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斌／上季辛吉課四旬之後

這夢魘，隨了擁核大國華府北京關係惡化，愈形真切。

〈如何防止第三次世界大戰〉是五月底將過百歲生日前季辛吉接受《經濟學人》訪問所提的忠告。老臣的睿智再度廣受重視。

七年前川普入主白宮時，仇中反華在美國匯聚成政治主流。季辛吉被千夫所指成罪魁禍首。認為他謀畫七二年中美建交，之後縱容中國坐大，威脅美國。美國年輕學者說他訪華上百次，接受無數利益，是不可信的過氣人物。不少台灣學子順勢唱和。

四十三年前華府喬治城大學秋季班，自國務卿退下三年的季辛吉開班授課。在下幸運入選卅名額，得以聆聽他一生最後的十節課。回想情境，有如昨日。

筆者在迷失的青年時代，闖蕩自然科學、管理科學、社會科學的門戶。經歷之中，季辛吉的現身說法，印象最深、獲益最多。

在學生對老師欽佩崇敬之餘，個人印象中，卻抹不掉他講權謀、論利害、不提仁義忠恕的陰影。

今日，在讀完他百歲訪問，及回顧他博士論文成名作《世界重建》（A World Restored）後，陰影才散去。

關鍵是他在訪問中所說：「避免大國的戰爭是我畢生努力的焦點。因為在二戰納粹統治下我喪失了十三位親人。預防大國慘烈衝突唯一的出路就是冷血務實的外交（hard-headed diplomacy）。」原來他圓滑、算計、斡旋大國衝突的發心是要減除戰爭下人類的死難。

《世界重建》論述一八一五年拿破崙戰敗前後奧地利首相梅特涅以高超的外交構建歐洲百年的和平。之前，拿氏鐵騎橫掃歐陸時，各國總人口兩億死亡四百萬，五十人死一人！悲慘景象處處可見。百年後，戰爭災難，變本加厲。一次世界大戰，死亡十倍為四千萬。廿年後二次大戰，死亡為六千萬。若爆發第三次大戰，其後果不堪設想。

梅特涅的奧地利原來與法國拿破崙結盟。但拿氏一八一二年進軍俄羅斯後，梅特涅「背信」退出結盟，並聯合其他國家討伐拿破崙。三年後，聯軍在滑鐵盧擊敗拿破崙後，梅特涅卻折衝各戰勝國，不單免除法國的賠款，還讓法國早日復原並成歐洲家庭中的一員。

「勢力均衡」（balance of power）是季氏歸納出國際間避免大戰災難的法門。其特性是：讓數個強權勢均力敵。各國均有顧慮，怕自己太霸道引發其他強權圍剿。於是強權之間關係穩定和平。

他在課堂裡說：「追求絕對的安全導致絕對的不安全」（The pursuit of absolute security leads to absolute insecurity）。二次大戰爆發前，希特勒侵略東歐，英法因國內人民厭戰而綏靖容忍。季氏說，如果希特勒有耐性，逐漸蠶食他國，廿年後全歐洲都是他的。但是希特勒不安全感作祟，攻占法國、準備渡海侵英、又揮兵莫斯科。最後兵敗政亡。

百歲季氏如今備受尊崇，原因之一是他從未露骨的批評他人，尤其是自己政府。

他訪問裡說：「華府認為中國意圖統治世界。其實北京只想富強而已，並不想像希特勒獨霸全球。」

他未明說的應是：高估中國威脅，美國會更安全嗎？（作者為前華府喬治城大學外交學院講座教授，曾任國防部副部長，著有《偶爾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