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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城訣

連城訣

第 一  回  鄉下人進城
第 二  回  牢獄
第 三  回  人淡如菊
第 四  回  空心菜
第 五  回  老鼠湯
第 六  回  血刀老祖
第 七  回  落花流水
第 八  回  羽衣
第 九  回  梁山泊 祝英台
第 十  回  唐詩選輯
第十一回 砌牆
第十二回 大寶藏
1 後記  
連城訣  
連城訣

 
 
第一回 鄉下人進城  
 
托!托托托!托!托托!    
兩柄木劍揮舞交鬥,相互撞擊,發出托托之聲。有時
相隔良久而無聲息,有時撞擊之聲密如聯珠,連綿不絕。
那是在湘西沅陵南郊的麻溪鄉下,三間小屋之前,曬
谷場上,一對青年男女手持木劍,正在比試。    
屋前矮凳上坐著一個老頭兒,嘴裏咬著一根短短的旱
煙管,手中正在打草鞋,偶而擡起頭來,向這對青年男女
瞧上一眼,嘴角邊微微含笑,意示嘉許。淡淡陽光穿過他
口中噴出來的一縷縷青煙,照在他滿頭白發、滿臉皺紋之
上,但他向吞吐伸縮的兩柄木劍瞥上一眼時,眼中神光炯
然,凜凜有威,看來他的年紀其實也並不很老,似乎五十
歲也還不到。    
那少女十七八歲年紀,圓圓的臉蛋,一雙大眼黑溜溜
的,這時累得額頭見汗,左頰上一條汗水流了下來,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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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頸中。她伸左手衣袖擦了擦,臉上紅得象屋檐下挂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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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串串紅辣椒。那青年比她大著兩三歲,長臉黝黑,顴骨
微高,粗手大腳,那是湘西鄉下常見的莊稼少年漢子,手
中一柄木劍倒使得頗為靈動。    
突然間那青年手中木劍自左上方斜劈向下,跟著向後
挺劍刺出,更不回頭。那少女低頭避過,木劍連刺,來勢
勁急。那青年退了兩步,木劍大開大闔,一聲吆喝,橫削
三劍。那少女抵擋不住,突然收劍站住,竟不招架,嬌嗔
道:“算你厲害,成不成?把我砍死了罷!”    
那青年沒料到她竟會突然收劍不架,這第三劍眼見便
要削上她腰間,一驚之下,急忙收招,只是去勢太強,撲
的一聲,劍身竟打中了自己左手手背,“啊喲”一聲,叫
了出來。那少女拍手叫好,笑道:“羞也不羞?你手中拿
的若是真劍,這只手還在嗎?”    
那青年一張黑臉黑裏泛紅,說道:“我怕削到你身上,
這才不小心碰到自己。若是真的拚鬥,人家肯讓你麽?師
父,你倒評評這個理看。”說到最後這句話時,面向老者。
那老者提著半截草鞋,站起身來,說道:“你兩個先
前五十幾招拆得還可以,後面這幾招,可簡直不成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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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少女手中接過木劍,揮劍作斜劈之勢,說道:“這一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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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翁喊上來’,跟著一招‘是橫不敢過’,那就應當橫
削,不可直刺。阿芳,你這兩招是‘忽聽噴驚風,連山若
布逃’,劍勢該象一匹布那樣逃了開去。阿雲這兩招‘落
泥招大姐,馬命風小小’倒使得不錯。不過招法既然叫做
‘風小小’,你出力地使劍,那就不對了。咱們這一套劍
法,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躺屍劍法’,每一招出去,都
要敵人躺下成為一具死屍。自己人比劃喂招雖不能這麽當
真,但‘躺屍’二字,總是要時時刻刻記在心裏的。”  
那少女道:“爹,咱們的劍法很好,可是這名字實在
不大‧‧‧‧‧‧不大好聽,躺屍劍法,聽著就叫人害怕。”
那老者道:“聽著叫人害怕,那才威風哪。敵人還沒
動手,先就心驚膽戰,便已輸了三分。”他手持木劍,將
適才這六招重新演了一遍。只見他劍招凝重,輕重進退,
俱是狠辣異常,那一雙青年男女瞧得心下佩服,拍起手來。
那老者將木劍還給少女,說道:“你兩個再練一遍。阿芳
別鬧著玩,剛才師哥若不是讓你,你小命兒還在麽?”  
那少女伸了伸舌頭,突然間一劍刺出,迅捷之極。那
青年不及防備,急忙回劍招架,但被那少女占了機先,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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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搶攻,那青年一時之間竟沒法扳回。眼見敗局已成,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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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東北角上馬蹄聲響,一乘馬快奔而來。    
那青年回頭道:“是誰來啦?”那少女喝道:“打敗
了,別賴皮!誰來了跟你有甚相幹?”刷刷刷又是連攻三
劍。那青年奮力抵擋,怒道:“你道我怕了你不成?”那
少女笑道:“你嘴上不怕心裏怕。”左刺一劍,右刺一劍,
兩招去勢極是靈動。    
其時馬上乘客已勒住了馬,大聲叫道:“‘天花落不
盡,處處鳥銜飛!’妙啊!”    
那少女“咦”的一聲,向後跳開,向那乘客打量,只
見他約莫二十三四歲年紀,服飾考究,是城裏有錢人家子
弟的打扮,不禁臉上一紅,輕聲道:“爹,他‧‧‧‧‧‧
怎麽知道?”    
那老者聽得馬上乘客說出女兒這兩招劍法的名稱,心
下也感詫異,正待相詢。那乘客已滾鞍下馬,上前抱拳說
道:“請問老丈,麻溪舖有一位劍術名家,‘鐵索橫江’
戚長發戚老爺子,他住在哪裏?”那老者道:“我便是戚
長發。什麽‘劍術名家’,那可是萬萬不敢當了。大爺尋
我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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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青年壯士拜倒在地,說道:“晚輩蔔垣,跟戚師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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磕頭。晚輩奉家師之命,特來叩見。”戚長發道:“不敢
當,不敢當!”伸手扶起,雙臂微運內勁。蔔垣只感半身
酸麻,臉上一紅,道:“戚師叔考較晚輩起來啦,一見面
便叫晚輩出醜。”    
戚長發笑道:“你內功還差著點兒。你是萬師哥的第
幾弟子?”蔔垣臉上又是一紅,道:“晚輩是師父第五個
不成材的弟子。師父他老人家日常稱老戚師叔內功深厚,
怎麽拿晚輩喂起招來啦!”戚長發哈哈大笑,道:“萬師
哥好?我們老兄弟十幾年不見啦。”蔔垣道:“托你老人
家福,師父安好。這兩位師哥師姊,是你老人家高足吧?
劍法真高!”    
戚長發招招手,道:“阿雲,阿芳,過來見過蔔師哥。
這是我的光杆兒徒弟狄雲,這是我的光杆兒女兒阿芳。嘿,
鄉下姑娘,便這麽不大方,都是自己一家人,怕什麽醜
了?”    
戚芳躲在狄雲背後,也不見禮,只點頭笑了笑。狄雲
道:“蔔師兄,你練的劍法跟我們的都是一路,是嗎?不
然怎麽一見便認出了師妹劍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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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長發“呸”的一聲,在地下吐了口痰,說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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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跟他師父同門學藝,學的自然是一路劍法了,那還用
問?”    
蔔垣打開馬鞍旁的布囊,取出一個包袱,雙手奉上,
說道:“戚師叔,師父說一點兒薄禮,請師叔賞面收下。”
戚長發謝了,便叫女兒收了。    
戚芳拿到房中,打開包袱,見是一件錦緞面羊皮袍子,
一只漢玉腕鐲,一頂氈帽,一件黑呢馬褂。戚芳捧了出來,
笑嘻嘻地叫道:“爹,爹,你從來沒穿過這麽漂亮的衣衫,
穿了起來,哪還象個莊稼人?這可不是發了財、做了官
麽?”    
戚長發一看,也不禁怔住了,隔了好一會,才忸忸怩
怩地道:“萬師哥‧‧‧‧‧‧這個‧‧‧‧‧‧嘿嘿,
真是的‧‧‧‧‧‧”    
狄雲到前村去打了三斤白酒。戚芳殺了一只肥雞,摘
了園中的大白菜和空心菜,滿滿煮了一大盤,另有一大碗
紅辣椒浸在鹽水之中。四人團團一桌,坐著吃飯。    
席上戚長發問起來意。蔔垣說道:“師父說跟師叔十
多年不見,好生記挂,早就想到湖南來探訪,只是師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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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每日裏要練‘連城劍法’,沒法走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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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長發正端起酒碗放在唇邊,將剛喝進嘴的一口酒吐回碗
裏,忙問:“什麽?你師父在練‘連城劍法’?”蔔垣神
情很是得意,道:“上個月初五,師父已把‘連城劍法’
練成了。”    
戚長發更是一驚,將酒碗重重往桌上一放,小半碗酒
都潑了出來,濺得桌上和胸前衣襟上都是酒水。他呆了一
陣,突然哈哈大笑,伸手在蔔垣的肩頭重重一拍,說道:
“他媽的,好小子,你師父從小就愛吹牛。這‘連城劍法’
連你師祖都沒練成,你師父的玩藝兒又不見得如何高明,
別來騙你師叔啦,喝酒,喝酒‧‧‧‧‧‧”說著仰脖子
把半碗白酒都喝幹了,左手抓了一只紅辣椒,大嚼起來。
蔔垣臉上卻沒絲毫笑意,說道:“師父知道師叔定是
不信,下月十六,是師父他老人家五十歲壽辰,請師叔帶
同師弟師妹,同去荊州喝杯水酒。師父命晚輩專誠前來相
邀,無論如何要請師叔光臨。師父說道,他的‘連城劍法’
只怕還有練得不到之處,要跟師叔一起來琢磨琢磨,師父
常說師叔劍法了得,我們師兄弟如得師叔指點幾招,大夥
兒一定大有進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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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長發道:“你那二師叔言達平,已去請過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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蔔垣道:“言二師叔行蹤無定,師父曾派二師哥、三師哥、
四師哥三位,分別到河南、江南、雲貴三處尋訪,都說找
不到。戚師叔可曾聽到言二師叔的訊息麽?”    
戚長發歎了口氣,說道:“我們師兄弟三人之中,二
師哥武功最強,若說他練成了‘連城劍法’,我倒還有三
分相信。你師父嘛,嘿嘿,我不信,我不信!”    
他左手抓住酒壺,滿滿倒了一碗酒,右手拿著酒碗,
卻不便喝,忽然大聲道:“好!下月十六,我准到荊州,
給你師父拜壽,倒要瞧瞧他的‘連城劍法’是怎麽練成
的。”    
他將酒碗重重在桌上一頓,又是半碗酒潑了出來,濺
得桌上、衣襟上都是酒水。    
“爹爹,你把大黃拿去賣了,來年咱們耕田怎麽算
啊?”    
“來年到來年再說,哪管得這許多?”    
“ 爹 爹 , 咱 們 在 這 兒 不 是 好 好 的 麽 ? 到 荊 州 去 幹 什麽
什麽萬師伯做生日,賣了大黃做盤纏,我說犯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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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答應了蔔垣的,一定得去。大丈夫一言既出,
怎能反悔?帶了你和阿雲到大地方見見世面,別一輩子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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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下人。”    
“做鄉下人有什麽不好?我不要見什麽世面。大黃是
我從小養大的。我帶著它去吃草,帶著它回家。爹爹,你
瞧瞧大黃在流眼淚,它不肯去。”    
“傻姑娘!牛是畜生,知道什麽?快放開手。”    
“我不放手。人家買了大黃去,要宰來吃了,我不舍
得。”    
“不會宰的,人家買了去耕田。”    
“昨天王屠戶來跟你說什麽?一定是買大黃去殺了。
你騙我,你騙我。你瞧,大黃在流眼淚。大黃,大黃,我
不放你去。雲哥,雲哥!快來,爹爹要賣了大黃‧‧‧‧‧‧”
“阿芳!爹爹也舍不得大黃。可是咱們空手上人家去
拜壽,那成麽?咱們三個滿身破破爛爛的,總得縫三套新
衣,免得讓人看輕了。”    
“萬師伯不是送了你新衣新帽麽?穿起來挺神氣
的。”    
“唉,天氣這麽熱,老羊皮袍子怎麽背得上身?再說,
你師伯誇口說練成了‘連城劍法’,我就是不信,非得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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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去瞧瞧不可。乖孩子,放開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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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黃,人家要宰你,你就用角撞他,自己逃回來,
不!人家會追來的,你逃得遠遠的,逃到山裏‧‧‧‧‧‧”
半個月後,戚長發帶同徒兒狄雲、女兒戚芳,來到了
荊州。三人都穿了新衣,初來大城,土頭土腦,都有點兒
心虛膽怯,手足無措。打聽“五雲手”萬震山的住處。途
人說道:“萬老英雄的家還用問?那邊最大的屋子便是
了。”    
狄雲和戚芳一走到萬家大宅之前,瞧見那高牆朱門、
挂燈結彩的氣派,心中都是暗自嘀咕。戚芳緊緊拉住了父
親的衣袖。戚長發正待向門公詢問,忽見蔔垣從門裏出來,
心中一喜,叫道:“蔔賢侄,我來啦。”    
蔔垣忙迎將出來,喜道:“戚師叔到了。狄師弟好,
師妹好。師父正牽記著師叔呢。這幾天老是說:‘戚師弟
怎麽還不到?’請吧!”    
戚長發等三人走進大門,鼓樂手吹起迎賓的樂曲。嗩
吶突響,狄雲吃了一驚。    
大廳上一個身形魁梧的老者正在和眾賓客周旋。戚長
發叫道:“大師哥,我來啦!”那老者一怔,似乎認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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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呆了一呆,這才滿臉笑容的搶將出來,呵呵笑道:“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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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你可老得很了,我幾乎不認得你啦!”    
師兄弟正要拉手敘舊,忽然鼻中聞到一股奇臭,接著
聽得一個破鑼似的聲音喝道:“萬震山,你十年前欠了我
一文錢,今日該還了罷?”戚長發一轉頭,只見廳口一人
提起一只木桶,雙手一揚,滿桶糞水,疾向他和萬震山二
人潑將過來。    
戚長發眼見女兒和徒弟站在身後,自己若是側身閃避,
這一桶糞水勢必兜頭潑在女兒身上,他應變奇速,雙手抓
住長袍,運勁一崩,拍拍拍拍一陣迅速輕響,扣子崩斷,
左手抓住衣襟向外一崩,長袍已然離身,內勁貫處,一件
長袍便如船帆鼓風,將潑來的糞水盡行兜在其中。他順手
一送,兜滿糞水的長袍向來人疾飛過去。    
那人擲出糞桶,便即躍在一旁,砰彭,拍啦,糞桶和
長袍先後著地,滿廳臭氣彌漫。    
只見那人滿腮虯髯,身形魁梧,威風凜凜地站在當地,
哈哈大笑,說道:“萬震山,兄弟千裏迢迢的來給你拜壽,
少了禮物,送上黃金萬兩,恭喜你金玉滿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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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震山的八名弟子見此人如此前來搗亂,將一座燈燭
輝煌的壽堂弄得汙穢不堪,無不大怒。八個人一擁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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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揪住他打個半死。    
萬震山喝道:“都給我站住了。”八名弟子當即停步。
二弟子周圻向那大漢破口大罵:“操你奶奶個雄,你是什
麽東西?今天是萬老爺的好日子,卻來攪局,不揍你個好
的,你王八羔子,也不知道五雲手萬家的厲害。”    
萬震山已認出這虯髯漢子的來歷,說道:“我道是誰,
原來是太行山呂大寨主到了。呂大寨主這幾年發了大財哪,
家裏堆滿了黃金萬兩使不完,隨身還帶著這許多。”    
眾賓客聽到“太行山呂大寨主”這七個字,許多人紛
紛交頭接耳地議論“原來是太行山的呂通,不知他如何跟
萬老爺子結下了梁子。”“這呂通是北五省中黑道上極厲
害的人物,一手六合刀六合拳,黃河南北可是大大的有名。
“善者不來,來者不善!今日有一番熱鬧瞧的了。”    
呂通冷笑一聲,說道:“十年之前,我兄弟在太原府
做案,暗中有人通風報訊,壞了我們的買賣。那也不打緊,
卻累得我兄弟呂威壞在鷹爪子手裏,死于非命。直到三年
之前,才查到原來是你萬震山這狗賊幹的好事。這件事你
說怎麽了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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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震山道:“不錯,那是我姓萬的通風報訊。在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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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吃飯,做沒本錢買賣,那也沒什麽,可是你兄弟呂威強
奸人家黃花閨女,連壞四條人命。這等傷天害理之事,我
姓萬的遇上了可不能不管。”    
眾人一聽,都大聲叫嚷起來:“這種惡事也幹,不知
羞恥!”“賊強盜,綁了他起來送官。”“采花大盜,竟
敢到江陵來撒野!”    
呂通突然一個箭步,從庭院中竄到廳前,橫過手臂,
便向楹柱上擊了過去。連擊數下,只聽得喀喇喇一響,一
條碗口粗細的楹柱登時斷為兩截,屋瓦紛紛墮下,院中廳
前,一片煙塵彌漫。許多人逃出了廳外。眾人見他露了這
手鐵臂功,無不凜然,均想:“若是身上給他手臂這麽橫
掃一記,哪裏還有命在?”    
呂通反身躍回庭院,大聲叫道:“萬震山,你當真是
俠義道,就該明刀明槍的出來打抱不平,我倒服你是條好
漢。為什麽偷偷的去向官府通風?又為什麽吞沒了我兄弟
已經到手了的六千兩銀子?他媽的,你卑鄙無恥!有種的
就來拚個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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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震山冷笑道:“呂大寨主,十年不見,你功夫果然
大大長進了。只可惜似你這等人物,武功越強,害人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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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萬的年紀雖老,只得來領教領教。”說著緩步而出。  
忽然間人叢中竄出一個粗眉大眼的少年,悄沒聲地欺
近身去,雙臂一翻,已勾住了呂通的兩條手臂,大聲叫道:
“你弄髒了我師父的新衣服,快快賠來!”正是戚長發的
弟子狄雲。    
呂通雙臂一振,要將這少年震開,不料手臂給狄雲死
命勾住了,無法掙脫。呂通這鐵臂功須得橫掃直擊,方能
發揮威力,冷不防被他勾住了,臂上勁力使不出來。他大
怒之下,右膝一舉,撞在狄雲的小腹之上,喝道:“快放
手!”狄雲吃痛,臂力一松。呂通一招“風雲乍起”,掙
脫了他雙臂,呼的一拳擊出,正是“六合拳”中的一招“烏
龍探海”。    
狄雲急竄讓開,叫道:“我不跟你打架。我師父這件
新袍子,花了三兩銀子縫的,咱們賣了大牯牛大黃,才縫
了三套衣服,今兒第一次上身‧‧‧‧‧‧”呂通怒道:
“愣小子,胡說八道什麽?”狄雲沖上三步,叫道:“你
快賠來!”他是農家子弟,最愛惜物力,眼見師父賣去心
愛的大牯牛縫了三套新衣,第一次穿出來便讓人給糟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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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他如何不深感痛惜?他也不理呂通跟萬震山之間有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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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過節,師父這件袍子總之是非賠不可。    
萬震山道:“狄賢侄退下,你師父的袍子由我來賠便
是。”狄雲道:“要他賠,他要是走了,你又不認賬,那
便糟了。”說著又去扭呂通的衣襟。呂通一閃,砰的一拳,
擊在狄雲胸口,只打得他身子連晃,險些摔倒。萬震山喝
道:“狄賢侄退下!”語氣已頗嚴峻。    
狄雲紅了雙眼,喝道:“你不賠衣服還打人,不講理
麽!”呂通笑道:“我打你這渾小子便怎樣?”狄雲道:
“我也打你!”身形一挫,左掌斜劈,右掌已從左掌底穿
出。呂通使招“打虎式”,左腿虛坐,右拳揮擊出去。  
兩人這一搭上手,霎時之間拆了十余招。狄雲自幼跟
著戚長發練武,與師妹戚芳過招比劍,從沒一天間斷。呂
通雖是晉中大盜,黑道中的成名人物,一時之間卻也打他
不倒,幾次要使鐵臂功,都被他乖巧避開,在他肩頭打中
了兩拳,狄雲肉厚骨壯,也沒受傷。    
再拆數招,呂通焦躁起來,突然間拳法一變,自“六
合拳”變為“赤尻連拳”。這套拳法亦是“六合拳”中一
路,只是雜以猴拳,講究摟、這打、騰、封、踢、潭、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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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又加上“貓竄、狗閃、兔滾、鷹翻、松子靈、細胸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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鷂子翻身、跺子腳”八式,式中套式,變幻多端。狄雲沒
見過這路拳法,心中一慌,左腿上接連給他踹了兩腳。  
萬震山瞧出他不是敵手,喝道:“狄賢侄退下,你打
他不過。”    
狄雲叫道:“打不過也要打。”砰的一響,胸口又被
呂通打了一拳。    
戚芳在旁瞧著,一直為師哥擔心,這時忍不住也叫:
“師哥,不用打了,讓萬師伯打發他。”但狄雲雙臂直上
直下,不顧性命的前沖,不住吆喝:“我不怕你,我不怕
你。”砰的一聲,鼻子又中一拳,登時鮮血淋漓。    
萬震山皺起了眉頭,向戚長發道:“師弟,他不聽我
話,你叫他下來吧。”戚長發哼了一聲,道:“讓他吃點
兒苦頭,待會讓我去鬥鬥這采花大盜。”    
便在此時,大門外走進一個蓬頭垢面的老乞丐,左手
拿只破碗,右手拄著一根竹棒,嘶啞著嗓子叫道:“老爺
今日做喜事,施舍老化子一碗冷飯。”    
眾人都正全神貫注地瞧著呂通與狄雲打鬥,誰也沒去
理會。那乞丐呻吟叫喚:“啊喲,餓死了,餓死了。”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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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左足踏在地上的糞便之中,腳下一滑,俯身摔將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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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叫一聲:“啊喲,跌死了!”手中的破碗和竹棒同時摔
出。說也真巧,那破碗正好擲在呂通後背“志堂穴”上,
竹棒一端卻在呂通膝彎的“曲泉穴”中一碰。    
呂通膝間一軟,左足跪倒,同時全身酸麻,似乎突然
虛脫。狄雲雙拳齊出,砰砰兩聲,將呂通龐大的身子打得
飛了起來,拍的一響,臭水四濺,正摔在他攜來的糞便之
中。    
這一下變故人人大出意料之外,只見呂通狼狽萬狀地
爬起身來,抱頭鼠竄而出。眾賀客哈哈大笑,齊聲呼喝:
“拿住他,拿住他!”“別讓這賊子跑了。”    
狄雲兀自大叫:“賠我師父的袍子。”待要趕出,突
覺左臂被人握住,動彈不得,側頭一看,正是師父。戚長
發道:“你僥幸得勝,還追什麽?”戚芳抽出手帕,給狄
雲擦去臉上鮮血。狄雲一低頭,只見自己新衫的衣襟上點
點滴滴的都是鮮血,不禁大急,道:“糟糕,糟糕!
我‧‧‧‧‧‧這件新衣也弄髒了。”    
只見那老乞丐蹣跚著走出大門,喃喃自語:“飯沒討
著,反賠了一只飯碗。”狄雲知道適才取勝,全靠這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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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巧一跌,從懷裏掏出二十枚大錢,那是師父給他來城裏
連城訣

零花的,追出去塞在他的手裏。那老乞丐連聲道:“多謝,
多謝!”    
當晚萬震山大張筵席,款待前來賀壽的賀客。他是荊
州的大紳士,壽堂中懸了荊州府淩知府、江陵縣尚知縣送
的壽幛,金字閃閃,好不風光。    
席上自是人人談論日間這一件趣事來,大家都說狄雲
福氣好,眼見不敵,剛好這老乞丐進來摔了一交,擾亂了
呂通的心神。大家也不免贊狄雲小小年紀,居然有這等膽
識,和這黑道上的成名人物纏鬥到數十招,那也已極不容
易。自然也有人說這是壽星公洪福齊天,否則哪有這麽巧,
老乞丐摔個仰八叉,竟然就此退了強敵,若是萬震山自己
出手,當然兩三下便打發了這惡客,不過要勞動壽星公的
大駕,便不這麽有趣了。    
眾賓這一稱贊狄雲,萬震山手下的八名弟子均感臉上
黯然無光。這呂通本是沖著萬震山而來,萬門弟子不出手,
卻教師叔一個呆頭呆腦的鄉下弟子強行出頭,打退了敵人,
八名弟子個個心中氣憤,可又不便發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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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震山親自敬過酒後,大弟子魯坤、二弟子周圻、三
弟子萬圭、四弟子孫均、五弟子蔔垣、六弟子吳坎、七弟
連城訣

子馮坦、八弟子沈城一席席過來敬酒。萬門八弟子都以“土
字傍為名,其中第三弟子萬圭是萬震山的獨子,他長身玉
立,臉型微見瘦削,俊美瀟灑,倒象是個富家公子,不似
大師兄魯坤、二師兄周圻那麽赳赳昂昂。    
八人向來賓中有功名的舉人、秀才、武林尊長敬過了
酒,敬了師叔戚長發一杯,便向狄雲敬酒。萬圭說道:“今
日狄師兄給家父掙了好大的面子,我們師兄弟八人,每個
都非敬狄師兄一杯不可。”狄雲素來不會喝酒,雙手亂搖,
說道:“我不會喝,我不會喝。”    
萬圭道:“日間家父連叫三次,要狄師兄退下,狄師
兄置之不理,把家父的話當作耳邊風一般。我們此刻敬酒,
狄師兄又是不喝,那把我們萬家門可忒也小看了。”狄雲
愕然道:“我‧‧‧‧‧‧我沒有啊。”    
戚長發聽得萬圭的語氣不對,說道:“雲兒,你喝了
酒。”狄雲道:“我‧‧‧‧‧‧我‧‧‧‧‧‧我不會
喝酒的啊。”戚長發沈聲道:“喝了!”狄雲無奈,只得
一人一杯,接連喝了八杯,登時滿臉通紅,耳中嗡嗡作響,
腦子裏胡裏胡塗地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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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晚狄雲睡上了床,心頭兀自迷糊,只感胸間、肩
連城訣

頭、腿上,被呂通拳打腳踢過之處都是熱辣辣地疼痛。睡
到半夜,睡夢中聽得窗上有人伸指彈擊,有人不住叫喚:
“狄師兄,狄雲,狄雲!”狄雲一驚而醒,問道:“是誰?”
窗外那人說道:“小弟萬圭,有事相商,請狄師兄出
來。”狄雲一呆,下得床來,披衣穿鞋,推開窗子。只見
窗外八個人一字排開,每人手中都持一柄長劍,便是那萬
門八弟子。    
狄雲奇道:“叫我幹什麽?”萬圭道:“咱們要領教
領教狄師兄的劍招。”狄雲搖頭道:“師父吩咐過的,不
可跟萬師伯門下的師兄們比試武藝。”萬圭冷笑道:“原
來戚師叔倒有自知之明。”狄雲怒道:“什麽自知之明?”
突然間嗤嗤嗤三聲,萬圭隔窗向他連刺三劍,劍刃都在他
臉頰邊掠過,相差不過寸許。狄雲只感臉頰邊涼颼颼地,
大吃一驚,急忙倒退,左腳在凳上一絆,一個踉蹌,十分
狼狽。萬門八弟子都大聲笑了起來。    
狄雲大怒,返身抽出枕頭底下的長劍,跳出窗去,見
萬門八弟子人人臉色不善,不禁心下暗自嘀咕,雖是有氣,
但念及師父曾一再叮囑,千萬不可和師伯門人失和,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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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要怎樣?”    
連城訣

萬圭長劍虛擊,在空中嗡嗡作響,說道:“狄師兄,
你今日逞強出頭,只道我荊州萬家門中人人都死光了,是
不是?還是說我萬家門中,沒一個及得上你狄大哥的身
手?”    
狄雲搖頭道:“那人弄髒了我師父衣服,我自然要他
賠,這關你什麽事?”    
萬圭冷冷地道:“你在眾賓客之前成名立萬,露了好
大的臉,卻教我師兄弟八人全鬧得灰頭土臉。別說再到江
湖上混,便是這荊州城中,我們師兄弟也無立足之地了。
你今日的所作所為,不也太過份了嗎?”狄雲愕然道:
“我‧‧‧‧‧‧我不知道啊。”    
萬門大弟子魯坤道:“三師弟,這小子裝蒜,跟他多
說什麽?伸量伸量他。”    
萬圭長劍遞出,指向狄雲左肩。狄雲識得這一劍是虛
招,身形不動,亦不伸劍擋架。萬圭斜劍收回,被他識破
劍招,更是著惱,說道:“好哇,你是不屑跟我動手!”
狄雲道:“師父吩咐過的,千萬不可和師伯的門人比試。”
22
突然間嗤的一聲,萬圭長劍刺出,把他右手衣袖上刺
破了一條長縫。    
連城訣

狄雲對這件新衣甚是鐘愛,平白無端地給他刺破,再
也忍耐不住,喝道:“你刺破我衣服,要你賠。”萬圭冷
冷一笑,挺劍又刺向他的左袖。狄雲回劍斜削,當的一聲,
格開來劍,乘勢還擊。兩人這一交上手,便即越鬥越快。
兩人所學劍法一脈相承,鬥到十余招後,狄雲興發,一劍
劍竟往萬圭要害處刺去。    
周圻叫道:“嘿!這小子當真要人性命麽?三師弟,
手下別容情了。”    
狄雲一驚,暗想:“我若是一個失手,真的刺傷了他,
那可不好。”手上攻勢登緩。萬圭還道他劍法不及自己,
劍招綿綿不絕,來勢甚是淩厲。狄雲連連倒退,喝道:“我
又不跟你真打。你這是幹什麽了?”萬圭道:“幹什麽?
要刺你幾個透明窟窿!”嗤的一劍,踏中宮直刺。狄雲斜
身閃在左側,眼見他右肩處露出破綻,長劍倒翻上去,這
一劍若是直削,萬圭肩頭非受重傷不可,狄雲手腕略翻,
劍刃平轉,拍的一聲,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他只道這一來勝負已分,萬圭該當知難而退,他平日
和師妹比劍,一到這處地步便即罷手,不料萬圭俊臉一紅,
23
反而挺劍直刺。狄雲猝不及防,左腿上一陣劇痛,已然中
連城訣

劍。    
魯坤、周圻等拍手歡呼,說道:“小子,躺下罷!”
“認輸便饒了你!”“戚師叔調教出來的鄉巴佬門徒,原
不過是這幾下三腳貓把式!”    
狄雲腳上中劍後本已大怒,聽這些人出言辱及師父,
更是怒發如狂,一咬牙,長劍如疾風驟雨般攻了過去。萬
圭見對方勢如瘋虎,不禁心有怯意,他自幼嬌生慣養,劍
法雖練得不錯,這般拚命的惡鬥究竟從未經歷過,心中一
怕,劍招便見散亂。    
蔔垣見三師兄要敗,拾起一塊磚頭,用力投向狄雲後
心。    
狄雲全神貫注地正和萬圭鬥劍,突然間背心上一痛,
被磚頭重重擲中,他回頭罵道:“不要臉,兩個打一個麽?
蔔垣叫道:“什麽,你說什麽?”    
狄雲心道:“今日你們便是八人齊上,我也不能丟了
師父的臉面。”不顧腿上和背心的疼痛,一劍劍向萬圭刺
去。這時他劍招已不成章法,破綻百出,但漏洞雖多,氣
勢卻盛,萬圭狼狽閃架,已不敢進攻。    
24
蔔垣向六師弟吳坎使個眼色,說道:“三師兄劍法高
連城訣

明,這小子招架不住,倘若傷了他性命,戚師叔臉上必不
好看,咱倆上前掠掠陣罷。”吳坎會意,點頭道:“不錯。
咱哥兒倆留點兒神,別讓三師兄劍下傷人。”兩人一左一
右,颼颼兩劍,齊往狄雲脅下刺去。    
狄雲的劍法本來也沒比萬圭高明多少,全仗一鼓作氣
的猛攻,這才占得了上風。蔔垣和吳坎上前一夾攻,他以
一敵三,登時手忙足亂,刷的一聲,左腿上又已中劍。這
一劍傷得不輕,他再也站立不定,一交坐倒,手上長劍卻
並不摔脫,仍是不住擋格三人刺來的劍招。魯坤冷哼一聲,
搶上來右足飛出,踢中他的手腕,狄雲拿捏不住,長劍脫
手飛出,跌入樹叢之中。萬圭長劍直出,劍尖抵住了他咽
喉。蔔垣和吳坎哈哈一笑,躍後退開。    
萬圭得意洋洋,笑道:“鄉下佬,服了麽?”狄雲喝
道:“服你個屁!你們四個打我一個,算什麽好漢子?”
萬圭劍尖微微向前一送,陷入他咽喉的軟肉數分,喝道:
“你還敢嘴硬!我再使一點力,立時割斷了你喉管。”狄
雲罵道:“你使力啊,你有種便割斷我喉管。不使力的是
烏龜王八蛋。”萬圭目露凶光,左足疾出,在他肚子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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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踢了一腳,罵道:“臭賊,你嘴巴還硬不硬?”    
連城訣

這一腳只踢得狄雲五髒六腑猶如倒轉了一般,險些呻
吟出聲,但咬牙強自忍住,罵道:“臭雜種,王八蛋!”
萬圭又是一腳,這一次踢在他的面門。狄雲但覺眼前金星
亂冒,幾欲暈去,欲待張口再罵,卻罵不出聲了。    
萬圭冷笑道:“今日便饒了你。你快向師父師妹哭訴
去,說我們人多勢眾,打了你啦!料你這膿包定要去哭哭
啼啼。”狄雲怒道:“哭訴什麽?大丈夫報仇,只自己一
個兒動手。”萬圭正要他說這句話,更激他道:“給你臉
上留些記認,好教你師父開口來問。”說著在他左眼右臉
重重地各踢一腳。狄雲登時半邊臉腫了起來,左眼淚水模
糊。    
蔔垣拍手笑道:“嘿嘿,大丈夫哭啦!英雄變成狗熊
啦!”    
狄雲氣得肚子真要炸了開來,心想你到我師父家裏來,
我好好地招待于你,買酒殺雞,哪一點對你不起,此刻卻
如此損我。    
萬圭道:“你打不過我,不妨去向我爹爹哭訴,要我
爹爹責罰我,代你出了這口鳥氣。‘嗚嗚嗚,萬師伯,你
26
的八個弟子,打得我爬在地上痛哭求饒。嗚嗚嗚,萬師伯,
連城訣

你不主持公道嗎?’”狄雲道:“你這沒骨頭的胚子,才
向大人哭訴!”    
萬圭和魯坤、蔔垣相視一笑,心想今日的悶氣已出,
當即回劍入鞘,說道:“好小子!你有種的明天再來打過,
少爺可要失陪了!”八個人嘻嘻哈哈地揚長而去。    
狄雲瞧著這八個人的背影,心中又是氣惱,又是不解,
自忖:“我既沒得罪他們,更沒得罪他們師父,為什麽平
白無端的來打我一頓?難道城裏人都這般蠻不講理麽?”
勉強支撐著站起身來,頭腦一暈,又坐倒在地。    
忽聽得身後一人唉聲歎氣地說道:“唉,打不過人家,
就該磕頭求饒啊,這麽白白地挨了一頓揍,這不冤麽?”
狄雲怒道:“甯可給人家打死,也不磕頭!”回過頭來,
只見一人弓身曲背,拖著鞋皮,慢吞吞地走來,但見他蓬
頭垢面,便是日間所見的那個乞丐。    
那老丐說:“唉,人老了,背上風濕痛得厲害。小夥
子,你給我背上捶捶。”狄雲正一肚子火,哼了一聲,沒
去理他。那老丐歎道:“誰教我絕子絕孫,人到老來,沒
一個親人照顧,哎唷,哎唷‧‧‧‧‧‧”撐著竹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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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地走遠。    
連城訣

狄雲見那老丐背影顫抖得厲害,自己剛給人狠狠打了
一頓,不由得起了同病相憐之心,叫道:“喂,我這裏還
有幾十文錢,你拿去買饅頭吃吧!”    
那老丐一步步地挨了回來,接過銅錢,說道:“我背
上風濕痛得厲害,你給我捶捶!”狄雲道:“好!我包了
腿上的傷口再說。”那老丐道:“你就只顧自己,不顧人
家,算什麽英雄好漢!”狄雲給他一激,便道:“好!我
給你捶!”坐倒在地,伸掌給他捶背。    
捶得兩拳,那老丐道:“好舒服,好舒服,再用力些!”
狄雲加了些力道。那老丐道:“可惜力道太輕。”狄雲又
加重了些。老丐道:“唉,不中用的小夥子啊,挨了一頓
揍,便死樣活氣,連給老人家捶捶背的力道也沒有了。你
這種人活在世上有什麽用?”    
狄雲怒道:“我一使力,只怕打斷了你的老骨頭。”
老丐笑道:“你要是打得斷我的老骨頭,就不會躺在地下
又給人家踢、又給人家揍了。”狄雲大怒,手上加力。那
老丐道:“嗯,這樣才有些意思,不過還是太輕。”狄雲
砰的一拳,使勁擊出。老丐笑道:“太輕,太輕,不管用。”
28
狄雲道:“老頭兒,你別開玩笑,我可不想打傷你。”
連城訣

那老丐冷笑道:“憑你也打得傷我?你使足全力,打我一
拳試試。”    
狄雲右臂運勁,待要揮拳往他背上擊去,月光下見到
他老態龍鐘的模樣,心中一軟,說道:“誰來跟你一般見
識!”輕輕在他背上捶了一下。    
突然之間,只覺腰間給人一托一摔,身子便如騰雲駕
霧般飛了起來,砰的一聲,摔入草叢之中,只跌得頭暈眼
花,老半天才爬起身。他慢慢掙紮著站起,並不發怒,只
是說不出的驚奇,怔怔地瞧著老丐,道:“是你‧‧‧‧‧‧
是你摔我的麽?”    
那老丐道:“這裏還有別人沒有?不是我還有誰?”
狄雲道:“你用什麽法子摔我的?”那老丐道:“舉頭望
明月,低頭思故鄉。”狄雲奇道:“這是師父教我的劍法
啊,你‧‧‧‧‧‧你怎麽知道?”那老丐道:“拳招劍
法,都是一樣。再說,你師父與沒教對。”    
狄雲怒道:“我師父教得怎麽不對了?憑你這老叫化
也敢說我師父的不是?”那老丐道:“要是你師父教得對
了,為什麽你打不過人家?”狄雲道:“他們三四個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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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我自然打不過,若是一個對一個,你瞧我輸不輸?”
連城訣

老丐笑道:“哈哈,打架嘛,講什麽一個打一個?你要單
打獨鬥,人家不幹,那怎麽辦?要不是跪下磕頭,就得認
命挨打。一個人打得贏十個八個,那才是好漢子。”狄雲
心想這話倒也不錯,說道:“他們是我師伯的弟子,劍法
跟我差不多,我一個怎鬥得過他們八個?”    
那老丐道:“我教你幾手功夫,讓你一個打贏他們八
個,你學不學?”    
狄雲大喜,道:“我學,我學!”但轉念一想,世上
未必有這種本領,而這年紀老邁的乞丐更加不似身有上乘
武功之人,正自躊躇不定,突然背心給人一抓,身子又飛
了起來,這次在空中身不由主地連翻了兩個筋鬥,飛得高,
落下來時跌得更重,手臂在地下一撐,關節險些折斷,爬
起身來時,痛得話也說不出來,心中卻是歡喜無比,叫道:
“老‧‧‧‧‧‧老伯伯,我‧‧‧‧‧‧跟你學。”  
那老丐道:“我今天教你幾招,明兒晚上,你再跟他
們到這裏來打過,你敢不敢?”    
狄雲心想:“你武功雖高,我在一天之內又如何學得
會?”但想到要跟萬圭、魯坤這幹人再打,不由得豪氣勃
30
發,說道:“我敢!最多再挨一頓揍,有什麽大不了!”
連城訣

那老丐左手倏出,抓住他後頸,將他重往地下一擲,
罵道:“臭小子,我既教了你武功,你怎麽還會挨他們的
揍?你信不過我麽?”狄雲雖然摔得甚痛,心中只有更加
歡喜,忙道:“對,對!是我說錯了,請你老人家快教吧。”
那老丐道:“你把學過的劍法使給我瞧,一面使,一
面念劍招的名稱!”    
狄雲應道:“是!”見腿上傷處不斷流血,便草草裹
好傷口,到草叢中找到自己的長劍,依著師父所授,一招
招的使動,口中念著劍招名稱,到後來越使越順,嘴裏也
越念越快。    
他正練到酣處,忽聽那老丐哈哈大笑,不禁愕然收劍,
問道:“我練得不對麽?”那老丐不答,兀自捧住肚子,
笑彎了腰,站不住身子。狄雲微有怒意,道:“就算我練
得不對,也沒什麽好笑。”    
那老丐突然止笑,歎道:“戚長發啊戚長發,你這一
番狠勁,當真了得。”搖了搖頭,道:“把劍給我。”狄
雲倒轉劍柄,遞了過去。那老丐接過長劍,輕輕念道:“孤
鴻海上來,池潢不敢顧。”將長劍舞了開來。他一劍在手,
31
霎時之間便如換了一個人一般,身形沈穩,劍勢飄逸,哪
連城訣

裏還是適才這般龍鐘委瑣?    
狄雲看了幾招,忽有所悟,說道:“老伯,日裏我跟
那呂通相鬥,是你故意擲那飯碗幫我的麽?”那老丐怒道:
“那還用說?六合手呂通的武功比你傻小子強得太多,憑
你這點兒道行,真能打發他了?”    
他一面說,一面繼續使劍。狄雲聽他所念口訣和師父
所授並無分別,只字音偶有差異,但劍招卻大不相同,越
看越感奇怪。    
那老丐左手捏個劍訣,右手長劍陡然遞出,猛地裏劍
交左手,右手反過來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狄
雲嚇了一跳,撫著面頰怒道:“你‧‧‧‧‧‧你為什麽
打人?”老丐笑道:“我教你劍招,你卻在胡思亂想,這
不該打麽?”    
狄雲心想原是自己的不是,當即心平氣和,說道:“不
錯,是我不好。我瞧你說的招數和我師父一樣,劍法可全
然不同,覺得很是奇怪。”    
那老丐問道:“是你師父教的好,還是我使得好?”
狄雲搖搖頭道:“我不知道。”老丐將長劍拋還給他,道:
32
“咱們比劃比劃。”狄雲道:“我本事跟你老人家差得太
連城訣

遠,比你不過。”老丐冷笑道:“嘿,傻小子還沒傻到家。
這樣罷,咱們只比招式,不比功力。”手中竹棒一抖,以
棒作劍,向狄雲刺來,狄雲橫劍擋路,見老丐竹棒停滯不
前,當即振劍反刺。那知他劍尖只一抖間,老丐的竹棒如
毒蛇暴起,向前一探,已點中了他肩頭。    
狄雲心悅誠服,大叫:“妙極,妙極。”橫劍前削。
那老丐翻過竹棒,平靠他劍身,狄雲運勁反推,那老丐的
竹棒連轉幾個圈子,將他勁力全引到了相反的方向。狄雲
拿捏不住,長劍脫手飛出。他呆了一呆,說道:“老伯,
你的劍招真高。”    
那老丐竹棒一伸,搭住空中落下的長劍,棒端如有膠
水,竟將長劍黏了回來,說道:“你師父一身好武功,就
只教了你這些嗎?嘿嘿,希奇古怪。”搖搖頭又道:“你
門中這套‘唐詩劍法’,每一招都是從一句唐詩中化出來
的‧‧‧‧‧‧”    
狄雲道:“什麽‘唐詩劍法’?師父說是‘躺屍劍
法’,幾劍出去,敵人便躺下變成了屍首。”    
33
那老丐嘿嘿笑了幾聲,說道:“是‘唐詩’,不是‘躺
屍’!你師父跟你說是‘躺屍’嗎?可笑,可笑!這兩招
連城訣

‘孤鴻海上來,池潢不敢顧’,是說一只孤孤單單的鴻鳥,
從海上飛來,見到陸地上的小小池沼,並不棲息。這兩句
詩是唐朝的宰相張九齡做的,他比擬自己身份清高,不喜
跟人爭權奪利。將之化成劍法,顧盼之際要有一股飄逸自
豪的氣息。他所謂‘不敢顧’,是‘不屑瞧它一眼’的意
思。你師父卻教你讀作什麽‘哥翁喊上來,是橫不敢過’,
結果前一句變成大聲疾呼,後一句成為畏首畏尾。劍法的
原意是蕩然無存了。你師父當真了不起,‘鐵鎖橫江’,
教徒弟這樣教法,嘿嘿,厲害,厲害!”說著連連冷笑。
狄雲怔怔地聽著,聽得他話中咬文嚼字,雖然不大懂,
卻也知他說得很對,狄雲向來敬愛師父,聽他將師父說得
一無是處,到後來更肆意譏嘲,心下難過,忽地轉身,說
道:“我要去睡了!不學了。”    
那老丐奇道:“為什麽?我說得不對麽?”狄雲道:
“你或許說得很對。但你說我師父的不是,我甯可不學。
我師父是莊稼人,不識字,不懂你說的那一套也是有
的‧‧‧‧‧‧”那老丐笑道:“你師父不識字?哈哈,
這可奇了。”狄雲氣憤憤地道:“莊稼人不識字,有什麽
34
好笑?”那老丐哈哈一笑,伸手撫他頭頂,道:“很好,
連城訣

很好!你這小子心地厚道,我就是喜歡你這種人。我向你
認錯,從此不再說你師父半句不是,行不行?”狄雲轉怒
為喜,笑道:“你只要不說我師父,我向你磕頭也成。”
說著跪倒在地,咚咚咚地磕了幾個響頭。    
那老丐笑吟吟地受了他這幾拜,隨即解釋劍招,如何
“忽聽噴驚風,連山石布逃”,其實是“俯聽聞驚風,連
山若波濤”;如何“落泥招大姐,馬命風小小”,乃是“落
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在湘西土音中,這“泥”字和
“日”字卻也差不多。即老丐言語中,當真再也不提戚長
發半句,單是糾正狄雲劍法中的錯失。    
那老丐道:“你劍法中莫名其妙的東西太多,一時也
說不完。我教你三招功夫,明兒你再跟這八個不成器的小
子打過,用心記住了。”    
狄雲精神一振,用心瞧那老丐使竹棒比劃。第一招是
“刺肩式”,敵人若是一味防守,那是永遠刺他不著,但
只要一出劍相攻,立時便可後發先至,刺中他的肩頭。第
二招:“耳光式”,便是那老丐適才劍交左手、右手反打
他耳光的這一招。這一招古怪無比,就算敵人明知自己要
35
劍交左手,反手打他耳光,但閃左打左,閃右打右,越是
連城訣

閃避,越打得重。第三招是“去劍式”,適才老丐用竹棒
令他長劍脫手,便是這一招。    
這三記招式,那老丐都曾在狄雲身上用過,本來各有
一個典雅的唐詩名稱,但那老丐知道他西瓜大的字識不上
幾擔,教他詩句,徒亂心神,于是改用了三個一聽便懂的
名稱。    
狄雲並不如何聰明,性子卻極堅毅。這三招足足學了
一個多時辰,方始純熟。    
那老丐笑道:“好啦!你得答應我一件事,今晚我教
你劍法之事,不得跟誰說起,連你師父和師妹也不能說,
否則‧‧‧‧‧‧”狄雲敬師如父,對這位嬌憨美貌的師
妹又是私戀已久,說有什麽事要瞞住師父、師妹;那可比
什麽都難,一時躊躇不答。    
那老丐歎道:“此中緣由,一時不便細說,你若泄露
了今晚之事,我性命難保,定要死在五雲手萬震山的劍底。
狄雲吃了一驚,奇道:“老伯伯,你武功這麽高強,怎會
怕我師伯?”那老丐不答,揚長便去,說道:“你是否有
心害我,那全瞧你自己了。”    
36
狄雲忙追了上去,說道:“我多謝老伯伯還來不及,
連城訣

怎會害你性命?我要是泄漏一字半句,教我天誅地滅。”
那老丐歎了口氣,足不停步地走了。    
狄雲呆了一陣,忽然想起沒問那老丐的姓名,叫道:
“老伯伯,老伯伯!”但那老丐沒入樹叢之中,已然影蹤
不見了。    
次日清晨,戚長發見狄雲目青鼻腫,好生奇怪,問道:
“跟誰打架了,怎麽傷成這個樣子?”狄雲不善說謊,支
吾難答。戚芳笑道:“還不是昨天給那個什麽大盜呂通打
的麽?”戚長發決計想不到昨晚之事,也不再問。    
戚芳拉了拉狄雲的衣襟,兩人從邊門出去,來到一口
井邊,見四下無人,便在井欄圈上坐了下來。戚芳問他道:
“師哥,你昨晚跟誰打架了?”狄雲囁嚅未答。戚芳道:
“你不用瞞我,昨天你跟呂通相鬥,他一拳一腳打在你身
上什麽地方,我全瞧得清清楚楚,他可沒打中你的眼睛。”
狄雲料知瞞她不過,心想:“我只要不說那老伯的事,就
不要緊。”于是將萬門八弟子如何半夜裏前來尋釁、如何
比劍、如何落敗受辱的事一一都說了。    
37
戚芳越聽越怒,一張俏臉漲得通紅,氣憤憤地道:“他
們八個人打你一個,算什麽好漢?”狄雲道:“倒不是八
連城訣

個人一齊出手,是三四個打我一個。”戚芳怒道:“哼,
他們三四個聯手打你,已經贏了,其余的就不必動手,倘
若三四個打你不過,還不是五六個、七八個一起下場。”
狄雲點頭道:“那多半會這樣。”    
戚芳霍地站起,道:“咱們跟爹爹說去,教萬震山評
評這個理看。”她盛怒之下,連“萬師伯”也不稱了,竟
是直呼其名。    
狄雲忙道:“不,我打架打輸了,向師父訴苦,那不
是教人瞧不起嗎?”    
戚芳哼了一聲,見他衣衫破損甚多,心下痛惜,從懷
中取出針線包,就在他身上縫補。她頭發擦著狄雲下巴,
狄雲只覺得癢癢的,鼻中聞到她少女的淡淡肌膚之香,不
由得心神蕩漾,低聲道:“師妹!”戚芳道:“空心菜,
別說話!別讓人冤枉你作賊。”    
江南三湘一帶民間迷信,穿著衣衫讓人縫補或綴鈕扣
之時,若是說了話,就會給人冤賴偷東西。“空心菜”卻
是戚芳給狄雲取的綽號,笑他直肚直腸,沒半點機心。  
38
這日晚間,萬震山在廳上設了筵席宴請師弟,八個萬
門弟子在下首相陪,十二人團團坐了一張圓桌。    
連城訣

酒過三巡,萬震山見狄雲嘴唇高高腫起,飲食不便,
說道:“狄賢侄,昨兒辛苦了你,來來來,多吃一點。”
挾了一只雞腿,放在他碟中。周圻鼻中突然哼了一聲。  
戚芳早已滿肚是火,這時再也忍耐不住,大聲道:“萬
師伯,我師哥這些傷,不是呂通打的,是你八個高徒聯手
打的。”萬震山和戚長發同時吃了一驚,問道:“什麽?”
萬門第八弟子沈城年紀最小,卻十分伶牙俐齒,搶著
說道:“狄師哥打贏了呂通,說師父你老人家膽小怕事,
不敢和呂通動手,全靠他狄師哥出馬,才趕走了他,沒讓
你老人家出醜。我們氣不過‧‧‧‧‧‧”萬震山臉上變
色,但隨即笑道:“是啊,這原是全仗狄賢侄替我們挽回
了顏面。”沈城道:“萬師哥聽他口出狂言,實在氣不過,
這才約狄師哥比劍,好象是萬師哥占了先。”    
狄雲怒道:“你‧‧‧‧‧‧你胡說八道‧‧‧‧‧‧
我‧‧‧‧‧‧我幾時‧‧‧‧‧‧”他本就不善言辭,
聽得沈城撒謊誣蔑,又急又怒之下,更是結結巴巴地說不
出話來。    
39
萬震山道:“怎麽是圭兒象占了先?”沈城道:“昨
晚萬師哥和狄師哥怎麽比劍,我們都沒瞧見。今天早晨萬
連城訣

師哥跟大夥說起,好象是萬師哥是用一招‧‧‧‧‧‧用
一招‧‧‧‧‧‧”他轉頭問萬圭道:“萬師哥,你用一
招什麽招數勝了狄師哥的?”萬圭道:“是‘長安一片月,
萬戶搗衣聲’!”他二人一搭一擋,將“八人聯手”之事
推了個一幹二淨。萬圭怎樣勝了狄雲,旁人見都沒見到,
自然談不上聯手相攻了。沈城不過十五六歲年紀,一副天
真爛漫的樣子,誰都不信他會撒謊。    
萬震山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    
戚長發氣得滿臉通紅,伸手一拍桌子,喝道:“雲兒,
我千叮萬囑,叫你不可和萬師伯門下眾師兄失了和氣,怎
地打起架來了。”    
狄雲聽得連師父也信了沈城的話,只氣得渾身發抖,
道:“師父‧‧‧‧‧‧我‧‧‧‧‧‧我‧‧‧‧‧‧
我沒有‧‧‧‧‧‧”戚長發劈頭劈臉一記耳光打過去,
喝道:“做錯了的事,還要抵賴!”狄雲不敢閃避,戚長
發這一掌打得好重,狄雲臉頰本就青腫,登時腫上加腫。
戚芳急叫:“爹,你也不問問清楚。”    
40
狄雲狂怒之下,牛脾氣發作,突然縱身跳起,搶過放
在身後幾上的長劍,拔劍出鞘,躍在廳心,叫道:“師父,
連城訣

這萬‧‧‧‧‧‧萬圭說打敗了我,教他再打打看。”戚
長發大怒,喝道:“你回不回來?”離座出去,又要揮拳
毆擊。戚芳一把拉住,叫道:“爹爹!”    
狄雲大叫:“你們八個人再來打我,有種的就一齊來。
哪一個不來,就是烏龜兒子狗雜種。”他急怒之下,口不
擇言,亂罵起來。    
萬震山眉頭一皺,說道:“既是如此,你們去領教狄
師哥的劍法也是好的。”    
八名弟子巴不得師父有這句話,各人提起長劍,分占
八方,將狄雲圍在核心。    
狄雲大聲叫道:“昨兒晚上是八個狗雜種打我一人,
今日又是八個狗雜種‧‧‧‧‧‧”    
戚長發喝道:“雲兒,你胡說些什麽?比劍就比劍,
是比嘴上伶俐麽?”    
萬震山聽他左一句“狗雜種”右一句“狗雜種”,心
下也動了真怒,這八人中的萬圭是他親生兒子,狄雲如此
亂罵,口口聲聲便是罵在他的頭上。他見八個弟子分站八
方,隱然有分進合擊之勢,喝道:“狄師兄瞧不起咱們,
41
要以一個鬥八個,難道咱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    
連城訣

大弟子魯坤道:“是,眾位師弟退開,讓我先領教領
教狄師哥的高招。”    
五弟子蔔垣極工心計,昨晚見到狄雲與萬圭動手,這
鄉下佬武功不弱,這時情急拚命,大師兄未必能勝,如被
他先贏得一仗,縱然再有人將他打敗,也已折了萬門的銳
氣,同門中劍術以四師兄孫均為第一,最好讓孫均一上手
便將他打敗,令他再也說嘴不得,便道:“大師哥是咱們
同門表率,何必親自出馬?讓四師哥教訓教訓他也就是
了。”    
魯坤一聽,已明其意,微笑道:“好,四師弟,咱們
瞧你的了。”左手一揮,七人一齊退開,只剩孫均一人和
狄雲相對。    
孫均沈默寡言,常常整天不說一句話,上以能潛心向
學,劍法在八同門中最強。他見師兄弟推己出馬,當即長
劍一立,低頭躬身,這一招叫做“萬國仰宗周,衣冠拜冕
旒”,乃是極具禮的起手劍招。但當年戚長發向狄雲說劍
之時,卻將這招的名稱說做“飯角讓粽臭,一官拜馬猴”。
意思是說:“我是好好的大米飯,你是一只臭粽子,外表
42
上讓你一下,恭敬你一下,我心裏可在罵你!我是官,你
連城訣

是猴子,我拜你,是官拜畜生。”狄雲見他施出這一招,
心下更怒,當下也是長劍一立,低頭躬身,還了他一招“飯
角讓粽臭,一官拜馬猴”,針鋒相對,毫不甘示弱。    
他只這麽一躬身,身子尚未站直,長劍劍尖已向孫均
小腹上刺了過去。萬門弟子齊聲驚呼。孫均回劍格擋,錚
的一聲,雙劍相擊,兩人手臂上各是一麻。    
魯坤道:“師父,你瞧這小子下手狠不狠?他簡直是
要孫師弟的命啊。”萬震山心下暗暗驚異:“這鄉下小子
幹麽如此憤激,一上來就是拚命?”    
但聽得錚錚錚數聲連響,狄雲和孫均快劍相搏,拆到
十余招後,孫均長劍一斜,小腹間露出破綻。狄雲大喝一
聲,挺劍直進,孫均回過長劍,已將他長劍壓住,拍的一
掌,正擊在他胸口。萬門弟子齊聲喝采,有人叫了起來:
“一個也打不過,還吹什麽大氣?”狄雲身子一晃,抽起
長劍,猶如疾風驟雨般一陣猛攻。孫均擋得幾招,發劍回
攻,狄雲突然間長劍抖動,噗的一聲輕響,已刺入了孫均
的肩頭,正是那老丐所授的“刺肩式”。    
43
這一招“刺肩式”突如其來,誰也料想不到。但見孫
均肩頭鮮血長流,身子搖晃,萬門弟子齊聲呼喝。魯坤和
連城訣

周圻雙劍齊出,向狄雲攻了上去。狄雲長劍左一刺,右一
戳,噗噗兩聲,魯坤和周圻右肩分別中劍,手中長劍先後
落地。    
萬震山沈著臉,叫了聲:“很好!”    
萬圭提起長劍,凝目瞪著狄雲,突然間一聲暴喝,颼
颼颼連刺三劍。狄雲一一擋開,劍交左手,右手反將過來,
拍的一聲響,重重打了他一記耳光。這一招更是來得突然,
萬圭一怔之間,狄雲已飛起左腿,踹在他胸口。萬圭抵受
不住,坐倒在地。蔔垣搶上相扶,狄雲不讓他走近,挺劍
刺出,蔔垣只得舉劍招架。吳坎、馮坦、沈城三人見狄雲
如此凶猛,而萬圭坐倒在地上,一時站不起身,驚怒之下,
各操兵刃圍了上來。這時萬家的家丁婢仆聽得廳上兵刃相
交的聲音,紛紛奔來觀看。    
戚長發雙目瞪視,臉色茫然,不知如何是好。    
戚芳叫道:“爹爹,他們大夥兒打師哥一人,快,快
救他啊。”  
 
 
44
連城訣

 
 
 
 
 
第二回 牢  獄  
 
叮叮當當兵刃相交聲中,白光閃耀,一柄柄長劍飛了起來,
一柄跌入了人叢,眾婢仆登時亂作一團,一柄摔上了席面,
更有一柄直插入頭頂橫梁之中。頃刻之間,蔔垣、吳坎、
馮坦、沈城四人手中的長劍,都被狄雲以“去劍式”絞奪
脫手。    
萬震山雙掌一擊,笑道:“很好,很好!戚師弟,難
為你練成了‘連城劍法’!恭喜,恭喜!”聲音中卻滿是
淒涼之意。    
戚長發一呆,問道:“什麽‘連城劍法’?”    
萬震山道:“狄世兄這幾招,不是‘連城劍法’是什
麽?坤兒、圻兒、圭兒,大夥都回來。你們狄師兄學的是
戚師叔的‘連城劍法’,你們如何是他敵手?”又向戚長
45
發冷笑道:“師弟,你裝得真象,當真是大智若愚!‘鐵
連城訣

鎖橫江’,委實了不起。”    
狄雲連使“刺肩式”、“耳光式”、“去劍式”三路
劍招,片刻之間便將萬門八弟子打得大敗虧輸,自是得意,
只是勝來如此容易,心中反而胡塗了,不由得手足無措,
瞧瞧師父,瞧瞧師妹,又瞧瞧師伯,不知說什麽話才好。
戚長發走近身去,接過他手中長劍,突然間劍尖一抖,
指向他的咽喉,喝道:“這些劍招,你是跟誰學的?”  
狄雲大吃一驚,他本來凡事不敢瞞騙師父,但那老丐
說得清清楚楚,倘若泄漏了傳劍之事,定要送了那老丐的
性命,自己因此而立下了重誓,決不吐露一字半句,便道:
“師‧‧‧‧‧‧師父,是弟子‧‧‧‧‧‧弟子自己想
出來的。”    
戚長發喝道:“你自己想得出這般巧妙的劍招?
你‧‧‧‧‧‧你竟膽敢對我胡說八道!再不實說,我一
劍要了你的小命。”手腕向前略送,劍尖刺入他咽喉數分,
劍尖上已滲出鮮血。    
戚芳奔了過來,抱住父親手臂,叫道:“爹!師哥跟
咱們寸步不離,又有誰能教他武功了?這些劍招,不都是
46
你老人家教他的麽?”    
連城訣

萬震山冷笑道:“戚師弟,你何必再裝腔作勢?令愛
都已說得明明白白了。‘鐵鎖橫江’的高明手段,不必使
在自己師哥身上,來來來!老哥哥賀你三杯!”說著滿滿
斟了兩杯酒,仰脖子先喝了一杯,說道:“做哥哥的先幹
為敬!你不能不給我這個面子。”    
戚長發哼的一聲,拋劍在地,回身接過酒杯,連喝了
三杯,側過了頭沈思,滿臉疑雲,喃喃說道:“奇怪,奇
怪!”    
萬震山道:“戚師弟,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談談,咱
們到書房中去說。”戚長發點了點頭,萬震山攜著他手,
師兄弟並肩走向書房。    
萬門八弟子面面相覷。有的臉色鐵青,有的喃喃咒罵。
沈城道:“我小便去!給狄雲這小子這麽一下子,嚇
得我屎尿齊流。”魯坤沈臉喝道:“八師弟,你丟的醜還
不夠麽?”    
沈城伸了伸舌頭,匆匆離席。他走出廳門,到廁所去
轉了轉,躡手躡腳地便走到書房門外,側耳傾聽。    
47
只聽得師父的聲音說道:“戚師弟,二十年來揭不破
的謎,到今日才算真相大白。”    
連城訣

聽得戚長發的聲音道:“小弟不懂。什麽叫做真相大
白。”    
“那還用我多說麽?師父他老人家是怎麽死的?”  
“師父失落了一本練武功的書,找來找去找不到,郁
郁不樂,就此逝世。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問我?”    
“是啊。這本練武的書,叫做什麽名字?”    
“我怎麽知道?你問我幹什麽?”    
“我卻聽師父說過,叫做‘連城訣’。”    
“什麽練成、練不成的,我半點也不懂。”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什麽?”    
“不如樂之者!”    
“嘿嘿,哈哈,呵呵!”    
“有什麽好笑?”    
“你明明滿腹詩書,卻裝作粗魯不文。咱們同門學藝
十幾年,誰還不知道誰的底?你不懂‘連城訣’三字,又
怎背得出‘論語’、‘孟子’?”    
“你是考較我來了,是不是?”    
48
“拿來!”    
“拿什麽來?”    
連城訣

“你自己知道,還裝什麽蒜?”    
“我戚長發向來就不怕你。”    
沈城聽師父和師叔越吵越大聲,心中害怕起來,急奔
回廳,走到魯坤身邊低聲道:“大師兄,師父跟師叔吵了
起來,只怕要打架!”    
魯坤一怔,站起身來道:“咱們瞧瞧去!”周圻、萬
圭、孫均等都急步跟去。    
戚芳拉拉狄雲的衣袖,道:“咱們也去!”狄雲點點
頭,剛走出兩步,戚芳將一柄長劍塞在他手中。狄雲一回
頭,只見戚芳左手中提著兩把長劍。狄雲道:“兩把?”
戚芳道:“爹沒帶兵刃!”    
萬門八弟子都是臉色沈重,站在書房門外。狄雲和戚
芳站得稍遠。十個人屏息凝氣,聽著書房中兩人的爭吵。
“戚師弟,師父他老人家的性命,明明是你害死的。”
那是萬震山的聲音。    
“放屁,放你媽的屁,萬師哥,你話說得明白些,師
父怎麽會是我害死的?”戚長發盛怒之下,聲音大異,變
得十分嘶啞。    
49
“師父他那本‘連城訣’,難道不是你戚師弟偷去
連城訣

的?”    
“我知道什麽連人、連鬼的?萬師哥,你想誣賴我姓
戚的,可沒這麽容易。”    
“你徒兒剛才使的劍招,難道不是連城劍法?為什麽
這般輕靈巧妙?”    
“我徒兒生來聰明,是他自己悟出來的,連我也不會。
哪裏是什麽連城劍法了?你叫蔔垣來請我,說你已練成了
連城劍法,你說過這話沒有?咱們叫蔔垣來對證啊!”  
門外各人的眼光一齊向蔔垣瞧去,只見他神色極是難
看,顯然戚長發的話不假。狄雲和戚芳對視了一眼,都點
了點頭,心想:“蔔垣這話我也聽見過的,要想抵賴那可
不成。”    
只聽萬震山哈哈笑道:“我自然說過這話。若不是這
麽說,如何能騙得你來。戚長發,我來問你,你說從來沒
聽見過‘連城劍法’的名字,為什麽蔔垣一說我已練成連
城劍法,你就巴巴的趕來?你還想賴嗎?”    
“啊哈,姓萬的,你是誆我到荊州來的?”    
50
“不錯,你將劍訣交出來,再到師父墳上磕頭謝罪。”
“為什麽要交給你?”    
連城訣

“哼,我是大師兄。”    
房中沈寂了半晌,只聽戚長發嘶啞的聲音道:“好,
我交給你。”    
門外眾人一聽到“好,我交給你”這五個字,都不由
自主的全身一震。狄雲和戚芳恨不得有個地洞可以鑽將下
去。魯坤等八人向狄戚二人投以鄙夷之色。戚芳又是氣惱,
又感萬分屈辱,真想不到爹爹竟會做出這等不要臉的事
來。    
突然之間,房中傳出萬震山長聲慘呼,極是淒厲。  
萬圭驚叫:“爹!”飛腿踢開房門,搶了進去。只見
萬震山倒在地下,胸口插著一柄明晃晃的匕首,身邊都是
鮮血。    
窗子大開,兀自搖晃,戚長發卻已不知去向。    
萬圭哭叫:“爹,爹!”撲到萬震山身邊。    
戚芳口中低聲也叫:“爹,爹!”身子顫抖,握住了
狄雲的手。    
魯坤叫道:“快,快追凶手!”和周圻、孫均諸師弟
紛紛躍出窗去,大叫:“捉凶手,捉凶手啊!”    
51
狄雲見萬門八弟子紛紛出去追趕師父,這一下變故,
連城訣

當真嚇得他六神無主,不知如何才好。戚芳又叫一聲:“爹
爹!”身子晃了兩晃,站立不定。狄雲忙伸手扶住,一低
頭,只見萬震山雙目緊閉,臉上神情猙獰可怖,想是臨死
時受到極大痛苦。    
狄雲不敢再看,低聲道:“師妹,咱們走不走?”戚
芳尚未回答,只聽得身後一個聲音道:“你們是謀殺我師
父的同犯,可不能走!”    
狄雲和戚芳回過頭來,只見一柄長劍的劍尖指著戚芳
後心,劍柄抓在蔔垣的手裏。狄雲大怒,待欲反唇相譏,
但話到口邊,想到師父手刃師兄,那還有什麽話可說?不
由得低下了頭,一言不發。    
蔔垣冷冷地道:“兩位請回到自己房去,待咱們拿到
戚長發後,一起送官治罪。”狄雲道:“此事全由我一人
身上而起,跟師妹毫不相幹。你們要殺要剮,找我一人便
了。”蔔垣猛力推他背心,喝道:“走吧,這可不是你逞
好漢的時候。”狄雲只聽得外面“捉凶手啊,捉凶手啊!”
的聲音,亂成一片,心下實是說不出的羞愧難當,咬了咬
牙,走向自己的房去。    
52
戚芳哭道:“師哥,那‧‧‧‧‧‧那怎麽得了?”
連城訣

狄雲哽咽道:“我‧‧‧‧‧‧我不知道。我去跟師父抵
罪好了。”戚芳哭道:“爹爹,他‧‧‧‧‧‧他到哪裏
去了?”    
狄雲坐在房中,其時距萬震山被殺已有兩個多時辰,
他兀自呆呆坐在桌前,望著燒得只剩半寸的殘燭,心亂如
麻。    
這時追趕戚長發的眾人都已回來了。“凶手逃出城去
了,追不到啦!”“明兒咱們追到湖南去,無論如何要捉
到凶手,給師父報仇!”“只怕凶手亡命江湖,再也尋他
不著。”“哼!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捉到他碎屍萬段。
“明日大撒江湖帖子,要請武林英雄主持公道,共同追殺
這卑鄙無恥的凶手。”“對,對!咱們把凶手的女兒和姓
狄的小狗先宰了,用來拜祭師父的英靈。”“不!待明天
縣太爺來驗過了屍首再說。”萬門家人弟子這些紛紛議論,
也早已停息了。    
狄雲想叫師妹獨自逃走,但想:“她年紀輕輕一個女
子,流落江湖,有誰來照顧?我帶著她一同逃走吧?不,
不!這件禍事都是由我身上而起,若不是我逞強出頭,跟
53
萬家眾師兄打架生事,萬師伯怎會疑心我師父盜了什麽
連城訣

‘連城劍’的劍訣?我師父是個最老實不過的好人,怎會
去偷什麽劍訣?這三招劍法是那個老乞丐教我的啊。可是
師父已殺了人,我這時再說出來,旁人也決不相信,就算
相信了,又有什麽用?我實在罪大惡極,都是我一個人不
好。我明天要當眾言明,為師父辯白。可是‧‧‧‧‧‧
可是萬師伯明明是師父殺的,師父的惡名怎能洗刷得了?
不,我決不能逃走,我留著給師父抵罪,讓他們殺了我好
了!”    
正自思潮起伏,忽聽得外面屋頂上喀喇一聲輕響,一
擡頭,只見一條黑影自西而東,從房頂上縱躍而過,他險
些叫出“師父”來,但凝目一看,那人身形又高又瘦,決
不是師父。跟著又有一人影緊接著躍過,這次更看明白那
人手握單刀。    
他心想:“他們是在搜尋師父麽?難道師父還在附近,
並未走遠?”正思疑間,忽聽得東邊屋中傳來一聲女子的
驚呼。    
他大吃一驚,握住劍柄,一躍而起,首先想到的便是:
“他們在欺侮師妹?”跟著又聽得一聲女子的呼喊:“救
54
命!”    
連城訣

這聲音似乎並非戚芳,但他關心太切,哪等得及分辨
是否戚芳遇險,縱身便從窗口躍了出去,剛站上屋檐,又
聽得那女子驚叫:“救命!救命!”    
他循聲奔去,只見東邊樓上透出燈光,一扇窗子兀自
搖動。他縱到窗邊,往裏張去,只見一個女子手足被綁,
橫臥在床,兩條漢子伸出手去摸她的臉頰,另一個卻要解
她衣衫。狄雲不認得這女子是誰,但見她已嚇得臉無人色,
在床上滾動掙紮,大聲呼救。    
他自己雖在難中,但見此情景,不能置之不理,當即
連劍帶人從窗中撲將進去,挺劍刺向左邊那漢子的後心。
右邊的漢子舉起一張椅子一格,左邊的漢子已拔出單刀,
砍了過來。狄雲見這兩人臉上都蒙了黑布,只露出一對眼
睛,喝道:“大膽惡賊,留下命來!”刷刷刷連刺三劍。
兩條漢子不聲不響,各使單刀格打。一名漢子叫道:
“呂兄弟,扯呼!”另一人道:“算他萬震山運氣,下次
再來報仇!”雙刀齊舉,往狄雲頭上砍將過來。    
狄雲見來勢凶猛,閃身避過。一條漢子飛足踢翻了桌
子,燭台摔下,房中登時黑漆一團。只聽得呼呼聲響,兩
55
人躍出窗子,跟著乒乓連響,幾塊瓦片擲將過來。黑暗中
連城訣

