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什么都没有做,却有一种精疲力竭的感觉。如果这种生活突然结束了,她会去哪里呢?一个女人在后宫百无聊赖的生活着。尔朱英娥,一个嫔妃。她听到一些六镇叛乱的传闻,突然心生出好多幻想。其实她一天都见不到什么人,只有内侍们来来去去的给她脸色看。
每个月皇帝都会到她的宫里来。表面上是宠幸,实则来拿取父亲尔朱荣的信件。尔朱英娥明白自己只是个邮差。皇帝对她的喜爱来自于她父亲的兵马和忠诚。她就是再年幼无知,只要见到皇帝对信件的欣喜,她都能自觉的退下等皇帝看完信后召唤她。
她对内侍们的态度很强硬,谁敢给她脸色看,她就跟谁过不去。皇帝一定会维护她。太后被领军将军元叉废黜,幽禁北宫。这时候的尔朱英娥谁都不用忌惮。太后的侄女们,胡皇后和左昭仪深居简出。即使见到最受宠的充华嫔潘外怜,她都不会行礼。
在宫中偶尔可以骑一会马,搭弓射箭就不可能了。赏赐的首饰发簪戴着头几天还有些新鲜。皇帝不来,她只能戴给婢女们看了。时日长了,她都懒得试,通通扔到一边。
伺候她梳洗的婢女疲倦的打了个呵欠。她总觉得夜晚融入了一些让人手脚沉重的迷药。宫女们白日里在宫墙下窃窃私语,聊着自己的情郎。她们只等着出宫后嫁个好人家,生儿育女。飞上枝头的那些青鸟,一遍遍的啼鸣,仿佛传递着宫中无数的信息。在这宫里生老病死的,出不去的男女。这宫里真正出不去的只有嫔妃。内侍们都有告老还乡的一天,除非病死在宫中。获罪杖毙的另说。
读了很多汉宫里的辞赋,她想着总能用一种妩媚的妆容来让皇帝对他另眼相待。她离开了家乡那么久,没有人告诉她如何拴住一个男人的心。一点点赞扬和欣赏都会让她怦然心动。皇帝的举动说不上哪里对她不热情。她得到的恩赐奖赏不比潘外怜少。只是,每月只来那么一回。
夜色深沉中,她觉得每棵树的阴影都那么的粗大。那些阴影似乎不仅仅是倒映在树干后面,它们自行其是的在宫中游走。她无可言说的憋屈劲总让她难以入眠。永宁寺的钟声咣咣作响,都不能给她带来佛性的启示。既不能说有所期待,又不能说满心欢喜。这倒是另一种无欲无求。
这宫里她一个朋友都没有。充华嫔卢令媛来她的宫中坐过几次。高嫔和王嫔都是前朝太妃的侄女外甥女,根本不会来跟她寒暄。这些人眼里,她就是梁郡秀容川来的土包子。她的口音,她的妆容,放在洛阳街头都不如商贾家的妇女。我真的就这么土吗?她对着铜镜愤恨的描着眉眼。
尔朱英娥把婢女支开,自己一个人登上了凉风观。西游园是离后宫最近的登高揽胜之所。爬这些高高的台阶能让她全身舒坦,凉风观在凌云台之上。景阳山和芒山远近次第的遮蔽着云天,洛川尽收眼底。风呼啸而至,把她的高髻吹得左摇右晃。她真希望自己像一条绢带就这么吹走。
风声中能听到呜呜的哭声,她觉得自己恐怕是幻听了。她没那么多愁善感。她更愿意相信,那是胡太后在北宫中的哭声。她不仅每日以泪洗面,还大呼小叫的喊:养虎自啮,长虺成蛇!谁让她没事要勾引妹夫元叉呢?什么都给他,让他当侍中,领军左右,统领禁兵,宫中的军权都控制在他手中。宦官刘腾与他合谋害死太傅清河王元怿。他们在宣光殿废了太后。刘腾封闭后宫的永巷,让太后在北宫嘉福殿出不来。自己拿着钥匙,控制了内宫,元叉把持朝政。
尔朱英娥的心情变得愉悦,款步从凌云台上下来,让婢女搀扶着她沿着碧海曲池走到灵芝钧台旁。这一路柳树成荫,繁花飞蝶,她的腰肢拧得都自在些。皇族气度渐渐沁染在她的手腕间。路上的宫女太监一一给她行礼,她甩了甩锦帕。如果不是为了活动筋骨,应该坐着抬辇来这里赏景。
灵芝台建在碧海曲池的水中,高二十丈,其实就是一座木塔。石刻的鲸鱼背负着着座高台,想必太后在嘉福殿里也能看见。这高台丹楹刻椽,云纹满布着梁壁窗棱。如空中楼阁一般凌空飞下,又像出水龙宫般神妙。近旁九龙殿前的龙头源源不断的吐水奔流到这海中。
这龙的眼睛怎么往上翻得这么可笑。水哗哗的流着一直不停,从哪来的?我能在这一眨不眨眼的看着。这一下午什么都可以不用做了。天真蓝。
潘外怜一步一停的在那边柳树下徜徉。尔朱英娥远远的看见了。换作平时,她肯定躲开。今天她得到一个好消息,虽然不能说出来,但她还是有心情跟人打招呼的。她径直走了过去,两人互相行了礼,姐姐妹妹的叫着。她才想起来潘外怜的喜讯,看到那圆凸的腹部,让她觉得芒刺在背。
这么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她尔朱英娥拿什么能比。面若芙蓉的妆色,若有似无,她都忍不住想摸一把潘外怜娇艳欲滴的脸。她终于忍不住问了,您用的胭脂是什么颜色的?
