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是一座光滑的城市,边义州总会不自觉将其与首尔比较。首尔,凹凸不平,富含褶皱,把各个年代、地域的标志性建筑用PS软件扣下来,不由分说地拼在一起,也不用管边角是否整洁,这就是首尔,眼前还是人来人往的繁华美丽,下一秒便是令人心慌的破旧、潮湿、阴暗,首尔像一曲拼凑的断音,用食物打比方,会是最近推出的新产品法棍三明治——将硬梆梆的法国面包、意大利奶酪、日式金枪鱼沙拉叠在一起,不伦不类,尝鲜的顾客将黏糊糊的咀嚼物吐进包装盒,商品严重滞销——首尔就是这样,走在路上,肌肤也被城市的边缘擦伤。
东京呢,东京太光滑,是不是崇奉的匠人拿刨子和砂纸精心打磨过?即使已经在东京生活了近5年,边义州还是觉得什么也没有抓到,手伸出去,绚丽的灯光、明太子蛋黄酱饭团、街头店铺大声的舞曲都从指缝间滑过,冰冰凉凉,连一粒沙子也没留下,人们像雨滴落在防水外套上,光溜溜,每一个都被这座城市过滤,对边义州来说,也是冰凉的。
12月25日,东京难得热闹的日子,从早到晚,那家音像店循环播放着抒情华尔兹,小提琴在音波里转圈,老板乐呵呵地将槲寄生花环挂在卷帘门檐。夜幕落下,把戏大凑效,如同浪漫爱情故事里的NPC,老板抱臂坐在门口不远处,对每一双稍稍停留的恋人故作高深地喊道——要接吻啊,这是圣诞节的传统,如果女生站在槲寄生下,离她最近的男生有接吻的权利。于是甜甜蜜蜜依偎着的情侣们,结束在圣诞节更加甜蜜的一吻,手挽手走进店铺,挑一张专辑或相框,纪念老板琢磨了一周的巧合。
沿音像店在往里走一百多米,在Y字形岔口拐向办公区,灰扑扑的写字楼间,一只通体透明的长方形鱼缸发着光,缸内一角,按照要求佩戴符合氛围的圣诞帽的边义州像一只橘红色的金鱼,脸颊肉堆出公式化笑容。
——31号烟是吗?
——还有别的需要吗?
——圣诞特惠,平安果只要250円,请问您需要吗?
——好的,一共是580円,现金还是刷卡?
——这是您的零钱,谢谢惠顾。
边义州发“o”音时,嘴唇不自觉嘟起,撅出内侧淡粉色的粘膜,看上去十分脆弱,他微微鞠躬送走客人,玻璃门合上的时候磁铁卡扣发出咔哒一声,仿佛打开了鱼缸内的换气设备,边义州鼓出一口气,像是金鱼在水中吐出透明的泡泡。
便利店内流淌着以圣诞主题流行歌为背景乐,歌与歌之间的空白循环播放品牌统一的促销广播。边义州拿起收银台前的平安果掂量,今年讲求环保,并没有像往年铺张地塞进塑料小盒子,而仅仅系上复杂的蝴蝶结,所以价格也降低了50円。苹果长久暴露在空气中,深红表皮微微发软,用力,似乎可以留下指痕,好像一颗氧化中的心脏。边义州回头看挂在墙上的电子表,20:56,再有4分钟就可以下班,轮班的藤野还没有来,但他并不生气。音乐从《粉雪》跳到back number的《Christmas Song》,这也是边义州唯一能跟着唱下全曲的日语歌,听说是某部大热日剧的主题曲,但他并不热衷电视,反倒是前室友Nicho下班后仍在深夜抱着电脑屏幕抹泪,line内消息疯狂轰炸。
——太感人了。
——这次你一定要看!!!
这些消息,边义州有十分之一的概率会看见,看见的十分之一会回复一个句号,圆头圆脑,呆头呆脑,没头没脑。更多时候,他一键全部已读,短暂露出水面复又潜回自己的世界。
就像这个圣诞夜,便利店空空荡荡,边义州随音乐小声哼唱,左右微微晃动。
“希望你能在我身边/不希望你去任何地方/只希望你一直想著我……“
歌曲接近尾声,边义州又回头看表,时间跳到21:01。他伏下因长时间站立而隐隐作痛的腰,看向街道,写字楼点了几盏小灯,不远处,大型商场的霓虹灯仿佛着火,城市布满欢欣的灼伤,无法让便利店陷入无人看管的境地,边义州泄气地接受了藤野迟到的事实。
——叮咚。
玻璃门发出机械化的声音,边义州条件反射般直起腰大声喊出“欢迎光临”的口号,大多数顾客对于品牌过度的热情避之不及,但是这一次涨红脸的大叔,领带松松垮垮挂在脖子上,颈皮松弛,层层叠叠,可能是刚刚走过音像店,单脚为轴转了个圈扑向边义州,手舞足蹈。“你好啊,小伙子,圣诞快乐!”他快乐地嚷起来,喷出酒气,边义州的礼貌僵在脸上,可以想象得到中年人的油脂如何被激发,污黄陈旧的衬衫。
在得到这个突如其来地拥抱前,中年人被人从身后架住肋下,变成一只挣扎的胖猫。
无奈的、温柔的、隐隐皱眉的。
“有村课长,算了啦,喝不动了。”
边义州上下左右地打量,两个男人,上班族,更准确地说,社畜。一老一少、一矮一高、一胖一瘦,Nicho的声音响在耳畔,一部漫画里如果有长得像冬瓜一样的人物出现,那一定会有像竹竿的角色和他作伴。
像竹竿的年轻男人哄着醉醺醺的课长走到立式冷柜前,边义州的心吊起来——酒鬼最难缠,如果打碎了玻璃,不仅商品难以得到赔偿,还可能要向对方道歉——幸好,课长醉得像幼稚园的孩子,手指扒住反方向的橡胶条,柜门纹丝不动,他将头磕在玻璃上,呜呜地小声啜泣。
这时候,消失了一小会儿的男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扶住课长,拉拉扯扯地走到收银台前,手里是解酒饮料,边义州大脑反射般发送弹幕——韩国进口商品,两件打折。
男人身穿风度翩翩的羊绒大衣,衬衫立领笔挺光洁,稍长的刘海挣脱发胶落在眉眼间,随动作轻微颤动。工作牌沿蓝色挂绳砰一下撞在收银台上,边义州手足无措,但理智强迫他没有后退,只是抖了下眉毛。白色边框框住一寸照片,名字是汉字,边义州在内心费劲拼读,同时抬眼看男人如何制服他醉醺醺的上司,头脑高速旋转下空气得稀薄,他不得不微微张开嘴试图吸回被自己浪费掉的氧气:KO、KOGA、YU——DAI,KOGA YUDAI,古贺祐大。
——您好,一共是350円
社畜古贺先生终于架住有村课长,侧过身体示意边义州自己来拿钱包。
边义州强作镇定,一手托住晃荡的袖口,用两只手指拣出皮夹,拿出一张平整的千円钞。收银机哐当一声伸出舌头,他翻捡着硬币,码在手心。
“抱歉,客人,”边义州摊平手掌,六个圆滚滚的硬币,“我们没有零钱了,少您50円。请问您是明天来取,还是……”他倏地想起那枚放软的心脏,“平安果,圣诞特惠,只要250円。”
古贺祐大竭力维持轻松,但捏住上司的手指用力到泛白,浸在酒精里的关节开始酸痛。盯着安静地垂下眼睛的收银员,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出了这句话。
“平安果,送给你吧。”
藤野终于来了,空中飘起雪花,他冻得发红的鼻尖眼周滚着恋爱的喜悦,摸着后脑对边义州道歉,对不起前辈,都是小香……
边义州没有听清对方后面的话,他两手捧住那颗发软了的平安果,离开时提醒道,柜台记得摆上新的,还有,零钱不够了……站在莹莹的透明鱼缸前,边义州产生了严重的虚幻感,脚下硬实的水泥地宛如波浪,商场大屏幕穿插明星热带鱼般五彩斑斓、美轮美奂的视频,苹果在过于用力的挤压下渗出甜腻的汁水,指尖黏糊糊的,像不小心被壁纸刀划伤后的血液。
压迫的仿佛是自己的心,边义州皱起眉头,鼻腔盈润着冬天清洁寒冷的空气,却有一把小刀伸进去刮弄,毛细血管充血,金属的味道漫上来,直到Nicho熟悉的脚步声响起,背后被重重地打了一下,“走了啦,想什么呢。”
Nicho是中国人,从台湾来东京学艺术,他们在便利店因为兼职相识,但对方很快被解雇。
这又不是我的错,艺术生Nicho放下手游,盘着腿一脸认真地辩白,耳钉和项链是不可能放弃的。
“但是你的耳钉掉进了关东煮的汤锅。”