狄雲看不清楚,而這高來高去的輕身功夫他原也不擅長,
不敢追出。    
他心想:“其中一個賊子姓呂,多半是呂通的一夥,
是報仇來了。他們還不知萬師伯已死。”    
忽聽床上那女子叫道:“啊喲,痛死我了,我胸口有
一把小刀!快給我拔出來。”狄雲吃了一驚,道:“賊人
刺中了你?”那女子呻吟道:“刺中了!刺中了!”    
狄雲道:“我點亮蠟燭給你瞧瞧。”那女子道:“你
過來,快,快過來!”狄雲聽她說得驚慌,走近一步,道:
“什麽?”    
突然之間,那女子張開手臂,將他攔腰抱住,大聲叫
道:“救命啊,救命啊!”    
狄雲這一驚比適才更是厲害,明明見她手足都被綁住,
怎地會將自己抱住?忙伸手去推,想脫開她的摟抱,不料
這女子死命地抱住他腰,一時之間竟然推她不開。    
忽然間眼前一亮,窗口伸進兩個火把,照得房中明如
白晝,好幾個人同時問道:“什麽事?什麽事?”那女子
叫道:“采花賊,采花賊!謀財害命啊,救命,救命!”
56
狄雲大急,叫道:“你‧‧‧‧‧‧你‧‧‧‧‧‧
連城訣

你怎麽不識好歹?”伸手往她身上亂推。那女子本來抱著
他腰,這時卻全力撐拒,叫道:“別碰我,別碰我!”  
狄雲正待逃開,忽覺後頸中一陣冰冷,一柄長劍已架
在頸中。他正待分辯,驀地裏白光一閃,只覺右掌一陣劇
痛,當啷一聲,自己手中的長劍跌在地板之上。他俯眼一
看,嚇得幾乎暈了過去,只見自己右手的五根手指已被人
削落,鮮血如泉水一般噴將出來,慌亂中斜眼看時,但見
吳坎手持帶血長劍,站在一旁。    
他只說得一聲:“你!”飛起右足便往吳坎踢去,突
然間後心被人猛力一拳,一個踉蹌,撲跌在那女人身上。
那女人又叫:“救命啊,采花賊啊!”只聽得魯坤的聲音
說道:“將這小賊綁了!”    
狄雲雖是個從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少年,此刻也明白是
落入了人家布置的陰毒陷阱之中。他急躍而起,翻過身來,
正要向魯坤撲去,忽然見到一張蒼白的臉,卻是戚芳。  
狄雲一呆,只見戚芳臉上的神色又是傷心,又是卑夷,
又是憤怒。他叫道:“師妹!”戚芳突然滿臉漲得通紅,
道:“你為什麽‧‧‧‧‧‧為什麽這樣?”狄雲滿腹冤
57
屈,這時如何說得出口?    
連城訣

戚芳“啊”的一聲,哭了出來,道:“我‧‧‧‧‧‧
我還是死了的好。”見到狄雲右手五指全被削落,心中又
是一痛,咬一咬牙,撕下自己布衫上一塊衣襟,走近身來,
替他包紮傷口。這時她臉色卻又變得雪白。    
狄雲痛得幾次便欲暈去,但強自支持不倒,只咬得嘴
唇出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魯坤道:“小師娘,這狗賊膽敢對你無禮,咱們定然
宰了他給你出氣。”原來這女子是萬震山的小妾。她雙手
掩臉,嗚嗚哭喊,說道:“他‧‧‧‧‧‧他說了好多不
三不四的話。他說你們師父已經死了,叫我跟從他。他說
戚姑娘的父親殺了人,要連累到他。他‧‧‧‧‧‧又說
已得了好多金銀珠寶,發了大財,叫我立刻跟他遠走高飛,
一生吃著不完‧‧‧‧‧‧”    
狄雲腦海中混亂一片,只是喃喃地道:“假的‧‧‧‧‧‧
假的‧‧‧‧‧‧”    
周圻大聲道:“去,去!去搜這小賊的房!”    
眾人將狄雲推推拉拉,擁向他的房中。戚芳茫然跟在
後面。    
58
萬圭卻道:“大家不可難為狄師哥,事情沒弄明白,
連城訣

可不能冤枉了好人!”周圻怒道:“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這小子是屁好人!”萬圭道:“我瞧他倒不是為非作歹之
人。”周圻道:“剛才你沒親耳聽見麽?沒親眼瞧見麽?”
萬圭道:“我瞧他是多飲了幾杯,不過是酒後亂性。”  
這許多事紛至沓來,戚芳早已沒了主意,聽萬圭這麽
替狄雲分辯,心下暗暗感激,低聲道:“萬師兄,我師
哥‧‧‧‧‧‧的確不是那樣的人。”    
萬圭道:“是啊,我說他只是喝醉了酒,偷錢是一定
不會的。”    
說話之間,眾人已推著狄雲,來到他房中。沈城雙眼
骨碌碌地在房中轉了轉,一矮身,伸手在床底下拉出一個
重甸甸的包裹來,但聽得叮叮當當,金屬撞擊之聲亂響。
狄雲更加驚得呆了,只見沈城解開包裹,滿眼都是壓扁了
的金器銀器,酒壺酒杯,不一而足,都是萬府中酒筵上的
物事。    
戚芳一聲驚呼,伸手扶住了桌子。    
萬圭安慰道:“戚師妹,你別驚慌,咱們慢慢想法子。”
59
馮坦揭起被褥,又有兩個包裹。沈城和馮坦分別解開,
一包是銀錠元寶,另一包卻是女子的首飾,珠寶頂鏈、金
連城訣

鐲金戒的一大堆。    
戚芳此時更無懷疑,怨憤欲絕,恨不得立時便橫劍自
刎。她自幼和狄雲一同長大,心目中早便當他是日後的夫
郎,哪料到這個自己一向愛重的情侶,竟會在自己遭逢橫
禍之時,要和別的女人遠走高飛。難道這個妖妖嬈嬈的女
子,便當真迷住了他麽?還是他害怕受爹爹連累,想獨自
逃走?    
魯坤大聲喝罵:“臭小賊,贓物俱在,還想抵賴麽?”
左右開弓,重重打了狄雲兩記耳光。狄雲雙臂被孫均、吳
坎分別抓住了,無法擋格,兩邊臉頰登時高高腫脹起來。
魯坤打出了性,一拳拳擊向他胸口。    
戚芳叫道:“別打,別打,有話好說。”    
周圻道:“打死這小賊,再報官!”說著也是一拳。
狄雲口一張,噴出一大口鮮血來。馮坦挺劍上前,道:“將
他左手也割下了,瞧他能不能再幹壞事?”孫均提起狄雲
的左臂,馮坦舉劍便要砍下。戚芳“啊”的一聲急叫。萬
圭道:“大夥瞧我面上,別難為他了,咱們立刻就送官。”
60
戚芳見馮坦緩緩收劍,兩行珠淚順著臉頰滾了下來,
向萬圭望了一眼,眼色中充滿感激之情。    
連城訣

“一五,一十,十五,二十‧‧‧‧‧‧”    
差役口中數著,板子著力往狄雲的後腿上打去。狄雲
身子被另外兩個差役按著,竹板子一下又一下的落下來。
和他心中痛楚相比,這些擊打根本算不了什麽,甚至他右
掌上的痛楚也算不了什麽。    
他心中只是想:“連芳妹也當我是賊,連她也當我是
賊。”    
“二十五‧‧‧‧‧‧三十‧‧‧‧‧‧三十五‧‧‧‧‧‧
四十‧‧‧‧‧‧”板子在落,肌膚腫了,破裂了,鮮血
沾到了板子上,濺在四周地下。    
狄雲在監獄的牢房中醒來時,兀自昏昏沈沈,不知自
己身在何地,也不知時候已過了多久。漸漸地,他感到了
右手五根手指斷截處的疼痛,又感到了背上、腿上、臀上
被板子笞打處的疼痛。他想翻過身來,好讓創痛處不壓在
地上,突然之間,兩處肩頭一陣難以形容的劇烈疼痛,又
使他暈了過去。    
待得再次醒來,他首先聽到了自己聲嘶力竭的呻吟,
接著感到全身各處的劇痛。可是為什麽肩頭卻痛得這麽厲
61
害?為什麽這疼痛竟是如此的難以忍受?他只感到說不出
連城訣

的害怕,良久良久,竟不敢低下頭去看。“難道我兩個肩
膀都給人削去了嗎?”隔了一陣,忽然聽到鐵器的輕輕撞
擊之聲,一低頭,只見兩條鐵鏈從自己雙肩垂了下來。他
驚駭之下,側頭看時,只嚇得全身發顫。    
這一顫抖,兩肩處更痛得凶了。原來這兩條鐵鏈竟是
從他肩胛的琵琶骨處穿過,和他雙手的鐵鐐、腳踝上的鐵
鏈鎖在了一起。穿琵琶骨,他曾聽師父說過的,那是官府
對付最凶惡的江洋大盜的法子,任你武功再強,琵琶骨被
鐵鏈穿過,半點功夫也使不出來了。霎時之間,心中轉過
了無數念頭:“為什麽要這樣對付我?難道他們真的以為
我是大盜?我這樣受冤枉,難道官老爺查不出麽?”    
在知縣的大堂之上,他曾斷斷續續的訴說經過,但萬
震山的小妾桃紅一力指證,意圖強奸的是他而不是別人。
萬家八個弟子和許多家人都證實,親眼看到他抱住了桃紅,
看到那些賊贓從他床底下、被褥底下搜出來。衙門裏的差
役又都說,荊州萬家威名遠震,哪裏有什麽盜賊敢去打主
意。    
62
狄雲記得知縣相貌清秀,面目很是慈祥。他想知縣大
爺一時聽信人言,冤枉了好人,但終究會查得出來。可是,
連城訣

右手五根手指給削斷了,以後怎麽再能使劍?    
他滿腔憤怒,滿腹悲恨,不顧疼痛地站起身來,大聲
叫喊:“冤枉,冤枉!”忽然腿上一陣酸軟,俯身向地直
摔了下去。他掙紮著又想爬起,剛剛站直,腿膝酸軟,又
向前摔倒了。他爬在地下,仍是大叫:“冤枉,冤枉。”
屋角中忽有一個聲音冷冷地說道:“給人穿了琵琶骨,
一身功夫都廢了,嘿嘿,嘿嘿!下的本錢可真不小!”狄
雲也不理說話的是誰,更不去理會這幾句話是什麽意思,
仍是大叫:“冤枉,冤枉!”    
一名獄卒走了過來,喝道:“大呼小叫的幹什麽?還
不給我閉嘴!”狄雲叫道:“冤枉,冤枉!我要見知縣大
老爺,要求他伸冤。”那獄卒喝道:“你閉不閉嘴?”狄
雲反而叫得更響了。    
那獄卒獰笑一聲,轉身提了一只木桶,隔著鐵欄,兜
頭便將木桶向他身上倒了下去。狄雲只感一陣臭氣刺鼻,
已不及閃避,全身登時濕透,這一桶竟是尿水。尿水淋上
他身上各處破損的創口,疼痛更是加倍的厲害。他眼前一
黑,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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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迷迷糊糊的發著高燒,一時喚著:“師父,師父!”
連城訣

一時又叫:“師妹,師妹!”接連三天之中,獄卒送了糙
米飯來,他一直神智不清,沒吃過一口。    
到得第四日上,身上的燒終于漸漸退了。各處創口痛
得麻木了,已不如前幾日那麽劇烈難忍。他記起了自己的
冤屈,張口又叫:“冤枉!”但這時叫來的聲音微弱之極,
只是斷斷續續地幾下呻吟。    
他坐了一陣,茫然打量這間牢房,那是約莫兩丈見方
的一間大石屋,牆壁都是一塊塊粗糙的大石所砌,地下也
是大石塊舖成,牆角落裏放著一只糞桶,鼻中聞到的盡是
臭氣和黴氣。    
他緩緩轉過頭來,只見西首屋角之中,一對眼睛狠狠
地瞪視著他。狄雲身子一顫,沒想到這牢房中居然還有別
人。只見這人滿臉虯髯,頭發長長的直垂至頸,衣衫破爛
不堪,簡直如同荒山中的野人。他手上手銬,足上足鐐,
和自己一模一樣,甚至琵琶骨中也穿著兩條鐵鏈。    
狄雲心中第一個念頭竟是歡喜,嘴角邊閃過了一叢微
笑,心中想:“原來世界上還有如我一般不幸的人。”但
隨即轉念:“這人如此凶惡,想必真是個殺人放火、無惡
64
不作的江洋大盜。他是罪有應得,我卻是冤枉!”想到這
連城訣

裏,不禁眼淚一連串地掉了下來。    
他受審被笞,琅鐺入獄,雖然吃盡了苦楚,卻一直咬
緊牙關強忍,從沒流過半滴眼淚,到這時再也抑制不住,
索性放聲大哭起來。    
那虯髯犯人冷笑道:“裝得真象,好本事!你是個戲
子麽?”    
狄雲不去理他,自管自地大聲哭喊。只聽得腳步聲響,
那獄卒又提了一桶尿水過來。狄雲性子再硬,卻也不敢跟
他頂撞,只得慢慢收住了哭聲。那獄卒側頭向他打量,忽
然說道:“小賊,有人瞧你來著。”    
狄雲又驚又喜,忙道:“是‧‧‧‧‧‧是誰?”那
獄卒又側頭向他打量了一會,從身邊掏出一枚大鐵匙,開
了外邊的鐵門。只聽得腳步聲響,那獄卒走過了一條長長
的甬道,又是開鐵門的聲音,接著是關鐵門、鎖鐵門的聲
音,甬道中三個人的腳步聲音,向著這邊走來。    
狄雲大喜,當即躍起,腿上一軟,便要摔倒,忙靠住
身旁的牆壁,這一牽動肩頭的琵琶骨,又是一陣大痛。但
他滿懷欣喜,把疼痛全部忘了,大聲叫道:“師父,師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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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世上只有師父和師妹兩個親人,甬道中除了獄卒之外
連城訣

尚有兩人,自然是師父和師妹了。    
突然之間,他口中喊出一個“師”字,下面這個“父”
字卻縮在喉頭,張大了嘴,閉不攏來。從鐵門中進來的,
第一個是獄卒,第二個是個衣飾華麗的英俊少年,卻是萬
圭,第三個便是戚芳。    
她大叫:“師哥,師哥!”撲到了鐵柵欄旁。    
狄雲走上一步,見到她一身綢衫,並不是從鄉間穿出
來的那套新衣,第二步便不再跨出去。但見她雙目紅腫,
只叫:“師哥,師哥,你‧‧‧‧‧‧你‧‧‧‧‧‧”
狄雲問道:“師父呢?可‧‧‧‧‧‧可找到了他老
人家麽?”戚芳搖了搖頭,眼淚撲簌簌地掉了下來。狄雲
又問:“你‧‧‧‧‧‧你可好?住在哪裏?”戚芳抽抽
噎噎地道:“我沒地方去,暫且住在萬師哥家裏‧‧‧‧‧‧”
狄雲大聲叫道:“這是害人的地方,千萬住不得,快‧‧‧‧‧‧
快搬了出去。”戚芳低下了頭,輕聲道:“我‧‧‧‧‧‧
我又沒錢。萬師哥‧‧‧‧‧‧待我很好,他這幾天‧‧‧‧‧‧
天天上衙門,花錢打點‧‧‧‧‧‧搭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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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雲更是惱怒,大聲道:“我又沒犯罪,要他花什麽
錢?將來咱們怎生還他?知縣大老爺查明了我的冤枉,自
連城訣

會放我出去。”    
戚芳“啊”的一聲,又哭了出來,恨恨地道:
“你‧‧‧‧‧‧你為什麽要做這種事?為‧‧‧‧‧‧
為什麽要撇下我?”    
狄雲一怔,登時明白了,到這時候,師妹還是以為桃
紅的話是真的,相信這幾包金銀珠寶確是自己偷的。他一
生對戚芳又敬又愛,又憐又畏,什麽事都跟她說,什麽事
都跟她商量,哪知道一遇上這等大事,她竟和旁人絲毫沒
有分別,一般的也認為自己去逼奸女子,偷盜金銀,以為
自己能做這種壞事。    
這瞬息之間,他心中感到的痛楚,比之肉體上所受的
種種疼痛更勝百倍。他張口結舌,有千言萬語要向戚芳辯
白,可是喉嚨忽然啞了,半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拚命用力,
漲得面紅耳赤,但喉嚨舌頭總是不聽使喚,發不出絲毫聲
音。    
戚芳見到他這等可怖的神情,害怕起來,轉過了頭不
敢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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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雲使了半天勁,始終說不出一字,忽見戚芳轉頭避
開自己,不由得心中大慟:“她在恨我,恨我拋棄了她去
連城訣

找別個女子,恨我偷盜別人的金銀珠寶,恨我在師門有難
之時想偷偷一人遠走高飛。師妹,師妹,你這麽不相信我,
又何必來看我?”他再也不敢去瞧戚芳,慢慢轉過頭,向
著牆壁。    
戚芳回過臉來,說道:“師哥,過去的事,也不用再
說了,只盼早日‧‧‧‧‧‧早日得到爹爹訊息。萬師哥
他‧‧‧‧‧‧他在想法子保你出去‧‧‧‧‧‧”    
狄雲心中想說:“我不要他保。”又想說:“你別住
在他家裏。”但越是用力,全身肌肉越是緊張抽搐,說不
出一個字來。他身子不住抖動,鐵鏈錚錚作響。    
那獄卒催道:“時候到啦。這是死囚牢,專囚殺人重
犯,原是不許人探監的。上面要是知道了,我們可吃罪不
起。姑娘,這人便活著出去,也是個廢人。你乘早忘了他,
嫁個有錢的漂亮少爺罷!”說著向萬圭瞧了一眼,色迷迷
地笑了起來。    
戚芳求道:“大叔,我還有幾句話跟我師哥說。”一
伸手到鐵柵欄內,去拉狄雲的衣袖,柔聲說道:“師哥,
你放心好啦,我一定求萬師哥救你出去,咱們一塊去找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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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將一只小竹籃遞了進去,道:“那是些臘肉、臘魚、
連城訣

熟雞蛋,還有二兩銀子。師哥,我明天再來瞧你‧‧‧‧‧‧”
那獄卒不耐煩了,喝道:“大姑娘,你再不走,我可
要不客氣啦!”    
萬圭這時才開口道:“狄師兄,你放心罷。你的事就
是我的事,小弟自會盡力向縣太爺求情,將你的罪定得越
輕越好。”    
那獄卒連聲催促,戚芳無可奈何,只得委委屈屈地走
了出去,一步一回頭地瞧著狄雲,但見他便如一尊石像一
般,始終一動不動地向著牆壁。    
狄雲眼中所見的,只是石壁上的凹凸起伏,他真想轉
過頭來,望一眼戚芳的背影,想叫她一聲“師妹”,可是
不但口中說不出話,連頭頸也僵直了。他聽到甬道中三個
人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聽到開鎖、開鐵門的聲音,聽到甬
道中獄卒一個人回來的腳步聲,心想:“她說明天再來看
我。唉,可得再等長長的一天,我才能再見到她。”    
他伸手到竹籃中去取食物。忽然一只毛茸茸的大手伸
將過來,將竹籃搶了過去,正是那個凶惡的犯人。只見他
抓起籃中一塊臘肉,放入口中嚼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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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雲怒道:“這是我的!”他突然能開口說話了,自
連城訣

己覺得十分奇怪。他走上一步,想去搶奪。那犯人伸手一
推,狄雲站立不定,一交向後摔出,砰的一聲,後腦撞在
石牆之上。這時候他才明白“穿琵琶骨,成了廢人”的真
正意思。    
第二天戚芳卻沒來看他。第三天沒來,第四天也沒來。
狄雲一天又一天地盼望、失望,等到第十天上,他幾
乎要發瘋了。他叫喚,吵鬧,將頭在牆上碰撞,但戚芳始
終沒有來,換來的只有獄卒淋來的尿水、那凶徒的毆擊。
過得半個月,他終于漸漸安靜下來,變成一句話也不
說。    
一天晚上,忽然有四名獄卒走進牢來,手中都執著鋼
刀,押了那凶徒出去。    
狄雲心想:“是押他出去處決斬首吧?那對他倒好,
以後不用再挨這種苦日子了,我也不用再受他欺侮。”  
他正睡得朦朦朧朧,忽然聽得鐵鏈曳地的聲音,四名
獄卒架了那凶徒回來。狄雲睜開眼來,只見那凶徒全身都
是鮮血,顯然是給人狠狠地拷打了一頓。    
70
那囚徒一倒在地上,便即昏迷不醒。狄雲待四個獄卒
去後,借著照進牢房來的月光,打量他時,只見他臉上、
連城訣

臂上、腿上,都是酷遭鞭打的血痕。狄雲雖然連日受他的
欺侮,見了這等慘狀,不由得心有不忍,從水缽中倒了些
水,喂著他喝。    
那囚徒緩緩轉醒,睜眼見是狄雲,突然舉起鐵銬,猛
力往他頭上砸落。狄雲力氣雖失,應變的機靈尚在,急忙
閃身相避,不料那囚犯雙手力道並不使足,半途中回將過
來,砰的一聲,重重砸在他腰間。狄雲立足不定,向左直
跌出去。他手足都有鐵鏈與琵琶骨相連,登時劇痛難當,
不禁又驚又怒,罵道:“瘋子!”    
那囚徒狂笑道:“你這苦肉計,如何瞞得過我,乘早
別來打我的主意。”    
狄雲只覺脅間肋骨幾乎斷折,痛得話也說不出來,過
得半晌,才道:“瘋子,你自身難保,有什麽主意給人好
打?”    
那囚徒一躍而前,左足踏住狄雲背心,右足在他身上
重重踢了幾腳,喝道:“我看你這小賊年紀還輕,作惡不
多,不過是受人指使,否則我不一腳踢死你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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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雲氣得身上的痛楚也自忘了,心想無辜受這牢獄之
災,已是不幸,而與這不可理喻的瘋漢同處一室,更是不
連城訣

幸之中再加不幸。    
到了第二個月圓之夜,那囚犯又被四名帶刀獄卒帶了
出去,拷打一頓,送回牢房。這一次狄雲學了乖,任他模
樣如何慘不忍睹,始終不去理會。不料不理也是不成,那
囚徒一口氣沒處出,盡管遍體鱗傷,還是來找他的晦氣,
不住吆喝:“你奶奶的,你再臥底十年八年,老子也不上
你的當。”“人家打你祖宗,你祖宗就打你這孫子!”“咱
們就是這麽耗著,瞧是誰受的罪多。”似乎他身受拷打,
全是狄雲的不是,又打又踢,鬧了半天。    
此後每到月亮將圓,狄雲就愁眉不展,知道慘受荼毒
的日子近了。果然每月十五,那囚犯總是給拉出去經受一
頓拷打,回來後就轉而對付狄雲。總算狄雲年紀甚輕,身
強力壯,每個月挨一頓打,倒也經受得起,有時不免奇怪:
“我琵琶骨被鐵鏈穿後,力氣全無。這瘋漢一般的給鐵鏈
穿了琵琶骨,怎地仍有一身蠻力?”幾次鼓起勇氣詢問,
但只須一開口,那瘋漢便拳足交加,此後只好半句話也不
向他說。    
72
如此匆匆過了數月,冬盡春來,屈指在獄中將近一年,
狄雲慢慢慣了,心中的怨憤、身上的痛楚,倒也漸漸麻木
連城訣

了。這些時日之中,他為了避開那瘋漢的毆辱,始終正眼
也不瞧他一下。只要不跟他說話,目光不與他相對,除了
月圓之外,那瘋漢平時倒也不來招惹。    
這一日清晨,狄雲眼未睜開,聽得牢房外燕語呢喃,
突然間想起從前常和戚芳在一起觀看燕子築巢的情景,心
中驀的一酸,向燕語處望去,只見一對燕子漸飛漸遠,從
數十丈外高樓畔的窗下掠過。他長日無聊,常自遙眺紗窗,
猜想這樓中有何人居住,但窗子老是緊緊地關著,窗檻上
卻終年不斷的供著一盆鮮花,其時春光爛漫,窗檻上放的
是一盆茉莉。    
正在胡思亂想,忽聽得那瘋漢輕輕一聲歎息。這一年
來,那瘋漢不是狂笑,便是罵人,從來沒聽見他歎過什麽
氣,何況這聲歎息之中,竟頗有憂傷、溫柔之意。狄雲忍
不住轉過頭去,只見那瘋漢嘴角邊帶著一絲微笑,眼睛正
望著那盆茉莉。狄雲唯恐他覺察自己在偷窺他的臉色,當
即轉過了頭不敢再看。    
自從發現了這秘密後,狄雲每天早晨都看這瘋漢的神
情,但見他總是臉色溫柔的凝望著那盆鮮花,從春天的茉
73
莉、玫瑰,望到夏天的丁香、鳳仙。這半年之中,兩個人
連城訣

幾乎沒說上十句話。月圓之夜的毆打,也變成了一個悶打,
一個悶挨。狄雲早已覺察到,只要自己一句話不說,這瘋
漢的怒氣就小得多,拳腳落下時也輕得多。他心想:“再
過得幾年,恐怕我連怎麽說話也要忘了。”    
這瘋漢雖然橫蠻無理,卻也有一樣好處,嚇得獄卒輕
易不敢到牢房中羅嗦。有時獄卒給他罵得狠了,不送飯給
他,他就奪狄雲的飯吃。若是兩人的飯都不送,那瘋漢餓
上幾天也漫不在乎。    
那一年十一月十五,那瘋漢給苦打一頓之後,忽然發
起燒來,昏迷中盡說胡話,前言不對後語,狄雲依稀只聽
得他常常呼喚著兩個字,似乎是“雙花”,又似是“傷
懷”。    
狄雲初時不敢理會,到得次日午間,聽他不斷呻吟的
說:“水,水,給我水喝!”忍不住在瓦缽中倒了些水,
湊到他嘴邊,嚴神戒備,防他又雙手毆擊過來。幸好這一
次他乖乖地喝了水,便即睡倒。    
當天晚上,竟然又來了四個獄卒,架著他出去又拷打
了一頓。這次回來,那瘋漢的呻吟聲已是若斷若續。一名
74
獄卒狠狠地道:“他倔強不說,明兒再打。”另一名獄卒
連城訣

道:“乘著他神智不清,咱們趕緊得逼他說出來。說不定
他這一次要見閻王,那可不美。”    
狄雲和他在獄中同處已久,雖苦受他欺淩折磨,可也
真不願他這麽便死在獄卒的手下。十七那一天,狄雲服侍
他喝了四五次水。最後一次,那瘋漢點了點頭示謝。自從
同獄以來,狄雲首次見到他的友善之意,突然之間,心中
感到了無比的歡喜。    
這天二更過後,那四名獄卒果然又來了,打開了牢門。
狄雲心想這一次那瘋漢若再經拷打,那是非死不可,忽然
將心一橫,跳起來攔在牢門前,喝道:“不許進來!”一
名高大的獄卒邁步過來,罵道:“賊囚犯,滾來。”狄雲
手上無力,猛地裏低頭一口咬去,將他右手食中兩指咬得
鮮血淋漓,牙齒深及指骨,兩根手指幾乎都咬斷了。那獄
卒大吃一驚,反身跳出牢房,嗆啷一聲,一柄單刀掉在地
下。    
狄雲俯身搶起,呼呼呼連劈三刀,他手上雖無勁力,
但以刀代劍,招數仍是頗為精妙。一名肥胖的獄卒仗刀直
進,狄雲身子一側,一招“大母哥鹽失,長鵝鹵翼圓”︵其
75
實是“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單刀轉了個圓圈,
連城訣

刷的一刀,砍在他腿上。那獄卒嚇得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
這一來血濺牢門,四名獄卒見他勢若瘋虎,形同拚命,
倒也不敢輕易搶進,在牢門外將狄雲的十八代祖宗都罵了
個臭死,什麽汙言穢語都罵了出來。狄雲一言不發,只是
守住了獄門。那四名獄卒居然沒去求援軍,眼看攻不進來,
罵了一會,也就去了。    
接連四天之中,獄卒既不送飯,也不送水。狄雲到第
五天時,渴得再也難以忍耐。那瘋漢更是嘴唇也焦了。忽
道:“你假裝要砍死我,這狗娘養的非拿水來不可。”狄
雲不明其理,但想:“不管有沒有用,試試也好!”當下
大聲叫道:“再不拿水來,我將這瘋漢先砍死再說。”反
過刀背,在鐵柵欄上碰得當當當的直響。    
只見那獄卒匆匆趕來,大聲吆喝:“你傷了他一根毫
毛,老子用刀尖在你身上戮一千一萬個窟窿。”跟著便拿
了清水和冷飯來。    
狄雲喂著那瘋漢吃喝已畢,問道:“他要折磨你,可
又怕我殺了你,那是什麽道理?”    
76
那瘋漢雙目圓睜,舉起手中的瓦缽,劈頭向他砸去,
罵道:“你這番假惺惺地買好,我就上了你的當麽?”乒
連城訣

乓一聲,瓦缽破碎,狄雲額頭鮮血涔涔而下。他茫然退開,
心想:“這人狂性又發作了!”    
但此後逢到月圓之後,那些獄卒雖一般的將那瘋漢提
出去拷打,他回來卻不再在狄雲身上找補。兩人仍然並不
交談,狄雲要是向他多瞧上幾眼,醋缽大的拳頭還是一般
招呼過來。那瘋漢只有在望著對面高樓窗檻上的鮮花之時,
臉上目中,才露出一絲溫柔的神色。    
到得第四年的春天,狄雲心中已無出獄之念,雖然夢
魂之中,仍是不斷地想到師父和師妹,但師父的影子終于
慢慢淡了。師妹那壯健婀娜的身子,紅紅的臉蛋,黑溜溜
的大眼睛,在他心底卻仍和三年多前一般的清晰。    
他已不敢盼望能出獄去再和師妹相會,每天可總不忘
了暗暗向觀世音菩薩祝禱,只要師妹能再到獄中來探望他
一次,便是天天受那瘋漢的毆打,也所甘願。    
戚芳始終沒有來。    
有一天,卻有一個人來探望他。那是個身穿綢面皮袍
的英俊少年,笑嘻嘻地道:“狄師兄,你還認得我麽?我
是沈城。”隔了三年多,他身材已長高,狄雲幾乎已認他
77
不出。    
連城訣

狄雲心中怦怦亂跳,只盼能聽到師妹的一些訊息,問
道:“我師妹呢?”    
沈城隔著柵欄,遞了一只籃子進來,笑道:“這是我
萬師嫂送給你的。人家可沒忘了舊相好,大喜的日子,巴
巴地叫我送兩只雞、四只豬蹄、十六塊喜糕來給你。”  
狄雲茫然問道:“哪一個萬師嫂?什麽大喜的日
子?”    
沈城哈哈一笑,滿臉狡譎的神色,說道:“萬師嫂嘛,
就是你的師妹戚姑娘了。今天是她和我萬師哥拜堂成親的
好日子。她叫我送喜糕雞肉給你,那不是挺夠交情麽?”
狄雲身子一晃,雙手抓住鐵柵,顫聲怒道:“你‧‧‧‧‧‧
你胡說八道!我師妹怎能‧‧‧‧‧‧怎能嫁給那姓萬的?”
沈城笑道:“我恩師給你師父刺了一刀,幸好沒死,
後來養好了傷,過去的事,既往不咎。你師妹住在我萬師
哥家裏,這三年來卿卿我我,說不定‧‧‧‧‧‧說不定‧‧‧‧‧‧
哈哈,明年擔保給生個白白胖胖的娃娃。”他年紀大了,
說話更是油腔滑調,流氣十足。    
78
狄雲耳中嗡嗡作響,似乎聽到自己口中問道:“我師
父呢?”似乎聽到沈城笑道:“誰知道呢?他只道自己殺
連城訣

了人,還不高飛遠走?哪裏還敢回來?”又似乎聽到沈城
笑道:“萬師嫂說道:你在牢裏安心住下去吧,待她生得
三男四女,說不定會來瞧瞧你。”    
狄雲突然大吼:“你胡說,胡說!你‧‧‧‧‧‧你‧‧‧‧‧‧
你放什麽狗屁‧‧‧‧‧‧”提起籃子用力擲出,喜糕、
豬蹄、熟雞,滾了一地。    
但見每一塊粉紅色的喜糕上,都印著“萬戚聯姻,百
年好合”八個深紅的小字。    
狄雲拚命要不信沈城的話,可又怎能不信?迷迷糊糊
中只聽沈城笑道:“萬師嫂說,可惜你不能去喝一杯喜
酒‧‧‧‧‧‧”    
狄雲雙手連著鐵銬,突然從柵欄中疾伸出去,一把捏
住沈城的脖子。沈城大驚想逃。狄雲不知從哪裏突然生出
來一股勁力,竟越捏越緊。沈城的臉從紅變紫,雙手亂舞,
始終掙紮不脫。    
那獄卒急忙趕來,抱著沈城的身子猛拉,費盡了力氣,
才救了他性命。    
79
狄雲坐在地下,不言不動,那獄卒嘻嘻哈哈地將雞肉
和喜糕都撿了去。狄雲瞪著眼睛,可就全沒瞧見。    
連城訣

這天晚上三更時分,他將衣衫撕成了一條條布條,搓
成了一根繩子,打了個活結,兩端縛在鐵柵欄高處的橫檔
上,將頭伸進活結之中。    
他並不悲哀,也不再感到憤恨。人世已無可戀之處,
這是最爽快的解脫痛苦的法子。只覺得脖子中的繩索越來
越緊,一絲絲的氣息也吸不進了。過得片刻,什麽也不知
道了。    
可是他終于漸漸有了知覺,好象有一只大手在重重壓
他胸口,那只手一松一壓,鼻子中就有一陣陣涼氣透了進
來。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他才慢慢睜開眼來。    
眼前是一張滿腮虯髯的臉,那張臉裂開了嘴在笑。  
狄雲不由得滿腹氣惱,心道:“你事事跟我作對,我
便是尋死,你也不許我死。”有心要起來和他廝拚,實是
太過衰弱,力不從心。那瘋漢笑道:“你已氣絕了小半個
時辰,若不是我用獨門功夫相救,天下再沒第二個人救得。
狄雲怒道:“誰要你救?我又不想活了。”那瘋漢得意洋
洋地道:“我不許你死,你便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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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瘋漢只是笑吟吟地瞧著他,過了一會,忽然湊到他
的身邊,低聲道:“我這門功夫叫作‘神照經’,你聽見
連城訣

過沒有?”    
狄雲怒道:“我只知道你有神經病,什麽神照不神照
經,從來沒聽見過。”    
說也奇怪,那瘋漢這一次竟絲毫沒有發怒,反而輕輕
地哼起小曲來,伸手壓住狄雲的胸口,一壓一放,便如扯
風箱一般,將氣息壓入他肺中,低聲又道:“也是你命大,
我這‘神照經’已練了一十二年,直到兩個月前方才練成。
倘若你在兩個月前尋死,我就救你不得了。”    
狄雲胸口郁悶難當,想起戚芳嫁了萬圭,真覺還是死
了的幹淨,向那瘋漢瞪了一眼,恨恨地道:“我前生不知
作了什麽孽,今世要撞到你這惡賊。”    
那瘋漢笑道:“我很開心,小兄弟,這三年來我真錯
怪了你。我丁典向你賠不是啦!”說著爬在地下,咚咚咚
地向他磕了三個響頭。    
狄雲歎了口氣,低聲說了聲:“瘋子!”也就沒再去
理他,慢慢側過身來,突然想起:“他自稱丁典,那是姓
丁名典麽?我和他在獄中同處三年,一直不知他的姓名。”
好奇心起,問道:“你叫什麽?”那瘋漢道:“我姓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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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不識丁的丁,三墳五典的典。我疑心病太重,一直當你
連城訣

是歹人,這三年多來當真將你害得苦了,實在太對你不起。
狄雲覺得他說話有條有理,並無半點瘋態,問道:“你到
底是不是瘋子?”    
丁典黯然不語,隔得半晌,長長歎了口氣,道:“到
底瘋不瘋,那也難說得很。我是在求心之所安,旁人看來,
卻不免覺得我太過傻得莫名其妙。”過了一會,又安慰他
道:“狄兄弟,你心中的委屈,我已猜到了十之八九。人
家既然對你無情無義,你又何必將這女子苦苦放在心上?
大丈夫何患無妻?將來娶一個勝你師妹十倍的女子,又有
何難?”    
狄雲聽了這番說話,三年多來郁在心中的委屈,忍不
住便如山洪般奔瀉了出來,但覺胸口一酸,淚珠滾滾而下,
到後來,便伏在丁典懷中大哭起來。    
丁典摟住他上身,輕輕撫摸他的長發。    
過得三天,狄雲精神稍振。丁典低低地跟他有說有笑,
講些江湖上的掌故趣事,跟他解悶。但當獄吏送飯來時,
丁典卻仍對狄雲大聲呼叱,穢語辱罵,神情與前毫無異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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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折磨得他苦惱不堪的對頭,突然間成為良朋好友,
若不是戚芳嫁了人這件事不斷象毒蟲般咬噬著他的心,這
連城訣

時的獄中生涯,和三年多來的情形相比,簡直算得是天堂
了。    
狄雲曾向丁典問起,為什麽以前當他是歹人,為什麽
突然察覺了真相。丁典道:“你若真是歹人,決不會上吊
自殺。我等你氣絕好久,死得透了,身子都快僵了,這才
施救。普天下除了我自己之外,沒人知道我已練成‘神照
經’的上乘功夫。若不是我會得這門功夫,無論如何救你
不轉。你自殺既是真的,那便不是向我施苦肉計的歹人了。
狄雲又問:“你疑心我向你施苦肉計?那為什麽?”丁典
微笑不答。    
第二次狄雲又問到這件事時,丁典仍是不答,狄雲便
不再問了。    
一日晚上,丁典在他耳邊低聲道:“我這‘神照經’
功夫,是天下內功中威力最強、最奧妙的法門。今日起我
傳授給你,你小心記住了。”狄雲搖頭道:“我不學。”
丁典奇道:“這等機緣曠世難逢,你為什麽不要學?”狄
雲道:“這種日子生不如死。咱二人此生看來也無出獄的
時候,再高強的武功學了也是毫無用處。”丁典笑道:“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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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獄去,那還不容易?我將初步口訣傳你,你好好記著。”
連城訣

狄雲甚是執拗,尋死的念頭兀自未消,說什麽也不肯
學。丁典又好氣又好笑,卻也束手無策,恨不得再象從前
那般打他一頓。    
又過數日,月亮又要圓了。狄雲不禁暗暗替丁典擔心。
丁典猜到他心意,說道:“狄兄弟,我每月該當有這番折
磨,我受了拷打後,回來仍要打你出氣,你我千萬不可顯
得和好,否則于你我都是大大的不利。”狄雲問道:“那
為什麽?”丁典道:“他們倘若疑心你我交了朋友,便會
對你使用毒刑,逼你向我套問一件事。我打你罵你,就可
免得你身遭惡毒慘酷的刑罰。”    
狄雲點頭道:“不錯。這件事既如此重要,你千萬不
可說與我知道,免得我一個不小心,走漏了風聲。丁大哥,
我是個毫無見識的鄉下小子,倘若胡裏胡塗誤了你的大事,
如何對得你起?”    
丁典道:“他們把你和我關在一起,初時只道他們派
你前來臥底,假意討好于我,從中設法套問我的口風,因
此我對你十分惱怒,大加折磨。現下我知道你不是臥底的
奸細了,可是他們將你和我關在一起,這般三年四年的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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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用意仍在盼你做奸細。只望你討得我的歡心,我向你
連城訣

吐露了機密,他們便可拷打逼問于你。他們情知對付我很
難,對付你這個年輕小夥子,那便容易之極。你是知縣衙
門的犯人,卻送到知府衙門的囚牢來監禁,自然便是這個
緣故。”    
十五晚上,四名帶刀獄卒提了丁典出去。狄雲心緒不
甯,等候他回轉。到得四更天時,丁典又是目青鼻腫、滿
身鮮血的回到牢房。    
待四名獄卒走後,丁典臉色鄭重,低聲道:“狄兄弟,
今天事情很是糟糕,當真不巧之極,給仇人認出了我。”
狄雲道:“怎麽?”丁典道:“每月十五,知府提我去拷
打一頓,那是例行公事。可是今天有人來行刺知府,眼見
他性命不保,我便出手相救,只因我身有銬鐐,四名刺客
中只殺了三個,第四個給他跑了,這可留下了禍胎。”  
狄雲越聽越奇怪,連問:“知府到底為什麽這般拷打
你?這知府這等殘暴,有人行刺,你又何必救他?逃走的
刺客是誰?”丁典搖搖頭,歎道:“一時也說不清楚這許
多事。狄弟,你武功不濟,又沒了力氣,以後不論見到什
麽事,千萬不可出手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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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雲並不答話,心想:“我姓狄的豈是貪生怕死之徒?
連城訣

你拿我當朋友,你若有危難,我怎能不出手?”    
此後數日,丁典只是默默沈思,除了望著遠處高樓窗
檻上的花朵,臉上偶爾露出一絲微笑之外,整日仰起了頭
呆想。    
到了十九那一天深夜,狄雲睡得正熟,忽聽得喀喀兩
聲。他睜開眼來,月光下只見兩名勁裝大漢使利器砍斷了
牢房外的柵欄,手中各執一柄單刀,擁身而入。狄雲驚得
呆了,不知如何是好,但見丁典倚牆而立,嘿嘿冷笑。  
那身材較矮的大漢說道:“姓丁的,咱兄弟倆踏遍了
天涯海角,到處找你,哪想得到你竟是躲入荊州府的牢房,
做那縮頭烏龜。總算老天有眼,尋到了你。”另一名大漢
道:“咱們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你將那本書取出來,三份
對分,咱兄弟非但不會難為你,還立刻將你救出牢獄。”
丁典搖頭道:“不在我這裏。十三年前,早就給言達平偷
了去啦。”    
狄雲聽到“言達平”三字,心中一動:“那是我二師
伯啊,怎地跟此事生了關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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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矮大漢喝道:“你故布疑陣,你想瞞得過我去?去
你的吧!”揮刀上前,刀尖刺向丁典的咽喉,丁典不閃不
連城訣

避,讓那刀尖將及喉頭數寸之處,突然一矮身,欺向身材
較高的大漢左側,手肘撞處,正中他上腹。那大漢一聲沒
哼,便即委倒。    
那矮大漢驚怒交集,呼呼兩刀,向丁典疾劈過去。丁
典雙臂一舉,臂間的鐵鏈將單刀架開,便在同時,膝蓋猛
地上挺,撞在矮大漢身上。那人猛噴鮮血,倒斃于地。  
丁典霎間空手連斃二人,狄雲不由得瞧呆了。他武功
雖失,眼光卻在,知道自己縱然功力如舊,長劍在手,也
未必及得上這矮漢子,另外那名漢子未及出手,便已身亡,
功夫如何雖瞧不出端倪,但既與那矮漢聯手,想來也必不
弱。丁典琵琶骨中仍是穿著鐵鏈,竟然在舉手投足之間便
連殺兩名好手,實令他驚佩無已。    
丁典將兩具屍首從鐵柵間擲了出去,倚牆便睡。此刻
鐵柵已斷,他二人若要越獄,實是大有機會,但丁典既一
言不發,狄雲也不覺得外面的世界比獄中更好。    
第二日早晨,獄卒進來見了兩具屍體,登時大驚小怪
地吵嚷起來。丁典怒目相向,狄雲聽而不聞。那獄卒除了
將屍首搬去,一點也問不出什麽緣故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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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兩日,狄雲半夜裏又被異聲驚醒。朦朧之中,只
連城訣

見丁典雙臂平舉,正和一名道人四掌相抵。兩人站著動也
不動。這道人何時進來,如何和丁典比拼內力,狄雲竟然
半點不知。他曾聽師父說過,比武角鬥之中,以比拼內力
最為凶險,不但毫無旋回閃避的余地,而且往往是必分生
死,說不上什麽點到為止。    
星月微光之下,但見那道人極緩慢地向前跨了一步,
丁典也慢慢地退了一步。過了好一會,那道人又邁出一步,
丁典跟著退了一步。    
狄雲見那道人步步進逼,顯然頗占上風,焦急起來,
突然搶步上前,舉起手上鐵銬,往那道人頭頂上擊了下去。
鐵銬剛碰到道人的頂門,驀地裏不知從何處湧來一股暗勁,
猛力在他身上一推。他站立不定,直摔了出去。砰的一聲,
重重在牆上一撞,一屁股坐了下來,伸手撐地欲起,黑暗
中卻撐在一只瓦碗邊上,喀的一聲,瓦碗被他按破了一邊,
但覺得滿手是水。他更不多想,抓起瓦碗,將半碗冷水逕
往那道人後腦潑去。    
丁典這時的內力其實早已遠在那道人之上,只是要試
試自己新練成的神功,收發之際到底有何等威力,才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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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試招的靶子。那道人本已累得筋疲力竭,油盡燈枯,
連城訣

這半碗冷水潑到後腦,一驚之下,但覺對方的內勁洶湧而
至,格格格格爆聲不絕,肋骨、臂骨、腿骨寸雨斷折。他
眼望丁典,說道:“你‧‧‧‧‧‧你已練成了‘神照經’
的‧‧‧‧‧‧大法‧‧‧‧‧‧那‧‧‧‧‧‧是‧‧‧‧‧‧
天下‧‧‧‧‧‧天下‧‧‧‧‧‧無敵手‧‧‧‧‧‧”
慢慢縮成一個肉團,氣絕而死。    
狄雲心中怦怦亂跳,道:“丁大哥,你這‘神照經’
的大法原來‧‧‧‧‧‧原來這等厲害。當真是天下無敵
手麽?”    
丁典臉色凝重,道:“單打獨鬥,頗足以稱雄江湖,
但敵人若是群起而攻,仍怕寡不敵眾。這梟道人受我內力
壓擊之後,尚能開口說話。顯然我功力未至爐火純青的境
地。三日之內,必有真正勁敵到來。狄兄弟,你能助我一
臂之力嗎?”    
狄雲豪興勃發,說道:“但憑大哥吩咐,只是我‧‧‧‧‧‧
我武功全失,就算不失,那也是太過低微。”丁典微微一
笑,從草墊下抽出一柄單刀來,便是日前那兩名大漢所遺
下的,說道:“你將我的胡子剃去,咱們使一點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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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雲接過單刀,便去剃他的滿臉虯髯。那柄單刀極為
連城訣

鋒銳,貼肉剃去,丁典腮上虯髯紛紛而落。丁典將剃下來
的一根根胡子都放在手掌之中。    
狄雲笑道:“你舍不得這些跟隨你多年的胡子麽?”
丁典道:“那倒不是。我要你扮一扮我。”狄雲奇道:“我
扮你?”丁典道:“不錯,三日之內,將有勁敵到來。那
五個人單打獨鬥都不是我對手,但一齊出手,那就十分厲
害。我要他們將你錯認為我,全神貫注的想對付你時,我
就出其不意的從旁襲擊,攻他們個措手不及。”    
狄雲囁嚅道:“這個‧‧‧‧‧‧這個‧‧‧‧‧‧
只怕有點‧‧‧‧‧‧不夠光明正大。”丁典哈哈大笑,
道:“光明正大,光明正大!江湖上人心多少險詐,個個
都以鬼蜮伎倆對你,你待人光明正大,那不是自尋死路麽?
狄雲道:“話雖如此,不過‧‧‧‧‧‧不過‧‧‧‧‧‧”
丁典道:“我問你:當初進牢之時,你大叫冤枉。我
信得過你定然清白無辜。可是怎會在牢裏一關三年多,始
終沒法洗雪?”狄雲道:“嗯,這個,我就是難以明白。”
丁典微笑道:“是誰送了你進牢來,自然是誰使了手腳,
一直使你不能出去。”狄雲道:“我總是想不通,那萬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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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的小妾桃紅和我素不相識,無冤無仇,為什麽要陷害我,
連城訣

使我身敗名裂,受盡這許多苦楚?”丁典問道:“他們怎
麽陷害于你,說給我聽聽。”    
狄雲一面給他剃須,一面將如何來荊州拜壽、如何打
退大盜呂通、如何與萬門八弟子比劍打架、如何師父刺傷
師伯逃走、如何有人向萬震山的妾侍非禮、自己出手相救
反被陷害等情一一說了,只是那老丐夜中教劍一節,卻略
去了不說。只因他曾向老丐立誓,決不泄漏此事,再者也
覺此事乃是旁枝末節,無甚要緊。    
他從頭至尾的說完,丁典臉上的胡子也差不多剃完了。
狄雲歎了口氣道:“丁大哥,我受這潑天的冤屈,那不是
好沒來由麽?那定是他們恨我師父殺了萬師伯。可是萬師
伯只是受了點傷,並沒有死,將我關了這許多年,也該放
我出去了,要說將我忘了,卻又不對。那姓沈的小師弟不
是探我來著嗎?”    
丁典側過頭,向他這邊瞧瞧,又向他那邊瞧瞧,只是
嘿嘿冷笑。    
狄雲摸不著頭腦,問道:“丁大哥,我說得什麽不對
了?”丁典冷笑道:“對,對,完全對,那又有什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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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對頭的?倘若不是這樣,那才不對頭了。”狄雲奇道:
連城訣

“什‧‧‧‧‧‧什麽?”    
丁典道:“喏!你自己想想。有一個傻小子,帶了一
個美貌妞兒到我家來。我見這妞兒便動了心,可是這妞兒
對那傻小子實在不錯。我想占這妞兒,便非得除去這傻小
子不可。你想得使什麽法子才好?”    
狄雲心中暗暗感到一陣涼意,隨口道:“使什麽法子
才好?”    
丁典道:“若是用毒藥或是動刀子殺了那傻小子,身
上擔了人命,總是多一層幹系,何況那美貌妞兒說不定是
個烈性女子,不免要尋死覓活,說不定更要給那傻小子報
仇,那不是糟了?依我說啊,還是將那傻子送到官裏,關
將起來的好。要令那妞兒死心塌地的跟我,須得使她心中
惱恨這傻小子,那怎麽辦?第一、須得使那小子移情別戀;
第二、須得令那小子顯得是自己撇開這個妞兒;第三、最
好是讓那小子幹些見不得人的無恥勾當,讓那妞兒一想起
來便惡心。”    
狄雲全身發顫,道:“你‧‧‧‧‧‧你說這一切,
全是那姓萬的‧‧‧‧‧‧是萬圭安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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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典微笑道:“我沒親眼瞧見,怎麽知道?你師妹生
連城訣

得很俊,是不是?”    
狄雲腦中一片迷惘,點了點頭。    
丁典道:“嗯,為了討好那個姑娘,我自然要忙忙碌
碌哪,一筆筆白花花的銀子拿將出來,送到衙門裏來打點,
說是在設法救那個小子。最好是跟那姑娘一起來送銀子,
那姑娘什麽都親眼瞧見了,心中自是好生感激。這些銀子
確是送給了府台大人,知縣大人,送了給衙門裏的師爺,
那倒一點不錯。”    
狄雲道:“他使了這許多銀子,總該有點功效吧?”
丁典道:“自然有啊,有錢能使鬼推磨,怎麽會沒有功效?
狄雲道:“那怎‧‧‧‧‧‧怎麽一直關著我,不放我出
去?”    
丁典笑道:“你犯了什麽罪?他們陷害你的罪名,也
不過是強奸未遂,偷盜一些錢財。既不是犯上作亂,又不
是殺人放火,那又是什麽重罪了?那也用不著穿了你的琵
琶骨,將你在死囚牢裏關一輩子啊。這便是那許多白花花
銀子的功效了。妙得很,這條計策天衣無縫。這個姑娘住
在我家裏,她心中對那傻小子倒還是念念不忘的,可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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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年又一年,難道能一輩子不嫁人嗎?”    
連城訣

狄雲提起單刀,當的一聲,砍在地下,說道:“丁大
哥,原來我一直不能放出去,都是萬圭使了銀子的緣故。”
丁典不答,仰起了頭沈吟,忽然皺起眉頭,說道:“不
對,這條計策中有一個老大破綻,大大的不對。”    
狄雲怒道:“還有什麽破綻?我師妹終于嫁給她啦。
若不是蒙你相救,我自縊身死,那不是萬事順遂,一切都
稱了他的心?”    
丁典在獄室中走來走去,不住搖頭,說道:“其中有
一個大大的破綻,他們如此工于心計,怎能見不到?”狄
雲道:“你說有什麽破綻?”    
丁典道:“你師父啊。你師父傷了你師伯後,逃了出
去。荊州五雲手萬震山在武林中大大有名,他受傷不死的
訊息沒幾天便傳了出去,你師父就算沒臉再見師兄,難道
就不派人來接你師妹回家?你師妹這一回家,那萬圭苦心
籌劃的陰謀毒計,豈不是全盤落了空?”    
狄雲伸手連連拍擊大腿,道:“不錯,不錯!”他手
上帶著手銬,這一拍腿,鐵鏈子登時當當的直響。他見丁
典形貌粗魯,心思竟恁地周密,不禁極是欽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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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典側過了頭,低聲道:“你師父為什麽不來接女兒
連城訣

回去,這其中定是大有蹊蹺。萬圭他們事先一定已料到了
這一節,否則這計策不會如此安排。這中間的古怪,一時
之間我實是猜想不透。”    
狄雲直到今日,才從頭至尾的明白了自己陷身牢獄的
關鍵。他不斷伸手擊打自己頭頂,大罵自己真是蠢才,別
人一想就通的事,自己三年多來始終莫名其妙。    
他自怨自艾了一會,見丁典兀自苦苦思索,便道:“丁
大哥,你不用多想啦。我師父是個鄉下老實人,想是他傷
了萬師伯,一嚇之下,遠遠逃到了蠻荒邊地,再也聽不到
江湖上的訊息,那也是有的。”    
丁典睜大了眼睛,瞪視著他,臉上充滿了好奇,道:
“什麽?你‧‧‧‧‧‧你師父是個鄉下老實人‧‧‧‧‧‧
他殺了人會害怕逃走?”    
狄雲道:“是啊,我師父再忠厚老實也沒有了,萬師
伯冤枉他偷盜太師父的什麽劍訣,他一怒之下,忍不住動
手,其實他心地再好也沒有了。”    
丁典嘿的一聲冷笑,自去坐在屋角,嘴裏輕哼小曲。
狄雲奇道:“你為什麽冷笑?”丁典道:“不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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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雲道:“一定有原因的。丁大哥,你盡管說好了。”  
連城訣

丁典道:“好吧!你師父外號叫作什麽?”狄雲道:
“叫作‘鐵鎖橫江’。”丁典道:“那是什麽意思?”狄
雲遲疑半晌,道:“這種文縐縐的話,我原本不在懂。猜
想起來,是說他老人家武功了得,善于守禦,敵人攻不進
他門戶的意思。”    
丁典哈哈大笑,道:“小兄弟,你自己才是忠厚老實
得可以。鐵鎖橫江,那是叫人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
老一輩的武林人物,誰不知道這個外號的含意?你師父聰
明機變,厲害之極,只要是誰惹上了他,他一定挖空心思
的報複,叫人好似一艘船在江心渦漩中亂轉,上也上不得,
下也下不得。你如不信,將來出獄之後,盡可到外面打聽
打聽。”    
狄雲兀自不信,道:“我師父教我劍法,將招法都解
錯了,什麽‘孤鴻海上來,池潢不敢顧’,他解作‘哥翁
喊上來,是橫不敢過’;什麽‘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
他解作‘老泥招大姐,馬命風小小’。他字也不大識,怎
說得上聰明機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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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典歎了口氣,道:“你師父博學多才,怎會解錯詩
句?他城府極深,定有別意。為什麽連自己徒兒也要瞞住,
連城訣

外人可猜測不透了。嘿嘿,倘若你不是這般‧‧‧‧‧‧
這般忠厚老實,他也未必肯收你為徒。咱們別說這件事了,
來吧,我給你黏成個大胡子。”    
他提起單刀,在梟道人屍體的手臂上砍了一刀。梟道
人新死未久,刀傷處流出血來。丁典將一根根又粗又硬的
胡子醮了血,黏在狄雲的兩腮和下顎。    
狄雲聞得一陣血腥之氣,頗有懼意,但想到萬圭的毒
計、師父這個外號,以及許許多多自己不明白的事端,只
覺得這世上最平安的,反而是在這牢獄之中。  
 
 
 
 
 
 
 
第三回 人  淡如菊  
 
97
第二日中午,獄中連續不斷地關了十七個犯人進來。高矮
連城訣

老少,模樣一瞧即知都是江湖人物,將一間獄室擠得滿滿
的,都只有抱膝而坐。狄云見越來越多,不由得暗自心惊,
情知這些人都是為對付丁典而來。他本說有五個勁敵,哪
知竟來了一十七個。    
丁典卻一直朝著牆壁而臥,毫不理會。    
這些犯人大呼小叫,高聲談笑,片刻間便吵起嘴來。
狄云低下了頭,听他們的說話。原來這一十七人分作三派,
都在想得什么寶貴的物事。狄云偶爾眼光一斜,与這干人
凶暴的目光相触,嚇得不禁便轉過頭去,只想:“我扮作
了丁大哥,可是我武功全失,待會動手,那便如何是好?
丁大哥本領再高,也不能將這些人都打死啊。”    
眼見天色黑了下來。一個魁梧的大漢大聲道:“咱們
把話說明在先,這正主儿,是我們洞庭幫要了的。誰要是
不服,趁早手底下見真章,免得待會拉拉扯扯,多惹麻煩。”
他這洞庭幫在獄中共有九人,最是人多勢眾。一個頭發灰
白的中年漢子陰陽怪气地道:“手底下見真章,那也好啊。
大伙儿在這里群毆呢,還是到院子中打個明白?”那大漢
道:“院子就院子,誰還怕了你不成?”伸手抓住一條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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柵,向左一推,鐵條登時彎了。他隨手又扭彎右邊一條鐵
連城訣

柵,臂力實是惊人。    
這大漢正想從兩條扭彎了的鐵柵間鑽出去,突然間眼
前人影一晃,一個人擋住了空隙,正是丁典。他一言不發,
一伸手便抓住了那大漢的胸口。這大漢比丁典還高出半個
頭,但被他一把抓住,竟立即軟垂垂的毫不動彈。丁典將
他龐大的身子從鐵柵間塞了出去,拋在院子中。這大漢蜷
縮在地下,再也不動一動,顯是死了。    
獄中諸人見到這般奇狀,都嚇得呆了。丁典隨手抓了
一人,從鐵柵投擲出去,跟著又抓一人,接連地又抓又擲,
先后共有七人被他投了出去。凡經他雙手一抓,無不立時
斃命,連哼也不哼一聲。    
余下的十人盡皆大惊,三人退縮到獄室角落,其余七
人同時出手,拳打腳踢,向丁典攻去。丁典既不拆架,亦
不閃避,只是伸手一抓,一抓之下,必定抓到一人,而被
他抓到的必定死于頃刻,到底如何受了致命之傷,狄云全
然瞧不出來。    
躲在獄室角落里的三人只嚇得心膽俱裂,一齊屈膝跪
地,磕頭求饒。丁典便似沒有瞧見,又是一手一個,都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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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投擲出去。    
連城訣

狄云只瞧得目瞪口呆,恍在夢中。    
丁典拍了拍雙手,冷笑道:“這一點儿微末道行,也
想來搶奪連城訣!”狄云一呆,道:“丁大哥,什么連城
訣?”丁典似乎自悔失言,但也不愿捏造些言語來騙他,
又冷笑了几下,并不回答。    
狄云眼見這一十七人适才還都是生龍活虎一般,但片
刻之間,個個尸橫就地,他一生中從未見過這許多死人堆
在一起,歎道:“丁大哥,這些人都是死有余辜么?”  
丁典道:“死有余辜,倒也不見得。只是這些人個個
不存好心。我若不是練成‘神照經’上的武功,被這批人
逼供起來,那才是慘不堪言呢。”    
狄云知他所言非虛,說道:“你隨手一抓,便傷人性
命,這种功夫我听也沒听說過。我若是跟師妹說,她也不
會相信‧‧‧‧‧‧”這句話剛說出口,立即省悟,不由
得胸頭一酸,心口似乎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丁典卻并不笑他,歎了口長气,自言自語:“其實呢,
縱然練成了絕世武功,也不能事事盡如人意‧‧‧‧‧‧”
狄云忽然“咦”的一聲,伸手指著庭中的一具死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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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典道:“怎么?”狄云道:“這人沒死透,他的腳
連城訣

動了几動。”丁典大吃一惊,道:“當真?”說這兩個字
時,聲音也發顫了。狄云道:“剛才我見他動了兩下。”
心想:“一個人受傷不死,那也沒什么大不了,決不能再
起來動手。”    
丁典皺起了眉頭,竟似遇上了重大難題,從鐵柵間鑽
了出去,俯身察看。    
突然間嗤嗤兩聲,兩件細微的暗器分向他雙眼急射,
正是那并未死透之人所發。丁典向后急仰,兩枝袖箭從他
面上掠了過去,鼻中隱隱聞到一陣腥臭,顯然箭上喂有劇
毒。那人一發出袖箭,立即挺躍而起,向屋檐上竄去。  
丁典見他輕身功夫了得,自己身有銬鐐,行動不便,
只怕追他不上,隨手提起一具尸体向上擲出,去勢奇急。
砰的一下,尸体的腦袋重重撞在那人的腰間。那人左足剛
踏上屋檐,被這尸体一撞,站立不定,倒摔下來。丁典搶
上几步,一把抓住他的后頸,提到牢房之中,伸手探他鼻
息時,這次是真的死了。    
丁典坐在地下,雙手支頤,苦苦思索:“為什么先前
這 一 下 竟 沒 能 抓 死 他 ? 我 的 功 力之中,到底出了什么毛病
101
難道這‘神照功’畢竟沒練成?”半天想不出個所以然,
連城訣

惱起上來,伸手又往那尸体的胸口插落,突然一股又韌又
軟的力道將他手指彈了回來,丁典惊喜交集,叫道:“是
了,是了!”撕開那人外衣,只見他貼身穿著一件漆黑發
亮的里衣,喜道:“是了,原來如此,倒嚇得我大吃一惊。”
狄云奇道:“怎么?”丁典剝去那漢子的外衣,又將
他這件黑色里衣剝了下來,然后將尸体擲出牢房,笑嘻嘻
地道:“狄兄弟,你把這件衣服穿在身上。”    
狄云料到這件黑衣甚是珍貴,道:“這是大哥之物,
兄弟不敢貪圖。”丁典道:“不是你的物事,你便不貪圖
么?”語音甚是嚴厲。狄云一怔,怕他生气,道:“大哥
定要我穿,我穿上就是。”    
丁典正色道:“我問你,不是你的物事,你要不要?”
狄云道:“除非物主一定要給我,我非受不可,否則‧‧‧‧‧‧
否則‧‧‧‧‧‧不是我的東西,我自然不能要。若是貪
圖別人的東西,那不是變成強盜小偷么?”說到后來,神
色昂然,道:“丁大哥,你明白,我是受人陷害,才給關
在這里。我一生清白,可從來沒做過什么坏事。”    
丁典點了點頭,說道:“很好,很好!不枉我丁某交
102
了你這個朋友。你把這件衣服貼肉穿著。”    
連城訣

狄云不便違拗,便除下衣衫,把這件黑色里衣貼肉穿
了,外面再罩上那件三年多沒洗的臭衣。他雙手戴著手銬
鐵鏈,要更換衣衫,真是難上加難,全仗丁典替他撕破舊
衫的衣袖,方能除下穿上。那件黑色里衣其實是前后兩片,
腋下用扣子扣起,穿上倒半點不難。    
丁典待他穿好了,才道:“這一件刀槍不入的寶衣,
是用大雪山的上烏蚕蚕絲織成的。你瞧,這只是兩塊料子,
剪刀也剪不爛,只得前一塊、后一塊的扣在一起。這家伙
是雪山派中的要緊人物,才有這件‘烏蚕衣’。他想來取
寶,沒料到竟是送寶來了!”    
狄云听說這件黑衣如此珍异,忙道:“大哥,你仇人
甚多,該當自己穿了護身才是,再說,每月十五‧‧‧‧‧‧”
丁典連連搖手,道:“我有神照功護身,用不著這烏蚕衣。
每月十五的拷打嘛,我是甘心情愿受的,用這寶甲護身,
反而其意不誠了。一些皮肉之苦,又傷不了筋骨,有什么
相干?”    
狄云好生好生奇怪,欲待再問。丁典道:“我叫你黏
上胡子,扮作我的模樣,我雖在旁保護,總是擔心有什么
103
疏虞,現下這可好了。我現下傳你內功的心法,你好好听
連城訣

著。”    
以前丁典要傳他功夫,狄云万念俱灰,決意不學,此
刻明白了受人陷害的前因后果,一股复仇之火在胸中熊燃
起,恨不得立時便出獄去找万圭算賬。他親眼見到丁典赤
手空拳,連斃這許多江湖高手,心想自己只須學得他兩三
成功夫,越獄報仇便有指望,霎時間心亂如麻,熱血上涌,
滿臉通紅。    
丁典只道他仍是執意不肯學這內功,正欲設法開導,
狄云突然雙膝跪下,放聲大哭,叫道:“丁大哥,求你教
我,我要報仇!我要報仇!”    
丁典縱聲長笑,聲震屋瓦,說道:“要報仇,那還不
容易?”    
待狄云激情過去,丁典便即傳授他入門練功的口訣和
行功之法。    
狄云一得傳授,毫不停留的便即依法修習。丁典見他
練得起勁,笑道:“練成神照經,天下無敵手。難道是這
般容易練成的么?我各种机緣巧合,內功的底子又好,這
才十二年而得大成。狄兄弟,練武功要勤,那是很要緊的,
104
可是欲速則不達,須得循序漸進才是,尤須心平气和,沒
連城訣

半點雜念。你好好記著我這几句話。”    
狄云此時口中稱他為“大哥”,心中其實已當他為
“師父”,他說什么便听什么。但胸中仇恨洶涌如波濤,
又如何能心平气和?    
次日那獄吏大惊小怪的吵嚷一番。衙役、捕快、仵作
騷扰半天,到得傍晚,才將那一十七具尸首抬了出去。丁
典和狄云只說是這伙人自相斗毆而死。做公的卻也沒有多
問。    
這一日之中,狄云只是照著丁典所授的口訣用功。這
“神照功”入門的法子甚是簡易,但要心中沒絲毫妄念,
卻艱難之极。狄云一忽儿想到師妹,一忽儿想到万圭,一
忽儿又想到師父,練到晚間,這才心念稍斂,突然之間,
前胸后背同時受了重重一擊。    
這兩下便如兩個大鐵錘前后齊撞一般。狄云眼前一黑,
几乎便欲暈去,待得疼痛稍止,睜開眼來,只見身前左右
各站著一個和尚,一轉頭,見身后和兩側還有三個,一共
五僧,將他圍在中間。    
狄云心道:“丁大哥所說的五個勁敵到了,我須得勉
105
強支撐,不能露出破綻。”當下哈哈一笑,說道:“五位
連城訣

大師父,找我丁某有何貴干?”    
左首那僧人道:“快將‘連城訣’交了出來!咦,
你‧‧‧‧‧‧你‧‧‧‧‧‧你是‧‧‧‧‧‧”突然
之間,他背上拍的一聲,中了一拳,他身搖了几搖,險些
摔倒。跟著第二名僧人又已中拳,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
血。    
狄云大奇,忍不住向丁典瞧去,只見他倏然躍近,擊
出一拳,這一拳無聲無影,去勢快极,正中第三名僧人胸
口。那僧人“啊”的一聲大叫,倒退几步,撞在牆上。  
另外兩名僧人順著狄云的目光,向蜷縮在黑角落中的
丁典望去,齊聲惊叫:“神照功,無影神拳!”身材极高
的那僧兩手各拉一名受傷僧人,從早已扳開的鐵柵間逃出,
越牆而去。另一名僧人攔腰抱住吐血的僧人,回手發掌,
向丁典擊來。丁典搶上舉拳猛擊。那僧人接了他一拳,倒
退一步,再接一拳,又退一步,接到第三拳,已退出鐵柵。
那僧踉踉嗆嗆地走了几步,又倒退了一步,身子搖晃,
似乎喝醉了一般,松手將吐血的僧人拋在地下,似欲單身
逃命,但每跨一步,腳下都似拖了一塊千斤巨石,腳步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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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之极,掙扎著走出六七步后,呼呼喘气,雙腿漸漸彎曲,
連城訣

摔倒在地,再也站不起來了。兩名僧人在地下扭曲得几下,
便即不動。    
丁典道:“可惜,可惜!狄兄弟,你若不向我看來,
那個和尚便逃不了。”狄云見這兩個僧人死得凄慘,心下
不忍,暗道:“讓那三個逃走了也好,丁大哥殺的人實在
太多了。”丁典道:“你嫌我出手太辣了,是不是?”狄
云道:“我‧‧‧‧‧‧我‧‧‧‧‧‧”猛的里喉頭塞
住,一交坐倒,說不出話來。    
丁典忙給他推血過宮,按摩了良久,他胸口的气塞方
才舒暢。    
丁典道:“你嫌我辣手,可是那兩個惡僧一上來便向
你各擊一掌,若不是你身上穿著烏蚕衣,早就一命嗚呼了。
哎,這事做哥哥的太過疏忽,哪想到他們一上來便會動手。
我猜想他們定要先逼問一番。嗯,是了,他們對我十分忌
憚,要將我先打得重傷,這才逼問。”    
他抹去狄云腮上的胡子,笑道:“那賊禿嚇得心膽俱
裂,再也不敢來惹咱們了。”他又正色道:“狄兄弟,那
個逃走了的高個子和尚,叫做寶象。那胖胖的叫做善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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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拳打倒的那個最厲害,叫做胜諦。這五個和尚都是
連城訣

西藏‘血刀門’的高手,我若不是暗中伏擊得手,以一敵
五,只怕斗他們不過。善勇和胜諦都已中了我的神拳,就
算一時不死,也活不了几天。剩下的那寶象心狠手辣,日
后你如在江湖上遇上了,務須小心在意。”沉吟半晌,又
道:“听說這五僧的師父尚在人世,武功更是厲害之极,
將來倒要跟他們斗斗。”    
狄云雖有寶衣護身,但前胸后背同受夾擊,受傷也頗
不輕,在丁典指點下運了十几天功,又得丁典每日以內功
相助,這才痊愈。    
此后兩年多的日子過得甚是平靜,偶爾有一兩個江湖
人物到獄中來羅嗦,丁典不是一抓,便是一拳,頃刻間便
送了他們性命。    
近几個月來狄云修習神照功,進步似是停滯了,練來
練去,和几個月前仍是一樣。好在他悟性雖然不高,生性
卻极堅毅,知道這等高深內功決非輕易得能練成,在丁典
指點下日夕耐心修習,以期突破難關。    
這一日早晨醒來,他側身而臥,臉向牆壁,依法吐納,
忽听得丁典“咦”的一聲,聲音中頗有焦慮之意,過得半
108
晌,又听他自言自語:“今天是不會謝的,明天再換也不
連城訣

遲。”狄云有些詫异,轉過身來,只見他抬起了頭,正凝
望著遠處窗檻上的那只花盆。    
狄云自練神照功后,耳目比之往日已遠為靈敏,一瞧
之下,便見盆中三朵黃薔薇中,有一朵缺了一片花瓣。他
日常總見丁典凝望這盆中的鮮花呆呆出神,數年如一日,
心想獄中無可遣興,唯有這一盆花長保鮮艷,丁典喜愛欣
賞,那也不足為奇。只是這花盆中的鮮花若非含苞待放,
便是迎日盛開,不等有一瓣殘謝,便即換過。春風茉莉,
秋月海棠,日日夜夜,總是有一盆鮮花放在窗檻之上。狄
云記得這盆黃薔薇已放了六七天,平時早就換過了,但這
次卻一直沒換。    
這一日丁典自早到晚,心緒煩躁不宁,到得次日早晨,
那盆黃薔薇仍是沒換,有五六片花瓣已被風吹去。狄云心
下隱隱感到不祥之意,見丁典神色极是難看,便道:“這
人這一次忘了換花,想必下午會記得。”    
丁典大聲道:“怎么會忘記?決不會的!難道‧‧‧‧‧‧
難道是生了病?就算是生了病,也會叫人來換花啊!”不
停步地走來走去,神色不安已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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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云不敢多問,便即盤膝坐下,入靜練功。    
連城訣

