奏的作用，其他船工多以一些衬词和吼喊伴唱。橹号子、桨号子唱起来婉转悠扬、优哉游哉的，因为它是在深水潭中划船唱的，人会轻松些。纤号子就声音沉闷，好像是从胸腔里迸裂出来的，因为拉纤的人要用力。

张明松形象地说：“头点地，背拱天，这样才能让船在逆流中向前行驶啊，所以纤号子也叫甩手号子，要用力嘛。”它的歌词都很短，如“哎!嘿!嗬!呦!”词少，但是声律的变化大，用力小就低沉，用力大就大叫。号子喊起来像鬼叫，非常野。

还有一种船工号子是歇息时在家唱的劝世歌，里面充满土家人的传说。在湘西，跑船的人都是经过大风大浪见过世面的人，他们在水上的生活，积淀了最丰富的人生经验，每个老船工都是一本故事集，喜欢唱的就用号子唱出来。

在吉首武陵山民族文艺传习中心舞蹈室内唱了几段，张明松建议我们还是晚上跟他去凤凰看演出，会有完整的酉水船工号子表演，到时候可能感受更深。到了晚上7点40分，我们在凤凰古城的边城文化步行街拿了票。民俗表演开场后十分钟，张明松带着一群人登上舞台，用舞蹈动作生动再现了船工过滩、拉纤遇到的险境，表演得虽然传神，可我总觉得离开了发源地酉水，缺少了一点摄人心魄的魅力。

只要一唱起酉水号子，老人们便变得生龙活虎，甚至激动得泪流满面。 保靖融媒供图

像一本写给船工的生存指南

号子从久远的时间里来，酉水可以行舟时大约就有号子。跑船的人，以河为家，在急滩险浪中无数次化险为夷，船工号子就是他们的生命之歌。船上生活虽然十分艰辛，留下的却是辉煌而美好的回忆。只要一唱起酉水号子，一些老人便变得生龙活虎、精神抖擞，甚至激动得泪流满面。在没有机船之前，他们开的是木船，每条船上多则十几人，少则几个人，全凭划桨、摇橹、风帆驱动船。一些人十几岁就上船干活，直到六七十岁才洗手上岸。他们的一些兄弟、同伴在酉水、沅江的波涛中丢了性命。其中的艰难困苦，荣辱辛酸，在酉水船工号子唱响时，怎么能不让人热泪盈眶?

在酉水拉纤是十分艰辛的苦活。纤夫们穿的是一种无裆短裤，类似于女人的裙子。因为纤夫们都在水中干活，裤子一时干，一时湿，穿着湿裤子拉纤，时间长了就会烧裆，拉纤时受两腿重力的挤压，卵子都会扯脱皮，人就会受伤。有时在紧要关头，一些纤夫甚至脱掉裤子，光着身子。在湘西，有句俗话，叫作“大河卵，无人管”，说的就是这个。

船工的生活非常凶险。号子中记述过一个叫铁城墙的险滩，位于沅陵上行保靖河段。在这里，犹如城墙的绝壁上开凿出了一条纤路，装有铁链，拉纤的人必须用脚踩着岩窝，手拉铁链方能越过。所以号子里说“酉水河、滩连滩，十船过路九船翻”。著名的险滩有凤滩、绕鸡笼、三门滩、老虎滩等，其中的三门滩，就是1922年沈从文搭船从常德去保靖在此触礁翻船，差点淹死的地方。

酉水船工号子不仅标记险滩的位置，有些还交代过滩的技巧，就像一本写给船工的生存指南。

“横石九矶有一凶，船行舵应莫放松”，是提醒在横石、九矶这两个险滩，人不要放松。“小高缺大高缺，尾子确实甩不得”，是说小高缺、大高缺这两个急滩，下滩时船尾必须抢走水路上方，一旦甩向水路下方就有触岩毁船的危险。“咱竹绺，不好弄，船儿要曳三百洞”，是说到了咱竹绺这个滩，两岸溶洞较多，滩长水急，纤工须双脚双手着力，要拽很久船才能脱困。

