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鰻魚】/劉宏文

  • 2024-01-15
 酒糟醃鰻去腥臊。(圖:王秀英)

 酒糟醃鰻去腥臊。(圖:王秀英)

 葉脈式刀法二。(圖:王秀英)

 葉脈式刀法二。(圖:王秀英)

 封鰻。(圖:陳其平)

 封鰻。(圖:陳其平)

 封鰻。(圖:陳其平)

 封鰻。(圖:陳其平)

 炸糟鰻。(圖:劉宏文)

 炸糟鰻。(圖:劉宏文)

近日網路上看到一則津沙村鄉親製作「封鰻」的短片。影片裡的依伯白髮蒼蒼,刀法卻很俐落,看的出來漁民出身。依伯從魚肚劃一長刀延伸至魚鰓魚尾,特別切入脊骨兩側,裹入加鹽的酒糟,肚腹朝天,尾內頭外圍成圈狀,以塑膠繩密密緊紮,掛在簷下,北風霜個幾天,再移入室內,懸吊樓板底下,一家人進進出出,每天都可看到。

「封鰻」通常風乾一個多月,除夕前一日,才取下已經乾皺的魚身,清除酒糟硬塊,洗刷乾淨,切段後裹粉油炸。經過紅糟與北風的催發熟成,魚肉細緻緊實,略帶咬勁,較之新鮮鰻魚,層次更多元豐厚。這道時間醞釀的佳物,當然先要恭恭敬敬的祭拜祖先,供奉神明;隨後出現在除夕「同會(圍爐)」的食桌上,盼望多時的樓板懸物,終於成為伸手可及的現實。

小島冬天極冷,北風颼颼,這個季節最適合製作魚鯗(soung)。舉凡帶魚、鮸魚、魟魚、鯊魚、鰻魚…,剖淨後鹽滷過一下,掛在面北的風口,冬陽偶而映照,直到微微滲出魚油。舊時,每家每戶屋樑底下,都會掛個竹籃,盛的就是這些乾貨。吃時取一尾捲在鋁盆裡,連魚帶盆浮在番薯籤混合白米的湯面上,飄呀盪呀,厚實的木頭鼎蓋穩穩鎮住。飯煮熟了,鋁盆一半陷入地瓜飯裡,木蓋掀開,小小的石屋都是番薯混合魚乾的腥香。

馬祖人口中的鰻魚是指海鰻,尖嘴長身,模樣凶狠,七、八公斤以上的成魚所見多有,與日式料理店的鰻魚大不相同。我初食鰻魚飯,精製漆盒盛裝的米飯,上面鋪著幾片烤成醬色的魚片,鹹中帶甜,近似馬祖人稱為「溪滑(ke goù)」的鱓(tsháng鱔魚),無論視覺或味覺,都與我的鰻魚意象差距甚遠。

鰻魚肉質豐厚,尖刺卻很多,價錢相對便宜。馬祖海域一年四季都有,冬季尤甚。漁民打樁繫網捕蝦皮,毛竹撐起的巨大網窗在浪裡浮沉翻湧,招引一黨又一黨的蝦米,當然也順道吸納蝦、蟹與各類雜魚。掠食者海鰻嗅到血腥,滑溜的身軀如箭矢一般趕到,一番撕咬啃嚙後,被擒獲上岸,幾無例外,魚腹裡盡是小魚小蝦的殘骸。

台灣魚市場海鰻不很常見,偶然看到也是截成一段一段分售,買氣不旺,大概跟魚刺、體型、腥味與料理的繁複有關。前幾日逛梧棲漁港,看到一尾三、四斤重的鰻魚躺在冰塊上,魚販說早上才捕獲。探查一下魚眼、魚鰓,身軀紮實有彈性,彷彿還在掙扎扭動,老闆沒有唬人。魚不算大,我注意到背脊兩側的斑紋,是一尾兜岸活動的「黃鰻」,較之開岸捕獲的「青鰻」,肉質更為細膩,腥味也較淡薄,非常適合「炸糟鰻」。