到得傍晚,陰云四合,不久便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
一陣寒風過去,三朵黃薔薇上的花瓣又飄了數片下來。丁
典這几個時辰之中,一直目不轉睛地望著這盆花,每飄落
一片花瓣,他總是臉上肌肉扭動,神色凄楚,便如是在他
身上剜去一塊肉那么難受。    
狄云再也忍耐不住,問道:“丁大哥,你為什么這樣
不安?”丁典轉過頭來,滿臉怒容,喝道:“關你什么事?
羅嗦什么?”自從他傳授狄云武功以來,從未如此凶狠無
禮。狄云甚感歉疚,待要說几句話分辯,卻見他臉上漸漸
現出凄涼之意,顯然心中甚是悲痛,便住了口。    
這一晚丁典竟一刻也沒坐下。狄云听著他走來走去,
銬鐐上不住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也是無法入睡。    
次日清晨,斜風細雨,兀自未息。曙色朦朧中看那盆
花時,只見三朵薔薇的花瓣已然落盡,盆中唯余几根花枝,
在風雨中不住顫動。    
丁典大叫:“死了?死了?你真的死了?”雙手抓住
鐵柵,不住搖晃。    
狄云道:“大哥,你若是記挂著誰,咱們便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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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典一聲虎吼,喝道:“瞧!能去瞧么?我若能去,早都
連城訣

去了,用得著在這臭牢房中苦耗?”狄云不明所以,睜大
了眼,只好默不作聲。這一日中,丁典雙手抱住了頭,坐
在地下不言不動,不吃不喝。    
耳听得打更聲“的篤,的篤,當”的打過一更。寂靜
中時光流過,于是“的篤,的篤,當當”的打過二更。  
丁典緩緩站起身來,道:“兄弟,咱們去瞧瞧吧。”
話聲甚是平靜。狄云道:“是。”丁典伸出手去,抓住兩
根鐵柵,輕輕往兩旁一分,兩根鐵柵登時便彎了。丁典道:
“提住鐵鏈,別發出響聲。”狄云依言抓起鐵鏈。    
丁典走到牆邊,提气一縱,便即竄上了牆頭,低聲道:
“跳上來!”狄云學著他向上一竄,不料給穿通琵琶骨后,
全身勁力半點也使不出來,他這一躍,只不過竄起三尺。
丁典伸手一抓,將他帶上了牆頭,兩人同時躍下。    
過了這堵牆,牢獄外另有一堵极高的高牆,丁典或能
上得,狄云卻無論如何無法逾越。丁典哼了一聲,將背脊
靠在牆上。但听瑟瑟瑟一陣泥沙散落的輕響過去,磚石紛
紛跌落。狄云雙眼一花,只見牆上現出了一個大洞,丁典
已然不見。原來他竟以神照功的絕頂內功,破牆而出。狄
111
云又惊又喜,忙從牆洞中鑽了出去。    
連城訣

外面是條小巷。丁典向他招招手,從小巷的盡頭走去。
出小巷后便是街道。丁典對荊州城中的街巷似乎极是熟悉,
過了一條街,穿過兩條巷子,來到一家鐵店門首。    
丁典舉手一推,拍的一聲,閂住大門的門閂已然崩斷。
店里的鐵匠吃了一惊,跳起身來,叫道:“有賊!”丁典
一把叉住他喉嚨,低聲道:“生火!”    
那鐵匠不敢違拗,點亮了燈,眼見二人都是長發垂肩,
滿臉胡子,模樣凶惡怕人,哪里還敢動彈?丁典道:“把
我們的鐐鏈鑿開!”    
那鐵匠料得二人是衙門中越獄的重犯,若替他們鑿斷
銬鐐,官府追究起來,定要嚴辦,不禁遲疑。丁典隨手抓
起一根徑寸粗的鐵條,來回拗得几下,拍的一聲,折為兩
截,喝道:“你這頸子,有這般硬么?”    
那鐵匠還道是遇到了鬼神,他要弄斷這鐵條,使用鋼
鑿大錘,也得攪上好一會儿,這大漢卻舉手間便將鐵條拗
斷,倘若來拗自己頭頸,那可万万不妥,當下連聲:“是,
是!”取出鋼鑿、鐵錘,先替丁典鑿開了銬鐐,又替狄云
鑿開。    
112
丁典先將自己琵琶骨中的鐵鏈拉出。當他將鐵鏈從狄
連城訣

云肩頭的琵琶骨中拉出來時,狄云痛得險些暈去。    
終于狄云雙手捧著那條沾滿鮮血的鐵鏈,站在鐵砧之
前,想到在這根鐵鏈的束縛之下,在暗無天日的牢獄中苦
度五年多時光,直至今日,鐵鏈方始离身,不由得又是歡
喜,又是傷心,怔怔地掉下淚來。    
他隨著丁典走出鐵店。他乍脫銬鐐,走起路來輕飄飄
的,十分不慣,几次頭重腳輕,險些儿摔倒,然見丁典腳
步沉穩,越走越快,當下緊緊跟隨,生怕黑暗中和他离得
太遠。    
片刻之間,兩人已來到那放置花盆的窗下。丁典仰起
了頭,猶豫半晌,似乎想要進去,卻又不愿。狄云見窗緊
閉,樓中寂然無聲,道:“我先去瞧瞧,好么?”丁典點
點頭。    
狄云繞到小樓門前,伸手推門,發覺門內上了閂。好
在圍牆甚低,一株柳樹的枝丫從牆內伸了出來,他微一縱
身,便已抓住枝丫,翻身進了圍牆。里面一扇小門卻是虛
掩著的。狄云推門入內,拾級上樓,黑暗中听得樓梯發出
輕微的吱吱之聲,腳下只覺虛浮浮的,甚不自在。他在這
113
五年多之中,整日整夜便在一間獄室中走動,從未踏過一
連城訣

步梯級。    
到得樓頂,側耳靜听,絕無半點聲息,朦朧微光中見
左首有門,便輕輕走了過去,房中連呼吸之聲也無。隱隱
約約間見桌上有一燭台,伸手在桌上摸到火刀火石,打火
點燃蜡燭,燭光照映之下,突然間感到一陣說不出的寂寞
凄涼之意。    
室中空空洞洞,除了一桌、一椅、一床之外,什么東
西也沒有。床上挂著一頂夏布白帳子,一床薄被,一個布
枕,床腳邊放著一雙青布女鞋。只是這一雙女鞋,才顯得
這房間原為一個女子所住。    
他呆了一呆,走到第二間房中去看時,那邊竟連桌椅
也沒一張。可是瞧那模樣,卻又不是新近搬走了家庭用具,
而是許多年來一直便如此空無所有。拾級來到樓下,每一
處都去查看了一遍,竟是一個人也無。    
他隱隱覺得不妥,出來告知了丁典。丁典道:“什么
東西也沒有?”狄云搖了搖頭。丁典似乎對這情景早在意
料之中,毫不惊奇,道:“到另一個地方去瞧瞧。”    
那另一個地方卻是一座大廈,朱紅的大門,門上釘著
114
碗口大的銅釘,門外兩盞大燈籠,一盞寫著“荊州府正堂”
連城訣

另一盞寫著“凌府”。狄云心中一惊:“這是荊州府凌知
府的寓所,丁大哥到來作甚?是要殺他么?”    
丁典握著他手,一言不發地越牆而進。他對凌府中的
門戶甚是熟悉,穿廊過戶,便似是在自己家中行走一般。
過了兩條走廊,來到花廳門外,見到窗紙中透出光亮,丁
典突然發起抖來,顫聲道:“狄兄弟,你進去瞧瞧。”  
狄云伸手推開了廳門,只見燭光耀眼,桌子上點燃著
兩根素燭,原來是一座靈堂。他一直在擔心會瞧見靈堂、
棺材、或是死人,這時終于見到了,雖然早已料到,還是
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凝目瞧那靈牌時,見上面寫著“愛女
凌霜華之靈位”八個字,突覺身后風聲颯然,丁典搶了進
來。    
丁典呆了一陣,扑在桌上,放聲大慟,叫道:“霜華,
你果然先我而去了。”    
霎時之間,狄云心中想到了許許多多事情,這位丁大
哥的种种怪僻行逕,就在這撫桌一哭之際,令他全然明白
了。但再一細想,卻又有种种難以索解之處。    
丁典全不理會自己是越獄的重犯,不理會身處之地是
115
知府大人的住宅,越哭越悲。狄云知道無法相勸,只有任
連城訣

其自然。    
丁典哭了良久,這才慢慢站直身子,伸手揭開素幃,
幃后赫然是一具棺木。他雙手緊緊抱住棺木,將臉帖著棺
蓋,抽抽噎噎地道:“霜華,霜華,你為什么這樣忍心?
你去之前,怎么不叫我來再見你一面?”    
狄云忽听得腳步聲響,門外有几人來到,忙道:“大
哥,有人來啦。”    
丁典用嘴唇去親那棺材,對有人來到,全沒放在心上。
只見火光明亮,兩個人高舉火把,走了進來,喝道:
“是誰在這里吵鬧?”那兩人之后是四十五六歲的中年漢
子,衣飾華貴,一臉精悍之色,他向狄云瞧了一眼,問道:
“你是誰?到這里干什么?”狄云滿腔憤激,反問道:“你
又是誰?到這里干什么?”手執火把的一人喝道:“小賊,
這位是荊州府凌大人,你好在膽子,半夜三更到這里來,
想造反嗎?快跪下!”狄云冷笑一聲,渾不理會。    
丁典擦干了眼淚,問道:“霜華是哪一天去世的?生
什么病?”語音竟十分平靜。    
凌知府向他看了一眼,說道:“啊,我道是誰,原來
116
是丁大俠。小女不幸逝世,有勞吊唁,存歿同感。小女去
連城訣

世已五天了,大夫也說不上是什么病症,只說是郁積難
消。”    
丁典恨恨地道:“這可遂了你的心愿。”凌知府歎道:
“丁大俠,你可忒也固執了,倘若早早說了出來,小女固
然不會給你害死,我和你更成了翁婿,那是何等的美事。”
丁典大聲說:“你說霜華是我害死的?不是你害死她
的?”說著向凌知府走上一步,眼中凶光暴長。    
凌知府卻十分鎮定,搖頭道:“事已如此,還說什么?
霜華啊,霜華,你九泉之下,定是怪爸爸不体諒你了。”
慢慢走到靈位之前,左手扶桌,右手拭淚。    
丁典森然道:“倘若我今日殺了你,霜華在天之靈定
然恨我。凌退思,瞧在你女儿的份上,你折磨了我這七年,
咱們一筆勾銷。今后你再惹上我,可休怪姓丁的無情。狄
兄弟,走吧。”凌知府長歎一聲,道:“丁大俠,咱們落
到今日的結果,你說有什么好處?”丁典道:“你清夜撫
心自問,也有點慚愧么?你只貪圖那什么‘連城訣’,宁
可害死自己女儿。”    
凌知府道:“丁大俠,你不忙走,還是將那劍訣說了
117
出來,我便給解藥于你,免得枉自送了性命。”    
連城訣

丁典一惊,道:“什么解藥?”便在此時,只覺臉頰、
嘴唇、手掌各處忽有輕微的麻痹之感,同時又聞到了一陣
淡淡的花香,這花香,這花香‧‧‧‧‧‧他又惊又怒,
身子搖晃。    
凌知府道:“我生怕有不肖之徒,開棺辱我女儿的清
白遺体,因此‧‧‧‧‧‧”    
丁典登時省悟,怒道:“你在棺木上涂了毒藥?凌退
思,你好惡毒!”縱身而起,發掌便向他擊去。不料那毒
藥當真厲害,剎時間消功蝕骨,神照功竟已使不出來。  
凌知府凌退思側身閃避,身手甚是敏捷,門外又搶進
四名漢子,執刀持劍,同時向丁典攻去。丁典飛起左足,
向左首一人的手腕踢去,本來這一腳方位去得十分巧妙,
那人手中的單刀非給踢下不可。豈知他腳到中途,突然間
勁力消失,竟然停滯不前,原來毒性已傳到腳上。那人翻
轉刀背,拍的一聲,打在他腳骨之上。丁典腳骨碎裂,摔
倒在地。    
狄云大惊,惶急中不及細想,縱身就向凌退思扑去,
心想只有抓著他作為要脅,才能救得丁典。哪知凌退思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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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斜出,呼的一掌,擊在他胸口,手法勁力,均屬上乘。
連城訣

狄云早就豁出了性命不要,不封不架,仍是扑上前去。凌
退思這一掌明明擊中對方胸口,卻見狄云毫不理會,他不
知狄云內穿“烏蚕衣”寶甲護身,還道他武功奇高,一惊
之下,已被狄云左手拿住了胸口“膻中穴”。    
狄云一襲得手,俯身便將丁典負在背上,左手仍是牢
牢抓住凌退思胸前要穴。那四個漢子心有顧忌,只是喝罵,
卻不敢上前。丁典喝道:“投去火把,吹熄蜡燭。”執火
把的漢子不敢不從,靈堂中登時一團漆黑。    
狄云左手抓住凌退思前胸,右手負著丁典,快步搶出。
丁典指點途徑,片刻間來到花園門邊,狄云踢開板門,奮
力在凌退思的膻中穴上猛擊一拳,負著丁典便逃了出去。
黑暗中一腳高一腳低的狂沖急奔。    
他苦修神照經兩年,雖說不上有甚么重大成就,但內
力也非同泛泛。他擊向凌退思的這一拳情急拚命,出力奇
重,正好又擊中了對方胸口要穴。凌退思中拳后,悶哼一
聲,往后便倒。他手下從人与武師惊惶之下,忙于相救,
誰也顧不得來追赶丁狄二人了。    
丁典手腳越來越麻木,神智卻仍清醒。他熟悉江陵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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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道路,指點狄云轉左轉右,不久便遠离鬧市,到了一座
連城訣

廢園之中。丁典道:“凌知府定然下令把守城門,嚴加盤
查,我中毒已深,是不能出城了。這廢園向來說是有鬼,
無人敢來。咱們且躲一陣再說。”    
狄云將他輕輕放在一株梅樹之下,道:“丁大哥,你
中了什么毒?怎樣施救才是?”    
丁典歎了口气,苦笑道:“不中用了。那是‘金波旬
花’的劇毒,天下無藥可解,挨得一刻是一刻。”狄云大
吃一惊,全身猶如墮入冰窖,顫聲道:“什么?你‧‧‧‧‧‧
你是‧‧‧‧‧‧是說笑吧?”心中卻明知丁典并非說笑。
丁典道:“凌退思這‘金波旬花’毒性厲害之极,嘿嘿,
我以前只是聞得几下,便暈了過去。這一次是碰到了肌膚,
那還了得?”    
狄云急道:“丁大哥,你‧‧‧‧‧‧你別傷心。留
得青山在‧‧‧‧‧‧唉‧‧‧‧‧‧女人的事,我‧‧‧‧‧‧
我也是一樣,這叫做沒有法子‧‧‧‧‧‧你得想法子解
了毒再說‧‧‧‧‧‧我去打點水來給你洗洗。”心中一
急,說的話全然語無倫次。    
丁典搖搖頭,道:“沒用的。這‘金波旬花’之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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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一洗,肌膚立即發腫腐爛,死得更加慘些。狄兄弟,我
連城訣

有許許多多話要跟你說,你別忙亂,你一亂,只怕我漏了
要緊話儿。時候不多了,我得把話說完,你給我安安靜靜
地坐著,別打斷我話頭。”    
狄云只得坐在他身旁,可是心中卻如何安靜得下來?
丁典說得很平穩,似乎說的是別人的事,是一個和他
毫不相干的旁人。    
“我是荊門人,是武林世家。我爹爹在兩湖也算是頗
有名气的。我學武的資質還不錯,除了家傳之學,又拜了
兩位師父。后來父母去世,我家財不少,卻也不想結親,
只是勤于練武,結交江湖上的朋友。    
“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我乘船從四川下來,出了三
峽后,船泊在三斗坪。那天晚上,我在船中听得岸上有打
斗的聲音。我生性愛武,自是關心,便從窗中向外張望。
那晚月光明亮,看得清清楚楚,是三個人在圍攻一個老者。
這三個人都是兩湖武林中的出名人物,我倒都認得。一個
是五云手万震山。︵狄云插口道:“啊,是我師伯!”︶
另一個是陸地神龍言達平。︵狄云道:“嗯,是我二師伯,
不過我沒見過他老人家。”︶第三個人使一口長劍,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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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是矯捷,那是鐵鎖橫江戚長發。︵狄云跳了起來,叫道:
連城訣

“是我師父!”︶    
“我和万震山曾有過數面之緣,知他武功不弱,我當
時遠不及他,見他們師兄弟三人聯手攻敵,想來必操胜算。
那老者背上已經受傷,不住地流血,手中又沒兵刃,只是
以一雙肉掌和他三人相斗,但他功夫可比万震山他們高出
太多。那三人不敢逼近他身旁。我越看越是不平,但見万
震山他們使的都是殺著,顯然要置那老者于死地。我一聲
也不敢出,生怕給他們發覺,禍事可是不小。這种江湖上
的仇殺,倘若給旁人瞧見了,往往便要殺人滅口。    
“斗了半天,那老者背上的血越流越多,實在支持不
住了,突然叫道:‘好,我交給你們’。伸手到怀中去掏
摸什么。万震山他們三人一齊擁上,似乎生怕給旁人爭了
先去。突然之間,那老者雙掌呼地推出,三人為掌力所逼,
齊向后退。老者轉身便奔,扑通一聲,跳入了江中。三人
大聲惊叫,赶到江邊。    
“長江從三峽奔瀉下來,三斗坪的江水有多急?只一
霎間,那老者自然是無影無蹤了。但你師父還是不肯死心,
跳到我船上,拔了竹篙,在江中亂撈一陣。這三人既逼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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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那老頭,該當歡喜才是,但三人臉色都极為可怕。我不
連城訣

敢多看,將頭蒙在被中,隱隱約約听得他們在爭吵什么,
似乎是互相埋怨。    
“我直听得這三人都走遠了,才敢起身,忽听得后梢
上拍的一聲響,梢公‘啊’的一聲,叫道:‘有水鬼!’
我側頭一看,只見一個人濕淋淋地伏在船板上,正是那個
老者。原來他跳入江中后,鑽入船底,用大力鷹爪手法鉤
住船底,凝住了呼吸,待敵人退走后這才出來。我忙將他
扶入船中,見他气息奄奄,話也說不出來了。    
“我心中想,万震山他們如不死心,定會赶向下游尋
覓這老者的尸体。也是我自居俠義道,要救人性命,便命
船家立即開船,溯江而上,回向三峽。船家當然不愿,半
夜中又沒纖夫,上三峽豈是易事?但總而言之,有錢能使
鬼推磨便了。    
“我身邊帶得有金創藥,便替那老者治傷。可是他背
上那一劍刺得好深,穿通了肺,這傷是治不好的了。我只
有盡力而為,什么也不問他,親眼見他躍入長江,鑽入船
底,這份膽識和功夫,便值得我丁典給他賣命。    
“這么治了三天,那老者問了我的姓名,苦笑道:‘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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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很好!’從怀中取出一個油紙包來交給我。我道:‘老
連城訣

丈的親人在什么地方?我必替老丈送到,決不有誤。’那
老者道:‘你知道我是誰?’我道:‘不知。’他道:‘我
是梅念笙。’    
“我這一惊自然是非同小可。什么?你不奇怪?梅念
笙是誰,你不知道么?是鐵骨墨萼梅念笙啊。你真的不知
道?︵狄云又搖搖頭,說道:“從來沒听見過這名字。”︶
嘿嘿,是了,你師父自然不會跟你說。鐵骨墨萼梅念笙,
是湘中武林名宿,他有三個弟子,大弟子名叫万震山,二
弟子叫言達平,三弟子叫‧‧‧‧‧‧︵狄云插口道:
“丁‧‧‧‧‧‧丁大哥,你‧‧‧‧‧‧你說什么?”︶
他三弟子是戚長發。當時我听他自承是梅念笙,這份惊奇,
跟你此刻是一模一樣。我親眼見到月夜江邊那場惡斗,見
到万震山師兄弟三人出手的毒辣,只有比你更加震駭。  
“梅老先生向我苦笑著搖搖頭,道:‘我的第三徒儿
最厲害,搶先冷不防的在我背上插了一劍,老頭儿才逼得
跳江逃命。’︵狄云顫聲道:“什么?真是我師父先動
手?”︶我不知說些什么話來安慰他才是,心想他師徒四
人反目成仇,必有重大之极的原因,我是外人,雖是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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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也不便多問。梅老先生道:‘我在這世上的親人,就這
連城訣

么三個徒儿。他們想奪我一部劍譜,可是沒有劍訣,那又
有什么用?連城劍法雖然神奇,又怎及得上神照功了?這
部神照經,我送了給你,好好地練罷,此經若然練成,威
力奇大,千万不可誤傳匪人。’我的神照經,就是這樣來
的。    
“梅老先生說了這番話后,沒挨上兩個時辰便死了。
我在巫峽的江邊給他安葬,當時我全不知連城訣是如此事
關重大,只道是他本門中所爭奪的一部劍術訣譜,因此沒
想到須得嚴守隱秘,便在梅老先生墓前立了一塊碑,寫上
‘兩湖大俠梅先生念笙之墓’。哪知道這塊石碑,竟給我
惹來了無窮的煩惱。有人便從這石碑的線索,追查石匠、
船夫,查到這碑是我立的,梅老先生是我葬的,那么梅老
先生身上所怀的東西,十之八九是落入了我手中。    
“過不了三個月,便有一個江湖豪客尋到我家中來。
來人禮貌周到,說話吞吞吐吐地不著邊際,后來終于吐露
了來意,他說有一張大寶藏的地圖,是在梅老先生手中,
這時想必為我所得,請我取出來,大家參詳參詳,如果找
到了寶藏,我得七成,他得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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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老先生交給我的,乃是一套修習上乘內功的秘經,
連城訣

還說了几句劍訣,說是什么‘連城訣’,那不過是几個數
目字,此外一無所有,哪里有什么寶藏的地圖。我据實以
告,那人不信,要我將武功秘訣給他看。梅老先生鄭重叮
囑,千万誤傳匪人。我自是不允交出,那人怏怏而去。過
不了三天,半夜里便摸到我家里來,跟我動上了手,他肩
頭帶了彩,這才知難而退。    
“風聲一泄漏,來訪的人越來越多。我實在應付不了,
到得最后,連万震山也來了。我在荊門老家耽不下去,只
有一走了之,隱姓埋名,走得遠遠的,直到關外牧場去干
買賣牲口的勾當。這么過得五六年,再也听不到什么風聲
了,心中記挂著老家,便改了裝,回到荊門來瞧瞧。哪知
老屋早給人燒成了一片白地,幸好我也沒什么親人,這么
一來,反而干淨。    
狄云心中一片迷惘,說要不信吧,這位丁大哥從來不
打誑語,何況跟他親如骨肉,何必捏造一番謊言來欺騙自
己?要信了他的話吧,難道一向這么忠厚老實的師父,竟
是這么一個陰險狠毒之人?    
只見丁典臉上的肌肉不住跳動,看來毒性正自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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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云道:“丁大哥,我師父跟太師父的事,咱們不忙查究。
連城訣

你‧‧‧‧‧‧還是仔細想想,有什么法子,能治你身上
的毒。”    
丁典搖頭道:“我說過叫你別打岔子,你就靜靜地听
著。    
“那是在九年多之前,九月上旬,我到了漢口,向藥
材店出賣了從關外帶來的老山人參。藥材店主人倒是個風
雅人,做完了生意,邀我去看漢口出名的菊花會。這菊花
會中名貴的品种倒真不少,嗯,黃菊有都胜、金芍藥、黃
鶴翎、報君知、御袍黃、金孔雀、側金盞、鶯羽黃。白菊
有月下白、玉牡丹、玉寶相、玉玲瓏、一團雪、貂蟬拜月、
太液蓮。紫菊有碧江霞、雙飛燕、翦霞綃、紫玉蓮、紫霞
杯、瑪瑙盤、紫羅撒。紅菊有美人紅、海云紅、醉貴妃、
繡芙蓉、胭脂香、錦荔枝、鶴頂紅。淡紅色的有佛見笑、
紅粉團、桃花菊、西施粉、胜緋桃、玉樓春‧‧‧‧‧‧”
他各种各樣的菊花品种的名稱隨口而出,倒似比武功
的招式更加熟習。狄云有些詫异,但隨即想起,丁大哥是
愛花之人,因此那位凌小姐的窗檻上鮮花不斷。他熟知諸
般菊花的品种名稱,自非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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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典說到這些花名時,嘴角邊帶著微笑,神色甚是柔
連城訣

和,輕輕地道:“我一面看,一面贊賞,說出這些菊花的
名稱,品評优劣。當我觀賞完畢,將出花園時,說道:‘這
菊花會也算是十分難得了,就可惜沒綠菊。’    
“忽听得一個小姑娘的聲音在我背后說道:‘小姐,
這人倒知道綠菊花。我們家里的“春水碧波”、“綠玉如
意”,平常人哪里輕易見得?’    
“我回過頭來,只見一個清秀絕俗的少女正在觀賞菊
花,穿一身嫩黃衫子,當真是人淡如菊,我一生之中,從
未見過這般雅致清麗的姑娘。她身旁跟著一個十四五歲的
丫環。那位小姐見我注視她,臉上登時紅了,低聲道:‘對
不起,先生別見怪,小丫頭隨口亂說。’我霎時間呆住了,
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我眼望她出了園子,仍是怔怔地不會說話。那藥店
主人道:‘這一位是武昌凌翰林家的小姐,咱們武漢出名
的美人。她家里的花卉,那是了不起的。’    
“我出了園子,和藥店主人分了手,回到客店,心中
除了那位凌小姐之外,再沒絲毫別的念頭。到得午后,我
便過江到了武昌,問明途徑,到凌翰林府上去。倘若就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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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去拜訪,那是太也冒昧,我在府門外踱來踱去,心里七
連城訣

上八下,又是歡喜,又是害怕,又斥罵自己該死。我那時
年紀已不算小了,可是就象初墮情网的小伙子一般,變成
了只沒頭蒼蠅。”    
他說到這里,臉上現出一股奇异的光采,眼中神光湛
湛,顯得甚是興奮。    
狄云感到害怕,擔心他突然會体力不支,說道:“丁
大哥,你還是安安靜靜地歇一會。我去找個大夫來給你瞧
瞧,未必就真的沒法子治。”說著便站起身來。    
丁典一把抓住他衣袖,說道:“我們倆這副模樣出去
找大夫,那不是自尋死路么?”頓了一頓,歎了口气,道:
“狄兄弟,那日你听到師妹嫁了別人,气得上吊,你師妹
待你無情無義,實在不值得為她尋死。”    
狄云點頭道:“不錯,這些年來,我也已想穿啦。”
丁典道:“倘若你師妹對你一往情深,終于為你而死,
那么,你也該為她而死了。”狄云突然省悟,道:“那位
凌小姐是為你死的?”丁典道:“正是。她為我死了,現
下我也就要為她死啦。我‧‧‧‧‧‧我心里很快活。她
對我情深義重,我‧‧‧‧‧‧我也待她不錯。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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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說我中毒無藥可治,就是醫治得好,我也不治。”    
連城訣

驀然之間,狄云心中感到一陣難以形容的傷心,那當
然是為了痛惜良友將逝,可是在內心深處,反而在羡慕他
的幸福,因為在這世界上,有一個女子是真心誠意地愛他,
甘愿為他而死,而他,也是同樣深摯地報答了這番恩情。
可是自己呢?自己呢?    
丁典又沉浸在往日的回憶之中,說道:    
“凌翰林的府門是朱紅的大門,門口兩只大石獅子,
我是個江湖人,怎能貿然闖進去?我在門外踱了三個時辰,
直踱到黃昏,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盼望什么。    
“天快黑了,我還是沒想到要离開,忽然間,旁邊小
門中出來了一個少女,悄步走到我身邊,輕聲說道:‘傻
瓜,你在這里還不走?小姐請你回家去吧!’我一看,正
是凌小姐身邊的那個丫頭。我心中怦怦亂跳,結結巴巴地
道:‘你‧‧‧‧‧‧你說什么?’    
“她笑嘻嘻地道:‘小姐和我賭了東道,賭你什么時
候才走。我已贏了兩個銀指環,你還不走?’我又惊又喜,
道:‘我在這里,小姐早知道了么?’那丫環笑道:‘我
出來瞧了你好几次,你始終沒見到我,你靈魂儿也不見了,
130
是不是?’她笑了笑,轉身便走。我忙道:‘姊姊!’她
連城訣

說:‘怎么?你想什么?’我道:‘听姊姊說,府上有几
盆名种的綠菊花,我很想瞧瞧。不知行不行?’她點點頭,
伸手指著后園的一角紅樓,說道:‘我去求求小姐,要是
她答允,就會把綠菊花放在那紅樓的窗檻上。’    
“那天晚上,我在凌府外的石板上坐了一夜。    
“到第二天早晨,狄兄弟,我好福气,兩盆淡綠的菊
花當真出現在那窗檻之上。我知道一盆叫做‘春水碧波’,
一盆叫做‘碧玉如意’,可是我心中想著的,只是放這兩
盆花的人。就在那時候,在那帘子后面,那張天下最美麗
的臉龐悄悄地露出半面,向我凝望了一眼,忽然間滿臉紅
暈,隱到了帘子之后,從此不再出現。    
“狄兄弟,你大哥相貌丑陋,非富非貴,只是個流落
江湖的草莽之徒,如何敢盼望得佳人垂青?只是從此之后,
每天早晨,我總到凌府的后園之外,向小姐窗檻瞧上半天。
凌小姐倒也記著我,每天總是換一盆鮮花,放在窗檻之上。
“這樣子的六個多月,不論大風大雨,大霜大雪,我
天天早晨去賞花。凌小姐也總風雨不改地給我換一盆鮮花。
她每天只看我一眼,決不看第二次,每看了這一眼,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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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臉紅暈地隱到了帘子之后。我只要每天這樣見到一次她
連城訣

的眼波、她臉上的紅暈,那就心滿意足。她從來沒跟我說
話,我也不敢開口說一句。以我的武功,輕輕一縱,便可
躍上樓去,到了她身前。但我從來不敢對她有半分輕慢。
至于寫一封信來表達敬慕之忱,那更是不敢了。    
“那一年三月初五的夜里,有兩個和尚到我寓所來,
忽然向我襲擊。他們得知了消息,想搶神照經和劍訣。這
兩個和尚,便是‘血刀門’五僧中的二僧,其中一個我已
在牢獄中料理了,那日你親眼瞧見的。可是那時我還沒練
成神照功,武功及不上他們,給這兩個惡僧打得重傷,險
些性命不保,我躲在馬廄的草料堆中,這才脫難。    
“這一場傷著實不輕,足足躺了三個多月,才勉強能
夠起身。我一起床,撐了拐杖,掙扎著便到凌府的后園門
外,只見景物全非,一打听,原來凌翰林已在三個月前搬
了家。搬到什么地方,竟是誰也不知。    
“狄兄弟,你想想,我這番失望,可比身上這些傷勢
厲害得多。我心中奇怪,凌翰林是武昌大名鼎鼎的人物,
搬到了什么地方,決不至于誰也不知。可是我東查西問,
花了不少財物气力,仍是沒有半點頭緒。這中間實在大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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蹊蹺。顯然,凌翰林或許為了躲避仇家,或許另有特別原
連城訣

因,這才突然間舉家遷徙,不知去向,湊巧的是,我受傷
不久,她家里就搬了。    
“從此我不論做什么事都是全無心思,在江湖上東游
西蕩。也是我丁典洪福齊天,這日在長沙茶館之中,無意
听到兩個幫會中人談論,商量著要到荊州去找万震山,說
要他交出那部‘連城劍譜’來。我想那日万震山師兄弟三
人大逆殺師,為的就是這本劍譜,到底那劍譜是副什么樣
子,倒不妨瞧瞧。于是我悄悄跟著二人,到了江陵。這兩
個幫會中人委實是不自量力,一到万家去生事,就給万震
山拿住了,送到荊州府衙門去。我跟著去瞧熱鬧,一見到
府衙前貼的大告示,可真喜從天降。原來那知府不是旁人,
正是凌小姐的父親凌退思。    
“這天晚上,我悄悄捧了一盆薔薇,放在凌小姐后樓
的窗檻上,然后在樓下等著。第二天早晨,小姐打開窗子,
見到了那盆花,惊呼了一聲,隨即又見到了我。我們一年
多不見,都以為今生再無相見之日,此番久別重逢,真是
說不出的歡喜。她向我瞧了好一會儿,才紅著臉,輕輕掩
上了窗子。第三天,她終于說話了,問:‘你生病了么?
133
可瘦得多了。’    
連城訣

“以后的日子,我不是做人,是在天上做神仙,其實
就做神仙,一定也沒我這般快活。每天半夜里,我到樓上
去接凌小姐出來,在江陵各處荒山曠野漫游。我們從沒半
分不規矩的行為,然而是無話不說,比天下最要好朋友還
知己。    
“一天晚上,凌小姐向我吐露了一個大秘密。原來她
爹爹雖然考中進士,做過翰林,其實是兩湖龍沙幫中的大
龍頭,不但文才出眾,武功也十分了得。我對凌小姐既敬
若天神,對她父親自然也甚為尊敬,听了也不以為意。  
“又有一天晚上,凌小姐對我說,她父親所以不做清
貴的翰林,又使了數万兩銀子,千方百計的謀求來做荊州
府知府,乃是有一個重大圖謀。原來他從史書之中,探索
到荊州城中某地,一定埋藏有一批數量巨大無比的財寶。
“凌小姐說,六朝時梁朝的梁武帝經侯景之亂而死,
簡文帝接位,又被侯景害死,湘東王蕭繹接位于江陵,是
為梁元帝。梁元帝懦弱無能,性喜積聚財寶,在江陵做了
三年皇帝,搜刮的金珠珍寶,不計其數。承圣三年,魏兵
攻破江陵,殺了元帝。但他聚斂的財寶藏在何處,卻無人
134
得知。魏兵元帥于謹為了查問這批珍寶,拷打殺掠了數千
連城訣

人,始終追查不到。他怕知道珍寶所在的人日后偷偷發掘,
將江陵百姓數万口盡數驅歸長安。殺的殺,坑的坑,几乎
沒什么活口幸存。几百年來,這秘密始終沒揭破。時候長
了,更加誰也不知道了。    
“凌小姐說,她爹爹花了多年工夫,翻查荊州府志,
以及各种各樣的古書舊錄,斷定梁元帝這批財寶,定是埋
藏在江陵城外某地。梁元帝性子殘忍,想必是埋了寶物之
后,將得知秘密的人盡數殺了,因此魏兵元帥不論如何的
拷掠百姓,終究得不到絲毫線索。”    
狄云听到這里,心頭存著的許多疑竇慢慢一個個解明
了,說道:“丁大哥,你知道這寶藏的秘密,是不是?這
許多人到牢獄中來找你,也必是為了想得這個大寶藏。”
丁典臉露苦笑,繼續說下去:    
“凌小姐跟我說了這些話,我只覺得她爹爹發財之心
忒也厲害,他已這般文武全才,又富又貴,何必再去想什
么寶藏?后來我跟她談論江湖間的諸般見聞,那晚在江邊
見到万震山三人弒師奪譜的事,自然也不瞞她。我跟她說
到神照經、連城訣等等。    
135
“我們這般過了大半年快活日子,那一日是七月十四,
連城訣

凌小姐對我說:‘典哥,咱們的事,總得給爹爹說了,請
他老人家作主,那就不用這般偷偷摸摸‧‧‧‧‧‧’她
這句話沒說完,羞得將臉藏在我的怀里。我說:‘你是千
金小姐,我就怕你爹爹瞧我不起。’她說:‘我祖上其實
也是武林中人,只不過我爹爹去做了官,我又不會半點武
藝。我爹爹是最疼我的,自從我媽死后,我說什么他都答
允。’    
“我听她這么說,自然高興得要命。七月十五這一天,
在白天該睡覺的時候,也閉不了眼睛。到得半夜,我又到
凌小姐樓上去會她,她滿臉通紅地說:‘爹爹說,一切听
女儿的話。’我樂得變成了個大傻瓜,兩個儿你瞧瞧我,
我瞧瞧你,只是嘻嘻地直笑。    
“我倆手挽手走下樓來,忽然在月光之下,看見花圃
中多了几盆顏色特別嬌艷的黃花。這些花的花瓣黃得象金
子一樣,閃閃發亮,花朵的樣子很象荷花,只是沒荷花那
么大。我二人都是最愛花的,立時便過去觀賞。凌小姐嘖
嘖稱奇,說從來沒見過這种黃花,我們一齊湊近去聞聞,
要知道這花的香气如何‧‧‧‧‧‧”    
136
狄云听他敘述往事,月光之下,与心上人攜手同游,
連城訣

觀賞奇花,當真是天上神仙也比不上了。可是丁典述說的
語調之中,卻含有一股陰森森的可怖气息,狄云听得几乎
气也喘不過來,似乎這廢園之中,有許多惡鬼要扑上身來
一般,突然之間他想到了一個名字,大聲叫道:“金波旬
花!”    
丁典嘴角邊露出一絲苦笑,隔了好一會,才道:“兄
弟,你不笨了。以后你一人行走江湖,也不會吃虧,我這
可放心了。”    
狄云听他這几句話中充滿了關切和友愛,忍不住熱淚
盈眶,恨恨地道:“凌知府這狗官,他,他,他不肯將女
儿許配于你,那也罷了,何必使這毒計害你?”    
丁典道:“當時我怎么猜想得到?更哪知道這金色的
花朵,便是奇毒無比的金波旬花?‘波旬’兩字是梵語,
是‘惡魔’的意思。這毒花是從天竺傳來的,原來天竺人
叫它為‘惡魔花’,我一聞到花香,便是一陣暈眩,只見
凌小姐身子晃了几晃,便即摔倒。我忙伸手去扶,自己卻
也站立不定。我正運內功調息,与毒性相抗,突然間暗處
搶出几個手執兵刃的漢子來。我只和他們斗得几招,眼前
137
已是漆黑一團,接著什么也不知道了。    
連城訣

“待得醒轉,我手足都已上了銬鐐,連琵琶骨也被鐵
鏈穿過。凌知府穿了便服,在花廳中審訊,旁邊伺候的也
不是衙門中的差役,而是他幫會中的兄弟。我自然十分倔
強,破口大罵。凌知府先命人狠狠拷打我一頓,這才逼我
交出神照經和劍訣。    
“以后的事,你都知道了。每個月十五,凌知府便提
我去拷打一頓,勒逼我交出武經劍訣,我始終給他個不理
不睬。他的耐心也真好,咱們便這么耗上了。”    
狄云道:“凌小姐呢?她為什么不想法子救你?你后
來練成了神照功,來去自如,為什么不去瞧瞧好?為什么
在獄中空等,一直等到她死?”    
丁典頭腦中一陣劇烈的暈眩,全身便似在空中飄浮飛
舞一般。他伸出了手來亂抓亂摸,似想得到什么依靠。狄
云伸手過去握住了他手。丁典突然一惊,使力掙脫,說道:
“我手上有毒,你別碰。”狄云心中又是一陣難過。    
丁典暈了一會,漸漸定下神來,問道:“你剛才說什
么?”狄云忽然想起一事,說道:“丁大哥,你有沒有想
過,凌小姐是受她父親囑咐,故意騙你,想要‧‧‧‧‧‧”
138
丁典一聲大叫,喝道:“放屁!”揮拳便擊了下來。狄云
連城訣

自知失言,不愿伸手招架,甘心受他一拳。    
不料丁典的拳頭伸在半空,卻不落下,向狄云瞪視片
刻,緩緩收回拳頭,道:“兄弟,你為女子所負,以致對
天下女子都不相信,我也不來怪你。霜華若是受她父親囑
咐,想使美人計,要騙我的神照經和連城訣,那是很容易
的。她又何必騙?只須說一句:‘你那部神照經和連城訣
給了我吧!’她甚至不用明說,只須暗示一下,或是表示
了這么一點點意思,我立刻就給了她。她拿去給她父親也
好,施舍給街邊的乞丐也好,或是撕爛了來玩也好,燒著
瞧也好,我都眉頭也不皺一下。狄兄弟,雖然這是武林中
的奇書至寶,可是与霜華相比,在我心中,這奇書至寶也
不過是糞土而已。凌退思枉自文武雙全,實在是個大大的
蠢才。他若叫女儿向我索取,我焉有相拒之理?”    
狄云道:“說不定他曾跟凌小姐說過,凌小姐卻不答
允。”    
丁典搖頭道:“若有此事,霜華也決不瞞我。”歎了
口气,說道:“凌退思這种人,于功名利祿、金銀財寶看
得极重,以己度人,以為天下人都如他一般的重財輕義,
139
以為他女儿倘若向我索取,我一定不允,反倒著了形跡,
連城訣

令我起了提防之心。另外還有個原因,他是翰林知府,女
儿卻私下里結識了我這草莽布衣,他痛恨我辱沒了他門楣,
非殺我不可。    
“他將我擒住后,立時便搜我全身,什么東西也找不
到,在我的寓所窮搜大索,自然也找不到什么。每個月十
五,他總是提我出去盤問拷打,把什么甜言蜜語都說完了,
威嚇脅迫也都使遍了,我只是給他個不理不睬。他從我嘴
里問不到半句真話,但從他盤問的話中,我反而推想到了,
原來梅念笙老先生跟我說的那‘連城訣’,便是找尋梁元
帝大寶藏的秘訣。他又曾派人裝扮了囚犯,和我關在一起,
想套問我的口風。那人假裝受了冤屈,大罵凌退思不是好
人。可是我一下子就瞧了出來,只可惜那時沒練成神照功,
身上沒多少力量,打得他不夠厲害。”    
他說到這里,嘴角邊露出一絲微笑,道:“你運气不
好,給我冤枉打了不少頓。若不是你投繯自盡,到今日說
不定給我打也打死了。”狄云道:“我給人陷害,若不是
大哥‧‧‧‧‧‧”丁典左手搖了搖,要他別說下去,道:
“這是机緣。世事都講究一個‘緣’字。”    
140
他眼角斜處,月光下見到廢園角落的瓦礫之中,長著
連城訣

一朵小小的紫花,迎風搖曳,頗有孤寂凄涼之意,便道:
“你給我采了來。”狄云過去摘下花朵,遞在他的手里。
丁典拿著那朵小紫花,神馳往日,緩緩說道:“我給
穿了琵琶骨,關在牢里,一切都已想得清清楚楚,凌退思
是非要了我的命不可。我如將經訣早一日交給他,他便早
一日殺我。但如我苦挨不說,他瞧在財寶的面上,反而不
會害我,便是拷打折磨,也只讓我受些皮肉之苦,還真不
舍得傷了我的要害。”    
狄云道:“是了,那日我假意要殺你,那獄卒反而大
起忙頭,不敢再強凶霸道。”    
丁典拿著那朵小花,手指微微顫抖,紫花也微微顫抖,
緩緩道:    
“我在牢獄中給關了一個多月,又气又急,几乎要發
瘋了。一天晚上,終于來了一個丫環,那便是凌小姐的貼
身使婢菊友,我在武昌城里識得霜華,便因她一言而起。
不知霜華使了多少賄賂,來打動獄卒,引得她來見我一面,
可是,菊友一句話也沒跟我說,也沒什么書柬物事遞給我,
只是向我呆望。獄卒手里拿著一柄尖刀,指住她的背心。
141
我很明白,那獄卒顯是怕极了凌知府,只許她見我一面,
連城訣

可不許說話。    
“菊友瞧了我一會,怔怔地流下淚來。那獄卒連打手
勢,命她快走。菊友見到鐵檻外的庭院中長得有一朵小雌
菊,便去采了來,隔著鐵檻遞了給我,伸手指著遠處高樓
上的窗檻,窗檻上放著一盆鮮花。我心中一喜,知道這花
是霜華放在那儿的,作為我的伴侶。    
“菊友不能多停,轉身走了出去。剛要走出院子的鐵
門,高處一箭射了下來,正中她背心,登時便將她射死了。
原來凌退思生怕我朋友前來劫獄,連牆頭屋頂都伏得有人。
跟著第二箭射下,那獄卒也送了性命。那時我确是十分害
怕,只怕凌退思橫了心,連自己女儿竟也加害。我不敢再
触怒他,每次他審問我,我只給他裝聾作啞。    
“菊友是為我而死的,若不是她,這几年我如何熬得
過?我怎知道那窗檻上的鮮花,是霜華為我而放?可是霜
華始終不露面,始終不在那邊窗子中探出頭來讓我瞧一眼。
我當時一點也不明白,有時不免怪她,為什么這樣忍心。
“于是我加緊用功,苦練神照經,要早日功行圓滿,
能不受這鐵銬的拘束。我只盼得脫樊籠,帶同霜華出困。
142
只是這神照功講究妙悟自然,并非一味勤修苦練便能奏功。
連城訣

我給穿了琵琶骨,挑斷了腳筋,自然比旁人又加倍艱難。
直到你自盡之前的兩個月,這才大功告成。這些日子之中,
全憑這一盆鮮花作為我的慰藉。    
“凌退思千方百計的想套出我胸中秘密。將你和我關
在一起,那也是他的計策。他知道派了親信來騙我,那是
不管用的了,于是索性讓一個真正受了大冤屈的少年人來
陪我。時候一久,我自能辨別真偽。只要我和你成了患難
之交,向你吐露了真情,那么在我身上逼不出的,多半能
在你口中套騙出來。你年幼無知,忠厚老實,別人假裝好
人,你容易上當。可是我始終不相信你。我親身的遭受,
菊友的慘死,叫我對誰也信不過了。    
“事隔多年,凌退思這荊州府知府的官早已任滿,該
當他調,或是升官,想來想來他使了銀子,居然一任一任
的做下去。他不想升官,只想得這個大寶藏。    
“你以為我沒出過獄去嗎?我練成神照功后,當天便
出去了,只是出去之前點了你的昏睡穴,你自然不知道。
“那一晚我越過高牆之時,還道不免一場惡斗,不料
事隔多年,凌退思早已無防我之心,外邊的守衛早已撤去。
143
他万万料想不到神照功如此奇妙,穿了琵琶骨、挑斷了腳
連城訣

筋的人,居然還能練成了上乘武功。    
“我到了高樓的窗下,心中跳得十分厲害,似乎又回
到了初次在窗下見到她的心情。終于鼓起了勇气,輕輕在
窗上敲了三下,叫了聲:‘霜華!’    
“她從夢中惊醒過來,朦朦朧朧地道:‘大哥!典哥!
是你么?我是在做夢么?’我隔了這許多苦日子,終于又
再听到她的聲音,歡喜得真要發狂,顫聲道:‘霜妹,是
我!我逃出來啦。’我等她來開窗。以前我們每次相會,
總是等她推開窗子招了手,我才進去,我從來不自行進她
的房。    
“不料她并不開窗,將臉貼在窗紙上,低聲道:‘謝
天謝地,典哥,你仍是好好的活著,爹爹沒騙我。’我的
聲音很苦澀,說道:‘嗯,你爹爹沒騙你。我還是活著。
你開窗罷,我要瞧你。’她急道:‘不,不!不行!’我
的心沉了下去,問道:‘為什么不行?’她道:‘我答應
了爹爹,他不傷你性命,我就永遠不再跟你相見。他要我
起了誓,要我起一個毒誓,倘若我再見你,我媽媽在陰世
天天受惡鬼欺侮。’她說到這里,聲音哽咽了。她十三歲
144
那年喪母,對亡母是最敬愛不過的。    
連城訣

“我真恨极了凌退思的惡毒心腸。他不殺我,只不過
為了想得經訣,霜華便不起這個毒誓,他也決計舍不得殺
我。可是他終于逼得女儿起了這個毒誓。這一個毒誓,將
我什么指望都化成了泡影。但我仍不死心,說道:‘霜華,
你跟我走。你把眼睛用布蒙了起來,永不見我就是。’她
哭道:‘那不成的。我也不愿你再見我。’    
“我胸中積了許多年的怨憤突然迸發出來,叫道:‘為
什么?我非見你不可!’她听到我的聲音有异,柔聲道:
‘典哥,我知道你給爹爹擒獲后,一再求他放你。他卻將
我另行許配別人,要我死了對你的心。我說什么也不答允,
他用強逼迫,于是‧‧‧‧‧‧于是‧‧‧‧‧‧我用刀
子划破了自己的臉。’”    
狄云听到這里,不禁“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丁典道:“我又是感激,又是怜惜,一掌打破了窗子。
她惊呼了一聲,閉起了眼睛,伸手蒙住了自己的臉,可是
我已經瞧見了。她那天下最美麗的臉龐上,已又橫又豎的
划上了十七八刀,肌肉翻了出來,一條條都是鮮紅的疤痕。
她美麗的眼睛,美麗的鼻子,美麗的嘴巴,都是歪歪扭扭,
145
變得象妖魔一樣。我伸手將她摟在怀里。她平時多么愛惜
連城訣

自己的容顏,若不是為了我這不祥之人,她怎肯讓自己的
臉蛋受半點損傷?我說:‘霜妹,容貌及得上心么?你為
我而毀容,在我心中,你比從前更加美上十倍,百倍。’
她哭道:‘到了這地步,咱倆怎么還能廝守?我答允了爹
爹,永遠不再見你。典哥,你‧‧‧‧‧‧你去罷!’我
知道這是無可挽回的了,說道:‘霜妹,我回到牢獄中去,
天天瞧著你這窗邊的鮮花。’她卻摟住我的脖子,說道:
‘你‧‧‧‧‧‧你別走!’    
“我和她相偎相倚,不再說什么話。她不敢看我,我
也不敢再瞧她。我當然不是嫌她丑陋,可是‧‧‧‧‧‧
可是‧‧‧‧‧‧她的臉實在毀損得厲害。隔了很久很久,
遠處的雞啼了。她說:‘典哥,我不能害我死了的媽媽。
你‧‧‧‧‧‧你以后別再來看我。’我說:‘咱倆從此
不再相見?’她哭道:‘不再相見!我只盼咱倆死了之后,
能夠葬在一起。只盼有哪一位好心人,能夠遂了我這心愿,
我在陰間天天念佛保佑他。’    
“我道:‘我已推想到,我所知道的那“連城訣”,
便是找尋梁元帝那大寶藏的秘訣。我跟你說,你好好記住
146
了。’她道:‘我不記,我記著干什么?爹爹為了這個秘
連城訣

密,才害得得你這樣,典哥,我不想听。’我道:‘你尋
一個誠實可靠之人,要他答允幫咱們成全這個合葬的心愿,
就將這劍訣對他說。’    
“她道:‘我這一生是決不下這樓的了,我這副樣子,
怎能見人?’可是她想了一想之后,又道:‘好,你跟我
說。典哥,我無論如何要跟你葬在一起。就是這副樣子去
求人,我也不怕。’于是我將劍訣說了給她听。她用心記
住了。    
“東方漸漸亮了,我和她分了手,回到了獄中。那時
我雖可自由出獄,但我每天要看她窗上的花,我是永遠望
遠不會走的‧‧‧‧‧‧有人行刺凌退思,我反而救他,
因為‧‧‧‧‧‧因為如果凌退思給人殺了,霜華一個人
孤苦伶仃,在這世上再也沒有依靠‧‧‧‧‧‧”    
他說到這里,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狄云道:“大哥你放心,要是你真的好不了,我定要
將你和凌小姐合葬。我可不希罕你的什么秘訣,你就是說
了,我也決計不听。”    
丁典臉露歡笑,說道:“好兄弟,不枉我結識你一場。
147
你答允給我們合葬,我死得瞑目,我好歡喜‧‧‧‧‧‧”
連城訣

他話聲越來越低,說道:“你如找到這個寶藏,也不必是
為了自己發財,可以用來拯救天下的苦人,象我,象你這
樣的苦人,天下多的是。這連城訣,你若是不听,我一死
之后便失傳了,豈不可惜?”狄云點了點頭。    
丁典深深吸一口气,道:“你听著,這都是些數字,
可弄錯不得。”狄云打起精神,凝神傾听。丁典道:“第
一字是‘四’,第二字是‘五十一’,第三字是,‘三十
三’,第四字‘五十三’‧‧‧‧‧‧”    
狄云正感莫名其妙,忽听得廢園外腳步聲響,有人說
道:“到園子里去搜搜。”    
丁典臉上變色,一躍而起。狄云跟著跳了起來。只見
廢園后門中搶進三條大漢。  
 
 
 
 
 
 
148
連城訣

 
第四回 空  心菜  
 
丁典向這三人橫了一眼,問道:“兄弟,適才我說的那四
個字,你已記住了麽?”    
狄雲見三名敵人已逼近身前,圍成了弧形,其中一人
持刀,一人持劍,另一人雖是空手,但滿臉陰鷙之色,神
情極是可怖。他凝神視敵,未答丁典的問話。    
丁典大聲叫道:“兄弟,你記住了沒有?”狄雲一凜,
道:“第一字是‧‧‧‧‧‧”他本想說出個“四”字來,
但立時想起:“我若說出口來,豈不教敵人聽去了?”當
即將左手伸到背後,四根手指一豎。丁典道:“好!”  
那使刀的漢子冷笑道:“姓丁的,你總算也是條漢子,
怎麽到了這地步,還在婆婆媽媽地羅嗦不休?快跟咱兄弟
乖乖回去,大家免傷和氣。”那使劍的漢子卻道:“狄大
哥,多年不見,你好啊?牢獄中住得挺舒服罷?”    
狄雲一怔,聽這口音好熟,凝神看去,登時記起,此
人便是萬震山的二弟子周圻,相隔多年,他在上唇留了一
片小胡子,兼之衣飾華麗,竟然不識得他了。狄雲這幾年
149
來慘被陷害的悲憤,霎時間湧向心頭,不由得滿臉漲得通
連城訣

紅,喝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周‧‧‧‧‧‧周‧‧‧‧‧‧
周二哥!”他本欲直斥其名,但終于在“周”字之下,加
上了“二哥”兩字。    
丁典猜到了他的心情,喝道:“好!”轉眼間便是一
決生死的搏鬥,狄雲能抑制憤怒,叫他一聲“周二哥”,
那便不是爛打狂拚的一勇之夫了,隨即說道:“這位周二
爺,想必是萬老爺子門下的高弟。很好,很好,你幾時到
了淩知府手下當差?狄兄弟,我給你引見引見。這位是‘萬
勝刀’門中的馬大鳴馬爺。那位是山西太行門外家好手,
‘雙刀’耿天霸耿爺。據說他一對鐵掌鋒利如刀,因此外
號‘雙刀’,其實他是從來不使兵刃的。”狄雲道:“這
兩位的武功算得怎樣?”丁典道:“第三流中的好手。要
想攀到第二流,卻是終生無望。”狄雲道:“為什麽?”
丁典道:“不是那一塊材料,資質既差,又無名師傳授。”
他二人一問一答,當真是旁若無人。耿天霸當下便忍
耐不住,喝道:“直娘賊,死到臨頭,還在亂嚼舌根。吃
我一刀!”他所說的“一刀”,其實乃是一掌,喝聲未停,
右掌已然劈出。    
150
丁典中毒後一直難以運氣使勁,不敢硬接,斜身避過。
連城訣

耿天霸右掌落空,左掌隨至。丁典識得這是“變勢掌”,
急忙翻手化解。可是一掌伸將出去,勁力勢道全不是那回
事,拍的一聲,腋下已被耿天霸的右掌打實。丁典身子一
晃,哇的一聲,吐出了一口鮮血。耿天霸笑道:“怎麽樣?
我是第三流,你是第幾流?”    
丁典吸一口氣,突覺內息暢通,原來那“金波旬花”
的劇毒深入血管,使血液漸漸凝結,越流越慢。他適才吐
出一大口鮮血,所受內傷雖是不輕,毒性卻已暫時消減。
他心頭一喜,立時上前挺掌向耿天霸按出。耿天霸舉掌橫
擋,丁典左手回圈,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個嘴巴,跟
著右手圈轉,反掌擊在他頭頂。耿天霸大叫一聲“啊喲!”
急躍退後。丁典右掌倏地伸出,擊中了他胸口。耿天霸又
是一聲:“啊喲!”再退了二步。    
丁典這三掌只須有神照功相濟,任何一掌都能送了當
今一流高手的性命。耿天霸只外功厲害,內力卻並不如何
了得,居然連受三掌仍然挺立不倒。丁典自知死期已近,
雖然生性豁達,且已決意殉情,但此刻一股無可奈何、英
雄末路的心情,卻也令他不禁黯然神傷。    
151
然而耿天霸連中三掌,大驚失色,但覺臉上、頭頂、
連城訣

胸口隱隱作痛,心想三處都是致命的要害,不知傷勢如何,
不由得怯意大生。    
馬大鳴向周圻使個眼色,道:“周兄弟,並肩子上!”
周圻道:“是啊!”他自忖不是狄雲的對手,但想自己手
中有劍,對方卻是赤手空拳,再加上右手手指被削,琵琶
骨穿破,算他功夫再強,也是使不出的了,當下挺劍便向
狄雲刺去。    
丁典知道狄雲神照功未曾練成,此刻武功尚遠不及入
獄之前,要空手對抗周圻,不過枉自送了性命,當下身形
斜晃,左手便去奪周圻長劍。這一招去勢奇快,招式又十
分特異,周圻尚未察覺,丁典左手三根手指已搭上了他右
手脈門。周圻大吃一驚,只道這一回兵刃非脫手不可,那
可性命休矣,豈知自己脈門上穴道居然並不受制,當即順
手一甩,長劍回轉,疾刺丁典左胸。丁典側身避過,長歎
一聲。    
馬大鳴見丁典和耿天霸、周圻動手,兩次都已穩占上
風,卻兩次均不能取勝,心中微一琢磨,已知其理:“淩
知府說他身中劇毒,想必是毒性發作,功力大減。”耿天
152
霸見丁典奪劍功敗垂成,也知他內力已不足以濟,心想:
連城訣

“這姓丁的招數厲害,卻是虎落平陽‧‧‧‧‧‧呸,他
媽的!虎落平陽被犬欺,我將這賊囚犯比作老虎,豈不是
將老子比作狗了?”兩人是一般的心思,同時向丁典撲
去。    
狄雲搶上擋架。丁典在他肩頭上一推,喝道:“狄兄
弟,退下。”右手探出,已抓中了馬大鳴喉頭。這一抓只
須有尋常內功,手指抓到了這等要緊的部位,那也非要了
對方的性命不可。馬大鳴嚇得魂飛天外,就地急滾,逃了
開去。    
丁典暗自歎氣,自己內力越來越弱,只是仗著招數高
出敵人甚多,尚可支持片刻,若這“連城訣”不說與狄雲
知道,一件大秘密從此湮沒無聞,未免太也可惜,說道:
“狄兄弟,你聽我的話。你躲在我身後,不必去理會敵人,
只管記我的口訣。這事非同小可,咱們說什麽也得辦成功
了。你丁大哥落到今日這步田地,便是為此。”狄雲道:
“是!”縮到了丁典身後。丁典道:“第五個字是‘十
八’‧‧‧‧‧‧”    
馬大鳴知道淩知府下令大搜,追捕丁典,主旨是在追
153
查一套武功秘密;而周圻到淩退思手下當差,既非為名,
連城訣

亦非為利,乃是奉了師父之命,暗中查訪連城訣。這時兩
人聽到丁典說出第五個字是‘十八’這一句話,都是心中
一凜,牢牢記住。只聽丁典又道:“第六個字是‘七’。”
馬大鳴、周圻和狄雲三人又一齊用心暗記。    
耿天霸卻只奉命來捉要犯,不知其余,但見丁典口中
念念有辭,什麽“十七、十八”,馬大鳴和周圻兩人便即
心不在焉,也是“十七、十八”地喃喃自語,只道丁典在
念什麽迷人心魄的咒語,當下大喝:“喂,別著了他道兒!
伸掌向丁典直劈過去,只是忌憚對手了得,一掌擊過,不
敢再施後著,立即退開。    
丁典一讓,腳下站立不穩,向前撲出。馬大鳴瞧出便
宜,揮刀砍向他左肩。丁典只覺眼前一黑,竟不知閃避。
狄雲大驚,危急中無法解救,搶將上來,一頭撞入馬大鳴
懷中。    
丁典一陣頭暈過去,睜開眼來,見狄雲和馬大鳴糾纏
在一起,周圻挺劍正要往狄雲背心刺去,當即左手揮出,
兩根手指戳向周圻雙眼。他自知力氣微弱已極,只有攻向
這等柔軟的部位,方能收退敵之功。    
154
周圻不暇傷人,疾向左閃,便在此時,馬大鳴一刀柄
連城訣

已擊在狄雲頭上,將他打倒在地。丁典叫道:“狄兄弟,
記住第七個字,那是‧‧‧‧‧‧”只覺胸口氣息一窒,
耿天霸一掌又到。    
丁典搖了搖頭,眼前白光連閃,馬大鳴和周圻同時攻
來,丁典身子一晃,猛向一刀一劍迎了上去,噗噗兩聲,
刀劍同時刺中了他身子。狄雲大叫一聲,搶上救援。丁典
乘著鮮血外流、毒性稍弱這一瞬間,運勁雙掌,順手一掌
打在馬大鳴右頰,反手一掌打向周圻。    
這一掌本來非打中周圻不可,不料耿天霸恰好于這時
撲將上來,沖勢極猛,喀喇一聲響,將胸口撞在丁典的掌
上,肋骨全斷,當時便暈死過去。    
丁典這兩掌使盡了全身剩余的精力。馬大鳴當場身死。
耿天霸氣息奄奄,也已命在頃刻。只有周圻卻沒受傷,右
手抓住劍柄,要從丁典身上拔出長劍,再來回刺狄雲。丁
典身子向前一挺,雙手緊緊抱住周圻的腰,叫道:“狄兄
弟,快走,快走!”他身子這麽一挺,長劍又深入體內數
寸。    
狄雲卻哪肯自行逃生,撲向周圻背心,叉住他咽喉,
155
叫道:“放開丁大哥!”他可不知其實是丁典抓住了對手,
連城訣

卻不是周圻不肯放他丁大哥。    
丁典自覺力氣漸漸衰竭,快將拉不住敵人,只要給他
一拔出長劍,擺脫了自己的糾纏,狄雲非送命不可,大叫:
“狄兄弟,快走,你別顧我,我‧‧‧‧‧‧我總是不活
的了!”狄雲叫道:“要死,大家死在一起!”使勁狠叉
周圻的喉嚨,可是他琵琶骨被穿通後,肩臂上筋骨肌肉大
受損傷,不論如何使勁,總是無法使敵人窒息。    
丁典顫聲道:“好兄弟,你義氣深重‧‧‧‧‧‧不
枉我‧‧‧‧‧‧交了你這朋友‧‧‧‧‧‧那劍訣‧‧‧‧‧‧
可惜說不全了‧‧‧‧‧‧我‧‧‧‧‧‧我很快活‧‧‧‧‧‧
春水碧波‧‧‧‧‧‧那盆綠色的菊花‧‧‧‧‧‧嗯!
她放在窗口,你瞧多美啊‧‧‧‧‧‧菊花‧‧‧‧‧‧”
聲音漸漸低沈,臉上神采煥發,抓著周圻的雙手卻慢慢松
開了。    
周圻使力一掙,將長劍從丁典身上拔了出來,劍刃全
是鮮血,急忙轉身,和狄雲臉對著臉,相距不過尺許,一
聲獰笑,手上使勁,挺劍便向狄雲胸口猛刺過去。    
狄雲大叫:“丁大哥,丁大哥!”驀然間胸口感到一
156
陣劇痛,一垂眼,只見周圻的長劍正刺在自己胸膛之上,
連城訣

耳中但聽得他得意之極的獰笑:“哈哈,哈哈!”    
在這一瞬間,狄雲腦海中轉過了無數往事,在師父家
中學藝,與戚師妹兩好無間,在萬震山家中苦受冤屈,獄
中五年的淒楚生涯‧‧‧‧‧‧種種事端,一齊湧向心頭,
悲憤充塞胸臆,大呼:“我‧‧‧‧‧‧我‧‧‧‧‧‧
和你同歸于盡。”伸臂抱住了周圻的背心。    
他練神照功雖未成功,但也已有兩年根基,這時自知
性命將盡,全身力氣都凝聚于雙臂之上,緊緊抱住敵人,
有如一雙鐵箍。周圻只感呼吸急促,用力掙紮,卻無法脫
身。    
狄雲但覺胸口越來越痛,此時更無思索余暇,雙臂只
是用力擠壓周圻。是不是想就此擠死了敵人,心中也沒這
個念頭,就是說什麽也不放松手臂。但長劍不再刺進,似
乎遇上了什麽穿不透的阻力,劍身竟爾漸成弧形,慢慢彎
曲。周圻又驚又奇,右臂使勁挺劍,要將長劍穿通狄雲身
子,可是便要再向前刺進半寸,也已不能。    
狄雲紅了雙眼,凝視著周圻的臉,初時見他臉上盡是
得意和殘忍之色,但漸漸地變為驚訝和詫異,又過一會,
157
詫異之中混入了恐懼,害怕的神色越來越強,變成了震駭
連城訣

莫名。    
周圻的長劍明明早刺中了狄雲,卻只令他皮肉陷入數
寸,難以穿破肌膚。他怯意越來越盛,右臂內勁連催三次,
始終不能將劍刃刺入敵身,驚懼之下,再也顧不得傷敵,
只想脫身逃走,但被狄雲牢牢抱住了,始終擺脫不開。  
周圻感到自己右臂慢慢內彎,跟著長劍的劍柄抵到了
自己的胸口,劍刃越來越彎,彎成了個半圓。驀地裏拍的
一聲響,劍身折斷。周圻大叫一聲,向後便倒。兩截鋒利
的斷劍,一齊刺入了他小腹。    
周圻一摔倒,狄雲被帶著跌下,壓在他身上,雙臂仍
是牢牢抱住他不放。狄雲聞到一陣濃烈的血腥氣,見周圻
眼中忽然流下淚來,跟著口邊流出鮮血,頭一側,一動也
不動了。    
狄雲大奇,還怕他是詐死,不敢放開雙手,跟著覺得
自己胸口的疼痛已止,又見周圻口中流血不止,他迷迷惘
惘的松開手,站起身來,只見兩截斷劍插在周圻腹中,只
有劍柄和劍尖露出在外。再低頭看自己胸口時,見外衫破
了寸許一道口子,露出黑色的內衣。    
158
他瞧瞧周圻身上的兩截斷劍,再瞧瞧自己衣衫上的裂
連城訣

口,突然間省悟,原來,是貼身穿著的烏蠶衣救了自己性
命,更因此而殺了仇人。    
狄雲驚魂稍定,立即轉身,奔到丁典身旁,叫道:“丁
大哥,丁大哥。你‧‧‧‧‧‧你‧‧‧‧‧‧怎麽樣?”
丁典慢慢睜開眼來,向他瞧著,只是眼色中沒半分神氣,
似乎視而不見,或者不認得他是誰。狄雲叫道:“丁大哥,
我‧‧‧‧‧‧我說什麽也要救你出去。”丁典緩緩地道:
“可惜‧‧‧‧‧‧可惜那劍訣,從此‧‧‧‧‧‧從此
失傳了,合葬‧‧‧‧‧‧霜華‧‧‧‧‧‧”狄雲大聲
道:“你放心!我記得的‧‧‧‧‧‧定要將你和淩小姐
合葬,完了你二人的心願。”    
丁典慢慢合上了眼睛,呼吸越來越弱,但口唇微動,
還在說話。狄雲將耳朵湊到他的唇邊,依稀聽到他在說:
“那第十一個字‧‧‧‧‧‧”但隨即沒有聲音了。狄雲
的耳朵上感到已無呼氣,伸手到他胸口一摸,只覺一顆心
也已停止了跳動。    
狄雲早就知道丁典性命難保,但此刻才真正領會到這
位數年來情若骨肉的義兄終于舍己而去。他跪在丁典身旁,
159
拚命往他口中吹氣,心中不住的許願:“老天爺,老天爺,
連城訣

你讓丁大哥再活轉來,我甯可再回到牢獄之中,永遠不再
出來。我甯可不去報仇,甯可一生一世受萬門弟子的欺侮
折辱,老天爺,你‧‧‧‧‧‧你千萬得讓丁大哥活轉來‧
‧‧‧‧‧”
然而他抱著丁典身子的雙手,卻覺到了丁典的肌膚越
來越僵硬,越來越冷,知道自己這許多許願都落了空。頃
刻之間,感到了無比的寂寞,無比的孤單,只覺得外邊這
自由自在的世界,比那小小的獄室是更加可怕,以後的日
子更加難過。他甯可和丁典再回到那獄室中去。他橫抱著
丁典的屍身,站了起來,忽然間,無窮無盡的痛苦和悲傷
都襲向心頭。    
他放聲大哭,沒有任何顧忌地號啕大哭。全沒想到這
哭聲或許會召來追兵,也沒想到一個大男人這般哭泣太也
可羞。只是心中抑制不住的悲傷,便這般不加抑制地大哭。
當眼淚漸漸幹了,大聲的號啕變為低低地抽噎時,難
以忍受的悲傷在心中仍是一般地難以忍受,可是頭腦比較
清楚些了,開始尋思:“丁大哥的屍身怎麽辦?我怎麽帶
著他去和淩姑娘的棺木葬在一起?”此時心中更無別念,
這件事是世上唯一的大事。    
160
忽然間,馬蹄聲從遠處響起,越奔越近,一共有十餘
連城訣

匹之多。只聽得有人在呼叫:“馬大爺、耿大爺、周二爺,
見到了逃犯沒有?”十余匹馬奔到廢園外,一齊止住。有
人叫道:“進去瞧瞧!”又有一人道:“不會躲在這地方
的。”先一人道:“你怎知道?”拍的一聲響,靴子著地,
那人跳下了馬背。    
狄雲更不多想,抱著丁典的屍身,從廢園的側門中奔
了出去,剛一出側門,便聽得廢園中幾個人大聲驚呼,發
現了馬大鳴、耿天霸、周圻三人的屍身。    
狄雲在江陵城中狂奔。他知道這般抱著丁典的屍身,
既跑不快,又隨時隨刻會給人發現。但他甯可重行被逮入
獄,甯可身受酷刑,甯可立被處決,卻決不肯丟棄丁大哥。
奔出數十丈,見左首有一扇小門斜掩,當即沖入,反
足將門踢上。只見裏面是一座極大的菜園,種滿了油菜、
蘿蔔、茄子、絲瓜之類。狄雲自幼務農,和這些瓜菜闋隔
了五年,此時乍然重見,心頭不禁生出一肌溫暖親切之感。
四下打量,見東北角上是間柴房,從窗中可以見到松柴稻
草堆得滿滿的。他俯身拔了幾枚蘿蔔,抱了丁典的屍身,
沖入柴房。    
161
側耳聽得四下並無人聲,于是搬開柴草,將屍身放好,
連城訣

輕輕用稻草蓋了。在他心中,還是存著指望:“說不定,
丁大哥會突然醒轉。”    
剝了蘿蔔皮,大大咬了一口。生蘿蔔甜美而辛辣的汁
液流入咽喉。五年多沒嘗到了,想到了湖南的鄉下,不知
有多少次,曾和戚師妹一起拔了生蘿蔔,在田野間漫步剝
食‧‧‧‧‧‧    
他吃了一個又一個,眼眶又有點潮濕了,驀地裏,聽
到了一個聲音。他全聲劇烈震動,手中的半個蘿蔔掉在地
下。雪白的蘿蔔上沾滿泥沙和稻草碎屑。    
他聽到那清脆溫柔的聲音叫道:“空心菜,空心菜,
你在哪裏?”    
他登時便想大聲答應:“我在這裏!”但這個“我”
字只吐出一半,便在喉頭哽住了。他伸手按住了嘴,全身
禁不住地簌簌戰抖。    
因為“空心菜”是他的外號,世上只有他和戚芳兩人
知道,連師父也不知。戚芳說他沒腦筋,老實得一點心思
也沒有,除了練武之外,什麽事情也不想,什麽事情也不
懂,說他的心就象空心菜一般,是空的。    
162
狄雲笑著也不辯白,他歡喜師妹這般“空心菜,空心
連城訣

