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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解

本文是司馬遷寫給其友人任安的一封回信。任安,字少卿,滎陽人,曾任益州刺史、北軍使者護軍。《史記》卷一百四《田叔傳》後補附有《任安傳》。

司馬遷38歲時,繼父職爲太史令,47歲時以李陵事下獄受宮刑。出獄後爲中書謁者令。中書令職,掌領導尚書出入奏事,是宮廷中機要職務。〈報任少卿書〉是在他任中書令時所寫。司馬遷因李陵之禍處以宮刑,出獄後任中書令,表面上是皇帝近臣,實則近於宦官,爲士大夫所輕賤。任安此時因事下獄,狀況危險,任安臨刑前寫信給司馬遷,希望他能利用中書令的地位「推賢進士」,要求時任中書令的司馬遷給予幫助。。司馬遷回了這封信,此信寫於漢武帝太始四年十一月(公元前93年,司馬遷年53歲)。

司馬遷由於自己的遭遇和處境,感到很爲難,所以一直未能覆信。此時任安因罪下獄,被判死刑,司馬遷才給他寫這封回信,載於《漢書.司馬遷傳》。司馬遷在此信中以激憤的心情,向朋友、也是向世人訴說自己因李陵之禍所受的奇恥大辱,傾吐內心鬱積已久的痛苦與憤懣,大膽揭露朝廷大臣的自私,甚至還不加掩飾地流露對漢武帝是非不辨、刻薄寡恩的不滿。信中還委婉述說他受刑後「隱忍苟活」的一片苦衷,爲了完成《史記》的著述,司馬遷忍受屈辱和恥笑,但他堅定相信,死要死得有價值,要「重於泰山」。所以不完成《史記》的寫作,絕不能輕易死去,即使一時被人誤解也在所不惜,也就是這樣的信念支持他在痛苦中頑強地活了下來,忍辱負重,終於實現他的夙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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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任少卿書(報任安書)

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少卿足下

曩者賜書,教以慎於接物,推賢進士為務;意氣勤勤懇懇,若僕不相師,而用流俗人之言。僕非敢如此也。雖罷,亦嘗側聞長者之遺風矣。顧自以為身殘處穢,動而見尤,欲益反損;是以獨抑鬱而無誰語。諺曰:「誰為為之?孰令聽之?」,蓋鍾子期死,伯牙終身不復鼓琴。何則?士為知己者用,女為說己者容。僕大質已虧缺,雖才懷隨、和,行若由、夷,終不可以為榮,適足以發笑而自點耳。書辭宜答,會東從上來,又迫賤事,相見日淺,卒卒無須臾之間得竭指意今少卿抱不測之罪,涉旬月,迫,僕又薄從上雍,恐卒然不可諱,是僕終已不得舒憤懣以曉左右,則長逝者魂魄私恨無窮。請略陳固陋,闕然不報,幸勿過

僕聞之,修身者,智之符也;愛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義之表也;恥辱者,勇之決也;立名者,行之極也。士有此五者,然後可以托於世,而列於君子之林矣。故禍莫憯於欲利,悲莫痛於傷心,行莫醜於辱先,而詬莫大於宮刑。刑餘之人,無所比數,非一世也,所從來遠矣。昔衛靈公與雍渠同載,孔子適陳;商鞅因景監見,趙良寒心;同子參乘,袁絲變色,自古而恥之。夫以中材之人,事有關於宦豎,莫不傷氣,而況慷慨之士乎!如今朝雖乏人,奈何令刀鋸之餘,薦天下豪雋哉?僕賴先人緒業,得待罪輦轂下二十餘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納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譽,自結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遺補闕,招賢進能,顯岩穴之士;外之,又不能備行伍,攻城野戰,有斬將搴旗之功;下之,又不能積日累勞,取尊官厚祿,以為宗族交遊光寵。四者無一遂,苟合取容,無所短長之效,可見如此矣。鄉者,僕亦常廁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議,不以此時引維綱,盡思慮,今已虧形,為掃除之隸,在闒茸之中,乃欲仰首伸眉,論列是非,不亦輕朝廷,羞當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僕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僕少負不羈之材,長無鄉曲之譽,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奏薄伎,出入周衛之中。僕以為戴盆何以望天,故絕賓客之知,亡室家之業,日夜竭其不肖之材力,務一心營職,以求親媚於主上,而事乃有大謬不然者!

