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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鄉我的愛(一):林懷民 — 替中國保存個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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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春的雙十年華時,林懷民已是小說文壇上一顆嶄露頭角的新星,再加上出身世家(父親林金生是當年的交通部長),林懷民的人生似乎比別人更早攀到太陽。然而十幾年前,他卻捨棄了之前的人生基石,重新開始自我摸索,打造另一個人生里程碑。
雲門舞集林懷民而言,是完全新的嘗試。他描述先民早期移民台灣歷史的「薪傳」,不只喚起台灣人的歷史感,也在十年前震撼了世界舞壇。林懷民不僅藉「薪傳」保管歷史,也為台灣的藝術文化寫下歷史。由捨再得,由得再捨,他是一番什麼樣的捨得心情呢?
林懷民比同齡的人,早經歷一番捨捨得得。二十六歲創辦雲門舞集,八六年時,面對台灣錢潮最氾濫、人心最浮動的年代,三十九歲的林懷民暫停了雲門舞集。
去年八月,林懷民帶領著一批新的年輕舞者,又將雲門搬上舞台。在即將到歐洲公演的前夕,林懷民坦誠地剖析他的心路歷程及他心中對台灣最底層的關切。
林懷民的觀察依然敏銳,感情依然急切,只是多了一股四十五歲中年人的沈穩及更深的自省。對台灣,他依然急切、熱情。瘦弱的他,仍給人活得十分有勁的感覺。因為他關心的仍是大我的環境,他呼籲台灣要珍惜現有的基礎,雖然根基不深,仍要多思考、多思想,再繼續往前推進,不要讓宿命論來束縳台灣的命運。
這個在現實生活中,幾乎真的可做到廢寢忘食的人,在雲門復出的近一年來,每天下午就躲進灰暗的排練場,坐在空無一人的觀眾席上,點燃一根菸,就瞪著舞台上、正在排練的年輕舞者,不輕易錯過他們每一個舞步,甚或連燈光、配樂。這樣日復一日看著重複的舞步,日子幾乎是單調、機械、並且十分勞力密集的。
雲門的財務也讓林懷民操心。世界著名的舞團,尤其是現代舞團,財務常很困窘,全要仰賴政府的財務支援。林懷民指出,世界上音樂家可以致富,但舞蹈家很難,終其一生貧困,有人甚至精神崩潰。
林懷民他自己呢?作家出身的他,比一般舞蹈家多了一隻筆及思考的空間。他的憂國憂民,使他看來比一般人善感,他紓解自己壓力的方法是到台北圓環吃一碗滷肉飯……。他瘦弱的背影,激昴的情懷,久久令人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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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個人只要有胡蘿蔔(給自己一個憧憬),就會往前走,八六年雲門暫停的時候,是因為看不到胡蘿蔔,社會很混亂、看不出什麼道理。
 雲門要撐著做,需要很多心力、訓練、胡蘿蔔。在七○年代及八○年代初期統統沒有問題。在八四年以後,就忽然看不到胡蘿蔔,工作時,永遠看到舞者很辛苦工作,賺很少的錢;可是往外看,卻是台灣最有錢、最混亂的時候,滿街有錢在流,忽然間在這二者間找不到一個平衡點。
 一九七九年雲門在美國表演,甚獲好評。那時國家沒有錢,不要緊,我們做很多免費的演出,也沒有很多贊助,但可以感覺到,我們做事,社會上有很多迴響,針對雲門的種種,可以感覺到那種善意,可是在八六年時,看不到這個東西。
 在七○年代以及八○年代初期,台灣有很多事情你看出潛力,因為還沒有發生,你可以有期待,就像沒有文化中心時,我們都幹得苦哈哈、幹得很高興,因為覺得將來文化中心蓋好時,就不會那麼辛苦,不必搭那麼多台……,可是當發生時,已經變成不可改變,全台灣各縣巿文化中心蓋得卻不是那麼一回事,但也不可能再蓋另一個文化中心了。當我們比較匱乏的時候,可以用憧憬來鼓舞自己,可是當它統統發生了,卻變成這樣子。
 一九七三年,一直撐,撐到八六年八月,一直撐,OK!從一開始,就是撐的。那時等於台灣什麼都沒有,任何基礎都沒有,有的就是這些年輕的兄弟跟年輕的心,包括我自己在內,我創辦雲門時才二十六歲。所以任何人都在撐,因為我也沒有在任何舞團待過,也沒有人在台灣有表演、藝術、行政的經驗。所以撐到那時候,決定不撐了。
 基本上我很認同台灣,因為基礎不好,台灣是拚出來的,台灣在拚,我們大家也在拚,到一九八六年,我很清楚,光拚是沒效的,拚得整條街亂糟糟、股票亂糟糟。第一個要比較冷靜下來,做得比較有規劃、細水長流;第二個要安定下來,就需要錢,要做任何長期的規劃,都需要錢。
 