菜”的呼叫自己。每次聽到“空心菜”這名字,心中總是
感到說不出的溫柔甜蜜。因為當有第三人在場的時候,師
妹決不這樣叫他。要是叫到了“空心菜”,總是只有他和
她兩人單獨在一起。    
當他單獨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她高興也好,生氣也好,
狄雲總是感到說不出地歡喜。他是個不會說話的傻小子,
有時那傻頭傻腦的神氣惹得戚芳很生氣,但幾聲“空心菜,
空心菜”一叫,往往兩個人都裂開嘴笑了。    
記得蔔垣到師父家來投書那一次,師妹燒了菜招待客
從,有雞有魚,有蘿蔔豆腐,也有一大碗空心菜。那一晚,
蔔垣和師父喝著酒,談論著兩湖武林中的近事,他怔怔地
聽著,無意中和戚芳的目光相對,只見她挾了一筷空心菜,
放在嘴邊,卻不送入嘴裏。她用紅紅的柔軟的嘴唇,輕輕
觸著那幾條空心菜,眼光中滿是笑意。她不是在吃菜,而
是在吻那幾條菜。那時候,狄雲只知道:“師妹在笑我是
空心菜。”    
這時在這柴房之中,腦海中靈光一閃,忽然間體會到
了她紅唇輕吻的含意。    
163
現下呼叫著“空心菜”的,明明是師妹戚芳的聲音,
連城訣

那是一點也不錯的,決不是自己神智失常而誤聽了。    
“空心菜,空心菜,你在哪裏?”這幾聲呼叫之中,
一般地包含著溫柔體貼無數,輕憐蜜愛無數。不,還不止
這樣,從前和她一起在故鄉的時候,師妹的呼叫中有友善,
有親切,有關懷,但也有任性,有惱怒,有責備,今日的
幾聲“空心菜”中,卻全是深切的愛憐。“她知道我這幾
年來的冤枉苦楚,對我更加好了,是不是呢?”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是在做夢。師妹怎麽會
到這裏來?她早已嫁給了萬圭,又怎能再來找我?”    
可是,那聲音又響了,這一次是近了一些:“空心菜,
你躲在哪裏?你瞧我捉不捉到你?”聲音中是那麽多的喜
歡和憐惜。    
狄雲只覺身上每一根血管都在脹大,忍不住氣喘起來,
雙手手心中都是汗水,悄悄站起身來,躲在稻草之後,從
窗格中向外望去,只見一個女子的背影向著自己,正在找
人。不錯,削削的肩頭,細細的腰,高而微瘦的身材,正
是師妹。    
只聽她笑著叫道:“空心菜,你還不出來?”    
164
突然之間,她轉過身來。    
連城訣

狄雲眼前一花,腦中感到一陣暈眩,眼前這女子正是
戚芳。烏黑而光溜溜的眼珠,微微上翹的鼻尖,臉色白了
些,不象湖南鄉下時那麽紅潤,然而確是師妹,確是他在
獄室中記挂了千遍萬遍,愛了千遍萬遍,又惱了千遍萬遍
的師妹。    
她臉上仍是那麽笑嘻嘻地,叫道:“空心菜,你還不
出來?”    
聽得她如此深情款款地呼叫自己,大喜若狂之下,便
要應聲而出,和這個心中無時不在思念的師妹相見,但他
剛跨出一步,猛地想起:“丁大哥常說我太過忠厚老實,
極易上別人的當。師妹已嫁給了萬家的兒子,今日周圻死
在我的手下,怎知道她不是故意騙我出去?”想到此處,
立即停步。    
只聽得戚芳又叫了幾聲“空心菜,空心菜!”狄雲心
旌搖搖,尋思:“她這麽叫我,情深意真,決然不假。再
說,若是她要我性命,我就死在她手下便了。”心中一酸,
突然間起了自暴自棄的念頭,第二次舉步又欲出去。    
忽聽得一個小女孩的笑聲,清脆地響了起來,跟著說
165
道:“媽,媽,我在這兒!”    
連城訣

狄雲心念一動,再從窗格中向外望去,只見一個身穿
大紅衫的女孩從東邊快步奔來。她年紀太小,奔跑時跌跌
撞撞,腳步不穩。只聽戚芳帶笑的柔和聲音說道:“空心
菜,你躲到哪兒啦?媽到處找不著。”那小女孩得意地道:
“空心菜在花園!空心菜看螞蟻!”    
狄雲耳中嗡的一聲響,心口猶如被人猛力打了一拳。
難道師妹已生了女兒?難道她女兒就叫“空心菜”?她叫
“空心菜”,是叫她女兒,並不是叫我?難道自己誤沖誤
撞,又來到了萬震山家裏?    
這幾年來,他心底隱隱存著個指望,總盼忽然有一天
會發現,師妹其實並沒嫁給萬圭,沈城那番話原來都是撒
謊。他這個念頭從來沒敢對丁典說起,只是深深地藏在心
底,有時午夜夢回,忽然會歡喜得跳了起來。可是這時候,
他終于親眼見到、親耳聽到,有一個小女孩在叫她“媽
媽”。    
他淚水湧到了眼中,從柴房的窗格中模模糊糊地瞧出
去,只見戚芳蹲在地下,張開了雙臂,那小女孩笑著撲在
她懷裏。戚芳連連親吻那小女孩的臉頰,柔聲笑道:“空
166
心菜自己會玩,真乖!”    
連城訣

狄雲只看到戚芳的側面,看到她細細的長眉,彎彎的
嘴角,臉蛋比幾年前豐滿子些,更加的白嫩和艷麗。他心
中又是一酸:“這幾年來做了萬家的少奶奶,不用在田裏
耕作,不用受日曬雨淋,身子自然養得好了。”    
只聽戚芳道:“空心菜別在這裏玩,跟媽媽回房去。”
那女孩道:“這裏好玩,空心菜要看螞蟻。”戚芳道:“不,
今天外面有壞人,要捉小孩子。空心菜還是回房裏去罷。”
那女孩道:“什麽壞人?捉小孩做什麽?”戚芳站起身來,
拉著女兒的手道:“監牢裏逃走了兩個很凶很凶的壞人。
爸爸去捉壞人去啦。壞人到這裏,就捉空心菜去。空心菜
聽媽媽的話,回房去玩。媽給你做個布娃娃,好不好?”
那女孩卻甚是執拗,道:“不要布娃娃。空心菜幫爸爸捉
壞人。”    
狄雲聽戚芳口口聲聲稱自己為“壞人”,一顆心越來
越沈了下去。    
便在這時,菜園外蹄聲得得,有數騎馬奔過。戚芳從
腰間抽出長劍,搶到後園門口。    
狄雲站在窗邊不敢稍動,生怕發出些聲響,便驚動了
167
戚芳。他無論如何不願再和師妹相見,胸間的悲憤漸漸地
連城訣

難以抑制,自己沒做過半點壞事,無端端地受了世間最慘
酷的苦楚,她竟說自己是一“壞人”。    
他見小女孩走近了柴房門口,只盼她別進來,可是那
女孩不知存著什麽念頭,竟然跨步便進了柴房。狄雲將臉
藏在稻草堆後面,暗道:“出去,出去!”    
突然之間,小女孩見到了他,見到這蓬頭散發、滿臉
胡子的可怕樣子,驚得呆了,睜著圓圓的大眼,要想哭出
聲來,卻又不敢。    
狄雲知道要糟,只要這女孩一哭,自己的蹤跡立時會
給戚芳發覺,當即搶步而上,左手將她抱起,右手按住了
她的嘴巴。可是終于慢了片刻,小女孩已然“啊”的一聲,
哭了出來。只是這哭聲鬥然而止,後半截給狄雲按住了。
戚芳眼觀園外,一顆心始終系在女兒身上,猛聽得她
出聲有異,一轉頭,已不見了她人形,跟著聽得柴房中稻
草發出簌簌響聲,急忙兩個箭步,搶到柴房門口,只見一
個胡子蓬松、滿身血汙的漢子抱住了她女兒,一只手按在
她口上。戚芳這一驚當真是魂飛天外,長劍挺出,便向狄
雲臉上刺去,喝道:“快放下了孩子!”    
168
狄雲心中一酸,自暴自棄的念頭又起:“你要殺我,
連城訣

這便殺吧!”見她長劍刺到,竟是不閃不避。戚芳一呆,
生怕傷了女兒,疾收長劍,又喝:“放下我孩子!”    
狄雲聽她口口聲聲只是叫自己放下孩子,全無半分故
舊的情誼,怒氣大盛,偏不放下她孩子,右手順手在柴堆
中抽了一條木柴,在她長劍上一格,倒退了一步。    
戚芳見這凶惡漢子仍是抱著女兒不放,心中越來越驚,
雙膝忽感酸軟,吸一口氣,挺劍向狄雲右肩急刺。狄雲側
身讓過,右手中的木柴當作劍使,自左肩處斜劈向下,跟
著向後刺出。戚芳驚噫一聲,只覺這劍法極熟,正是她父
親所傳的一招“哥翁喊上來”,當下不及思索,低頭躲過,
手中長劍便是兩招“虎踢奔驚風,連山若布逃”。    
這柴房本就狹隘,堆滿了柴草之後,余下的地方不過
剛可夠兩人容身回旋,這一拆上了招,處處礙手礙腳。  
狄雲自幼和戚芳同師學藝,沒一日不是拆招練劍,相
互間的劍招都是爛熟于胸,這時見她使出這兩招劍法,自
然而然便依師父所授的招數拆了下去,堪堪使到“老泥招
大姐,馬鳴風小小”,手中木柴大開大闔,口中一聲長嘯,
橫削三招。    
169
當年師兄妹練劍,拆到此處時戚芳便已招架不住,但
連城訣

這時狄雲將木柴第三次橫削過去時,忽然間手腕一酸,拍
的一聲,木柴竟爾掉在地下。他一驚之下,隨即省悟:“我
右手手指被削,已終身不能使劍,我這可忘了。”    
一擡頭,只見戚芳手中的長劍劍尖離自己胸口不及一
寸,劍身顫動不已,她臉上驚愕之情,實是難以形容。  
兩人怔怔地你望著我,我望著你,誰都說不出話來。
隔了好半晌,戚芳才道:“是‧‧‧‧‧‧是你麽?”喉
音幹澀,嘶啞幾不成聲。    
狄雲點了點頭,將左臂中抱著的小女孩遞了過去。戚
芳拋下長劍,忙將女兒接過,不知說什麽才好。那女孩已
嚇得連哭也哭不出來,將小臉蛋藏在母親懷裏,再也不敢
向狄雲多瞧一眼。戚芳道:“我‧‧‧‧‧‧我不知道是
你。這許多年來‧‧‧‧‧‧”    
忽然外面一個男子的聲音叫道:“芳妹,芳妹!你在
哪裏?”正是萬圭,呼聲越來越近,正尋向菜園中來。戚
芳臉上陡然變色,低聲在女兒耳邊說:“空心菜,這伯伯
不是壞人,你別跟爹爹說。知道麽?”小女孩擡起頭來,
向狄雲瞧了一眼,見到他這副可怖的神情模樣,突然哇的
170
一聲,大哭起來。    
連城訣

外面那男子聽到了女孩的哭聲,循聲而至,叫道:“空
心菜,別哭。爹爹在這兒!”    
戚芳向狄雲望了一眼,轉身便出,反手帶上了柴門,
抱著女兒,向丈夫迎了上去。    
狄雲呆呆地站著,似乎有個聲音不住地在耳邊響著:
“我還是死了的好,我還是死了的好!”只聽那男子聲音
笑問:“空心菜為什麽哭?”狄雲很想到窗口去瞧瞧,萬
圭這時候是怎麽一副模樣,可是一雙腳便如是在地下釘住
了,再也移動不得。    
聽得戚芳笑道:“我和空心菜在後門口玩,兩騎馬奔
過,馬上的人拿了兵刃,長相挺凶的。空心菜說是壞人,
要捉了她去,嚇得大哭。”萬圭笑道:“那是知府衙門裏
追拿逃犯。來,爹爹抱空心菜。爹爹打死壞人。空心菜不
怕壞人。爹爹把壞人一個個都打死了。”    
狄雲心中一驚:“女人撒謊的本領真不小,這麽一說,
那女孩就算說見到了壞人,她丈夫也不會起疑。哼,我為
什麽要你包瞞?你們只管來捉我去,打死我好了。”    
兩步搶到窗邊,向外望去,只見萬圭衣飾華麗,抱著
171
那女孩正向內走,戚芳倚偎在他身旁,並肩而行,神態極
連城訣

是親熱。    
師妹已嫁了萬圭,這件事以往狄雲雖曾幾千幾萬次地
想過,但總盼是假的,此刻活生生的情景終于出現在眼前
了。他張口大叫:“我‧‧‧‧‧‧”俯身便想去拾戚芳
拋在地下的長劍,沖出去和萬圭拚命。自己身入牢獄,受
了這許許多多苦楚,都是出于眼前這人的陷害,而自己愛
逾性命的情侶,卻成了這人的妻室。這時候心中更無別念,
不是去殺了這人,便是死在他的手下。    
但就這麽一俯身,看到了柴草中丁典的屍身,見到丁
典雙眼閉上,臉上神色安詳,驀地想起:“丁大哥臨死時
諄諄叮囑,求我將他與淩小姐合葬。我這時出去和萬圭這
賊子相拚,送了性命半點也不打緊,丁大哥的心願卻完成
不了啦。”轉念又想:“我求師妹成全此事,只怕也能辦
到‧‧‧‧‧‧呸,呸!狄雲你這小子,你自己也不肯承
擔的事,如何去轉托別人?你死在地下,有何臉面和丁大
哥相見?師妹這等沒良心,豈肯為你辦什麽大事?”一想
通了這一節,終于慢慢抑制了憤激之心。    
但他這一聲“我”字,已驚動了萬圭,只聽他道:“好
172
象柴房裏有人。”戚芳笑道:“是嗎?剛才我見老王進去
連城訣

搬柴。圭哥,我給你炖了燕窩,快去吃了罷。空心菜老是
哭個不休,得讓她好好睡上一覺。”萬圭“嗯”了一聲,
道:“柴房裏是廚子老王?”抱著女兒兩夫妻並肩去遠
了。    
狄雲一時腦海中空空洞洞,無法思索,過了好半晌,
伸手捶了捶自己腦袋,尋思:“這柴房終究不能久躲,那
個廚子老王真的來搬柴燒飯,那怎麽辦?我還是將丁大哥
密密藏起,自己溜將出去,到得晚間,再來搬取丁大哥的
屍身。嗯,就是這樣。”    
可是,只跨得一步,心中便有個聲音在拉住他:“師
妹一定會再來瞧我。我這一走,便永遠見不著了。”“再
見她一面,又有什麽好?她有丈夫、女兒,一家人歡歡喜
喜的,哪會將我這個殺人逃犯放在心上?我再見她,豈不
是徒然地自討沒趣?”“唉,我在獄中等了這許多年,日
思夜想,只盼再見她一面,今日豈可錯過了這機會?我難
道又有什麽別的指望了?只不過是要問問,師父他老人家
有訊息麽?我要問她,為什麽這麽喜新厭舊,我一遭災禍,
立時就對我毫不顧念?”“問這些又有什麽意思?她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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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謊,便是照實而答。謊話,有什麽可聽的?她如照實說
連城訣

了,我只有更加傷心。”    
這麽思前想後,一會兒決意立刻離開,但跟著又拿不
定主意。他向來爽快,原不是這般遲疑不決、三心兩意之
人,可是今日面臨一生中最大的難題,竟不知如何決斷才
好。留著,明知不妥,就此一走,卻又是萬分的不舍。  
正自這般思潮翻湧,栗六不定,忽聽得菜園中腳步輕
響,一個人躡手躡腳地悄悄走來。那人走幾步,便停一下,
又走幾走,顯然是嚴神戒備,唯恐有人知覺。    
那人越來越近,狄雲一顆心怦怦亂跳:“師妹終于找
我來了。她要跟我說什麽?是求我原恕麽?她還有一些念
舊之意麽?”又想:“我還有什麽話要跟她說的?唉,算
了,算了!她有好丈夫,好女兒,過得挺開心的。我永遠
不要再見她了。”    
突然之間,滿腔複仇之心,化作冰涼:“我本是個鄉
下窮小子,就算不受這場冤屈,師妹和我成了夫妻,我固
然快樂,師妹卻勢必要辛苦勞碌一輩子,于她又有什麽好
處?我要複仇,是將萬圭殺了麽?師妹成了寡婦,難道還
能嫁給我,嫁給她的殺夫仇人?她心中早就沒了我這個人,
174
從前我就比不上萬圭,現下我跟他更是天差地遠了。這場
連城訣

冤仇,就此一筆勾銷,讓她夫妻母女快快樂樂地過日子
吧。”    
想到此處,決意不再和戚芳多說什麽,俯身便去柴草
堆中抱丁典的屍身,猛聽得砰的一聲,柴房門板給人一腳
踢開。狄雲吃一驚,轉過身來,只見一個高瘦男子手中長
劍光芒閃爍,站在門口,卻是萬圭。狄雲輕噫一聲,不假
思索,便俯身拾起戚芳遺下的長劍。    
萬圭滿臉煞氣,他早已得知狄雲越獄的消息,整日便
心神不甯,這時一眼看見狄雲手中長劍是戚芳之物,更是
又妒又恨,冷冷地道:“好啊,在柴房裏相會,她連自己
的兵刃也給了你,想謀殺親夫麽?只怕也沒這麽容易!”
狄雲腦中一片混亂,一時也不懂萬圭在說些什麽,心
中只想:“怎麽是他來了?他怎會知道我在這裏?自然是
師妹說的,叫她丈夫來捉我去請功領賞。她怎麽會這般無
情無義?”    
萬圭見狄雲不答,只道他情怯害怕,挺劍便向他胸口
疾刺過去,狄雲揮劍擋過,自然而然地使出了昔年老乞丐
所授的那招“刺喉式”,長劍斜轉,已指向萬圭喉頭。這
175
招劍法怪異之極,萬圭當年招架不住,事隔五年,雖然武
連城訣

功已大有長進,卻仍是招架不住。    
萬圭一驚之下,手中長劍不知如何運使才好,收劍低
擋已然不及,發劍攻敵也已落了後手,便這樣微一遲疑,
一條性命已全然交在對方手中,心下憤怒已極,卻絲毫不
敢動彈,瞧著狄雲一張滿臉胡子的汙穢臉孔,憤怒之情漸
漸變為恐懼。    
狄雲這一劍卻也不刺過去,心中轉念:“我殺他不
殺?”    
萬圭在萬分危急之際,忽然見到對方眼神中流露出惶
惑之色,而持劍的手腕卻又微微顫抖,靈機一動,大聲叫
道:“戚芳,你來看!”    
狄雲聽他大叫“戚芳”,心中一驚,微微側頭去看。
不料萬圭這是用計使詐,乘他略一轉頭,立即長劍挺上,
奮力上格。狄雲右手手指被削,持劍不牢,長劍脫手飛出。
萬圭大喜,立即挺劍刺出。狄雲連閃兩閃,躲在柴堆之後,
順手抽起一條硬柴,以柴當劍,奮力打去。萬圭刷刷兩劍,
將他那段硬柴削短了一截。狄雲將手中半截硬柴用力擲出,
待他躍身閃避,又抽了一段柴,再度攻去。    
176
萬圭見他失了兵刃,自己已操必勝,就算他以柴作劍,
連城訣

截中自己一下兩下,也無大礙,定了定神,展開劍法緩緩
進攻。數招之後,狄雲一聲怒吼,右腕中劍,登時血如泉
湧,手指無力,拋下了硬柴。萬圭跟著又是一劍刺中他大
腿,飛起左足,將他踢倒。狄雲掙紮著還待爬起,萬圭又
是一腳踢在他顴骨之上,狄雲登時暈了過去。    
萬圭罵道:“裝死嗎?”在他右肩上砍了一劍,見他
並不動彈,才知是真的昏暈,心想:“淩知府許下五千兩
銀子的重賞,捉拿這兩名囚犯,自然是捉活的好。反正這
一次送將官裏去,這人自是難以活命,我何必親手殺他?”
一瞥眼,見到柴草堆中露出一只腳來,不由得又驚又喜:
“這裏還有一人!”他不知丁典已死,急忙揮劍,砍在屍
體腳上。    
狄雲雖被踢暈,腦子中卻有個聲音在大叫大喊:“我
不能死,我不能死!我答應過丁大哥的,要將他屍身和淩
小姐合葬。”這念頭強烈之極,很快便醒了過來。迷迷糊
糊地想起:“許多年之前的一天晚上,我也曾被他打倒,
也曾被他在頭上重重踢了幾下。”緩緩睜開眼來,只見萬
圭正揮劍向丁典的屍身上砍了下去。他初時還未十分清醒,
177
不知眼前之事是什麽意思,但隨即見到萬圭將丁典的屍身
連城訣

從柴草裏拖了出來,他大叫一聲:“丁大哥!”突然間全
身精力彌漫,急縱而起,撲在萬圭背上,右臂已扼住了他
喉嚨。    
萬圭大驚之下,待要反劍去刺,但手臂無法後彎,連
劈幾劍,都劈在硬柴堆上,而狄雲扼在他喉頭的手臂卻越
收越緊了。    
狄雲見他傷殘丁典的屍體,怒發如狂,這人陷害自己,
奪去戚芳,這怨仇尚可置之不理,但如此殘害丁典,卻萬
萬不能幹休,一時心中更無別的念頭,只盼即刻便將敵人
扼死。但覺萬圭掙紮了一會,抵抗已漸漸無力,可是狄雲
數處受傷,傷口中流血不止,自己手臂上的力氣卻在更快
地消失。心中不住說:“我再支持一會,便能扼死了他。”
到後來眼前金星亂舞,腦中亂成一團,終于什麽也不知道
了。    
他雖然暈去,扼在萬圭喉間的手臂仍是沒有松開,萬
圭給他扼得難以呼吸,就在狄雲暈去之時,同時失卻了知
覺。    
柴草堆上躺著這一對冤家。兩個人似乎都死了,但胸
178
間都還在起伏,口鼻間仍有呼吸。    
連城訣

真不知冥冥間如何安排?若是狄雲先醒轉片刻,他拾
起地下的長劍,自是一劍便將萬圭殺了。倘若萬圭先行醒
轉,他也不會再存將狄雲生擒活捉的念頭,那實在太過危
險,勢必是隨手一劍,砍在他頭上,立時便取了他性命。
世界上什麽事情都能發生。未必好人一定運氣好,壞
人一定運氣壞。反過來也一樣,也未必壞人運氣好,好人
運氣壞。每個人都會死的,遲死的人也未必一定運氣好些。
但對于活著的人,對于戚芳和她的小女兒,狄雲先死,
還是萬圭先死,中間便有很大的差別。倘若這時候要戚芳
來抉擇,要她選一個人,讓他先行醒轉,不知她會選誰?
柴房中的兩個人兀自昏暈不醒,有一個人的腳步聲音,
慢慢走近柴房。    
狄雲耳中聽到浩浩的水聲,臉上有冰涼的東西一滴滴
濺上來,隱隱生疼,隨即覺得身上很冷,半點也沒有力氣。
他一有知覺,立即右臂運勁,叫道:“我扼死你!我扼死
你!”但臂彎中虛空無物,跟著又發覺自己身子在不住搖
晃,在不住移動。驚惶中睜開眼來,眼前黑沈沈地,只覺
得一滴滴水珠打在臉上、手上、身上,原來是天在下大雨。
179
身子仍是不住搖晃,胸口煩惡,只想嘔吐。忽然間,
連城訣

身旁有一艘船駛過,船上張了帆,那清清楚楚是一艘船。
奇怪極了,怎麽身旁會有一艘船?    
只想坐起身來看個究竟,但全身酸軟,連一根指頭也
動不了,只能這般仰天臥著,眼見得頭頂有黑雲飄動,那
不是在柴房之中。心中突然想起:“丁大哥呢?”一想到
丁典,身上驀地裏生了一股力氣,雙手一按,便即坐起,
身子跟著晃了幾晃。    
他是在一艘小舟之中。小舟正在江水滔滔的大江中順
流而下。是夜晚,天上都是黑雲,正下著大雨,他向船左
船右岸上凝目望去,兩邊都是黑沈沈的,什麽也瞧不見。
他心中焦急,大叫:“大哥,丁大哥!”他知道丁典已經
死了,但他的屍身萬萬不能失去。突然之間,左足踢到軟
軟一物,低頭一看,不由得驚喜交集,叫道:“丁大哥,
你在這裏!”張開雙臂,抱住了他。丁典的屍身,便在船
艙中他的足邊。    
他虛弱得連喘氣也沒有力氣,連想事也沒力氣。只覺
喉幹舌燥,便張開了口,讓天空中落下來的雨點濕潤嘴唇
和舌頭。這般迷迷糊糊地似睡似醒,雙臂抱著丁典的屍身,
180
直至天色漸明,大雨卻兀自不止。    
連城訣

晨光熹微之中,忽然見到自己大腿上有一大塊布條纏
著,定了定神,發覺布條是包紮著傷口,跟著發覺手臂和
肩頭的兩處傷口上也都有布帶裹住,鼻中隱隱聞到金創藥
的藥氣。一晚大雨,繃帶都濕透了,但傷口已不再流血。
“是誰給我包紮了傷口?要是傷口不裹好,也不用誰
來殺我,單是流血便要了我的性命。”驀地裏感到一陣難
以忍耐的寂寞淒涼:“這世上還有誰來關懷我、幫助我?
丁大哥已經死了,更會有誰盼望我活著?會費心來替我裹
傷?”細看那幾條繃帶,纏得極不整齊,似乎包紮的人動
手時十分的心急慌忙,然而繃帶不是粗布,而是上佳的緞
子,緞帶的一邊鑲著精致的花邊,另一邊是撕口,顯然,
是從衣衫上撕下來的。是女子的衣衫。    
是師妹麽?他心中怦然而動,胸口隨即熱了起來,嘴
角邊露出了自嘲的苦笑:“她去叫丈夫來殺我,怎麽又會
給我裹傷?要不是她通風,我躲在柴房裏,萬圭又怎會知
道?”    
可是自己是在一艘小舟之中,小舟是在江中飄流。不
知這地方離江陵已有多遠?無論如何,是暫時脫離了險境,
181
不會再受淩知府的追拿了。    
連城訣

“是誰給我裹了傷口?是誰將我放在小船之中?連丁
大哥也一起來了?”他對自己的生死已並不關懷,但丁典
的屍體也和他在一起,這事卻不能不令他衷心感激。    
苦苦思索,想得頭也痛了,始終沒能想出半點端倪。
他竭力追憶過去一天中所發生的事,想到萬圭劍砍丁典、
自己竭力扼他咽喉之後,就再也想不下去了。以後的事情,
腦海中便是一片空白。    
一側頭間,額角撞著了一包硬硬的東西,那是用綢布
包著的一個小小包袱。他心中一喜,料得這包袱之中定有
線索可尋,顫抖著雙手打了開來,只見包裏有五六錠碎銀
子,還有四件女子首飾:一朵珠花、一只金鐲、一個金項
圈、一只寶石戒指。另外是小孩子頸中所挂的一個金鎖片,
鎖片上的金鏈是給人匆忙拉斷的,鏈子斷處還鉤上了一小
塊衣衫的碎片,顯然,那是臨時從小孩頸中扯了下來,倒
象 是 盜 賊 攔 路 打 劫 而 得 來 一 般 。金鎖片上刻著“德容雙茂
四個字。狄雲沒讀過多少書,字雖識得,卻不懂這四個字
是什麽意思,心想:“是那小孩的名字罷?”    
182
他撥弄著這五件首飾,較之適才未見到那包袱之時,
心中反更多了幾分胡塗:“銀子和首飾,自然是搭救我的
連城訣

那人給的,以便小舟靠了岸後,我好有錢買飯吃。可是,
到底是誰給的呢?首飾不是師妹的,我可從來沒見她戴
過。”    
浩浩江水,送著一葉小舟順流而下。這一天中,狄雲
只是苦苦思索:“是誰給我包紮了傷口?是誰給了我銀兩
首飾?”  
 
 
 
 
 
 
 
第五回 老  鼠湯  
 
江陵以下地勢平坦,長江在湘鄂之間迂回曲折,浩浩東流,
小舟隨著江水緩緩飄浮。眼見長江兩岸一個個市鎮村落從
舟旁經過。從上遊下來的船只有帆有櫓,一艘艘地越過了
183
他。船上的人經過小舟時,對長須長發、滿臉血汙的狄雲
連城訣

都投以好奇驚訝的眼色。    
將近傍晚時分,狄雲終于有了些力氣,同時肚子裏咕
咕地響個不停,也覺餓得厲害。他坐起身來,拿起一塊船
板,將小舟慢慢劃向北岸,想到小飯店中買些飯吃。偏生
這一帶甚是荒涼,見不到一家人家。小舟順江轉了個彎,
只見柳陰下系著三艘漁船,船上炊煙升起,他小舟流近漁
船時,只聽得船梢上鍋子中煎魚之聲吱吱價響,香氣直送
過來。    
他將小舟劃過去,向船梢上的老漁人道:“打魚的老
伯,賣一尾魚給我吃,行嗎?”那老漁人見他形相可怖,
心中害怕,本是不願,卻不敢拒絕,便道:“是,是!”
將一尾煎熟了的青魚盛在碗中,隔船送了過來。狄雲道:
“若有白飯,益發買一碗吃。”那老漁人道:“是,是!”
盛了一大碗糙米飯給他,飯中混著一大半番薯、高粱。  
狄雲三扒兩撥,便將一大碗飯吃光了,正待開口再要,
忽聽得岸上一個嘶啞的聲音喝道:“漁家!有大魚拿幾條
上來。”    
狄雲側頭看去,見是個極高極瘦的和尚,兩眼甚大,
184
湛湛有光。狄雲登時心中打了個突,認得是那晚到獄中來
連城訣

和丁典為難的五僧之一,想了一想,記起丁典說過他的名
字,叫做寶象。那晚丁典擊斃兩僧,重傷兩僧,這寶象卻
見機逃走了。    
狄雲再也不敢向他多看一眼。丁典說這個和尚武功了
得,曾叮囑他日後若是遇上了,務須小心。要是給這寶象
和尚發覺了丁典的屍身,那可糟了。他雙手捧著飯碗,饒
是他並非膽小怕死之輩,卻也忍不住一顆心怦怦亂跳,手
臂也不禁微微發抖,心中只說:“別發抖,別發抖,可不
能露出馬腳!”但越想鎮定,越是管不住自己。    
只聽那老漁人道:“今日打的魚都賣了,沒魚啦。”
寶象怒道:“誰說沒魚?我餓得慌了,快弄幾條來!沒大
魚,小的也成。”那老漁人道:“真的沒有!我有魚,你
有銀子,幹麽不賣?”說著提起魚簍,翻過來一倒,簍底
向天,簍中果然無魚。    
寶象已十分饑餓,見狄雲身旁一條煮熟的大魚,還只
吃了一小半,便叫:“兀那漢子,你那裏有魚沒有?”  
狄雲心中慌亂,見他向自己說話,只道他已認出了自
己,更不答話,舉起船板,往江邊的柳樹根上用力一推,
185
小舟便向江中蕩了出去。    
連城訣

寶象怒道:“賊漢子,我問你有魚沒有,幹麽逃走?”
狄雲聽他破口大罵,更是害怕,用力劃動船板,將小
舟蕩向江心。寶象從岸旁拾起一塊石頭,用力向他擲去。
狄雲見石頭擲來,當即俯身,但聽得風聲勁急,石頭從頭
頂掠過,蔔的一聲,掉入了江中,水花濺得老高。    
寶象見他躲避石頭時身法利落,儼然是練家子模樣,
決非尋常漁人船夫,心下起疑,喝道:“他媽的快劃回來,
要不然我要了你的狗命!”    
狄雲哪去理他,拚命地使力劃船,寶象蹲低身子,右
手拾起一塊石頭,便即擲出,跟著左手又擲一塊。狄雲手
上劃船,雙眼全神貫注地瞧著石塊的來路。第一塊側身避
過,第二塊來得極低,貼著船身平平飛到,當即臥倒,躺
在艙底。這其間只是寸許之差,眼前只見黑黝黝的一塊東
西急速飛過,厲風刮得鼻子和臉頰隱隱疼。他剛一坐起,
第三塊石頭又到,拍的一響,打在船頭,登時木屑紛飛,
船頭上缺了一塊。    
寶象見狄雲閃避靈活,小船順著江水飄行,越來越遠,
當即用力擲出兩塊石頭,卻對准了小船。他若一出手便即
186
擲船,小小一艘木船立時便會洞穿沈沒,但這時相距已遠,
連城訣

接連幾塊石頭雖都打在船上,卻勁力已衰,只打碎了些船
舷、船板而已。    
寶象眼見制他不住,大怒喝罵,遠遠見到江風吹拂,
狄雲的亂須長發不住飛舞,猛地想起:“這人倒似個越獄
的囚徒。丁典在荊州府越獄逃走,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
說不定從這囚徒身上,倒可打聽到丁典的一些蹤跡。”想
到此處,貪念大盛,怒火卻熄了,叫道:“漁家,漁家,
快劃我去追上他。”    
但柳樹下三艘船上的漁人見他飛石打人,甚是悍惡,
早已悄悄解纜,順流而下。寶象連聲呼喊,卻有誰肯回來
載他?寶象呼呼呼的擲出幾個石頭,有一塊打在一名漁人
頭上。那漁人腦漿迸裂,倒撞入江。其余漁人嚇得魂飛魄
散,劃得更加快了。    
寶象沿著江岸疾追,快步奔跑,竟比狄雲的小船迅速
得多。寶象在長江北岸追趕,狄雲不住劃船向南岸。寶象
雖趕過了他頭,但和小船仍是越離越遠。狄雲心想:要是
給他在岸邊找到了一艘船,逼著梢公前來趕我,那就難以
逃脫他的毒手了。惶急之中,只有喃喃禱祝:“丁大哥,
187
丁大哥,你死而有靈,叫這惡和尚找不到船只。”    
連城訣

長江中上下船只甚多,幸好沿北岸數裏均無船只停泊。
狄雲出盡平生之力,將船劃到了南岸,這一帶江面雖然不
寬,但樹木遮掩,寶象已望不過來,于是將那小包袱往懷
裏一端,抱起丁典的屍身,上岸便行。突然想起一事,回
過身來,將小船用力向江心推去,只盼寶象遙遙望來,還
道自己仍在船中,一路向下遊追去。    
他慌不擇路的向南奔跑,只盼離開江邊越遠越好。奔
得裏許,不由得叫一聲苦,但見白茫茫一片水色,大江當
前,原來長江流到這裏竟也折而向南。    
他急忙轉身,見右首有小小一座破廟,當即抱著丁典
的屍身走到廟前,欲待推門入內,突然間膝間一軟,坐倒
在地,再也站不起來。他受傷後流血甚多,早已十分虛弱,
劃船再加上抱屍奔跑,實已筋疲力盡,半點力氣也沒有了。
掙紮了兩次,無法坐起,只有斜靠在地下呼呼喘氣。但見
天色漸暗,心下稍慰,心想:“只消到得夜晚,寶象那惡
僧總是不能找到咱們了。”這時丁典雖然已死,但他心中,
仍然當他是親密的伴侶一般。    
在廟外直躺了大半個時辰,力氣漸複,這才掙紮著爬
188
起,抱著丁典的屍身推門進廟。見是一座土地廟,泥塑的
連城訣

土地神矮小委瑣,形貌甚是滑稽。狄雲傷敗之余,見到這
小小神像,忽然心生敬畏,恭恭敬敬地跪下,向神像磕了
幾個頭,心下多了幾分安慰。    
坐在神像座前,抱頭呆呆瞪視著躺在地下的丁典。天
色一點點的黑了下來,他心中才漸漸多了幾分平安。    
他臥在丁典的屍身之旁,就象過去幾年中,在那小小
的牢房裏那樣。    
沒到半夜,忽然下起雨來,淅淅瀝瀝的,一陣大,一
陣小。狄雲感到身上寒冷,縮成一團,靠在丁典身旁,突
然之間,碰到了丁典冷冰冰的肌膚,想到丁大哥已死,再
也不能和自己說話,胸中悲苦,兩行淚水緩緩從面頰上流
下。    
突然間雨聲中傳來一陣踢噠、踢噠的腳步聲,正是向
土地廟走來。那人踐踏泥濘,卻行得極快。狄雲吃了一驚,
耳聽得那人越走越近,忙將丁典的屍身往神壇下一藏,自
己縮身到了神龕之後。    
腳步聲越近,狄雲的心跳得越快,只聽得呀的一聲,
廟門給人推開,跟著一人咒罵起來:“媽巴羔子的,這老
189
賊不知逃到了哪裏,又下這般大雨,淋得老子全身都濕透
連城訣

了。”這聲音正是寶象,出家人大罵“媽巴羔子的”已然
不該,自稱“老子”,更是荒唐。狄雲于世務雖所知不多,
但這幾年來常聽丁典講論江湖見聞,也已不是昔年那個渾
噩無知的鄉下少年,心想:“這寶象雖作和尚打扮,但吃
葷殺人,絕無顧忌,多半是個凶悍之極的大盜。”    
只聽寶象口中汙言穢語越來越多,罵了一陣,騰的一
聲,便在神壇前坐倒,跟著瑟瑟有聲,聽得出他將全身濕
衣都脫了下來,到殿角去絞幹了,搭在神壇邊,臥倒在地,
不久鼾聲即起,竟自睡熟了。    
狄雲心想:“這惡僧脫得赤條條地,在神像之前睡覺,
豈不罪過?”又想:“我乘此機會,捧塊大石砸死了他,
以免明天大禍臨頭。”但他實不願隨便殺人,又知寶象的
武功勝過自己十倍,若不能一擊砸死,只須他稍余還手之
力,自己勢必性命難保。    
這時他倘若從後院悄悄逃走,寶象定然不會知覺,但
丁典的屍身是在神壇底下,決計不能舍之而去,一搬動立
時便驚動了惡僧。耳聽得庭中雨水點點滴滴地響個不住,
心下彷徨無計,只盼明晨雨止,寶象離此他去。但聽來這
190
雨顯是不會便歇。到得天明,寶象如不肯冒雨出廟,自會
連城訣

在廟中東尋西找,非給他見到屍體不可。雖是如此,心中
還是存了僥幸之想:“說不定這雨到天亮時便止了,這惡
僧急于追我,匆匆便出廟去。”    
忽然間想起一事:“他進來時破口大罵,說不知那‘老
賊’逃到了哪裏。我年紀又不老,為什麽叫我‘老賊’?
難道他又在另外追趕一個老人?”想了一會,猛然省悟:
“啊,是了,我滿頭長發,滿臉長須,數年不剃,旁人瞧
來自然是個老人了。他罵我是‘老賊’,嘿嘿,罵我是‘老
賊’!”想到了這裏,伸手去摸了摸腮邊亂草般的胡子。
忽聽得拍的一聲響,寶象翻了個身。他睡夢中一腳踢
到神壇底下,正好踢中丁典的屍身。他一覺情勢有異,立
即醒覺,只道神壇底下伏有敵人,黑暗中也不知廟中有多
少人埋伏,搶起身旁單刀,前後左右連砍六刀,教敵人欺
不近身來,喝道:“是誰?媽巴羔子的,賊王八蛋!”連
罵數聲,不聽有人答應,屏息不語,仍是不聽見有人。  
寶象黑暗中連砍十五六刀,四面八方都砍遍了,正是
“夜戰八方式”,飛起一足,砰的一聲,將神壇踢倒,揮
刀砍落,拍的一聲輕響,混有骨骼碎裂之聲,已砍中了丁
191
典屍體。    
連城訣

狄雲聽得清清楚楚,寶象是在刀砍丁典。雖然丁典已
死,早已無知無覺,但在狄雲心中,那仍是他至敬至愛的
義兄,這一刀便如是砍在自己身上一般,立時便想沖出去
拚命,但這五年的牢獄折磨,已將這樸實鹵莽的少年變成
個遇事想上幾想的青年。剛一動念,跟著便想:“我沖出
去和他廝拚,除了送掉自己性命,更無別樣結果。丁大哥
和淩小姐合葬的心願便不能達成。那如何對得起他?”  
寶象一刀砍中丁典的屍身,不聞再有動靜,黑暗之中
瞧不透半點端倪。他身邊所攜的火紙早在大雨中浸濕了,
無法點火來瞧個明白,他慢慢一步一步的倒退,背心靠上
了牆壁,以防敵人自後偷襲,然後凝神傾聽。    
這時兩人之間隔了一道牆壁,除了雨聲淅瀝,更無別
樣聲息。    
狄雲知道只要自己呼吸之聲稍重,立時便送了性命,
只有將氣息收得極為微細,緩緩吸進,緩緩呼出,腦子中
卻飛快的轉著念頭:“再過一個多時辰,天就明了。這惡
僧見到丁大哥的屍體,必定大加糟蹋,那便如何是好?”
他腦子本就算不得靈活,而要設法在寶象手下保全丁
192
典的屍體,更是一個極大的難題。他苦苦思索,當真是想
連城訣

破了腦袋也想不出半點主意,心中焦急萬分,自怨自艾:
“狄雲啊狄雲,你這笨家夥,自然是想不出主意。倘若丁
大哥不死,他自有法子。”惶急之下,伸手抓著頭發,用
力一扯,登時便扯下了六七根下來。    
突然之間,腦子中出現了一個念頭:“這惡僧叫我‘老
賊’。他見我滿臉胡子,只道我是個老人,我若將胡子剃
得幹幹淨淨,他豈非就認不出我了?只是身邊沒有剃刀,
怎能剃去這滿臉胡子?哼,我死也不怕,難道還怕痛?用
手一根根拔去,也就是了。”    
想到便做,摸到一根根胡子,一根根地輕輕拔去,唯
恐發出半點聲息,心想:“就算那惡僧認我不出,也不過
不來殺我而已,我又有什麽法子保護丁大哥周全?嗯,行
一步,算一步,我只須暫且保得性命,能走近惡僧身旁,
乘他不備,便可想法殺他。”    
待得胡子拔了一大半,忽又想起:“就算我沒了胡須,
這滿頭長發,還是泄露了我的本來面目。這惡僧在長江邊
上追我,自然將我這披頭散發的模樣瞧得清清楚楚了。”
一不做,二不休,伸手扯住兩根頭發,輕輕一抖,便即拔
193
了下來。    
連城訣

拔胡子還不算痛,那一根根頭發要拔個精光,可當真
痛得厲害。一面拔著,心中只想:“別說只是拔須拔發這
等小事,只要是為了丁大哥,便是要我砍去自己手足,也
是不會皺一皺眉頭。”又想:“我這法子真笨,丁大哥的
鬼魂定在笑我。可是‧‧‧‧‧‧可是‧‧‧‧‧‧他再
也不能教我一個巧妙的法子了。”    
耳聽寶象又已睡倒,唯恐給這惡僧聽到自己聲息,于
是拔一些頭發胡子,便極慢極慢的退出一步,直花了半個
時辰,才退到天井之中,又過良久,慢慢出了土地廟的後
門,大雨點點滴滴的打在臉上,方始輕輕舒了口氣。    
在廟外不用擔心給寶象聽見,拔須拔發時就快得多了,
終于將滿頭長發、滿腮胡子拔了個幹幹淨淨。他將拔下的
頭發胡須都埋在爛泥之中,以防寶象發現後起疑,摸摸自
己光禿禿的腦袋和下巴,不但已非“老賊”,而且成了個
“賊禿”,悲憤之下,終于也忍不住好笑,尋思:“我這
麽亂拔一陣,頭頂和下巴勢必是血跡斑斑,須得好好沖洗,
以免露出痕跡。”于是擡起了頭,讓雨水淋去臉上汙穢。
又想:“我臉上是沒破綻了,這身衣服若給惡僧認了
194
出來,終究還是糟糕。嗯,沒衣衫好換,我便學那惡僧的
連城訣

樣,脫得赤條條的,卻又怎地?”于是將衣衫褲子都脫了
下來。烏蠶衣可不能脫,變成了只有內衣、卻無褲子的局
面,當下將外衣撕開,圍在腰間,又恐寶象識得烏蠶衣的
來歷,便在爛泥中打了個滾,全身塗滿汙泥。    
這時便是丁典複生,只恐一時之間也認他不出。狄雲
摸索到一株大樹之下,用手指在爛泥中挖了個洞,將小包
袱埋在其中,暗想:“若能逃脫惡僧的毒手,獲得丁大哥
平安,日後必當報答位替我裹傷、贈我銀兩首飾之人的大
恩大德。可是他究竟是誰?”    
忙到這時,天色已微微明亮。狄雲悄悄向南行去,折
而向西,行出裏許,天已大明,眼見大雨兀自未止,料想
寶象不會離廟他去,要想找一件武器,荒野中卻到哪裏找
去?只得拾了一塊尖銳的石片,藏在腰間,心想若能在這
惡僧的要害處戮上一下,說不定也能要了他的性命。最好
這惡僧已離廟他去,那是上上大吉。    
在積水坑中一照,見到自己古怪的模樣,忍不住好笑,
但隨即感到一陣說不出的淒苦。    
心中記挂著丁典,等不得另找更合用的武器,便向東
195
朝土地廟行去,心想:“我須得瘋瘋顛顛,裝做是本地的
連城訣

一個無賴漢子。”將近土地廟時,放開喉嚨,大聲唱起山
歌來:    
“對山的妹妹,聽我唱啊,    
你嫁人莫嫁富家郎,    
王孫公子良心壞!    
要嫁我癩痢頭阿三,頂上光!”    
他當年在湖南鄉間,本就擅唱山歌,湖畔田間,溪前
山後,和戚芳倆不知已唱過幾千幾萬首山歌。湖南鄉間風
俗,山歌都是應景即興之作,隨口而出,押以粗淺韻腳,
與日常說話並無多大差別。他歌聲一出口,胸間不禁一酸,
自從那一年和戚芳攜手同遊以來,這山歌已五年多沒有出
過他的喉頭,這時舊調重歌,眼前情景卻是希奇古怪之極。
聽歌者不再是那個俏美的小師妹,而是一個赤條條、惡狠
狠的大和尚。    
他慢慢走近土地廟,逼緊了喉嚨,模擬著女聲又唱了
起來:    
“你癩痢頭阿三有啥香?    
想娶我如花如玉小嬌娘?    
196
貪圖你頭上無毛不用梳?    
連城訣

貪圖你‧‧‧‧‧‧”    
下面句“貪圖你”還沒唱完,寶象已從土地廟中走了
出來。他將上衣圍在腰間,向外一張,要瞧瞧是誰來了,
只見狄雲口唱山歌而來,頭頂光禿禿的,還道他真是個癩
痢頭禿子,山歌中卻是滿口自嘲,不由得好笑,叫道:“喂,
禿子,你過來!”    
狄雲唱道:    
“大師父叫我有啥事?    
要送我金子和銀子?    
癩痢頭阿三運氣好,    
大師父要請我吃肥豬。”    
他一面唱,一面走向寶象跟前,雖是勉力裝作神色自
若,但一顆心忍不住劇烈異常的跳動,臉上也已變色。但
寶象哪裏察覺,笑嘻嘻地道:“癩痢頭阿三,你去給我找
些吃的東西來,大師父重重有賞,有沒有肥豬?”    
狄雲搖搖頭,唱道:    
“荒山野嶺沒肥豬‧‧‧‧‧‧”    
寶象喝道:“好好說話,不許唱啊唱的。”    
197
狄雲伸了伸舌頭,勉力想裝出一副油腔滑調的神氣,
連城訣

說道:“癩痢頭阿三唱慣了山歌,講話沒那麽順當。大師
父,這裏前不巴村,後不巴店,十裏之內,沒有人煙。你
別說想吃肥豬,便青菜白飯也是難找。這裏西去十五裏,
有好大一座市鎮,有酒有肉,有雞有魚,大師父想吃什麽
有什麽,不妨便去。”他自知無力殺得寶象,報他刀砍丁
典之仇,只盼他信得自己言語,向西去尋飲食,自己便可
抱了丁典屍身逃走。    
可是大雨始終不止,刷刷刷地落在兩人身上。    
寶象道:“你去給我找些吃的來,有酒有肉最好,否
則殺只雞殺只鴨也成。”    
狄雲只挂念著丁典,嘴裏“哦哦”答應,走進殿中,
只見丁典的屍身已從神壇下被拖了出來,衣衫盡數撕爛,
顯是曾被寶象仔細搜查過。狄雲心中悲恨,再也掩飾不住,
說道:“這‧‧‧‧‧‧這裏有個死人‧‧‧‧‧‧是‧‧‧‧‧‧
是你打死的麽?”    
他臉色大變,寶象只道他是見到死人害怕,獰笑道:
“不是我打死的。你來認認,這人是誰?你認得他麽?”
狄雲吃了一驚,一時心虛,還道他已識破自己行藏,若不
198
是決意保護丁典,已然發足便逃,當下強自鎮定,說道:
連城訣

“這人相貌很古怪,不是本村裏的。”    
寶象笑道:“他自然不是你村裏的人。”突然厲聲道:
“去找些吃的東西來。你不聽話,瞧佛爺不要了你的狗
命?”    
狄雲見丁典屍身暫且無恙,稍覺放心,應道:“是,
是!”轉身出廟,心想:“我且避他一避,只須半天不回
來,他耐不住饑餓,自會去尋食物。他終不成帶了丁大哥
走。他已搜查過丁大哥身邊,找不到什麽,自也可死心了。”
不料只行得兩步,寶象厲聲喝道:“站住!你到哪裏去?”
狄雲道:“我去給你買吃的啊。”寶象道:“很好!你過
多久回來?”狄雲道:“很快的,一會兒工夫就回來了。”
寶象道:“去吧!”    
狄雲回頭向丁典的屍身望了一眼,向廟外走去。突然
背後風聲微動,拍拍兩響,左右雙頰上各吃了一記耳光。
幸好寶象只道他是個不會絲毫武功的鄉下漢子,下手不重;
又幸好寶象身法奇快,一出手便即打中,否則狄雲腦筋並
不靈敏,遇到背後有人來襲,自然而然的會閃身躲避,決
計來不及想到要裝作不會武功。    
199
狄雲吃了一驚,道:“你‧‧‧‧‧‧你‧‧‧‧‧‧”
連城訣

心想:“他既識破了,那只有拚命了。”只聽寶象道:“你
身上有多少銀子,拿出來給我瞧瞧!”狄雲道:
“我‧‧‧‧‧‧我‧‧‧‧‧‧”寶象怒道:“你身上
光溜溜的,諒你這窮漢也沒銀子,憑你的臭面子,又能賒
得到、欠得著了?哼,你說去給我買吃的,不是存心想溜
麽?”狄雲聽他這麽說,反而寬心:“原來他只瞧破我去
買東西是假,那倒不要緊。”寶象又道:“你這禿頭說十
裏之內並無人煙,又怎能去買了吃的,即刻便回?這不是
明明騙我麽?哼,你給我說老實的,到底想什麽?”狄雲
結結巴巴地道:“我‧‧‧‧‧‧我‧‧‧‧‧‧見了大
師父害怕,想逃回家去。”    
寶象哈哈大笑,拍了拍長滿黑毛的胸口,說道:“怕
什麽?怕我吃了你麽?”一提到這“吃”字,登時腹中咕
咕直響,更餓得難受。天亮之後,他早已在廟中到處尋過
了,半點可吃之物也沒有。他喃喃地連聲說了幾句:“怕
我吃了你麽?怕我吃了你麽?”這般說著,眼中忽然露出
凶光,向狄雲上上下下地打量。    
狄雲給這眼光只瞧得滿身發毛,已猜到惡僧心中在打
200
什麽主意。寶象果然正在想:“人肉滋味本來不錯,人心
連城訣

人肝更加好吃,眼前現成有一口豬在這裏,幹麽不宰了
吃?”    
狄雲心下不住叫苦:“我給他殺了,倒也沒什麽。瞧
這惡僧的模樣,顯是要將我煮來吃了,這可冤得狠了。我
跟你拼了。”可是,拼命一定被殺,殺了之後,仍是給他
吃下肚中,那又有什麽分別?只見寶象雙眼中凶光大熾,
嘿嘿獰笑,邁步走來。    
狄雲見他一步步逼來,一張醜臉越發顯得猙獰可怖,
也是一步步退縮。寶象笑道:“嘿嘿,你這瘦鬼,吃起來
滋味一定不好。這死屍還比你肥胖些,只可惜死屍有毒,
吃不得。沒法子,沒肥豬,瘦豬也只好將就著對付。”一
伸手,抓住了狄雲左臂。    
狄雲奮力掙紮,卻哪裏掙紮得開?心中焦急恐懼,真
是難以形容。經過這幾年來的慘受折磨,早已並不如何怕
死,但想到要給這惡僧活生生地吃下肚去,實是不寒而栗。
寶象眼見狄雲無法逃脫,心想不如先叫他燒好湯水,
然後再行下手宰殺,只可惜這人不會自己宰殺自己,再將
自己燒成一大碗紅燒人肉,雙手恭恭敬敬的端將上來,便
201
道:“我殺了你來吃,有兩個法子。一是生割你腿上肌肉,
連城訣

隨割隨烤,那麽你就要受零碎苦頭。第二個法子是一刀將
你殺了,煮肉羹吃。你說哪個法子好?”    
狄雲咬牙道:“你要‧‧‧‧‧‧將我殺了,你‧‧‧‧‧‧
你‧‧‧‧‧‧你這惡和尚‧‧‧‧‧‧”欲待破口大罵,
卻怕他一怒之下,更讓自己慘受淩遲之苦,罵人的話到得
口邊,終于忍住。    
寶象笑道:“不錯,你知道就好,越是聽話,越死得
爽快。你倔強掙紮,這苦頭可就大了。喂,癩痢頭阿三,
我說啊,你去廚房裏把那只鐵鑊拿來,滿滿的燒上一鑊
水。”    
狄雲明知他是要用來烹食自己,還是忍不住問:“幹
什麽?”    
寶象笑道:“這個就不用多問了。快去!”狄雲道:
“要燒水,在廚房裏燒好了,拿鐵鑊出來不方便。”寶象
道:“廚房裏滿是灰塵、蜘蛛網,老佛爺一進去便直打噴
嚏。我不瞧著你,你這小癩痢定要逃走。”狄雲道:“我
不逃走便是。”寶象怒道:“我說什麽,便是什麽。你膽
敢不聽話?”說著一掌揮出,在他右臉上重重一擊,又將
202
他踢了個筋頭。    
連城訣

狄雲滾在地下,突然想起:“他叫我燒水,倒是個機
會,等得一大鑊水燒滾,端起來潑在他身上。他赤身裸體,
豈不立時燙死了?”心中存了這個主意,登時不再恐懼,
便到廚房去將一只破鑊端了出來。見那鐵鑊上半截已然殘
破,只能裝小半鑊水,半鑊滾水只怕未必能燙死這惡僧,
但想就算整他不死,燙他個半死不活也是好的。    
他將鐵鑊端到殿前天井中,接了檐頭雨水,先行洗刷
幹淨,然後裝載雨水,直到水齊破口,無法再裝為止。  
寶象贊到:“好極,好極!癩痢頭阿三,我倒真不舍
得吃了你。你這人做事幹淨利落,煮人肉羹是把好手!”
狄雲苦笑道:“多謝大師父誇獎。”拾了七八塊磚頭,
架在鐵鑊下面。破廟中多的是破桌斷椅,狄雲急于和寶象
一決生死,快手快腳地執起破舊木料,堆在鐵鑊之下。可
是要尋火種,卻是難了。狄雲張開雙手,作個無可奈何的
神態。    
寶象道:“怎麽?沒火種嗎?我記得他身上有的。”
說著向丁典的屍身一指。狄雲見丁典的大腿被寶象砍得血
肉模糊,胸中一股悲憤之氣直沖上來,轉頭向寶象狠狠瞪
203
視,恨不得撲上前去咬他幾口。寶象卻似老貓捉住了耗子
連城訣

一般,要玩弄一番,這才吃掉,對狄雲的憤怒絲毫不以為
意,笑吟吟地道:“你找找去啊。若是生不了火,大和尚
吃生肉也成。”    
狄雲俯下身去,在丁典的衣袋中一摸,果然摸到兩件
硬硬的小物,正是一把火刀,一塊火石,尋思:“咱二人
同在牢獄之時,丁大哥身邊可沒有這兩件東西,他卻從何
處得來?”翻轉火刀,見刀上鑄得有一行陽文招牌:“荊
州老全興記”。狄雲曾和丁典去鐵店斬斷身上銬鐐,想來
便是那家鐵店的店號。狄雲握了這對刀石,心道:“丁大
哥顧慮周全,在鐵店中取這火刀火石,原意是和我同闖江
湖之用,不料沒用上一次,便已命赴陰世。”怔怔的瞧著
火刀火石,不由得潸然淚下。    
寶象只道他發現火種後自知命不久長,是以悲泣,哈
哈笑道:“大和尚是千金貴體,你前生幾生修到,竟能拿
大和尚的腸胃作棺材,拿大和尚的肚皮作墳墓,福緣深厚,
運氣當真不壞!快生火吧!”    
狄雲更不多言,在廟中找到了一張陳舊已極的黃紙符
簽,放在火刀、火石之旁,便打著了火。火焰燒到黃紙簽
204
上,本來被灰塵掩蔽著的字跡露了出來,只見簽上印著“下
連城訣

下”、“求官不成”、“婚姻難諧”、“出行不利”、“疾
病難愈”等字樣,片刻之間,火舌便將紙簽燒去了半截。
狄雲心想:“我一生不幸,不用求簽便知道了。”當即將
紙簽去點燃了木片,鑊底的枯木漸燒漸旺。    
鐵鑊中的清水慢慢生出蟹眼泡沫,他知這半鑊水過不
到一炷香時分便即沸滾。他心神緊張,望望那水,又望望
寶象裸露著的肚皮,心想生死存亡在此一舉,一雙手不自
禁地打起顫來。終于白氣蒸騰,破鑊中水泡翻湧。狄雲站
直身子,端起鐵鑊,雙手一擡,便要向寶象頭上淋去。  
豈知他身形甫動,寶象已然驚覺,十指伸出,搶先抓
住了他的手腕,厲聲喝道:“幹什麽?”狄雲不會說謊,
用力想將滾湯往寶象身上潑去,但手腕給抓住了,便似套
在一雙鐵箍中一般,竟移動不得分毫。    
寶象若要將這鑊滾湯潑在狄雲頭上,只須手臂一甩,
那是輕而易舉之事,但卻可惜了這半鑊熱湯,淋死了這癩
痢頭阿三,自己重新燒湯,未免麻煩。他雙臂微一用勁,
平平下壓,將鐵鑊放回原處,喝道:“放開了手!”    
狄雲如何肯放下鐵鑊,雙手又是運勁一奪。寶象右足
205
踢出,砰的一聲,將他踢得直跌出去,頭後腳前,撞入神
連城訣

壇之下。寶象心想:“這癩痢頭手勁倒也不小。”這時也
不加細想。喝道:“老子要宰你了。乖乖地自己解去衣服,
省得老子費事。”    
狄雲摸出腰間藏著的尖石,便想沖出去與這惡僧一拼,
忽見神壇腳邊兩只老鼠肚子向天,身子不住抽搐,將死未
死,這一下陡然在黑暗中看到一絲光明,叫道:“我捉到
了兩只老鼠,給你先吃起來充饑,好不好?老鼠的滋味可
鮮得緊呢,比狗肉還香。”寶象道:“什麽?是老鼠?是
死的還是活的?”狄雲生怕他不吃死鼠,忙道:“自然是
活的,還在動呢,只不過給我捏得半死不活了。”抓住兩
只老鼠,從神壇下伸手出來給他看。    
寶象曾吃過老鼠,知道鼠肉之味與瘦豬肉也差不多,
眼見這兩頭老鼠毫不肥大,想是破廟之中無甚食物之故,
一時沈吟未決。    
狄雲道:“大師父,我給你剝了老鼠皮,煮一大碗湯
喝,包你又快又美。”    
寶象是個大懶人,要他動手殺人洗剝,割切煮食,想
起來就覺心煩,聽狄雲說給他煮老鼠湯,倒是投其所好,
206
道:“兩只老鼠不夠吃,你再去多捉幾只。”    
連城訣

狄雲心想:“我現下武功已失,手腳不靈,老鼠哪捉
得到?”但好容易出現了一線生機,決不能放過,忙道:
“大師父,我給你先煮了這兩只大老鼠作點心,立刻再
捉!”    
寶象點頭道:“那也好,要是我吃得個飽,饒你一命,
又有何妨?”    
狄雲從神壇下鑽了出來,說道:“我借你的刀子一用,
切了老鼠的頭。”    
寶象渾沒當這鄉下小禿子是一回事,向單刀一指,說
道:“你用罷!”跟著又補上一句:“你有膽子,便向老
子砍上幾刀試試!”    
狄雲本來確有搶到單刀、回身便砍之意,但給他先行
點破,倒不敢輕舉妄動了,兩刀砍下鼠頭,開膛破肚,剝
下鼠皮,將老鼠的腸胃心肺一並用雨水洗得幹淨,然後放
入鑊中。    
寶象連連點頭,說道:“很好,很好。你這禿頭,煮
老鼠湯是把好手。快再去捉幾只來。”狄雲道:“好,我
去捉。”轉身向後殿走去。寶象道:“你若想逃走,我定
207
將你身上的肉,一塊塊活生生地割下來吃了。”狄雲道:
連城訣

“捉不到老鼠捉田雞,江裏有魚有蝦,什麽都能吃。我服
侍你大師父,吃得飽飽的,舒舒服服,何必定要吃我?癩
痢頭阿三身上有瘡有癩,吃了擔保你拉肚子,發寒熱。”
寶象道:“哼,別讓我等得不耐煩了。喂,你不能走出廟
去,知不知道?”    
狄雲大聲答應,爬在地下,裝著捕老鼠的神態,慢慢
爬到後殿,站直了身子。他東張西望,想找個隱蔽處躲了
起來,從後門望出去,見左首有個小小池塘,當下不管三
七二十一,快步奔去,輕輕溜入池塘,只露出口鼻在水面
透氣,更抓些浮萍亂草,堆在鼻上。    
他自幼生于江濱,水性倒是極好,只可惜這地方離江
太遠,否則躍入大江之中,順流而下,寶象無論如何追趕
不上。    
過了好一會,只聽得寶象叫道:“好湯!老鼠湯不錯。
可惜老鼠太少。小禿子阿三,捉到了老鼠沒有?”叫了幾
聲,跟著便大聲咒罵起來。狄雲將右耳伸出水面,聽他的
動靜。但聽他滿口汙言穢語,罵得粗俗不堪,跟著踢踢噠
噠,踏著泥濘尋了出來。只跨得幾步,便到了池塘邊。狄
208
雲哪裏還敢露面,捏住了鼻子,全身鑽在水底。幸好那池
連城訣

塘生滿了青萍水藻,他一沈入塘底,在上面便看不到了。
但水底不能透氣,他一直熬到忍無可忍,終于慢慢探
頭上來,想輕輕吸一口氣,剛吸得半口,忽喇一聲,一只
大手抓將下來,已抓住了他後頸。寶象大罵:“不把你的
小禿子割成十七八塊,老子不是人。你膽敢逃走!”狄雲
反手抱住他胳臂,一股勁兒往池塘內拉扯。寶象沒料到他
竟敢反抗,塘邊泥濘,腳下一滑,撲通一聲,跌入了塘中。
狄雲大喜,使勁將他背脊往水中按去。只是池塘水淺,
寶象人又高大,池水淹不過頂,他一踏到塘底,反手便扣
住狄雲手腕,跟著左手將他頭掀下水去。狄雲早豁出了性
命不要,人在水底,牢牢抱住了寶象身子,說什麽也不放
手。寶象一時倒給他弄得無法可施,破口大罵,一不小心,
吞進了幾口汙水,怒氣更盛,提起拳頭,直往狄雲背上擂
去。    
狄雲只覺這惡僧一拳打來,雖給塘水阻了一阻,力道
輕了些,卻也疼痛難忍,只要再挨得幾拳,非昏去不可。
他絕無還手之力,只有將腦袋去撞寶象的胸膛。    
正糾纏得不可開交,突然之間,寶象大叫一聲:“啊
209
喲!”抓住狄雲的手慢慢放松,舉在半空的拳頭也不擊落,
連城訣

竟緩緩地垂下,跟著身子挺了幾挺,沈入了塘底。    
狄雲大奇,忙掙紮著起來,只見寶象一動不動,顯已
死了。他驚魂未定,不敢去碰他身子,遠遠站在池塘一邊
觀看。只見寶象直挺挺地躺在塘底,一動也不再動,隔了
良久,看來真的已死,狄雲兀自不敢放心,捧起塊石頭擲
到他身上,見仍是不動,才知不是裝死。    
狄雲爬上岸來,猜不透這惡僧到底如何會忽然死去,
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難道我的神照功已然大有威力,
自己可還不知?在他胸口撞得幾頭,便送了他的性命?”
試一運氣,只覺“足少陽膽經”一脈中的內息,行到大腿
“五裏穴”,無論如何便不上行,而“手少陽三焦經”一
脈,內息行到上臂“清冷淵”也即遇阻滯。比之在獄中時
只有反見退步,想是這幾日來心神不定,擱下了功夫所致。
顯然,要練成神照功,時日火候還差得很遠。    
他怔怔地站在池塘之旁,對眼前的情景始終不敢相信
是真事。但見雨點一滴滴地落在池塘水面,激成一個個漪
漣。寶象的屍身躺在塘底,了無半點生氣。    
呆了一陣,回到殿中,只見鐵鑊下的柴火已經熄滅,
210
鐵鑊旁又有兩只老鼠死在地下,肚皮朝天,耳朵和後足兀
連城訣

自微微抖動。狄雲心想:“原來寶象自己倒捉到了兩只老
鼠,沒福享受,便給我打死了。”見鑊中尚有碗許殘湯,
是寶象喝得剩下來的,他肚中正饑,端起鐵鑊,張口便要
去喝老鼠湯。突然之間,鼻中聞到一陣奇特的香氣。    
他一呆之下,雙手持著鐵鑊,縮嘴不喝,尋思:“這
是什麽香氣?我聞到過的,那決不是什麽好東西。”再聞
了聞老鼠湯中的奇香,登時省悟,大叫一聲:“好運氣!”
雙手一擡,將鐵鑊向天井中拋了出去,轉過身來,向著丁
典的屍身含淚說道:“丁大哥,你雖在死後,又救了兄弟
一命。”    
在千鈞一發的瞬息之間,他明白了寶象的死因。    
丁典中了“金波旬花”的劇毒,全身血肉都含奇毒。
寶象刀砍丁典屍身,老鼠在傷口中噬食血肉。老鼠食後中
毒而死,寶象煮鼠為湯而食,跟著便也中毒。兩人在池塘
中糾纏鬥毆,寶象突然毒發身亡。眼前鐵鑊旁這兩頭死鼠,
也是喝了鑊中的毒湯而死的。    
狄雲心想:“倘若那金波旬花不是有這麽一股奇怪的
香氣,倘若我心思轉得稍慢片刻,這毒湯已然喝下肚去
211
了。”    
連城訣

又想:“我第一次聞到這‘金波旬花’的香氣,是在
淩小姐的靈堂之中,淩知府塗了在他女兒的棺木上。丁大
哥以前卻曾聞過的,曾中過毒,第二次怎能不知?是了,
那時丁大哥見到淩小姐的棺木,心神大亂,甚麽都不知道
了。”    
他曾數度萬念俱灰,自暴自棄,不想再活在人世,但
此刻死裏逃生,卻又慶幸不已。天空仍是烏雲重重疊疊,
大雨如注,心中卻感到了一片光明,但覺只須留得一條命
在,便有無盡歡樂,無限風光。    
他定了定神,先將丁典的屍身端端正正的放在殿角,
然後出外將寶象的屍身從池塘裏拉了起來,挖個坑埋了。
回到殿中,只見寶象的衣服搭在神壇之上,壇上放著一個
油布小包,另有十來兩碎銀子。    
他好奇心起,拿過油布小包,打了開來,見裏面又包
著一層油紙,再打開油紙,見是一本黃紙小書,封皮上彎
彎曲曲的寫著幾行字不象字、圖不象圖的花樣,也不知是
什麽。翻將開來,見第一頁上繪著一個精瘦幹枯的裸體男
子,一手指天,一手指地,面目極是詭異,旁邊注滿了五
212
顏六色的怪字,形若蝌蚪,或紅或綠。狄雲瞧著圖中男子,
連城訣

見他鉤鼻深目,曲發高額,不似中土人物,形貌甚是古怪,
而怪異之中,更似蘊藏著一股吸引之力,令人不由自主地
心旌搖動,神不守舍。他看了一會,便不敢再看。    
翻到第二頁,見上面仍是繪著這個裸體男子,只是姿
式不同,左足金雞獨立,右足橫著平伸而出,雙手反在身
後,左手握著右耳,右手握著左耳。一路翻將下去,但見
這裸體人形的姿式越來越怪,花樣變幻無窮,有時雙手撐
地,有時飛躍半空,更有時以頭頂地倒立,下半身卻憑空
生出六條腿來。到了後半本中,那人手中卻持了一柄彎刀。
他回頭翻到第一頁,再向圖中那人臉上細瞧,見他舌
尖從左邊嘴角中微微伸出,同時右眼張大而左眼略眯,臉
上神情十分古怪,便因此而生。他好奇心起,便學著這人
的模樣,也是舌尖微吐,右眼張而左眼閉,這姿式一做,
只覺得顏面十分舒暢,再向圖形中看去時,隱隱見到那男
子身上有幾條極淡的灰色細線,繪著經脈。狄雲心道:“是
了,原來這人身上不繪衣衫,是為了要顯出經脈。”    
丁典在獄中授他神照功之時,曾將人身的經脈行走方
位,解說得極是詳細明白,練這項最上乘的內功,基本關
213
鍵便在于此。他早已記得熟了,這時瞧著圖中人身上的經
連城訣

脈線路,不由自主便調運內息,體內一股細微的真氣便依
著那經脈運行起來。    
尋思:“這經脈運行的方位,和丁大哥所授的恰恰相
反,那只怕不對。”但隨即轉念:“我便試他一試,又有
何妨?”當即催動內息,循圖而行,片刻之間,便覺全身
軟洋洋的,說不出的輕快舒暢。他練神照功時,全神貫注
的凝氣而行,那內息便要上行一寸、二寸,也是萬分艱難,
但這時照著圖中的方位運行,霎時之間便如江河奔流,竟
絲毫不用力氣,內息自然運行。他心中又驚又喜:“怎麽
我體內竟有這樣的經脈?莫非連丁大哥也不知麽?”跟著
又想:“這本冊子是那惡和尚的,而書上文字圖形又都邪
裏邪氣,定不是什麽正經東西,還是別去沾惹的為是。”
但這時他體內的內息運行正暢,竟不想就此便停,心
中只想:“好罷,只玩這麽一次,下次不能再玩了。”漸
漸覺得心曠神怡,全身血液都暖了起來,又過一會,身子
輕飄飄地,好似飽飲了烈酒一般,禁不住手舞足蹈,口中
嗚嗚嗚地發出低聲呼叫,腦中一昏,倒在地下,便什麽也
不知道了。    
214
過了良久良久,這才知覺漸複,緩緩睜開眼來,只覺
連城訣

日光照耀,原來大雨早停,太陽曬進殿來。狄雲一躍而起,
只覺精神勃勃,全身充滿了力氣,心想:“難道這本冊子
上的功夫,竟有這般好處?不,不!我還是照丁大哥所授
的功夫用心習練才是,這種邪魔歪道,一沾上身,說不定
後患無窮。”拿起冊子,要想伸手撕碎,但想了一想,總
覺其中充滿秘奧,不舍得便此毀去。    
他整理一下衣衫,但見破爛已極,實在難以蔽體,見
寶象的僧衣和褲子搭在神壇之上,倒是完好,于是取過來
穿在身上。雖然穿了這惡僧的僧袍,心中甚覺別扭,但總
勝于褲子上爛了十七八個破洞,連屁股也遮不住。他將那
本冊子和十多兩碎銀都揣在懷裏,到大樹下的泥坑中將那
包首飾和銀兩挖了出來收起,抱起丁典的屍身,走出廟去。
行出百余丈,迎面來了一個農夫,見到他手中橫抱著
一個死屍,不由得大吃一驚,一失足便摔在田中,滿身泥
濘地掙紮起來,一足高一足低地快步逃走。    
狄雲知道如此行走,必定惹事,但一時卻也想不出甚
麽良策。幸好這一帶甚是荒僻,一路走去,不再遇到行人。
他橫抱著丁典,心下只想:“丁大哥,丁大哥,我舍不得
215
和你分手,我舍不得和你分手。”    
連城訣