昔日馬祖婚宴大菜,上得檯面的惟二魚料理,其一自然是大黃魚。糖醋「全節瓜」盛在加長形的瓷盤裡,黃澄澄端上桌非常富貴大氣。另一道大菜就是紅糟鰻魚,一塊塊炸的紅豔豔、油亮亮的長形魚塊,眾人期盼已久。老人家捨不得吃,掏出手巾仔細打包,攜回家給孫子解饞。

酒宴的炸糟鰻,馬祖話稱「硩糟鰻」,做工繁複,選料、醃漬、油溫乃至於刀法都很講究。「硩(dâ)」即普通話的「壓」,有好長一段時間,我一直困惑為何是「壓」糟鰻?某次網路上看到福州「聚春園」閩菜大師的示範,才恍然明白。原來釀製老酒的剩餘酒糟,貌似糊爛,其實粒狀的糯米原形仍在。只見大師舀一匙紅糟置砧板上,以刀背不停來回輾壓,直至顆粒消弭無形,再以之醃漬魚肉,調入裹粉,炸出來的鰻魚果然明艷油亮,紅丹丹,一派喜氣。

民國60年代,台北西門町有家閩菜館「勝利」餐廳,後來改名「新利」,另有一家「大雅」餐廳,據稱主廚都來自駐守馬祖的東海游擊隊。他們大多祖籍福州、閩侯、長樂一帶,部隊解散後,一部分留在馬祖,變身島上最早的基層公教;其餘往台灣發展,進入各行各業,業餘組織「三山閩劇社」,曾指導同鄉會赴馬祖演出全本福州戲。北竿「嘉賓」餐館名廚,人稱「一把刀」的倪興官先生,曾是「大雅」主廚,他的名菜「爆雙脆(海蜇、腰子)」與「瓜白(黃魚、白菜)」,至今仍讓老一輩馬祖人口齒生津。

初入師大那年,生活與學業兩頭燒,我的高中生物老師楊卿龍(師大畢業在馬祖服預官役並擔任義教),剛好退役回台北。他熟門熟路,特地領我去「勝利」吃「海鮮米粉」,幫我療癒一番。記得當日還加點一道「硩糟鰻」,那鰻魚的色澤、形狀、味道,與舊時宴席所見幾無二致。多年以後服務台中二中,同事馬老師是福州人,我有幸上她家作客。馬媽媽三坊七巷等級的大戶出身,一口福州話純正典雅。她做的炸糟鰻細緻溫潤,外酥內嫩,完全閩菜本色。那天聽老人家講榕城舊事,鄉音盈耳,時光倒流,恍若回到幼時隨母親坐大桌、食大酒,聽大人開心攀講的無憂童年。

鰻魚多刺,加之一股如影隨形的腥臊味,制約了烹調方式,最常見的大概就是曝鰻鯗、炸糟鰻與拍魚丸。鰻魚鯗清蒸、熱炒、煲三層肉都好吃,但要注意魚刺,魚肉尚未入嘴,就已聽到同桌警告「刺著細膩!」拍魚丸問題不大,因為大小刺都攪成魚漿了。市面所見福州魚丸,原料幾乎都是鰻魚,少部分用到鮸魚,也是出於口感更細緻,且避免腥臊的嗆味,至於價格,這裡就不提了。

所以,料理紅糟鰻魚非常講究刀法,以減輕魚刺的困擾。江湖傳聞有一種斜刀式切法,可讓魚刺完整不斷,方便吃時整根吐出,卻一直無緣見識。直到臉書看到中山國中王秀英老師的「葉脈式」刀法,總算開了眼界。王老師尊翁是北竿捕魚達人,我曾登門請教,他對馬祖海域的漁種、漁況與洋流知識非常淵博。最讓我驚異的是,他是我見過唯一收工後紀錄當天洋流狀況、漁網深度、漁獲種類…的漁民,直到今天仍然維持筆記習慣。

這幾年,馬祖的鰻魚愈來愈少見到。某次路過塘歧,與做魚麵的依嫂聊天。我問:「您家魚麵是用什麼魚做的?」依嫂說:「鰻魚啊!」我說:「馬祖有那多鰻魚?」依嫂說:「從基隆買啊!他們見我買的多,都幫我殺好,內外都處理的乾乾淨淨。」

小島變化真快,不知何時開始,賴以為生的豐饒魚獲,現在得靠外援來支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