拚命與規劃
 
 從去年八月到今年六月雲門復出這十個月中,就演了八十三場,雲門在前面的十五年,只演了六百場,去年一年我們募捐了一千多萬元,這也是台灣的表演藝術團體,第一次對社會提出訴求,要求協助,然後得到這樣的成績;組織了舞團、人員才慢慢安定下來,才有資格碰「薪傳」,但這一年這麼拚下來,也開始覺得累。
 那要如何才不累?第一,環境要改變,不必一天到晚找錢。復出一年,至今的赤字才二百萬元,這是個偉大成就。
 我這二天在劇院中看新改編的「薪傳」,覺得很有趣。「薪傳」一開始是由情緒出發,當然它有它的架構,結構愈來愈完整,到現在定案在那,可是到最後,一個藝術的東西,它後來需要透過一個結構與形式來表達,而不是永遠靠情緒、煽情,「薪傳」變得這麼冷靜,但它就是感動,可是不讓你瘋狂的感動。
 基本上,我覺得「薪傳」好像是我在替社會保管一個東西,演不演「薪傳」,管不管「薪傳」,我覺得對主持者是個責任,特別這二天在看「薪傳」,特別感覺到。
 我們的社會應該有很多不變的東西,人生所有的東西應該都是一樣。所謂歷史感,這種不變的東西,它慢慢建立起來,一個社會共同的記憶在這個上面建立起來,當愈多共同的記憶建立起來,也許共識會建立得比較快些。
 「薪傳」是第一個全面面對台灣歷史的劇場作品。以後也沒有很多,所以我覺得有必要保管它。
 
生命與捨得
 
 雲門暫停以後,我去峇里島住一個多月。去峇里島,看到台灣從來沒有過的,就是慢慢的把一件事用心地做好,一張畫慢慢的畫,一個花籃,慢慢的編,一頓飯慢慢的燒,在峇里島,看不出什麼人很匆忙、急躁。
 在那邊,也讓我學到,人活著跟生、死、自然界的關係。譬如人死了,燒成骨灰,把它灑在水,讓它流走,整個葬禮基本上有點像節慶,火燒得很大,樂隊在旁邊,大家很高興的進行儀式。他們做法做到凌晨三點,然後把骨灰與祭品丟到河中,很多祭品就在河邊的石頭、草堆中擱著,河就變得花花綠綠,人呢?照樣在比較上游、沒有那些污染的地方,照樣洗澡,可以相信,在一公里以外,絕對有另外一批人在洗澡,更好的事情是那天下了一大場雨,出去回來的時候,發現河邊是乾乾淨淨的,好像前一天的葬禮沒發生過,光這個事情,讓我非常放鬆。
 長遠的來講,雲門停得很好。佛家講「要捨」,雲門一直告訴我一件事是,你必須割捨,很多欲望不能有,我到現在為止,沒有房子,那也是「捨」。以前願意「捨」,是為了一個積極的目的,可是在峇里島,我發現連生命都可以捨,人死了,一把火轟轟烈烈,然後嘩……,丟進河,沒有存在。
 不管在紐約或台北,我們都活在二十世紀末非常工商業、功利、緊張的社會,而峇里島剛好呈現著人跟人、人跟大自然一種和諧的關係,那剛好是我們失掉、與得不到的。可是在景觀上、很多習俗上來講,他根本就是屏東,可是人家變成那樣,我們為什麼把他毀成這樣,這就是文化上的不同處。
 峇里島讓我做一個中國人而言,使我比較謙虛。中國人民一路下來,除了窮之外,一路上是很功利、自我、沒有社群的觀念,以前有家族觀念,那還是由「私」出發,沒有以「人」出發。
 八○年代的躁進是變本加厲的,股票還在炒,變成炒大陸,但另外有東西開始沈澱。有利可圖的那些人還是很衝,有些人就比較穩下來看事情。至少過去五年,由兩岸的開放,經濟上的開放,政治上的開放,一九八五至一九九○年,這五年是個很大的訓練,雖然在歷史上很短,可是現在連民進黨都願意安靜一點,比較少上街頭。
 八○年代,的確期待很久,失望也很大,適應上是個問題,今天感覺下面還有很多困難,可是會過去,往後台灣一切會比較快一點,這很糟糕。你說,菲律賓的混亂,那會五年解決,我們現在也很擔心,是不是接著還有更大的混亂要來?因為台灣有很多客觀的因素,使人沒辦法不躁進,使他們沒辦法安靜下來。兩岸、兩黨的關係都沒辦法立刻穩定下來,但只要往好的方向走,會使我們覺得較有希望。
 