彼时边义州因为毕业,一下子少了奖学金这笔不菲的收入,维持房租变得日益艰难,Nicholas凭借前同事的身份自来熟地搬入8叠大小的一居室。
Nicho本名叫王奕翔,他刻意横向拉扯嘴唇,上下两排牙在发最后一个字时清脆地撞在一起,边义州懵懂点头,鹦鹉学舌。“不对,不对,”Nicho老夫子状摇头。边义州无法理解,如何将像嘻嘻笑着的音阶,和嗷呜大口吞饭似的声音自然而然地连在一起。好在Nicho不强求,“反正我也讨厌被叫这个名字”,转头讲起刚来东京的笑话,同学中有人习惯以尾音重复作为昵称,自己便理所当然地变成了上野那只圆滚滚的明星香香,但Nicho长得一点也不熊猫,他削尖的下巴日益明显,眼头锋利地顺在鼻侧,混混似地歪起嘴巴。
边义州故意说歪嘴笑脸也会变歪,Nicho翻了个白眼走过来两手挤住他的脸还击,用他听不懂的语言说:你很靠北欸。
Nicho和自己同级,毕业即失业,做“自由职业者”两个月后终于在商场找到导购的工作。导购不时尚不行的,Nicho感叹着,把下架商品带回来,塞进橱柜、桌下、闲置的厨房、落了灰的浴缸。衣服越来越多,8叠几乎变成储藏室,一天义州如同冬眠的熊挣扎着从牛仔、涤纶、羊绒等布料里爬出,犹豫半小时,决定晃醒昏睡中的室友,面对眼都睁不开的潮流人士,边义州舔舔干裂的嘴皮,我们分居吧。
“用错词了,笨蛋。”Nicholas倒回被窝。
搬入四叠半公寓,前室友变成斜对角的邻居,边义州任对方领着将藏身老式公寓的小型潮牌生活店里里外外逛了又逛,不理解但表示尊重,环佩叮当,Nicho化身人形移动展示柜,饰品撞击的声音清脆。
圣诞夜,Nicho拿着从音像店淘来的青春电影敲开边义州的屋门,受伤的苹果安心地躺在瓷盘里。“可以吃吗?”他的手已经伸出去。
“不可以。”
只能灰溜溜地折返。
第二天,Nicho照常在午饭时间走出商场,步行5分钟走进便利店。
边义州也照常上班,被质问为什么对自己在line上关于电影的发问置之不理。
有什么能从17岁保存至今?被烦到无语的边义州最后问Nicho,17岁时喜欢的人现在还喜欢吗?他露出欠揍的表情摆弄挂在耳洞上的银环,按台湾话来讲是“好臭屁哦”的模样,欸,我才没有喜欢别人,都是别人喜欢我。对方生气地把找来的零钱丢过去,走吧走吧。我去上班咯,Nicho摇晃着焦糖布丁的脑袋走出便利店,细条形耳环宛如迷你银匙穿行于金黄色的半流体。
17岁留给边义州的是“吃饭不香”。比起吃饭,从小更沉迷于思考的边义州,理想是成为宇宙中的人,爸爸捧腹大笑,你就在宇宙里啊,同时模仿小飞机呜呜地把汤饭送到嘴边。
长到17岁那个过分炎热的夏天,边义州步入厌食的鼎盛期,单词,语法,造句成文涌进空荡的口腔,边义州在类似咀嚼的跟读背诵中,口水泛滥,淋漓,好像被迫大口大口吃进干瘪的全麦面包,为了咽下去,唾液腺分泌口水,但就像在街头靠“1分钟吃完面包片奖励10000韩元”吸引顾客的游戏。小时候去试过一次,递出千元的硬币买下面包,边义州选手的唾液被致密的淀粉吸收,口腔变得干燥,几乎作呕,吃得好饱——虽然什么都没吃,但是嘴巴里充斥着妈妈焦虑的目光,做不完的题目,还有严酷的夏天。
老师不一样,老师是吃饭很香的人。无论是半月形的西瓜,还是掉下粉屑的传统糕点,老师都用力地咬碎、吞咽,是其化为滋长的养分。老师小心翼翼地拈起裹了糖粉的油炸甜甜圈,将两肘架在桌上,发尾衬衫后领顶起一块。休息一会儿再学吧,义州,老师的门齿在点心表面留下浅浅的凹槽,他吞了一口口水,摇头,食指将瓷盘顶向对方,老师,你……他连说吃这个字都艰难,“食……食べ……”。
谢谢,老师弯下眼睛,合掌道谢,油浸浸的食指和拇指翘起来,纤长的手型像夏风里金黄的麦穗,尽管他白得夺目。
午饭时间的繁忙告一段落,比起缩在逼仄的准备室将饭团塞进嘴巴,边义州更喜欢站在门口。因为赶时间,今早下架的临期便当只在微波炉转了一分钟不到,木筷拨开顶部的配菜,里面的米饭还是硬邦邦的,他戳弄几下,黏抱的饭粒难舍难分,边义州索性放弃,用工业肥牛卷裹住碎饭塞进嘴巴。
光滑如水的东京,活在透明鱼缸里的边义州像游动的金鱼,养过金鱼吗?喂食要极度小心,游园会上捞到的小金鱼,一周后翻起雪白的肚皮在水里睡得很香、很香。
边义州抱着鱼缸问大人,它怎么了?得到“吃得太多撑死了”的回答,眼泪伤心地淌下来,大喊着不吃东西了,但是妈妈端上饭碗,爸爸严厉地拍饭桌,自己没有胃口却还是埋下头一点一点扒着白饭,变成了小金鱼的化身,要撑死了。
高中也是,如果不吃下妈妈夹过来的小菜,泪水便横行于女子疲惫的脸庞。妈妈总是恨恨地、咬牙切齿地说话,同时把切片辣白菜,腌桔梗,猪肉片拣到义州高高隆起的饭堆上。义州不说话,机械地填食,把爱像喂猪、喂鸡、喂鸭一样塞过来的妈妈,过剩的食材在水里腐烂,消耗本就稀薄的氧气,呼吸困难的义州趁妈妈刷碗,借口上厕所,在洗手台哗哗地流水声里抱住马桶,呕吐不止。
熟悉的高个子走过来,深色风衣扫在膝盖,领口敞开,露出浅色西装和V字毛衣,今天的刘海服服帖帖。边义州手忙脚乱地把饭盒扣好丢进垃圾桶,走回收银台。
扫码前端端正正地鞠了躬,“谢谢您的苹果。”
对方愣了一下,像是想起什么,眼睫毛扫在饱满的卧蚕上,“不用谢。”
“一共是680円。”
古贺祐大掏了下兜,笑容冻在脸上。“那个……抱歉。”
边义州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认真地点头,从裤兜里掏出零钱。“我替您垫付吧,您改天来还就行。”
古贺祐大掏出手机,点开Line的界面:“我们加好友吧。”
但是,“没关系没关系,只是几百円而已,您下次来便利店时交给在的员工就行。”
欸?走出便利店,拎着便当和茶饮的古贺祐大回头,玻璃窗内,年轻的收银员一脸稚气冲他笑着点头。可,只是……想通过Line好友转账而已啊。
下一次来还是边义州。
作为回礼,古贺祐大从兜内掏出作为员工福利的圣诞主题包装巧克力。这个很好吃哦,指着精美的食物,脸上盈满友善的笑容,高个子的古贺祐大把自己笑得平易近人,身高似乎也矮下来。
出乎意料地,小员工双手接过巧克力塞进兜内,仿佛计算机公司开发的AI机器人,语气僵硬,紧随在“谢谢您,我会好好享用的”后面,他指了指柜台旁摆放糖果的货架,一模一样的巧克力正在打折销售,“虽然很抱歉,但是……该怎么说,古贺桑的公司似乎不太聪明呢。”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如同边义州的父母,爱情始于班级旅行时错拿的盒饭。当时将妈妈亲手做的鸡蛋卷吃进肚子的爸爸,对这个腼腆柔和的女生的感情随消化吸收贯穿全身,奔流在血管。
出于礼貌,边义州趁结账推过去自制的萝卜泡菜。
再下一次,古贺祐大提着浅草知名店铺的点心走进来。
等到又见面,边义州俯下身从柜台下掏出Nicho捎来的台湾特产。
……
当圣诞夜的苹果渗出血点,流脓,淤紫扩大到如一张大嘴咬住整颗果实的时候,两人终于记起来社交网络的存在。
古贺祐大的Line昵称很简短——“K”。“是姓氏的首字母?”他点头,转而看边义州的账号:宇宙人,头像是一个带着太空服头盔的人。
这算是……科学爱好者吗?古贺祐大抬头,低头,再抬头,面前的青年一脸不解,怎么了。善良的面孔叫圆润明亮的眼睛占据大部分面积,稍宽的眼距,他试着将边义州放进头盔里,完全想不到,比起宇宙人更像柔软的水生动物,嗯……河豚吗?可是,看上去一点也不会气鼓鼓地竖起带刺的皮肤。
“喜欢科学吗?”扫过系统自动显示的“22岁”,古贺祐大不自觉摆出哥哥的姿态。
“嗯、嗯?……不是……”自动回复了肯定语气的边义州紧急撤回答案,少见的,耳垂泛红,“只是……少年时,很喜欢宇宙而已。”
——大学生?