夫僕與李陵,俱居門下,素非能相善也,趣舍異路,未嘗銜杯 酒,接殷勤之餘歡然僕觀其為人,自守奇士,事親孝,與士信,臨財廉,取予義,分別有讓,恭儉下人,常思奮不顧身,以徇國家之急。其素所蓄積也,僕以為有國士之風。夫人臣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赴公家之難,斯以奇矣。今舉事一不當,而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孽其短,僕誠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滿五千,深踐戎馬之地,足歷王庭,垂餌虎口,橫挑強胡,仰億萬之師,與單于連戰十有餘日,所殺過當,虜救死扶傷不給。旃裘之君長咸震怖,乃悉徵其左右賢王,舉引弓之人,一國共攻而圍之。轉鬥千里,矢盡道窮,救兵不至,士卒死傷如積。然李陵一呼勞,軍士無不起,躬自流涕,沫血飲泣,更張空弮,冒白刃,北向爭死敵者。陵未沒時,使有來報,漢公卿王侯皆奉觴上壽。後數日,陵敗書聞,主上為之食不甘味,聽朝不怡,大臣憂懼,不知所出。僕竊不自料其卑賤,見主上慘愴怛悼,誠欲效其款款之愚,以為李陵素與士大夫絕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雖古之名將不能過也。身雖陷敗,彼觀其意,且欲得其當而報於漢;事已無可奈何,其所摧敗,功亦足以暴於天下矣。僕懷欲陳之,而未有路,適會召問,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欲以廣主上之意,塞睚之辭,未能盡明。明主不曉,以為僕沮貳師而為李陵遊說,遂下於理,拳拳之忠,終不能自列。因為誣上,卒從吏議。家貧,貨賂不足以自贖,交遊莫救視,左右親近不為一言。身非木石,獨與法吏為伍,深幽囹圄之中,誰可告訴者?此真少卿所親見,僕行事豈不然乎?李陵既生降,隤其家聲,而僕又佴之蠶室,重為天下觀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為俗人言也。

僕之先人非有剖符丹書之功,文史、星歷,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所畜,流俗之所輕也。假令僕伏法受誅,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蟻何以異?而世又不與能死節者比,特以為智窮罪極,不為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樹立使然也。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用之所趨異也。太上不辱先, 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辭令,其次詘體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關木索,被棰楚受辱,其次剔毛髮,嬰金鐵受辱,其次毀肌膚,斷支體受辱,最下腐刑極矣。傳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節不可不勉勵也。猛虎在深山,百獸震恐,及其在檻阱之中,搖尾而求食,積威約之漸也故士有畫地為牢勢不可入,削木為吏議不可對,定計於鮮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棰, 幽於圜牆之中,當此之時,見獄吏則頭槍地,視徒隸則正惕息,何者?積威約之勢也。及以至此,言不辱者,所謂強顏耳,曷足貴乎?且西伯,伯也,拘於羑里;李斯,相也,具於五刑;淮陰,王也,受械於陳;彭越、張敖,南面稱孤,繫獄抵罪;絳侯誅諸呂,權傾五伯,囚於請室;魏其,大將也,衣赭衣,關三木,季布為朱家鉗奴,灌夫受辱於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將相,聲聞鄰國,及罪至罔加,不能引決自裁,在塵埃之中,古今一體,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勢也;強弱,形也。審矣,何足怪乎?夫人不能蚤自裁繩墨之外,已稍陵遲,至於鞭棰之間,乃欲引節,斯不亦遠乎?古人所以重施刑於大夫者,殆為此也。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念父母,顧妻子,至激於義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僕不幸,蚤失父母,無兄弟之親,獨身孤立,少卿視僕於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節,怯夫慕義,何處不勉焉。僕雖怯懦欲苟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沈溺縲紲之辱哉?且夫臧獲婢妾,由能引決,況僕之不得已乎?所以隱忍苟活,幽於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 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世也。

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 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阨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乃如左丘明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僕竊不遜,近自托於無能之辭,網羅天下放失舊聞,略考其行事,綜其終始,稽其成敗興壞之紀,上計軒轅,下至於茲,為十《表》,《本紀》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草創未就,會遭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僕誠已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僕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然此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

且負下未易居,下流多謗議。僕以口語遇遭此禍,重為鄉裡所戮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復上父母之丘墓乎?雖累百世,垢彌甚耳。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背沾衣也!身直為閨閤之臣,寧得自引於深藏岩穴邪!故且從俗浮沈,與時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以推賢進士,無乃與僕私心刺謬乎!今雖欲自雕琢曼辭以自解,無益,於俗不信,適足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後是非乃定。書不能盡意,故略陳固陋,謹再拜。

【文章出處】
《古文觀止》
報任少卿書
原作者:司馬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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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司馬遷


註釋翻譯

(一)向友人敘述接獲書信及延遲回覆原因,對友人來信勉勵,表達心中感觸

太史公牛馬走(自稱之謙詞,牛馬走指像牛馬一般供人使喚的僕役),司馬遷再拜言:少卿(任安,字少卿,因戾太子事件遭下獄,後被論腰斬)足下(對友人的尊稱)
譯文:
做牛做馬僕人的司馬遷,向少卿足下再拜致意,並敬謹陳言:少卿足下:


曩者(從前)(有辱、承蒙)賜書,教以慎於接物(待人處事),推賢進士為務(事);意氣勤勤懇懇,若(像)(責怪)僕不相師(不接受教誨),而用流俗人之言。僕(我)非敢如此也。
譯文:
從前承蒙您給我寫信,教導我用謹慎的態度在待人接物上,以推舉賢能、引薦人才爲己任,情意十分懇切誠摯,好像抱怨我沒有遵從您的教誨,而是追隨了世俗之人的意見。我是不敢這樣做的。


雖罷(疲)(才能低下),亦嘗側聞(私下聽說,自謙之詞)長者之遺風矣。
譯文:
我雖然平庸無能,但也曾聽到過德高才俊的前輩遺留下來的風範。


顧自以為身殘(被處以腐刑)處穢(擔任中書令,該職由宦官充任),動而見尤(指責),欲益反損(雖想幫忙,反而帶來損害,指主觀願望與行事效果相悖);是以獨抑鬱而無誰語。
譯文:
只是我自認爲身體已遭受摧殘,又處於污濁的環境之中,每有行動便受到指責,想對事情有所增益,結果反而自己遭到損害,因此我獨自憂悶而不能向人訴說。


諺曰:「誰為為之(我為誰而做)?孰令聽之(我叫誰來聽)?」,蓋鍾子期死,伯牙終身不復鼓琴。何則?士為知己者用,女為說(悅)己者容。
譯文:
俗話說:「爲誰去做?教誰來聽?(二句喻無知音)」鍾子期死了,伯牙便一輩子不再彈琴。這是爲什麼呢?賢士樂於被瞭解自己的人所用,女子爲喜愛自己的人而打扮。


(像)僕大質(身體)已虧缺,雖才懷隨、和(隨侯珠、和氏壁),行若由、夷(許由、伯夷),終不可以為榮,適足以發笑而自點(自取恥辱)耳。
譯文:
像我這樣的人,身軀已經虧殘,即使才能像隨侯珠、和氏璧那樣稀有,品行像許由、伯夷那樣高尚,終究不能把這些當做光榮,只不過足以被人恥笑而自取污辱。


書辭宜答,會(恰逢)東從上(聖上)來,又迫(忙於)賤事(日常瑣事),相見日淺(少),卒卒(匆忙)無須臾之間得竭指意(心意)
譯文:
來信本應及時答覆,剛巧我侍從皇上東巡迴來,後又爲煩瑣之事所逼迫,能見面的日子很少,我又匆匆忙忙沒有片刻閒工夫,來詳盡地表達心意。


今少卿抱不測之罪,涉旬月(再過一月),迫(近)(漢死罪於十二月執行),僕又薄(近)從上(聖上)雍,恐卒然(猝然)不可諱(受死刑),是僕終已不得舒(抒)憤懣以曉左右(你),則長逝者(死者)魂魄私恨(遺恨)無窮。
譯文:
您蒙受意想不到的罪禍,再過一月,臨近十二月,我侍從皇上到雍縣去的日期也迫近了,恐怕突然之間您就會有不幸之事發生(編按:漢武帝得知太子早反為冤屈,怨任少卿未能輔佐太子),因而使我終生不能向您抒發胸中的憤懣,那麼與世長辭的靈魂,會永遠留下無窮的遺憾。


請略陳固陋(鄙陋之見,謙詞),闕然不報(久未回信),幸勿過(請原諒)
譯文:
請讓我向您略約陳述淺陋的意見,隔了很長的日子沒有覆信給您,希望您不要責怪。


(二)

僕聞之,修身者,智之符也;愛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義之表也;恥辱者,勇之決也;立名者,行之極也。士有此五者,然後可以托於世,而列於君子之林矣。
譯文:
我聽到過這樣的說法:一個人如何修身,是判斷他智慧的憑證;能夠自修其身,這是有智慧的憑證。能夠憐愛別人,樂於施捨,這是行仁德的開始。取和予是否得當,這是衡量義與不義的標誌。看一個人對恥辱採取什麼態度,就可以決斷他是否勇敢。建立好的名聲,這是德行的最高準則。志士有這五種品德,然後就可以立足於社會,排在君子的行列中了。


故禍莫憯(音ㄘㄢˇ;慘)於欲利,悲莫痛於傷心,行莫醜於辱先,而詬莫大於宮刑。
譯文:
所以,沒有什麼災禍比貪圖私利更慘的了。沒有什麼悲哀比傷創心靈更爲可悲了。沒有什麼行爲比使先人受辱這件事更醜惡了,沒有什麼恥辱比遭受宮刑更嚴重了。