躁進與自省
 
 台灣的危機是有些人沒有把這個地方當做自己的家。為什麼台灣人躁進?因為沒有安全感。為什麼金門砲戰時沒有安全感,今天國民所得到一個段落,仍沒有安全感,就是因為沒有統一。OK!沒有錯,局勢好爛,台灣本身籌碼不多,這些在在都使我們覺得不安,可是另一方面,我們也曾經努力過,也曾經從經濟的成長到民主。所以我們都有過這些好棒的東西,不能一天到晚跳腳說,台灣爛得一塌糊塗。往前看,我們真的有很大的危機,可是往後看,我們活很久、也活得不錯。我們的確沒有根基,可是我們有這些財富,應該可做為最基本的私奩,否則,我們不就永遠沒有安全感。
 我們講躁進,為何這些人要去大陸?事實上,大家在炒大陸,就好像當初在炒股票,當然大家都搶著要去,因為你不去的話,這一波就沒趕上了,可是冷靜來想,我們有沒有別的辦法?如果做生意,有沒有別的機會?或者是否可把這個事情再往前推一下,你可以說「好」,我要往前走,我們用所謂的躁進路線,我要趕上所有的事情,然後的結果是什麼?整個加起來的東西是什麼?對台灣的前途是什麼?但現在我比較痛苦的是這些非無殼蝸牛,可以住很漂亮的房子,又去大陸躁進,又有能力去弄外國護照,到最後,我們要強調除了財富之外,有沒有更高的東西?
 
思考與推理
 
 現在台灣最重要的問題,講得比較溫吞迂腐一點的話,可能是我們沒有思想,沒思考人為什麼要活著等這一類哲學性的問題,有了這些反省,然後才說我要做什麼?不做什麼?才有取捨的進退。如果以利當頭,永遠是無底的。怎樣才算夠有錢?連蔡萬霖都不覺得他夠有錢。到最後這是個哲學、文化上的問題。而我們那有思想家,有的是一些學者、一些大學教授,忙著參加很奇怪的座談。
 人總要活下去,然後要做什麼、怎麼活?我絕不相信台灣只有一條路,那就是南朝的宿命。表面上我在講台灣,實際上我在講自己,當一個人有一囗氣時,當你覺得你自己有什麼事,還可以做決定之前……台灣自己本身有問題,應該先用自己的意願來解決,而不是統一會解決問題,或只到大陸做生意,就會解決。當然做所有的事情都有他的代價、副作用,到大陸去的副作用是什麼?對台灣影響是什麼?短程、長程是什麼?都要推一推理呀!
 我不大清楚,工商界有這麼大的財力,也有很多人力,他們大陸投資時,有沒有智囊團幫他們讀書,除了解析大陸的經濟狀況之外,有沒有簡報從一九四九年到現在,大陸整個政治、經濟、文化?
 現在台灣最最重要的事情,第一是認識大陸,第二是一定要吞下所有香港的經驗。
 台灣人的無知跟傲慢,連香港人也受不了。香港有一件事情,台灣今天絕對比不上,在香港,看不到一個遊手好閒,連在麵攤旁洗碗的小夥計,都認真工作。你看他的公共設施,我非常佩服他們把那樣一個地方弄成那個樣子,九七都已經是大勢底定,那些人還是在搞,以他們來看,台灣之無知是不能想像。
 現在有二個力量在走,一個是反省的力量,今天大家沒有那麼急躁,不像幾年前那麼憤怒,講話時,都不是情緒,而是比較可以討論事情。像環保的意識,現在非常清楚,這是在八五年沒有的,公益的力量的確慢慢出來。
 早年台灣很有希望,因為它是發展中國家,事情還未定局,有很多的理想跟很多的期待,人民是好人民,吃苦打拚,當年希望不要變成香港,可是現在台灣變成比香港糟,各方面都像香港,他有九七,我們可能是九五,不知怎麼辦?
 現在有沈默大眾,問題是如何組織起來,讓他們有管道發出聲音,那大概要經過很多溫熱,可以自很多小的事情做起,如環保、社區的事。台灣什麼事情都注重大的,大到最後都沒有基礎。
 是什麼力量支持我堅持下去?我想我身旁有很多很好的人,我是一個非常受鼓勵而成長的人,雖然我自己是很辛苦在工作。我信仰人的潛力,一個社會的潛力、一個國家的潛力。你完成了什麼不重要,而是你的潛力要不要發揮?能不能發揮?我也不願意台灣只有南朝的命運,我覺得在那一天來臨之前,我們還有很多的事情要做,今天把台灣弄好,替台灣想遠一點,也是替中國保存一個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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