——已经毕业了。
——抱歉,还以为便利店是兼职。
——没关系。
——边、义、州?是外国人?
——嗯,是韩国人。
——说起来我也会韩语呢,虽然很久没说了,哈哈。
——……
——……请问,专业是……
——动物学。
更加出乎意料了,一板一眼恪守简明扼要原则的边义州,仿佛一座孤岛上的宝藏,每一个问题都能解出令人惊讶的答案。古贺祐大瞪圆了水灵灵的下垂眼,嘴巴微微张开,“原来是这样”地连连点头。
那么……有机会再联系了,古贺祐大摆摆手,衣角掀起木质调的淡香水味道。边义州本想回答不是明天就又见到了吗?转头才看到玻璃上新年促销海报,眨了眨眼睛,又是一年了。
假期连Nicho也飞回台湾探亲,临走前他黏在手臂上摇晃身体,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家。边义州认真想过后摇头,太累了,反倒被甩开,哼,我也没想带你呢!亲密关系里展现孩子气的Nicho最后还是珍重地抱住边义州,照顾好自己,对方淡淡地嗯了一声,点头,比Nicho略高的下巴磕在肩窝,被银链硌了一下,吃痛地皱起眉头。哈哈,对此倒很高兴的Nicho甩出飞吻,我会想你的,帮我照看好我的宝贝。
边义州再度点头,转身走进四叠半长睡不醒。
嗡嗡,夜半被消息震醒,他坐起来随手将一张碟片塞进电视机,为了它的存在,自己将几张钞票递给不厌其烦敲门的NHK员工。把Nicho数量爆炸的红点滑上去,联系人K发来讯息。
——在干什么?
边义州扫了一眼缓缓闪出画面的屏幕,对着输入法念念有词地打字。
——看电影。
——什么电影?
——《爱的曝光》
——啊……那可是cult片啊,就是,比较暴力血腥的电影……义州不担心做噩梦吗?
面对突然展现出弱点的前辈,边义州抱住手机,在意识到自己的笑容前,不解地歪过脑袋,像家养的宠物看到主人诡异的举动一样。
——虽然我也会害怕,但是朋友说是好电影。
——什么朋友?
——好朋友。
对面许久没有再来消息,边义州放下手机,电影不知何时已经开始叙事,冗长、血腥、诡异的桥段,确实符合网络对于cult movie的定义,但是,太长了,四个小时,他明天还要上班。出于追求完整的心里,边义州时梦时醒断断续续地看着,相当靠后的情节里,昏暗的沙滩上,自己有印象的女演员满岛光扑倒男主角,满眼泪水,大声背诵着《圣经》的章节。真是深奥呢,但Nicho咬着衣角把袖子哭湿了,泪水和鼻涕沾到自己的枕巾,边义州还记得蓝色布料泡在消毒水里潮湿、带有刺激性的触感,如今,无感地看着这一幕的自己,鼻尖似乎闻到了消毒水漠然肃穆的气息,手指的皮肤也变得皱巴巴了,浑浑噩噩陷入睡眠的边义州,脑子里只剩下了一句台词,“忘掉是一般人能做的唯一的事,但我决定不忘掉他。”
据说一年左右,人体98%的细胞便会被更新一次,4次迭代之后的边义州的身体里,关于17岁的记忆被血液稀释的很淡,唯独寿命长达一生的大脑和眼睛记得些碎片。
17岁,只有那个明晃晃的夏天鲜明一点。
燥热的、短袖衬衫黏在脊背上的17岁的夏天,在同龄人围在冠岳区新林洞的考试院前排队报名单科课程时,边义州坐在家里,原子笔哒哒地重复着同样的画符。“学习要脑子、嘴巴、眼睛和手同时用才学得快”,妈妈如此嘱咐,眉间沟壑深深。爸爸再婚家庭的儿子去年考上了首尔大学,“只是继子而已,又不是他的基因,有什么好炫耀的。”妈妈如此奚落以宽慰自己,但边义州知道她紧绷的心弦不可能放松。
妈妈把背挺得笔直,脊骨撑起全身,从发现丈夫出轨之时起,笔直地操持着家务,笔直地开始寻找工作,到家附近的精品超市包装水果,洗衣机涡轮转动时想象丈夫在里面被搅碎,菜刀咚咚咚敲击砧板时仿佛剁断的是丈夫的腿骨,妈妈坚强地维护充斥着裂痕的玻璃的尊严,但是太脆弱了,蛛网内部轻微的变形都让整块玻璃碎了一地。
边义州还记得,小时候父母效仿其他中产阶级的家庭送他去学击剑。击剑,是一种优雅的运动,爸爸蹲下来拍拍自己的肩,但自己的目光完全凝聚在近似太空头盔的护面上。
维持着每周两次课的习惯,但在那个下午,教练用充满韩国味道的法语说出En garde! Prêts, Allez ! (各就位,准备,开始!)后,握着最轻的花剑的边义州第一次没有等待对手,而是弓步接向前两步,把箭头戳向面前的爸爸。
那个下午,妈妈第一次没有开车来,已经长得很高的边义州俯下头,看见妈妈地铁手环下绷紧到发颤的后背,听见她缓缓开口,不学了。嗯,他像答应爸爸走上赛道一样,乖巧地应声。
那个下午,妈妈拿到一张薄薄的纸页,爸爸开走了家里唯一的车,边义州将护具和剑送给老师,呼出一口长长的气。
乖驯的边义州上下唇不停开合、翕动、念念有词,干燥得快要裂开。为了省出学费并没有开空调的室内,炎热凝在粘稠的胶质空气里,汗水从紧皱的眉头上方沁出,模糊了视野,眼睛首先因为酸涩紧紧地挤在一起,很快却因为短暂的舒适的黑暗变得惬意。
——义州,老师来了。
妈妈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边义州啪一下睁开眼睛拿出锁在抽屉的遥控器,滴答,排风扇旋转的嗡嗡声如同同学嘴中考试院晨背夜诵的日子。真好啊,真羡慕你,班里的同学感慨地瞥了一眼自己,手翻到最后一页开始对答案。一个班50个人,一个毕业年级6个班,一个首尔十数所高中,一个韩国几十个城市,还有更多更年长的复读生,几十万人一起粗重地喘息,几十万人的疲惫压在外逃的边义州身上。
老师推门进来,雪花般的凉气扑过来,东大在读、首尔大交换生的老师,深如原子笔墨的眉眼带着另一个国家的清爽,边义州无声地深呼吸,17岁的干旱里唯一的雨点。
新年期间,上班是大段的空白。边义州掏出手机,line里置顶聊天框有新讯息。
——今天还想看电影吗?宫崎骏怎么样?