一路艰险，却也风景如画。“王村码头高又高，岩厅子铺齐半山腰”“保靖城，三个坪，天开文运在对门”等等，就写了沿途的绝美景色。各地风物也在号子中一览无余，在沅陵可以“船儿湾在北关上，称肉打酒铁炉巷”，到了保靖就去找“酒四两，肉半斤，豆腐两坨不要称”。甚至中途的“加油站”也被记载下来，如“青菜出于黄草尾，萝卜出于河涨洲”“二字岩，丢过河，王村酒摊笑呵呵，有钱哥哥把酒喝，无钱哥哥把手搓”。

酉水船工的生活百态、嬉笑怒骂都在号子中展露无遗。

仿佛听见2000多年前的《离骚》

酉水号子长达三万多字的歌词中，还记载了酉水河上下游土家人的历史传说，如土家人的创世故事、土家人的远古英雄八部大王和努里嘎巴。其中关于保靖楠木溪的一个记载，牵出一段保靖土司与明王朝的传奇往事。

号子中唱道：“楠木溪，金丝楠，扽在皇城撑金銮”，说的是保靖和永顺土司曾给明王朝先后贡献了一千多根金丝楠，从水路运到北京，用于明朝修建紫禁城的故事。

历史记载，明宣德九年(1434年)，明朝廷修建宫殿，诰采大木，保靖宣慰使彭图南将司前楠木溪(今保靖县十字街)的楠木砍伐，献上长二丈八尺、大五尺七寸的楠木288根。明宣宗朱瞻基因此封彭为“怀楠大将军”，授名“楠木楚”。后任的几位土司也效仿此举，每逢紫禁城大修都献上楠木，前后加在一起有1000多根。

明代嘉靖年间，东南闹倭寇，保靖、永顺土司各带数千人自备粮食军械，奔袭数千公里，在苏州、松州一带与倭寇血战数十次，斩敌首4000余颗，史称“东南战功第一”。酉水流域的土家人一直以自己的方式参与中国大历史的进程，而这些历史记忆，就记录在酉水船工号子中，成为子孙们的骄傲。

由于歌谣的古老，酉水船工号子保留了原生态的旋律、音韵，一些词汇甚至追溯到屈原的《楚辞》。船工号子有句歌词：“二面二河老土家，叽哩嘎啦讲土话。碰到两个乖阿姐，只管骚离不离骚”。“离骚”在土家语中读音“沙离”，是自述、讲心里话的意思。酉水流域古代为楚国边境，很可能保留了楚人的古音。如果按照这个发现解释屈原的《离骚》，首题其实是自述，讲讲心里话的意思，是很贴合文章本意的。诸如此类的证据还有很多。所以可以说因为酉水船工号子的存在，让我们仿佛听见了2000多年前的《离骚》。

酉水船工号子的绚丽多彩，超过了它作为民歌载体的本身。它的价值是多元的，它是一首充满感情和回忆的歌，让很多老船工闻之落泪，手之舞之的生命进行曲。它高亢、悲壮、拈嬉笑怒骂于一身，它是中华文化在民间的宝矿，值得再研究、挖掘、传承。

值得一游

兴隆村

兴隆村位于酉水南岸的台地上，住着碗米坡电站修成后从河边隆头迁上来的移民。隆头以前是个大码头，龙山县洗车河在此汇入酉水，整个县的土特产贸易都从这里进出。这里的村民大都走过船，是酉水航运的见证者，很多人都会唱酉水船工号子。

这个村距离小镇比尔7公里，虽然是个移民村，但是村里布置了很多酉水船工号子的元素，墙上画着拉纤的彩绘。在这里随便找个50岁年纪以上的人，就可扯一会飚滩、放排、拉纤的往事。村里有酉水船歌号子的表演队，遇到重大节日，他们会组织群演。参演的村民本身就是船工，对远逝的历史，他们是亲历者，也是见证人。小村产橙子，是比耳镇有名的“酉橙”，每年冬季11月底采摘。

参考资料：《酉水船歌》贾绍兴张国铭手写整理的《酉水船工号子》《保靖县志》(1990版)《追寻酉水号子》范诚

责编：曾璇

一审：胡泽汇

二审：朱晓华

三审：文凤雏

来源：潇湘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