忽聽得山歌聲起,遠遠有七八名農夫荷鋤走來,狄雲
急忙一個箭步,躲入山旁的長草之中,待那些農夫走過,
心想:“若不焚了丁大哥的遺體,終究不能完成他與淩小
姐合葬的心願。”到山坳中拾些枯枝柴草,一咬牙,點燃
了火,在丁典屍身旁焚燒起來。    
火舌吞沒了丁典頭發和衣衫,狄雲只覺得這些火焰是
在燒著自己的肌肉,撲在地下,咬著青草泥土,淚水流到
了草上土中,又流到了他嘴裏‧‧‧‧‧‧    
狄雲細心撿起丁典的骨灰,鄭重包在油紙之中,外面
再裹以油布。這油紙油布本是寶象用來包藏那本黃紙冊子
的。包裹外用布條好好的縛緊了,這才貼肉縛在腰間。再
用手挖了一坑,將剩下的灰燼撥入坑中,用土掩蓋了,拜
了幾拜。    
站起身來,心下茫然:“我要到哪裏去?”世上的親
人,便只師父一人,自然而然的想起:“我且回沅陵去尋
師父。”師父刺傷萬震山而逃去,料想不會回歸沅陵老家,
必是隱姓埋名,遠走高飛。但這時除了回沅陵去瞧瞧之外,
實在想不出還有旁的什麽地方可去。    
216
當下轉上了大路,向鄉人一打聽,原來這地方叫做程
連城訣

家集,是在湖北監利縣之北,要到湖南,須得先過長江。
狄雲到了市集,取出碎銀買些面食吃了,來到渡口,
搭船過江,回想昨日過江時逃避寶象的追趕,何等驚慌,
今日卻悠悠閒閒的重過長江,相隔不過一日,情景卻全然
不同了。    
渡船靠了南岸,狄雲上得岸來,只聽得喧嘩叫嚷,人
頭湧湧,不少人吵成一團,跟著砰砰聲響,好些人打了起
來,狄雲好奇心起,便走近去瞧瞧熱鬧。    
只見人叢之中,七八條大漢正圍住一個老者毆打。那
老者青衣羅帽,家人裝束。那七八條漢子赤足短衣,身邊
放著短秤魚簍,顯然都是魚販。狄雲心想這是尋常打架,
沒什麽好瞧的,正要退開,只見那老人家飛足將一名壯健
魚販踢了個筋鬥,原來他竟身有武功。    
這一來,狄雲便要瞧個究竟了。只見那老家人以寡敵
眾,片刻間又打倒了三名魚販。旁邊瞧著的魚販雖眾,一
時竟無人再敢上前。忽聽得眾魚販歡呼起來,叫道:“頭
兒來啦,頭兒來啦!”只見江邊兩名魚販飛奔而來,後面
跟著三人。那三人步履頗為沈穩,狄雲一眼瞧去,便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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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有武功之人。    
連城訣

那三人來到近前,為首一人是個四十來歲的漢子,蠟
黃的臉皮,留著一撇鼠須,向倒在地下哼哼唧唧的幾名魚
販望了一眼,說道:“閣下是誰,仗了誰的勢頭,到我們
華容縣來欺人?”他這幾句話是向那老家人說的,可是眼
睛向他望也沒望上一眼。原來過江之後,這裏已是湖南華
容縣地界。    
那老家人道:“我只是拿銀子買魚,什麽欺人不欺人
的?”那頭兒向身旁的魚販問道:“幹麽打了起來?”那
魚販道:“這老家夥硬要買這對金色鯉魚。我們說金色鯉
魚難得,是頭兒自己留下來合藥的。這老家夥好橫,卻說
非買不可。我們不賣,他竟動手便搶。”    
那頭兒轉過身來,向那老家人打量了幾眼,說道:“閣
下的朋友,是中了藍砂掌麽?”那老家人一聽,臉色變了,
說道:“我不知道什麽紅砂掌、藍砂掌。我家主人不過想
吃鯉魚下酒,吩咐我拿了銀子來買魚。普天下可從來沒有
什麽魚能賣、什麽魚又不能賣的規矩?”    
魚販頭兒冷笑道:“真人面前說什麽假話?閣下尊姓
大名,能見告麽?倘若是好朋友,別說這兩尾金色大鯉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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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奉送,在下還可以送上一粒專治藍砂掌的‘玉肌
連城訣

丸’。”    
那老家人臉色更是驚疑不定,隔了半晌,才道:“閣
下是誰,如何知道藍砂掌,如何又有玉肌丸?難道,難
道‧‧‧‧‧‧”魚販頭兒道:“不錯,在下和那使藍砂
掌的主兒,確是有三分淵源。”    
那老家人更不打話,身形一起,伸手向一只魚簍抓去,
行動極是迅捷。魚販頭兒冷笑道:“有這麽容易!”呼的
一掌,便往他背心上擊了過去。老家人回掌一抵,借勢借
力,身子已飄在數丈之外,提著魚簍,急步疾奔。那魚販
頭兒沒料到他有這一手,眼見追趕不上,手一揚,一件暗
器帶著破空之聲,向他背心急射而去。    
那老家人奪到鯉魚,滿心歡喜,一股勁兒的發足急奔,
沒想到有暗器射來。魚販頭子發射的是一枚瓦楞鋼鏢,他
手勁大,去勢頗急。狄雲眼見那老家人不知閃避,心中不
忍,順手提起地下一只魚簍,從側面斜向鋼鏢擲去。    
他武功已失,手上原沒多少力道,只是所站地位恰到
好處,只聽得蔔的一聲響,鋼鏢插入了魚簍。那魚簍向前
又飛了數尺,這才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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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家人聽得背後聲響,回頭一瞧,只見那魚販頭子
連城訣

手指狄雲,罵道:“兀那小賊禿,你是哪座廟裏的野和尚,
卻來理會長江鐵網幫的閒事?”    
狄雲一怔:“怎地他罵我是小賊禿了?”見那魚販頭
子聲勢洶洶,又說到什麽“長江鐵網幫”,記得丁大哥常
自言道,江湖上各種幫會禁忌最多,若是不小心惹上了,
往往受累無窮。他不願無緣無故的多生事端,便拱手道:
“是小弟的不是,請老兄原諒。”    
那魚販頭子怒道:“你是什麽東西,誰來跟你稱兄道
弟?”跟著左手一揮,向下的魚販道:“將這兩人都給我
拿下了。”    
便在此時,只聽得叮當叮當,叮玲玲,叮當叮當,叮
玲玲一陣鈴聲,兩騎馬自西向東,沿著江邊馳來。那老家
人面有喜色,道:“我家主人親自來啦,你跟他們說去。”
魚販頭子臉色一變,道:“是‘鈴劍雙俠’?”但隨
即臉色轉為高傲,道:“是‘鈴劍雙俠’便又怎地?還輪
不到他們到長江邊上來耀武揚威。”    
說話未了,兩乘馬已馳到身前。狄雲只覺眼前一亮,
但見兩匹馬一黃一白,都是神駿高大,鞍轡鮮明。黃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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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著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男子,一身黃衫,身形高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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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馬上乘的是個少女,二十歲上下年紀,白衫飄飄,左肩
上懸著一朵紅綢制的大花,臉色微黑,相貌卻極為俏麗。
兩人腰垂長劍,手中都握著一條馬鞭,兩匹馬一般的高頭
長身,難得的是黃者全是黃,白者全是白,身上竟無一根
雜毛。黃馬頸下挂了一串黃金鸞鈴,白馬的鸞鈴則是白銀
所鑄,馬頭微一擺動,金鈴便發出叮當叮當之聲,銀鈴的
聲音又是不同,叮玲玲、叮玲玲的,更為清脆動聽。端的
是人俊馬壯。狄雲一生之中,從未見過這般齊整標致的人
物,不由得心中暗暗喝一聲采:“好漂亮!”    
那青年男子向著那老者道:“水福,鯉魚找到了沒有?
在這裏幹什麽?”那老家人道:“汪少爺,金色鯉魚找到
了一對,可是‧‧‧‧‧‧可是他們偏偏不肯賣,還動手
打人。”    
那青年一瞥眼見到地下魚簍上的那枚鋼鏢,說道:“嘿
誰使這般歹毒的暗器?”馬鞭一伸,鞭絲已卷住鋼鏢尾上
的藍綢,提了回來,向那少女道:“笙妹,你瞧,是見血
封喉的‘蠍尾鏢’!”    
那少女道:“是誰用這鏢了?”話聲甚是清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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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魚販頭子微微冷笑,右手緊握腰間單刀刀柄,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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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劍雙俠這幾年闖出了好大的名頭,長江鐵網幫不是不
知。可是你們想欺到我們的頭上,只怕也沒這麽容易。”
他語氣硬中帶軟,顯然不願與鈴劍雙俠發生爭端。    
那少女道:“這種蠍尾鏢蝕心腐骨,太過狠毒,我爹
爹早說過誰也不許再用,難道你不知道麽?幸好你不是用
來打人,打魚簍子練功夫,還不怎樣。”    
水福道:“小姐,不是的。這人發這毒鏢射我。多蒙
這位小師父斜刺裏擲了這只魚簍過來,才擋住了毒鏢。要
不然小的早已沒命了。”他一面說,一面指著狄雲。    
狄雲暗暗納悶:“怎地一個叫我小師父,一個罵我小
賊禿,我幾時做起和尚來啦?”    
那少女向狄雲點了點頭,微微一笑,示意相謝。狄雲
見她一笑之下,容如花綻,更是嬌艷動人,不由得臉上一
熱,很感羞澀。    
那青年聽了水福之言,臉上登時如罩了一層嚴霜,向
那魚販頭子道:“此話當真?”不等待對方回答,馬鞭一
振,鞭上卷著的鋼鏢疾飛而出,風聲呼呼,拍的一聲,釘
在十數丈外的一株柳樹之上,手勁之強,實足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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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魚販頭子兀自口硬,說道:“逞什麽威風了?”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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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公子喝道:“便是要逞這威風!”提起馬鞭,向他劈
頭打落,那魚販頭子舉刀便格。不料那公子的馬鞭忽然斜
出向下,著地而卷,招數變幻,直攻對方下盤。魚販頭子
急忙躍起相避。這馬鞭竟似是活的一般,倏的反彈上來,
已纏住了他右足。那公子足尖在馬腹上輕輕一點,胯下黃
馬立時向前一沖。那魚販頭子的下盤功夫本來甚是了得,
這青年公子就算用鞭子纏住了他,也未必拖得他倒。但這
公子先引得他躍在半空,使他根基全失,這才揮鞭纏足,
那黃馬這一沖有千斤之力,魚販頭子力氣再大,也是禁受
不起,只見他身軀被黃馬拉著,淩空而飛。眾魚販大聲吶
喊,七八個人隨後追去,意圖救援。    
那黃馬縱出數丈,將那馬鞭崩得有如弓弦,青年公子
蓄勢借力,振臂一甩,那魚販頭子便如騰雲駕霧般飛了出
去。他空有一身武功,卻是半點使不出來,身子不由自主
的向江中射去。岸上眾人大驚之下,齊聲呼喊。只聽得撲
通一聲,水花濺起老高,魚販頭子摔入了江中,霎時間沈
入水底,無影無蹤。    
那少女拍手大笑,揮鞭沖入魚販群中,東抽一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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擊一招,將眾魚販打得跌跌撞撞地四散奔逃。魚簍魚網撒
連城訣

了一地,鮮魚活蝦在地上亂爬亂跳。    
那魚販頭子一生在江邊討生活,水性自是精熟,從江
面上探頭出來,已在下遊數十丈之外,汙言穢語地亂罵,
卻也不敢上岸再來廝打。    
水福提起盛著金鯉的魚簍,打開蓋子,歡歡喜喜地道:
“公子請看,紅嘴金鱗,難得又這般肥大。”那青年道:
“你急速送回客店,請花大爺應用救人。”水福道:“是。”
走到狄雲身前,躬了躬身,道:“多謝小師父救命之恩。
不知小師父的法名怎生稱呼?”狄雲聽他左一句小師父,
右一句小師父,叫得自己心中發毛,一時答不上話來。那
青年道:“快走,快走。千萬不能耽擱了。”水福道:“是。”
不及等狄雲答話,快步去了。    
狄雲見這兩位青年男女人品俊雅,武藝高強,心中暗
自羨慕,頗有結納之意,只是對方並不下馬,想要請教姓
名,頗覺不便。正猶豫間,那公子從懷中掏出一錠黃金,
說道:“小師父,多謝你救了我們老家人一命。這錠黃金,
請師父買菩薩座前的香油罷。”輕輕一拋,將金子向狄雲
投了過來。狄雲左手一抄,便已接住,向他回擲過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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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不用了。請問兩位尊姓大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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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青年見他接金擲金的手法,顯是身有武功,不等金
子飛到身前,馬鞭揮出,已將這錠黃金卷住,說道:“師
父既然也是武林中人,想必得知鈴劍雙俠的小名。”    
狄雲見他抖動馬鞭,將那錠黃金舞弄得忽上忽下,神
情舉止,頗有輕浮之意,便道:“適才我聽那魚販頭子稱
呼兩位是鈴劍雙俠,但不知閣下尊姓大名。”那青年怫然
不悅,心道:“你既知我們是鈴劍雙俠,怎會不知我的姓
名?”口中“嗯”了一聲,也不答話。    
便在此時,一陣江風吹了過來,拂起狄雲身上所穿僧
袍的衣角。    
那少女一聲驚噫,道:“他‧‧‧‧‧‧他是西藏青
教的‧‧‧‧‧‧的‧‧‧‧‧‧血刀惡僧。”那青年滿
臉怒色,道:“不錯。哼,滾你的罷!”    
狄雲大奇,道:“我‧‧‧‧‧‧我‧‧‧‧‧‧”
向那少女走近一步,道:“姑娘你說什麽?”那少女臉上
現出又驚又怒的神態,道:“你‧‧‧‧‧‧你‧‧‧‧‧‧
你別走近我,滾開。”狄雲心中一片迷惘,問道:“什麽?”
反而更向她走近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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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女提起馬鞭,刷的一聲,從半空中猛擊下來。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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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萬料不到她說打便打,轉頭欲避,已然不及,刷的一聲
響處,這一鞭著著實實的打在臉上,從左額角經過鼻梁,
通向右邊額角,擊得好不沈重。狄雲驚怒交集,道:
“你‧‧‧‧‧‧你幹麽打我?”見那少女又揮鞭打來,
伸手便欲去奪她馬鞭,不料這少女鞭法變幻,他右手剛探
出,馬鞭已纏上了他頭頸。    
跟著只覺得後心猛地一痛,已被那青年公子從馬上出
腿,踢了一腳,狄雲立足不定,向前便倒。那公子催馬過
來,縱馬蹄往他身上踹去。狄雲百忙中向外一滾,昏亂中
只聽得銀鈴聲叮玲玲的響了一下,一條白色的馬腿向自己
胸口踏將下來。狄雲更無思索余地,情知這一腳只要踹實
了,立時便會送命,彎身一縮,但聽得喀喇一聲,不知斷
了什麽東西,眼前金星飛舞,什麽也不知道了。    
待得他神智漸複,醒了過來,已不知過了多少時候。
迷迷糊糊中撐手想要站起,突然左腰一陣劇痛,險些又欲
暈去,跟著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鮮血。他慢慢轉頭,只
見右腿褲腳上全是鮮血,一條腿扭得向前彎轉。他好生奇
怪:“這條腿怎會變成這個樣子?”過了一會,這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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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姑娘縱馬踹斷了我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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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全身乏力,腿上和背心更是痛得厲害,一時之間自
暴自棄的念頭又生:“我不要活了,便這麽躺著,快快死
了才好。”他也不呻吟,只盼速死。可是想死卻並不容易,
甚至想昏去一陣也是不能,心中只想:“怎麽還不死?怎
麽還不死?”    
過了良久良久,這才想到:“我跟他二人無冤無仇,
沒半點地方得罪了他們,正說得好好的,幹麽忽然對我下
這毒手?”苦苦思索,心中一片茫然,實無絲毫頭緒,自
言自語:“我就是這麽蠢,倘若丁大哥在世,就算不能助
我,也必能給我解說這中間的道理。”    
一想起丁典,立時轉念:“我答應了丁大哥,將他與
淩小姐合葬。這心願未了,我無論如何不能便死。”伸手
到腰間一摸,發覺丁典的骨灰包並沒給人踢破,心下稍慰,
用力坐起身來,喉頭一甜,又是鮮血上湧。他知道多吐一
口血,身子便衰弱一分,強自運氣,想將這口血壓將下去,
卻覺口中鹹鹹的,一張嘴,又是一灘鮮血傾在地下。    
最痛的是那條斷腿,就象幾百把小刀不住在腿上砍斬,
終于連爬帶滾地到了柳蔭下,心想:“我不能死,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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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得活下去。要活下去便得吃東西。”見地下的魚蝦早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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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止跳動,死去多時,便抓了幾只蝦塞入口中,胡亂咀嚼,
心想:“先得接好斷腿,再想法子快快離開。”    
遊目四顧,見眾魚販拋在地下的各樣物事兀自東一件、
西一件地散著,于是爬過去取了一柄短槳,又取過一張漁
網,先將漁網慢慢拆開,然後搬正自己斷腿,將短槳靠在
腿旁,把漁網的麻繩纏了上去。纏一會,歇一會,每逢痛
得要暈過去時,便閉目喘氣,等力氣稍長,又再動手。  
好容易綁好斷腿,心想:“要養好我這條腿,少說也
得兩個月時光。卻到哪裏去養息才好?”瞥眼見到江邊的
一排漁舟,心念一動:“我便住在船中,不用行走。”他
生怕這批魚販回來,更遭災難困厄,雖已筋疲力盡,卻不
敢稍歇,向著江邊爬去,爬上一艘漁船,解下船纜,扳動
短槳,慢慢向江心劃去。    
一低頭間,只見身上一角僧袍翻轉,露出衣襟上一把
殷紅帶血的短刀,乃是以大紅絲線所繡,刀頭上有三點鮮
血滴下,也是紅線繡成,形狀生動,十分可怖。他驀地醒
悟:“啊,是了,這是寶象惡僧的僧袍。這兩人只道我是
惡僧的一夥。”一伸手,便摸到了自己光禿禿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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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才恍然,為什麽那老家人口口聲聲地稱自己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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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師父”,而長江鐵網幫的魚販頭子又罵自己為:“小
賊禿”,原來自己早已喬裝改扮做了個和尚,卻兀自不覺。
又想:“我衣角一翻,那姑娘便說我是西藏青教的什麽血
刀惡僧。這把血刀的模樣這麽難看,這一派的和尚又定是
無惡不作之人,單看寶象,便可想而知了。”    
他無端端的給踹斷了腿,本來極是惱怒悲憤,一想明
白其間的原因過節,登時便對“鈴劍雙俠”消了敵意,反
覺這對青年英俠嫉惡如仇,實是大大的好人,只是這二人
武功高強,人品俊雅,自己便算將誤會解釋明白了,也不
配跟他們結交。    
將漁船慢慢劃出十余裏,見岸旁有個小市鎮,遠遠望
去,人來熙往的甚是熱鬧,心想:“這件僧衣披在身上,
是個大大的禍胎,須得盡早換去了才好。”當下將船劃近
岸邊,撐著短槳拄地,掙紮著一跛一拐,走上岸去。市上
行人見這青年和尚跛了一條腿,滿身血汙,向他瞧去時臉
上都露出驚疑的神色。    
對這等冷漠疑忌的神氣,狄雲這幾年來受得多了,倒
也不以為意。他緩緩在街上行走,見到一家舊衣店,便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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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買了一件青衣長袍,一套短衫褲。這時更換衣衫,勢須
連城訣

先行赤身露體,只得將青布長袍穿在僧袍之外,又買了頂
氈帽,蓋住光頭,然後到西首一家小飯舖中去買飯充饑。
待得在飯舖的長凳上坐定,累得幾欲暈倒,又嘔了兩大口
血。    
店夥送上飯菜,是一碗豆腐煮魚,一碗豆豉臘肉。狄
雲聞到魚肉和米飯的香氣,精神為之一振,拿起筷子,扒
了兩口飯,挾起一塊臘肉送進口中,咀嚼得幾下,忽聽得
西北角上叮當叮當、叮玲玲,叮當叮當、叮玲玲,一陣陣
鸞鈴之聲響了起來。    
他口中的臘肉登時便咽不下咽喉,心道:“鈴劍雙俠
又來了。要不要迎出去說明誤會?我平白無辜的給他們縱
馬踩成這般重傷,若不說個清楚,豈不冤枉?”    
可是他這些日子中受苦太深,給人欺侮慣了,轉念便
想:“我這一生受的冤枉,難道還算少了?再給他們冤枉
一次,又有何妨?”但聽得鸞鈴的聲響越來越近,狄雲轉
過身來,面朝裏壁,不願再和他們相見。    
便在這時,忽然有人伸手在他肩頭一拍,笑道:“小
師父,你幹下的好事發了,我們太爺請你去喝酒。”    
230
狄雲吃了一驚,轉身過來,見是四個公人,兩個拿著
連城訣

鐵尺鐵鏈,後面兩人手執單刀,滿臉戒備之色。狄雲叫聲:
“啊喲!”站起身來,順手抓起桌上一碗臘肉,劈臉向左
首那公人擲去,跟著手肘一擡,掀起板桌,將豆腐、白飯、
菜湯,一齊向第二名公人身上倒去,心道:“荊州府的公
人追到了。我若再落在淩退思的手中,哪裏還有命在?”
那兩名公人被他夾頭夾腦的熱菜熱湯一潑,忙向後退,
狄雲搶步奔了出去。但只跨得一步,腳下一個踉蹌,險些
摔倒,他在惶急之際,竟忘了左腿已斷。第三名公人瞧出
便宜,舉刀砍來。狄雲武功雖失,對付這些公人卻還是綽
綽有余,抓住他手腕一擰,已奪過了他單刀。    
四名公人見他手中有了兵器,哪裏還敢欺近,只是大
叫 : “ 采 花 淫 僧 拒 捕 傷 人 啊 ! ”“血刀惡僧又犯了案哪!
“奸殺官家小姐淫僧在這裏啊。”    
這麽一叫嚷,市鎮上眾人紛紛過來,見到狄雲這麽滿
臉都是傷痕血汙的可怖神情,都遠遠站著,不敢走近。  
狄雲聽得公人的叫嚷,心道:“難道不是荊州府派來
捉拿我的?”大聲喝道:“你們胡說些什麽?誰是采花淫
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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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當叮當、叮玲玲幾聲響處,一匹黃馬、一匹白馬雙
連城訣

雙馳到。“鈴劍雙俠”人在馬上,居高臨下,一切早已看
清。兩人一見狄雲,怔了一怔,覺得面容好熟,立時便認
出他便是那個血刀惡僧,只是喬裝改扮了,想要掩飾本來
面目。    
一名公人叫道:“喂,大師父,你風流快活,也不打
緊,怎地事後又將人家姑娘一刀殺了?好漢一人做事一身
當,跟我們到縣裏去打了這樁官司罷。”另一名公人道:
“你去買衣買帽,改裝易容,可都給哥兒們瞧在眼裏啦。
你今天是逃不走的,還是乖乖就縛的好。”狄雲怒道:“你
們就會胡說八道,冤枉好人。”一名公人道:“那是決計
冤枉不了的。大前天晚上你闖進李舉人府中奸殺李舉人的
兩位小姐,我是清清楚楚瞧見了的,眼睛眉毛,鼻頭嘴巴,
沒一樣錯了,的的確確便是你。”    
“鈴劍雙俠”勒馬站在一旁觀看。    
“表哥,這和尚的武功沒什麽了不起啊。剛才若不是
瞧在他救了水福性命的份上,早就殺了他。原來他‧‧‧‧‧‧
他竟這麽壞。”    
“我也覺得奇怪。雖說這些惡僧在長江兩岸做了不少
232
天理難容的大案,傷了幾十條人命,公人奈何他們不得,
連城訣

可是兩湖豪傑又何必這等大驚小怪?瞧這小和尚的武功,
他的師父、師兄們也高明不到了哪裏去。”    
“說不定他這一夥中另有高手,否則的話,兩湖豪傑
幹麽要來求我爹爹出手?又上門去求陸伯伯、花伯伯、劉
伯伯?”    
“哼,這些兩湖豪傑也當真異想天開,天下又有哪一
位高人,須得勞動‘落花流水’四大俠同時出手,才對付
得了?”    
“嘻嘻,勞動一下咱們‘鈴劍雙俠’的大駕,那還差
不多。”    
“表妹,你到前面去等我,讓我一個人來對付這賊禿
好了。”    
“我在這裏瞧著。”    
“不,你還是別在這裏。武林中人日後說起這回事來,
只說是我汪嘯風獨自出手,殺了血刀惡僧,可別把水笙水
女俠牽扯在內。你知道,江湖上那些人的嘴可有多髒。”
“對,你想得周到,我可沒你這麽細心。”  
233  
連城訣

 
 
 
 
 
 
第六回 血  刀老祖  
 
狄雲見四下裏閒人漸圍漸多,脫身更加難了,舉刀一揚,
喝道:“快給我讓開!”左腋下撐著那條短槳,便向東首
沖去。圍在街頭的閒人發一聲喊,四散奔逃。那四名公人
叫道:“采花淫僧,往哪裏走?”硬著頭皮追了上去。狄
雲單刀斜指,手腕翻處,已劃傷了一名公人的手臂。那公
人大叫:“拒捕殺人哪!拒捕殺人哪!”    
水笙催馬走開。汪嘯風縱馬上前,馬鞭揚出,刷的一
聲,卷住了狄雲手中單刀,往外一甩。狄雲手上無力,單
刀立時脫手飛出。汪嘯風左臂探出,抓住了他後頸衣領,
將他身子提起,喝道:“淫僧,你在兩湖做下了這許多案
子,還想活命不成!”右手反按劍把,青光閃處,長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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鞘,便要往狄雲頸中砍落。    
連城訣

旁觀眾人齊聲喝采:“好極,好極!”“殺了這淫僧!
“大夥兒咬他一口出氣!”    
狄雲身在半空,全無半分抗拒之力,暗暗歎了口氣,
心道:“我命中注定要給人冤枉,那也是無法可想。”眼
見汪嘯風手中的長劍已舉在半空,他微微苦笑,心道:“丁
大哥,不是小弟不曾盡力,實在我運氣太壞。”    
忽聞得遠處一個蒼老幹枯的聲音說道:“手下留人,
休得傷他性命。”    
汪嘯風回過頭去,見是一個身穿黃袍的和尚。那和尚
年紀極老,尖頭削耳,臉上都是皺紋,身上僧袍的質地顏
色和狄雲所穿一模一樣。汪嘯風臉色一變,知是西藏血刀
僧的一派,舉劍便向狄雲頸中砍落,決定先殺小淫僧,再
殺老淫僧。劍鋒離狄雲的頭頸尚有尺許,猛覺右手肘彎中
一麻,已被暗器打中了穴道。他手中長劍軟軟地垂了下來,
雖是力道全無,但劍刃鋒利,仍在狄雲的左頰上劃了一道
血痕。    
那老僧身形如風,欺近身來,一掌將汪嘯風推落下馬,
左手抓起狄雲,右腿一擡,竟在平地跨上了黃馬馬背,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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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上馬,必是左足先踏上左鐙,然後右腿跨上馬背,但這
連城訣

老僧既不縱躍,亦不踏鐙,一擡右腿,便上了馬鞍,縱馬
向水笙馳去。    
水笙聽得汪嘯風驚呼,當即勒馬。汪嘯風叫道:“表
妹,快走!”水笙微一遲疑,掉轉馬頭,那老僧已騎了黃
馬追到。他將狄雲往水笙身後的白馬鞍子上一放,正要順
手將她推落,水笙已拔出長劍,向他頭上砍下,那老僧見
到她秀麗的容貌,怔了一怔,說道:“好美!”手臂一探,
點中了她腰間穴道。    
水笙一劍砍到半空,陡然間全身無力,長劍當啷一聲
落地,心中又驚又怕,忙要躍下馬來,突覺腰上又是一麻,
雙腿已然不聽使喚。    
那老僧左手牽住白馬韁繩,雙腿一挾,黃馬、白馬便
叮當叮當、叮玲玲、叮當叮當、叮玲玲地去了。    
汪嘯風躺在地下,大叫:“表妹,表妹!”眼睜睜瞧
著表妹被兩個淫僧擄去,後果真是不堪設想,可是他全身
酸軟,竭盡平生之力,也是動彈不了半分。    
但聽得那些公人大叫大嚷:“捉拿淫僧啊!”“血刀
惡僧逃走了!”“拒捕傷人啊!”    
236
狄雲身在馬背,一搖一晃地險些摔下,自然而然地伸
連城訣

手一抓,觸手之處,只覺軟綿綿的,一低頭,見到抓住的
卻是水笙後背腰間。水笙大驚,叫道:“惡和尚,快放手!”
狄雲也是一驚,急忙松手,抓住了馬鞍。但他坐在水笙身
後,兩人身子無法不碰在一起。水笙只叫:“放開我,放
開我!”那老僧聽得厭煩,伸過手來點了她啞穴,這麽一
來,水笙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那老僧騎在黃馬背上,不住打量水笙的身形面貌,嘖
嘖稱贊:“很標致,了不起!老和尚艷福不淺。”水笙嘴
巴雖啞,耳朵卻是不聾,只嚇得魂飛魄散,差一點便暈了
過去。    
那老僧縱馬一路西行,盡揀荒僻之處馳去。行了一程,
覺得兩匹坐騎的鸞鈴之聲太過刺耳,叮當叮當、叮玲玲的,
顯然是引人來追,當即伸手出去,將金鈴、銀鈴一個個都
摘了下來。這些鈴子是以金絲銀絲系在馬頸,順手一扯便
扯下一枚,放入懷中之時,每只鈴子都已捏扁成塊。    
那老僧不讓馬匹休息,行到向晚,到了江畔山坡上一
處懸崖之旁,見地勢荒涼,四下裏既無行人,又無房屋,
當下將狄雲從馬背上抱下,放在地上,又將水笙抱了下來,
237
再將兩匹馬牽到一株大樹之下,系在樹上。他向水笙上上
連城訣

下下地打量片刻,笑嘻嘻地道:“妙極!老和尚艷福不淺!
這才盤膝坐定,對著江水閉目運功。    
狄雲坐在他對面,思潮起伏:“今日的遭遇當真奇怪
之極。兩個好人要殺我,這老和尚卻救了我。這和尚顯然
跟寶象是一路,決不是好人,他若去侵犯這姑娘,那便如
何是好?”天色漸漸黑了下來,耳聽得山間松風如濤,夜
鳥啾鳴,偶一擡頭便見到那老僧猶似僵屍一般的臉,心中
不由得怦怦亂跳,斜過頭去,見到草叢中露出一角素衣,
正是水笙倒在其中。他幾次想開口問那老僧,但見他神色
儼然,用功正勤,總是不敢出聲打擾。    
過了良久,那老僧突然徐徐站起,左足蹺起,腳底向
天,右足站在地下,雙手張開,向著山凹裏初升的一輪明
月。狄雲心想:“這姿式這在哪裏見過的?是了,寶象那
本小冊之中,便繪得有這個古怪的圖形。”但見那老僧如
此這般站著,竟如一座石像一般,絕無半分搖晃顫抖。過
得一會,只聽得呼的一聲,老僧鬥然躍起,倒轉了身子落
將下來。雙手在地下一撐,便頭頂著地,兩手左右平伸,
雙足並攏,朝天挺立。    
238
狄雲覺得有趣,從懷中取出那本冊子,翻到一個圖形,
連城訣

月光下看來,果然便和那老僧此刻的姿式一模一樣,心中
省悟:“這定是他們門中練功的法子。”    
眼見那老僧凝神閉目,全心貫注,一個個姿式層出不
窮,一時未必便能練完,狄雲將冊子放回懷中,心想:“這
老僧雖然救了我性命,但顯是個邪淫之徒,他擄了這姑娘
來,分明不懷好意。乘著他練功入定之際,我去救了那姑
娘,一同乘馬逃走。”    
他明知此舉十分凶險,可總不能見水笙好好一個姑娘
受淫僧欺辱,當下悄悄轉身,輕手輕腳地向草叢中爬去。
他在牢獄中常和丁典一齊練功,知道每當吐納呼吸之際,
耳聾目盲,五官功用齊失,只要那老僧練功不輟,自己救
那姑娘,他就未必知覺。    
他身子一動,斷腿處便痛得難以抵受,只得將全身重
量都放在一雙手上,慢慢爬到草叢間,幸喜那老僧果然並
未知覺。低下頭來,只見月光正好照射在水笙臉上。她睜
著圓圓的大眼,臉上露出恐怖之極的神色。狄雲生怕驚動
老僧,不敢說話,當下打了手勢,示意自己前來相救。  
水笙自被老僧擄到此處,心想落入這兩淫僧的魔手,
239
以後只怕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所遭的屈辱不知將如何慘
連城訣

酷,苦于穴道被點,別說無法動彈,連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她被老僧放在草叢之中,螞蟻蚱蜢在臉上頸中爬來爬去,
已是萬分難受,這時忽見偷偷摸摸地爬將過來,只道他定
然不懷好意,要對自己非禮,不由得害怕之極。狄雲連打
手勢,示意救她,但水笙驚恐之中,將他的手勢都會錯了
意,只有更加害怕。    
狄雲伸手拉她坐起,手指大樹邊的馬匹,意思說要和
她一齊上馬逃走。水笙全身軟軟地全然做不得主。狄雲若
是雙腿健好,便能抱了她奔下坡去,但他斷腿後自己行走
兀自艱難,無論如何不能再抱一人,唯有設法解開她穴道
讓她自行。只是她不明點穴解穴之法,只得向水笙連打手
勢,指著她身上各處部位,盼她以眼色指示,何處能夠解
穴。    
水笙見他伸手向自己全身各處東指西指,不禁羞憤到
了極點,也痛恨到極點:“這小惡僧不知想些甚麽古怪法
門,要來折辱于我。我只要身子能動,即刻便向石壁上一
頭撞死,免受他百端欺侮。”    
狄雲見她神色古怪,心想:“多半她也是不知。”眼
240
前除了解她穴道之外,更無第二條脫身逃走之途,可是說
連城訣

什麽也不敢開口,暗道:“姑娘,我是一心助你脫險,得
罪莫怪。”當下伸出手去,在她背上輕輕推拿了幾推。  
這輕輕幾下推揉,于解穴自然毫無功效,但水笙心中
的驚恐卻又增了幾分。她表哥汪嘯風自幼在她家跟她父親
學藝,和她青梅竹馬,情好彌篤,父親也早說過將她許配
給了表哥。兩人雖時時一起出門,行俠江湖,但互相以禮
自持,連手掌也從不相觸。狄雲這麽推拿得幾下,她淚水
已撲簌簌地流了下來。    
狄雲微微一驚,心道:“她為什麽哭泣?嗯,想必她
給點穴之後,這背心的穴道一碰到便劇痛難當,因此哭了
起來。我試試解她腰裏的穴道。”于是伸手到她後腰,輕
輕捏了幾下。這幾下一捏,水笙的眼淚流得更加多了。狄
雲大為惶惑:“原來腰間穴道也痛,那便怎生是好?”他
知道女子身上的尊嚴,這胸頸腿腹等處,那是瞧也不敢去
瞧,別說去碰了,尋思:“我沒法子解她穴道,若再亂試,
那可使不得。只有背負她下坡,冒險逃走。”于是握著她
雙臂,要將身子拉到自己背上。    
水笙氣苦已極,驚怒之下,數次險欲暈去,見他提起
241
自己手臂,顯是要來解自己衣衫,一口氣塞在胸間,呼不
連城訣

出去。狄雲將她雙臂一提,正要拉起她身子,水笙胸口這
股氣一沖,啞穴突然解了,當即叫喚:“惡賊,放開我!
別碰我,放開我!”    
這一下呼叫突如其來,狄雲大吃一驚,雙手一松,將
她摔在地下,自己站立不穩,一摔之下,壓在她身上。  
水笙這麽一叫,那老僧立時醒覺,睜開眼來,見兩人
滾作一團,又聽水笙大叫:“惡僧,你快一刀將姑娘殺了,
放開我。”那老僧哈哈大笑,說道:“小混蛋,你性急什
麽?你想先偷吃師祖的姑娘麽?”走上前來,一把抓住狄
雲的背心,將他提起來,走遠幾步,才將他放下,笑道:
“很好,很好!我就喜歡你這種大膽貪花的少年,你斷了
一條腿,居然不怕痛,還想女人,妙極,妙極,有種!很
合我的脾胃。”    
狄雲被他二人誤會,當真是哭笑不得,心想:“我若
說明真相,這惡僧一掌便送了我的性命。只好暫且敷衍,
再想法子脫身,同時搭救這姑娘。”    
那老僧道:“你是寶象新收的弟子,是不是?”不等
狄雲回答,裂嘴一笑,道:“寶象一定很喜歡你了,連他
242
的血刀僧衣也賜給了你,他那部‘血刀秘笈’有沒有傳給
連城訣

你?”    
狄雲心想:“‘血刀秘笈’不知是什麽東西?”顫抖
著伸手入懷,取出那本黃紙冊子。那老僧接過來翻閱一遍,
又還了給他,輕拍他頭頂,說道:“很好,很好,你叫什
麽名字?”狄雲道:“我叫狄雲。”那老僧道:“很好,
很好!你師父轉過你練功的法門沒有?”狄雲道:“沒有。
那老僧道:“嗯,不要緊。你師父哪裏去了?”狄雲哪敢
說寶象不是自己師父,而且早已死了,只得隨口道:
“他‧‧‧‧‧‧他在江裏乘船。”    
那老僧道:“你師父跟你說過師祖法名沒有?”狄雲
道:“沒有。”那老僧道:“我法名便叫做‘血刀老祖’。
你這小混蛋很能討我歡喜。你跟著師祖爺爺,包你享福無
窮,天下的美貌佳人哪,要哪一個便取哪一個。”    
狄雲心想:“原來他是寶象的師父。”問道:“他們
罵你‧‧‧‧‧‧罵咱們是‘血刀惡僧’,師‧‧‧‧‧‧
師祖是咱們這一派的掌教了?”血刀老祖笑道:“嘿嘿,
寶象這混蛋的口風也真緊,家門來歷,連自己心愛的徒兒
也不給說。咱們這一派是西藏青教中的一支,叫做血刀門。
243
你師祖是這一門的第四代掌教。你好好兒學功夫,第六代
連城訣

掌教說不定便能落在你的身上。嗯,你的腿斷了,不要緊,
我給你治治。”    
他解開狄雲斷腿的傷處,將斷骨對准,從懷中取出一
個瓷瓶,倒出些藥末,敷在傷處,說道:“這是本門秘制
的接骨傷藥,靈驗無比,不到一個月,斷腿便平複如常。
咱們明兒上荊州府去,你師父也會來齊。”狄雲心中一驚:
“荊州我可去不得。”    
血刀老祖包好狄雲的傷腿,回頭向水笙瞧瞧,笑道:
“小混蛋,這妞兒相貌挺美,不壞,當真不壞。她自稱什
麽‘鈴劍雙俠’。她老子水岱自居名門正派,說是中原武
林中的頂兒尖兒人物,不自量力地要跟咱們‘血刀門’為
難,昨天竟殺了你一個師叔,他奶奶的,想不到他的大閨
女卻給我手到擒來。嘿嘿嘿,咱爺兒倆要教她老子丟盡臉
面,剝光了這妞兒衣衫,縛在馬上,趕著她在一處處大城
小鎮遊街,教千人萬人都看個明白,水大俠的閨女是這麽
一副模樣。”    
水笙心中怦怦亂跳,嚇得只想嘔吐,不住轉念:“那
小的惡僧固惡,這老的更凶暴,我怎樣才能圖個自盡,保
244
住我軀體清白和我爹爹的顏面?”    
連城訣

忽聽得血刀老祖笑道:“說起曹操,曹操便到,救她
的人來啦!”狄雲心中一喜,忙問:“在哪裏?”血刀老
祖道:“還在五裏之外,嘿嘿,一共有十七騎。”狄雲側
耳傾聽,隱隱聽到東南方山道上有馬蹄之聲,但相距甚遠,
連蹄聲也是若有若無,絕難分辨多寡,這老僧一聽,便知
來騎數目,耳力實是驚人。    
血刀老祖道:“你的斷腿剛敷上藥,三個時辰內不能
移動,否則今後便會跛了。這一二百裏內,沒聽說有什麽
大本領之人,這一十七騎追兵,我都去殺了吧。”    
狄雲不願他多傷武林中的正派人物,忙道:“咱們躲
在這裏不出聲,他們未必尋著。敵眾我寡,師‧‧‧‧‧‧
師祖還是小心些的好。”    
血刀老祖大是高興,說道:“小混蛋良心好,難得難
得,師祖爺爺很歡喜你。”伸手腰間,一抖之下,手中已
多了一柄軟軟的鋼刀。刀身不住顫動,宛然是一條活的蛇
一般。月光之下,但見這刀的刃鋒上全是暗紅之色,血光
隱隱,極是可怖。狄雲不自禁地打了個寒噤,道:
“這‧‧‧‧‧‧這便是血刀了?”血刀老祖道:“這柄
245
寶刀每逢月圓之夜,須割人頭相祭,否則鋒銳便減,于刀
連城訣

主不利。你瞧月亮正圓,難得一十七個人趕來給我祭刀。
寶刀啊寶刀,今晚你可以飽餐一頓人血了。”    
水笙聽著馬蹄聲漸漸奔近,心下暗喜,但聽血刀老僧
說得十分自負,似乎來者必死,雖不能全信,卻也暗自擔
憂,心想:“爹爹來了沒有?表哥來了沒有?”    
又過一會,月光下見到一列馬從山道上奔來,狄雲一
數,果然不多不少是一十七騎。但見這十七騎銜尾急奔,
迅即經過坡下山道,馬上乘者並沒想到要上來查察。    
水笙提高嗓子,叫道:“我在這裏,我在這裏!”那
一十七騎乘客聽到聲音,立時勒馬轉頭。一個男子大聲呼
道:“表妹,表妹!”正是汪嘯風的聲音。水笙要再出聲
招呼,血刀老祖伸指一彈,一料石塊飛將過去,又打中了
她啞穴。    
一十七人紛紛下馬,聚在一起低聲商議。血刀老祖突
然伸手在狄雲腋下一托,將他身子托將起來,朗聲說道:
“西藏青教血刀門,第四代掌門血刀老祖,第六代弟子狄
雲在此!”跟著俯身,左手抓住水笙頸後衣服,將她提了
起來,說道:“水岱的閨女,已做了我徒孫狄雲第十八房
246
小妾,誰要來喝喜酒,這就上來吧。哈哈,哈哈!”他有
連城訣

意顯示深厚內功,笑聲震撼山谷,遠遠地傳送出去。那一
十七人相顧駭然,盡皆失色。    
汪嘯風見表妹被惡僧提在手中,全無抗拒之力,又說
什麽做了他“徒孫狄雲的第十八房小妾”,只怕她已遭汙
辱,只氣得五內俱焚,大吼一聲,挺著長劍,搶先向山坡
上奔來。其余十六人紛紛吶喊:“殺了血刀惡僧!”“為
江湖上除一大害!”“這等凶殘淫僧,決計容他不得。”
狄雲見了這等陣仗,心中好生尷尬,尋思:“這些人
都當我是血刀門的惡僧,我便有一百張嘴,也是分辯不得。
最好他們打死了這老和尚,將水姑娘救出‧‧‧‧‧‧可
是‧‧‧‧‧‧可是這老和尚一死,我也難以活命。”一
時盼中原群俠得勝,一時又望血刀老祖打退追兵,自己也
不知到底幫的是哪一邊。    
斜眼向血刀老祖瞧去,只見他微微冷笑,渾不以敵方
人多勢眾為忌,雙手各提一人,一柄血刀咬在嘴裏,更顯
得猙獰凶惡。待得群豪奔到二十余丈之外,他緩緩將狄雲
放下,小心不碰動他的傷腿,等群豪奔到十余丈外,他又
將水笙放在狄雲身旁,一柄刀仍是咬在嘴裏,雙手叉腰,
247
夜風獵獵,鼓動寬大的袍袖。    
連城訣

汪嘯風叫道:“表妹,你安好麽?”水笙只想大叫:
“表哥,表哥!”卻哪裏叫得出聲?但見表哥越奔越近,
她心中混和著無盡喜悅、擔憂、依戀和感激,只想撲入他
的懷中痛哭一場,訴說這幾個時辰中所遭遇的苦難和屈
辱。    
汪嘯風一意只在尋找表妹,東張西望,奔跑得便慢了
幾步,群豪中有七八人奔在他的前面。月光之下,但見山
坡最高處血刀老祖銜刀而立,凜然生威,群豪奔到離他五
六丈時,不約而同地立定了腳步。    
雙方相對片刻,猛聽得一聲呼喝,兩條漢子並肩沖上
坡去,一使金鞭,一使雙刀。    
兩人沖上數丈,那使雙刀的腳步快捷,已繞到了血刀
老祖身後,兩人一前一後,大聲呼喝,同時攻上。血刀老
祖略一側身,避過雙刀,身子左右閃動,一把彎刀始終銜
在嘴裏。突然間左手抓住刀柄,順手一揮,已將那使金鞭
的劈去半邊頭顱,殺了一人之後,立時又銜刀在口。那使
雙刀的又驚又悲,將一對長刀舞得雪花相似,滾動而前。
血刀老祖空手在他刀光中穿來插去,驀地裏右手從口中抽
248
出刀來,一揮之下,刀鋒從他頭頂直劈至腰。    
連城訣

群豪齊聲驚呼,向後退了幾步,但見他口中那柄軟刀
之上鮮血滴滴流下,嘴角邊也沾了不少鮮血。    
群豪雖然驚駭,但敵愾同仇,叱喝聲中,四個人分從
左右攻上。血刀老祖向西斜走,四人大聲叫罵,發足追趕,
余人也是蜂湧而上。只追出數丈,四人腳下已分出快慢,
兩人在前,兩人在後。血刀老祖忽地停步,回身急沖,紅
光閃動,先頭兩人已然命喪刀下。後面兩人略一遲疑之際,
血刀及頸,霎時間身首異處。    
狄雲躺在草叢之中,見他頃刻間連斃六人,武功之詭
異,手法之殘忍,實是不可思議,心想:“這般打法,余
下這十一人,只怕片刻間便被他殺個幹淨。那可如何是
好?”    
忽聽得一人叫道:“表妹,表妹,你在哪裏?”正是
“鈴劍雙俠”中的汪嘯風。    
水笙便躺在狄雲的身旁,只是被血刀老祖點了啞穴,
叫不出聲,心中卻在大叫:“表哥,我在這裏。”    
汪嘯風彎腰疾走,左手不住撥動長草找尋。忽然間一
陣山風,卷起水笙的一角衫子。汪嘯風大叫:“在這裏了!
249
撲將上來,一把將她抱起。水笙喜極流淚,全身顫抖。汪
連城訣

嘯風只叫:“表妹,表妹!你在這裏!”緊緊地抱住了她。
二人劫後重逢,什麽禮儀規矩,早都拋到了九霄雲外。  
汪嘯風又問:“表妹,你好麽?”見水笙不答,心下
起疑,將她放下地來。水笙腳一著地,身子便往後仰。汪
嘯風學過點穴之技,雖不甚精,卻也會得基本手法,忙伸
手在她腰間和背心三處穴道之上推血過宮,解了她封閉的
穴道。水笙叫出聲來:“表哥,表哥。”    
狄雲當汪嘯風走近身來,便知情勢凶險,乘著他給水
笙推解穴道之際,悄悄爬開。    
水笙聽得草中簌簌有聲,想起這惡僧對自己的侮辱,
指著狄雲,對汪嘯風道:“快,快,殺了這惡僧。”這時
汪嘯風的長劍已還入鞘中,一聽此言,刷的一聲拔出,劍
勢如風,向狄雲疾刺而出。狄雲聽得水笙叫喚,早知不妙,
沒等長劍遞到,急忙向外一個打滾,幸好處身所在正是斜
坡,順勢便滾了下去。    
汪嘯風跟著又挺劍刺去,眼見便要刺中,突然當的一
聲響,虎口一震,眼前紅光閃動。他百忙中不及細想,順
手使出來的便是九式連環的“孔雀開屏”,將長劍舞成一
250
片光屏,擋在身前。但聽得叮叮當當,刀劍相交之聲密如
連城訣

聯珠,只一瞬之間,便已相撞了三十余聲。汪嘯風劍法已
頗得乃師水岱真傳,這套“孔雀開屏”翻來覆去共有九式,
平時練得純熟,此刻性命在呼吸之間,敵人的刀招來得迅
捷無比,哪裏還說得上見招拆招?只是自管自地照式急舞,
使這一套“孔雀開屏”,便似是出于天性一般。血刀老祖
連攻三十六刀,一刀快似一刀,居然盡數給他擋了開去。
群豪只瞧得目為之眩。這時十七人中又已有三人為血
刀老祖所殺,剩下來連水笙在內也只有九人。眾人瞧得都
是手心中捏一把冷汗,均想:“鈴劍雙俠名不虛傳,只有
他才擋得住血刀惡僧這般快如閃電的急攻。”    
其實血刀老祖只須刀招放慢,跟他拆上十余招,汪嘯
風非命喪血刀之下不可,幸好血刀老祖一時沒想到,對方
這套專取守勢的劍招,只不過是練熟了的一路劍法而已,
心道:“好小子,咱們鬥鬥,到底是你快還是我快?”一
味地加快強攻。    
群豪都想並力上前,將血刀老祖亂刀分屍,只是兩人
鬥得實在太快,哪裏插得下手去?    
水笙關心表哥安危,雖是手酸腳軟,也不敢再多等待,
251
俯身從地下死屍手裏取過一柄長劍,上前夾攻。她和表哥
連城訣

平時聯手攻敵,配合純熟,汪嘯風擋住了血刀老祖的攻勢,
水笙長劍便向敵人要害刺去。    
血刀老祖數十招拾奪不下汪嘯風,心下焦躁,猛地裏
一聲大吼,右手仍是血刀揮舞,左手卻空手去抓他長劍。
汪嘯風大吃一驚,加快揮劍,只盼將他手指削斷幾根,不
料血刀老祖的左手竟似不怕劍鋒,或彈或壓,或挑或按,
竟將他劍招化解了大半,這麽一來,汪嘯風和水笙立時險
象環生。    
群豪中一個老者瞧出勢頭不對,知道今晚“鈴劍雙俠
若再喪命,余下的沒一人能活著離開此處,大叫:“大夥
兒並肩子上,跟惡僧拚命。”    
便在此時,忽聽得西北角上有人長聲叫道:“落──
花流水!”跟著東北角上有人應道:“落花──流水。”
“流水”兩字尚未叫完,西南方有人叫道:“落花流──
水。”這三人分處三方,高呼之聲也是或豪放,或悠揚,
音調不同,但均是中氣充沛,內力甚高。    
血刀老祖一驚:“卻從哪裏鑽出了來這三個高手來?
從聲音中聽來,每一人的武功只怕都不在我之下,三個家
252
夥聯手來攻,那可不易對付。”他心中尋思應敵之策,手
連城訣

中刀招卻是毫不遲緩。    
猛聽得南邊又有一人高聲叫道:“落花流水──”這
“落花流水”的第四個“水”拖得特長,滔滔不絕的傳到,
有如長江大河一般。這聲音更比其余三人近得多。    
水笙大喜,叫道:“爹爹,爹爹,快來!”    
群豪中有人喜道:“江南四老到啦,落花流水!
哈‧‧‧‧‧‧”他那哈哈大笑只笑出一個“哈”字,胸
口鮮血激噴,已被血刀砍中。    
血刀老祖聽得又來一人,而此人竟是水笙之父,猛地
想起一事:“曾聽我徒兒善勇說道,中原武林中武功最厲
害的,除了丁典之外,有什麽南四奇、北四怪。北四怪叫
什麽‘風虎雲龍’,南四奇則是‘落花流水’。當時我聽
了說道滾他媽的,外號叫作‘落花流水’,還能有什麽好
腳色?可是聽這四個家夥的應和之聲,可著實有點兒鬼門
道。”    
他尋思未定,只聽得四人齊聲合呼,“落花流水”之
聲,從四個不同方向傳來,只震得山谷鳴響。血刀老祖聽
聲音知四人相距尚遠,最遠的還在五裏之外,但等得將眼
253
前敵人一一殺了,那四人一合上圍,可就不易脫身。他撮
連城訣

唇作嘯,長聲呼道:“落花流水,我打你們個落花流水!”
手指彈處,錚的一聲,水笙手中長劍被他彈中,拿捏不定,
長劍直飛起來。    
血刀老祖叫道:“狄雲,預備上馬,咱們可要少陪了。”
狄雲答應不出,心中好生為難,要是和他同逃,難免
陷溺愈來愈深,將來無可收拾。但如留在此處,立時便會
被眾人斬成碎塊,說半句話來分辯的余裕也無。只聽血刀
老祖又叫:“徒孫兒,快牽了馬。”狄雲轉念已定:“眼
前總是逃命要緊。我這一生給人冤枉,還算少了?人家心
裏對我怎麽想法,哪管得了這許多?”等到血刀老祖第三
次呼叫,便即答應,拾起地下一根花槍,左手支著當作拐
杖,走到樹邊去牽了兩匹坐騎。    
一個使杆棒的大胖子叫道:“不好,惡僧想逃,我去
阻住他。”挺起杆棒,便向狄雲趕去。血刀老祖道:“嘿,
你去阻他,我來阻你。”血刀揮處,那胖子連人帶棒,斷
為四截。余人見到他如此慘死,忍不住駭然而呼。血刀老
祖原是要嚇退眾人的牽纏,回過長臂,攔腰抱起水笙,撒
腿便向牽著坐騎的狄雲身前奔來。    
254
水笙急叫:“惡僧,放開我,放開我!”伸拳往他背
連城訣

上急擂。她劍法不弱,拳頭卻出手無力,血刀老祖皮粗肉
厚,給她捶上幾下渾如不覺,長腿一邁便是半丈,連縱帶
奔,幾個起落,便已到了狄雲身旁。    
汪嘯風將那套“孔雀開屏”使發了性,一時收不住招,
仍是“東展錦羽”、“西剔翠翎”、“南迎艷陽”、“北
回晨風”一式式地使動。他見水笙再次被擄,忙狂奔追來,
手中長劍雖仍不住揮舞,卻已不成章法。    
血刀老祖將狄雲一提,放上黃馬,又將水笙放在他身
前,低聲道:“那四個鬼叫的家夥都是勁敵,非同小可。
這女娃兒是人質,別讓她跑了。”說著跨上白馬,縱騎向
東。    
只聽得“落花流水,落花流水”的呼聲漸近,有時是
一人單呼,有時卻是兩人、三人、四人齊聲呼叫。    
水笙大叫:“表哥,表哥!爹爹,爹爹!快來救我。”
可是眼見得表哥又一次遠遠地落在馬後。“鈴劍雙俠”的
坐騎黃馬和白馬乃是千中挑、萬中選的大宛駿馬。平時他
二人以此自傲,常說雙騎腳程之快,力氣之長,當世更無
第三匹馬及得上,可是這時為敵所用,畜生無知,仍是這
255
般疾馳快跑,馬越快,離得汪嘯風越加遠了。    
連城訣

汪嘯風眼看追趕不上,只有不住呼叫:“表妹,表
妹!”    
一個高呼“表哥”,一個大叫“表妹”,聲音哀淒,
狄雲聽在耳中,極是不忍,只想將水笙推下馬來,但想到
血刀老祖之言:“來的都是勁敵,非同小可,這女娃兒是
人質,別讓她跑了。”放走水笙,血刀老祖定會大怒,此
人殘忍無比,殺了自己如宰雞犬,又想如給水笙之父等四
個高手追上了,自己定也不免冤枉送命。一時猶豫難決,
聽得水笙高叫表哥之音已是聲嘶力竭,心中突然一酸:“他
二人情深愛重,被人活生生的拆開。我跟師妹‧‧‧‧‧‧
嘿,我跟師妹,何嘗不是這樣?可是,可是她對待我,幾
時能象水姑娘對她表哥那樣?”想到此處,不由傷心,心
道:“你去吧!”伸手將她推下了馬背。    
血刀老祖雖然在前帶路,時時留神後面坐騎上的動靜,
忽聽得水笙大叫之聲突停,跟著一聲“啊喲”,掉在地下,
還道狄雲斷了一腿,制她不住,當即兜轉馬頭。    
水笙身子落地,輕輕一縱,已然站直,當即發足向汪
嘯風奔去。兩人此時相距已有五十余丈,一個自西向東,
256
一個自東向西,越奔越近。一個叫:“表哥!”一個叫:
連城訣

“表妹!”都是說不出的歡喜。    
血刀老祖微笑勒馬,竟不理會,稍候片刻,眼見汪嘯
風和水笙相距已不過二十余丈,這才雙腿一夾,一聲呼嘯,
向水笙追去。    
狄雲大驚,心中只叫:“快跑,快跑!”對面幾個幸
存的漢子見血刀老祖口銜血刀,縱馬沖來,也是齊聲呼叫:
“快跑,快跑!”    
水笙聽得背後馬蹄之聲越來越近,但兩人發力急奔之
下,和汪嘯風之間的距離也是越來越近。她奔得胸口幾乎
要炸裂了,膝彎發軟,隨時都會摔倒,終于還是勉強支撐。
突然之間,覺得白馬的呼吸噴到了背心,聽得血刀老
祖笑道:“逃得了麽?”水笙伸出雙手,汪嘯風還在兩丈
以外,血刀老祖的左手卻已搭上了她的肩頭。    
她一聲驚呼,正要哭出聲來,只聽得一個熟悉而慈愛
的聲音叫道:“笙兒別怕,爹來救你了!”    
水笙一聽,正是父親到了,心中一喜,精神陡長,腳
下不知從哪裏生出來一股力氣,一縱之下,向前躍出丈余,
血刀老祖的手掌本已搭在她肩頭,竟爾被她擺脫。汪嘯風
257
向前一湊,兩人左手已拉著左手。汪嘯風右手長劍舞出一
連城訣

個劍花,心下暗道:“天可憐見,師父及時趕到,便不怕
那淫僧惡魔了。”    
血刀老祖嘿嘿冷笑聲中,血刀遞出。汪嘯風急揮長劍
去格,突見那血刀紅影閃閃,迎頭彎轉,竟如一根軟帶一
般,順著劍鋒曲了下來,刀頭削向他手指。汪嘯風若不放
手撤劍,一只手掌立時便廢了。他百忙中變招也真迅捷,
掌心勁力一吐,長劍向敵人飛擲過去。    
血刀老祖左指彈處,將長劍向西首飛奔而至的一個老
者彈出,右手中血刀更向前伸,直砍汪嘯風面門。汪嘯風
仰身相避,不得不放開了水笙的手掌。血刀老祖左手回抄,
已將水笙抱起,橫放在馬鞍之上,他卻不拉轉馬頭,仍是
向前直馳,沖向前面中原群豪。    
攔在道中的幾條漢子見他馳馬沖來,齊聲發喊,散在
兩旁。血刀老祖口發呵呵怪聲,砍翻一名漢子,縱馬兜了
個圈子,向狄雲奔去。    
突見左首灰影一閃,長劍上反射的月光耀眼生花,一
條冷森森的劍光點向他胸口,血刀老祖回刀掠出,當的一
聲,刀劍相交,只震得虎口隱隱作麻,心道:“好強的內
258
力。”便在此時,右首又有一柄長劍遞到,這劍勢道甚奇,
連城訣

劍尖劃成大大小小的一個個圈子,竟看不清他劍招指向何
處。血刀老祖又是一驚:“太極劍名家到了。”    
他勁透右臂,血刀也揮成一個圓圈,刀圈和劍圈一碰,
當當當數聲,火花迸濺。對方喝道:“好刀法!”向旁飄
開,卻是個身穿杏黃道袍的道人。血刀老祖叫道:“你劍
法也好!”左首那人喝道:“放下我女兒!”劍中夾掌,
掌中夾劍,兩股勁力一齊襲到。    
狄雲遠遠望見血刀老祖又將水笙擄到,跟著卻受二人
左右夾擊。左首那老者白須如銀,相貌俊雅,口口聲聲呼
喝“放下我女兒”,自是水笙的父親。但見血刀老祖每接
一劍,身子便晃了一晃,似是內力有所不如,卻見西邊山
道上又有兩人奔來,身形快捷如風,顯然也是極強的高手。
狄雲心想:“待得那二人趕到,四人合圍,血刀老祖定然
不敵,非死即傷。我還是及早逃命罷!”轉念又想:“若
不是他出手相救,我早給那汪嘯風一劍殺了。忘恩負義,
只顧自身,太也卑鄙無恥。”當下勒馬相候。    
忽聽得血刀老祖大叫:“你女兒還了你罷!”揚手將
水笙淩空拋起,越過水岱頭頂,向狄雲擲了過來。    
259
這一下誰都大出意料之外,水笙身在半空,固然尖聲
連城訣

驚呼,旁人也是不約而同地大叫起來。    
狄雲見水笙向自己飛來,勢道勁急,若不接住,勢須
落地受傷,忙張臂抱住。這一擲力道本重,幸好狄雲身在
馬上,大半力道由馬匹承受了去。血刀老祖將水笙擲出之
時,已先點了她穴道,是以她只有聽任擺布,無力反抗,
大叫:“小和尚,放開我!”    
血刀老祖向水岱疾砍兩刀,又向那老道猛砍兩刀,都
是只攻不守,極其淩厲的招數,叫道:“狄雲乖兒,快逃,
快逃,不用等我。”    
狄雲迷迷惘惘地手足無措,但見汪嘯風和另外數人各
挺兵刃,大呼“殺了小淫僧”,快步趕來,而血刀老祖又
在連聲催促:“快逃,快逃!”當即一提韁繩,縱馬沖了
出去。本來他和血刀老祖縱馬向東,這時慌慌張張,反而
向西馳去。    
血刀老祖一口血刀越使越快,一團團紅影籠罩了全身,
笑道:“我要陪你的美貌女兒去,不陪你這糟老頭兒了。”
雙腿一挾,胯下坐騎騰空而起,向前躍出。    
水岱救女情急,不願多跟他糾纏,施展“登萍渡水”
260
輕功,身子便如在水上飄行一般,向狄雲疾追。可是狄雲
連城訣

胯下所乘,正是水岱當年花了五百兩銀子購來的大宛良馬,
腳程之快,除了血刀老祖所乘的那匹白馬,當世罕有其倫。
黃馬背上雖乘著兩人,水岱卻兀自追趕不上。水岱大叫:
“停步,停步!”那馬識得他聲音,但背上狄雲正自提韁
力推,竟不能停步。水岱叫道:“小惡僧,你再不勒馬,
老子把你斬成十七八塊!”水笙叫道:“爹爹,爹爹!”
水岱心痛如割,叫道:“孩兒別慌!”    
頃刻之間,一馬一人追出裏許,水岱雖輕功了得,但
時刻一久,畢竟年紀老了,長力不濟,和黃馬相距越來越
遠,忽聽得呼的一響,背後金刃劈風。他反手回劍,架開
了血刀老祖砍來的一刀,一陣風從身旁掠過,血刀老祖哈
哈大笑,騎了白馬追著狄雲去了。    
血刀老祖和狄雲快奔了一陣,將追敵遠遠拋在後面,
眼見再也追趕不上,血刀老祖生怕跑傷了坐騎,這才招呼
狄雲按轡徐行。血刀老祖沒口子稱贊狄雲有良心,雖見情
勢危急之極,仍是不肯先逃。    
狄雲只有苦笑,斜眼看水笙時,見她臉上神色恐懼中
混著鄙夷,知她痛恨自己已極,這事反正無從解釋,心道:
261
“你愛怎麽想便怎麽想,要罵我淫僧惡賊,盡管大罵便
連城訣

是。”    
血刀老祖道:“喂,小妞兒,你爹爹的武功很不壞啊,
嘿嘿,可是你祖師爺比爹爹又勝了一籌,他使盡了吃奶的
力氣,仍是攔不住我。”水笙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並不作
聲。血刀老祖道:“那使劍的老道是誰?是‘落花流水’
中的哪一個?”    
水笙打定了主意,不管他問什麽,總是給他個不理不
睬。    
血刀老祖笑道:“徒孫兒,女人家最寶貴的是什麽東
西?”狄雲嚇了一跳,心道:“啊喲,不好!這老和尚要
玷汙水姑娘的清白?我怎地相救才好?”口中只得道:
“我不知道。”血刀老祖道:“女人家最寶貴的,是她的
臉蛋。這小妞兒不回答我的說話,我用刀在她臉上橫劃七
刀,豎砍八刀,這一招有個名堂,叫做‘橫七豎八’,你
說美是不美?”說著刷地一聲,將本已盤在腰間的血刀拿
在手中。    
水笙早就拚著一死,不再打僥幸生還的主意,但想到
自己白玉無瑕的臉蛋要被這惡僧劃得橫七豎八,忍不住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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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寒噤,轉念又想,他若毀了自己容貌,說不定倒可保得
連城訣

身子清白而死,反而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血刀老祖將一把彎刀在她臉邊晃來晃去,威嚇道:“我
問你那老道是誰?你再不答話,我一刀便劃將下來了。你
答不答話?”水笙怒道:“呸!你快殺了本姑娘!”血刀
老祖右手一落,紅影閃處,在她臉上割了一刀。    
狄雲“啊”的一聲輕呼,轉過了頭,不忍觀看。水笙
已自暈了過去。血刀老祖哈哈大笑,催馬前行。狄雲忍不
住轉頭瞧水笙時,只見她粉臉無恙,連一條痕印也無,不
由得心中一喜,才知血刀老祖刀法之精,實已到了從心所
欲、不差毫厘的地步。適才這一刀,刀鋒從水笙頰邊一掠
而過,只割下她鬢邊幾縷秀發,肌膚卻絕無損傷。    
水笙悠悠醒轉,眼淚奪眶而出,眼見到狄雲笑容,更
是氣惱,罵道:“你‧‧‧‧‧‧你‧‧‧‧‧‧你這幸
災樂禍的壞‧‧‧‧‧‧壞‧‧‧‧‧‧壞人。”她本想
用一句最厲害的話來罵他,但她平素從來不說粗俗的言語,
一時竟想不出什麽凶狠惡毒的句子來。    
血刀老祖彎刀一舉,喝道:“你不回答,第二刀又割
將下來了。”水笙心想反正一刀已然割了,再割幾刀也是
263
一樣,叫道:“你快殺了我,快殺了我!”血刀老祖獰笑
連城訣

道:“哪有這麽容易?”嗤的一聲輕響,刀鋒又從她臉頰
邊掠過。    
這一次水笙沒失去知覺,但覺頰上微微一涼,卻不感
疼痛,又無鮮血流下,才知道這老僧只是嚇人,原來自己
臉頰無損,心頭一喜,忍不住籲了口長氣。    
血刀老祖向狄雲道:“乖徒孫,爺爺這兩刀砍得怎麽
樣?”狄雲道:“刀法高極啦,當真了得!”這兩句話確
是由衷之言。血刀老祖道:“你要不要學?”狄雲心念一
動:“我正想不出法子來保全水姑娘的清白,若是我纏住
老和尚學武藝,只要他肯用心教我,沒功夫別起邪念,我
就好想法救人。可是那非討得他歡喜不可。”便道:“你
這刀上功夫,徒孫兒羨慕得了不得。你教得我幾招,日後
遇上她表哥之流的小輩,便不會再受他欺侮,也免得折了
你師祖爺爺的威風。”他生平極難得說謊,這時為了救人,
這句“師祖爺爺”一出口,自己也覺肉麻,不由得滿臉通
紅。    
水笙“呸”了一聲,罵道:“不要臉,不害羞!”  
血刀老祖大是開心,笑道:“我這血刀功夫,非一朝
264
一夕所能學會,好罷,我先傳你一招‘批紙削腐’的功夫。
連城訣

你習練之時,先用一百張薄紙,疊成一疊,放在桌上,一
刀橫削過去,將一疊紙上的第一張批了下來,可不許帶動
第二張。然後第二刀批第二張,第三刀批第三張,直到第
一百張紙批完。”    
水笙是少年人的心性,忍不住插口道:“吹牛!”  
血刀老祖笑道:“你說吹牛,咱們就試上一試。”伸
手到她頭上拔下一根頭發。水笙微微吃痛,叫道:“你幹
什麽?”血刀老祖不去理她,將那根頭發放在她鼻尖上,
縱馬快奔。    
其時水笙蜷曲著身子,橫臥在狄雲身前的馬上,見血
刀老祖將頭發放在自己鼻尖,微感麻癢,不知他搗什麽鬼,
正要張嘴呼氣將頭發吹開,只聽血刀老祖叫道:“別動,
瞧清楚了!”他勒轉馬頭,回奔過來,雙馬相交,一擦而
過。    
水笙只覺眼前紅光閃動,鼻尖上微微一涼,隨即覺到
放在鼻上的那根頭發已不在了。只聽狄雲大叫:“妙極,
妙極!”血刀老祖伸過血刀,但見刀刃上平平放著那根頭
發。血刀老祖和狄雲都是光頭,這根柔軟的長發自是水笙
265
之物,再也假冒不來。    
連城訣

水笙又驚又佩,心想:“這老和尚武功真高,剛才他
這一刀若是高得半分,這根頭發便批不到刀上,若是低得
半分,我這鼻尖便給他削去了。他馳馬揮刀,那比之批薄
紙什麽的更是難上百倍。”    
狄雲要討血刀老祖喜歡,諛詞滾滾而出,只不過他口
齒笨拙,翻來覆去也不過是幾句“刀法真好!我可從來沒
見過”之類。水笙親身領略了這血刀神術,再聽到狄雲的
恭維,也已不覺過份,只是覺得這人為了討好師祖,馬屁
拍到了這等地步,人格太過卑鄙。    
血刀老祖勒轉馬頭,又和狄雲並騎而行,說道:“至
于那‘削腐’呢,是用一塊豆腐放在木板之上,一刀了削
薄它,要將兩寸厚的一塊豆腐削成二十塊,每一片都完整
不破,這一招功夫便算初步小成了。”狄雲道:“那還只
初步小成?”血刀老祖道:“當然了!你想,穩穩的站著
削豆腐難呢,還是馳馬急沖、在妞兒鼻尖上削發難?哈哈,
哈哈!”狄雲又恭維道:“師祖爺天生的大本事,不是常
人所能及的,徒孫兒只要練到師祖爺十分之一,也就心滿
意足了!”血刀老祖哈哈大笑。水笙則罵:“肉麻,卑
266
鄙!”    
連城訣

要狄雲這老實人說這些油腔滑調的言語,原是頗不容
易,但自來拍馬屁的話第一句最難出口,說得多了,居然
也順溜起來。好在血刀老祖確有人所難能的武功,狄雲這
些贊譽倒也不是違心之論,只不過依他本性,決不肯如此
宣之于口而已。    
血刀老祖道:“你資質不錯,只要肯下苦功,這功夫
是學得會的。好,你來試試!”說著伸手又拔下水笙一根
頭發,放在她鼻尖上。水笙大驚,一口氣便將頭發吹開,
叫道:“這小和尚不會的,怎能讓他胡試?”    
血刀老祖道:“功夫不練就不會,一次不成,再來一
次,兩次不成,便練他個十次八次!”說著又拔了她一根
頭發,放上她的鼻尖,將血刀交給狄雲,笑道:“你試試
看!”    
狄雲接過血刀,向橫臥在身前的水笙瞧了一眼,見她
滿臉都是憤恨惱怒之色,但眼光之中,終于流露出了恐懼
的神色。    
她知狄雲從未練過這門刀法,如果照著血刀老祖的模
樣,將這利刃從自己鼻尖掠過,別說鼻子定然被他一刀削
267
去,多半連腦袋也劈成兩半。她心下自慰:“這樣也好,
連城訣