配图是《悬崖上的波妞》碟片。
——好的。
新年开工后,古贺祐大第一次见到边义州所谓的“好朋友”。当同组的桥本和宇佐美邀请他一起去附近的餐厅时,不知怎么,嘴巴里浮现了独属于便利店海苔饭团的口感,微波后黏在米粒上的海苔过于湿润,难以咬断,碎片固执地粘在上牙膛,需要舌尖耐心地搏斗一番才能剔下。
站在便利店门口,看着那个熟悉的瘦削的身影利落地往货架上补充着饭团,了解程度已经达到“啊,他会把销量更高的金枪鱼和照烧丸子饭团放在中间,把不受欢迎的鲣鱼饭团放在边角”。对此莫名感到骄傲的古贺祐大,下一刻抬起的脚步顿在原地——长头发的青年,亲昵地从冷柜拿出冰饮贴在边义州脸侧,虽然被躲过了,但那种不爽是怎么回事。
复杂耳饰彼此碰撞的青年,染着夸张的银色头发的青年,不良一样痞笑的青年,尖下巴、锐利狼目的青年,大概猜到了是“好朋友“吧,心中涌现的复杂如同饭团表面难舍难分地海苔,湿哒哒,黏糊糊,不巧地挂在壁上,如同墙角的苔草,难以清除。
最终踏进了大门,过程却一点也不记得。心脏因为穿着绿色马甲的小收银员疯狂跳动着,回家的地铁上,想起对方转过头时被阳光照亮的脸庞,嘴巴无知无觉地勾起。
Line跳动,打开手机,表弟美琉爱不满地抱怨:哥最近是不是恋爱了,我给你发那么多消息也不回复(╯▔皿▔)╯。
话语如同当头一棒,一下子把古贺祐大打醒,不停翻看与边义州消息记录的自己,用蹩脚的韩语与合作团队交流时浮现诡异笑容的自己,因为潜在敌人的出现而收缩毛孔、头发炸开的自己,找谁看,都是恋爱中的样子。
毕业后带着漂亮的简历辗转于各大企业的古贺祐大,最终选择了与专业相契的文化公司,从地方调回东京的本部,坐在工位上敲打键盘三四年,发觉所有的工作都是大同小异,所有的职场都戴着一样的面具。虽然无聊但享受着了解一切的掌控力的古贺祐大,感情史也并非一页白纸,高中毕业的时候扯掉的纽扣,对着恋人也能镇定自若地说出“会为了你再缝上一次的”,然而,面对坦荡的边义州,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似的。
即使猜中了棋盘上他的每一步也看不透内心的孩子,如果问他为什么,绝对不会说可以赢,而会说下意识这么走了或者感觉会很有趣这样听起来无理取闹的、不着调的答案,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泉的人,第一次,让大5岁的古贺祐大产生了一种惶恐感。
本来想要作为马拉松运动员的古贺祐大,做事情也风风火火的充满了干劲,此刻却把拇指停留在发送键旁,犹豫着迟迟没有按下去。车窗闪过自己负责的项目,男子团体演唱会的预告海报前挤满了合照打卡的粉丝,“好帅!”“想结婚~”“我的专属男友”,大胆的告白充斥着无论是现实生活还是网络空间,这么容易吗?想象一下,自己对边义州这样说,对方首先会瞪大眼睛,视频缓冲十几秒,然后在期待的眼神里“欸?”,再之后就会是,“谢谢你的喜欢”。
永远也不可能坐以待毙的古贺祐大摁下了发送,因为交给边义州绝对会等到地老天荒。
果不其然,明明已读并且显示输入中,但消息始终没有回复。
接下来是一个问好。
第二条他只看见开头的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谢谢),高大的男人捂住眼睛,把头埋进柔软的衣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地铁车厢这样的公共空间内,红着脸抬头,同时收到新讯息。
很简短。“好。”
这一次也没有完全猜中边义州的心的古贺祐大,内心酸涩,据说樱花的果实就是酸和苦的杂糅,当早樱粉色的花瓣吹进车厢,他闭上眼深呼吸,春天,毕业季,白衬衫,再一次把胸前的第二颗缝好,光洁一新。
第二天一早,看到手机上发来的“亲爱的,早上好”,边义州还维持着状态外的心理。昨天中午故意把宽宽的肩膀架起来的哥哥,推开玻璃门的瞬间仿佛一只小型冰箱摇摇摆摆地走进来。自己说了“新年多福”的问候,对方却臭着脸应答,只是把目光钉在身旁的nicho上,剑拔弩张的氛围令皮肤泛起一阵鸡皮疙瘩,明明穿了毛衣不知为何仍感到寒冷的边义州走进柜台,拿过扫描仪开始结账。
他竖起耳朵,远处传来如下对话
——你好,请问你是义州的……
——我是他的好朋友,大叔你可以叫我Nicholas。
——……我是义州的哥哥。
——对不起,对不起,本来想叫哥的,但是说错了。看在是外国人的份上,请原谅我吧,哥。
——没关系。
——请问哥是韩国人吗?日语讲得比joojoo好多了。
——是日本人,你好,我叫古贺祐大。
——……再婚?
——没有血缘的哥哥而已。
虽然听起来不太对劲,但逻辑上却是正确的。
送别一脸好奇的Nicho,本以为又会是普通的,平平无奇的一天,但在晚上,刚好趁休息掏出手机的瞬间,收到了来自尊敬的哥哥的告白。他犹豫了一下,在已经打好的问安后添上一个黄脸emoji。
中午,顶着一看就在盥洗室专门打湿造型的头发,周身萦绕樱花香氛的古贺祐大走进边义州的视野,如果是漫画,作者会画一圈昭示光彩的斜线,这中央的男主角正徐徐散发着不容拒绝的温柔。
再次确认了调班信息的边义州踏入车厢,在海洋馆站下车。避开扶梯拥挤的人潮独自走上台阶,长得像T台模特一样的男朋友站在地铁口,正背对自己埋头不知在做什么。边义州绝对不会认为对方在和别人暧昧,或是浏览ins上超人气的俊男美女,但好奇心如同划过夜幕的流星,即使光芒已经暗淡也无法否认存在的痕迹。
牛仔裤兜里的手机震动,打开,心形与其后的k字符巧妙组成了类似ok的单词。“义州,到了吗?我在门口等你哦~”对撒娇信手拈来的28岁男人附赠一张比耶的自拍,左下角花丛的颜色明显与事实不符,边义州把笑容压下嘴角,看来是在修图呢,走过去拍拍令人无比放心的男朋友的肩膀。
今天刚走出门立马折回房间的边义州明显察觉到气温地升高,夏天悄无声息地潜伏在日益强烈的阳光下,脱掉棒球服和衬衫的搭配,套进轻薄的连帽卫衣,稍长的头发因为静电根根竖在空中,如同水母的触手无规则地飘摇。
夏天,看不到鹭梁津各大考试院的夏天就像森绿的爬山虎曼曼地爬进眼睛,走在路上可以看见小学生鹅黄的帽子与藕节般圆鼓鼓的小腿。阳光穿透毫无遮挡的玻璃,被晒得暖洋洋的便利店内,同事藤野哀叹着卷起长袖体恤,环在大臂下端的分界线隔出黑白分明的国界,“上次和小香去海边晒黑的还没白回来呢,她最近非说什么白皮肤的男生最有魅力了。骗子,去海边时明明告诉我更喜欢运动型……”恋爱酸臭的抱怨中,边义州的思绪越走越远,翻过玻璃墙,悄悄溜进铅灰色的写字楼,往上数第11层到第15层的高度,全方位铺上绘有大片彩色郁金香的海报,边义州看着工人拼图一样把条状彩带贴平,“这是为了暑期某男团的日本巡演。”午休期间跑来谈恋爱的古贺祐大并肩站在身边,“我是其中的一位负责人呢”,他不无骄傲地说。
“嗯,很帅。”边义州不咸不淡地回答。
“什么?”以为恋人在夸奖海报上艺人的脸,古贺祐大以不满的语气开玩笑。
边义州歪了歪头,诚恳而认真地询问:“有什么问题吗?哥不觉得工作的自己很帅吗?”
有新的客人,他转身走进便利店,留下愣在原地的古贺祐大,从带着银钉的耳垂开始,白瓷般的皮肤自下而上,逐渐地升温,烧出瑰丽的红釉。
男团第一场巡演开始的前几天,边义州坐在偷闲的帅气上班族哥哥身边,雪花一样白皙的肌肤露在衬衫外。因为个子都很高,肩也很宽,所以缩在喷水小火车的座椅里手臂仍不时相撞,会根据场合,季节以及心情变换的香气从白到透明的手腕漫溢开来,但是,古贺祐大翕动鼻翼,深深吸了一口气,栀子花浅绿,白色交杂的香气之下,从边义州身上散发出淡淡的烟草味道,不止这些,还有其他更浓郁的古龙水味,尽管已经被稀释的很淡,但产品本身厚重的调香如同犬类动物对领地的标识记号。
长了一张小狼模样的脸的青年浮现在脑海,古贺祐大产生了隐隐的危机感。
面前,对自己所有心理活动无察无觉的边义州为了防止被溅湿头发,掀起连帽戴上,那张小小的脸几乎要消失在宽大的帽沿内,浅色的嘴唇因为拼读面前的座椅后背的广告牌不停开闭。
“滑、学……滑雪……”
“滑雪。”
“滑雪。”
“……”
因为韩国人的发音习惯而模糊了滑雪一词拼读的边义州,从饱满的嘴唇里吐出近乎suki的音节,过往恋情的影响残存,古贺祐大起了捉弄的心思,轻佻地开着文字玩笑。
“suki,义州不用说喜欢我也没关系的。”
“……欸?”
“所以是真的不喜欢我吗?”
“不是不是,我很喜欢。我喜欢你,祐大君。”
摸不准到底是真心抑或玩笑,他随口的问题,边义州立刻的回答。猫捉老鼠里原本磨利爪子,舔着掌垫的古贺祐大,呆呆地,话语被分解为无数个马赛克颗粒,平面化,成为那只又笨又傻的Tom。火车滑下轨道,在扑面而来的水柱里,古贺祐大摸索着握住边义州的手,好凉,长得像可爱的热带小鱼的边义州,体温却很低,掌骨和指骨都尖锐分明地突出着,可以摸出手背被消毒水腐蚀后的类似橘子皮的纹理。手心是虽然在交往,但看上去男朋友和男性朋友对他并没有区别的边义州,真实存在的触感让他张了张嘴,勉强睁开蒙了层水膜的眼睛。
“要和我一起吗?义州。”
“……”
“要和我同居吗?”