潘外怜憋住了笑,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递给她,里面写了洛阳大市里脂粉铺的商号和品名色谱。照着这个派人去吧,每次来的货都不多,公主皇妃们早就预定完了。
她有皇帝的宠爱,我有亲爹的兵马。她要靠皇帝,皇帝要靠我爹,到底谁能在这皇宫里更胜一筹呢?
尔朱荣在城西洛阳大市旁边的寿丘里置办了宅院。尔朱家的嫡长子尔朱菩提从此定居在洛阳了。皇帝对她最大的恩赐,就是给了她能随意出宫的腰牌。只要不以嫔妃的身份出宫就行,她只需打扮成命妇。她不能在其他嫔妃面前炫耀,更不能让胡皇后知道。这就是她的好消息,她可以经常回兄长家省亲了。
乳猪被烤得像琥珀一样的金黄色。骨头都被剔掉了,整只小乳猪从中间整整齐齐的剖开。肉厚的地方切薄了。切下来的肉铺在肉薄的地方,排得很均匀。乳猪肉和肥鸭子肉都被剁碎了,合着鱼酱汁和葱白搅拌在一起,铺在烤乳猪的肚子里平平整整,串上竹签一块儿烤。
尔朱英娥目光呆滞的看着婢女一遍又一遍的刷着蜜汁,整个烤乳猪油润多汁,溅起一阵烟雾。每个客人的案几前都有这么一个火盆,烤着乳猪鸭。升起的烤烟往一个风向飞腾,丝毫不会让享用筵席的客人被烟气熏得咳嗽。
这些男男女女都摇着团扇,似乎仍想躲在烟气后面,捂着嘴。真没几个人大口吃那烤好的乳猪。尔朱英娥自顾自的嚼着,哥哥在旁边同邻桌的喝酒。头戴黄金步摇的歌姬朝云出场了,洛阳城最负盛名的吹篪高手。她的篪声如痴如醉,比美酒还要香醇。满桌七彩的琉璃碗、水晶钵、赤玉盘倒映着曼妙的舞姿。尔朱英娥用玉筷合着拍子,敲击着盘沿。
河间王元琛的家宴,他们不是第一次来了。尔朱府离王府太近,尔朱英娥只想坐一会儿就走,又被朝云的篪乐迷住。这里没人知道她的皇妃身份,她就是尔朱府的一个家眷。筵席摆在文柏堂,高轩敞殿形如皇宫里的徽音殿。这样让她感觉没有出宫,真没意思。文柏堂后面还有一口玉砌的井,井中五色绳拴着金罐子,宫里可没有这玩意。王府里的亭台楼榭没什么新鲜的,不过是比别人家里更开阔更繁复。高阳王和河间王各自大兴土木修园子比富,是京城里的笑谈。重楼起雾飞馆生风,连刘腾都羡慕得不行,在自己家的曲池园林里模仿着他们修筑高台芳榭。
寿丘里这附近被百姓称为“王子坊”,都是皇亲贵戚的宅院。帝族王侯外戚公主都在这里争修园宅。四海晏清八荒率职的魏国,人人殷富年登俗乐。洛阳大市街头巷尾的人们都衣着光鲜,穿金戴银。六镇的战事在这里是酒坊间的奇闻轶事,临淮王灰溜溜的回京啦。
柱子后面有一个影子在盯着她。她不知怎么就发现了,扭头看过去。高欢从柱子后面端着菜出来,恭恭敬敬的跪在她面前,把吃空的玉盘撤了下去。尔朱英娥眼睛瞪得大大的,差点被噎住。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洛阳。混进河间王府的有一队怀朔的人。高欢同样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尔朱英娥。他们已经完成了任务,知道朝廷不会派重兵去攻打六镇了。元叉把京城重兵握在手中。其他将军掌握州郡的军队不听他使唤,更不会去六镇消耗自己。洛阳城依旧繁花似锦。广阳王自己在五原城里独自坐镇。
他临走之前一直盯着尔朱府的大门。尔朱英娥一定还会出现。这一天他终于看见她下了轿。他一路跟着她在洛阳大市里转圈,从阜财里走到乐律里,在街上她吃吃逛逛,然后在达货里停下。她进了一家脂粉铺,在里面呆了一个时辰才出来。
尔朱英娥让婢女和侍卫拿好了她买的所有东西,两人捧着一大堆彩盒。她支使他们先回府去,她就在十字路口的茶园里坐一会儿。总这么一掷千金让她太累了,眼睛都发黑。她全部都买下,回宫慢慢试着,总能有合适自己的。
高欢再次出现在她眼前时,她就一点都不惊讶了。这次见到他,就像见到了老朋友,说不出什么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