刑餘之人,無所比數,非一世也,所從來遠矣。
譯文:
受過宮刑後獲得餘生的人,社會地位是沒法和人相比的,這並非當今之世如此,這種情況從開始以來已經很久了。


昔衛靈公與雍渠(人名,宦官)同載,孔子適陳;商鞅因景監(秦宦官)見,趙良寒心;同子參(漢宦官)乘,袁絲(袁盎)變色,自古而恥之。
譯文:
從前衛靈公與宦官雍渠同坐一輛車子,孔子感到這對他是一種侮辱,便離開衛國到陳國去,商鞅通過姓景的太監而得以謁見秦孝公,賢士趙良爲此擔憂;太監趙談陪坐在漢文帝的車上,袁絲爲之臉色大變。自古以來,人們把與刑餘之人相併列當做一種恥辱。


夫以中材之人,事有關於宦豎,莫不傷氣,而況慷慨之士乎!
譯文:
就一般才智的人來說,一旦事情關係到宦官,沒有不感到傷心喪氣的,更何況氣節高尚的人呢?


如今朝雖乏人,奈何令刀鋸之餘,薦天下豪雋(豪俊)哉?僕賴先人緒業,得待罪輦轂(音ㄋㄧㄢˇ ㄍㄨˇ;天子的車駕。用以指天子或京師)下二十餘年矣。
譯文:
如今朝廷雖然缺乏人才,但怎麼會讓一個受過刀鋸摧殘之刑的人,來推薦天下的豪傑俊才呢?我憑着先父遺留下來的事業,才能夠在京城任職,到已二十多年了。


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納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譽,自結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遺補闕(彌補疏漏、匡正過失),招賢進能,顯岩穴之士(隱沒的賢者);外之,又不能備行伍(從軍),攻城野戰,有斬將搴旗之功;下之,又不能積日累勞,取尊官厚祿,以為宗族交遊光寵。
譯文:
我常常這樣想:上不能對君王進納忠言,獻出誠實的心意,而有出謀劃策的稱譽,從而得到皇上的信任;其次,又不能給皇上拾取遺漏,補正闕失,招納賢才,推舉能人,使隱居在巖穴中的賢士不至被埋沒;對外,又不能備數于軍隊之中,參加攻城野戰,以建立斬將奪旗的功勞;從最次要的方面來看,又不能積累老資格,在言論方面立功,謀得尊貴的官職,優厚的俸祿,來爲宗族和朋友爭光。


四者無一遂,苟合取容,無所短長之效,可見如此矣。
譯文:
這四個方面沒有哪一方面做出成績,我只能有意地迎合皇上的心意,以保全自己的地位。我沒有些微的建樹,從這四方面就可以看出來了。


鄉者,僕亦常廁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議,不以此時引維綱,盡思慮,今已虧形,為掃除之隸,在闒茸(猥賤)之中,乃欲仰首伸眉,論列是非,不亦輕朝廷,羞當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僕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譯文:
以前,我也曾夾雜在下大夫的行列,跟在外朝官員的後面發表一些微不足道的議論。我沒有利用這個機會申張國家的法度,竭盡自己的思慮,到現在已經身體殘廢成爲打掃污穢的奴隸,處在地位卑賤的人的行列當中,還想昂首揚眉,評論是非,不也是輕視朝廷、使當世的君子們感到羞恥嗎?唉!唉!像我這樣的人,尚且說什麼呢?尚且說什麼呢?


(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僕少負不羈之材(不受拘束,比喻人才識高遠、俊秀脫俗的才華),長無鄉曲之譽,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奏薄伎,出入周衛(周密的防衛,後亦引申為禁宮)之中。
譯文:
而且,事情的前因後果一般人是不容易弄明白的。我在少年的時候就沒有卓越不羈的才華,成年以後也沒有得到鄉里的稱譽,幸虧皇上因爲我父親是太史令,使我能夠獲得奉獻微薄才能的機會,出入宮禁之中。


僕以為戴盆何以望天(頭上戴著盆子,想看天而看不成。比喻行動與目的相違背,則願望絕不能達到),故絕賓客之知,亡室家之業,日夜竭其不肖之材力,務一心營職,以求親媚於主上,而事乃有大謬(誤)不然者!
譯文:
我認爲頭上頂着盆子就不能望天,所以斷絕了賓客的往來,忘掉了家室的事務,日夜都在考慮全部獻出自己的微不足道的才幹和能力,專心供職,以求得皇上的信任和寵幸。但是,事情與願望違背太大,不是原先所料想的那樣。