“……”
边义州空着的另一只手穿行在打湿后微微蜷曲的碎发间,即使在这样尴尬的沉默里也没有丝毫退却的古贺祐大咬住下唇,再一次开口。火车进入站点,速度减缓,游客的尖叫被拖下音量键。
“我想和你同居。”
不管不顾放大了声音的祈使句如同平坦的原野上突兀的秀峰,幸好前后的座位都是空的。古贺祐大几乎懊恼地垂下眉眼,听见边义州用说出“欢迎光临”“谢谢您的惠顾”一样的温软嗓音回答,“好啊”,仿佛自己只是要买一件夏日限定的商品。
就像前文说过的,曾经在中学时期做过长跑选手的古贺祐大,即使穿行在狂风中,内心也无所畏惧,因为跑步时永远有一只脚落地,踏实而平稳。奔跑在人生的马拉松赛道上的祐大,所有事情都像赛程点一样清晰,10公里时考上了心仪的大学,20公里时找到了还算不错的工作。途中自然而然地停下脚步在补给帐篷饮下电解质饮料的祐大,高中时牵起了男生的手,知道男生可以和男生在一起,女生也可以和女生在一起。从来没有对自己的生活不解的古贺祐大,哪怕遭遇挫折也可以当作42.195公里内一颗不足为提的石砾,交换生时期开支紧张就去找兼职,顺利地当上家教、在学校图书馆帮忙,连课间点心都考虑到的雇主太太,有时也会亲热地招呼他留下吃饭。
有着十足的把握来主导自己的人生的古贺祐大,没有遭遇过边义州这样类型的人。遭遇,多么绮丽的词语,就像边义州曾喜爱的宇宙,小行星之间的摩擦、撞击,只能观测后祈祷,却无法改变。
在大学研究动物的边义州,走在海洋馆的廊道内,蓝色倒泻,衬得他平日泛黄的面孔生气勃勃。把手贴在玻璃上,维持在24-26℃的水波传导温度,甲缘修剪整洁的指尖是罗盘上的指南针,指向成群结队的悠游的鱼儿。
“这个是银玛丽。”
“这个是钻石神仙鱼。”
“这个是火炬孔雀”
重复着“这个是……”标准句式的边义州,如同一板一眼的生物老师。这算是恋爱吗?紧随其后的古贺祐大忍不住想,义州就像水里的鱼儿,哪怕模仿小孩子奋力拍击着玻璃,也会没有任何负担的从手边游过。
因为与边义州的遭遇,一向踩在地上的古贺祐大脚陷进湿软的沙土,海浪卷着白边扑在岸上,冲击小腿骨,搂走一抔沙砾,脚下瞬间变得凹凸不平,他勉强站稳,曾经引以为傲的冷静自持失掉一角。
28岁的古贺祐大,面对前男友曾经奉上的情侣对戒,哪怕对方的狗尾巴摇成疯狂运作地直升机螺旋,也故作为难地犹豫了许久,最后从衣领里勾出坠着戒指的项链。按网上的说法绝对是游刃有余玩弄人心的坏男人,此刻却皱着眉头,把指甲磕在光洁的牙齿上,另一手上下浏览亚马逊的页面,不时点进商品图片查看详情,如同青涩的毛头小子,紧张地挑选情侣睡衣。毛绒的?纯棉的?真丝的?花纹也有很多选择,几何形状,花花草草,还有动漫人物……他从屏幕上抬起头,看着像小主妇一样蹲在地上收拾行李的边义州,本就瘦弱的身体因为苦夏产生的厌食情绪更加清减,大腿折叠到肩,显得小小一坨。
他抱着毛巾和换洗衣物钻进浴室,等到水声淅淅沥沥地响起,古贺祐大才拍拍脸颊,促进毛细血管散热,打开自拍模式检查齿缝和发际线周围是否洗净,然后啪地倒在床上,窃喜搬进来时毫不犹豫地购置了这张宽阔的双人大床。
辗转反侧十几分钟的古贺祐大在水声戛然而止时决定了姿势,若无其事地装酷,维持着单手撑头的模样,张开手臂,把扑过来的边义州揽进怀里。
浑身仍蒸出水汽的边义州刚一贴近,自己便闻到潮润的香波味道,还有从嘴巴里喷出的熟悉的桃子薄荷气息,胸腔无意识地开始震动,笑声闷闷的。
“用了架子上的沐浴露?”
“嗯。”
“看见蓝色的牙杯和牙刷了吗?”
“嗯,谢谢。”
“喜欢蓝色吗?”
“嗯,很喜欢。”
盯着乖巧地闭上眼睛的边义州,如同道旁丛生的兰草,睫毛密密地铺在眼下,似乎要把他盯穿了,笼罩着独属于自己的香气,令人联想起宇多田光《first love》的烟草味道被洗涤一净,古贺祐大忍不住收紧怀抱,直到对方发出了弱弱的抗议。
“有点……太紧了,哥。”
“哦,抱歉。”慌乱松开叠在一起的胳膊,古贺祐大不安地疯狂眨动眼睛。
边义州转过身,由平躺变为侧躺,蓬松的额发轻轻扫在对方的下巴颏,“没关系。”他的声音在房间内回荡,被温暖的洋流环绕,游过一圈传到古贺祐大的耳朵里。
将近二十叠的小型公寓,完美符合政府国土交通省对于美好生活设想的“最低居住面积水准”。有原来四倍大的空间内,小声的话语也担心会被吹散,稀释为原来的四分之一,边义州斟酌着开口:“刚刚在浴室洗澡的时候想起了以前去公共浴池的故事。”
“欸?现在还存在吗?我还没去过呢。”
“嗯。叫千代汤。”
“真是昭和风情的名字啊。”
“……”
“我错了,请继续讲吧。”
边义州无奈地长出一口气。四叠半没有可供洗澡的地方,要洗澡的话就收拾换洗衣物去到最近的千代汤,路过挤在咖啡馆、书店之间的投币式洗衣房,可以把衣服丢进洗衣机,洗完澡再回来。在千代汤,经常能碰到一个瘦骨嶙峋的中年男人,即使在最热的天气里,也会穿着长袖T恤,只把左手的袖子高高撸起,众人在汤内裸裎相对之时,他缩在角落,隔着蒙蒙的水雾,左右臂的色差分明。太好奇了,明明知道害死猫的俗语,还是压抑不住滚腾的水泡鼓动壶盖一样的好奇心,终于,尾随他进到更衣室,装作寻找自己的储物柜,站到对方身边。
“怎么了?”古贺祐大攥紧边义州的衣角,留下深刻的褶皱。
边义州平静地回答:“白得没有血色的右胳膊上,是像树皮一样的刀痕。”
“……”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至少有三四周没有见面……偶尔看到新闻网站上的社会板块,说到接触事故,跳楼之类的,会想是不是他呢。”
古贺祐大哀伤地压低呼吸,仿佛故事在边义州纤细的手臂上长出了故事里的树疤。他扯过男朋友的两只胳膊左右打量,光溜溜的皮肤略显干燥,放下心来后将本来松松垮垮挂在对方身上的手臂更紧地收拢,侧耳听到另一具身体内,因自己的靠近而明显加快的、怦怦的心跳,这时候,感觉边义州其实是爱着自己的。
边义州往上挪动身体,使自己平视古贺祐大,空气中只有冰箱运作的嗡嗡声,歪着头的古贺祐大高挺的鼻梁两侧是柔润明亮的眼睛,在其中,黑曜石般的光彩里,看到渐渐凋零的夏天。
对方凑近,呼吸可闻,亲吻抵达,边义州觉出唇上软软的触感,像蒟蒻果冻,甜甜的桃子薄荷味。情史是一张白纸的他,并没有以爱情电影为参照闭上眼睛,反而定定地看着对方,直到眼球因为干涩而发痛、渐渐泛红,那模样,像是要把对方接吻时可爱的脸庞全部吃掉,深深地刻在胃壁。因为舌头伸了进来,对此感到生疏的边义州,在口水淋漓的缠弄中忘却了呼吸,屏住鼻息的呆呆的表情,在古贺祐大看来,更加的令人怜惜,“要呼吸啊,义州。”不自觉用了哄小孩子的语气。
在情欲的温开水里被烹煮到浑身潮红的边义州,直愣愣看着古贺祐大,或许是太幸福,发出“嗯——嗯——”的哼声。在撒娇吗?对此十分惊喜的古贺祐大,舌头入得更深,模拟性交的姿势凶猛地攻击着。
等到终于被放开,眼神都涣散了的边义州大口喘气,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闭上眼睛,散发出任凭对方处置的决然。古贺祐大失笑,连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照往常铁定摸进宽松T恤衫的手,此刻顺了顺后脑乱糟糟的头发,“睡吧,睡吧,义州。”
夏天在边义州不断打开冰箱的举动中逝去。
但他似乎没有察觉这已成为一种习惯。
一开始古贺祐大并未注意,直到边义州在电视节目的间隙说拿饮料结果一去不返的时候,他从沙发探头出去,看到跪坐在小型冰箱前的边义州,冷藏室大敞,白炽灯照亮他的脸,没有任何动作,也不像在犹豫,就只是,盯着冰箱内塞得满满的东西,思考的神态,但是,脸上浮动着快乐的表情,古贺祐大甚至听见他在小声哼歌。
“义州,快点回来吧,节目要开始了哦。”
“嗯。”冰箱门合上,空着手的边义州窝回沙发。
“欸?不是要喝东西吗?”