死在這小惡僧的刀下,勝于受他二人的侮辱。”話雖如此,
想到真的要死,卻也不免害怕。    
狄雲自然不敢貿然便劈,問道:“師祖爺爺,這一刀
劈出去,手勁須得怎樣?”血刀老祖道:“腰勁運肩,肩
通于臂,臂須無勁,腕須無力。”接著便解釋怎麽樣才是
“腰勁運肩”,要怎樣方能“肩通于臂”,跟著取過血刀,
說明什麽是“無勁勝有勁”,“無力即有力”。水笙聽他
解說這些高深的武學道理,不由得暗自點頭。    
狄雲聽得連連點頭,黯然道:“只可惜徒孫受人陷害,
穿了琵琶骨,割斷手筋,再也使不出力來。”血刀老祖問
道:“怎樣穿了琵琶骨?割斷手筋?”狄雲道:“徒孫兒
給人拿在獄中,吃了不少苦頭。”    
血刀老祖呵呵大笑,和他並騎而行,叫他解開衣衫,
露出肩頭,果見他肩骨下陷,兩邊琵琶骨上有鐵鏈穿過的
大孔,傷口尚未愈合,而右手手指被截,臂筋被割,就武
功而言,可說是成了個廢人。至于他被“鈴劍雙俠”縱馬
踩斷腿骨,還不算在內。血刀老祖只瞧得直笑。狄雲心想:
“我傷得如此慘法,虧你還笑得出來。”    
268
血刀老祖笑道:“你傷了人家多少閨女?嘿嘿,小夥
連城訣

子一味好色貪花,不顧身子,這才失手,是不是?”狄雲
道:“不是。”血刀老祖笑道:“老實招來!你給人拿住,
送入牢獄,是不是受了女子之累?”狄雲一怔,心想:“我
被萬震山小妾陷害,說我偷錢拐逃,那果然是受了女子之
累。”不由得咬著牙齒,恨恨地道:“不錯,這賤人害得
我好苦,終有一日,我要報此大仇。”    
水笙忍不住插口罵道:“你自己做了許多壞事,還說
人家累你。這世上的無恥之尤,以你小‧‧‧‧‧‧小‧‧‧‧‧‧
小和尚為首。”    
血刀老祖笑道:“你想罵他‘小淫僧’,這個‘淫’
字卻有點不便出口,是不是?小妞兒好大的膽子,孩兒,
你將她全身衣衫除了,剝得赤條條地,咱們這便‘淫’給
她看看,瞧她還敢不敢罵人?”狄雲只得含含糊糊地答應
一聲。    
水笙怒罵:“小賊,你敢?”此刻她絲毫動彈不得,
狄雲若是輕薄之徒,依著血刀老祖之言而行,她又有什麽
法子?這“你敢”兩字,自也不過是無可奈何之中虛聲恫
嚇而已。    
269
狄雲見血刀老祖斜眼淫笑,眼光不住在水笙身上轉來
連城訣

轉去,顯是不懷好意,心下盤算:“怎麽方能移轉他的心
思,別盡打這姑娘的主意?”問道:“師祖爺爺,徒孫這
塊廢料,還能練功麽?”血刀老祖道:“哪有什麽不能?
便是兩雙手兩只腳一齊斬斷了,也能練我血刀門的功夫。”
狄雲叫道:“那可好極了!”這一聲呼叫卻是真誠的喜
悅。    
兩人說著話,按韁徐行,不久轉上了一條大路。忽聽
得鑼聲當當,跟著絲竹齊奏,迎面來了一隊迎親的人眾,
共是四五十人,簇擁著一頂花轎。轎後一人披紅帶花,服
色光鮮,騎了一匹白馬,便是新郎了。    
狄雲一撥馬頭,讓在一旁,心中惴惴,生怕給這一幹
人瞧破了行藏。血刀老祖卻縱馬直沖過去。眾人大聲吆喝:
“喂,喂!讓開,幹什麽的?”“臭和尚,人家做喜事,
你還不避開,也不圖個吉利?”    
血刀老祖沖到迎親隊之前兩丈之處,勒馬停住,雙手
叉腰,笑道:“喂,新娘子長得怎樣,俊不俊啊?”    
迎親隊中一條大漢從花轎中抽出一根轎杠,搶出隊來,
聲勢洶洶地喝道:“狗賊禿,你活得不耐煩了?”那根轎
270
杠比手臂還粗,有一丈來長,他雙手橫持,倒也威風凜凜。
連城訣

血刀老祖向狄雲笑道:“你瞧清楚了,這又是一路功
夫。”身子向前一探,血刀顫動,刀刃便如一條赤練蛇一
般,迅速無倫地在轎杠上爬行而過,隨即收刀入鞘,哈哈
大笑。    
迎親隊中有人喝罵:“老賊禿,你瞎了眼麽?想化緣
也不揀時辰!”罵聲未絕,那手持轎杠的大漢“啊喲”一
聲,叫出聲來。只聽得拍、拍、拍、拍一連串輕響,一塊
塊兩寸來長的木塊掉在地下,他雙手所握,也只是兩塊數
寸的木塊。原來適才這頃刻之間,一根丈許長的轎杠,已
被血刀批成了數十截。    
血刀老祖哈哈大笑,血刀出鞘,直一下,橫一下,登
時將那漢切成四截,喝道:“我要瞧瞧新娘子,是給你們
面子,有什麽大驚小怪的。”    
眾人見他青天白日之下在大道之上如此行凶,無不嚇
得魂飛魄散。膽子大些的,發一聲喊,四散走了。一大半
人卻是腳都軟了,有的人連尿屎也嚇了出來,哪敢動彈。
血刀老祖血刀一晃,已割去了花轎的帷幕,左手抓住
新娘胸口,拉了出來。那新娘尖聲嘶叫,沒命的掙紮。血
271
刀老祖舉刀一挑,將新娘遮在臉前的霞披削去,露出她驚
連城訣

惶失色的臉來。但見這新娘不過十六七歲年紀,還是個孩
童模樣,相貌也頗醜陋。血刀僧呸的一聲,一口痰往她身
上吐去,說道:“這樣醜的女子,做什麽新娘!”    
狄雲一路上敷衍血刀僧,一來心中害怕,二來他救了
自己性命,于己有恩,總不免有感激之意,此刻見他對毫
不相識的人,竟然下此毒手,不由得氣憤填膺,大聲叫道:
“你‧‧‧‧‧‧你怎可如此濫殺無辜。這此人礙著你什
麽事了?”血刀老祖一怔,笑道:“我平生就愛濫殺無辜。
要是有罪的才殺,世上哪有這許多有罪之人?”說到這裏,
血刀一揚,又砍去迎親隊中一人的腦袋。狄雲大怒,拍馬
上前,叫道:“你‧‧‧‧‧‧你不能再殺人了。”血刀
老祖笑道:“小娃兒,見到流血就怕,是不是?那你有什
麽屁用?”    
便在此時,只聽得馬蹄聲響,有數十人自遠處追來。
有人長聲叫道:“血刀僧,你放下我女兒,咱們兩下罷休,
否則你便逃到天邊,我也追你到天邊。”聽來馬蹄之聲尚
遠,但水岱這聲呼叫,卻是字清晰。水笙喜道:“爹爹來
了!”    
272
又聽得四個人的聲音齊聲叫道:“落花流水兮──水
連城訣

流花落!落花流水兮──水流花落。”四人嗓音各自不同,
或蒼老,或雄壯,或悠長,或高亢,但內力之厚,各擅勝
場。    
血刀僧皺起眉頭,罵道:“中原的狗賊,偏有這許多
臭張致!”    
只聽水岱又道:“你武功再強,決計難敵我‘南四奇’
落花流水聯手相攻,你將我女兒放下,大丈夫言出如山,
不再追你就是。”    
血刀僧心下尋思:“適才已見識過水岱和那老道的功
夫。一對一相鬥,我決計不懼。他二人聯手,我便輸多贏
少,非逃不可。他三人聯手,我是一敗塗地,只怕逃也逃
不走了。四人聯手攻我,血刀老祖死無葬身之地,嘿嘿,
這些中原江湖中人,說話有什麽狗屁信用?擄著這妞兒為
質,尚有騰挪余地,一將她放走,便是他們占盡上風的局
面了!”當下一聲吆喝,揮鞭往狄雲所乘的馬臀上抽去,
一提韁,縱馬向西奔馳,提起內力,回過頭來,長聲叫道:
“水老爺子,血刀門的兩個和尚都已做了你的女婿。第四
代掌門是你女婿,第六代弟子也是你女婿。丈人追女婿,
273
口水點點滴,妙極,妙極!”    
連城訣

水岱一聽之下,氣得心胸幾乎炸破。他早知血刀門的
惡僧奸淫燒殺,無惡不作,師徒二人一同汙辱自己女兒,
在他血刀門事屬尋常,別說真有其事,單是這幾句話,已
勢必讓人在背後說上無窮無盡的汙言穢語。一個稱霸中原
數十年的老英雄,今日竟受如此折辱,若不將血刀師徒碎
屍萬段,日後如何做人?當下催馬力追。    
這時隨著水岱一齊追趕的,除了和水岱齊名、並稱“南
四奇”的陸、花、劉三老之外,尚有中原三十余名好手,
或為捕頭鑣客,或為著名拳師,或為武林隱逸,或為幫會
首腦。血刀門的眾惡僧最近在湖廣一帶鬧得天翻地覆,不
分青紅皂白的做案,將中原白道黑道的人物都得罪了。武
林群豪動了公憤,得知訊息後,大夥兒都追了下來,均覺
這不只是助水岱奪還女兒而已,若不將血刀門這老少二惡
僧殺了,所有中原武林人士均是臉上無光。    
眾豪一路追來,每到一處州縣市集,便掉換坐騎,眾
人換馬不換人,在馬背上嚼吃幹糧,喝些清水,便又急追。
血刀老祖雖然意示閒暇,仗著坐騎神駿,遇到茶舖飯
店,往往還打尖休息,但住宿過夜卻終究不敢。便因中原
274
群豪追得甚緊,水笙這數日中終于保得清白。    
連城訣

如此數日過去,已從湖北追進了四川境內。兩湖群豪
與巴蜀江湖上人物向來聲氣相通。川東武人一得到訊息,
紛紛加入追趕。待到渝州一帶,川中豪傑不甘後人,又都
參與其事,他們與此事並非切身相關,但反正有勝無敗,
正好湊湊熱鬧,結交朋友,也顯得自己義氣為重。待過得
渝州,追趕的人眾已逾二三百人。四川武人有錢者多,大
批騾馬跟其後,運送衣被糧食。只是這幹人得到訊息之時,
血刀老祖與狄雲、水笙已然西去,只能隨後追趕,卻不及
迎頭攔截。    
那些西蜀武人慰問一番之後,都道:“唉,早知如此,
我們攔在當道,說什麽也不放那老少兩個淫僧過去,總要
救得水小姐脫險。”水岱口中道謝,心下卻甚忿怒:“說
這些廢話有屁用?憑你們這幾塊料,能攔得住那老少二
僧?”    
這一前一後的追逐,轉眼間將近二十日,血刀老祖幾
次轉入岔道,想將追趕者撇下。但群豪中有一人是來自關
東的馬賊,善于追蹤之術,不論血刀老祖如何繞道轉彎,
他總是能跟蹤追到。只是這麽一來,一行人越走越荒僻,
275
已深入川西的崇山峻嶺。眾豪均知血刀僧是想逃回西藏老
連城訣

家,一到了他老巢,血刀門本門僧眾已然不少,再加上奸
黨淫朋,勢力雄厚,那時再和中原群豪一戰,有道是強龍
不鬥地頭蛇,勝敗之數就難說了。    
過得兩天,忽然下起大雪來。其時已到了西川邊陲,
更向西行便是藏邊。當地已屬大雪山山脈,地勢高峻,遍
地冰雪,馬路滑溜,寒風徹骨那是不必說了,最難受的是
人人心跳氣喘,除了內功特高的數人之外,余人均感周身
疲乏,恨不得躺下來休息幾個時辰。    
但參與追逐之人個個頗有名望來頭,誰都不肯示弱,
以至壞了一世的聲名。這幾日中,極大多數人已萌退志,
若有人倡議罷手不追,有一大半人便要歸去。尤其是川東、
川中的豪傑之中,頗有一些養尊處優的富家子弟,武功雖
然不差,卻吃不起這等苦頭。有的眼見周遭地勢險惡,心
生怯意,借故落後;更有的乘人不備,悄悄走上了回頭路。
這一日中午時分,群豪追上了一條陡峭的山道,忽見
一匹黃馬倒斃在道旁雪堆之中,正是汪嘯風的坐騎。水岱
和汪嘯風大喜,齊聲大叫:“惡賊倒了一匹坐騎,咱們快
追,淫僧逃不掉啦!”群豪精神一振,都大聲歡呼起來。
276
叫喊聲中,忽見山道西側高峰上一大片白雪緩緩滾將
連城訣

下來。    
一名川西的老者叫道:“不好,要雪崩,大夥兒退後!
話聲未畢,但聽得雷聲隱隱,山頭上滾下來的積雪漸多漸
速。群豪一時不明所以,七嘴八舌地叫道:“那是什麽?”
“雪崩有什麽要緊?大夥兒快追!”“快,快!搶過這條
山嶺再說。”    
只隔得片刻,隱隱的雷聲已變作轟轟隆隆、震耳欲聾
的大響。眾人這時才感害怕。那雪崩初起時相距甚遠,但
從高峰上一路滾將下來,沿途挾帶大量積雪,更有不少岩
石隨而俱下,聲勢越來越大,到得半山,當真如群山齊裂、
怒潮驟至一般,說不出的可怖可畏。    
群豪中早有數人撥轉馬頭奔逃,余人聽著那山崩地裂
的巨響,似覺頭頂的天也塌了,一齊壓將下來,只嚇得心
膽俱裂,也都紛紛回馬快奔。有幾匹馬嚇得呆了,竟然不
會舉足,馬上乘客見勢不對,只得躍下馬背,展開輕功急
馳。    
但雪崩比之馬馳人奔更加迅捷,傾刻間便已滾到了山
下,逃得較慢之人立時被壓在如山如海的白雪之中,連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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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都立時被雪淹沒,任他武功再高,那也是半點施展不出
連城訣

了。    
群豪直逃過一條山坡,眼見崩沖而下的積雪被山坡擋
住,不再湧來,各人又各奔出數十丈,這才先後停步。但
見山上白雪兀如山洪暴發,河堤陡決,滾滾不絕地沖將下
來,瞬息之間便將山道谷口封住了,高聳數十丈,平地陡
生雪峰。    
眾人呆了良久,才紛紛議論,都說血刀僧師徒二人惡
貫滿盈,葬身于寒冰積雪之下,自是人心大快,不過死得
太過容易,倒是便宜他們了,更累得如花如玉的水笙和他
們同死。也有人惋惜相識的朋友死于非命,但各人大難不
死,誰都慶幸逃過了災劫,為自己歡喜之情,遠勝于痛惜
朋友之死。    
各人驚魂稍定,檢點人數,一共少了一十二人,其中
有“鈴劍雙俠”之一的汪嘯風,以及南四奇“落花流水”
四人。水岱關心愛女,汪嘯風牽挂愛侶,自是奮不顧身地
追在最前,其余三奇因與水岱的交情與眾不同,也是不肯
落後。想不到這一役中,名震當世、武功絕倫的“南四奇”
竟然一齊喪身在川藏之交的大雪山中。    
278
各人歎息了一番,便即覓路下山。大家都說,不到明
連城訣

年夏天,嶺上的百丈積雪決不消融,死者的家屬便要前來
收屍,也得等上大半年才行。    
有些人心中,暗暗還存在一個念頭,只是不便公然說
出口來:“南四奇和鈴劍雙俠這些年來得了好大的名頭,
耀武揚威,不可一世。死得好,死得妙!”    
血刀老祖帶著狄雲和水笙一路西逃,敵人雖愈來愈眾,
但他離西藏老巢卻也越來越近。只是連日趕路,再加上漫
天風雪,山道崎嶇,所乘的兩匹良駒腳力再強,也已支持
不住。這一日黃馬終于倒斃道旁,白馬也是一跛一拐,眼
看便要步黃馬的後塵。    
血刀老祖眉頭深皺,心想:“我一人要脫身而走,那
是容易之極,只是徒孫兒的腿跛了,行走不得,再讓這美
貌的女娃兒給人奪了回去,實是不甘心。”他想到此處,
突然凶性大發,回過身來,一把摟住水笙,便去扯她衣衫。
水笙嚇得大叫:“你‧‧‧‧‧‧,你幹什麽?”血
刀僧喝道:“老子不帶你走了,你還不明白?”狄雲叫道:
“師祖,敵人便追上來啦!”血刀僧怒道:“你羅嗦什麽?
便在這危急的當口,忽聽得頭頂悉悉瑟瑟,發出異聲,擡
279
頭一看,山峰上的積雪正滾滾而下。    
連城訣

血刀僧久在藏邊,見過不少次雪崩大災,他便再狂悍
凶淫十倍,也不敢和這天象奇變作對,連叫:“快走,快
走!”遊目一瞥之間,只有南邊的山谷隔著一個山峰,或
許能不受波及,當下情勢危急,無暇細思,一拉白馬,發
足便向南邊山谷中奔去。饒是他無法無天,這時臉色也自
變了。這山谷之旁的山峰也有積雪。積雪最受不起聲音震
蕩,往往一處雪崩,帶動四周群峰上積雪盡皆滾落。    
血刀老祖展開輕功疾行。白馬馱著狄雲和水笙二人,
一跛一拐地奔進了山谷。這時雪崩之聲大作,血刀老祖望
著身側的山峰,憂形于色,這當兒真所謂聽天由命,自己
作不起半點主,只要身側山峰上的積雪也崩將下來,那便
萬事皆休了。    
雪崩從起始到全部止息,也只一盞茶工夫,但這短短
的時刻之中,血刀僧、狄雲、水笙三人全是臉色慘白,你
望望我,我望望你,眼光中都流露出恐懼之極的神色。水
笙忘了自己在片刻之前,還只盼立時死了,免遭這淫僧師
徒的汙辱,但這時天地急變之際,不期而然地對血刀僧和
狄雲生出依靠之心,總盼這兩個男兒漢有什麽法子能助己
280
脫此災難。    
連城訣

突然之間,山峰上一塊小石子滑溜溜地滾將下來。水
笙嚇了一跳,尖聲呼叫。血刀僧伸左掌按住了她嘴巴,右
手拍拍兩下,打了她兩記巴掌。水笙兩邊臉頰登時紅腫起
來。    
幸好這山峰向南,多受陽光,積雪不厚,峰上滾下來
一塊小石之後,再無別物滾下。過得片刻,雪崩的轟轟聲
漸漸止歇。血刀僧放脫了按在水笙嘴上的手掌,和狄雲二
人同時舒了一口長氣。水笙雙手掩面,也不知是寬心,是
惱怒,還是害怕。    
血刀僧走到谷口,巡視了一遍回來,滿臉都是郁怒之
色,坐在一塊山石之上,不聲不響。狄雲問道:“師祖爺
爺,外面怎樣?”血刀僧怒道:“怎麽樣?都是你這小子
累人!”    
狄雲不敢再問,知道情勢甚是不妙,過了一會,終于
忍不住又道:“是敵人把守住谷口嗎?師祖爺爺,你不用
管我,你自己一個兒走吧。”    
血刀僧一生都和凶惡奸險之徒為伍,不但所結交的朋
友從無真心相待,連親傳弟子如寶象、善勇、勝諦之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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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子上對師父十分敬畏,心中卻無一不是爾虞我詐,只求
連城訣

損人利己,這時聽狄雲叫他獨自逃走,不由得甚是欣慰,
臉上露出一絲笑容,贊道:“乖孩子,你良心倒好!不是
敵人把守谷口,是積雪封谷。數十丈高、數千丈寬的大雪,
不到春天雪融,咱們再也走不出去了。這荒谷之中,有什
麽吃的?咱們怎能挨到明年春天?”    
狄雲一聽,也覺局勢凶險,但眼前最緊迫的危機已過,
總是心中一寬,說道:“你放心,船到橋洞自會直,就算
餓死,也勝于在那些人手中受盡折磨而死。”血刀僧裂嘴
一笑,道:“乖孫兒說得不錯!”從腰間抽出血刀,站起
身來,走向白馬。    
水笙大驚,叫道:“喂,你要幹什麽?”血刀僧笑道:
“你倒猜猜看。”其實水笙早就知道,他是要殺了白馬來
吃。這白馬和她一起長大,一向就如是最好的朋友一般,
忙叫:“不!不!這是我的馬,你不能殺。”血刀僧道:
“吃完了白馬,便要吃你了。老子人肉也吃,為什麽不能
吃馬!”水笙求道:“求求你,別害我馬兒。”無可奈何
中,轉頭向狄雲道:“請你求求他,別殺我的馬兒。”  
狄雲見了她這副情急可憐的模樣,心下不忍,但想情
282
勢至此,哪有不宰馬來吃之理,吃完了馬肉,只怕連馬鞍
連城訣

子也要煮熟了來吃。他不願見水笙的傷心神情,只得轉過
了頭。    
水笙又叫道:“求求你,別殺我的馬兒。”血刀僧笑
道:“好,我不殺你的馬兒!”水笙大喜,道:“謝謝你!
謝謝你!”忽聽得嗤地一聲輕響,血刀僧狂笑聲中,馬頭
已落,鮮血急噴。水笙連日疲乏,這時驚痛之下,竟又暈
了過去。    
待得悠悠醒轉,便聞到一股肉香,她肚餓已久,聞到
肉香,不自禁的歡喜,但神智略醒,立即知道是她愛馬在
慘遭烤炙。一睜眼,只見血刀僧和狄雲坐在石上,手中各
捧了一大塊烤得焦黃的燒肉,正自張口大嚼,石旁生著一
堆柴火,一根粗柴上吊著一只馬腿,兀自在火上燒烤。水
笙悲從中來,失聲而哭。    
血刀僧笑道:“你吃不吃?”水笙哭道:“你這兩個
惡人,害了我的馬兒,我‧‧‧‧‧‧我定要報仇!”  
狄雲好生過意不去,歉然道:“水姑娘,這雪谷裏沒
別的可吃,咱們總不能眼睜睜的餓死。要好馬嘛,只要日
後咱們能出得此谷,總有法子找到。”水笙哭道:“你這
283
小惡僧假裝好人,比老惡僧還要壞。我恨死你,我恨死你。”
連城訣

狄雲無言可答,要想不吃馬肉吧,實在是餓得難受,心想:
“你便恨死我,我也不得不吃。”張口又往馬肉上咬去。
血刀僧口中咀嚼馬肉,斜目瞧著水笙,含含糊糊地道:
“味道不壞,當真不壞。嗯,過幾天烤這小妞兒來吃,未
必有這馬肉香。”又想:“吃完了那小妞兒,只好烤我這
個乖徒孫來吃了。這人很好,吃了可惜。嗯,留著他最後
吃,總算對得他住。”    
兩人吃飽了馬肉,在火堆中又加些枯枝,便倚在大石
上睡了。    
狄雲朦朧中只聽到水笙抽抽噎噎地哭個不住,心中突
然自傷:“她死了一匹馬,便這麽哭個不住。我活在世上,
卻沒一人牽挂我。當我死時,看來連這頭牲口也還不如,
不會有誰為我流一滴眼淚。”  
 
 
 
 
 
284
連城訣

 
 
第七回 落  花流水  
 
睡到半夜,狄雲忽覺肩頭被人推了兩下,當即醒轉,只聽
得血刀僧輕聲道:“有人來了!”狄雲一驚,但隨即大喜,
心想:“既然有人能進來,咱們便能出去。”低聲道:“在
哪裏?”血刀僧向西南一指,道:“你躺著別作聲,敵人
功夫很強。”狄雲側耳傾聽,卻一點聲音也聽不到。    
血刀僧持刀在手,蹲低身子,突然間如箭離弦,悄沒
聲地竄了出去,人影在山坡一轉,便已不見。狄雲好生佩
服:“這人的武功當真厲害。丁大哥倘若仍在世上,和他
相比,不知誰高誰下?”一想到丁典,伸手往懷中一摸,
包著丁典骨灰的包裹仍好端端地在懷裏。    
靜夜之中,忽聽得當當兩下兵刃相交之聲。兩聲響過,
便即寂然。過得好半晌,又是當當兩聲。狄雲料得血刀僧
偷襲未成,跟敵人交上了手。聽那兵刃相交的聲音,敵人
武功似不在他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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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當當當當四響,水笙也驚醒了過來。山谷中放眼
盡是白雪,月光如銀,在白雪上反映出來,雖在深夜,亦
連城訣

如黎明。水笙向狄雲瞧了一眼,口唇一動,想要探問,但
心中對他憎恨厭惡,又想他未必肯講,一句問話將到口邊,
又縮了回去。    
忽聽得當當聲越來越響。狄雲和水笙同時擡頭,向著
響聲來處望去,月光下只見兩條人影盤旋來去,刀劍碰撞
之聲直響向東北角高處。那是一座地勢險峻的峭壁,堆滿
了積雪,眼看絕難上去,但兩人手上拆招,腳下毫不停留,
刀劍光芒閃光爍下,兩人竟鬥上了峭壁。    
狄雲凝目上望,瞧出與血刀僧相鬥的那人身穿道袍,
手持長劍,正是“落花流水”四大高手之一,不知他如何
在雪崩封山之後,又會闖進谷來?水笙隨即也瞧見了那道
人,大喜之下脫口而呼:“是劉伯伯,劉乘風伯伯到了!
爹爹!爹爹!我在這兒。”    
狄雲吃了一驚,心想:“血刀老祖和那老道相鬥,看
來一時難分勝敗。她爹爹倘若聞聲趕來,豈不立時便將我
殺了?”忙道:“喂,你別大聲嚷嚷的,叫得再雪崩起來,
大家一起送命。”水笙怒道:“我就是要跟你這惡和尚一
起送命。”張口又大聲叫喊:“爹爹,爹爹,我在這裏!”
286
狄雲喝道:“大雪崩下來,連你爹爹也一起埋了。你
連城訣

想害死你爹爹不是?”    
水笙心想不錯,立時便住了口,但轉念又想:“我爹
爹何等本事?適才大雪崩,旁人都轉身逃了,劉乘風伯伯
還是沖進谷來。劉伯伯既然來得,我爹爹自也來得。就算
叫得再有雪崩,最多是死了我,爹爹總是無礙。這老惡僧
如此厲害,要是他將劉伯伯殺了,我要求死也不得了。”
當即又大聲叫喊:“爹爹,爹爹,我在這裏。”    
狄雲不知如何制止才好。擡頭向血刀老祖瞧去,只見
他和那老道劉乘風鬥得正緊,血刀幻成一道暗紅色的光華,
在皚皚白雪之間盤旋飛舞。劉乘風出劍並不快捷,然而守
得似乎甚為嚴密。兩大高手搏擊,到底誰占上風,狄雲自
然看不出來。只聽得水笙不停口大叫“爹爹”,叫得幾聲,
改口又叫:“表哥,表哥!”狄雲心煩意亂,喝道:“小
丫頭,你再不住口,我把你舌頭割了下來。”    
水笙道:“我偏偏要叫!偏偏要叫!”又大聲叫:“爹
爹,爹爹,我在這裏!”但怕狄雲真的過來動手,站起身
來,拾了一塊石頭防身。過了一會,只見他躺在地下不動,
猛地想起:“這個惡和尚已給我表哥踏斷了腿,若不是那
287
老僧出手相救,早給表哥一劍殺了。他行走不得,我何必
連城訣

怕他?”接著又想:“我真蠢死了!那老僧分身不得,我
怎不殺了這小惡僧?”舉起石頭,走上幾步,用力便向狄
雲頭上砸了下去。    
狄雲無法抵抗,只得打滾逃開,砰的一聲,石頭從臉
邊擦過,相去不過寸許,擊在雪地之中。水笙一擊不中,
俯身又拾起一塊石頭向他擲去,這一次卻是砸他的肚子。
狄雲縮身打滾,但斷腿伸縮不靈,喀的一聲,砸中了小腿,
只痛得他長聲慘呼。    
水笙大喜,拾起一塊石頭又欲投擲,狄雲眼見自己已
成俎上之肉,任由宰割,給她這般接連砸上七八塊石頭,
哪裏還有命在?當下也拾起一塊石頭,喝道:“你再投來,
我先砸死了你。”見她又是一石投出,當即滾身避過,奮
力將手中石頭向她擲去。    
水笙向左閃躍,石塊從耳邊擦過,擦破了耳輪皮肉,
不由得嚇了一跳。她不敢再投擲石塊,回身拾起一根樹枝,
一招“順水推舟”,向狄雲肩頭刺到。她劍法家學淵源,
甚是高明,手中所執雖是一根樹枝,但一枝刺出,去勢靈
動。狄雲縱然全身完好,劍招上也不是她敵手,眼見樹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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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到,斜肩閃避,水笙劍法已變,托的一聲,在他額頭重
連城訣

重的戳了一下。    
這一下她手中若是真劍,早已要了狄雲的性命,但縱
是一根樹枝,狄雲也已痛得眼前金星飛舞。水笙罵道:“你
這惡和尚一路上折磨姑娘,還說要割了我的舌頭,你倒割
割看!”提起樹枝,往他頭頂、肩背一棍棍地狠打,叫道:
“你叫你師祖爺爺來救你啊!我打死你這惡和尚!”口中
斥罵,手上加勁。    
狄雲無法抵擋,只有伸臂護住顏面,頃刻間頭上手上
給樹枝打得皮開肉綻,到處都是鮮血。他又痛又驚,突然
使勁一抓,搶過樹枝,順手掃了過去。水笙一驚,閃身向
後躍開幾步,拾起另一根樹枝,又要上前再打。    
狄雲急中生智,忽然間想起鄉下人打輸了架的無賴法
子,叫道:“快給我站住!你再上前一步,我便脫褲子了!
嘴裏叫嚷,雙手拉住褲腰,作即刻便要脫褲之狀。    
水笙嚇了一跳,急忙轉過臉去,雙頰羞得飛紅,心想:
“這和尚無惡不作,只怕真要用這種壞行逕來羞辱于我。”
狄雲叫道:“向前走五步,離開我越遠越好。”水笙一顆
心怦怦亂跳,果然依言走前五步。狄雲大喜,大聲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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褲子已經脫下來了,你再要打我,便過來罷!”水笙大吃
連城訣

一驚,縱身躍出丈余,心慌意亂之下一個踉蹌,腳下一滑,
摔了一交,急忙爬起便奔,哪敢回頭,遠遠地避到了山坡
後面。    
狄雲其實並不脫褲,想想又好笑,又自歎倒黴。適才
這頓飽打,少說也吃了三四十棍,小腿被石頭砸傷,痛得
更是厲害,心想:“若不是耍無賴下流,這會兒多半已給
打得斷了氣啦。我狄雲堂堂男兒,今日卻幹這等卑鄙勾當。
唉,當真命苦!”    
凝目向峭壁上望去,只見血刀僧和劉乘風已鬥上了一
座懸崖。崖石從山壁上凸了出來,憑虛臨風,離地至少說
也有七八十丈,遙見飛冰濺雪,從崖上飄落,足見兩人劇
鬥之烈,料想只要誰腳下一滑,摔將下來,任你武功再高,
也非粉身碎骨不可。狄雲擡頭上望,覺得那二人的身子也
小了許多。兩人衣袖飄舞,便如兩位神仙在雲霧中飛騰一
般。    
天空中兩頭兀鷹在盤旋飛舞,相較之下,下面相鬥的
兩人身法可快得多了。    
水笙在那邊山坡後大聲叫喊起來;“爹爹,爹爹,快
290
來啊!”她叫得幾聲,突然東南角上一個蒼老的聲音道:
連城訣

“是水侄女嗎?你爹爹受了點輕傷,轉眼便來!”水笙聽
得是“落花流水”四老中位居第二的花鐵幹,心中一喜,
忙叫道:“花伯伯!我爹爹在哪裏?他傷得怎樣?”    
倏忽之間,花鐵幹已飛奔到了水笙身畔,說道:“雪
崩時山峰上一塊石頭掉將下來,砸向陸伯伯頭頂,你爹爹
為了救陸伯伯,出掌擊石。只是那石頭實在太重,你爹爹
手膀受了些輕傷,不礙事的。”水笙道:“有個惡和尚就
在那邊‧‧‧‧‧‧他脫下了‧‧‧‧‧‧花伯伯,你快
去殺了他。”花鐵幹道:“好,在哪裏?”水笙向狄雲躺
臥之處一指,但怕不小心看到了他赤身露體的模樣,一手
指出,反而向前走了幾步。    
花鐵幹正要去殺狄雲,忽聽得錚錚錚錚四聲,懸崖上
傳來金鐵交鳴之聲,擡頭一望,但見血刀僧和劉乘風刀劍
相交,兩人動也不動,便如突然被冰雪凍僵了一般,知道
兩人鬥到酣處,已迫得以內力相拚,尋思:“這血刀惡僧
如此凶猛,劉賢弟未必能占上風,我不上前夾擊,更待何
時?雖然以我在武林中的聲望名位,實不願落個聯手攻孤
之名,但中原群豪大舉追趕血刀門二惡僧,早已鬧得沸沸
291
揚揚,天下皆聞,若得能親手誅殺了血刀僧,聲名之隆,
連城訣

定可掩過‘以二敵一’的不利。”當即轉身,逕向峭壁背
後飛奔而去。    
水笙心中驚奇,叫道:“花伯伯,你幹什麽?”一句
話剛問出口,便已知道答案。只見花鐵幹悄沒聲地向峭壁
上攀去,他右手握著一根純鋼短槍,槍尖在石壁上一撐,
身子便躍起丈余,身子落下時,槍尖又撐,比之適才血刀
僧和劉乘風邊鬥邊上之時可快得多了。    
狄雲初時聽他腳步之聲遠去,放過了自己,心中正自
一寬,接著便見他縱躍起落,攀登懸崖,忍不住失聲呼叫:
“啊喲!”這時唯一的指望,只是血刀僧能在花鐵幹登上
懸崖之前先將劉乘風殺了,然後轉身和花鐵幹相鬥,否則
以一敵二,必敗無疑。隨即又想:“這劉乘風和那姓花的
都是俠義英雄,血刀老祖卻明明是窮凶極惡的壞人,我居
然盼望壞人殺了好人,唉,這‧‧‧‧‧‧這真是也不對‧
‧‧‧‧‧”
又是自責,又是擔憂,心中混亂之極。    
便在這時,花鐵幹已躍上懸崖。    
血刀僧運勁和劉乘風比拚,內力一層又一層地加強,
有如海中波濤,一個浪頭打過,又是一個浪頭撲上。劉乘
292
風是太極名家,生平鑽研以柔克剛之道,血刀僧內力洶湧
連城訣

而來,他是將內力運成一個個圓圈,將對方源源不絕的攻
勢消解了去。他要先立于不敗之地,然後再待敵之可勝。
血刀僧勁力雖強,內力進攻的方位又是變幻莫測,但僵持
良久,始終奈何不得敵手。兩人全神貫注,于身外事物已
盡數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花鐵幹攀上峭壁,躍至懸崖,
並非全無聲息,兩人卻均不知。    
花鐵幹見兩人頭頂白氣蒸騰,內力已發揮到了極致,
他悄悄走到了血刀僧身後,舉起鋼槍,力貫雙臂,槍尖下
寒光閃動,勢挾勁風,向他背心疾刺。    
槍尖的寒光被山壁間鏡子般的冰雪一映,發出一片閃
光。血刀僧陡然醒覺,只覺一股淩厲之極的勁風正向自己
後心撲來,這時他手中血刀正和劉乘風的長劍相交,要向
前推進一寸都是艱難之極,更不用說變招回刀,向後招架。
他心念轉動奇快:“左右是個死,甯可自己摔死,不能死
在敵人手下。”雙膝一曲,斜身向外撲出,便向崖下跳落。
花鐵幹這一槍決意致血刀僧于死地,一招中平槍“四
夷賓服”,勁力威猛已極,哪想得到血刀僧竟會在這千鈞
一發之際墮崖。只聽得波的一聲輕響,槍尖刺入了劉乘風
293
胸口,從前胸透入,後背穿出。他固收勢不及,劉乘風也
連城訣

渾沒料到有此一著。    
血刀僧從半空中摔下,地面飛快的迎向眼前,他大喝
一聲,舉刀直斬上去,正好斬在一塊大岩石上。當的一聲
響,血刀微微一彈,卻不斷折。他借著這一砍之勢,身子
向上急提,左手揮掌擊向地面,蓬的一聲響,冰雪迸散,
跟著在雪地中滾了十幾轉,一砍一掌十八翻,終于消解了
下墮之力,哈哈大笑聲中,已穩穩地站在地下。    
突然間身後一人喝道:“看刀!”血刀僧聽聲辨器,
身子不轉,回刀反砍,當的一聲,雙刀相交,但覺胸口一
震,血刀幾欲脫手飛出,這一驚非同小可:“這家夥內力
如此強勁!”一回頭,只見那人是個身形魁梧的老者,白
須飄飄,形貌威猛,手中提著一柄厚背方頭的鬼頭刀。血
刀僧心生怯意,急忙閃躍退開,倉卒之際,沒想到自己和
劉乘風比拚了這半天內力,勁力已消耗了大半,而從高處
掉下,刀擊岩石,更是全憑臂力消去下墮之勢。他暗運一
口真氣,只覺丹田中隱隱生疼,內力竟已提不上來。    
左側遠處一人叫道:“陸大哥,這淫僧害‧‧‧‧‧‧
害死了劉賢弟。咱們‧‧‧‧‧‧咱們‧‧‧‧‧‧”說
294
話的正是花鐵幹。他誤殺了劉乘風,悲憤已極,飛快地趕
連城訣

下峭壁,決意與血刀僧死拚。恰好“南四奇”中的首老陸
天抒剛于這時趕到,成了左右夾擊之勢。    
血刀僧眼見花鐵幹挺槍奔來,自己連陸天抒一個也鬥
不過,何況再加上個好手?只有以水笙為質,叫他們心有
所忌,不敢急攻,那時再圖後計。    
心中念頭只這麽一轉,陸天抒鬼頭刀揮動,又劈將過
來,血刀僧身形一矮,向敵人下三路突砍二刀。陸天抒身
材魁梧,下盤堅穩,縱躍卻非其長,當即揮刀下格。血刀
僧這二刀乃是虛招,只是虛中有實,陸天抒的擋格中若是
稍有破綻,虛轉為實,立成致命的殺著,待見他橫刀守禦,
無懈可擊,當即向前一沖,跨出一步半,倏忽縮腳,向後
躍出,如此聲東擊西,脫出了鬼頭刀籠罩的圈子。    
他幾個起落,飛步奔到狄雲身旁,卻不見水笙,急問:
“那妞兒呢?”狄雲道:“在那邊。”說著伸手一指。血
刀僧怒道:“怎麽讓她逃了,沒抓住她?”狄雲道:
“我‧‧‧‧‧‧我抓她不住。”血刀僧怒極,他本就十
分蠻橫,此刻生死系于一線,更是凶性大發,右腳飛出,
向狄雲腰間踢去。狄雲一聲悶哼,身子飛起,直摔出去。
295
當地本是個高峰環繞的深谷,然而谷中有谷,狄雲這一摔
連城訣

出,更向下面的谷中直墮。    
水笙聽得聲音,回過頭來,見狄雲正向谷底墮去,一
驚之下,只見血刀僧向自己撲將過來。便在這時,忽聽得
右側有人叫道:“笙兒,笙兒!”正是父親到了。水笙大
喜,叫道:“爹爹!”這時她離父親尚遠,而血刀僧已然
撲近,但遠近之差也不過三丈光景,倘若她不出聲呼叫,
一見父親,立即縱身向他躍去,那就變得親近而敵遠了。
可是她臨敵經歷太淺,驚喜之下,只是呼叫“爹爹”,卻
忘了血刀僧正自撲近。    
水岱大叫:“笙兒,快過來!”水笙當即醒覺,拔足
便奔。水岱搶上接應。    
血刀僧喑叫:“不好!”血刀銜入口中,一俯身,雙
手各抓起一團雪,運勁捏緊,右手一團雪先向水岱擲去,
跟著第二團雪擲向水笙,同時身子向前撲出。    
水岱揮劍擋開雪團,腳步稍緩。第二團雪卻打在水笙
後心“靈台穴”上,登時將她擊倒。血刀僧飛身搶近,將
水笙抓在手中,順手點了她穴道。只聽得呼呼風響,斜刺
裏一槍刺來,正是花鐵幹到了。    
296
花鐵幹失手刺死結義兄弟劉乘風,心中傷痛悔恨,已
連城訣

達于極點,這時也顧不得水笙性命如何,勁貫雙臂,槍出
如風。血刀僧揮刀疾砍,當的一聲響,血刀反彈上來,原
來花鐵幹這根短槍連槍杆也是百煉之鋼,非寶刀寶劍所能
削斷。    
血刀僧罵道:“你奶奶的!”抓起水笙,退後一步,
但見陸天抒的鬼頭刀又橫砍過來。他前無去路,強敵合圍,
眼光急轉,找尋出路,一瞥眼間,見狄雲在下面谷底坐了
起來,心念一動:“下面只積雪甚深,這小子摔他不死!”
伸臂攔腰抱住水笙,縱身跳了下去。    
水笙尖叫聲中,兩人墮入深谷。谷中積雪堆滿了數十
丈厚,底下的已結成堅冰,上面的兀自松軟,便如是個墊
子一般,二人竟然毫發無損。血刀僧從積雪中鑽將上來,
看准了地形,站上谷口的一塊巨岩,橫刀在手,哈哈大笑,
說道:“有種的便跳下來決個死戰!”    
這塊大岩正居谷口要沖,水岱等人若從上面跳下,定
要掠過岩旁,血刀僧橫刀一揮,輕輕易易地便將來人砍為
兩截。身在半空之人,武功便勝得他十倍,也不能如飛鳥
般回翔自如,與之相搏。    
297
陸天抒、花鐵幹、水岱三人好容易追上了血刀僧,卻
連城訣

又被他逃脫,都恨得牙癢癢的。水岱以女兒仍被淫僧挾持,
花鐵幹誤傷義弟,更是氣憤。三人聚在一起,低聲商議。
陸天抒外號“仁義陸大刀”;花鐵幹人稱“中平無
敵”,以“中平槍”享譽武林;水岱的外號叫作“冷月劍”
再加上“柔雲劍”劉乘風,合稱為“落花流水”。所謂“落
花流水”,其實是“陸花劉水”。說到武功,未必是陸天
抒第一,但他一來年紀最大,二來在江湖上人緣極好,因
此排名為“南四奇”之首。他性如烈火,于傷風敗俗、卑
鄙不義之行最是惱恨,眼見血刀僧站在岩石上耀武揚威,
水笙卻軟軟地斜倚在狄雲身上。他不知水笙已被點了穴道,
不由自主,還道她性非貞烈,落入淫僧的手中之後居然並
不反抗,一怒之下,從雪地裏拾起幾塊石子擲了下去。  
他手勁本重,這時居高臨下,石塊擲下時更是勢道猛
惡之極。只聽砰彭、砰彭之聲,四周山谷都傳出回音。谷
底雪花飛濺。    
血刀僧一矮身,將狄雲和水笙扯過,藏入岩石之後。
他這時已然暫時脫險,對狄雲的怒氣便即消去。他挺身站
在巨岩之上,指著陸、花、水三人破口大罵,石塊擲到,
298
便即閃身相避,卻哪裏傷得到他?這時他才望見遠處懸崖
連城訣

上劉乘風僵伏不動,回想適才情景,推知是花鐵幹偷襲失
手,誤傷同伴,暗自慶幸不已。    
狄雲見岩石後的山壁凹了進去,宛然是一個大山洞,
巨岩屏擋在外,洞中積雪甚薄,倒是個安身之所,見頭頂
兀自不住有石塊落下,生怕打傷水笙,當即橫抱著她,將
她放進洞中。水笙大驚,叫道:“別碰我,別碰我!”  
血刀僧大笑,叫道:“好徒孫,師祖爺爺在外邊抵擋
敵人,你倒搶先享起艷福來啦!”    
水岱和陸、花三人在上面聽得分明,氣得都欲炸破了
胸膛。    
水笙只道狄雲真的意圖非禮,自是十分驚惶,待見到
他衣衫雖非完整,卻是好好地穿在身上,想起適才他自稱
已脫了褲子,以致將自己嚇走,原來竟是騙人。她想到此
處,臉上一紅,罵道:“騙人的惡和尚,快走開。”狄雲
將她放入洞內,石塊已打她不到,隨即走開。這時他大腿
既斷,小腿又受重傷,哪裏還說得上一個“走”字,只是
掙紮著爬開而已。    
三上一下的僵持了半夜,天色漸漸明了。血刀僧調勻
299
內息,力氣漸複,不住盤算:“如何才能脫身?”眼前這
連城訣

三人每一個的武功都和自己在伯仲之間,自己只要一離開
這塊岩石,失卻地形之利,就避不開他三人的合擊了。他
無法可想,只好在岩上伸拳舞腿,怪狀百出,嘲弄敵人,
聊以自娛。    
陸天抒越看越怒,只是大罵。花鐵幹突然心生一計,
低聲道:“水賢弟,你到東邊去假裝滑雪下谷。我到西邊
去佯攻,引得這惡僧走開阻擋,陸大哥便可乘機下去。”
陸天抒道:“此計大妙。”水岱道:“他如不過來阻擋,
咱們便真的滑下谷去!”他和花鐵幹二人當即分從左右奔
了開去。    
附近百余丈內都是峭壁,若要滑雪下谷,須得繞個大
圈子,遠遠過來。血刀僧見二人分向左右,顯是要繞道進
谷,如何阻擋,一時倒沒主意,尋思:“糟糕,糟糕!他
們大兜圈子地過來,雖然路程遠些,花上個把時辰,總也
能到。此時不走,更待何時?他們大兜圈子來攻,我便大
兜圈子逃之夭夭。”當下也不通知狄雲,悄悄溜下岩石。
陸天抒目送花水二人遠去,低頭一看,已不見了血刀
僧的蹤影,但見雪地中一道腳印,通向西北而去,大叫:
300
“花賢弟、水賢弟,惡僧逃走啦,快回來!”花水二人聽
連城訣

得呼聲,一齊轉身。    
陸天抒急于追人,湧身躍落,登時便沒入谷底積雪。
他躍下時早已閉住呼吸,但覺身子不住下沈,隨即足尖碰
到了實地,當即足下使勁,身子便向上冒。他頭頂剛要伸
出積雪,忽覺胸口一痛,已中了敵人暗算,驚怒之下,大
刀立時揮出,去勢迅捷無倫,憑著手上感覺,已知砍中了
敵人。但敵人受傷顯是不重,在雪底又是一刀砍來。    
原來血刀僧聽得陸天抒的呼叫,知他下一步定是縱身
入谷,當即回身,鑽入了岩石附近的積雪之中。陸天抒武
功既高,閱歷又富,要想對他偷襲暗算,本來絕少可能,
但他這時從數十丈高處躍入雪中,這種事生平從未經歷過,
自是全神貫注,只顧到如何運氣提勁,以免受傷。他明明
看見血刀僧已然逃走,豈知深雪中竟會伏有敵人,當真是
出其不意之外,再加上個出其不意。    
但他畢竟是中原武林中一等一的人物,胸口雖然受傷,
跟著便也傷了敵人,刷刷刷連環三刀,在深雪中疾攻出去。
他知血刀僧行如鬼魅,與他相鬥,決不可有一瞬之間的松
懈,這三刀盲目砍出,勁力卻是非同小可。血刀僧受傷後
301
勉力招架,退後一步,不料身後落足之處積雪並未結冰,
連城訣

腳底踏了個空,登時向下直墮。    
陸天抒連環三刀砍出,不容敵人有絲毫喘息的余裕,
跟著又是連環三刀,他知敵人在自己接連六刀硬攻之下,
定要退後,當即搶上強攻,猛覺足底一松,身子也直墮下
去。    
他二人陷入這詭奇已極的困境之中,都是眼不見物,
積雪之下也說不上什麽聽風辨器,連黑夜搏鬥的諸般功夫
也用不上了。兩人足尖一觸上實地,各自便即使開平生練
得最熟的一路刀法。這時頭頂十余丈積雪罩蓋,除了將敵
人殺死之外,誰也不敢先行向上升起。只要誰心中先怯,
意圖逃命,非給對方砍死不可。    
狄雲聽得洞外一陣大呼,跟著便寂無聲息,探頭張望,
已不見了血刀老祖,卻見岩石旁的白雪隱隱起伏波動,不
禁大奇,看了一會,才明白雪底有人相鬥,一擡頭,只見
水岱和花鐵幹二人站在山邊,凝目谷底,神情焦急,那麽
和血刀僧在雪底相鬥的,自然是陸天抒了。    
水笙也探頭出來觀看,見到父親全神貫注的模樣,相
距又遠,一時不敢呼叫。    
302
花水二人一心想要出手相助,卻不知如何是好。水岱
連城訣

道:“花二哥,我這就跳下去。”花鐵幹急道:“使不得,
使不得!你也跳進雪底下,卻如何打法?下面什麽也瞧不
見,莫要‧‧‧‧‧‧莫要又誤傷了陸大哥。”他一槍刺
死親如骨肉的劉乘風,心中一直說不出的難過。    
這處境水岱自然並非不知,自己跳入雪底,除了舞劍
亂削之外,又哪裏能分清敵友?斬死血刀僧或陸天抒的機
會是一般無二,而被血刀僧或陸天抒砍死的機會也是毫無
分別。可是己方明明有兩個高手在旁,卻任由陸大哥孤身
和血刀僧在雪底拚命,陸大哥是為救自己女兒而來,此刻
身歷奇險,自己卻高高在上袖手旁觀,當真是五內如焚,
頓足搓手,一籌莫展。要說跳下去再說罷,但一躍下,便
是加入了戰團,但見谷中白雪蠕動,這一跳下去,說不定
正好壓在陸天抒的頭頂。    
谷底白雪起伏一會,終于慢慢靜止。崖上水岱、花鐵
幹,洞中狄雲、水笙,卻只有更加焦急,不知這場雪底惡
戰到底誰勝誰敗。四人都是屏息凝氣、目不轉瞬地注視谷
底。    
過了好一會,一處白雪慢慢隆起,有人探頭上來,這
303
人頭頂上都是白雪,一時分不清是俗家還是和尚,這人漸
連城訣

升漸高,看得出頭上長滿了白發。那是陸天抒!    
水笙大喜,低聲歡呼。狄雲怒道:“有什麽好叫的?”
水笙道:“你師祖爺爺死啦,你小和尚也命不久長了。”
這句話她便不說,狄雲也豈有不知?這些時日之中,他每
天和血刀僧在一起,“近朱者赤”,不知不覺間竟也沾上
了一點兒橫蠻暴躁的脾氣。何況眼見陸天抒得勝,自己勢
必落在這三老手中,更有什麽辯白的機會?他心情奇惡,
喝道:“你再羅唆,我先殺了你。”水笙一凜,不敢再說。
她被血刀僧點了穴道,動彈不得,狄雲雖是斷了腿,但要
殺害自己,卻是容易不過。    
陸天抒的頭探在雪面,大聲喘息,努力掙紮,似想要
從雪中爬起。水岱和花鐵幹齊聲叫道:“陸大哥,我們來
了!”兩人湧身躍落,沒入深雪,隨即竄上,躍向谷邊的
岩石。    
便在此時,卻見陸天抒的頭倏地又沒入了雪中,似乎
雙足被人拉住向下力扯一般。他沒入之後,再也不探頭上
來,但血刀僧卻也是影蹤不見。水岱和花鐵幹對望一眼,
心下均甚憂急,見陸天抒適才沒入雪中,勢既急速,又似
304
身不由主,十九是遭了敵人的暗算。    
連城訣

突然間波的一響,又有一顆頭顱從深雪中鑽了上來,
這一次卻是頭頂光禿禿的血刀僧。他哈哈一笑,頭顱便沒
入雪裏。水岱罵道:“賊禿!”提劍正要躍下廝拚,忽然
間雪中一顆頭顱急速飛上。    
那只是一個頭顱,和身子是分離了的,白發蕭蕭,正
是陸天抒的首級。這頭顱向空中飛上數十丈,然後拍的一
聲,落了下來,沒入雪中,無影無蹤。    
水笙眼見這般怪異可怖的情景,嚇得幾欲暈倒,連驚
呼也叫不出聲。    
水岱悲憤難當,長聲叫道:“陸大哥,你為兄弟喪命,
英靈不遠,兄弟為你報仇。”縱身正要躍出,花鐵幹急忙
抓住他左臂,說道:“且慢!惡僧躲在雪底,他在暗裏,
咱們在明裏,胡亂跳下去,別中人他的暗算。”水岱一想
不錯,哽咽道:“那‧‧‧‧‧‧那便如何?”花鐵幹道:
“他在雪底能耗得幾時,終究會要上來。那時咱二人聯手
相攻,好歹要將他破膛剜心,祭奠兩位兄弟。”水岱淚水
從腮邊滾滾而下,心中只道:“要鎮靜,定下神來,這時
候千萬不能傷心!大敵當前,不可心浮氣粗!”但兩個數
305
十年相交的知友一旦喪命,卻教他如何不悲從中來?又如
連城訣

何能夠抑止?    
 
兩人望定了血刀僧適才鑽上來之處,從一塊岩石躍向
另一塊岩石,並肩迫近,漸漸接近水笙和狄雲藏身的石洞
之旁。    
水笙斜眼向狄雲偷睨,心中盤算,等父親再近得幾丈,
這才出聲呼叫,好讓他能及時過來相救,倘若叫得早了,
小惡僧便會搶先下手殺了自己。狄雲見到她神色不定,眼
珠轉動,已料到她的用意,假裝閉目養神。水笙不虞有他,
只是望著父親。突然之間,狄雲雙手在地下一撐,身子躍
起,撲在水笙背上,右臂一彎,扼住了她喉嚨。    
水笙大吃一驚,待要呼叫,卻哪裏叫得出聲?只覺狄
雲的手臂扼得自己氣也透不過來,忽聽他在自己耳邊低聲
道:“你答允不叫,我就不扼死你!”他說了這句話,手
臂略松,讓她吸一口氣,但那粗糙瘦硬的手臂,卻始終不
離開她喉頭柔嫩的肌膚。水笙恨極,心中千百遍地咒罵,
可便是奈何不得。    
306
水岱和花鐵幹蹲在一塊大岩石上,但見雪谷中絕無動
靜,都是大為奇怪,不知血刀僧在玩什麽玄虛,怎能久耽
連城訣

雪底。    
他們悲痛之際,沒想到血刀僧自幼生長于藏邊冰天雪
地,熟知冰雪之性。先前他鑽入雪底之後,立時便以血刀
剜了個大洞,伸掌拍實,雪洞中便存得有氣,每逢心跳加
劇,呼吸難繼,便探頭到雪洞中吸幾口氣。陸天抒卻如何
懂得這個竅門,一味屏住呼吸,硬拚硬打。他內力雖然充
沛,終是及不上血刀僧不住換氣。便如兩人在水底相鬥,
一人可以常常上水面呼吸,另一人卻沈在水底,始終不能
上來,勝負之數,可想而知。陸天抒最後實在氣窒難熬,
幹冒奇險,探頭到雪上吸氣,下體當即給血刀僧連砍三刀,
死于雪底。    
水岱和花鐵幹越等越心焦,轉眼間過了一炷香時分,
始終不見血刀僧的蹤跡。水岱道:“這惡僧多半是身受重
傷,死在雪底了。”花鐵幹道:“我想多半也是如此。陸
大哥豈能為惡僧所殺,卻不還他兩刀?何況這惡僧和劉賢
弟拚鬥甚久,早已不是陸大哥的對手。”水岱道:“他定
是行使詐計,暗算了陸大哥。”說到此處,悲憤無可抑制,
叫道:“我到下面去瞧瞧。”花鐵幹道:“好,可要小心
307
了,我在這裏給你掠陣。”    
連城訣

水岱手提長劍,吸一口氣,展開輕功,便從雪面上滑
了過去,只滑出數丈,察覺腳下並不如何松軟,當下奔得
更快。這雪谷四周山峰極高,萬年不見陽光,谷底積的雖
然是雪,卻早已冰雪相混,有如稀泥,從上躍下固是立時
沒入,以輕功滑行卻不致陷落,水岱輕身功夫甚是了得,
在雪面上越滑越快,只聽得花鐵幹叫道:“好輕功!水賢
弟,那惡僧便在左近,小心!”    
話聲未絕,喀喇一聲,水岱身前丈許之外鑽出一個人
來,果然便是血刀僧,只見他雙手空空,沒了兵刃,叫聲:
“啊喲!”不敢和水岱接戰,向西飄開數丈,慌慌張張地
叫道:“大丈夫相鬥,講究公平。你手裏有劍,我卻赤手
空拳,那如何打法?”水岱尚未答話,花鐵幹遠遠叫道:
“殺你這惡僧,還講什麽公平不公平?”他輕功不及水岱,
不敢踏下雪地,從旁邊岩石繞將過去,從旁夾擊。    
水岱心想惡僧這口血刀,定是和陸大哥相鬥之時在雪
中失落了。深谷中積雪數十丈,這口刀哪裏還找得著?他
見敵人沒了兵刃,更加放心,必勝之券,已搡之于手,只
是別要讓他逃得遠了,或是無影無蹤地又鑽入雪中,叫道:
308
“兀那惡僧,我女兒在哪裏?你說了出來,便將你痛痛快
連城訣

快的一劍殺了!不給你吃零碎苦頭。”    
血刀僧道:“這妞兒的藏身之所,你就尋上十天半月,
也未必尋得著。若是放我生路,便跟你說。”口中說話,
腳下絲毫不停。    
水岱心想:“姑且騙他一騙,叫他先說了出來。”便
道:“此處四周都是插翅難上的高峰,便放了你,你又走
向何處?”血刀僧道:“這裏的地勢古怪之極,我在左近
住過幾年,卻是了如指掌。你如殺了我,一定難以出谷,
活活的餓死在這裏,不如大家化敵為友,我還你女兒,再
引你們出谷如何?”    
花鐵幹怒道:“惡僧說話,有何信義?你快跪下投降,
如何處置,我們自有主意,何用你來插嘴?”一面說,一
面漸漸迫近。血刀僧笑道:“既是如此,老子可要失陪了!
腳下加快,斜刺裏向東北角上奔去。水岱罵道:“往哪裏
去!”挺劍疾追。    
血刀僧奔跑迅速,奔出數十丈後,迎面高峰當道,更
無去路。他身形一晃,疾轉回頭,從水岱身旁斜斜掠過。
水岱揮劍橫削,差了尺許沒能削中,血刀僧又向西北奔去。
309
水岱見他重回舊地,心道:“在這谷中奔來奔去,又逃得
連城訣

到哪裏?不過老是捉迷藏般地追逐,這廝輕功不弱,倒不
易殺得了他。笙兒又不知到了何處”他心中焦急,提一口
氣,腳下加快,和敵人又近了數尺,忽聽得血刀僧“啊”
的一聲,向前仆倒,雙手在雪地中亂抓亂爬,顯是內力已
竭,摔倒了便爬不起來。    
石洞中狄雲和水笙都看得清楚,一個驚慌,一個歡喜,
狄雲斜眼瞥處,見到水笙滿臉喜色,心中惱恨,不由得手
臂收緊,用力在她喉頭一扼。    
眼見血刀僧無法爬起,水岱哪能失此良機,搶上幾步,
挺劍向他臀部疾刺而下,這是不欲一劍便將他刺死,要將
他傷得逃跑不了,再拷問水笙的所在。長劍只遞出兩尺,
驀地裏左腳踏下,足底虛空,全身急墮,下面竟是一個深
洞。    
這一下奇變橫生,竟似出現了妖法邪術,花鐵幹、狄
雲、水笙三人眼見水岱便要得手,卻在一瞬之間陡然消失,
不知去向。跟著一聲長長的慘叫,從地底傳將上來,正是
水岱的聲音,顯是在下面碰到了極可怕之事。    
血刀僧一躍而起,身手矯捷異常,顯而易見,他適才
310
出力掙紮全是作偽。只見他躍起身來,雙足一頓,沒入雪
連城訣

裏,跟著又鑽了上來,抓著一人,拋在雪地裏。那人鮮血
淋漓,正是水岱,但見他雙足已然齊膝而斷,一時也不知
是死是活。    
水笙見到父親的慘狀,大聲哭叫:“爹爹,爹爹!”
狄雲心中不忍,驚駭之余,也忘了再伸手扼她,反而放開
了手臂,安慰她道:“水姑娘,你爹爹沒死,他‧‧‧‧‧‧
他還在動。”    
血刀僧左手一揮一揚,一道暗紅色的光華在頭頂盤旋
成圈,血刀竟又入手。原來適才他潛伏雪地,良久不出,
是在暗通一個雪井,布置了機關,將血刀橫架井中,刃口
向上,然後鑽出雪來,假裝失刀,令敵人心無所忌,放膽
追趕,終于跌入陷阱。水岱縱橫武林數十年,閱歷不可謂
不富,水陸兩路的江湖伎倆無不通曉,只是這冰雪中的勾
當卻令他防不勝防。他從雪井中急墮而下,那血刀削鐵如
泥,登時將他雙腿輕輕割斷。    
血刀僧高舉血刀,對著花鐵幹大叫:“有種沒有?過
來鬥上三百回合。”    
花鐵幹見到水岱在雪地裏痛得滾來滾去的慘狀,只嚇
311
得心膽俱裂,哪敢一前相鬥,挺著短槍護在身前,一步步
連城訣

地倒退,槍上紅纓不住抖動,顯得內心害怕已極。血刀僧
一聲猛喝,沖上兩步。花鐵幹急退兩步,手臂發抖,竟將
短槍掉在地下,急速拾起,又退了兩步。    
血刀僧連鬥三位高手,三次死裏逃生,實已累得筋疲
力盡,倘若和花鐵幹再鬥,只怕一招也支持不住。花鐵幹
的武功本來就不亞于血刀僧,此刻上前拚鬥,血刀僧非死
在他槍下不可,只是他失手刺死劉乘風後,心神沮喪,銳
氣大挫,再見到陸天抒斷頭、水岱斷腿,嚇得膽也破了,
已無絲毫鬥志。    
血刀僧見到他如此害怕的模樣,得意非凡,叫道:“嘿
嘿,我有妙計七十二條,今日只用三條,已殺了你江南三
個老家夥,還有六十九條,一條條都要用在你身上。”  
花鐵幹多歷江湖風波,血刀僧這些炎炎大言,原來騙
他不倒,但這時成了驚弓之鳥,只覺敵人的一言一動之中,
無不充滿了極凶狠極可怖之意,聽他說還有六十九條毒計,
一一要用在自己身上,喃喃地道:“六十九條,六十九條!
雙手更抖得厲害了。    
血刀老祖此時心力交疲,支持艱難,只盼立時就地躺
312
倒,睡他一日一夜。但他心知此刻所面對的實是一場生死
連城訣

惡鬥,其激烈猛惡,殊不下于適才和劉乘風、陸天抒等的
激戰。只要自己稍露疲態,給對方瞧出破綻,他出手一攻,
立時便伸量出自己內力已盡,那時他短槍戳來,自己只有
束手就戮,是以強打精神,將手中血刀盤旋玩弄,顯得行
有余力。他見花鐵幹想逃不逃的,心中不住催促:“膽小
鬼,快逃啊,快逃啊!”豈知花鐵幹這時連逃跑也已沒了
勇氣。    
水岱雙腿齊膝斬斷,躺在雪地中奄奄一息,眼見花鐵
幹嚇成這個模樣,更是悲憤。他雖然重傷,卻已瞧出血刀
僧內力垂盡,已是強弩之末,鼓足力氣叫道:“花二哥,
跟他拚啊。惡僧真氣耗竭,你殺他易如反掌,易‧‧‧‧‧‧”
血刀僧心中一驚:“這老兒瞧出我的破綻,大是不妙。
他強打精神,踏上兩步,向花鐵幹道:“不錯,不錯,我
內力已盡,咱們到那邊崖上去大戰三百回合!不去的是烏
龜王八蛋!”忽聽得身後山洞中傳出水笙的哭叫:“爹爹,
爹爹!”血刀僧靈機一動:“此刻若是殺了水岱,徒然示
弱。我抓了這女娃兒出來,逼迫水岱投降。這姓花的便更
加沒有鬥志了。”他向著花鐵幹獰笑道:“去不去?打五
313
百個回合也行?”    
連城訣

花鐵幹搖搖頭,又退了一步。    
水岱叫道:“跟他打啊,跟他打啊!你不跟陸大哥、
劉三哥報仇麽?”    
血刀僧哈哈大笑,叫道:“打啊,打啊!我還有六十
九條慘不可言的毒計,一一要使在你的身上。”一邊說,
一邊轉身走進山洞,抓住水笙頭發,將她橫拖倒曳地拉了
出來,拉扯之時,已是不斷喘氣,說什麽也掩飾不住。  
他知道花鐵幹武功厲害,唯有以各種各樣殘酷手段施
于水氏父女身上,方能嚇得他不敢出手,當下將水笙拖到
水岱面前,喝道:“你說我真氣已盡,好,我試給你瞧瞧,
真氣盡是不盡?”說著用力一扯,嗤的一聲響,將水笙的
右邊袖子撕下了一大截,露出雪白的肌膚。水笙一聲驚叫,
只是穴道被點,半分抵禦不得。    
狄雲跟著從山洞中爬了出來,眼看著這慘劇,甚是不
忍,叫道:“你‧‧‧‧‧‧你別欺侮水姑娘!”血刀老
祖笑道:“哈哈,乖徒孫,不用擔心,師祖爺爺不會傷了
她性命。”他回過身來,手起一刀,將水岱的肩削去一片,
問道:“我的真氣耗竭了沒有?”水岱肩上登時鮮血噴出。
314
花鐵幹和水笙同時驚呼。    
連城訣

血刀僧左手一扯,又將水笙的衣服撕去一片,向水岱
道:“你叫我三聲‘好爺爺’,叫是不叫?”水岱呸的一
聲一口唾液,用力向他吐去。血刀僧側身閃避,這一下站
立不穩,腳下一個踉蹌,只覺頭腦眩暈,幾乎便要倒將下
來。    
水岱瞧得清楚,叫道:“花二哥,快動手啊,快動手!”
花鐵幹也見到血刀僧腳步不穩,心中卻想:“只怕他
是故意示弱,引我上當。這惡僧詭計多端,不可不防。”
血刀僧又橫刀削去,在水岱右臂上砍了一條深痕,喝
道:“你叫不叫我‘好爺爺’?”水岱痛得幾欲暈去,大
聲道:“姓水的甯死不屈!快將我殺了。”血刀僧道:“我
才不讓你痛痛快快的死呢,我要將你的手臂一寸寸的割下
來,將你的肉一片片削下來。你叫我三聲‘好爺爺’,向
我討饒,我便不殺你!”水岱罵道:“做你娘的清秋大夢!
血刀僧眼見他極是倔強,料想縱然將他碎割淩遲,也不會
屈服,便道:“好,我來炮制你的女兒,看你叫不叫我‘好
爺爺’?”說著反手一扯,撕下了水笙的半幅裙子。    
水岱怒極,眼前一黑,便欲暈去,但想:“花二哥嚇
315
得沒了鬥志,我可不能便死。不管這惡僧如何當著我面前
連城訣

侮辱笙兒,我都要忍住氣,跟他周旋到底。”    
血刀僧獰笑道:“這姓花的馬上就會向我跪下求饒,
我便饒了他性命,讓他到江湖上去宣傳,水姑娘給我如何
剝光了衣衫。哈哈,妙極,很好!花鐵幹,你要投降?可
以,可以,我可以饒你性命!血刀老祖生平從不殺害降
人。”    
花鐵幹聽了這幾句話,鬥志更加淡了,他一心一意只
想脫困逃生,跪下求饒雖是羞恥,但總比給人在身上一刀
一刀地宰割要好得多。他全沒想到,若是奮力求戰,立時
便可將敵人殺了,卻只覺眼前這血刀僧可怖可畏之極。只
聽得血刀僧道:“你放心,不用害怕,待會你認輸投降,
我便饒了你性命。決計不會割你一刀,盡管放心好了。”
這幾句安慰的言語,花鐵幹聽在耳裏,說不出的舒服受用。
血刀僧見他臉露喜色,心想機不可失,當即放下水笙,
持刀走到他身前,說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很好,你要
向我投降,先拋下短槍,很好,很好,我決不傷你性命。
我當你是好朋友,好兄弟!拋下短槍,拋下短槍!”聲音
甚是柔和。    
316
他這幾句說話似有不可抗拒的力道,花鐵幹手一松,
連城訣

短槍拋在雪地之中。他兵刃一失,那是全心全意地降服了。
血刀僧露出笑容,道:“很好,很好!你是好人,你
這柄短槍不差,給我瞧瞧!你退後三步,好,你很聽話,
我必定饒你不殺,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再退開三步。”花
鐵幹依言退開。血刀僧緩緩俯身,將短槍拿在手中,手指
碰到槍幹之時,自覺全身力氣正在一點一滴地失卻,接連
提了兩次真氣,都是提不上來,暗暗心驚:“適才間連鬥
三個高手,損耗得當真厲害,只怕要費上十天半月,方得
恢複元氣。”雖將純鋼短槍拿到了手中,仍是提心吊膽,
倘若花鐵幹突然大起膽子出手攻擊,就算他只是空手,自
己也是一碰即垮。    
水岱見花鐵幹拋槍降服,已無指望,低聲道:“笙兒,
快將我殺了!”水笙哭道:“爹爹,我‧‧‧‧‧‧我動
不了!”水岱向狄雲道:“小師父,你做做好事,快將我
殺了。”    
狄雲明白他的心意,反正是活不了,與其再吃零碎苦
頭,受這般重大侮辱,不如死得越早越好。他心中不忍,
很想助他及早了斷,只是自己一出手,非激怒血刀僧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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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此人這般凶惡毒辣,那可無論如何也得罪不得。    
連城訣

水岱又道:“笙兒,你求求這位小師父,快些將我殺
了,再遲可就來不及啦。”水笙心慌意亂,道:“爹爹,
你不能死,你不能死。”水岱怒道:“我此刻是生不如死,
難道你沒見到麽?”水笙吃了一驚,道:“是,是!爹,
我跟你一起死了!”    
水岱又向狄雲求道:“小師父,你大慈大悲,快些將
我殺了。要我向這惡僧求饒,我水岱怎能出口?我又怎能
見我女兒受他之辱?”    
狄雲眼見到水岱的英雄氣概,甚是欽佩,這時義憤之
心大盛,低聲道:“好,我便殺了你。老和尚要責怪,也
不管了!”    
水岱心中一喜,他雖受重傷,心智不亂,低聲道:“我
大聲罵你,你一棍將我打死,那老和尚就不會怪你。”不
等狄雲回答,便大罵道:“小淫僧,你若不回頭,仍是學
這老惡僧的樣,將來定然不得好死。你倘若天良未泯,快
快脫離血刀門才是!小惡僧,你這王八蛋,烏龜兒子!你
快快痛改前非,今後做個好人!”    
狄雲聽出他罵聲中含有勸誡之意,心下暗暗感激,提
318
起一根粗大的樹枝舞了幾下,卻打不下去。    
連城訣

水岱心中焦急,罵得更加凶了,斜眼只見那邊廂花鐵
幹雙膝一軟,跪倒在雪地之中,向血刀僧磕下頭去。    
血刀僧積聚身上僅有的少些內力,凝于右手食指,對
准花鐵幹背心的“靈台穴”點落,這一指實是竭盡了全力,
一指點罷,再也沒了力氣。花鐵幹被點摔倒,血刀僧也雙
膝慢慢彎曲。    
水岱眼見花鐵幹摔倒,心中一酸,自己一死,再也無
人保護水笙,暗叫:“苦命的笙兒!”喝道:“王八蛋,
你還不打我!”    
狄雲也已看到花鐵幹摔倒,心想血刀僧立時便來,當
下一咬牙,奮力揮棍掃去,擊在水岱天靈蓋上。水岱頭顱
碎裂,一代大俠,便此慘亡。    
水笙哭叫:“爹爹!”登時暈了過去。    
血刀僧聽到水岱的毒罵之聲,只道狄雲真是沈不住氣,
出手將他打死,反正此刻花鐵幹已然給自己制住,水岱是
死是活,無關大局。這一來得意之極,不由得縱聲長笑。
可是自己聽得這笑聲全然不對,只是“啊,啊,啊”幾下
嘶啞之聲,哪裏有什麽笑意?但覺腿膝間越來越是酸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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蹣跚著走出幾步,終于坐倒在雪地之中。    
連城訣