(四)

夫僕與李陵,俱居門下,素非能相善也,趣舍異路(志趣不同),未嘗銜杯 酒,接殷勤之餘歡(與李陵並無深交)
譯文:
我和李陵都在朝中爲官,向來並沒有多少交往,追求和反對的目標也不相同,從不曾在一起舉杯飲酒,互相表示友好的感情。


然僕觀其為人,自守奇士(能堅守節操的奇特之士),事親孝,與士信,臨財廉,取予義,分別有讓(別尊卑長幼,有禮讓,懂人際分寸),恭儉下人,常思奮不顧身,以徇(殉)國家之急。其素所蓄積也,僕以為有國士之風。
譯文:
但是我觀察李陵的爲人,確是個守節操的不平常之人:奉事父母講孝道,同朋友交往守信用,遇到錢財很廉潔,或取或予都合乎禮義,能分別長幼尊卑,謙讓有禮,恭敬謙卑自甘人下,總是考慮着奮不顧身來赴國家的急難。他歷來積鑄的品德,我認爲有國士的風度。


夫人臣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赴公家之難,斯以奇矣。
譯文:
做人臣的,從出於萬死而不顧一生的考慮,奔赴國家的危難,這已經是很少見的了。


今舉事一不當(指李陵兵敗投降匈奴),而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孽嫁禍於人,構成其罪)其短,僕誠私心痛之!
譯文:
現在他行事一有不當,而那些只顧保全自己性命和妻室兒女利益的臣子們,便跟着挑撥是非,誇大過錯,陷人於禍,我確實從內心感到沉痛。


且李陵提步卒不滿五千,深踐戎馬之地,足歷王庭,垂餌虎口,橫挑強胡,仰億萬之師,與單于連戰十有餘日,所殺過當,虜救死扶傷不給。
譯文:
況且李陵帶領的兵卒不滿五千,深入敵人軍事要地,到達單于的王庭,好像在老虎口上垂掛誘餌,向強大的胡兵四面挑戰,面對着億萬敵兵,同單于連續作戰十多天,殺傷的敵人超過了自己軍隊的人數,使得敵人連救死扶傷都顧不上。


旃裘(指匈奴)之君長咸震怖,乃悉徵其左右賢王,舉引弓之人,一國共攻而圍之。
譯文:
匈奴君長都十分震驚恐怖,於是就徵調左、右賢王,出動了所有會開弓放箭的人,舉國上下,共同攻打李陵幷包圍他。


轉鬥千里,矢盡道窮,救兵不至,士卒死傷如積。
譯文:
李陵轉戰千里,箭都射完了,進退之路已經斷絕,救兵不來,士兵死傷成堆。


然李陵一呼勞,軍士無不起,躬自流涕,沫血飲泣,更張空弮(空弓),冒白刃,北向爭死敵者。
譯文:
但是,當李陵振臂一呼,鼓舞士氣的時候,兵士沒有不奮起的,他們流着眼淚,一個個滿臉是血,強忍悲泣,拉開空的弓弦,冒着白光閃閃的刀鋒,向北拼死殺敵。


陵未沒時,使有來報,漢公卿王侯皆奉觴上壽。
譯文:
當李陵的軍隊尚未覆沒的時候,使者曾給朝廷送來捷報,朝廷的公卿王侯都舉杯爲皇上慶賀。


後數日,陵敗書聞,主上為之食不甘味,聽朝不怡,大臣憂懼,不知所出。
譯文:
幾天以後,李陵兵敗的奏書傳來,皇上爲此而飲食不甜,處理朝政也不高興。大臣們都很憂慮,害怕,不知如何是好。


僕竊不自料其卑賤,見主上慘愴怛(音ㄉㄚˊ;悲傷驚恐)悼,誠欲效其款款之愚,以為李陵素與士大夫絕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雖古之名將不能過也。
譯文:
我私下並未考慮自己的卑賤,見皇上悲傷痛心,實在想盡一點我那款款愚忠,我認爲李陵向來與將士們同甘共苦,能夠換得士兵們拼死效命的行動,即使是古代名將恐怕也沒能超過的。


身雖陷敗,彼觀其意,且欲得其當而報於漢;事已無可奈何,其所摧敗,功亦足以暴於天下矣。
譯文:
他雖然身陷重圍,兵敗投降,但看他的意思,是想尋找機會報效漢朝。事情已經到了無可奈何的地步,但他摧垮、打敗敵軍的功勞,也足以向天下人顯示他的本心了。