“嗯……选不出来。”
“还是小孩子呢。”揶揄对方的古贺祐大,把头枕在边义州的大腿上。
看的是恐怖片,两个人都害怕,其中反应更大的反而是一向稳重的年上,在关键情节转过头把脸埋进睡衣柔软亲肤的面料里,微微掀起眼皮,可以看见单手捂住脸的边义州,太过于冷静自持,从刻意留下的指缝间,窥见圆叶形的大眼睛,一眨不眨,“不害怕吗?”
“因为和哥在一起。”
边义州另一只手拨弄着古贺祐大耳后的碎发,揉捏圆润的耳垂,紧张地回忆洗脸时有没有仔细清洗耳后,上下眼皮却渐渐胶粘在一起,本来因为工作一直睡不好呢,但是这一次安心地闭上了眼睛。悠悠转醒地古贺祐大咕哝了一句:“电影结束了?”扯开微笑的边义州应声:“嗯。”“睡得很好呢,义州是有什么魔力吗?”古贺祐大伸了个懒腰,晃晃脑袋,黑色长发在空中摇摆。边义州仍坐在原来的位置,“因为我是动物学的啊。” 而哥像一只乖顺的大狗,同时,暗自捶着因为抽筋而麻酥酥的大腿,。
那以后症状有所加重的边义州,时不时被发现坐在冰箱前,什么都不干,只是傻笑地看着。古贺祐大以为他贪凉,可走过去一看,裹上厚卫衣的边义州甚至把双手插到腋下取暖,脸被冻得发白,嘴唇颜色过浅,但眼睛里灼热的情绪不可小觑。
“为什么?!”对此感到不解的古贺祐大发出动漫般荒唐的声音。
边义州不以为然:“多好啊,拥有一个小冰箱。”冷光下泛青的脸,像宇宙里招手的太空人,更像蓝色水族箱里的游鱼,这时隐隐流露出些微化冻了的寂寞,草食系男子边义州,充满虔诚地膜拜着白色冰箱——满载翠绿的青菜、小西红柿、盒装牛奶,古贺祐大用以施展厨艺的七味唐辛料等等——如果,如果那只苹果也能被保鲜就好了。
收获的季节,边义州从用心培育的果树上摘取精灵球般圆滚滚的果实,从中间掰开,各式各样的古贺祐大跳出来。
——有时候一下子从睡梦中坐起来的古贺祐大,扫了眼闹钟发出哀嚎,嘟嘟囔囔着“糟了,糟了”,一手提着被踩扁的后跟,单腿在玄关蹦跶,头发蓬飞,按网上的时兴说法,“萌力无限”。
——爱干净的古贺桑伏在地板上,跟自己一起用抹布擦地。“真讨厌啊,大叔们的烟味,好讨厌”咕哝抱怨的古贺桑,翻出香水举在空中,这里扑哧扑哧,那里扑哧扑哧,水雾纷纷地落下来,“香吧?”,邀功模样的古贺桑,白狗尾巴轻轻地摇晃着。
——也会生气的,古贺桑,拧起眉头,半月形的眼睛原是朝下弯的,此刻眼尾上飞,隐隐的凌厉。把手插在腰边,一会儿便改成抱臂,“希望你和Nicho保持距离”,因为接边义州下班时,看到像无脊椎动物一样腻在他身边的尖下巴的男人,通过深呼吸强压下自己的情绪。
——端上生日蛋糕的古贺祐大,在边义州双手合十吹熄蜡烛后,又是戳脸,又是举高高,带着自豪的、满足的笑容,仿佛此刻顶着金色生日王冠的自己,是他亲自培育成熟的韩国柑橘。
等到天气更冷一点,表弟美琉爱再次信息轰炸,饭上KPOP爱豆的美琉爱急于前往首尔参加演唱会,拜托哥哥给他紧急补习韩语。
重任交给边义州。提前安置的被炉,尽管还没有连接电源,但就是这样简单地伸直了腿也觉得心满意足的边义州,挂着和煦的笑容辅导美瑠爱的韩语。这时候才第一次见到恋人戴眼镜的样子的古贺祐大,内心竟然对还是学生的表弟也充斥着淡淡的妒意。
真是……完全疯了。
然而完全不能从边义州脸上移开视线,黑框眼镜圈住那双看上去总是睡不醒的眼睛,随苹果肌的上扬偶尔抬起来,镜架搭在圆圆的耳朵上,耳垂饱满光洁如深秋的橘子瓣,太合适了,像岩井俊二的男主角,为什么不能一直戴着呢?古贺祐大产生了莫名的熟悉感,洗碗棉一点点喝水,涨大,诡异的熟悉如同肉瘤坠在脑叶。
对此采取回避战略的边义州发出“现在要听写了哦”的指令,美琉爱“嗨”了一声,把握住笔的手架在桌上,埋头写着“你好”“谢谢”“对不起”“……”。
边义州离开去上班,只剩美琉爱坐在被炉旁认真地完成翻译,黑框眼镜横在桌面,压住边老师手写的题目。“义州哥的字比祐大哥你的好看多了。”美琉爱咬着笔帽,思考之暇刺了古贺祐大一句,他撇撇嘴,凑过去仔细看纸条,果真找到一处错误,伸出手指点在汉字上。
本应该向左歪到的小山“彐”,边义州写成了英文大写E,也有可能是韩语里的辅音ㅌ。预备发出嘲笑,逗弄像熊蜂一样胖圆的笔迹的古贺祐大,视线在接触到错字的那一刻被蜇了一下,丧失语言,记忆里也有一个人,只有那一个人,在遇到所有含“彐”的汉字时都会让它向右倒塌,向右雪崩的E,抖落山尖常年不化的冰霜,记忆在簌簌雪落之后显现。
“不是这样的,‘雪’写错了。”
“又写错了哦。”
“记住,所有看上去像是E的汉字,都要让它向左边。”
最终还是错了,但古贺祐大深吸一口气,无奈又温柔地笑,再来一次吧。面前总低着头苦苦地读书写字的男生,脊骨一节节像串珠手链支起薄薄的校服衬衫,每次见他都穿着白衬衫戴黑框眼镜,把脑袋伏得很低的男生,会把双份茶点全部推给自己,眼睛藏在刘海后面的男生。
是谁?
谁在每天下课后用细弱的声音送别?然后古贺祐大背上书包,沿街道走向地铁站,胃袋鼓胀,充斥精致的点心与说日语时甜软的嗓音。
谁呢?谁又把‘当’写反了?
“……这里、写错了,의주。”
海绵吸饱水分,轻轻一戳都血流不止,彐是一只猫的利爪,在古贺祐大的心上划开口子:是你啊,의주,义州。
边义州趁休息躲在巷口吸烟,烟灰桶刚刚迎来一批客人,桶檐黏着斑斑点点的白灰,像下了一场小范围的雪。或许有点冷,他缩紧穿着绿色马甲的躯体,肩膀平直的线弯成一把弓,小巧的头颅垂下斜向一侧。比起其他喜爱七星,黑魔鬼等浓重味道的烟民,边义州至今仍在吸着第一次吸的烟,1mg低焦油含量。
他不是乐于改变的类型,Nicho说他像黑暗深海里的动物,由生至死,就没有想见到光明的想法吗?可是,边义州用对待朋友的执拗回答,在阳光下自己也会被看的一清二楚,他点点手机屏幕里呲牙咧嘴的深海鱼,这么丑,正因为在黑暗里所以无所顾忌地活下去啊。
他以老成的吸烟者的姿态,用拇指触动滤嘴,烟灰簌簌地掉落,巷口流通的空气把烟臭吹散,只剩嘴巴内淡淡的酸奶甜味。RAISON酸奶,自己把蓝白渐变的方盒从货架捡出来时,搭伴兼职的同事凑过来,唔,这个太淡了,没有烟味,与其吸好多支不如买劲大一点的。他抖抖马甲,七星典型的黑白包装壳从兜内斜出一角。
或许正是同事 “没有烟味”的评价触动了边义州的心,他微笑着摇摇头,手持机器扫过香烟的条形码。
巷子里各式各样吸烟的人,吞云吐雾,丛丛小蘑菇似的烟屁股插在垃圾桶内,烟瘾者,有时以近乎要把自己点燃烧尽成灰的姿态重重地吸食烟草,用力到两颊深深凹陷,雾气过肺后把眼下的青乌染得更深。
边义州,看上去小心翼翼,比起自焚更像是试探着以最低限度的热和最渺小的火灼烧自我。因为吸烟对身体不好,所以要吸,不想死得太快太臭,所以选择1mg,因为自己也讨厌烟味,所以执着于柔和的酸奶口味。妈妈离世后,悲哀绝望迷茫到想要一死了之的边义州,面对这具用属于妈妈的红艳艳的泡菜块,卖相一般的面片汤,受了伤的橘子饲喂而成的肉身,哪怕是炸鸡肉棒留下的伤痕都充满了愧疚与抱歉,还是挣扎着努力地活着。妈妈离世前紧紧捏在手心的,来自远在日本的自己的第一笔汇款,成为了边义州的烟草基金,每一次,火焰闪现的瞬间,跳动的焰心,仿佛通过香烟汇入心脏,勉强维持了心脏的搏动。
曾经,Nicho用虎牙把烟叼在嘴里,含混不清地说话:对于我们这种艺术家啊,烟草就像是一件首饰。义州想了一会儿,打开手机备忘录写下“进货香烟,17,26,32”的字样,缓缓说:像起搏器。
—什么?