花鐵幹看到這般情景,心下大悔:“水兄弟說得不錯,
這惡僧果然已是真氣耗竭,早知如此,我一出手便結果了
他 的 性 命 , 又 何 必 嚇 成 這 等 模 樣?更何必向他磕頭求饒?
自己是成名數十年的中原大俠,居然向這萬惡不赦的敵人
屈膝哀懇,這等貪生怕死,無恥卑劣,想起來當真無地自
容。只是他“靈台”要穴被點,須得十二個時辰之後方能
解開。血刀僧若不露出真氣耗竭的弱點,自己還有活命之
望,現下是說什麽也容不得自己了。否則一等自己穴道解
開,焉有不向他動手之理?    
果然聽得血刀僧道:“徒兒,快將這人殺了。這人奸
惡之極,留他不得。”花鐵幹叫道:“你答允饒我性命的。
你說過不殺降人,如何可以不顧信義?”他明知抗辯全然
無用,但大難臨頭,還是竭力求生。    
血刀僧幹笑道:“我們血刀門的高僧,把‘信義’二
字瞧得猶似狗屎一般,你向我磕頭求饒,是你自己上我的
當,哈哈哈哈!乖徒兒快一棒把他打殺了!此人留著不死,
危險之極。”他對花鐵幹也真十分忌憚,自知剛才一指點
穴,內力不到平時的一成,力道不能深透經脈,這人武功
320
了得,只怕過不了幾個時辰就會給他沖開穴道,那時候情
連城訣

勢倒轉,自己反成俎上之肉了。    
狄雲不知血刀僧內力耗竭,只想:“適才我殺水大俠,
是為了解救他的苦惱。這位花大俠好端端的,我何必殺他?
便道:“他已給師祖爺爺制服,我看便饒了他吧!”    
花鐵幹忙道:“是啊,是啊!這位小師父說得不錯。
我已給你們制服,絕無半分反抗之心,何必再要殺我?”
水笙從昏暈中悠悠醒轉,哭叫:“爹爹,爹爹!”聽
得花鐵幹這般無恥求饒,罵道:“花伯伯,你也是武林中
響當當的一號人物,怎地如此不要臉?眼看我爹爹慘受苦
刑‧‧‧‧‧‧我爹爹‧‧‧‧‧‧爹‧‧‧‧‧‧爹‧‧‧‧‧‧”
說到這裏,已是泣不成聲。花鐵幹道:“這兩位師父武功
高強,咱們是打不過的,還不如順從降服,跟隨著他們,
服從他們的號令為是!”水笙連聲:“呸!呸!死不要
臉!”    
血刀僧心想多挨一刻,便多一分危險,這當兒自己竟
半點力氣也沒有了,想要支撐起來走上兩步也是不能,說
道:“好孩兒,聽師祖爺爺的話,快將這家夥殺了!”  
水笙回過頭來,只見父親腦袋上一片血肉模糊,死狀
321
極慘,想起他平時對自己的慈愛,骨肉情深,幾乎又欲暈
連城訣

去。水岱懇求狄雲將自己打死,水笙原是親耳聽見,但這
時急痛攻心,竟然忘了,只知道狄雲一棍將父親打得腦漿
迸裂,胸中悲憤,難以抑制,突覺一股熱氣從丹田中沖將
上來。內功練到十分高深之人,能以真氣沖開被封穴道。
但要練到這等境界,那是非同小可之事,花鐵幹尚自不能,
何況水笙?可是每個人在臨到大危難、大激動的特殊變故
之時,體內潛能忽生,往往能做出平時絕難做到的事來。
這時水笙極度悲憤之下,體內真氣激蕩,被封的穴道竟自
開了,也不知從哪生出來一股力氣,驀地裏一躍而起,拾
起父親身旁的那根樹枝,夾頭夾腦向狄雲打去。    
狄雲左躲右閃,雖然避開了面門要害,但臉上、腦後、
耳旁、肩頭,接連給她擊中了十二三下。他伸手擋架,叫
道:“你幹什麽打我?是你爹爹求我殺他的。”    
水笙一凜,想起此言不錯,一呆之下便泄了氣,坐倒
在地,放聲大哭。    
血刀僧聽得狄雲說道:“是你爹爹求我殺他的”,心
念一轉,已明白了其中原委,不禁大怒:“這小子竟去相
助敵人,當真大逆不道。”登時便想提刀將他殺了,但手
322
臂略動,便覺連臂帶肩俱都麻痹,當下不動聲色,微笑說
連城訣

道:“乖徒兒,你好好看住這女娃兒,別讓她發蠻。她是
你的人了,你愛怎樣整治她,師祖爺爺任你自便。”    
花鐵幹瞧出了端倪,叫道;“水侄女,你過來,我有
話跟你說。”他知血刀僧此刻沒半點力氣,已不足為患,
狄雲大腿折斷,四人中倒是水笙最強,要低聲叫她乘機除
去二僧。    
哪知水笙恨極了他卑鄙懦怯,心想:“若不是你棄槍
投降,我爹爹也不致喪命。”聽得花鐵幹呼叫,竟不理不
睬。    
花鐵幹又道:“水侄女,你要脫卻困境,眼前是唯一
良機。你過來,我跟你說。”血刀僧怒道:“你羅裏羅嗦
什麽,再不閉嘴,我一刀將你殺了。”花鐵幹卻也不敢真
的和他頂撞,只是不住地向水笙使眼色。水笙怒道:“有
什麽話,盡管說好了,鬼鬼祟祟的幹什麽?”    
花鐵幹心想:“這老惡僧正在運氣恢複內力。他只要
恢複得一分,能提得起刀子,定是先將我殺了。時機迫促,
我說得越快越好。”便道:“水侄女,你瞧這位老和尚,
他劇鬥之余,內力耗得幹幹淨淨,坐在地下站也站不起來
323
了。”他明知血刀僧此刻無力加害自己,卻也不敢對他失
連城訣

了敬意,仍稱之為“這位老和尚”。    
水笙向血刀僧瞧去,果見他斜臥雪地,情狀極是狼狽,
想起殺父之仇,也不理會花鐵幹之言是真是假,舉起手中
的樹枝,當頭向血刀僧打了下去。    
血刀僧聽得花鐵幹一再招呼水笙過去,便已知他心意,
心中暗暗著急,飛快的轉著念頭:“這女娃兒若來害我,
那便如何是好?”他又提了兩次氣,只覺丹田中空蕩蕩地,
全身反比先前更是軟弱,一時彷徨無計,水笙手中的樹棍
卻已當頭打來。    
水笙擅使的兵刃乃是長劍,本來不會使棍,加之心急
報父仇,這一棍打出,全無章法,腋底更露出老大破綻。
血刀僧身子略側,想將手中所持花鐵幹的短槍伸出去,只
是實在太過衰弱,單是掉轉槍頭,也是有心無力,只得勉
力將槍尾對准了水笙腋下的“大包穴”。水笙悲憤之下,
哪防到他另生詭計,樹枝擊落,結結實實地打在他臉上,
登時打得他皮開肉綻,但便在此時,腋下穴道一麻,四肢
酸軟,向前摔倒。    
血刀僧給她一棍打得頭暈眼花,計策卻也生效,水笙
324
自行將“大包穴”撞到槍杆上去,點了自己的穴道。他得
連城訣

意之下,哈哈大笑,說道:“姓花的老賊,你說我氣力衰
竭,怎地我又能制住了她?”他以槍杆對准水笙穴道,讓
她自行撞上來的手法,給他和水笙兩人的身子遮住,花鐵
幹和狄雲都沒瞧見,均以為確是他出手點倒水笙。    
花鐵幹驚懼交集,沒口子地道:“老前輩神功非常,
在下凡夫俗子是井蛙之見,當真料想不到。老前輩如此深
厚的內力,莫說舉世無雙,的的確確是空前絕後了。”他
滿口恭維血刀僧,但話聲發顫,心中恐懼無比。    
血刀僧心中暗叫:“慚愧!”自知雖得暫免殺身之禍,
但水笙穴道被撞只是尋常外力,並非自己指力所點,勁力
不透穴道深處,過不多時,她穴道自解。這等幸運之事可
一而不可再,她若拾起血刀斬殺自己,就算再用槍杆撞中
她穴道,自己的頭顱可也飛向半天了,務須在這短短的時
刻之中恢複少許功力,要趕著在水笙穴道解開之前先殺了
她。只是這內力的事情,稍有勉強,大禍立生,當下一言
不發,躺著緩緩吐納。這時他便要盤膝而坐,也已不能,
卻又不敢閉眼,生怕身畔三人有何動靜,不利于己。    
狄雲頭上、肩上、手上、腳上,到處疼痛難當,只有
325
咬牙忍住呻吟,心中一片混亂,無法思索。    
連城訣

水笙臥躺處離血刀僧不到三尺,初時極為惶急,不知
這惡僧下一步將如何對付自己,過了好一會,見他毫不動
彈,才略感放心,她心中傷痛已極,體力難以支持,躺了
一會,加之心急父仇,竟爾昏昏睡去。    
血刀僧心中一喜:“最好你一睡便睡上幾個時辰,那
便行了。”    
這一節花鐵幹也瞧了出來,眼見狄雲不知是心軟還是
胡塗,居然並無殺己之意,自己的生死,全系于水笙是否
能比血刀僧早一刻行動,見她竟爾睡去,忙叫:“水侄女,
水侄女,千萬睡不得,這兩個淫僧要對付你了。”但水笙
疲累難當,昏睡中嗯嗯兩聲,卻哪裏叫得她醒?花鐵幹大
叫:“不好了,不好了,快些醒來,惡僧要害你了!”  
血刀僧大怒,心想:“這般大呼小叫,危險非小。”
向狄雲道:“乖徒兒,你過去一刀將這老家夥殺了。”狄
雲道:“此人已然降服,那也不用殺他了。”血刀僧道:
“他哪裏降服?你聽他大聲吵嚷,便是要害我師徒。”  
花鐵幹道:“小師父,你的師祖凶狠毒辣,他這時真
氣散失,行動不得,這才叫你來殺我。待會他內力恢複,
326
惱你不從師命,便來殺你了。不如先下手為強,將他殺了。”
連城訣

狄雲搖頭道:“他也不是我的師祖,只是他有恩于我,救
過我性命。我如何能夠殺他?”花鐵幹道:“他不是你師
祖?那你快快動手,更是片刻也延緩不得。血刀門的和尚
凶惡殘忍,沒半點情面好講,你自己想不想活?”他情急
之下,言語中對血刀僧已不再有絲毫敬意。    
狄雲好生躊躇,明知他這話有理,但要他去殺血刀僧,
無論如何不忍下手,但聽花鐵幹不住口地勸說催促,焦躁
起來,喝道:“你再羅裏羅嗦,我先殺了你。”    
花鐵幹見情勢不對,不敢再說,只盼水笙早些醒轉,
過了一會,又大聲叫嚷:“水笙,水笙,你爹爹活轉來啦,
你爹爹活轉來啦!”    
水笙在睡夢迷迷糊糊,聽人喊道:“你爹爹活轉來啦!
心中一喜,登時醒了過來,大叫:“爹爹,爹爹!”    
花鐵幹道:“水侄女,你被他點了哪一處穴道?這惡
僧已沒什麽力氣,點中了也沒什麽要緊,我教你個吸氣沖
解穴道的法門。”水笙道:“我左腋下的肋骨上一麻,便
動彈不得了。”花鐵幹道:“那是‘大包穴’。這容易得
很,你吸一口氣,意守丹田,然後緩緩導引這口氣,去沖
327
擊左腋下的‘大包穴’,沖開之後,便可報你殺父之仇。”
連城訣

水笙點了點頭,道:“好!”她雖對花鐵幹仍是十分
氣惱,但究竟他是友非敵,而他的教導確是于己有利,當
即依言吸氣,意守丹田。    
血刀僧眼睜一線,注視她的動靜,見她聽到花鐵幹的
話後點了點頭,不由得暗暗叫苦,心道:“這女娃兒已能
點頭,也不用什麽意守丹田,沖擊穴道,只怕不到一炷香
的時刻,便能行動了。”當下眼觀鼻,鼻觀心,于水笙是
否能夠行動一事,全然置之度外,將腹中一絲遊氣慢慢增
厚。    
那導引真氣以沖擊穴道的功夫何等深奧,連花鐵幹自
己也辦不了,水笙單憑他這幾句話指點,豈能行之有效?
但她被封的穴道隨著血脈流轉,自然而然地早已在漸漸松
開,卻不是她的真氣沖擊之功,過不多時,她背脊便動了
一動。花鐵幹喜道:“水侄女,行啦,你繼續用這法子沖
擊穴道,立時便能站起來了。”水笙又點了點頭,自覺手
足上的麻木漸失,呼了一口長氣,慢慢支撐著坐起身來。
花鐵幹叫道:“妙極,水侄女,你一舉一動都要聽我
吩咐,不可錯了順序,這中間的關鍵十分要緊,否則大仇
328
難報。第一步,拾起地下的那柄彎刀。”    
連城訣

水笙慢慢伸手到血刀僧身畔,拾起了血刀。    
狄雲瞧著她的行動,知道她下一步便是橫刀一砍,將
血刀僧的腦袋割了下來,但見血刀僧的雙眼似睜似閉,對
目前的危難竟似渾不在意。    
血刀僧此時自覺手足上力氣暗生,只須再有小半個時
辰,雖無勁力,卻已可行動自如,偏生水笙搶先取了血刀,
立時便要發難,當下將全身微弱的力道都集向右臂。    
卻聽得花鐵幹叫道:“第二步,先去殺了小和尚。快,
快,先殺小和尚!”    
這一聲呼叫,水笙、血刀僧、狄雲都大出意料之外。
花鐵幹叫道:“老和尚還不會動,先殺小和尚要緊。你如
先殺老和尚,小和尚便來跟你拚命了!”    
水笙一想不錯,提刀走到狄雲身前,心中微一遲疑:
“他曾助我爹爹,使得他免受老惡僧之辱,我是不是要殺
他?”這一遲疑只是頃刻間的事,跟著便拿定了主意:“當
然殺!”提起血刀,便向狄雲頸中劈落。    
狄雲急忙打滾避開。水笙第二刀又砍將下去,狄雲又
是一滾,抓起地下的一根樹枝,向她刀上格去。水笙連砍
329
三刀,將樹枝削去兩截,又即揮刀砍下,突然間手腕上一
連城訣

緊,血刀竟被後面一人夾手奪了過去。    
搶她兵刃的正是血刀僧。他力氣有限,不能虛發,看
得極准,一出手便即奏功,奪到血刀,更不思索,順手揮
刀便向她頸中砍下。水笙不及閃避,心中一涼。    
狄雲叫道:“別再殺人了!”撲將上去,手中樹枝擊
在血刀僧腕上。若在平時,血刀僧焉能給他擊中?但這時
衰頹之余,功力不到原來的半成,手指一松,血刀脫手。
兩人同時俯身去搶兵刃,狄雲手掌在下,先按到了刀柄。
血刀僧提起雙手,便往他頸中扼去。    
狄雲一陣窒息,放開了血刀,伸手撐持。血刀僧知道
自己力氣無多,這一下若不將狄雲扼死,自己便命喪他手。
他卻不知狄雲全無害他之意,只是不忍他再殺水笙,不自
禁地出手相救。狄雲頭頸被血刀僧扼住,呼吸越來越艱難,
胸口如欲迸裂。他雙手反過去使勁撐持,想將血刀僧推開。
血刀僧見小和尚既起反叛之意,按照血刀門中的規矩,須
得先除叛徒,再殺敵人。他料得花鐵幹一時三刻之間尚難
行動,水笙是女流之輩,易于對付,是以將身上僅余的力
道,盡數運到扼在狄雲喉頭的手上。    
330
狄雲一口氣透不過來,滿臉紫漲,雙手無力反擊,慢
連城訣

慢垂下,腦海中只是一個念頭:“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水笙初時見兩人在雪地中翻滾,眼見是因狄雲相救自
己而起,但總覺這是兩個惡僧自相殘殺,最好是他二人鬥
個兩敗俱傷,同歸于盡。但看了一會,只見狄雲手足軟垂,
已無反擊之力,不由得驚惶起來,心想:“老惡僧殺了小
惡僧後,就會來殺我,那便如何是好?”    
花鐵幹叫道:“水侄女,這是下手的良機啊,快快拾
起了彎刀。”水笙依言拾起血刀。花鐵幹又叫道:“過去
將兩個惡僧殺了。”    
水笙提著血刀走上幾步,一心要將血刀僧殺死,卻見
他和狄雲糾纏在一起。這血刀削鐵如泥,一刀下去,勢必
將兩人同時殺死,心想狄雲剛才救了自己性命,這小和尚
雖然邪惡,總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恩將仇報,無論如何說
不過去,要想俟隙只殺血刀僧一人,卻是手酸腳軟,全無
把握。    
正遲疑間,花鐵幹又催道:“快下手啊,再等片刻,
就錯過機會了,替你爹爹報仇,在此一舉。”水笙道:“兩
個和尚纏在一起,分不開來。”花鐵幹怒道:“你真胡塗,
331
我叫你兩個人一起殺了!”他是武林中的成名英雄,江西
連城訣

鷹爪鐵槍門一派的掌門,平時頤指氣使,說出話來便是命
令。可是他忘了自己此刻動彈不得,水笙心中對他又是極
為鄙視。她一聽到這句狂妄暴躁的話,登時大為惱怒,反
而退後三步,說道:“哼!你是英雄豪傑,剛才為什麽不
跟這惡僧決一死戰?你有本事,自己來殺好了。”    
花鐵幹一聽情形不對,忙賠笑道:“好侄女,是花伯
伯胡塗,你別生氣。你去將兩個惡僧都殺了,給你爹爹報
仇。血刀老祖這樣出名的大惡人死在你手下,這件事傳揚
出去,江湖上哪一個不欽佩水女俠孝義無雙、英雄了得?”
他越吹捧,水笙越惱,瞪了花鐵幹一眼,又走上前去,看
准了血刀僧的背脊,想割他兩刀,叫他流血不止,卻不會
傷到狄雲。    
血刀僧扼在狄雲頸中的雙手毫不放松,卻不住轉頭觀
看水笙的動靜,見她持刀又上,猜到了她心意,沈著聲音
道:“你在我背上輕輕割上兩刀,小心別傷到了小和尚。”
水笙吃了一驚,她對血刀僧極為畏懼忌憚,聽得他叫
自己用刀割他背脊,心想他定然不懷好意,決不能聽他的
話,哪料到這是血刀僧實者虛之、虛者實之的攻心之策,
332
一怔之下,這一刀便割不下去了。    
連城訣

狄雲給血刀老祖扼住喉頭,肺中積聚著的一股濁氣數
度上沖,要從口鼻中呼了出來,但喉頭的要道被阻,這股
濁氣沖到喉頭,又回了下去。一股濁氣在體內左沖右突,
始終找不到出路。若是換作常人,那便漸漸昏迷,終于窒
息身亡,但他偏偏無法昏迷,只感全身難受困苦已達極點,
心中只叫:“我快要死了,我快要死了!”    
突然之間,他只覺胸腹間劇烈刺痛,體內這股氣越脹
越大,越來越熱,猶如滿鑊蒸氣沒有出口,直要裂腹而爆,
驀地裏前陰後陰之間的“會陰穴”上似乎被熱氣穿破了一
個小孔,登時覺得有絲絲熱氣從“會陰穴”通到脊椎末端
的“長強穴”去。人身“會陰”“長強”兩穴相距不過數
寸,但“會陰”屬于任脈,“長強”卻是督脈,兩脈的內
息決不相通。他體內的內息加上無法宣泄的一股巨大濁氣,
交迸撞激,竟在危急中自行強沖猛攻,替他打通了任脈和
督脈的大難關。    
這內息一通入“長強穴”,登時自腰俞、陽關、命門、
懸樞諸穴,一路沿著脊椎上升,走的都是背上督任各個要
穴,然後是脊中、中樞、筋縮、至陽、靈台、神道、身柱、
333
陶道、大椎、□門、風府、腦戶、強間、後頂,而至頂門
連城訣

的“百會穴”。狄雲在獄中得丁典傳授“神照經”心法,
這內功極是深湛難練,他資質非佳,此後又無丁典指點,
再加上二三十年的時日,是否得能練成,亦在未知之數。
不料此刻在生死系于一線之際,竟爾將任督二脈打通了。
這一來因咽喉被扼,體內濁氣難宣,非找出口不可,二來
他曾練過“血刀經”上的一些邪派內功,內息運行的道路
雖和“神照經”內功大異,卻也有破窒沖塞的輔助功效。
這股內息沖到百會穴中,只覺顏面上一陣清涼,一股
涼氣從額頭、鼻梁、口唇下來,通到了唇下的“承漿穴”。
這承漿穴已屬任脈,這一來自督返任,任脈諸穴都在人體
正面,這股清涼的內息一路下行,自廉泉、天突而至璇璣、
華蓋、紫宮、玉堂、膻中、中庭、鳩尾、巨闕,經上、中、
下三脘,而至水分、神厥、氣海、石門、關元、中極、曲
骨諸穴,又回到了“會陰穴”。如此一個周天行將下來,
郁悶之意全消,說不出的暢快受用。內息第一次通行時甚
是艱難,任督兩脈既通,道路熟了,第二次、第三次時自
然而然的飛快運輸,頃刻之間,連走了一十八次。    
“神照經”內功乃武學第一奇功,他自在獄中開始修
334
習,練之已久,此刻一旦豁然而通,內息運行一周天,勁
連城訣

力便增加一分,只覺四肢百骸,每一處都有精神力氣勃然
而興,沛然而至,甚至頭發根上似乎均有勁力充盈。    
血刀僧哪裏知道他十指下扼之人,體內已起了如此巨
大變化,只是加緊扼住他咽喉,一面凝神提防水笙手中的
血刀。    
狄雲體內的勁力愈來愈強,心中卻仍是十分害怕,只
求掙紮脫身,雙手亂抓亂舞,始終碰不到血刀僧身上,左
腳向後亂撐幾下,突然一腳踹在血刀僧的小腹之上。這一
踹力道大得出奇,血刀僧本已內力耗竭,哪裏有半點反抗
力?身子忽如騰雲駕霧般飛向半空。    
水笙和花鐵幹齊聲驚呼,不知出了什麽變故,但見血
刀僧高高躍起,在空中打了個轉,頭下腳上地筆直摔將下
來,擦的一聲,直挺挺地插入雪中,深入數尺,雪面上只
露出一雙腳,竟就此一動不動。  
 
 
 
 
335
連城訣

 
 
 
第八回 羽  衣  
 
水笙和花鐵幹都看得呆了,不知血刀僧又在施展什麽神奇
武功。    
狄雲咽喉間脫卻緊箍,急喘了幾口氣,當下只求逃生,
一躍而起,身子站直,只是右腿斷了,“啊喲”一聲,俯
跌下去,他右手忙在地下一撐,單憑左腿站了起來,只見
血刀老祖雙腿向天,倒插在雪中。他大惑不解,揉了揉眼
睛,看清楚血刀老祖確是倒插在深雪之中,全不動彈。  
水笙當狄雲躍起之時,唯恐他加害自己,橫刀胸前,
倒退幾步,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但見他伸手搔頭,滿臉
迷惘之色。    
忽聽得花鐵幹贊道:“這位小師父神功蓋世,當真是
舉世無雙,剛才這一腳將老淫僧踢死,怕不有千余斤的勁
力!這等俠義行徑,令人打從心底裏欽佩。”水笙聽到這
裏,再也忍耐不住,喝道:“你別再胡言亂語,也不怕人
336
聽了作嘔?”    
連城訣

花鐵幹道:“血刀僧大奸大惡,人人得而誅之。小師
父大義滅親,大節凜然,加倍的不容易,難得,難得,可
喜可賀。”他眼見血刀僧雙足僵直,顯然已經死了,當即
改口大捧狄雲。其實他為人雖然陰狠,但一生行俠仗義,
並沒做過什麽奸惡之事,否則怎能和陸、劉、水三俠相交
數十年,情若兄弟?只是今日一槍誤殺了義弟劉乘風,心
神大受激蕩,平生豪氣霎時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再受血刀
僧大加折辱之後,數十年來壓制在心底的種種卑鄙齷齪念
頭,突然間都冒了出來,幾個時辰之間,竟如變了一個人
一般。    
狄雲道:“你說我‧‧‧‧‧‧說我‧‧‧‧‧‧已
將他踢死了?”    
花鐵幹道:“確然無疑。小師父若是不信,不妨先用
血刀砍了他雙腳,再將他提起來察看,防他死灰複燃,以
策萬全。”這時他所想的每一條計策,都深含陰狠毒辣之
意。    
狄雲向水笙望了一眼。水笙只道他要奪自己手中血刀,
嚇得退了一步。狄雲搖搖頭,道:“你不用怕。我不會害
337
你。剛才你沒一刀將我連同老和尚砍死,多謝你啦。”水
連城訣

笙哼了一聲,並不答話。    
花鐵幹道:“水侄女,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小師父誠
心向你道謝,你該回謝他才是。剛才老惡僧一刀砍向你頭
頸,若不是小師父憐香惜玉,相救于你,你還有命在麽?”
水笙和狄雲聽到他說“憐香惜玉”四字,都向他瞪了
一眼。水笙雖是個美貌少女,但狄雲救她之時,只出于“不
可多殺好人”的一念,花鐵幹這麽一說,卻顯得他當時其
實是存心不良。水笙原對狄雲十分疑忌,花鐵幹這幾句話
更增她厭憎之心,一時也分辨不出到底是憎惡花鐵幹多些,
還是憎惡狄雲多些,總覺得這二人都是奸惡不堪,一瞥眼
見到父親的屍身,不由得悲不自勝,奔過去伏在屍上,大
哭起來。    
花鐵幹笑道:“小師父,請問你法名如何稱呼?”狄
雲道:“我不是和尚,別叫我師父不師父的。我身穿僧袍,
是為了避難改裝,迫不得已。”花鐵幹喜道:“那妙極了,
原來小師父‧‧‧‧‧‧不,不!該死,該死!請問大俠
尊姓大名?”    
水笙雖在痛哭,但兩人對答的言語也模模糊糊地聽在
338
耳裏,聽狄雲說不是和尚,心下將信將疑。只聽狄雲道:
連城訣

“我姓狄,無名小卒,一個死裏逃生的廢人,又是什麽大
俠了?”    
花鐵幹笑道:“妙極,妙極!狄大俠如此神勇,和我
那水侄女郎才女貌,正是一對兒,我這個現成媒人,是走
不了的啦。妙極,妙極!原來狄大俠本就不是出家人,只
須等頭發一長,換一套衣衫,那就什麽破綻也瞧不出,壓
根兒就不用管還俗這一套啦。”他認定狄雲是血刀門的和
尚,只因貪圖水笙的美色,故意不認。    
狄雲搖了搖頭,黯然道:“你口中幹淨些,別盡說髒
話。咱們若能出得此谷,我是永遠不見你面,也永遠不見
水姑娘之面了。”    
花鐵幹一怔,一時不明白他用意,但隨即省悟,笑道:
“啊,我懂了,我懂了!”狄雲瞪了他一眼,道:“你懂
了什麽?”花鐵幹低聲道:“狄大俠寺院之中,另有知心
解意的美人兒,這水姑娘是不能帶去做長久夫妻的。嘿嘿,
那麽做幾天露水夫妻,又有何妨?”    
這幾句話傳入水笙耳中,她憤怒再難抑制,奔過去拍
拍拍拍地連打他四下耳光。    
339
狄雲茫然瞧著,無動于衷,只覺這一切跟他不相幹。
連城訣

過了良久,血刀老祖仍是一動不動。    
水笙幾次想提刀過去砍了他雙腿,卻總是不敢。瞧著
父親一動不動地躺在雪上,再也不能鐘愛憐惜自己了,她
輕輕叫道:“爹爹!爹爹!”水岱自然再也不能答應她了。
水笙淚水一滴滴地落入雪中,將雪融了,又慢慢地和雪水
一起結成了冰。    
花鐵幹穴道未解,有一搭沒一搭地向狄雲奉承討好,
越說越是肉麻。狄雲不去理他,自行躺在雪地裏閉目養息。
狄雲初通任督二脈,只覺精神大振,體內一股暖流,
自前胸而至後背、又自後背而至前胸,周而複始地不停流
轉。每流轉一周,便覺處處都生了些力氣出來,雖然斷腿
以及給水笙毆打的各處仍是極為疼痛,但內力既增,這些
痛楚便覺甚易忍耐。他生怕這奇妙之極的情景突然而來,
又會突然而去,當下躺著不敢動彈,由得內息在任督二脈
中川行不歇。    
水笙站起身來,一步步走到血刀僧身旁,只見他仍是
毫不動彈,當下大著膽子,揮刀往他左腳上砍去,嗤的一
聲輕響,登時砍下一只腳來,說也奇怪,居然並不流血。
340
水笙定睛一看,只見血液凝結成冰,原來這窮凶極惡的血
連城訣

刀老祖果然早已死去多時。    
水笙又是歡喜,又是悲傷,提刀在血刀僧腿上一陣亂
砍,心想:“爹爹死了,我也不想活啦!這小惡僧不知會
如何來折磨我?他只要對我稍有歹意,我即刻橫刀自刎。”
花鐵幹一切瞧在眼裏,心下暗喜:“這小惡僧雖然凶
惡,這時尚無殺我之意,待得我穴道一解,一伸手便取了
他性命。”    
又過了大半個時辰,狄雲覺得內息流轉始終不停,便
依照丁典所授“神照經”上內功的法門運氣調息,本來捉
摸不到、驅使不動的內息,這時竟然隨心所欲,便如擺頭
舉手一般的依意而行。他又是奇怪,又是歡喜。    
調息半晌,坐起身來,取過一根樹枝撐在右腋之下走
到血刀僧身邊。只見他屍身插在雪裏,兩條腿給水笙砍得
血肉模糊,確然無疑地已經死了,心想此人作惡多端,原
是應有此報,但他對自己卻實在是頗有恩德,心中不禁有
些難過,于是將他屍身提了出來,端端正正地放了,捧些
白雪堆在屍身上,雖然草草,卻也算是給他安葬。至于他
為什麽突然間竟會死了,狄雲仍是大惑不解,此人功力通
341
神,自己萬萬不能一腳便踢死了他。    
連城訣

水笙見到狄雲的舉動,起了模仿的念頭,又見幾頭兀
鷹不住在空中盤旋,似要撲下來啄食父親的屍身,忙將父
親如法安葬。她本想再安葬劉乘風和陸天抒二人,但一個
死在懸崖絕頂,一個死于雪谷深處,自忖沒本事尋得,只
得罷了。    
花鐵幹道:“小師父,咱三人累了這麽久,大家可餓
得很了。我先前見到上邊烤了馬肉,勞你的駕去取了下來。
大夥兒先吃個飽,然後從長計議,怎生出谷。”狄雲心鄙
他的為人,並不理睬。花鐵幹求之不已。水笙忽道:“是
我馬兒的肉,不能給這無恥之徒吃。”狄雲點點頭,向花
鐵幹瞪了一眼。    
花鐵幹道:“小師父‧‧‧‧‧‧”狄雲道:“我說
過我又不是和尚,別再亂叫。”花鐵幹道:“是,是,是,
狄大俠。狄大俠這次一腳踢死血刀惡僧,定然名揚天下。
我出得谷去,第一件事便是要為狄大俠宣揚今日之事。狄
大俠奮不顧身地救援水姑娘,踢死血刀僧,那實是武林中
頭等的大事。”狄雲道:“我是個聲名掃地的囚犯,有誰
相信你的鬼話?你乘早閉了嘴的好。”花鐵幹道:“憑著
342
花某人在江湖上這點小小聲名,說出話來,旁人是非相信
連城訣

不可的。狄大俠,請你上去拿馬肉,分一塊給我。”    
狄雲甚是厭煩,喝道:“幹麽要拿馬肉給你吃?將來
你定可說得我狄雲不分文不值。我是什麽東西?還配給誰
挂齒嗎?”想起這幾年來身受的種種冤枉委屈、折辱苦楚,
不由得滿腔怨憤,難以抑制。    
花鐵幹其實並非真的想吃馬肉,他腹中雖餓,但一日
半日的饑餓,又算得了什麽?他只怕這小惡僧突然性起,
將他殺了,乞討馬肉乃是以進為退、以攻為守之策,料想
他既不肯去取馬肉,心中勢必略有歉仄之意,那麽殺人的
念頭自然而然地就消了。    
狄雲見天色將黑,西北風呼呼呼地吹進雪谷來,向水
笙道:“水姑娘,你到石洞中歇歇去?”水笙大吃一驚,
只道他又起不軌之心,退了兩步,手執血刀,橫在身前,
喝道:“你這小惡僧,只要走近我一步,姑娘立即揮刀自
盡。”狄雲一怔,說道:“姑娘不可誤會,狄某豈有歹見?”
水笙罵道:“你這小和尚人面獸心,笑裏藏刀,比那老和
尚還要奸惡,我才不上你的當呢。”    
狄雲不願多辯,心想:“明日天一亮我就覓路出谷,
343
什麽水姑娘,花大俠,我永生永世也不願再見你們的面。”
連城訣

當下走得遠遠的,找到一塊大岩石,撥去積雪,逕自睡了。
水笙心想你走得越遠,越是陰險奸惡,多半是半夜裏
前來侵犯。她不敢走進石洞之內,只怕小惡僧來時沒了退
路,心驚膽戰地斜倚岩邊,右手緊緊抓住血刀,眼皮越來
越沈重,不住提醒自己:“千萬不能睡著,這小惡僧壞得
很。”    
但這幾日心力交瘁,雖說千萬不能睡著,時刻一長,
朦朦朧朧地終于睡著了。    
她這一覺直睡到次日清晨,只覺日光刺眼,一驚而醒,
跳起身來,發覺手中沒了血刀,這一下更是驚惶,一瞥眼
間,卻見那血刀好端端的便掉在足邊。    
水笙忙拾起血刀,擡起頭來,只見狄雲的背影正自往
遠處移動,手中撐著一根樹枝,一跛一拐地走向谷外。水
笙大喜,心想這小惡僧似有去意,那真是謝天謝地。    
狄雲確是想覓路出谷,但在東北角和正東方連尋幾處
都沒山徑,西、北、南三邊山峰壁立,一望便無路可通,
那是試也不用試的。東南方依稀能有出路,可是積雪數十
丈,不到天暖雪融,以他一個斷了腿的跛子,無論如何走
344
不出去。他累了半日,廢然而返,呆望頭頂高峰,甚是沮
連城訣

喪。    
花鐵幹道:“狄大俠,怎麽樣?”狄雲搖頭道:“沒
路出去。”花鐵幹暗道:“你不能出去,我花鐵幹豈是你
小惡僧之比?到得下午,我穴道一解,你瞧老子的。”但
絲毫不動聲色,說道:“不用擔心,待我穴道解開,花某
定能攜帶兩位脫險出困。”    
水笙見狄雲沒來侵犯自己,驚恐稍減,卻絲毫沒消了
戒備之心,總是離得他遠遠的,一句話也不跟他說。狄雲
雖不求她諒解,但見了她的神情舉動,心下也不禁惱怒,
只盼能及早離開,可是大雪封山,不知如何方能出去,不
由得大為發愁。    
到得未牌時分,花鐵幹突然哈哈一笑,說道:“水侄
女,你的馬肉花伯伯要借吃幾斤,出谷之後,一並奉還。”
一躍而起,繞道攀上燒烤馬肉之處,拿一塊熟肉,便吃了
起來。原來他的穴道被封的時刻已滿,竟自解了。    
花鐵幹穴道一解,神態立轉驕橫,心想血刀僧已死,
狄雲和水笙便兩人聯手,也萬萬不是自己的對手,只是這
雪谷中多耽無益,還是盡早覓路出去的為是,找到了出路,
345
卻須得先將兩人殺了滅口,自己昨日的種種舉動,豈能容
連城訣

他二人泄露出去?    
他施展輕功,在雪谷周圍查察,見這次大雪崩竟是將
雪谷封得密不通風,他“落花流水”四人若不是在積雪崩
落之前先行搶進谷來,也必定被隔絕在外。這時唯一出谷
的通道上積雪深達數十丈,長達數裏,在雪底穿行數丈乃
至十余丈,那也罷了,卻如何能穿行數裏之遙?何況一到
雪底,方向難辨,非活活悶死不可。這時還只十一月初,
等到明年初夏雪融,足足要挨上半年。谷中遍地是雪,這
五六個月的日子,吃什麽東西活命?    
花鐵幹回到石洞外,臉色極為沈重,坐了半晌,從懷
裏取出馬肉吃,慢慢咀嚼,直將這一塊馬肉吃得精光,才
低聲道:“到明年端午,便可出去了。”    
狄雲和水笙一個在左,一個在右,和他都是相距三丈
來地,他這句話說得雖輕,在兩人耳中聽來,便如是轟轟
雷震一般。兩人不約而同地環視一周,四下裏盡是皚皚白
雪,要找些樹皮草根來吃也難,心中都想:“怎挨得到明
年端午?”    
只聽得半空幾聲鷹唳,三人一齊擡起頭來,望著半空
346
中飛舞來去的七八頭兀鷹,均想:“除非象這些老鷹那樣,
連城訣

才能飛出谷去。”    
水笙這匹白馬雖甚肥大,但三個人每日都吃,不到一
個月,也終于吃完了。再過得七八天,連馬頭、五髒等等
也吃了個幹淨。    
花鐵幹、狄雲、水笙三人這些日子中相互都不說話,
目光偶爾相觸,也立即避開。花鐵幹幾次起心要殺了狄雲
和水笙,卻總覺殺了二人之後,剩下自己一人孤零零地在
這雪谷之中,滋味也太難受,反正二人是自己掌中之物,
卻也不忙動手。    
過了這些日子,水笙對狄雲已疑忌大減,終于敢到石
洞中就睡。    
踏進十二月,雪谷中更加冷了,一到晚間,整夜朔風
呼嘯,更是奇寒徹骨。狄雲“神照功”練成,繼續修習,
內力每過一天便增進一分,但衣衫單薄,在這冰天雪地之
中究竟也頗為難挨。水笙有時從山洞中望出來,見他簌簌
發抖,卻始終不踏進山洞一步以禦風寒,心下頗慰,覺得
這小惡僧“惡”是惡的,倒也還算有禮。    
狄雲身上的創傷全然痊愈了,斷腿也已接續,行走如
347
常,有時想起這斷腿是血刀老祖給接續的,心下不禁黯然。
連城訣

馬肉吃完了,今後的糧食可是個大難題。最後那幾天,
狄雲已盡可能地吃得極少極少,只是吃這麽一小片,但他
所省下來的,都給花鐵幹老實不客氣地吃到了肚裏。水笙
心道:“一位成名的大俠,到了危難關頭,還不如血刀門
的一個小惡僧!”    
這晚三更時分,水笙在睡夢中忽被一陣爭吵之聲驚醒,
只聽得狄雲大聲喝道:“水大俠的身體,你不能動!”花
鐵幹冷冷地道:“再過幾天,活人也吃!我先吃死人,是
讓你多活幾天!”狄雲道:“咱們甯可吃樹皮草根,決不
能吃人!”花鐵幹喝道:“滾開!羅嗦些什麽?惹惱了我,
立刻斃了你。”    
水笙忙從洞中沖出去,見狄雲和花鐵幹站在她父親墳
旁。水笙大叫:“別碰我爹爹!”飛步奔去,只見堆在父
親屍身上的白雪已被撥開,花鐵幹左手抓著水岱屍身胸口。
狄雲喝道:“快放下!”水笙急道:“你‧‧‧‧‧‧你‧‧‧‧‧‧”
突見寒光一閃,花鐵幹衣袖中翻出一枝短槍,斜身挺
槍,疾向狄雲胸口刺去。這一槍去得極快,狄雲內功雖已
大進,外功卻是平平,仍不過是以前戚長發所教的那一些
348
拳腳劍術,給花鐵幹這個大行家突施暗算,如何對付得了?
連城訣

一怔之際,槍尖已刺到他胸口。水笙大聲驚呼,不知如何
是好。    
花鐵幹滿擬這一槍從前胸直通後背,刺他個透明窟窿,
那知槍尖碰到他胸口,竟然刺不過去,阻了一阻。    
狄雲給這一槍一推,一交坐倒,左手翻起,猛往槍杆
上擊去。喀的一聲,花鐵幹虎口震裂,短槍脫手,直飛上
天。這一掌余勢不衰,直震得花鐵幹一個筋鬥,仰跌了出
去。短槍落入了深谷積雪之中,不知去向。    
花鐵幹大驚,心道:“小和尚武功如此神奇,真不在
老和尚之下!”向後幾個翻滾,躍起身來,遠遠逃了開去。
花鐵幹卻不知這一槍雖因“烏蠶衣”之阻,沒刺進狄
雲身子,但力道奇大,已戳得他閉住了呼吸,透不過氣來,
暈倒在地。若不是他“神照功”已然練成,這一槍便要了
他的性命。花鐵幹何等武功,較之當日荊州城中周圻劍刺,
雖然同是刺到“烏蠶衣”上,勁力的強弱卻是相去何止倍
蓰。    
皓月當空,兩頭兀鷹見到雪地中的狄雲,在空中不住
地打著盤旋。    
349
水笙見狄雲倒地不起,似已被花鐵幹刺死,心下一喜:
連城訣

“小惡僧終于死了,從此便不怕有人來侵犯我。”但隨即
又想:“花鐵幹想吃我爹爹的遺體,小惡僧全力阻止,以
致被殺。小惡僧多半不懷好意,想騙得我‧‧‧‧‧‧騙
得我‧‧‧‧‧‧哼,我才不上他的當呢。可是他死了之
後,花鐵幹這惡人再來犯我爹爹遺體,那便如何是好?最
好小惡僧還是別死。”    
她手握血刀,慢慢走到狄雲身旁,見他一動不動的仰
臥在雪地之中,臉上肌肉微微扭曲,顯然未死。水笙心中
一喜,彎腰俯身,伸手到他鼻孔下去探他鼻息,突覺兩股
熾熱的暖氣,直噴到她手指上。    
水笙嚇了一跳,急忙縮手。她本想狄雲就算未死,也
必呼吸微弱,哪知呼出來的氣息竟如此熾熱。她自不知這
時狄雲內力已甚為深厚,知覺雖失,氣息仍然粗壯,只是
他上乘內功練成未久,雄健有余,沈穩不足,還未達到融
和自然的境界。    
水笙心想:“小惡僧暈了過去,待會醒轉,見我站在
他身旁,那可不妥。”一回頭,只見花鐵幹便站在不遠處,
凝目注視著他二人。    
350
花鐵幹一槍刺不死狄雲,又被他反掌擊倒,心下驚懼
連城訣

異常,但隨即見他倒地不起,自是急欲知他死活,過了片
刻,見他始終不動,當下一步一步地走將過去。這時他右
手臂兀自隱隱酸麻,只待狄雲躍起,立即轉身便逃。    
水笙大驚,喝道:“別過來。”花鐵幹獰笑道:“為
什麽不能過來?活人比死人好吃,咱們宰了他分而食之,
有何不美?”說著又走近一步。水笙無法可施,拚命搖晃
狄雲,叫道:“他過來啦,他過來啦。”    
花鐵幹眼見狄雲昏迷不醒,心中大喜,立即一躍而前,
舉起右掌,往狄雲身上擊落。水笙揮起血刀,一招“金針
渡劫”,向花鐵幹刺去。她使的乃是劍法,但血刀鋒銳異
常,卻也頗具威力。花鐵幹短槍已失,赤手空拳,生怕給
這削鐵如泥的血刀帶上了,倒也不敢輕敵,當下施展空手
入白刃功夫,要將血刀先奪過來再說。    
狄雲昏暈迷糊中依稀聽到水笙大叫:“他過來啦。”
昏昏沈沈地不知是什麽意思,跟著聽到一陣呼斥叱喝,睜
開眼來,月光下只見水笙手舞血刀,和花鐵幹鬥得正酣。
水笙雖手有利器,但一來不會使刀,二來武功遠為不
及,左支右絀,連連倒退,到得後來,只盼手中兵刃不為
351
敵人奪去,哪裏還顧得到傷敵?不住急叫:“喂,喂!快
連城訣

醒轉來,他要來殺你啦。”    
狄雲一聽,心中一凜:“好險!適才是她救了我性命。
若不是她出力抵擋,花鐵幹早將我打死了。雖然我胸腹有
烏蠶衣保護,但他只須在我頭上一腳,還能踢不死麽?”
當即挺身躍起,揮掌猛向花鐵幹打去。花鐵幹還掌相迎,
蓬的一聲響,兩人都坐倒在地。狄雲內力深厚,花鐵幹掌
法高明,雙掌相交,竟是不相上下。    
花鐵幹武功高,應變速,被狄雲一掌震倒,隨即躍起,
第二掌又擊了過來。狄雲不及站起,只得坐著還了一掌。
他雖坐著,掌力絲毫不弱,又是蓬的一聲,狄雲被震得翻
了兩個筋鬥,花鐵幹卻騰騰倒退三步,胸間氣血翻湧,心
下暗驚:“這小惡僧內力如此深厚!”但兩掌交過,知他
掌法極是平庸,忌憚之心盡去,斜身側進,第三掌又擊了
過去。    
狄雲坐著揮掌還擊,不料花鐵幹的手掌飄飄忽忽,從
他臉前掠過,狄雲一掌打空,跟著拍的一下,胸口已吃了
一掌,幸好有烏蠶衣護身,不致受傷,但也是禁受不起,
剛要站起,複又坐倒。花鐵幹一掌得手,第二掌跟著又至。
352
他雖以“中平槍”馳名武林,號稱“中平無敵”,但拳腳
連城訣

功夫也甚了得,這時把一路“嶽家散手”使將出來,掌影
飄飄,左一掌,右一掌,十掌中倒有四五掌打中了狄雲。
狄雲還出手去,均給他以巧妙身法避過。兩人武功實在相
差太遠,狄雲內力再強,也是絕無機會施展。    
到得後來,狄雲只得以雙掌護住頭臉,身上任他毆擊,
一站起身,立被擊倒。花鐵幹只想盡早料理了他,免生後
患,一掌掌地狠打。狄雲連吐了三口血,身法已大為遲緩。
水笙初時見兩人鬥得激烈,插不進去相助,待見狄雲
垂危,忙揮刀往花鐵幹背上砍去。花鐵幹側身避過,反手
擒拿,奪她兵刃。狄雲右掌使勁拍出,一股淩厲的掌風登
時將花鐵幹全身罩住了。花鐵幹閃避不得,只得出掌相迎。
說到以內力相拚,花鐵幹卻不是對手了,突然間只覺得眼
前金星亂冒,半身酸麻,搖搖晃晃地站立不定。    
水笙叫道:“快走,快走!”拉著狄雲,搶進了山洞。
兩人匆匆忙忙地搬過幾塊大石,堆在洞口。水笙手執血刀,
守在石旁。這山洞洞口甚窄,幾塊大石雖不能堵塞,但花
鐵幹要進山洞,卻必須搬開一兩塊石頭才成。只要他動手
搬石,水笙便可揮刀斬他雙手。    
353
過了好一會,外邊並無動靜,水笙道:“小惡‧‧‧‧‧‧
連城訣

小‧‧‧‧‧‧”她一直叫慣了“小惡僧”,這時跟他聯
手迎敵,再叫他“小惡僧”未免不好意思,改口道:“你
傷勢怎樣?”狄雲道:“還好‧‧‧‧‧‧”    
忽聽得花鐵幹在洞外哈哈大笑,叫道:“兩只小雜種
躲了起來,在洞中幹那不可告人之事了。”水笙臉上一陣
發熱,心中卻也真有些害怕,她認定狄雲是個“淫僧”,
行止十分不端,跟他同在山洞之中,實是危險不過,不由
得向左斜行幾步,要跟他離得越遠越好。    
只聽花鐵幹又叫道:“兩個狗男女躲著不出來,老子
卻要烤肉吃了,哈哈,哈哈!”水笙大驚,說道:“他要
吃我爹爹,怎麽辦?”    
狄雲這幾年來事事受人冤枉,這時聽得花鐵幹又在血
口噴人,如何忍耐得住?突然推開石頭,如一頭瘋虎般撲
了出去,拳掌亂擊亂拍,奮力向他狂打過去。    
花鐵幹避過兩掌,左掌畫了個圓弧,右掌從背後拍出,
從狄雲做夢也想不到的方位拍了過來,砰的一聲,結結實
實打在他背上。狄雲吐出一口鮮血,腦子中迷迷糊糊,眼
前這花鐵幹似乎變成了萬震山、萬圭、江陵縣的知縣、獄
354
卒、淩退思、寶象‧‧‧‧‧‧這許許多多淩辱虐待他的
連城訣

惡人。他張開雙臂,猛地將花鐵幹牢牢抱住了。    
花鐵幹一拳打在他鼻子上,登時打得他鼻血長流。但
狄雲已不覺疼痛,抱在他腰間的雙手越箍越緊。花鐵幹只
覺呼吸不暢,心中也有些驚惶,又見水笙手執血刀,搶近
身來。花鐵幹大驚,雙拳猛力在狄雲脅下疾撞。狄雲吃痛,
臂上無力。花鐵幹用力一掙,解脫了他雙臂環抱,再也不
敢和這狂人拚鬥,接連縱躍,離他有十余丈遠,這才站定。
水笙見狄雲搖搖晃晃,站立不定,滿臉都是鮮血,想
伸手相扶,卻又害怕,戰戰兢地走近兩步。狄雲喝道:“我
是惡和尚,是小淫僧,別走過來,免得我汙了你水大俠小
姐的聲名,滾開,滾開!”水笙見他神態猙獰,目露凶光,
嚇得倒退了兩步。    
狄雲不住喘息,搖搖晃晃地向花鐵幹走去,叫道:“你
們這些惡人,萬震山、萬圭,你們害不死我,打不死我。
過來啊,來打啊,知縣大人,知府大人,你們就會欺壓良
善,有種的過來拚啊,來打個你死我活‧‧‧‧‧‧”  
花鐵幹心道:“這個人發了瘋,是個瘋子!”向後縱
躍,離他更遠了些。    
355
狄雲仰天大叫:“你們這些惡人,天下的惡人都來打
連城訣

啊,我狄雲不怕你們。你們把我關在牢裏,穿我琵琶骨,
斬了我手指,搶了我師妹,踩斷我大腿,我都不怕,把我
斬成肉醬,我也不怕!”    
水笙聽得他如此嘶聲大叫,有如哭號,害怕之中不禁
起了憐憫之心,聽他叫道“穿我琵琶骨,斬了我手指,搶
了我師妹,踩斷我大腿!”更是心中一動:“這小惡僧原
來滿懷心事,受過不少苦楚。他的大腿,卻是我縱馬踩斷
他的。”    
狄雲叫得聲音也啞了,終于身子幾下搖晃,摔倒在雪
地之中。    
花鐵幹不敢走近,水笙也不敢走近。    
半空中兩只兀鷹一直不住地在盤旋。狄雲躺在地下,
一動也不動。驀地裏一頭兀鷹撲將下來,向他額頭上啄去。
狄雲昏昏沈沈地似暈非暈,給兀鷹這一啄,立時醒轉。那
鷹見他身子一動,急忙揚翅上飛。狄雲大怒,喝道:“連
你這畜生也來欺侮我!”右掌奮力擊出。那鷹離他身子只
有數尺,被掌力所震,登時毛羽紛飛,落了下來。    
狄雲一把抓起,哈哈大笑,一口咬在鷹腹,那鷹雙翅
356
亂撲,極力掙紮。狄雲只覺鹹鹹的鷹血不住流入嘴中,便
連城訣

如一滴滴精力流入體內,忍不住手舞足蹈,叫道:“你想
吃我?我先吃了你,我吃了你。”    
花鐵幹和水笙見到他這等生吃活鷹的瘋狀,都是駭然
變色。    
花鐵幹生怕這瘋子狂性大發,隨時會過來跟自己拚命,
給他一把抱住那可糟糕,還是遠而避之的為妙。當下繞到
雪谷東首,心想這瘋子捉鷹之法倒是不錯,當下仰臥在地,
要想依樣畫葫蘆,裝死捉鷹。豈知兀鷹雖然上當,下來啄
食,但他揮掌擊去,卻沒能將鷹擊落。他內力和狄雲相差
甚遠,掌法雖然巧妙,可是蒼鷹閃避靈動,卻更加迅捷得
多。    
狄雲喝了幾口鷹血,胸中腹中氣血翻湧,又暈了過去。
待得醒轉時,天色已明,腹中饑餓,隨手拿起身邊的死鷹
便咬,一口咬下,猛覺入口芳香,滋味甚美,凝目一看,
不由得呆了,但見那鷹全身羽毛拔得幹幹淨淨,竟是炙熟
了的。他明明記得只喝了幾口鷹血,便即睡著,卻是誰給
他烤熟了?若不是水笙,難道還會是花鐵幹這壞蛋?    
他昨晚大呼大叫一陣,胸中郁積的悶氣宣泄了不少,
357
這時醒轉,頗覺舒暢,見水岱的雪墳已重行堆好,向山洞
連城訣

望去,只見水笙伏在岩石之上,沈睡未醒。狄雲心想:“她
也餓了幾天啦,烤了這只鷹盡數留給我,自己一條鷹腿也
不吃,總算難得。哼,她自以為是大俠的千金小姐,瞧我
不起。你瞧我不起,我也瞧不起你,有什麽希罕?”但過
了一會,不禁又想:“她替我烤鷹,還不算如何瞧我不起,
餓死了她,那也不好。”    
于是他躺在地下,一動不動,閉目裝死,半個時辰之
間,以掌力接連震死了四頭兀鷹,將兩頭擲給了水笙。水
笙過來將另外兩頭也都拿了過去,洗剝幹淨,一起燒烤好
了,默默無言地把兩頭熟鷹交給他。    
雪谷中兀鷹不少,偏又蠢得厲害,眼見同伴接連喪生
在狄雲掌下,卻仍不斷地下來送死。狄雲內力日增,掌力
亦日勁,到得後來,已不用躺下裝死,只要見有飛禽在樹
枝低處棲歇,或者從身旁飛過,便能發掌擊落。雪谷中時
有雪雁出沒,能在冰雪中啄食蟲蟻,軀體甚肥,更是狄雲
和水笙日常的口中美食。    
屈指數月將盡,雪谷中每過不了十天八天便有一場大
雪,整日整夜地寒風刮人如刀。    
358
水笙除了撿拾柴枝,燒烤鳥肉,總是躲在山洞之中。
連城訣

狄雲始終不跟她交談一言一語,也從不踏進山洞一步。  
有一晚徹夜大雪,次日清晨狄雲醒來,覺得身上暖洋
洋的,一睜眼,只見一件黑黝黝的東西蓋在自己身上。他
吃了一驚,隨手一抖,竟是一件古怪的衣裳。這衣裳是用
鳥毛一片片的穿成,黑的是鷹毛,白的是雁翎,衣長齊膝,
不知用了幾千幾萬根鳥羽。    
狄雲提著這件羽衣,突然間滿臉通紅,知道這自是水
笙所制,要將這千千萬萬根鳥羽綴而成衣,當真是煞費苦
心。何況雪谷中沒剪刀針線,不知如何綴成?他伸手撥開
衣上的鳥羽一看,只見每根羽毛的根部都穿了一個細孔,
想必是用頭發上的金釵刺出,孔中穿了淡黃的絲線,自然
是從她那件淡黃的緞衫上抽下來的了。“嘿嘿,女娘們真
是奇怪,這可有多累,那不是麻煩之極麽?”    
突然之間,想起了幾年前在荊州城萬震山家中的事來。
那一晚他給萬門八弟子圍攻,打得眼青鼻腫是不用說了,
一件新衣也給撕爛了好幾處。他心中痛惜,師妹戚芳便拿
了針線替自己縫補。    
腦海中清清楚楚地出現了那一日的情景:戚芳挨在他
359
的身邊,給他縫補衣衫。她頭發擦著自己的下巴,他只覺
連城訣

臉上癢癢的,鼻中聞到她少女的淡淡肌膚之香,不由得心
神蕩漾。狄雲叫了聲:“師妹。”戚芳道:“空心菜,別
說話,別讓人冤枉你作賊。”    
他想到這裏,喉頭似乎有什麽東西塞著,淚水湧向眼
中,瞧出來只是模糊一團,心想:“果然人家冤枉我作賊,
難道是因為師妹給我縫補衣服之時,我說了話麽?”但這
數年中他多歷風波險惡,早已不再信這等無稽之談。“嘿
嘿,人家存心要害我,我便天生是個啞巴,別人還不是一
樣的來欺侮?師妹那時候待我一片真誠,可是姓萬的家財
豪富,萬圭那小子又比我俊得多,那有什麽可說的?最不
該是我那日身受重傷,躲在她家柴房之中,她卻會去告知
她丈夫,叫他來擒了我去領功,哈哈,哈哈!”    
突然之間,他縱聲狂笑起來,拿著羽衣,走到石洞之
前,拋在地下,在羽衣上用力踏了幾腳,大聲道:“我是
惡和尚,怎配穿小姐縫的衣服?”飛起一腳,將羽衣踢進
洞中,轉身狂笑,大踏步而去。    
水笙費了一個多月時光,才將這件羽衣綴成,心想這
“小惡僧”維護爹爹的屍體,絲毫不向自己羅嗦,這些日
360
子中,自己全仗吃他打來的鳥肉為生。眼見他日夜在洞外
連城訣

挨受風寒,心下實感不忍,盼望這件羽衣能助他禦寒。哪
知道好心不得好報,反給他將羽衣踢進洞來,受他如此無
禮的侮辱。她又羞又怒,伸手將羽衣一陣亂扯,情不自禁,
眼淚一滴滴地落在鳥羽之上。    
她卻萬萬料想不到,狄雲轉身狂笑之時,胸前衣襟上
也是濺滿了滴滴淚水,只是他流淚卻是為了傷心自己命苦,
為了師妹的無情無義‧‧‧‧‧‧    
中午時分,狄雲打了四只鳥雀,仍去放在山洞前。水
笙烤熟了,仍是分了一半給他。兩人一句話也不說,甚至,
連眼光也不敢相對。    
狄雲和水笙坐處遠遠的,各自吃著熟鳥,忽然間東北
角上傳來一陣踏雪之聲。兩人一齊擡起頭來,向聲音來處
望去,只見花鐵幹右手拿著一柄鬼頭刀,左手握著一柄長
劍,笑嘻嘻地走來。狄雲和水笙同時躍起,水笙返身入洞,
搶過了血刀,微一猶豫,便拋給了狄雲,叫道:“接住!”
狄雲伸手接刀,心中一怔:“她怎地如此信得過我,
將這性命般的寶刀給了我?哼,她是要我替她賣命,助她
抵禦花鐵幹,哼,哼!姓狄的又不是你的奴才!”    
361
便在此時,花鐵幹已快步走到了近處,哈哈大笑,說
連城訣

道:“恭喜,恭喜!”狄雲瞪目道:“恭什麽喜?”花鐵
幹道:“恭喜你和水姑娘成就了好事哪。人家連防身寶刀
也給了你,別的還不一古腦兒的都給了你麽?哈哈,哈哈!
狄雲怒道:“枉你號稱為中原大俠,卻是個如此卑鄙肮髒
的小人!”    
花鐵幹笑嘻嘻地道:“說到卑鄙無恥,你血刀門中的
人物未必就輸于區區在下。”說著慢慢迫近,用力嗅了幾
下,說道:“嗯,好香,好香!送一只鳥我吃,成不成?”
他若是善言相求,狄雲自必答允,但這時見他一副憊懶輕
薄的模樣,心下著惱,說道:“你武功比我高得多,自己
不會打麽?”花鐵幹笑道:“我就是懶得打。”    
他二人說話之際,水笙已走到了狄雲背後,突然大聲
叫道:“劉伯伯,陸伯伯!”她見花鐵幹雙手拿著劉乘風
的長劍和陸天抒的鬼頭刀,北風飄動,吹開他長袍,露出
袍內還穿著劉乘風的道袍和陸天抒的紫銅色長袍。    
花鐵幹沈著臉道:“怎麽樣?”水笙道:“你‧‧‧‧‧‧
你‧‧‧‧‧‧你吃了他們麽?”她料想花鐵幹既尋到了
二人屍體,多半是將他二人吃了。花鐵幹怒道:“關你什
362
麽事?”水笙大驚,顫聲道:“陸伯伯,劉伯伯,他‧‧‧‧‧‧
連城訣

他二人是你的結義兄弟‧‧‧‧‧‧”    
花鐵幹若有能耐打鳥,自然決不會以義兄弟的屍體為
食,但他千方百計的捕捉鳥雀,初時還捉到一兩頭,過得
幾天,鳥雀再不上當。他又無狄雲的神照功內勁,能以掌
力擊鳥。這一日他吃完了陸、劉二人的屍體後,手持刀劍,
決意來殺狄水二人,再加上埋藏在冰雪中的水岱和血刀老
祖的屍體,以此為食,當可捱到初夏,靜待雪融出谷。  
這時他聽水笙如此說,不自禁地滿臉通紅,又聞到烤
熟了的鳥肉香氣,饞涎欲滴,突然間舉起鬼頭刀,大呼躍
進,向狄雲砍過來,左劈一刀,右劈一刀。狄雲舉起血刀
一格,當的一聲猛響,鬼頭刀向上反彈。這鬼頭刀也是一
柄寶刀,雖不及血刀的鋒利絕倫,但刀身厚重,血刀也削
它不斷。當日陸天抒和血刀僧雙刀相交,鬼頭刀曾被血刀
斬了三個缺口,今日再度相逢,鬼頭刀上也不過是新添一
個缺口而已。    
花鐵幹用刀雖不擅長,但武功高強,鬼頭刀使將開來,
自非狄雲所能抵擋,數招之下,登時將他迫得連連後退。
花鐵幹也不追擊,一俯身,拾起狄雲吃剩的半只熟鳥,大
363
嚼起來,連贊:“很好,很好,滋味要得,硬是要得!”
連城訣

狄雲回頭向水笙望了一眼,兩人都覺寒心。花鐵幹這
次手持利器前來挑戰,情勢便和上次不同。空手相搏之時,
狄雲受他拳打足踢,不過受傷吐血,不易給他一拳打死,
這時他手中有了刀劍,只須有一招失手,立時便送了性命。
上次相鬥所以能勉強支持,全仗水笙手中多了一把血刀,
此刻花鐵幹的兵刃還多了一件,那是占盡上風了。    
花鐵幹吃了半只熟鳥,意猶未盡,見山洞邊尚有一只,
又去拿來吃了。他抹抹嘴,說道:“很好,烹調功夫是一
等一的。”懶洋洋地回轉身來,陡然間躍身而前,呼的一
刀,便向狄雲劈去。這一刀去勢奇急,狄雲猝不及防,險
些兒便給削去半邊腦袋,急忙舉刀招架。總算花鐵幹忌憚
他內功深厚,若是雙刀相交不免手臂酸麻,當下轉刀斜劈。
三刀之間,狄雲已然手忙腳亂,嗤的一聲響,左臂上給鬼
頭刀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水笙叫道:“別打了,別打了。花伯伯,我分鳥肉給
你便是。”    
花鐵幹見狄雲的刀法平庸之極,在武林中連第三流的
腳色也及不上,心想及早殺了這小子再說,免得又留後患,
364
當下手上加緊,口中卻調侃道:“水侄女,你心疼這小子,
連城訣

是不是啊?怎麽不記得你的汪家表哥了?”刷刷刷三刀,
又在狄雲的右肩上砍了一刀。幸好這一刀所砍的部位有
“烏蠶衣”保護,否則狄雲的右肩已給卸了下來。    
水笙大叫:“花伯伯,別打了!”    
狄雲怒道:“你叫什麽?我打不過,給他殺了便是。”
他狂怒之下,舉刀亂砍,忽然間右手將血刀交給左手,反
手猛力打出。    
花鐵幹哪料到這武藝低微的“小和尚”居然會奇兵突
出,驀地來這一下巧招,急忙轉頭相避,拍的一聲,還是
給這一掌重重擊在頸中,只震得他半身酸麻。狄雲一怔,
心道:“這是那老乞丐伯伯教我的‘耳光式’!”他一招
得手,跟著便使出“刺肩式”和“去劍式”來。花鐵幹叫
道:“連城劍法,連城劍法!”    
狄雲又是一怔,那日他在荊州萬府和萬圭等八人比劍,
使出這三招之時,萬震山也說是“連城劍法”,當時他還
道萬震山胡說,但花鐵幹是中原大豪,見多識廣,居然也
說這是連城劍法,難道老乞丐所教的這三招,當真是連城
劍法麽?    
365
他以刀作劍,將這三招連使數次,可是花鐵幹的武功
連城訣

豈是魯坤、萬圭等一幹人所可比?除了第一招出其不意的
打了他一掌之外,此後這三招用在他身上,已是全無效用。
到得狄雲第四次又使“去劍式”,將血刀往鬼頭刀上挑去,
花鐵幹早已有備,左足飛起,踢中他的腕脈。狄雲血刀脫
手,花鐵幹一招“順水推舟”,雙手刀劍齊向他胸口刺來。
噗噗兩聲,一刀一劍都刺中在狄雲胸口,刀頭劍頭為
“烏蠶衣”所阻,透不進去。水笙拿了一塊石頭,守候在
旁,眼見狄雲遇險,舉起石頭便向花鐵幹後腦砸去。花鐵
幹上次短槍刺不進狄雲身子,已覺奇怪,百思不得其解,
料定是他懷中放著鐵盒或是銅牌之類,槍頭湊巧,刺中堅
物。但這次刀劍齊刺,決不會又這麽湊巧,他一呆之際,
狄雲猛力揮掌擊出,水笙又自後面攻到。    
花鐵幹叫道:“有鬼,有鬼!”心下發毛:“莫非是
陸大哥、劉兄弟怪我吃了他們的遺體,鬼魂出現,來跟我
為難?”登時遍體冷汗,向後躍開了幾步。    
狄雲和水笙有了這余裕,急忙逃入山洞,搬過幾塊大
石,堵塞入口。兩人先前已將洞口堵得甚小,這時再加上
幾塊石頭,便即將洞口盡行封住。    
366
兩人死裏逃生,心中都怦怦亂跳。只聽得花鐵幹叫道:
連城訣

“出來啊,龜子兒,躲在洞中能躲一輩子麽?你們在石洞
裏捉鳥吃麽?哈哈,哈哈!”他雖放聲大笑,心下卻著實
害怕,卻也不敢便去掘水岱的屍體來吃。    
狄雲和水笙對望一眼,均想:“這人的話倒也不錯。
我們在洞裏吃什麽?但一出去便給他殺了,那可如何是
好?”    
花鐵幹若要強攻,搬開石頭進洞,狄水二人血刀已失,
也是難以守禦,只是他刀劍刺不進狄雲身體,認定是有鬼
魂作怪,全身寒毛直豎,不住顫抖。    
狄雲和水笙在洞口守了一陣,見花鐵幹不再來攻,心
下稍定。狄雲檢視左臂傷口,見兀自流血。水笙撕下一塊
衣襟,給他包好。狄雲將早已破爛不堪的僧袍大襟拉了過
來,遮住胸口,以免給水笙見到自己胸口赤裸的肌膚,這
麽一拉,懷中跌了一本小冊出來,便是得自寶象身上的那
本“血刀經”。    
他適才和花鐵幹這場惡鬥,時刻雖短,使力不多,心
情卻是緊張之極,這時歇了下來,只覺疲累難當,想起那
是在破廟中初見血刀經時,曾照著經上那裸體男子姿式依
367
樣而為,精神立即振奮,心想花鐵幹決計不肯罷休,少時
連城訣

惡鬥又起,就算給他殺了,也當狠狠打他幾掌,如此神疲
力乏,怎能抗敵?當下隨手翻開一頁,見圖中人形頭下腳
上,以天靈蓋頂在地下,兩只手的姿式更是十分怪異。狄
雲當即依式而為,也是頭下腳上,倒立起來。    
水笙見他突然裝這怪樣,只道他又發瘋,心想外有強
敵,內有狂人,那便如何是好,心中一急,不禁輕聲哭了
出來。    
狄雲練不到半個時辰,頓時全身發暖,猶如烤火一般,
說不出的舒適受用。他隨手翻過一頁,只見圖中那裸體男
子以左手支地,身子與地面平行,兩只腳卻翻過來勾在自
己頸中。這姿式本來極難,但他自練成“神照功”後,四
肢百骸運用自如,當即依著圖中所示照做,內息也依著圖
中紅色綠色線路,在身中各處經脈穴道中通行。    
這“血刀經”乃血刀門中內功外功的總訣,每一頁圖
譜都須練上一年半載,方始有成。但狄雲任督二脈既通,
有了“神照功”這無上渾厚的內力為基礎,再艱難的武功
到了手中,也是一練即成。他練了一式又一式,越練越是
興味盎然。    
368
水笙見他翻書練功,這才驚魂稍定。看了一會,見他
連城訣

姿式希奇古怪,當真匪夷所思,不由得又好笑,又詫異,
心想:“天下難道真有這般武功?”走上兩步,向地下翻
開著的血刀經瞧去,一瞥之下,見圖中所繪是個全身赤裸
的男子,不由得滿臉通紅,一顆心怦怦亂跳:“這小惡僧
練到後來,會不會脫去衣服,全身赤裸?”    
幸好這可怕的情景始終沒有出現。    
狄雲練了一會內功,翻到一頁,見圖中人形手執一柄
彎刀,斜勢砍劈。狄雲大喜,脫口而出:“血刀刀法”。
拾起一根樹枝,照著圖中所示使發起來。    
這血刀刀法當真怪異之極,每一招都是在決不可能的
方位砍將出去。狄雲只練得三招,便已領會,原來每一招
刀法都是從前面的古怪姿式中化將出來。前面圖譜中有倒
立、橫身、伸腿上頸、反手抓耳等種種詭異姿式,血刀刀
法中便也有這些令人絕難想象的招數。狄雲當下挑了四招
刀法用心練熟,心想:“我須得不眠不息,趕快練上二三
十招,過得四五天,再出去和這姓花的決一死戰。唉,只
可惜沒早些練這刀法。”    
哪知花鐵幹竟不讓他有半天的余裕。狄雲專心學練刀
369
法,花鐵幹在洞外叫了起來:“小和尚,你嶽父大人的心
連城訣

肝吃不吃?滋味很好啊。”    
水笙大吃一驚,推開石頭,搶了出去。只見花鐵幹拿
著鬼頭刀,正在水岱的墳頭挖掘,雖然尚未掘到屍身,但
那也是轉眼間的事。水笙大叫:“花伯伯,花伯伯,
你‧‧‧‧‧‧你‧‧‧‧‧‧全不念結義兄弟之情麽?”
口中驚呼,搶將過去。    
花鐵幹正要引她出來,將她先行擊倒,然後再料理狄
雲,否則兩人聯手而鬥,總不免礙手礙腳。他見水笙奔來,
只作不見,仍是低頭挖掘。水笙搶到他的身後,右掌往他
背心奮力擊去。花鐵幹左手疾翻,快如閃電,已拿住了她
手腕。水笙叫聲:“啊喲!”左手擊出。花鐵幹側身避過,
反手點出。水笙腰間中指,一聲低呼,委倒在地。    
這時狄雲手執樹枝,也已搶到。花鐵幹哈哈大笑,叫
道:“小和尚活得不耐煩了,用一根樹枝兒來鬥老子。好,
你是血刀門的惡僧,我便用你本門的兵刃送你歸天。”反
手從腰間抽出血刀,將鬼頭刀拋在地下,霎時之間向狄雲
連砍三刀。這血刀其薄如紙,砍出去時的風聲嗤嗤聲響,
花鐵幹心下暗贊:“好一口寶刀!”    
370
狄雲見血刀如此迅速地砍來,心中一寒,不由得手足
連城訣

無措,一咬牙,心道:“這就拚個同歸于盡罷!”右手揮
動樹枝,從背後反擊過去,拍的一聲,結結實實的打在花
鐵幹後頸。這一招古怪無比,倘若他手中拿的是利刃而不
是樹枝,已然將花鐵幹的腦袋砍下來了。    
其實花鐵幹的武功和血刀老祖也相差無幾,就算練熟
了血刀功夫的血刀老祖,也決不能在一招之間便殺了他,
更不用說狄雲了。只是花鐵幹十分輕敵,全沒將這個武功
低微的對手瞧在眼內,是以一上手便著了道兒。他一怔之
間,提刀欲削,狄雲手中樹枝如狂風暴雨般劈將出去,亂
砍亂削之中,偶爾夾一招血刀刀法,噗的一聲,又是一下
打中在他後腦。花鐵幹身子一晃,叫道:“有鬼,有鬼!”
回身望了一眼,只嚇得手酸足軟,手一松,血刀掉在地下,
轉身拔足飛奔,遠遠逃開。    
他自吃了義兄義弟的屍身後,心下有愧,時時怕陸天
抒和劉乘風的鬼魂來找他算賬。適才刀劍刺不進狄雲身體,
已認定是有鬼魂在暗助敵人,這時狄雲以一根樹枝和他相
鬥,明明站在自己對面,水笙又被點中穴道而躺臥在地,
可是自己後頸和後腦卻接連被硬物打中。谷中除了自己和
371
狄水二人之外,更有何人?如此神出鬼沒地在背後暗算自
連城訣