僕懷欲陳之,而未有路,適會召問,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欲以廣主上之意,塞睚(怨怒)之辭,未能盡明。
譯文:
我內心打算向皇上陳述上面的看法,而沒有得到適當的機會,恰逢皇上召見,詢問我的看法,我就根據這些意見來論述李陵的功勞,想以此來寬慰皇上的胸懷,堵塞那些攻擊、誣陷的言論,我沒有完全說清我的意思。


明主不曉,以為僕沮貳師(李廣利,武帝寵姬李夫人之兄,時率兵三萬人為主力,未遇匈奴,李陵提步兵五千人遭單于八萬大軍而兵沒)而為李陵遊說,遂下於理(大理,治獄之官),拳拳(忠謹)之忠,終不能自列(陳述)。因為誣上,卒從吏議。
譯文:
聖明的君主不深入瞭解,認爲我是攻擊貳師將軍,而爲李陵辯解,於是將我交付獄官處罰。我的虔敬和忠誠的心意,始終沒有機會陳述和辯白,被判了誣上的罪名,皇上終於同意了法吏的判決。


家貧,貨賂不足以自贖(司馬遷犯誣上罪處腰斬,漢律贖死罪五十萬,無錢可以腐刑代),交遊莫救視,左右親近不為一言。
譯文:
我家境貧寒,微薄的錢財不足以拿來贖罪,朋友們誰也不出面營救,皇帝左右的親近大臣又不肯替我說一句話。


身非木石,獨與法吏為伍,深幽囹圄(監獄)之中,誰可告訴者?
譯文:
我血肉之軀本非木頭和石塊,卻與執法的官吏在一起,深深地關閉在牢獄之中,我向誰去訴說內心的痛苦呢?


此真少卿所親見,僕行事豈不然乎?李陵既生降,隤(音ㄊㄨㄟˊ;敗壞)其家聲,而僕又佴(處)之蠶室(施以宮刑之密室),重為天下觀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為俗人言也。
譯文:
這些,正是少卿所親眼看見的,我的所作所爲難道不正是這樣嗎?李陵投降以後,敗壞了他的家族的名聲,而我接着被置於蠶室,更被天下人所恥笑,可悲啊!可悲!這些事情是不容易逐一地向俗人解釋的。


(五)

僕之先人非有剖符丹書之功(功臣獲得的丹書鐵券,可做後世子孫除罪的憑證),文史、星歷(皆太史令所掌的職務),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所畜,流俗之所輕也。
譯文:
我的祖先沒有剖符丹書的功勞,職掌文獻史料、天文曆法工作的官員,地位接近於算卦、贊禮的人,本是皇上所戲弄並當作倡優來畜養的人,是世俗所輕視的。


假令僕伏法受誅,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蟻何以異?而世又不與能死節者比,特以為智窮罪極,不為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樹立使然也。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用之所趨異也。
譯文:
假如我伏法被殺,那好像是九牛的身上失掉一根毛,同螻蟻又有什麼區別?世人又不會拿我之死與能殉節的人相比,只會認爲我是智盡無能、罪大惡極,不能免於死刑,而終於走向死路罷了!爲什麼會這樣呢?這是我向來所從事的職業以及地位,使人們會這樣地看待自己。人本來就有一死,但有的人死得比泰山還重,有的人死的卻比鴻毛還輕,這是因爲他們用死追求的目的不同啊!


太上不辱先(最上是不辱祖先), 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臉色),其次不辱辭令,其次詘體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關木索(套上刑具繩索),被棰楚受辱,其次剔毛髮(髡刑),嬰金鐵(以鐵鍊束頸)受辱,其次毀肌膚,斷支體受辱,最下腐刑極矣。
譯文:
一個人最重要的是不使祖先受辱,其次是不能使身體受辱,其次是不能因自己的臉色不合禮儀而受辱,其次是不能因爲自己的言語不當而受辱,其次是使肢體受扭曲(長跪、被可捆綁)而受辱,其次是穿上囚服受辱,其次是帶上木枷,遭受杖刑而受辱,其次是被剃光頭髮、頸戴枷鎖而受辱,其次是毀壞肌膚、斷肢截體而受辱,最下等的是宮刑了,侮辱到了極點。


傳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節不可不勉勵也。
譯文:
古書說「刑不上大夫」,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對於士大夫的氣節,不可不勸勉鼓勵啊(鼓勵士大夫在犯罪以後勇於自殺,自殺就堅守了士大夫的氣節)。


猛虎在深山,百獸震恐,及其在檻阱之中,搖尾而求食,積威約之漸也(被威勢制約後,逐漸馴服)
譯文:
猛虎生活在深山之中,百獸就都震恐,等到它落入陷阱和柵欄之中時,就只得搖着尾巴乞求食物,這是人不斷地使用威力和約束而逐漸使它馴服的。