—没什么,我该回去上班了,你的休息时间是不是快结束了。
伴随Nicho奔跑在小路上的“干”,边义州走进储货间,对着RAISON的包装盒自言自语:就像是起搏器呢。
背景上的铁塔和猫咪,让人联想起浪漫法兰西,却的的确确来自对岸的韩国,抽着烟的边义州想,首尔街头的gs25门口,会不会也有一个与自己类似的高个子青年,瞒着父母躲在巷口吸味道很淡的香烟。
但他来不及再多想。
隔了大概五十米的距离,古贺祐大无声地看着他——用右手写字的边义州用左手吸烟,细长的女士香烟夹在食指与中指间,顿在嘴边,他瘦削的手臂卡住胃,右手抱住圆圆的、凸起的肘关节,比起吸烟更像是看着烟自燃,然后呼吸,把自己浸没在充斥着尼古丁,焦油等危险化学物的空气里。
目光太强烈,难以忽略,边义州稍抬起头,对那人百分之百的熟悉令他在近视的情况下也敢断定那就是古贺祐大。左手抖了一下,烟灰不小心掉下来,在制服上烧出一粒霉点。知道古贺祐大不喜欢烟味,本就烟瘾极低的边义州,一年也吸不了两盒,还是会在下班前嚼几粒清口糖,往身上不计分量地喷洒着衣物除味剂。面对古贺祐大,难得慌张的边义州掐灭烟头,踌躇,一步一步挪到对方面前,眉眼低垂,仿佛做了什么很坏的事情。
比起讨厌的情绪,更先一步涌上心头的,竟然是“幸好他不是在和其他奇怪的人一起吸烟”,古贺祐大牵过僵直下垂的边义州的手,反复翻看。烟草的臭混杂着丝丝缕缕的柑橘味——进入橘子上市的季节,边义州从超市抱回大袋大袋的橘子,坐在被炉旁剥食,吃到手心也微微泛黄,哪怕古贺祐大哀求“不要再吃了,换一种水果吧”,还是会在凌晨爬起来,坐在敞开的冰箱门前偷偷把橘瓣塞进嘴巴,脸颊因此圆鼓鼓的。自己的恋人、学生、看着长大的孩子,即使吸烟,圆钝的指缝间仍存有黄色柑橘汁,爱干净的古贺祐大这一刻竟然对此充满了感谢:幸好我还能抓住他。
检查后紧紧攥住那只手,古贺祐大问:“什么时候下班?”
“欸?”感觉走向不对的边义州,冷汗淌过后背,但仍诚实地回答,“还有1小时。”
“我等你,一会儿一起回去。”
古贺祐大松了手,看边义州愣愣地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便利店。
“还有,”他看着对方的脚步顿住,“换更香的烟抽吧,义州。”
17岁的夏天,也跟老师牵过手。
学完五十音和基本语法,在模拟会话阶段老师伸出手,自己颤抖地贴上去,老师的手厚实、温暖、干燥,比自己长出半个指节,“要好好吃饭,义州啊,才能长的像我一样高。”老师开朗地笑着,自己的脸颊好热,夏天从窗外爬了进来。
老师看上去很饿,总是微微佝偻着背,风尘仆仆,英俊地疲惫着。自己把双份茶歇推过去,风卷残云般吞下肚的老师,牵过自己的手说谢谢,因为吃了东西而逐渐变得热乎乎的老师的手,在触碰到自己的瞬间惊讶道,“义州的手怎么这么凉?”。
送别老师那天,空中下着蒙蒙细雨,天气并不清爽,而是闷闷的潮热,自己站在门口,对老师鞠躬道谢。不再是老师的老师,伸出手来,“义州,我只比你大五岁,让我们像男子汉一样的握个手吧,希望能在日本碰到。”慌忙握住老师的手,自己的手心一片潮湿,粘腻,最后也没有给老师留下好印象,泄气的自己对着上天乞求,让老师忘了我吧,只要我记得他就好。
同样炎热的天气里,仿佛被关进一个大蒸笼,同行的邻居姨母掏出手巾不住擦拭从鬓角滚落的汗珠,从上午等到下午,爸爸缺席了抚养费,如今连曾经爱过的女人的葬礼都缺席。边义州跪在角落,听在精品超市工作的姨母们说,妈妈去世的前一天还挥舞着刚从银行兑出来的汇款,大肆炫耀:“这可是日元换出的韩元,你知道日元的汇率吗?”这样说着,笑得眼泪陷进皱纹,但还是完成了工作,从受伤的水果里挑出一小兜橘子,拎着黑色塑料袋回了家。边义州不说话,刚刚走出火化场,下了很大很大的雨,他的掌心一片潮湿。
如今,24岁了还是潮乎乎的手,被古贺祐大紧紧抓住,力气是哪怕发生地震车祸海啸都不会松开的程度。末电挤挤攘攘,分别用空着的手抓住把杆的两个人,像菜场里晾干的两条咸鱼,边义州在嘴里藏了两粒清口糖,此刻,用舌尖滚着圆片,直到它溶出锋利的边缘,口腔被喇得刺痛又麻酥酥的。
在公寓里相对跪坐,抢在边义州之前,古贺祐大哽咽道:“对不起。“
“欸?”不应该是自己道歉吗?边义州无意识扣着拇指边缘的死皮,在古贺祐大说出“对不起,把你忘记了”的时候,连同淡粉色的新肉,扯下一片角质,伤口渗出了丝丝的血。
稀里糊涂就发生了,虽然不是第一次,但仰头承受亲吻的那一刻,边义州想,难道不是疯子吗?前一秒还为了忘记第一个学生的模样而哭哭啼啼,下一秒,一边说着“想到十七岁的你就会因为负罪感而无法做下去”一边用力压住自己的背,幼时击剑磨练出的柔韧度减弱了疼痛,对方忘情地闭上眼睛时,边义州突然开口问:
“不臭吗?”
“什么?”
“烟的味道。”
“……”
“因为哥不是讨厌烟味吗。”
古贺祐大再一次靠近含住他的嘴唇,“忘记了,所以要再吻一下看看”说着这样不着调的话,接吻接到舌头都发麻了。
“甜甜的。”
“因为是酸奶味的烟。”
“……义州,哥在flirting啊。”
“哦,抱歉……”
“……因为是你,才没关系的。”
趁着文化节假期,美琉爱飞去首尔参加了演唱会。古贺祐大把传来的视频给边义州看,长得像猫一样的男爱豆清唱特别歌曲之时,街头的大屏幕正播出财经新闻——物价进一步上涨、国际汇率持续下跌。
面对古贺祐大递过来的社会招聘版报纸,边义州没有说话,把剥下来的橘子皮挨个摆好,擦掉黏在桌上的橘络。不急不徐地替换掉房间角落早已干巴巴的果皮,边义州仿佛在便利店整理货架,突然好想吃黄金菠萝包,顶部格纹状的脆壳,像女高中生不小心把裙摆印在面团上。
到了第三次更换除臭的橘皮的日子,边义州盯着被退回的简历,就像处理第五类再生资源物一样,撕去信封上的邮票,拆掉简历上的订书针,理顺纸张,塞进半透明的塑料袋中系紧。做这些的时候,边义州变成长时间放置的黄金菠萝包,外壳黏糊糊,蓬松的面团向内塌陷,散发出将腐的味道。
付出了一切努力想要取得90分的人生,因为只得到60分,就要被否定一切吗?认清了现实,想要过平庸的生活的自己,难道是罪人吗?
期间,收到古贺祐大的信息,以及若干条道歉——冷冰冰的称赞后,无一例外接着“不是我们所需要的”,像商品一样任人评判挑选的边义州,照往常一样,已读不回,继续做着垃圾分类,干掉的橘子皮是可燃物,塑料袋中的简历和过期杂志一起,是资源物,自己呢,外国品牌,次等商品,很有可能濒临保质期,打上了特价的标签,最后还是被收归淘汰品的筐子里,如果一定要分类的话,是有害垃圾吧。
哥呢?是珍珠还是宝石?哥的存在,是无所谓拥有者的,其价值不因持有人的身份而改变。但,就像奢侈品对穷人来说,是徒增负担的存在,哪怕供在神龛上,也会因为时间流逝而造成的磨损流泪。哥和自己,是珍珠与鱼的关系,进一步来讲,只是蚌壳混着血泪化石砾为珍珠的见证者而已,自己,也只是哥的人生里一个不足为提的路程牌,写着“据终点还有20.195公里”的字样,连可供遮荫的帐篷、补充能量的饮料、糖果都没有,哥是没有必要为我而停下的。
在爆发的争吵中,边义州故意朝古贺祐大的软穴刺下去:“哥其实不爱我吧,只想跟我玩玩对吧。”生气起来像一只迷你河豚的边义州,但连刺都不存在,便可笑如绘了简笔画五官的气球,涨红的脸的颜色并没有被撑薄,反而更浓地郁在脸上。对其他人没有任何攻击性的边义州,话语却如同子弹,精准地命中了本就因工作而烦躁的古贺祐大的死穴。
“哦?你是这么看我的吗?”
