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詩萍/花甲美魔男之「亂彈聊齋」人鬼狐妖之十九

蔡詩萍/花甲美魔男之「亂彈聊齋」人鬼狐妖之十九
蔡詩萍/花甲美魔男之「亂彈聊齋」人鬼狐妖之十九

<想出滿清十大酷刑的人,算人嗎?蒲松齡寫出〈席方平〉孝子救父,控訴了嚴刑拷打的刑求文化!>

現代司法最大的進步,無疑是確立證據主義,絕不把自白當唯一判罪的依據。甚至,可以在強烈質疑自白可能非法取供的前提下,判決當事人無罪!

這是保障人權非常大的突破。否則,動輒「用刑逼供」,或「大刑侍候」,取得自白,勢必泛濫。

華人熟知的「包青天傳奇」,即便再怎麼青天,他慣用的「狗頭軋」、動不動大刑侍候的威嚇,仍然是非常東方式的落伍觀念。

流弊所及,便是我們常說的「滿清十大酷刑」等殘忍用刑。

香港豔星翁虹拍過一部賣座相當不錯的《滿清十大酷刑》。可惜的是,片子太過重視情色渲染,反而使得「酷刑」的嚴肅本質,被忽略了。

酷刑的嚴肅本質是什麼?

是它激化了人性的陰暗面,它讓複雜糾結的案情偵辦,一下子由於酷刑的方便使用,而造成「屈打成招」!不但,真相不可得,反倒製造了更多冤屈!

清朝後期,「四大奇案」,個個都牽涉到屈打成招的冤案。翁虹那部《滿清十大酷刑》,是以「楊乃武與小白菜」的冤獄為故事背景。

簡單說,楊乃武與小白菜頗有私情是真,但謀殺犯罪,則是假,卻在官場貪污,官官相護下,被屈打成招,判處死刑。

案子不斷喊冤上訴,四年多之後,終於被平反。但楊乃武的科舉功名被廢,雙腿歷經酷刑不良於行,晚景淒涼。小白菜則出家,青燈相伴度過餘生。一場無妄之災,皆因為司法黑暗,酷刑逼供!

蒲松齡身為一個科舉不第,幕府生涯長久的落魄書生,他絕對了解這些黑暗面。他為了寫《聊齋》,長期蒐羅資料,市井小民的心聲,肯定接觸很多。

又因為,他不是官場得意之人,對民間疾苦的感同身受,自然也跟科場得意者,大異其趣。

這種心態,表現於《聊齋》的,便是不少篇章,揭露了官場黑暗,司法不公,草菅人命的真相。

想看「賄賂公堂」?

想看「嚴刑逼供」?

想看「十大酷刑」?

想看「人性善良」?

這篇〈席方平〉非看不可!

席方平,父親席廉,性格憨拙,不知怎麼,得罪了鄉里中的羊姓富人。

羊姓富人過世幾年後,突然某日,席廉病危,他對家人說了很奇怪的話:「羊某今賄囑冥使搒我矣。」說完,全身腫脹,淒厲嚎叫而死。

孝子席方平非常悲傷,「我父樸訥,今見凌於強鬼(被強鬼霸凌);我將赴地下,代申冤氣耳。」他不去也罷,一去,將是一段悲慘歷程的開始。

以前老戲碼裡有〈目蓮救母〉,孝子下到陰曹地府救母親。如今方平救父,也要赴地下了。從此,方平不吃不喝,時坐時立,「狀類癡,蓋魂已離舍矣。」

他四處張望,見人就問,終於找到父親被關押的監獄(好擬人化啊!)父親的狀況極為狼狽,對兒子訴苦「獄吏悉受賕囑,日夜搒掠,脛股摧殘甚矣!」獄卒收賄,有事沒事便刑求他老父,修理得小腿骨幾近殘廢!做兒子的大怒,但還是書生本能,寫狀子,喊冤。

羊姓陰魂跟人世一樣,內外行賄打通關節。城隍爺「以所告無據,頗不直席。」拿人錢財,與人消災嘛!要不呢?席方平很氣。「冥行百餘里,至郡」到上級長官那,再告。

沒想到,拖了半個月,才受理(你覺得沒鬼嗎?當然他們都已經是鬼了。還是有鬼,在搞鬼!)竟然,發回城隍覆案!退回去,再讓原來判罪的城隍審案!你覺得,會沒事嗎?果然,「席至邑,備受械梏,慘冤不能自舒。」飽受酷刑虐待,看你以後還敢不敢告狀!

