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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金門到愛荷華 楊牧向世界出發(聯合報)

金門夜風狂急,他在燈下寫〈綠湖的風暴〉,給濟慈的第一封信。一年的行伍生活,他遠離親人,遠離朋友,在最不熟悉的環境裡,回顧二十三歲以前的生活,藉著與濟慈的對話,寫了二十幾篇散文。

這是他最早開始密集寫作與發表散文的時期。也因此他開始思考詩與散文兩種文類在他心目中的位置。後來,當他和?弦討論詩人寫散文的問題,?弦給了個絕妙的比喻:「好比台糖公司,除了出產蔗糖以外,也出產鈣片和甘蔗板。」

雖說楊牧從十六歲開始,就確定「我表現本質的路是詩」。但在大學畢業,金門服役之後,散文也逐漸在他的創作中佔據另一個重要的角色。當時他對自己,也對自己的讀者說:「詩是壓縮的語言,但人不能永遠說壓縮的語言,尤其當你想要直接而迅速地服役社會的時候,壓縮的語言是不容易奏效的。」此後楊牧一直同時創作詩與文。

從荒蕪的麥田走出來

就未曾再回去

金門盛產高粱酒,楊牧和戰車連的修護少尉吳鼎榮兩個好朋友,經常一起在馬燈下喝酒。花生米、結凍的軍用罐頭扣肉,全都拿來下酒。到了螃蟹季節,就在小碉堡裡生起柴火,煮螃蟹,喝老酒。

軍隊裡最多的是二十歲的小充員兵。三十五歲到四十五歲之間的則是隨國民黨從大陸來的老兵,當年到台灣時才十六七歲。老兵們各自攜帶著各種奇聞異事,這些記憶又在口耳相傳間變得更光怪陸離,不可置信。幾杯酒下肚,總有老兵要重複這一類的故事:「我在東北打八路的時候,耳朵凍掉了,撿起來貼回去,才知道撿的不是自己的,是身邊一個死屍的耳朵!」

冬天的時候,國防部派出一個軍中作家前線訪問團,?弦、朱西甯、司馬中原、張永祥、吳東權等人都到了金門。當時金門廣播電台的台長,也就是詩人一夫,特別幫他請了公假,讓他和這些作家朋友聚聚。下酒菜沒了,連貢糖都拿來配酒。

那是楊牧生平第一次爛醉,醉得滑到了桌子底下,只好由司馬中原、朱西甯、張永祥、吳東權四個人合力把他從坑道抬上吉普車。外頭正下著大雨,四個人抬得手痠,乾脆把不省人事的楊牧放下來歇歇。第二天醒來,楊牧發現軍服背上留下大片的黃泥印,到退伍前都還洗不乾淨。

安格爾從美國寄來了一大信封袋的資料。他已經替楊牧向愛荷華大學申請入學,所有的手續都辦好了。

七月底,軍中夥伴們還在金門南邊的野地裡修築工事,楊牧來不及向他們道別便到了尚義機場。從飛機上往下望,海天蔚藍,台灣海峽裡嵌著幾條漁船。

他沒有把離別看得太嚴重。心裡以為總有再見面的一天。其實他和島上的夥伴們從此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上去,不久就失去聯絡了。金門的記憶,只保留在他給濟慈的書信裡。

回到台灣,他先送弟弟楊維中北上淡水念書。弟弟離家這件事使他思考了很久。

他十七歲,十七歲離家在一個很遠的教會學校讀書,那不是很寂寞嗎?噢,也許十七歲也是應該獨立生活的年紀了,他十六歲時寫了〈歸來〉。當晚他問?弦:「你幾歲離家的?」他說當他十六歲的時候,