恋爱中总是处于防守状态的边义州,到现在也与Nicho常常见面的边义州,对自己已读不回的边义州,用缺乏浪漫细胞的答案搪塞自己的边义州,竟然……在质疑自己的爱吗?
对此,除了冷淡地回答“那好吧,分手吧”别无他法的古贺祐大,在说出“分手”那个词的瞬间,自己也感到了模糊,可能,确实彼此都没有很爱对方,所以才会如此轻易地否定了全部。
无法像从前的每一次争吵,用含吮了四年仍不熟练的日语反驳古贺祐大,然后被对方衔住话尾自带的波浪号玩弄,陷入粘稠透明的真空中的边义州,像开启了静音键,看着古贺祐大开合的嘴型,松开了自争吵开始就一直紧攥的手。留下道道波浪的手心,被行李包的尼龙袋勒出更深、更红的印子。
出门后回来的古贺祐大,看着叠好的睡衣、空了一半的衣柜,陷入了迷茫,用力在跑道上蹦跳,确认自己仍踏实地站在地面上的他,反复对自己说,都是多巴胺在作怪,戒断反应而已,不是非他不可。
到边义州所在的便利店,得知对方改成了夜班,古贺祐大想,不是非他不可以。
据说人体胃细胞的代谢周期是七天,七天内一次都没有踏进过那家便利店的古贺祐大,胃细胞已经全部更新,一次都没有接触过可能沾染边义州体温的食物。他感到对方正一丝一缕被从自己的记忆、身体、生活里剥除,就像22岁那年忘记了边义州,这一次也在逐渐适应遗忘的古贺祐大在某个深夜接到了来自陌生号码的来电。
挂断两次后,对方坚持不懈地打来了第三回。
摁下通话键,10円15.5秒的通话时间内,除了古贺祐大一直在“もしもし”“はい”,只有令人不安的空白。
时间到了,电话自动挂断,对面再度打来。
这次并没有说话的古贺祐大,听着扬声器传出的呼噜呼噜的声音,像水缸里的金鱼吐出一串串泡泡。他默数15个数,通话并没有结束,泡泡声持续,吐出、上升、内部炸裂,细微的“啵啵”的破碎音。
他试探着开口:“义州,是你吗?”
没有回答,几秒钟后,嘟——。
此刻站在公共电话亭前的边义州,把堆在台面上的零钱哗啦啦扫进裤兜,看着因对面回拨而叮铃铃振动的电话,犹豫了一下,接通,同时一枚接一枚地不断往投币孔内塞着10円硬币。
比起收到第二颗纽扣,更希望古贺祐大一尘不染、光芒四射地,身着洁白、笔挺、完好无缺的衬衫走进成人世界,从校服到西服,任何时候看起来都那么完美的老师、哥哥、古贺祐大,与平庸的自己在一起,是他人生唯一的污点。给出善良的、而不是昂贵的爱的边义州,就像高中文化节那天,为了可能来还书的朋友选择守在图书馆的岗位上,被同学们戏称“图书馆宣传大使”也会露出可爱微笑的边义州,正是用同样小小的但强大的心脏,沉默地爱着对方。
与善良划上等号的边义州,在拨出第一个电话之前,还在担心会不会打扰古贺祐大的休息,但想到明天是星期六,便赌气似的果断投入硬币,10円10円地浪费着时间,只是压抑地发出被眼泪浸湿的呼吸。
挂断电话后,大口深深喘息的边义州,嗓子干干地疼,痛苦胶着,寒夜冻住了面上湿热的泪水,他扯出袖口擦着脸,公共电话亭昏暗冰冷的灯光下,整个人宛若泡在蓝蓝的水族缸里,影子曼曼地从眼前游过。从嘴巴喷出的白气像香烟的雾,控制不住想要吸烟的边义州,手摸进空空的口袋,才意识到自己从那天起戒了烟。
美琉爱第四次问起边义州的时候,古贺祐大坦白了分手的事情。“只是分手而已,还可以再跟别人谈恋爱。”回复消息后,安排组员确认海报等事项的他,看到演唱会的时间才意识到今天是圣诞节,和边义州重逢的一周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快地忘掉对方,古贺祐大宽慰自己,会忘记的,会消失的,会化解的。
早熟的美琉爱,对表哥嗤之以鼻。
——“和谁谈恋爱啊?义州哥之前的那一个,那两个,都是17岁,哥你果然是男高杀手。”
不知何时飘起雨夹雪,加班结束后古贺祐大在地铁上思考着美琉爱的讯息。到家打开冰箱,冷藏室的橘子因为储存时间过长,氧化发软,垒成的小丘坍塌,果实滚落,溅出一滩黄色血泊。古贺祐大叹了口气,走进卫生间洗手,忘记带走的牙杯里,蓝色牙刷背面残有对方不规则的齿痕,柑橘味的牙膏消耗速度陡然减缓。他走到客厅拉开窗帘想看看风景,塞在窗台角落的橘子皮掉在地上,干硬的渣子碎了一地。
他站起身,在萦绕全身的橘子味里,毫无由来地流下了眼泪。
回到日本,在边义州之前,也谈过两个男友。一个在快餐店认识,一个在棒球赛的观众席。当时穿着白色衬衫瘦瘦高高的男孩,一看就是高中生,自己却心弦一动要了联系方式。第一个毕业不久自己就做坏人主动提了分手,没多久谈上另一个,也在毕业季分手。当时美琉爱扫了一眼就说,“哥你怎么审美这么不固定。” 两个人完全不同的风格,淡颜与浓颜,内敛型与直进型。
有共同点啊,美琉爱,唯一的共同点,17岁。
17岁的白衬衫,17岁的纤瘦,17岁的框架眼镜,17岁的腼腆沉默,17岁的边义州,24岁仍像捂不热的鱼,尽管必须要生活在温暖的水域,手无论何时都是冰凉的。
边义州,一条小小的热带鱼,被命运的洋流卷过朝鲜海峡推到自己身边,结果又被自己弄丢了。
古贺祐大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石英钟指到9点——便利店晚班时间。
以为忘记了,以为能够忘记,从始至终,你的碎片永远嵌在我人生的拼图里。
陷入圣诞狂欢的东京,车辆学人在烂醉里相互亲吻,交通瘫痪,地铁爆满。古贺祐大推开车门,把钞票拍在后座,皮鞋也没有换掉,一身西服的社畜古贺先生,久违地再一次奔跑起来。身体前倾,双肩放松,前脚掌着地,皮鞋底与沥青马路接触,发出哒哒的声音,到便利店5公里,古贺祐大在细碎的雪粒里,口腔泛起血甜的生铁味,粘稠厚重。
古贺祐大的高中每年都会举办母子写信活动,来自古贺夫人的信至今裱在高中的宣传栏里作为优秀代表。
“山荔枝开花了,就想起你用力奔跑过来的样子。”边义州喃喃道,手指浮现出摁在宣传栏上一个字一个字识读之时,玻璃冰冷的触感,像窗外的落雪。目黑川的樱花开了、白山神社的绣球花开了,昭和公园的大波斯菊开了,六义园的梅花开了, 17岁站在首尔家中的窗户前,望着哥从地铁站跑过来时意气风发的样子,来到东京,读到这句话之后,一年四季,每当花开的日子,就会想起17岁的哥奔跑的模样。
如果雪称为雪花,那此刻也算花开吧,所以眼前也出现了古贺祐大朝自己用力奔跑的身影。
但那不是错觉,泪光里撑住膝盖气喘吁吁的古贺祐大,直起身子走进便利店。四四方方的空间,像是一只巨大的玻璃鱼缸,其中寂寞冷清的边义州,难得红了眼眶。古贺祐大看着他,扯出狼狈的笑容:“算是特级机密了,第一次见呢,义州哭泣的样子。”
“哥,Nicho交了女朋友。”
“……因为他才哭的吗……”
“只是告诉你一声。”
“……”
“因为哥才哭的。”是幸福的泪水。
边义州是一种特别的热带鱼,来自韩国首尔,虽然只能生活在24~26℃的水中,可是顺利涉过了朝鲜海峡与日本海,登陆东京。他的心脏是包裹着苦涩的白色纤维的橘子,一瓣一瓣,汁水丰盈。他是安静而善良的鱼类,容易饲养,生命力顽强,无聊时、心情好时会唱歌,伤心在水里吐泡泡。因为是冷血动物,皮肤总是冰凉的,但被人紧紧牵住手的时候,心会变得热乎乎的,幸福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