城隍擔心他還不死心,乾脆押他回家。等衙役一走,他立刻再到冥府,控訴郡邑酷貪。冥王要他們對質。

這郡邑兩位官員,遣心腹,要以千金,與席方平和解。席不肯。他投宿的店家,提醒他,你年少氣盛,官府跟你和解你不肯,我聽說冥王面前已經有人關說了,怕情勢對你不利啊!

席不信。

不久,冥王升堂,果然面有怒色。席還沒開口,先被狠打二十大板。席大喊,難道沒錢就要挨打嗎?冥王更怒,火床侍候。何謂「火床」?鐵製的床,「熾火其下,床面通赤。鬼脫席衣,掬至其上,反復揉捺之,痛極,骨肉焦黑,苦不得死。」

強壓在燒得赤紅的鐵床上,看你哀號,卻又不讓你死!這是怎樣的一種人性呢?

冥王問他,「敢再訟乎?」他忍住痛,「大冤未伸,寸心不死,若言不訟,是欺王也。必訟!」勇哉,這孝子!這段話,我喜歡。再問他,「訟何詞?」他正義凜然,「身所受者,皆言之耳。」我親身遭受的一切,難道不就是答案嗎?

這一來,豈不激怒冥王?冥王大怒,「命以鋸解其體。」怎麼鋸?顯然,蒲松齡是了解的。

「立木,高八九尺許,有木板二,仰置其下,上下凝血模糊。」不知鋸開過多少身軀了!

「鬼以二板夾席,縛木上。鋸方下,覺頂腦漸闢,痛不可禁。」從腦袋中間鋸下吧!

這時,蒲松齡告訴我們,人性啊,複雜,有壞的,也有好的。這時,其中一鬼說,「壯哉此漢!」這是條漢子!

鋸到胸口時,另一鬼說,「此人大孝無辜,鋸令稍偏,勿損其心。」不要傷到這孝子的心臟啊!

於是,席遂被S形的劈開身體,而非從中央一路劈開。

身體劈成兩半,怎麼上堂?當然要拼成一塊,但每走一步,傷口摩擦,痛不可止。這時,押他的一鬼,拿出腰間絲帶,幫他把兩個半身綁在一起,「贈此以報汝孝」,他頓時覺得舒服很多。

冥王問他,還要訴訟嗎?他學乖了,搖頭。冥王滿意,送他回陽間。他心想,整個陰曹地府,全都如此貪瀆,看來只好上達天聽,去告狀玉皇大帝了。

但如何告御狀呢?

他聽說「灌口二郎神」(不是西遊記裡的二郎神楊戟,而是秦朝治水有功的李冰之子二郎),是玉皇大帝的勳戚,為神聰明正直,他決定去祂的廟宇告狀。

怎知,冥王可是厲害角色,他早判定,這書呆子席方平不會乖乖就範,於是派人盯著,果然,你竟敢再去告御狀!你死定了!

席在被押回冥王的路上,一路這樣想。

不料,冥王見他反倒和和氣氣,稱讚他孝心感人,早已讓席父投胎富裕人家,同時也要贈席千金,享壽人生。還當著席的面,在冥王掌管的籍冊上簽名蓋章,以示證明。

但在回返人間的路上,押他的小鬼,抱怨他一再告狀,遂幹醮他,再犯,就要整死他。

席一怒,反身要回冥府,嚇得小鬼頻頻道歉。

沒事後,他們繼續向前,途徑一座村落,一戶人家,大門半開。他們站在前面稍稍休息。這時,席走到門邊,突然小鬼把他往門內推,然後關上大門。

席才要轉身,卻發現自己已經是個哇哇大哭的嬰兒了(原來串通好,硬讓他投胎轉世了!這招狠。)

但,冥王這回,碰到鐵板了。席一發現自己成為嬰兒,立刻「憤啼不乳,三日遂殤」,夠硬漢吧!硬是把自己餓死!他的遊魂,飄飄盪盪。竟巧遇灌口二郎神的車隊!他攔轎喊冤,於是,二郎神決定替他開庭再審。

像不像?像不像周星馳的《九品芝麻官》,欽差大臣要召集地方官,三堂會審的大戲?

