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王美珍、蘇惠昭 文/蘇惠昭 攝影/日常散步‧李盈靜
編按:《我記得》是「他們在島嶼寫作」第三系列文學朱家紀錄片下集,主角是台灣文壇傳奇姊妹朱天文與朱天心。朱天心每一次看片中鍾曉陽唸著《擊壤歌》都會掉淚,「那個熱情沒被打過折,沒撞到過現實⋯⋯現在的我承受不了。」然而年過60,她依然不肯馴服,仍敢堅持不去做什麼,也堅持著閱讀、走路,與寶可夢。
老房子改造的咖啡館,朱天心比約定的時間早到,正在讀《左工二流誌:組織生活的出櫃書寫》,一本台灣左翼份子的個人自傳。她放下書,用濃重鼻音招呼。你不禁想起,遠一點的,她因為認同創黨理念而加入朱高正的社民黨;再近一點,有關於捕獸鋏是否要放進「槍砲彈藥管理條例」的公聽會;最近的,是去年的工運團體的「秋鬥行腳」。
幾乎每一次都站在「政治正確」的對立面。
關於現實,面對民粹,依然那麼焦燥和憤怒嗎?讀過朱天心的人必然會接收到這樣的訊號。
「燃點還是很低,」她點頭承認,「但已經沒有年輕時那樣的血氣了。」
於是,她每一次看紀錄片《我記得》都會掉淚。
家人關係 更像文學共和國的公民
即將上映的《我記得》,主角是台灣文壇的傳奇姊妹朱天文與朱天心,「我們的關係,比較像一個文學共和國裡完糧納稅的公民。」只有她們深知彼此有多大的不同。
「我對世態的變化太敏感,頗多的波動、掙扎、搖擺、不平衡,對於認同的議題,若聞問者寡,就會站出來幫腔……」這是朱天心。
朱天文則有一種內在的沉靜,篤定,不入世。「有一度天文想搬出去,離開這好比廢墟的老屋,但後來打消念頭,」朱天心說,「她知道,一旦獨居,就會過起尼姑一樣的生活,沾不到人間煙火。」
朱天文不接受文學獎評審邀約,朱天心則會「為了去打掉贗品」前去。
三姊妹輪流照顧病榻上的父親朱西甯那段時間,風格迥異,「天文和父親就各看各的報或書;小妹天衣最具母性,父親竟能接受她按摩;我很嚴厲,會逼著病人起來活動,鍛鍊腳力……回想起來,我以為我最堅強,以為我還15歲、父親50歲,不會老不會死,其實是最幼稚的那個。」
她對從事翻譯的母親劉慕沙也是嚴厲要求,不准她整天和打球、合唱團朋友玩而荒廢譯作,「我告訴她,因為我沒有把妳當成正常的媽媽,如果妳和別的老太太一樣,我就讓妳很好過,可妳不是。」朱天心對媽媽,也有文學的期許。
後來和謝材俊結婚,做了海盟的媽媽,她也沒法扮演正常的妻子、正常的媽媽,「天心對作一個家庭主婦毫無耐心。」朱天文說。
當白髮鍾曉陽唸著《擊壤歌》 當年的熱力已承受不了
血氣不再方剛,於是她只要看到紀錄片《我記得》當中鍾曉陽出現的畫面,總忍不住掉淚。
那一年,香港長大的文藝少女鍾曉陽在中學的書展看到朱天心17歲那年出版的《擊壤歌》,讀了第一頁第一句話,當場買回家,「躺在床上看得心裡又滿又亂」,決定寫信給作家——書中的小蝦,一封不回再寫一封,終於收到朱天心回信,再過沒多久,17歲的她就拖著一卡皮箱飛來台灣,找到不過大她4歲的朱天心。
幾年後鍾曉陽以《停車暫借問》一書成名。
畫面中的她,白頭髮戴眼鏡,唸著《擊壤歌》,屬於小蝦純粹的青春,
而我不敢回頭看那書,會掉淚的原因是,那個熱情沒被打過折,沒撞到過現實,或被現實磨損的熱力,現在的我承受不了。
朱天心說。
那時候的朱天心「好愛這個世界」,燒燙燙的熱力火速而綿長地傳遞一代又一代,從台灣輻射到對岸,但如今她年過60,寫下足以留在台灣文學史冊的小說《我記得》《想我眷村的兄弟們》《古都》;《獵人們》《那貓那人那城》為街貓而寫;讓很多朋友中彈受傷的散文集《三十三年夢》⋯⋯平均每3、4年交出一本新作,正在進行的是關於外籍移工照護輪椅老人,一起逃亡的故事《且徐行》。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小說家也終於來到了無論如何抗拒,都必得說出「到了我這個年紀」的那個年紀。
60後仍有被討厭的勇氣 不能放、不能退
我好懷念很容易就義憤填膺,路見不平的年紀,可是也真的活到對事情、對人性有更多理解的歲數,看太多就會原諒了,以前不肯放過不肯原諒的,現在都釋然了,想說誰到了這年紀不是這樣……
血氣不再方剛,然而她的釋然卻不等於「此心到處悠然」。她仍舊努力抵抗著,對現實抵死不從,不肯馴服。
「15歲的不肯馴服是幼稚的,只會去對抗教官,去翻牆,但大家覺得好可愛;60多歲的不肯馴服呢,就很惹人討厭了。」「不是應該扮演溫柔敦厚,優雅的長者,多多鼓勵人,與人為善嗎?」、「妳這樣不是很惹人討厭?」這種勸退的話,她聽到想把耳朵關起來。
「惹人討厭」需要勇敢,然而那樣的勇敢從何而來?