「我從荒蕪的麥田裡走出來,一直沒有回去過。」

然後他自己也要離家了。一趟旅途在等著。他拿著安格爾寄來的資料,到美國領事館辦了簽證。

九月他搭機飛往美國。途中在沖繩短暫地降落。到西雅圖轉機,到加州再轉,搭火車到愛荷華。

「土」味十足的

大兵詩人

一九六四年九月,楊牧抵達愛荷華城,一座位於美國中部,離密西西比河不遠的小城。在楊牧寫文章將Iowa譯為「愛荷華」前,中文報刊通常將該地稱作「衣阿華」。

經常在詩中借用異國景物作隱喻,現在他終於第一次踏上了異國的土地。身上所有的財產?除了書與衣服?只帶了三百美金備急。到愛荷華後學費與生活所需,都由獎學金支出。

由於安格爾積極在台灣尋找有才氣的學生,那幾年的愛荷華,儼然成為台灣新銳創作者重要的養成學院。早先已有余光中和葉維廉。楊牧抵達的時候,王文興、白先勇已經在愛荷華了。歐陽子與陳若曦雖然是王文興、白先勇的台大同班同學,因為不用當兵,這時已經完成學位走了。除了文學創作者外,還有畫家劉國松;不久之後抵達的,則有舞蹈家林懷民。後來安格爾和聶華苓創立國際寫作班,?弦、鄭愁予、黃春明與王禎和等人,也都陸續到愛荷華研究。

在愛荷華大學,楊牧選修了詩創作班的課。在課堂上,同學們互相批評、討論對方的詩。楊牧每個星期至少要讀二十首美國同學寫的詩,也要把自己的詩翻成英文,接受美國教授和同學們的批評。

楊牧詩集《燈船》中的許多作品,如〈夏天的草莓場〉、〈菜花黃的野地〉、〈冬季機場〉、〈馬櫻花〉、〈寒天的日記〉、〈給時間〉、〈給雅典娜〉、〈給死亡〉、〈菲爾費德印象〉等,都曾在課堂提出來討論。

他到愛荷華時還是秋天,一到當地就投入繁重的課業。除了必修的創作和翻譯課之外,又自動選修了古英文、現代美國詩、比較文學,和東方藝術史等傳統的學術課程。一個下午,楊牧坐在窗前看書,忽然間覺得眼前一片明亮,抬頭一看,窗外大雪紛飛。轉念一想,竟然已經十一月了。那是來自熱帶島嶼的他第一次雪的經驗。

冬天天黑得早。有時下課回家,已經是月升時候。楊牧常和王文興一起踩著沙沙的落葉回家。

自從十五歲開始寫詩,十八歲到了台北結識藝文圈各路英雄好漢,楊牧總是朋友群當中最年輕的一個。到了美國也一樣。鄭清茂形容他「像個高中生」。聶華苓在文星書店版的《葉珊散文集 》序中說,楊牧、白先勇、王文興常到她住的地方聊天,做中國菜吃。白先勇、王文興做蔥油雞,聶華苓做魚香肉絲和蔥油餅,楊牧煮稀飯。「有一天,他穿著短棉襖,捲起一截袖子,提起稀飯鍋往另一個鍋子裡倒,唏哩嘩啦,活像軍隊裡的伙伕,他坐在地上,捧著碗喝稀飯,也像個大兵。我們笑他,指指點點說他叫人倒盡胃口,但心裡實喜歡他那一股『土』!」

在酒館裡

聽「披頭四」、談文學

一個學期過後,王文興要回台大教書?原來住的閣樓空出來?問楊牧要不要搬過去住。閣樓的窗外正對著愛荷華大道?環境很好?楊牧一部腳踏車,載著一只皮箱,在一個下雪天,搬進了新居。

新居的地下室住了一位很有意思的鄰居,是一位名叫曾仲魯的中國男生。據說他的父親是汪精衛政府時代的重要人物,母親是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之一的妹妹。曾仲魯在學校讀比較文學與文學理論,學問非常好。那時傅柯等法國戰後哲學理論還沒流行起來,他所講的理論,在楊牧聽來真是不得了。

楊牧又因曾的關係認識了一位姓葉的朋友,聽說他是葉公超的兒子。王文興回台灣後,曾葉兩人成了楊牧在愛荷華期間談話與磨練思考的最佳對象。雖然如此,楊牧在離開愛荷華之後,和他們並沒有聯絡。他和朋友之間的交情,似乎常是不免疏離,隨緣而來又隨性而散的。

這間閣樓,後來多次出現於《葉珊散文集》。他晨昏面對閣樓外的風景,自然也把風景轉化為寫作的題材。窗外有兩株老榆樹,一條小河。楊牧把小河當成他專屬的氣象報告,「我的寒暑表」。河面上結冰了,就表示天氣寒冷,他就在大衣裡多穿一件毛衣。要是河冰融了,河水流動,他就少穿一件衣服。

春天的時候,愛荷華大道上的榆樹和楓樹抽出新綠,景色宜人自不待言。美國女孩子常坐在草地上唱歌。女孩子們不唱歌的時候,有時他聽貝多芬的《第六號田園交響曲》(如果用徐志摩的命名,便叫做「第六號沁芳南」),那也讓他想起台北的田園咖啡館,以及和好友?弦一起聽這同一首曲子的日子。