於是,席父,羊姓富人,冥王,郡司,城隍,一票官員全部當堂對勘,「三官顫慄,狀若伏鼠。」

二郎神的判決,我認為根本就是蒲松齡,代表了當時飽受黑暗官場,不公司法的民眾,所做的控訴!二郎神先罵冥王,「徒誇品秩之尊,羊很狼貪,竟玷人臣之節(根本不配做人臣)。」

冥王多壞呢?「斧敲斲,斲入木,婦子之皮骨皆空。鯨吞魚,魚食蝦,螻蟻之微生可憫。」這段真是把官場的食物鏈,說到令人痛心。官官相護,大官吃小官,小官吃人民,百姓境遇最淒涼。

怎麼痛懲?

判冥王「當掬西江之水,為爾湔腸。卽燒東壁之床,請君入甕。」剖開腸子,用西江水洗滌。燒熱鐵床,請君入甕!也讓你們這些酷吏,嚐嚐滿清十大酷刑的滋味。

那城隍,郡司呢?

二郎神罵得好。你們這些父母官,就算職居下列,也要鞠躬盡瘁。就算上級長官威逼你們,你們也該有志氣的抗拒。怎麼能「受贓而枉法,真人面而獸心!」

怎麼罰?

「是宜剔髓伐毛,暫罰冥死;所當脫皮換革,仍令胎生。」剔髓伐毛是指從裡到外,翻洗一遍,脫胎換骨之後,再讓他們投胎。可見,蒲松齡還是有科舉的遺毒,對地方父母官,心存善念。

至於,隸役者,小嘍嘍們,「卽在鬼曹,便非人類。衹宜公門修行,庶還落蓐之身;何得苦海生波,益造彌天之孽?」「肆淫威於冥界,咸知獄吏為尊,助酷虐於昏君,共以屠伯是懼。」

小鬼難纏,莫此為甚。蒲松齡罵盡了官衙的小嘍嘍。他們狐假虎威,助紂為虐,讓官署更加陰森可怖。

怎麼罰?

剁掉四肢,丟進湯鑊中烹煮。

羊姓富人,富而不仁,狡而多詐。「金光蓋地,因使閻摩殿上,盡是陰霾;銅臭熏天,遂教枉死城中,全無日月。餘腥猶能役鬼,大力直可通神。」從清朝到現今,有錢能使鬼推磨,基本不變啊!

蒲松齡罵得痛快。怎麼罰?「宜籍羊氏之家,以賞席生之孝。」把羊氏家產沒收,轉送席家,做為賠償補償。判決完。大快人心。

席氏父子一一甦醒復活。席家一路壯大。而羊家日漸萎縮。有人若要購買羊家的田地房產,必會做夢,夢到神明警告「此席家物,汝烏得有之!」

你不信嗎?買買看。買來,耕作終年,一無所獲。於是不得不又轉賣給席家!多玄的故事!卻又是多麼反映現實的故事!

雖然仍反映了某種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小老百姓的價值觀。但,大膽揭露官場黑暗,酷刑逼供,有錢判生,無錢判死的司法陰暗,依舊凸顯了蒲松齡身為知識份子的良知!

人,為什麼會想出那麼多壞點子,去折磨他人,看別人呻吟,痛苦,而後猙獰得意呢?

那些得意洋洋的,支持用刑逼供的人,算「人」嗎?蒲松齡心中應該也這樣質疑。

延伸閱讀-

亂彈聊齋之十一

亂彈聊齋之十二

亂彈聊齋之十三

亂彈聊齋之十四

亂彈聊齋之十五

亂彈聊齋之十六

亂彈聊齋之十七

亂彈聊齋之十八

作者為知名作家

●經授權刊載,原文分享於作者臉書。

●專欄文章,不代表i-Media 愛傳媒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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