朱天心想了下說,「我都是負面表列」。
我不想像那個人。我不想成為那樣的人。我不想為了什麼而說出不想說的話。有些話現在該說就說,不必去想再等個幾年待我更有威望有信用了再說。人生苦短不要遷就這忍受那又害怕得罪哪一個。
所謂勇氣,一路剝落到最後,無非就是敢堅持不去做什麼。不能放,不能退,人一旦退一次,就會退兩次,退到最後,連原先在意的都忘記了,人就是這樣改變的……
專心都未必能寫得好 何況顧左右看東西?
朱天心的負面表列法同時也用於文學:文學不是大量生產的。文學不是人云亦云的。文學不是迎合社會主流價值的。文學不是自我重複的。文學,不應該讀來輕鬆有趣,入口即化。文學,時時刻刻在挑戰人們習以為常的想法,翻動、打亂井井有條的秩序。她選擇做一個不聽讀者的聲音、不看評論、不讀暢銷書的作家。
「背向讀者與評論,不是我倨傲,而是自知之明,關起來專心寫作都未必能寫得好,更何況頻頻回首,顧左右看東西?」她解釋。
她寫,只因為「我看見,我記得」,而且「事情不是這樣的……」。
所以《三十三年夢》被罵爆的那時候,她錄過一段影片,講了一段話,大意是說,對自己的要求,就是謹守散文的守則,把所有的真實寫下來,不考慮到任何隱私的部分,也不考慮到有些話會傷害到別人,包括很好的朋友。
於是她的寫作,也成了一路丟朋友、一路丟讀者的冒險之旅。
如果不寫作,話語權也被剝奪了,「我可能是一個精神病患吧?」朱天心笑笑說,很認真的神情。
能夠寫作是天賜的幸運,
世界上有什麼樣的一件事情,可以這麼地善待我,連我的缺點、火爆脾氣,也居然可以變成我的小說創作裡非常好的一個養分或是柴薪?
何以忘憂?閱讀、走路,和寶可夢
寶可夢恐怕是最好的一個例子。
《且徐行》的故事裡,看護移工帶著中風失語的老人逃到台東海邊,一起玩寶可夢,聽說這裡有玩家夢想的神獸乘龍拉普拉斯,她希望2個被擠壓到最邊緣的人可以飛揚起來,找到那隻龍。
「我可是50級的訓練師喔,去年就是了。」我們第一次看到朱天心歡樂的模樣。
何以忘憂?唯有閱讀。朱天文說。
朱天心的答案則是複數的,何以忘憂?除了閱讀,還有走路和寶可夢。
開始玩寶可夢那天,川普當選,很愛的一隻老貓走了,天灰地暗,海盟剛好有幾個帳號,就給了他媽一個,「我原來就是一個每天走15公里的人,一邊走路一邊抓寶,一抓才發現這竟然這可以玩到忘我。」
就這樣一路升級,期間因為玩得太專心摔過3次跤,「我那個摔跤姿勢是這樣……」她做了一個撲倒在地而抓著手機的右手往前伸直以保護手機的動作。
哈哈哈,在場的人都大笑。
最顛峰的一日,她夥同寶友林俊頴等3人去走河堤,「一路像土匪似地把所有的道館都變成紅色。」
原來小蝦還在,一直都在。
(原文刊載於《50+》;本文獲授權轉載;內容僅反映作者觀點,不代表本社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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