愛荷華大學校園外有一家啤酒館?面臨克靈頓街?是他常去的地方。有時他會在黃昏時候到那啤酒館去,喝一杯黑啤酒,聽民歌和搖滾樂,與友伴談文學。時值一九六四年,來自英國的披頭四熱潮剛開始蔓燒。楊牧愛去的這家酒館,也許正播放著披頭四的"A Hard Day?s Night"也說不定。

啤酒館樓上,住著台灣來的畫家劉國松。楊牧有時上樓去訪他,看他將畫紙鋪在地上,正在醞釀構圖。他邀劉國松下樓去喝酒,滴酒不沾的劉國松在酒館裡東看看西看看,玩起了酒館裡的電動玩具,竟然大勝。從此楊牧每到那啤酒館,經常看見劉國松一個人在那兒打電動玩具。

到愛荷華後,

詩風開始蛻變

到了愛荷華之後,楊牧的詩風開始蛻變,陸續寫作了〈給命運〉、〈給時間〉、〈給死亡〉等,一系列與之前風格迥異,明顯傾向哲思的作品。

例如,在〈給時間〉裡,他先問:「告訴我,什麼是遺忘」,藉由夏秋之交的果子、沉沉垂下的鐘乳石等隱喻,帶出時間的流逝意象之後,他再問:「告訴我,什麼叫做記憶」。

告訴我,什麼叫做記憶

如你曾在死亡的甜蜜中迷失自己

什麼叫記憶——如你熄去一盞燈

把自己埋葬在永恆的黑暗裡

死亡抹去生命,黑暗抹去形象,兩者都和時間,以及時間中的遺忘一樣,具有負面的消極力量。死亡是不可免的,黑暗也隨著燈的熄滅而至,但「你」卻選擇在死亡的甜蜜中迷失,自我埋葬在黑暗裡;在明知必然會消失的事物中安靜地守候,那就是記憶。

在紐約兩星期,

指出許多生命的悲涼

除了偶爾和同學上啤酒館,楊牧在愛荷華的生活十分簡單,獎學金支應生活開銷之外,還能存錢寄回花蓮家裡。

當時大部分的台灣學生,都會在假期尋找打工的機會。第一年快結束的時候,楊牧也學其他人到紐約去打工。紐約,後來他寫下當時的印象,是「陌生的城市,熟悉的恐怖,二十世紀西方文明的代言者,美和醜的熔爐,罪的溫床,永恆的心臟」。到了紐約,便有當地華人學生來接待,把他們帶到唐人街的中國餐館去,挨家挨戶地問有沒有工作機會。找的不外是端盤子、洗碗碟的工作。餐館的人很凶暴,楊牧決定他無法在這樣的環境裡工作。他也曾經在金門和軍官士兵們生活了十個月,卻不覺得了解他們。不了解便不了解吧,他想,人畢竟無法勉強了解別人的生活。

結果他什麼工都沒打,就離開了紐約?「離開紐約的一剎那?到了橋上,回顧河口的港灣和自由神像,海水悠悠,不禁出奇地脆弱了起來,那兩星期的盤桓,指點出許多生命的悲涼。」幸好美東各大學裡,多的是同樣愛好文學的台灣留學生,他可以到處旅行,探訪幾位朋友。先開車往南,到普林斯頓,在那兒看到葉維廉,又認識了日後的好友鄭清茂。之後到芝加哥?再折回愛荷華?

正好美新處要翻譯一本論美國現代文學的集子,因為聶華苓的推介,林以亮找上楊牧翻譯其中一部分。同一本書的翻譯者還有張愛玲、聶華苓和於梨華等。稿費比打工還好。楊牧於是忘掉打工的念頭,安心到加州去探訪當時在史丹福的女友。

到了加州,楊牧住進柏克萊的宿舍,在那裡度過一個暑假。那時他偏好在文章裡,將Berkeley

譯作「波克麗」。每天早上帶著葉慈詩集,到Forum街邊喝咖啡。三十三年後,他終於翻譯了《葉慈詩選》。郭松棻看到新書時對他說:「我還記得你當年坐在那裡讀葉慈的樣子,一副樞密院大老不可侵犯的神色。」白先勇當時也到柏克萊訪友,兩人常一起逛電報街上的舊書店。(上)

【2002-10-15 聯合報 第39版╱聯合副刊 張惠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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