故士有畫地為牢勢不可入,削木為吏議不可對,定計於鮮(先)也。
譯文:
所以,士子看見畫地爲牢而決不進入,面對削木而成的假獄吏也決不能接受他的審訊,把思慮計謀定在自我了斷上面。


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棰, 幽於圜(音ㄩㄢˊ)(牢獄)之中,當此之時,見獄吏則頭槍地(頭搶地,觸地),視徒隸(獄卒)則正惕息,何者?積威約之勢也。
譯文:
現在我的手腳捆在一起,被木枷鎖住、繩索捆綁,皮肉暴露在外,受着棍打和鞭笞,關在牢獄之中。在這種時候,看見獄吏就叩頭觸地,看見牢卒就恐懼喘息。這是爲什麼呢?這是經過長時間的威逼約束所造成的形勢。


及以至此,言不辱者,所謂強顏耳,曷足貴乎?
譯文:
事情已經到了這種地步,再談什麼不受污辱,那就是人們常說的厚臉皮了,有什麼值得尊貴的呢?


且西伯,伯也,拘於羑里;李斯,相也,具於五刑;淮陰,王也,受械於陳;彭越、張敖,南面稱孤,繫獄抵罪;絳侯誅諸呂,權傾五伯,囚於請室;魏其,大將也,衣赭衣,關三木(三種刑具,枷、桎、梏),季布為朱家鉗奴,灌夫受辱於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將相,聲聞鄰國,及罪至罔(網)加,不能引決自裁,在塵埃之中,古今一體,安在其不辱也?
譯文:
況且,像西伯姬昌,是諸侯的領袖,曾被拘禁在羑里;李斯,是丞相,也受盡了五刑;淮陰侯韓信,被封爲王,卻在陳地被戴上刑具;彭越、張敖被誣告有稱帝野心,被捕入獄並定下罪名;絳侯周勃,曾誅殺諸呂,一時間權力大於春秋五霸,也被囚禁在請罪室中;魏其侯竇嬰,是一員大將,也穿上了紅色的囚衣,手、腳、頸項都套上了刑具;季布以鐵圈束頸賣身給朱家當了奴隸;灌夫被拘於居室而受屈辱。這些人的身份都到了王侯將相的地位,聲名傳揚到鄰國,等到犯了罪而法網加身的時候,不能夠下決心自殺,處在污穢屈辱的地位。古今都是一樣的,哪裡能不受辱呢?


由此言之,勇怯,勢也;強弱,形也。審矣,何足怪乎?
譯文:
照這樣說來,勇敢或怯懦,乃是形勢所造成;堅強或懦弱,也是形勢所決定。這是很清楚明白的事了,有什麼奇怪的呢?


夫人不能蚤自裁繩墨之外,已稍陵遲,至於鞭棰之間,乃欲引節(重氣節而自裁),斯不亦遠乎?古人所以重施刑於大夫者,殆為此也。
譯文:
況且人不能早一點在被法律制裁之前就自殺,因此漸漸地衰敗,到了捱打受刑的時候,纔想到伸張士大夫的名節,這種願望和現實不是相距太遠了嗎?古人之所以慎重地對大夫用刑,大概就是因爲這個緣故。


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念父母,顧妻子,至激於義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
譯文:
人之常情,沒有誰不貪生怕死的,都掛念父母,顧慮妻室兒女。至於那些激憤於正義公理的人當然不是這樣,這裏有迫不得已的情況。


今僕不幸,蚤失父母,無兄弟之親,獨身孤立,少卿視僕於妻子何如哉?
譯文:
如今我很不幸,早早地失去雙親,又沒有兄弟互相愛護,獨身一人,孤立於世,少卿你看我對妻室兒女又怎樣呢?


且勇者不必死節(為氣節而死),怯夫慕義,何處不勉焉。
譯文:
況且一個勇敢的人不一定要爲名節去死,怯懦的人如果仰慕大義,什麼地方不可以勉勵自己去死節呢?


僕雖怯懦欲苟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沈溺縲紲(音ㄌㄟˊ ㄒ一ㄝˋ;監獄)之辱哉?
譯文:
我雖然怯懦軟弱,想苟活在人世,但也稍微懂得區分棄生就死的界限,哪會自甘沉溺於牢獄生活而忍受屈辱呢?


且夫臧獲(音ㄗㄤ ㄏㄨㄛˋ,奴婢)婢妾,由(猶)能引決(自殺),況僕之不得已乎?
譯文:
再說奴隸婢妾尚且能夠下決心自殺,何況像我到了這樣不得已的地步!


所以隱忍苟活,幽於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 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世也。
譯文:
我之所以忍受着屈辱苟且活下來,陷在污濁的監獄之中卻不肯死的原因,是遺憾我內心的志願有未達到的,如果平平庸庸地死了,文章就不能在後世顯露。


(六)

古者富貴而名摩滅(磨滅),不可勝記, 唯倜儻(音ㄊ一ˋ ㄊㄤˇ;卓異、特別)非常之人稱焉。
譯文:
古時候雖富貴但名字磨滅不傳的人,多得數不清,只有那些卓異而不平常的人才在世上著稱。


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阨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
譯文:
(那就是:)西伯姬昌被拘禁而擴寫《周易》;孔子受困窘而作《春秋》;屈原被放逐,才寫了《離騷》;左丘明失去視力,纔有《國語》;孫臏被截去膝蓋骨,《兵法》才撰寫出來;呂不韋被貶謫蜀地,後世才流傳着《呂氏春秋》;韓非被囚禁在秦國,寫出《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都是一些聖賢們抒發憤慨而寫作的。


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
譯文:
這些人都是(因爲)感情有壓抑鬱結不解的地方,不能實現其理想,所以記述過去的事蹟,讓將來的人瞭解他的志向。


乃如左丘明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
譯文:
就像左丘明沒有了視力,孫臏斷了雙腳,終生不能被人重用,便退隱著書立說來抒發他們的怨憤,想到活下來從事著作來表現自己的思想。


僕竊不遜,近自托於無能之辭,網羅天下放失舊聞,略考其行事,綜其終始,稽其成敗興壞之紀,上計軒轅,下至於茲,為十《表》,《本紀》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
譯文:
我私底下也自不量力,近來用我那不高明的文辭,收集天下散失的歷史傳聞,粗略地考訂其真實性,綜述其事實的本末,推究其成敗盛衰的道理,上自黃帝,下至於當今,寫成十篇表,十二篇本紀,八篇書,三十篇世家,七十篇列傳,一共一百三十篇,也是想探求天道與人事之間的關係,貫通古往今來變化的脈絡,成爲一家的言論。


草創未就,會遭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
譯文:
剛開始草創還沒有成書,恰恰遭遇到這場災禍,我痛惜這部書不能完成,因此受到最殘酷的刑罰也沒有怨怒之色。


僕誠已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邑)大都。
譯文:
我確實想完成這本書,把它(暫時)藏在名山之中,(以後)再傳給跟自己志同道合的人,再讓它廣傳於天下。


則僕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然此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
譯文:
那麼,我便抵償了以前所受的侮辱,即使受再多的侮辱,難道會後悔嗎?然而,這些只能向有見識的人訴說,卻很難向世俗之人講清楚啊!


(七)

且負下(負罪之下)未易居,下流多謗議。
譯文:
再說,戴罪被侮辱的處境是很不容易安生的,地位卑賤的人,往往被人誹謗和議論。


僕以口語遇遭此禍,重為鄉里所戮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復上父母之丘墓乎?雖累百世,垢彌甚耳。
譯文:
我因爲多嘴說了幾句話而遭遇這場大禍,更被鄉里之人、朋友羞辱和嘲笑,污辱了祖宗,又有什麼顏面再到父母的墳墓上去祭掃呢?即使是到百代之後,這污垢和恥辱會更加深重啊!


是以腸一日而九回(迴;愁腸萬分),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
譯文:
因此在肺腑中腸子裏每日多次迴轉,坐在家中,精神恍恍忽忽,好像丟失了什麼;出門則不知道往哪兒走。


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背沾衣也!身直為閨閤之臣(宦官),寧得自引(自行引退)於深藏岩穴邪!故且從俗浮沈,與時俯仰(隨世浮沈俯仰),以通其狂惑。
譯文:
每當想到這件恥辱的事,冷汗沒有不從脊背上冒出來而沾溼衣襟的。我已經成了宦官,怎麼能夠自己引退,深深地在山林巖穴隱居呢?所以只得隨俗浮沉,跟着形勢上下,以表現我狂放和迷惑不明。


今少卿乃教以推賢進士,無乃與僕私心刺謬(相違背)乎!(司馬遷表明無法協助任安脫牢獄之災)今雖欲自雕琢曼辭(美妙的文辭)以自解,無益,於俗不信,適足取辱耳。
譯文:
如今少卿竟教導我要推賢進士,這難道不是與我自己的願望相違背的嗎?現在我雖然想自我雕飾一番,用美好的言辭來爲自己開脫,這也沒有好處,因爲世俗之人是不會相信的,只會使我自討侮辱啊!


要之,死日,然後是非乃定。
譯文:
簡單地說,人要到死後的日子,然後是非才能夠論定。


書不能盡意,故略陳固陋,謹再拜。
譯文:
書信是不能完全表達心意的,因而只是略微陳述我愚執、淺陋的意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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