己,不是鬼魅,更是什麽東西?他轉頭一看,不論看到什
麽,都不會如此吃驚,但偏偏什麽也看不到,不由得魂飛
魄散,哪裏還敢有片刻停留?    
狄雲雖打中了花鐵幹兩下,但他顯然並沒受傷,忽然
沒命價奔逃,倒也大出意料之外。    
狄雲拾起血刀,見水笙躺在地下動彈不得,問道:“你
給這廝點中了穴道?”水笙道:“是。”狄雲道:“我不
會解穴,救你不得。”水笙道:“你只須在我腰間和腿
上‧‧‧‧‧‧”本想告知他穴道的部位,請他推血過宮,
便可解開被封的穴道,但說到“腿上”兩字,想起這“小
惡僧”最近雖然並沒對自己無禮,以前可是品行十分不端,
倘若乘著自己行動不得‧‧‧‧‧‧    
狄雲見她眼中突然露出懼色,心想:“花鐵幹已逃走
了,你還怕什麽?”一轉念間,隨即明白她是害怕自己,
不由得怒氣急沖胸臆,大聲道:“你怕我侵犯你,怕我對
你‧‧‧‧‧‧對你‧‧‧‧‧‧哼,哼!從今而後,我
再也不要見你。”氣得伸足亂踢,只踢得白雪飛濺。    
他回到山洞中,取了血刀經,徑自走開,再也不向水
372
笙瞧上一眼。    
連城訣

水笙心下羞愧,尋思:“難道是我瞎疑心,錯怪了
他?”    
她躺在地下,一動也不動。過得一個多時辰,一頭兀
鷹從天空直沖下來,撲向她臉。水笙大聲驚叫,突然紅光
一閃,血刀從斜刺裏飛將過來,將兀鷹砍為兩邊,落在她
身旁。    
原來狄雲雖惱她懷疑自己,仍是擔心花鐵幹去而複回,
前來加害于她,因此守在不遠之處,續練血刀刀法。他擲
出飛刀,居然將兀鷹斬為兩邊,血刀斬死兀鷹後,略無阻
礙,又飛了十余丈,這才落下。這麽一來,他這招“流星
經天”的刀法又已練成了。    
水笙叫道:“狄大哥,狄大哥,是我錯了,一百個對
不起。”狄雲只作沒有聽見,不去理她。水笙又道:“狄
大哥,你原諒我死了爹爹,孤苦伶仃的,想事不周,別再
惱我了,好不好?”    
狄雲仍是不理,但心中怒氣,卻也漸漸消了。    
水笙躺在地下,直到第二日穴道方解。她知狄雲雖然
一言不發,但目不交睫地在自己身邊守了整整一夜,心中
373
好生感激。她身子一能動彈,即刻去將那頭兀鷹烤熟了,
連城訣

分了半邊,送到狄雲身前。狄雲等她走近時,閉上了眼睛,
以遵守自己說過的那句話:“從今而後,我再也不要見
你。”    
水笙放下熟鷹,便即走開。狄雲等她走遠再行睜眼,
忽聽得她“啊”的一聲驚呼,跟著又是一聲“哎喲”,摔
倒在地。狄雲一躍而起,搶到她身邊。    
水笙嫣然一笑,站了起來,說道:“我騙騙你的。你
說從此不要見我,這卻不是見了我麽?那句話可算不得數
了。”    
狄雲狠狠瞪了她一眼,心道:“天下女子都是鬼心眼
兒。除了丁大哥的那位淩姑娘,誰都會騙人。從今以後,
我再也不上你當了。”    
水笙卻格格嬌笑,說道:“狄大哥,你趕著來救我,
謝謝你啦!”    
狄雲橫了她一眼,背轉身子,大踏步走開了。    
花鐵幹害怕鬼魂作怪,再也不敢前來滋擾,只好嚼些
樹皮草根,苦度時光,有時以暗器手法擲石,也打到一兩
只雪雁。狄雲每日練一兩招血刀刀法,內力外功,與日俱
374
進。    
連城訣

冬去春來,天氣漸暖,山谷中的積雪不再加厚,後來
雪水淙淙,竟然開始消融了。    
這些日子之中,狄雲已將一本血刀經的內功和刀法盡
數練全。他這時身集正邪兩派最上乘武功之所長,雖然經
驗閱歷極為欠缺,而正邪兩門功夫的精華亦未融會貫通,
但單以武功而論,別說已遠在花鐵幹和血刀老祖之上,比
之當年丁典,亦是未遑多讓,這俱是練成神照功而打通任
督二脈之功。    
水笙跟他說話,狄雲又怕上她的當,始終扮作啞巴,
一句不答,除了進食時偶在一起之外,狄雲總是和她離得
遠遠的,自行練功。他心中所想的,只是三個念頭:出了
雪谷之後,第一是到湘西故居去尋師父;第二是到荊州去
給丁大哥和淩姑娘合葬;第三,報仇!    
眼見雪水匯集成溪,不斷流向谷外,山谷通道上的積
雪一天比一天低,他不知離端午節還有幾天,卻知出谷的
日子不遠了。    
一天午後,他從水笙手中接過了兩只熟鳥,正要轉身,
水笙忽道:“狄大哥,再過得幾天,咱們便能出去了吧?”
375
狄雲“嗯”了一聲。水笙低聲道:“多謝你這些日子中對
連城訣

我的照拂,若不是你,我早死在花鐵幹那惡人手中了。”
狄雲搖頭道:“沒什麽。”轉身走開。    
忽聽得身後一陣嗚咽之聲,回過頭來,只見水笙伏在
一聲石頭上,背心抽動,正自哭泣。他心中奇怪:“可以
出去了,該當高興才是,有什麽好哭的?女人的心古怪得
緊,我永遠不會明白。”    
其實,水笙到底為什麽哭,她自己也不明白,只是覺
得傷心,忍不住要哭。    
那天夜裏,狄雲練了一會功夫,躺在每日安睡的那塊
大石上睡著了。這塊大石離山洞不遠,以防花鐵幹半夜裏
前來盜屍或侵襲水笙。但這些時日中花鐵幹始終沒有再來,
料想已然無事,是以他心無牽挂,睡得甚沈。    
睡夢之中,忽聽得遠處隱隱有腳步之聲,他這時內功
深湛,耳目聰明,和昔日已大不相同,腳步聲雖遠,已令
他一驚而醒,當即翻身坐起,側耳傾聽,發覺來人眾多,
至少有五六十人,正快步向谷中而來。    
狄雲吃了一驚:“怎地有人能進雪谷來?”他不知谷
中山峰蔽日,寒冷得多,外面積雪已融,谷中融雪卻要遲
376
到一個月以上。狄雲一轉念間,心道:“這些人定是一路
連城訣

追趕而來的中原群豪。現下血刀老祖已死,什麽怨仇都已
一了百了。嗯,水姑娘的表哥一定也來,接了她去,那便
再好不過。他們認定我是血刀門的淫僧,辯也辯不清楚的,
我還是不見他們的好。讓他們接了水姑娘去,我再慢慢出
去不遲。”    
他繞到山洞之側,躲在一塊岩石後面。聽得腳步聲越
來越近,突然間眼前一亮,只見一群人轉過了山坳,手中
高舉著火把。這夥人約莫有五十余人,每人都是一手舉火
炬,一手提兵刃。當先一人白須飄動,手中不拿火把,一
手刀,一手劍,卻是花鐵幹。    
狄雲見他與來人聚在一起,微覺詫異,但隨即省悟:
“這些人便是一路從湖北、四川追來的,花鐵幹是他們的
首領之一,當然一遇上便會合了。卻不知他在說些什麽?”
見一行人走進了山洞,當下向前爬行數丈,伏在冰雪未融
的草叢之中。這時他和眾人相距仍遠,但他內功在這數月
中突飛猛進,已能清楚聽到山洞中諸人說話。    
只聽得一個粗澀的聲音道:“原來是花兄手刃了惡僧,
實乃可敬可賀。花兄立此大功,今後自然是中原群俠的首
377
領,大夥兒馬首是瞻,惟命是從。”另一人道:“只可惜
連城訣

陸大俠、劉道長、水大俠三位慘遭橫死,令人神傷。”又
一人道:“老惡僧雖死,小惡僧尚未伏誅。咱們須當立即
搜尋,斬草除根,以免更生後患。花大俠,你說如何?”
花鐵幹道:“不錯,張兄之言大有見地。這小惡僧一
身邪派武功,為惡實不在乃師之下,或許猶有過之。這時
候不知躲到哪裏去了。他眼見大夥兒進谷,定是急謀脫身。
眾位兄弟,咱們別怕辛苦,須得殺了那小惡僧,才算大功
告成。”    
狄雲心中暗驚:“這姓花的胡說八道,歹毒之極,幸
虧我沒魯莽現身,否則他們一齊來殺我,我怎能抵擋.”
忽聽得一個女子的聲音道:“他‧‧‧‧‧‧他不是
小惡僧,是一位正人君子。花鐵幹才是個大壞蛋!”說話
的正是水笙。    
狄雲聽了這幾句話,心中一陣安慰,第一次聽到她親
口說了出來:“他不是小惡僧,是一位正人君子!”這些
日子中水笙顯然對他不再起憎惡之心,但居然能對著眾人
說他是個正人君子,那確也大出他意料之外。    
突然之間,他眼中忽然湧出了淚水,心中輕輕地說:
378
“她說我是正人君子,她說我是正人君子!”    
連城訣

水笙說了這兩句話,洞中諸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
誰也不作聲。火把照耀之下,狄雲遠遠望去,卻也看得出
這些人的臉上都有鄙夷之色,有的含著譏笑,有的卻顯是
頗有幸災樂禍之意。    
隔了一會,一個蒼老的聲音道:“水侄女,我跟你爹
爹是多年老友,不得不說你幾句。這小惡僧害死了你爹
爹‧‧‧‧‧‧”水笙道:“不,不‧‧‧‧‧‧”那老
人道:“你爹爹不是那小和尚殺的?那麽令尊是死于何人
之手?”水笙道:“他‧‧‧‧‧‧他‧‧‧‧‧‧”一
時接不上口。    
那老人道:“花大俠說,那日谷中激鬥,令尊力竭被
制,是那小和尚用樹枝打破了他天靈蓋而死,是也不是?”
水笙道:“不錯。可是,可是‧‧‧‧‧‧”那老人道:
“可是怎樣?”水笙道:“是我爹爹自己‧‧‧‧‧‧自
己求他打死的!”    
她此言一出,洞中突然爆發了一陣轟然大笑,笑聲只
震得洞邊樹枝上半融不融的積雪簌簌而落。    
笑聲中夾著無數譏嘲之言:“自己求他打死,哈哈哈!
379
撒謊撒得太也滑稽。”“原來水大俠活得不耐煩了,伸了
連城訣

頭出來,請他的未來賢婿打個開花!”“誰說是‘未來’
賢婿?水大俠去世之時,那小和尚只怕早跟這位姑娘有上
一手了,哈哈哈!”更有幾個人厲聲相斥:“世間竟有這
般無恥的女子,為了個野男人,連親生父親也不要了!”
也有人冷言冷語地諷刺:“要野男人不要父親,世上那也
多得緊。只不過指使奸夫來殺死自己父親,這就駭人聽聞
了。”又一人道:“我只聽見過什麽‘戀奸情熱,謀殺親
夫’。今日世道可大不相同了,居然有‘戀奸情熱,謀殺
親父’,哈哈哈!”    
大家聽了花鐵幹的話,先入為主,認定水笙和狄雲早
已有了不可告人的勾當,憤恨她衛護“奸夫”,因此說出
來的話竟越來越不中聽。這些江湖上的粗人,有什麽汙言
穢語說不出口?    
水笙滿臉通紅,大聲道:“你們在說‧‧‧‧‧‧說
些什麽?卻也不知羞恥?”    
那些人又是一陣哄笑。有人道:“卻原來還是我們不
知羞恥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好,好!水姑娘,我
們不知羞恥。你和那小和尚在這山洞中卿卿我我,把親父
380
的大仇拋在腦後,那就是知道羞恥了?”另一個粗豪的聲
連城訣

音罵了起來:“他媽的,老子從湖北一路巴巴的追了下來,
馬不停蹄的,就是為了救你這小婊子。你這賤人這麽無恥,
老子一刀先將你砍了。”旁邊有人勸道:“使不得,使不
得,趙兄不可魯莽!”    
那蒼老的聲音說道:“各位忍一忍氣。水姑娘年紀輕,
沒見識。水大俠不幸逝世,她孤苦伶仃地沒人照料,大家
別跟她為難。以後她由花大俠撫養,好好的教導,自會走
上正途。大夥兒嘴上積點兒德,這雪谷中的事嘛,別在江
湖上傳揚出去。水大俠生前待人仁義,否則大家怎肯不辭
勞苦地趕來救他女兒?咱們須當顧全水大俠的顏面,這件
事就別再提了。我說呢,咱們還是快去抓了那小和尚來是
正經,將他開膛破肚,祭奠水大俠的英魂。”    
說話的老人大概德高望重,頗得諸人的尊敬,他這番
話一說,人群中有不少聲音附和,都是:“是,是,張老
英雄的話有理。咱們去找那小和尚,抓了他來碎屍萬段!”
眾人嘈雜叫囂聲中,水笙“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忽聽得遠處有人長聲叫道:“表妹,表妹,你在哪
裏?”    
381
水笙一聽到這聲音,知是表哥汪嘯風尋她來了,自己
連城訣

受了冤枉,苦遭羞辱,突然聽到親人的聲音,如何不喜?
當下止了哭泣,奔向洞口。    
有人便道:“這癡心的汪嘯風知道真相,只怕要發瘋!
那姓張的老者道:“大家別吵,聽我一句話。這位汪家小
哥對水姑娘倒是一片真情,雪還沒消盡,他就早了兩日闖
進谷來,想是路上不好走,失陷在什麽地方,欲速則不達,
反而落在咱們後頭了。各位,這人也是命裏不好,大家嘴
頭上修積陰功,水姑娘跟那小和尚的醜事,就別對他說。”
群豪中有些忠厚的便道:“正該如此!水姑娘一時失足,
須當讓她有條自新之路。何況這大半也是迫于無奈。否則
好端端一個名門閨女,怎會去跟一個邪派和尚姘上了?”
卻有人說道:“汪嘯風這麽一個漂亮哥兒,平白無端
的戴上了一頂綠帽子,未免太委屈了他吧,哈哈!”“這
叫做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錢兄,你出門這麽久,嫂子在
家中寂寞孤單,說不定你頭上這頂帽兒,也有點綠油油了
呢?”“他媽的,你奶奶雄,這會兒你老婆才寂寞孤單!”
“不錯,不錯,我老婆寂寞孤單,你尊夫人這會兒有陪伴,
風流快活,一點兒也不寂寞孤單‧‧‧‧‧‧”活未說完,
382
砰的一聲,肩頭已挨了一拳。眾人嘻笑不絕。    
連城訣

只聽得汪嘯風大叫“表妹,表妹”的聲音又漸漸遠去,
顯是沒知眾人在此。水笙奔出山洞,叫道:“表哥,表哥!
我在這裏,我在這裏!”汪嘯風又叫了聲:“表妹,表妹,
你在哪裏?”水笙縱聲叫道:“我在這裏!”    
東北角上一個人影飛馳過來,一面奔跑,一面大叫“表
妹!”突然間腳下一滑,摔倒在地。水笙“啊”的一聲,
甚是關切,向他迎了上去。原來汪嘯風聽到了水笙的聲音,
大喜之下,全沒留神腳下的洞坑山溝,一腳踏在低陷之處,
摔了一交,隨即躍起,急奔而來。水笙也向他奔去。    
兩人奔到臨近,齊聲歡呼,相擁在一起。    
狄雲見到兩人相會時歡喜親熱的情狀,心中沒來由的
微微一酸。他始終不能忘情于師妹戚芳,雖在雪谷中和水
笙同住半載,心中從未對她生過絲毫男女之情。只是相處
日久,一旦分手,總不免有依依之感,心想:“她隨表哥
而去,那是再好也沒有了,但願她今後無災無難,嫁了她
表哥,一生平安喜樂。”    
忽聽得汪嘯風放聲大哭,想必是水笙跟他說了水岱逝
世的消息。過了一會,見汪嘯風攜著水笙之手,並肩過來。
383
汪嘯風嗚咽道:“舅舅不幸遭難,我‧‧‧‧‧‧我‧‧‧‧‧‧
連城訣

我從小得他撫養長大,他待我就象是親生兒子一般。”水
笙聽他說到父親,不禁又流下淚來。汪嘯風低聲道:“表
妹,自今而後,你我再也不分開了,你別難過,我一輩子
總是好好地待你。”水笙自幼便對這位表哥十分傾慕,這
番分開,更是思念殷切,聽他這麽說,臉上一紅,心中感
到一陣甜甜之意。    
兩人漸漸走近山洞。水笙忽然立定,說道:“表哥,
你和我即刻走吧,我不願見那些人了。”汪嘯風奇道:“為
什麽?這許多伯伯叔叔和好朋友,大家不辭艱險地前來救
你,在雪谷外守候了大半年,可算得義氣深重,咱們怎能
不好好地謝謝他們?”水笙低下了頭,道:“我已謝過他
們了。”汪嘯風道:“大夥兒千裏迢迢地從湖北趕到這兒,
同來同往,豈不是好?再說,舅舅的遺體是要運回故鄉呢,
還是就葬在這裏,也得向長輩們請示。陸伯伯、花伯伯、
劉道長這三位怎樣了?”    
水笙道:“你和我先出去,慢慢再跟你說。花伯伯是
個大壞蛋,你別聽他的胡說!”汪嘯風自來對她從不違拗,
這時黑暗中雖見不到她風姿,但一聽到她柔軟甜美的語聲,
384
早已心醉,便想順她意思,先行離去。    
連城訣

忽聽得山洞口一人道:“汪賢侄,你過來!”正是花
鐵幹的聲音。汪嘯風道:“是,花伯伯!”水笙大急,頓
足道:“你不聽我話麽?”汪嘯風心想:“花伯伯是舅舅
的義兄,長者之命,如何可違?這許多朋友為了相救表妹,
如此不辭辛勞,大功告成之後卻棄之不顧,自行離去,那
無論如何說不過去。這一來,我聲名掃地,以後在江湖上
怎能立足?表妹是小孩子脾氣,待會哄她一哄,賠個不是,
也就是了。”當即攜了她手,走向山洞。    
水笙明知花鐵幹要說的決不是好話,但想:“我清清
白白,問心無愧,任他如何汙言誣陷,于我何損?”當下
便隨了汪嘯風走去,臉上卻已全無血色。    
兩人走到洞口。花鐵幹道:“汪賢侄,你來了很好。
血刀惡僧已被我殺了,但還有一個小和尚漏網,咱們務當
將他擒來殺卻。這小和尚是害死你舅舅的凶手。”汪嘯風
大叫一聲,刷的一下便拔劍出鞘,跟著回頭向水笙瞧去,
急欲看看這位表妹別來如何。    
火光之下,只見她容顏憔悴,淚盈于眶。汪嘯風心下
憐惜,卻見她在緩緩搖頭,問道:“怎麽?”水笙道:“我
385
爹爹不是那‧‧‧‧‧‧那‧‧‧‧‧‧人害死的。”  
連城訣

眾人聽她這麽說,盡皆憤怒,均想:“我們為了你今
後好做人,瞧在水大俠的面上,才不泄露你和小淫僧的醜
事,這時候你居然還在衛護小淫僧,當真是罪不容恕了。
你連‘小和尚’三字也不肯說。還在‘那人、那人’的,
實是無恥已極!”    
汪嘯風見各人臉上均現怒色,很覺奇怪,心想表妹不
肯和眾人相見,而大夥又對她頗含敵意,中間定是另有隱
情,便道:“表妹,咱們聽花伯伯吩咐,先去捉了那小和
尚來,將他千刀萬段,祭我舅舅。其余的事,慢慢再說不
遲。”    
水笙道:“他‧‧‧‧‧‧他也不是小和尚。”    
汪嘯風一愕,見到身旁眾人均現鄙夷之態,心中一凜,
隱隱覺得不對。他不願即行查究此事,還劍入鞘,大聲道:
“眾們伯伯叔叔,好朋友,請大家再辛苦一番,了結此事。
姓汪的再逐一拜謝各位的大恩大德。”說著一揖到地。  
眾人都道:“不錯,快去捉拿小惡僧要緊,別讓他出
谷跑了!”說著紛紛沖出洞去。    
不知是誰在洞口掉了一根火把,火光在谷風中時旺時
386
弱,照得“鈴劍雙俠”二人臉上也是一陣亮,一陣暗。兩
連城訣

人執手相對,心中均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狄雲心想:“他表兄妹二人定有許多體己話兒要說,
我這就走吧。”正想悄悄避開,卻聽得有兩人快步走來,
一人道:“你從這邊搜來,我從那邊搜去,兜個圈子,再
在這裏會合。”另一人道:“好!這一帶雪地裏腳印雜亂,
說不定那小淫僧便躲在附近。”先說話的那人壓低聲音,
笑道:“喂,老宋,這水姑娘花朵一般的人兒,小淫僧這
半年中艷福可是不淺。”另一人哈哈大笑,道:“是啊,
難怪那姓汪的心甘情願戴這頂綠頭巾。”兩人嘻嘻哈哈的
說了幾句,分手去尋狄雲。    
狄雲在旁聽著,很為汪水二人難過,心想:“花鐵幹
這人真是罪大惡極,捏造這些無恥謠言,汙損水姑娘的聲
名,于他又有什麽好處?”他不知花鐵幹生怕水笙揭露自
己種種奸惡行徑,務須先下手為強,敗壞她的聲名,旁人
才不會信她的話。狄雲擡頭向洞中望去,只見水笙退開了
兩步,臉色慘白,身子發顫,說道:“表哥,你莫信這種
胡說八道。”    
汪嘯風不答,臉上肌肉抽動。顯然,適才那兩個人的
387
說話,便如毒蛇般在咬嚙他的心。這半年中他在雪谷之外,
連城訣

每日每夜總是想著:“表妹落入了這兩個淫僧手中,哪裏
能保得清白?但只要她性命無礙,也就謝天謝地了。”可
是人心苦不足,這時候見了水笙,卻又盼望她守身如玉,
聽到那二人的話,心想:“江湖上人人均知此事,汪嘯風
堂堂丈夫,豈能惹人恥笑?”但見到她這般楚楚可憐的模
樣,心腸卻又軟了,歎了口氣,搖了搖頭,道:“表妹,
咱們走吧。”    
水笙道:“你信不信這些人的話?”汪嘯風道:“旁
人的閒言閒語,理他作甚?”水笙咬著唇皮,道:“那麽,
你是相信的了?”汪嘯風低頭黯然,過了好一會,才道:
“好吧,我不信便是。”水笙道:“你心中卻早信了這些
含血噴人的髒話。”頓了一頓,又道:“以後你不用再見
我,就當我這次在雪谷中死了就是啦。”汪嘯風道:“那
也不必如此。”    
水笙心中悲苦,淚水急湧,心想旁人冤枉我、誣蔑我,
全可置之不理,可是竟連表哥也瞧得我如此下賤。她只想
及早離開雪谷,離開這許許多多人,逃到一個誰也不認識
她的地方去,永遠不再和這些人相見。    
388
她拔足向外奔去,將到洞口時,忍不住回頭向山洞角
連城訣

落望了一眼。這半年之中,她日夜都在這角落中安身。她
性好整潔,十指靈巧,用樹皮鳥羽等物編織了不少褥子、
坐墊之類,這時臨別,對這些陪伴了她半年的物事心中不
禁依依。一瞥之間,見到自己織給狄雲的那件鳥羽衣服,
那日狄雲生氣不要,踢還給她,此後晚上她便作為被蓋,
以禦寒冷,這時心中一動:“這些人口口聲聲說他是淫僧,
要跟他為難,若是找到了他,他寡不敵眾,那便如何是好?
當下停住腳步,凝望著那件羽衣,一時彷徨無主。    
汪嘯風見那件羽衣放在她臥褥之上,衣服長大寬敞,
式樣顯是男子衣衫,心頭大疑,問道:“這‧‧‧‧‧‧
這是什麽?”水笙道:“是我做的。”汪嘯風澀然道:“是
你的麽?”水笙沖口便想答道:“不是我的。”但隨即覺
得不妥,躊躇不答。汪嘯風道:“是件男子衣衫?”聲音
更加幹澀了。水笙點了點頭。汪嘯風又道:“是你織給他
的?”水笙又點了點頭。    
汪嘯風提起羽衣,仔細看了一會,冷冷地道:“織得
很好。”水笙道:“表哥,你別胡猜,他和我‧‧‧‧‧‧”
但見他眼神中充滿了憤怒和憎恨,便不再說下去了。汪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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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將羽衣往臥褥上一丟,說道:“他的衣服,卻放在你的
連城訣

床上‧‧‧‧‧‧”    
水笙心中一片冰涼,只覺這個向來體諒溫柔的表哥,
突然間變成了無比的粗俗可厭。她不想再多作解釋,只想:
“既然你疑心我,冤枉我,那就冤枉到底好了。”    
狄雲在洞外草叢之中,見到她受苦冤屈,臉上神情極
是淒涼,心中難受之極:“我是個低賤之人,受慣了冤屈,
那不算得什麽。她卻是個尊貴的姑娘,如何能受這不白之
冤?”想到這裏,義憤之心頓起,雖知山洞外正有數十個
好手在到處搜尋,人人要殺他而甘心,卻也顧不得了,當
即湧身躍進山洞,說道:“汪少俠,你全轉錯了念頭。”
汪嘯風和水笙見他突然跳進洞來,都是吃了一驚。狄
雲這時頭發已長,已不是從前拔光頭發的小和尚模樣。汪
嘯風定了定神,才認了出來,當即拔劍出鞘,左手將水笙
推開,橫劍當胸,眼中如要冒出火來,長劍不住顫動,恨
不得撲上去將這人立時斬成肉醬。    
狄雲道:“我不跟你動手。我是來跟你說,水姑娘冰
清玉潔,你娶她為妻,真是天大的福氣,不必胡思亂想,
信了壞人的造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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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笙萬料不到他竟會在這時挺身而出,而他不避凶險
連城訣

地出頭,只是為了要證明自己的清白,又是感激,又是擔
心,忙道:“你‧‧‧‧‧‧你快走,許多人要殺你,這
裏太也危險。”    
狄雲道:“我知道,不過我非得對汪少俠說明白這事
不可,免得你受了冤枉。汪少俠,水姑娘是位好姑娘,
你‧‧‧‧‧‧你千萬不可冤枉了她。”    
狄雲拙于言辭,平平常常一件事也不易說得清楚,何
況這般微妙的事端,接連結結巴巴地說了七八句話,只有
使汪嘯風更增疑心。    
水笙急道:“你‧‧‧‧‧‧你快走!多謝你的好意,
我只有來生圖報了,你快走!他們人多,大家要殺
你‧‧‧‧‧‧”    
汪嘯風聽到水笙言語和神色間對他如此關懷,妒念大
起,喝道:“我跟你拚了!”嗤的一劍,向狄雲當胸疾刺
過去。    
這一劍雖然勢道淩厲,但狄雲這時是何等身手,一身
而兼“神照”、“血刀”正邪兩派絕頂武學之所長,眼見
汪嘯風劍到,身子微側,便已避開,說道:“我不跟你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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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我叫你好好地娶了水姑娘,別對她有絲毫疑心。
連城訣

她‧‧‧‧‧‧她是個好姑娘。”    
他說話之際,汪嘯風左二劍,右三劍,接連向他疾刺
五劍。狄雲若無其事的斜身閃開,心中奇怪:“這人從前
武功很好,怎麽半年不見,劍法變得這麽笨了?”    
汪嘯風猛刺急斫,每一劍都被他行若無事地閃開,越
加怒發如狂,劍招更出得快了。    
狄雲道:“汪少俠,你答允不疑心水姑娘的清白,我
就去了。你的朋友們都要殺我,我可不能再多耽擱了。”
汪嘯風出劍越來越快,狄雲單是內力深湛,輕功卻是平平,
雖然內功是本,輕功是末,但此道未得人指點,于對方的
快劍漸感難以應付,當下伸指一彈,錚的一聲輕響,中指
彈在劍刃之上。    
汪嘯風只覺虎口劇痛,長劍脫手落地,忙俯身去拾。
狄雲伸掌在他肩頭一推,這一掌並沒使多大力氣,不料汪
嘯風竟然抵受不住,給他一推之下,登時幾個筋鬥向後翻
跌了出去,砰的一聲,重重撞上山洞的石壁。    
水笙見他跌得十分狼狽,忙奔過去相扶。    
狄雲愕然,他絕不想將汪嘯風推倒,只是要阻止他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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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再打,哪想到他竟會摔得這麽厲害,實是大出意料之外。
連城訣

他跨上兩步,也想去扶,說道:“對不起,我當真‧‧‧‧‧‧
我不是故意的。”    
水笙拉著汪嘯風的右臂,道:“表哥,沒事吧?”汪
嘯風心中妒憤交攻,不可抑制,認定水笙偏向狄雲,兩人
聯手打了自己之後,反來譏諷,左掌橫揮過來,拍的一聲,
重重打了她一個耳光,喝道:“滾開!”水笙吃了一驚,
表哥竟會出手毆打自己,那是從未想過的事情,伸手撫著
臉頰,竟是呆了。汪嘯風跟著又是一掌,擊中她的左頰。
水笙驚懼之下,撲在狄雲的肩頭,只覺這時候只有他方能
保護自己。    
狄雲側身擋在汪嘯風之前,怒道:“好端端的,
你‧‧‧‧‧‧你幹麽打人?”只聽得山洞外腳步聲響,
有幾個人叫道:“山洞裏有人爭吵,快去瞧瞧,莫非那小
淫僧藏在裏面?”    
水笙退後兩步,對狄雲道:“你快走吧‧‧‧‧‧‧
我‧‧‧‧‧‧我多謝你的好意。”    
狄雲瞧瞧汪嘯風,又瞧瞧水笙,說道:“我去了!”
轉身走向洞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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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嘯風大叫:“小淫僧在這裏,小淫僧在這裏,快堵
連城訣

住洞口,別讓他逃走了!”水笙急道:“表哥,你這不是
害人麽?”汪嘯風仍是大叫:“快堵住洞口,快堵住洞
口!”    
洞外七八名漢子聽得汪嘯風的叫嚷,當即攔在洞口。
狄雲快步而出,一人喝道:“往哪裏逃?”揮刀向他頭頂
砍落。狄雲伸手在他胸口一推,那人直摔了出去,撞向身
旁的三人,四個人紛紛跌倒。眾人叫罵呼喝聲中,狄雲快
步逃了出去。    
群豪聽得聲音,從四面八方趕了過來,狄雲早已去得
遠了。有十余人發足疾追,狄雲心中害怕,躲在長草叢中,
黑夜之中,誰也尋他不著。群豪只道他已奔逃出谷,呼嘯
叫嚷,追逐而出。    
過了好一會,狄雲見到汪嘯風和水笙也走了。汪嘯風
在前,水笙跟在後面,兩人隔著一丈多路,越去越遠,終
于背影被山坡遮去。    
片刻之前還是一片擾攘的雪谷,終于寂寞無聲。    
中原群豪走了,花鐵幹走了,水笙走了,只剩下狄雲
一人。他擡起頭來,連往日常在天空盤旋的兀鷹也沒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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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寂寞,孤零零的。只有消融了的雪水在輕輕地流
連城訣

出谷去。  
 
 
 
 
 
 
 
第九回 梁  山泊 祝  英台  
 
狄雲在雪谷中耽了半個月,將“血刀經”上的刀法和內功
練得純熟無比,再也不會忘卻,于是將“血刀經”燒成了
灰,撒在血刀老祖的墳墓上。    
這半個月中,他仍是睡在山洞外的大石上。水笙雖然
走了,他還是不敢到山洞裏去睡,自然更不敢去用她的褥
子、墊子。    
他想:“我該走了!這件鳥羽衣服不必帶去,待該辦
的事情辦了,就回這雪谷來住。外面的人聰明得很,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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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他們心裏在想些什麽。這裏誰也不會來,還是住在這
連城訣

裏的好。”    
于是他出了雪谷,向東行去。第一件事要回老家湘西
麻溪舖去,瞧瞧師父怎樣了。自己從小由師父撫養長大,
他是世上唯一的親人。    
從藏邊到湘西,須得橫越四川。狄雲心想若是遇上了
中原群豪,免不了一場爭鬥,自己和他們無怨無仇,諸般
事端全因自己拔光頭發、穿了寶象的僧衣而起。這時他武
功雖然已然極高,可是全無自信,料想只消遇上了一兩位
中原的高手,非給他們殺了不可。于是買了一套鄉民的青
布衣褲換上了,燒去寶象的僧衣,再以鍋底煤焦抹黑了臉。
四川湘西一帶農民喜以白布纏頭,據說是為諸葛亮服喪的
遺風。狄雲也找了一塊汙穢的白布纏在頭上。一路東行,
偶爾和江湖人物狹路相逢,卻是誰也認他不出了。    
他最怕的是遇上了水笙和汪嘯風,還有花鐵幹,幸好,
始終沒見到。    
直走了三十多天,才到麻溪舖老家,其時天氣已暖,
田裏禾秧已長得四寸來高了。越近故居,感慨越多,漸漸
地臉上炙熱,心跳也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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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沿著少年時走慣了的山路,來到故居門外,不由得
連城訣

大吃一驚,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原來小溪旁、柳樹邊
的三間小屋,竟已變成了一座白牆黑瓦的大房子。這座房
子比原來的小屋少說也大了三倍,一眼望去,雖然起得頗
有草草之意,但氣派甚是雄偉。    
他又驚又喜,仔細再看周遭景物,確是師父的老家,
心想:“師父發了財回家來啦,那可好極了。”他大喜之
下,高聲叫道:“師父!”但只叫得一聲,便即住口,心
想:“不知屋裏還有沒有別人?我這副小叫化的模樣,別
丟了師父的臉。且瞧個明白再說。”也是他這些年來多歷
艱難,才有這番謹慎,正自思量,屋裏走出一人,斜眼向
他打量,臉上滿是鄙夷的神氣,問道:“幹什麽的?”  
狄雲見這人帽子歪戴,滿身灰土,和這華廈頗為不稱,
瞧他神情,似乎是個泥水匠的頭兒,便道:“請問頭兒,
戚師父在家麽?”    
那人哼了一聲,道:“什麽七師父、八師父的,這裏
沒有。”狄雲一怔,問道:“這兒主人不是姓戚的麽?”
那人反問道:“你問這個幹麽?要討米嘛,也不用跟人家
攀交情。沒有,就是沒有!小叫化,走,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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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雲挂念師父,好容易千裏迢迢地回來,如何肯單憑
連城訣

他一句話便即離去,說道:“我不是來討米的,跟你打聽
打聽,從前這裏住的是姓戚的,不知他老人家是不是還住
在這裏?”    
那人冷笑道:“瞧你這小叫化兒,就是有這門子羅嗦,
這裏主人不姓戚,也不姓八、姓九、姓十。你老人家乘早
給我請吧。”    
說話之間,屋中又出來一人,這人頭戴瓜皮帽,衣服
光鮮,是個財主家的管家模樣,問道:“老平,大聲嚷嚷
的,又在跟誰吵架了?”那人笑道:“你瞧,這小叫化羅
嗦不羅嗦?討米也就是了,卻來打聽咱主人家姓什麽?”
那管家一聽,臉色微變,向狄雲打量了半晌,說道:“小
朋友,你打聽咱主人姓名作甚?”    
若是換作五六年前的狄雲,自即直陳其事,但這時他
閱歷已富,深知人心險惡,見那管家目光中滿是疑忌之色,
尋思:“我且不直說,慢慢打聽不遲,莫非這中間有什麽
古怪。”便道:“我不過問主人爺姓什麽,想大聲叫他一
聲,請他施舍些米飯,你‧‧‧‧‧‧你就是老爺吧?”
他故意裝得傻頭傻腦,以免引起對方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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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管家哈哈大笑,雖覺此人甚傻,但他竟誤認自己為
連城訣

老爺,心中倒也歡喜,笑道:“我不是老爺,喂,傻小子,
你幹麽當我是老爺?”狄雲道:“你‧‧‧‧‧‧你樣子‧‧‧‧‧‧
好看,威風得緊,你‧‧‧‧‧‧你一副財主相。”    
那管家更加高興了,笑道:“傻小子,我老高他日當
真發了大財,定有好處給你。喂,傻小子,我瞧你身強力
壯,幹麽不好好做事,卻要討米?”狄雲道:“沒人叫我
做事啊。財主老爺,你賞口飯給我吃,成不成?”那管家
用力在那姓平的肩上一拍,笑道:“你聽,他口口聲聲叫
我財主老爺,不賞口飯吃是不成的了。老平,你叫他也去
擔土吧,算一份工錢給他。”那姓平的道:“是啦,憑你
老吩咐便是。”    
狄雲聽兩人口音,那姓平的工頭是湘西本地人,那姓
高的管家卻是北方人,當下不動聲色,恭恭敬敬地道:“財
主老爺,財主少爺,多謝你們兩個啦。”那工頭笑罵:“他
媽的,胡說八道!”那管家笑得只是跌腳,說道:“我是
財主老爺,你是財主少爺,這‧‧‧‧‧‧這不是做了你
的便宜老子嗎?”那工頭揪著狄雲耳朵,笑道:“進去,
進去!先好好吃一頓,晚上開工。”狄雲毫不抗拒,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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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進去,心道:“怎麽晚上開工?”    
連城訣

進得大屋,經過一個穿堂,不由得大吃一驚,眼前所
見當真奇怪之極。只見屋子中間挖掘了一個極大的深坑,
土坑邊緣幾乎和四面牆壁相連,只留下一條窄窄的通道。
土坑中丟滿了鐵鋤、鐵鏟、土箕、扁擔之類用具,顯然還
在挖掘。看了這所大屋外面雄偉堂皇的模樣,哪想得到屋
中竟會掘了這樣一個大土坑。    
那工頭道:“這裏的事,不許到外面去說,知不知道?
狄雲道:“是,是!我知道,這裏風水好,主人家要葬墳,
不能讓外面的人曉得。”那工頭嘿嘿一笑,道:“不錯,
傻小子倒聰明,跟我來吃飯吧。”    
狄雲在廚房中飽餐了一頓。那工頭叫他在廊下等著,
不可亂走。狄雲答應了,心中愈益起疑。只見屋中一切陳
設都十分簡陋,廚房中竟無砌好的竈頭,只擺著一只大行
竈,架了只鐵鑊。桌子板凳等物也都是貧家賤物,和這座
大屋實在頗不相稱。    
到得傍晚,進屋來的人漸多,都是左近年青力壯的鄉
民,大家鬧哄哄地喝酒吃飯。狄雲隨眾而食,他說的正是
當地土話,語音極正。那管家和工頭聽了,絲毫不起疑心,
400
都道他只是本地一個遊手好閒的青年。    
連城訣

眾人飯罷,平工頭率領大夥來到大廳之中,說道:“哥
兒們大家出力挖掘,盼望今晚運氣好,若是挖到了什麽有
用的東西,重重有賞。”眾人答應了,鋤頭鐵鏟撞擊泥土
之聲,擦擦擦地響了起來。一個年紀較長的鄉民低聲道:
“掘了兩個多月啦,屁也沒挖到半個。就算這裏真有寶貝,
也要看你有沒福氣拿得到手啊。”    
狄雲心想:“他們想掘寶?這裏會有什麽寶物?”他
等工頭一背轉身,慢慢挨到那年長鄉民身邊,低聲道:“大
叔,他們要掘什麽寶貝?”那人低聲道:“這寶貝可了不
起。這裏的主人會望氣。他不是本地人,遠遠瞧見這裏有
寶光上沖,知道地裏有寶貝,于是來買了這塊地皮,生怕
走漏風聲,因此先蓋了這座大屋,叫咱們白天睡覺,夜晚
掘寶。”狄雲點頭道:“原來如此,大叔可知道是什麽寶
貝呢?”那人道:“工頭兒說,那是一只聚寶盆,一個銅
錢放進了盆中,過得一夜,明天就變成了一盆銅錢。一兩
金子放進盆中,明早就變成了滿盆黃金。你說是不是寶
貝?”    
狄雲連連點頭,說道:“真是寶貝,真是寶貝!”那
401
人又道:“工頭特別吩咐,下鋤要輕,打爛了聚寶盆,那
連城訣

可不是玩的。工頭說的,掘到了聚寶盆後,可以借給咱們
每個人使一晚,你愛放什麽東西都成。傻小子,你倒自己
合計合計,要放什麽東西。”狄雲想了一會,道:“我常
常餓肚子,放一粒白米進去,明天變出一滿盆白米來,豈
不是好?”那人哈哈大笑,道:“好,好!”    
那工頭聽到笑聲,過來呼叱:“別耗著盡說不幹,快
挖,快挖!”    
狄雲心想:“世上哪有什麽聚寶盆?這主人決不是傻
子,定是另有計謀,捏造聚寶盆的鬼話來騙人。”又低聲
問道:“這裏主人姓什麽?你說他不是本地人?”那人道:
“你瞧,主人不是出來了麽?”    
狄雲順著他眼光望去,只見後堂走出一人,身形瘦削,
雙目炯炯有神,服飾極是華麗,約莫五十來歲年紀。狄雲
只向他瞧了一眼,心中便怦怦亂跳,轉過了頭,不敢對他
再看,心中不住說道:“這人我見過的,這人我見過的。
他是誰呢?”只覺這人相貌好熟,一時卻想不起在哪裏見
過。    
只聽得那人道:“今晚大夥兒把西半邊再掘深三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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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有什麽紙片碎屑,木條磚瓦,一點都不可漏了,都要
連城訣

拿上來給我。”狄雲聽到他的說話之聲,心中一凜,登時
省悟:“是了,原來是他。”低下了頭,斜眼又向他瞧一
眼,心道:“不錯,果真是他。”    
這間大屋主人,竟是在荊州萬震山家中教了他三招劍
法的老乞丐。    
那時他衣服破爛,頭發蓬亂,全身汙穢之極,今日卻
是一個衣飾華貴的大財主,通身都變了相,因此直到聽了
他說話的聲音,這才認出。    
狄雲立時便想從坑中跳將上去,和他相認,但這幾年
來的受苦受難,教會他事事都要鄭重,不可魯莽急躁,尋
思:“這位老乞丐伯伯待我很好,當年我和那大盜呂通相
鬥,已然落敗,幸虧他出手相救。後來他又教了我三招精
妙的劍法,我才得以大勝萬門眾弟子。現在想來,他這三
招劍法平平無奇,也沒什麽了不起,但當時卻使我得以免
受羞辱。”    
又想:“今日重會,原該好好謝他一番才是。可是這
裏是我師父的舊居,他在這裏挖掘什麽東西?他為什麽要
起這樣一座大屋,掩人耳目?他從前是乞丐,又怎樣發了
403
大財?”心下暗暗暗琢磨:“還是瞧清楚了再說。他雖是
連城訣

我恩人,但是拜謝也不忙在一時。他怎麽不怕我師父回來?
難道‧‧‧‧‧‧難道‧‧‧‧‧‧師父竟死了麽?”  
他從小由師父養育長大,向來便當他是父親一般,想
到師父說不定已經逝世,不由得眼眶便紅了。    
突然之間,東南角上發出叮的一聲輕響,一個鄉民的
鋤頭碰到了什麽東西。那主人躍入坑中,俯身拾起一件東
西。坑中眾鄉民都停了挖掘,向他望去,只見他手中拿著
一根銹爛鐵釘,反來覆去的看了半晌,才拋在一邊,說道:
“動手啊,快挖,快挖!”    
狄雲和眾民忙了一夜,那主人始終全神貫注地在旁監
督,直到天明,這才收工。多數鄉民散去回家,有七八人
住得遠,便在大屋東邊廊下席地而睡。狄雲也在廊下睡了。
睡到下午,眾人才起身吃飯。狄雲身上肮髒,旁人不願和
他親近,睡覺吃飯時都離得他遠遠的。狄雲正是求之不得。
他雖學會了小心謹慎,不敢輕信旁人,但要假裝作偽,仍
是頗覺為難,時候一久,定然露出馬腳,別人不來和他親
近,那是再好也沒有了。    
吃過飯後,狄雲走向三裏外的小村,想找人打聽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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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否曾經回來過。遠遠見到幾個少年時的遊伴,這時都已
連城訣

粗壯成人,在田間忙碌工作,他不願顯露自己身份,並不
上前招呼,尋到一個不相識的十三四歲少年,問起那間大
屋的情形。    
那少年說,大屋是去年秋天起的,屋主人很有錢,來
掘聚寶盆的,可是掘到這時候還沒掘到。那少年邊說邊笑,
可見掘聚寶盆一事,在左近一帶已成了笑柄。“原來的那
幾間小屋麽?嗯,好久沒人住啦,從來沒人回來過。起大
屋的時候,自然是把小屋拆了。”    
狄雲別過那少年,心中悶悶不樂,又是充滿了疑團,
猜不出那老乞丐幹這件怪事到底是何用意。他在田野間信
步而行,經過一塊菜塊地,但見一片青綠,都種滿了空心
菜。    
“空心菜,空心菜!”    
驀然之間,他心中響起了這幾下清脆的頑皮的聲音。
“空心菜”是湘西一帶最尋常的蔬菜,粗生粗長,菜莖的
心是空的。他師妹戚芳給他取了這個綽號,笑他直肚直腸,
沒半點心事。他自離湘西之後,直到今日,才再看到空心
菜。他呆了半晌,俯身摘了一根,聞聞青菜汁液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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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向西走去。    
連城訣

西邊都是荒山,亂石嶙峋,那是連油桐樹、油茶樹也
不能種的。那邊荒山之中,有一個旁人從來不知的山洞,
卻是他和戚芳以前常去玩耍的地方。他懷念昔日,信步向
那山洞走去。翻過兩個山坡,鑽過一個大山洞,才來到這
幽秘荒涼的山洞前。    
只見一叢叢齊肩的長草,把洞口都遮住了。他心中又
是一陣難過,鑽進山洞,見洞中各物,仍和當年自己和戚
芳離去時一模一樣,沒半點移動過,只是積滿了灰塵。  
戚芳用黏土捏的泥人,他用來彈鳥的彈弓,捉山兔的
扳機,戚芳放牛時吹的短笛,仍是這麽放在洞裏的石上。
那邊是戚芳的針線籃。籃中的剪刀已生滿了黃銹。    
當年逢到冬天農閒的日子,他常在這山洞裏打草鞋或
是編竹筐,戚芳就坐在他身畔做鞋子。她拿些零碎布片,
疊成鞋底,然後一針針的縫上去。師父和他的鞋子都是青
布鞋面。她自己的,鞋面上有時繡一朵花,有時繡一只鳥,
那當然是過年時節穿的,平時穿的鞋子也都是青布面。若
是下田地做莊稼,不是穿草鞋,就是赤腳。    
狄雲隨手從針線籃中拿起一本舊書,書的封面上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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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詩選輯”四個字。他和戚芳都識字不多,誰也不會去
連城訣

讀什麽唐詩,那是戚芳用來夾鞋樣、繡花樣的。他隨手翻
開書本,拿出兩張紙樣來。那是一對蝴蝶,是戚芳剪來做
繡花樣的。他心裏清清楚楚地湧現了那時的情景。    
一對黃黑相間的大蝴蝶飛到了山洞口,一會兒飛到東,
一會兒飛到西,但兩只蝴蝶始終不分開。戚芳叫了起來:
“梁山伯,祝英台!梁山伯,祝英台!”湘西一帶的人管
這種彩色大蝴蝶叫“梁山伯,祝英台”。這種蝴蝶定是雌
雄一對,雙宿雙飛。    
狄雲正在打草鞋,這對蝴蝶飛到他身旁,他舉起半只
草鞋,拍的一下,就將一只蝴蝶打死了。戚芳“啊”的一
聲叫起來,怒道:“你‧‧‧‧‧‧你幹什麽?”狄雲見
她忽然發怒,不由得手足無措,囁嚅道:“你喜歡‧‧‧‧‧‧
蝴蝶,我‧‧‧‧‧‧我打來給你。”    
死蝴蝶掉在地下,一動也不動了,那只沒死的卻繞著
死蝶,不住地盤旋飛動。    
戚芳道:“你瞧,這麽作孽!人家好好一對夫妻,你
活生生把它們拆散了。”狄雲看到她黯然的神色,聽到她
難過的語音,心中才覺歉然,道:“唉,這可是我的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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啦。”    
連城訣

後來,戚芳照著那只死蝶,剪了個繡花紙樣,繡在她
自己鞋上。到過年的時候,又繡了一只荷包給他,也是這
麽一對蝴蝶,黃色和黑色的翅膀,翅上靠近身體處有些紅
色、綠色的細線。這只荷包他一直帶在身邊,但在荊州被
捉進獄中之後,就給獄卒拿去了。    
狄雲拿著那對做繡花樣子的紙蝶,耳中隱隱約約似乎
聽到戚芳的聲音:“你瞧,這麽作孽!人家好好一對夫妻,
你活生生把它們拆散了。”    
他呆了一陣,將紙蝶又挾回書中,隨手翻動,見書頁
中還有許多紅紙花樣,有的是一尾鯉魚,有的是三只山羊,
那是過年時貼在窗上的窗花,都是戚芳剪的。    
他正拿了一張張細看,忽聽得數十丈外發出石頭相擊
的喀喇一響,有人走來。他心想:“這裏從沒人來,難道
是野獸麽?”順手將挾著繡花紙樣的書往懷中一塞。    
只聽得有人說道:“這一帶荒涼得很,不會在這裏的。
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嘿,越是荒涼,越是有人來收藏
寶物。咱們得好好在這裏尋尋。”狄雲心道:“怎麽到這
裏尋寶來著?”閃身出了山洞,隱身在一株大樹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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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不多時,便有人向這兒走來,聽腳步聲共有七八人。
連城訣

他從樹後望將出去,只見當先一人衣服光鮮,油頭粉臉,
相貌好熟,跟著又有一人手中提著鐵鏟,走了過來。這人
身材高高的,氣宇軒昂。狄雲一見,不由得怒氣上沖,立
時便想沖出去一把捏死了他。    
這人正是那奪他師妹,送他入獄,害得他受盡千辛萬
苦的萬圭。    
他怎麽會到了這裏?    
旁邊那個年紀略輕的,卻是萬門小師弟沈城。    
那兩人一走過,後面來的都是萬門弟子,魯坤、孫均、
蔔垣、吳坎、馮坦一齊到了。    
萬門本有八弟子,二弟子周圻在荊州城廢園中為狄雲
所殺,只剩下七人了。狄雲好生奇怪:“這批人趕到這裏,
尋什麽寶貝?難道也是尋聚寶盆麽?”    
只聽得沈城叫了起來:“師父,師父,這裏有個山洞。”
那蒼老的聲音道:“是嗎?”語音中抑制不住喜悅之情。
跟著一個高大的人形走了過來,正是五雲手萬震山。狄雲
和他多年不見,只見他精神矍鑠,步履沈穩,絲毫不見蒼
老之態。    
409
萬震山當先進了山洞,眾弟子一擁而進。洞中傳出來
連城訣

諸人的聲音:“這裏有人住的!”“灰塵積得這樣厚,多
年沒人來了。”“不,不!你瞧,這裏有新的腳印。”“啊,
這裏有新手印,有人剛來過不久。”“一定是言師叔,
他‧‧‧‧‧‧他將連城劍譜偷了去啦。”    
狄雲又是吃驚,又是好笑:“他們要找連城劍法的劍
譜麽?怎地攪了這麽久,還是沒找到?什麽言師叔?師父
說他二師兄言達平失蹤多年,音訊不知,只怕早已不在人
世,怎麽又會鑽了出來奪連城劍譜?那明明是我留下的手
印腳印,他們瞎猜一通,真是活見鬼了。”    
只聽萬震山道:“大家別忙著起哄,四下裏小心找一
找。”有人道:“言師叔既來過這裏,那還有不拿了去的?
有人道:“戚長發這廝真工于心計,將劍譜藏在這裏,別
人還真不容易找到。”又一人道:“他當然工于心計啊,
否則怎麽會叫‘鐵鎖橫江’?”    
萬震山道:“剛才咱們遠遠跟著那鄉下人過來,這人
腳步好快,一會兒就不見了。這個人說不定也有點兒邪門。
萬圭道:“本地鄉下人熟悉山路,定是轉上小路走了。若
不是他,咱們就算再找上一年半載,恐怕也不會找到這兒
410
來。”    
連城訣

狄雲心想:“原來他們是跟著我來的,否則這山洞這
麽隱僻,又怎會給他們找到。”    
只聽得各人亂轟轟地到處一陣翻掏。洞裏本來沒什麽
東西,各人這樣亂翻,也不過是將幾件破爛物事東丟來,
西丟去地移動一下位置而已。跟著鐵鏟挖地之聲響起,但
山洞底下都是岩石,哪裏挖得下去?萬震山道:“沒什麽
留著了,大夥出去,到外面合計合計。”    
只見眾弟子隨著萬震山出來,走到山溪旁,在岩石上
坐了下來。狄雲不願給他們發現,不敢走近。這八人說話
聲音甚低,聽不見說些什麽。過得好一會,八個人站起身
來走了。    
狄雲心想:“他們是來找連城劍譜,卻疑心是給我二
師伯言達平盜了去。我師父的家給改成了一座大屋子,那
老乞丐說要找什麽聚寶盆‧‧‧‧‧‧啊,是了,是了!”
突然之間,一道靈光閃過腦海,猛地裏恍然大悟:“這
老丐哪裏是找什麽聚寶盆了,他也是在尋找連城劍譜。他
認定這劍譜是落入了我師父手中,于是到這裏來仔細搜尋,
為了掩人耳目,先起這麽一座大屋,然後再在屋中挖坑找
411
尋,生怕別人起疑,傳出風聲說是找聚寶盆,那自然是欺
連城訣

騙鄉下人的鬼話。”    
跟著又想:“那日萬師伯做壽,這老乞丐白天夜晚的
來來去去,顯然是別有用心。嗯,萬震山他們找不到劍譜,
豈有不到那大屋去查察之理?多半早已去查察過了。這件
事尚未了結,我到那大屋去等著瞧熱鬧便是,這中間大有
古怪,一百個不對頭!”    
“可是我師父呢?他老人家到了哪裏?他的家給人攪
得這麽天翻地覆,他知不知道?”    
“師妹呢?她是留在荊州城裏,享福做少奶奶吧。萬
家的人要來搜她父親的屋子,多半不會給她知道。這時候,
她在幹什麽呢?”    
晚上,大屋裏又是四壁點起了油燈和松明。十幾個鄉
民拿起了鋤頭鐵鏟挖地。狄雲也混在人群中挖掘,既不特
別出力,也不偷懶,要旁人越少留意到他越好。他頭發蓬
松,不剃胡子,大半張臉都給毛發遮住了,再塗上一些泥
灰,當真是面目全非,又想日間萬震山等人跟隨過自己,
別給他們認了出來,于是將纏頭的白布和腰間的青布帶子
掉換了使用。這一晚,他們在挖靠北那一邊,那老乞丐背
412
負著雙手,在坑邊踱來踱去。當然,他現在完全不象乞丐
連城訣

了,衣飾富麗,左手上戴著個碧玉戒指,腰帶上挂了好大
的一塊漢玉。    
突然之間,狄雲聽到屋外有人悄悄掩來,東南西北,
四面都有人。這些人離得還遠,那老乞丐顯然並未知覺。
狄雲側過身子,斜眼看那老丐,只聽得腳步聲慢慢近了,
五個、六個‧‧‧‧‧‧七個‧‧‧‧‧‧八個,是了,
便是萬震山和他的七個弟子。但那老丐還是沒發覺。狄雲
早已聽得清清楚楚,那八個人便如近在眼前,可是老乞丐
卻如耳朵聾了一般。    
五年之前,狄雲對那老乞丐敬若神明。他只跟那老丐
學了三招劍法,便將萬門八弟子打得一敗塗地,全無招架
的余地。“但怎麽他的武功變得這樣差了,難道不是他麽?
是認錯人了麽?不,決不會認錯的。”狄雲卻沒想到是自
己的武功進步到了極高境界,于他是清晰可聞的聲音,在
旁人耳中卻是全無聲息。    
八個人越來越近。狄雲很是奇怪:“這八人真是好笑,
誰還聽不到你們在偷偷掩來,還是這麽躡手躡腳,鬼鬼祟
祟?”那八人又走近了十余丈,突然間,那老丐身子微微
413
一顫,側過了耳,傾聽動靜。狄雲心想:“他聽見了?他
連城訣

是聾的麽?”其實,這八人相距尚遠,若是換作一兩年前
的狄雲,他不會聽到腳步聲的,再走近些,也還是聽不到
的。    
那八個人更加近了,走幾步,停一停,顯然是防屋中
人發現。可是那老乞丐已經發覺了。他轉過身來,拿起倚
在壁角的一根拐杖,那是一根粗大的龍頭木拐。    
突然之間,那八人同時快步搶前,四面合圍。砰的一
聲響,大門踢開,萬圭當先搶入,跟著沈城、蔔垣跟了進
來。七人各挺長劍,將那老丐團團圍住。    
那老乞丐哈哈大笑,道:“很好,哥兒們都來了!萬
師哥,怎麽不請進來?”    
門外一人縱聲長笑,緩步踏入,正是五雲手萬震山。
他和那老丐隔坑而立,兩人相互打量。過了半晌,萬震山
笑道:“言師弟,幾年不見,你發了大財啦。”    
這三句話鑽入狄雲耳中,他頭腦中登時一片混亂:“什
麽?這老丐便是‧‧‧‧‧‧便是二師伯‧‧‧‧‧‧二
師伯‧‧‧‧‧‧言達平?”    
只聽那老丐道:“師哥,我發了點小財。你這幾年買
414
賣很好啊。”萬震山道:“托福!喂,小子們,怎麽不向
連城訣

師叔磕頭?”魯坤等一齊跪下,齊聲說道:“弟子叩見言
師叔。”那老丐笑道:“罷了,罷了!手裏拿著刀劍,磕
頭可不大方便,還是免了吧。”    
狄雲心道:“這人果然是言師伯。他‧‧‧‧‧‧他?”
萬震山道:“師弟,你在這裏開煤礦嗎?怎麽挖了這
樣大一個坑?”言達平嘿嘿一笑,道:“師兄猜錯了。小
弟仇人太多,在這裏避難,挖個深坑是一作二用。仇人給
小弟殺了,就隨手掩埋,不用挖坑。倘若小弟給人家殺了,
這土坑便是小弟的葬身之地。”萬震山笑道:“妙極,師
弟真是想得周到。師弟身子也不肥大,我看這坑夠深的了,
不用再挖啦。”言達平微笑道:“葬一個人是綽綽有余了,
葬八個人恐怕還不夠。”    
狄雲聽他二人一上來便是唇槍舌劍,針鋒相對,不禁
想起丁典的說話,尋思:“他們師兄弟合力殺了他們的師
父。受業恩師都要殺,相互之間又有什麽情誼?聽丁大哥
說,他們師兄弟奪到了連城劍譜,卻沒有得到劍訣。那劍
訣盡是一些數字,什麽第一字是‘四’,第二字是‘五十’
第三個字是‘三十三’,第四字是‘五十三’,丁大哥一
415
直到死,也沒說完。劍譜不是早在他們手中麽?怎地又到
連城訣

這裏來找尋?”    
萬震山道:“好師弟,咱倆同門這許多年,我的心思,
你全明白,你的肚腸,我也早看穿了,大家還用得著繞圈
子說話麽?拿來!”說了這“拿來”兩字,便即伸出右
手。    
言達平搖了搖頭,道:“還沒找到。戚老三的心機,
咱哥兒倆都不是對手。我可萬萬猜不到他將劍譜藏在哪
裏。”    
狄雲又是一凜:“難道他師兄弟三人合力搶到劍譜,
卻又給我師父拿去了?可是這些年來,怎地又絲毫沒有動
靜?是了,定是我師父下手極是巧妙,他們一直沒覺察出
來。師父既不在此處,劍譜自會隨身攜帶,怎會埋藏在這
屋中?他們拚命到這裏來翻尋,那不是太傻了麽?”可是,
他知道萬震山和言達平決不是傻瓜,比自己聰明十倍還不
止。這中間到底隱藏著什麽陰謀和機關?    
萬震山哈哈大笑,說道:“師弟,你還裝什麽假?大
家說咱們三師弟是‘鐵鎖橫江’,手段厲害。我說呢,還
是你二師弟厲害。拿來!”說著右手又向前一伸。    
416
言達平拍拍衣袋,說道:“咱哥兒倆多年老兄弟,還
連城訣

能分什麽彼此?師哥,這玩意兒若是師弟得到了,我一人
決計對付不了,非得你來主持大局不可,做兄弟的只能在
旁協助,分一些好處。但要是師兄得到了呢,嘿嘿,師兄
門下弟子雖多,功夫都還嫩著點兒,只怕也須讓做兄弟的
湊合湊合,加上一把手。”    
萬震山皺眉道:“在那邊山洞裏,拿到了什麽?”言
達平奇道:“什麽山洞?這附近有個山洞麽?”萬震山道:
“師弟,你我年紀都這麽一大把了,何必到頭來再傷和氣?
請你拿出來,大家一同參詳。今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如
何?”言達平道:“這可奇了,你怎麽一口咬定是我拿到
了?要是我已得手,還在這裏挖挖掘掘的幹什麽?”萬震
山道:“你鬼計多端,誰知道你幹什麽?”言達平道:“三
師弟的東西,哪有這麽容易找到的。我瞧啊,也不會是在
這屋中,再掘得三天,倘若仍然毫無結果,我也不想再攪
下去了。”萬震山冷笑道:“哼!我瞧你還是再掘十天半
月的好,裝得象些。”    
言達平勃然變色,便要翻臉,但一轉念間,忍住了怒
氣,道:“你要怎樣才信?”放下拐杖,解開衣扣,除下
417
長袍,抓住袍子下擺,倒轉來抖了兩抖,丁丁當當地跌出
連城訣

幾兩銀子和一只鼻煙壺來,都掉在地下。    
萬震山道:“你有這麽蠢,拿到了之後會隨身收藏?
就算是藏在身邊,也必貼肉收的,不會放在袍子袋裏。”
言達平歎了口氣,道:“師兄既信不過,那就來搜搜吧。”
萬震山道:“如此得罪了。”向萬圭和沈城使個眼色。
兩人點了點頭,還劍入鞘,一左一右,走到言達平身邊。
萬震山向蔔垣和魯坤又橫了個眼色,兩人慢慢繞到言達平
身後,手中緊緊抓住了劍柄。    
言達平拍內衣口袋,道:“請搜!”萬圭道:“師叔,
得罪了!”伸手去摸他口袋。    
突然之間,萬圭“啊”的一聲尖叫,急忙縮手倒退,
火光下只見手背上爬著一只三寸來長的大蠍子。他反手往
土坑邊一擊,拍的一聲,將蠍子打得稀爛,但手背已中劇
毒,登時高高腫起。他要逞英雄,不肯呻吟,額上汗珠卻
已如黃豆般滲了出來。    
言達平驚道:“啊喲,萬賢侄,你哪裏去攪了這只毒
蟲來?這是花斑毒蠍,可厲害得很哪。這東西是玩不得的。
師哥,快,快,你有解藥沒有?只要救遲了一步,那就不
418
得了,了不得!乖乖我的媽!”    
連城訣

只見萬圭的手背由紅變紫,由紫變黑,一道紅線,緩
緩向手臂升上去。萬震山知道中了言達平的陷阱,說不得,
只好忍一口氣,說道:“師弟,做哥哥的服了你啦。我這
就認輸。你拿解藥來,我們拍手走路,不再來向你羅嗦了。”
言達平道:“這解藥麽,從前我倒也有過的,只是年
深日久,不知丟在哪裏了,過幾天我慢慢跟你找找,或許
能找得到。要不然,我到大名府去,找到藥方,另外給你
配過,那也成的。誰教咱師兄弟情誼深長呢。”    
萬震山一聽,當真要氣炸了胸膛,這種毒蛇、毒蠍之
傷,一時三刻便能要了人性命,只要這紅線一通到胸口,
立時便即氣絕斃命,說什麽“過幾天慢慢找找”,此處到
河北大名府千裏迢迢,又說什麽找藥方配藥,居然還虧他
有這等厚顏無恥,還說“誰教咱師兄弟情誼深長”,但眼
見愛子命在頃刻,只好強忍怒氣,心想君子報仇,十年未
晚,便道:“師弟,這個筋鬥,我是栽定了。你要我怎麽
著,便劃下道兒來吧。”    
言達平慢條斯理的穿上長袍,扣上衣扣,說道:“師
哥,我有什麽道兒好劃給你的?你愛怎麽便怎麽吧。”萬
419
震山心想:“今日且讓你扯足順風旗,日後要你知道我厲
連城訣

害。”說道:“好吧,姓萬的自今而後,永不再和你相見。
再向你羅嗦什麽,我姓萬的不是人。”言達平道:“這個
可不敢當。做兄弟的只求師哥說一句,那‘連城劍譜’,
該當歸言達平所有。倘若兄弟僥幸找到,自然無話可說;
就算落入了師哥手裏,也當讓給兄弟。”    
萬圭毒氣漸漸上升,只覺一陣陣暈眩,身子不由自主
地搖搖擺擺。魯坤叫道:“師弟,師弟!”伸手扶住,撕
破他衣袖。只見那道紅線已過腋下。他轉頭向著萬震山叫
道:“師父,今日什麽都答允吧!”    
萬震山道:“好,這連城劍譜,就算是師弟你的了,
恭喜!恭喜!”這兩句“恭喜”,卻是說得咬牙切齒,滿
腔怨毒。    
言達平道:“既然如此,讓我進屋去找找,說不定能
尋得到什麽解藥,那要瞧萬賢侄是不是有這門造化了。”
說完慢慢吞吞地轉身入內。萬震山使個眼色,魯坤和蔔垣
跟了進去。    
過了好一會,三人都沒出來,也沒聽到什麽聲息,只
見萬圭神智昏迷,由沈城扶著,已是不能動彈。萬震山心
420
中焦急,向馮坦道:“你進去瞧瞧。”馮坦道:“是!”
連城訣

正要進去,只見言達平走了出來,滿臉春風地道:“還好,
還好!這不是找到了嗎!”手中高舉著一個小瓷瓶,說道:
“這是解藥,行,治蠍毒再好不過了。萬賢侄,你好大的
命啊。以後這種毒物可玩不得了。”說著走到萬圭身邊,
拔開瓶塞,在萬圭手背傷口上灑了些黑色藥末。    
這解藥倒也真靈,過不多時,便見傷口中慢慢滲出黑
血,一滴滴的掉在地下,黑血越滲越多,萬圭手臂上那道
紅線便遲緩向下,回到臂彎,又回到手腕。    
萬震山籲了口氣,心中又是輕松,又是惱恨,兒子的
性命是保全了,可是這一仗大敗虧輸,還沒動手便受制于
人。又過了一會,萬圭睜開了眼睛,叫了聲:“爹!”  
言達平將瓷瓶口塞上,放回懷中,拿過拐杖,在地下
輕輕一頓,笑道:“這就行啦,萬賢侄,你今後學了這個
乖,伸手到別人口袋裏去掏摸什麽,千萬得小心才是。”
萬震山向沈城道:“叫他們出來。”沈城應道:“是!
走到廳後,大聲道:“魯師哥,蔔師哥,快出來,咱們走
了。”只聽得魯蔔二人“啊,啊,啊”的叫了幾下,卻不
出來。孫均和沈城不等師父吩咐,逕自沖了進去,隨即分
421
別扶了魯坤、蔔垣出來。但見兩人臉無人色,一斷左腿,
連城訣

一折右足,自是適才遭了言達平的毒手。    
萬震山大怒,他本就有意立取言達平的性命,這時更
有了借口,這口惡氣哪裏還耐得到他日再出?當即刷的一
聲,長劍出鞘,刃吐青光,疾向言達平喉嚨刺了過去。  
狄雲從未見萬震山顯示過武功,這時見他這一招刺出,
狠辣穩健,心中暗想:“這一劍好象沒有漏洞。”狄雲此
時武學修為已甚是深湛,雖然無人傳授,但在別人出招之
時,自然而然地首先便看對方招數中有什麽破綻。    
言達平斜身讓過,左手抓住拐杖下端,右手抓住拐杖
龍頭,雙手一分,擦的一聲輕響,白光耀眼,手中已多了
一柄長劍。原來那拐杖的龍頭便是劍柄,劍刃藏在杖中,
拐杖下端便是劍鞘。他一劍在手,當即還招,只聽得叮叮
叮之聲不絕,師兄弟二人便在土坡邊上鬥了起來。鬥得數
招,均覺坑邊地形狹窄,施展不開,同聲吆喝,一齊躍入
坑中。    
眾鄉民見二人口角相爭,早已驚疑不定,待見動上了
家夥惡鬥,更是嚇得縮在屋角落中,誰也不敢作聲。狄雲
也裝出畏縮之狀,留神觀看兩位師伯,只看得七八招,心
422
想:“二位師伯內力太過不足,招法卻盡夠了,就算得到
連城訣

了什麽‘連城劍譜’,恐怕也沒有什麽用處,除非那是一
部增進內功的武經。但既是‘劍譜’,想來必是講劍法的
書。”    
他又看幾招,更覺奇怪:“劉乘風、花鐵幹他們‘落
花流水’四俠的武功,比之我兩位師伯高多了。兩位師伯
一味講究招數變化,全不顧和內力配合。那是什麽道理?
當年師父教我劍術,也是這麽教。看來他們萬、言、戚師
兄弟三人全是這麽學的。這種武功遇上比他們弱的對手,
自然占盡了上風,但只要對手內力稍強,他們這許多變幻
無窮的劍招,就半點用處也沒有了。為什麽要這樣學劍?
為什麽要這樣學劍?”    
只見孫均、馮坦、吳坎三人各挺長劍,上前助戰,成
了四人合攻言達平之勢。    
言達平哈哈大笑,說道:“好,好!大師哥,你越來
越長進啦,招集了一批小嘍羅,齊來攻打你師弟。”他雖
裝作若無其事,劍法上卻已頗見窒滯。    
狄雲心想:“他師兄弟二人的劍招,各有各的長處。
言師伯當年教了我刺肩、打耳光、去劍三式,用以對付萬
423
門諸弟子,那是十分有用的,用來對付萬師伯,卻是半點
連城訣

用處也沒有了。唉,他們大家都不懂,單學劍招變化,若
無內功相濟,那有什麽用?半點用處也沒有,真是奇怪,
這樣淺的道理,連我這笨人也懂,他們個個十分聰明,怎
麽會誰也不懂?難道是我自己胡塗了?”    
突然之間,心頭似乎閃過了一道靈光:“丁大哥跟我
說過那神照經的來歷,顯然,師祖爺梅念笙是懂得這道理
的,卻為什麽不跟三個弟子說?難道‧‧‧‧‧‧難道‧‧‧‧‧‧
難道‧‧‧‧‧‧”他心中連說三個“難道”,背上登時
滲出了一片冷汗,不由得打了個寒噤,身子也輕輕發抖。
旁邊一個老年鄉民不住念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別弄出人命來才好。小兄弟,別怕,別怕。”他見狄雲發
抖,還道他是見到萬言二人相鬥而害怕,雖出言安慰,自
己心中可也著實驚懼。    
狄雲心底已明白了真相,可是那實在太過陰險惡毒,
他不願多想,更不願將已經猜到了的真相,歸並成為一條
明顯的理路,只是既然想通了關鍵的所在,一件件小事自
然會匯歸在一起。萬震山、言達平、孫均、馮坦‧‧‧‧‧‧
這些人每一招遞出,都是令他的想法多了一次印證。“不
424
錯,不錯,一定是這樣。不過,又恐怕不會吧?做師父的,
連城訣

怎能如此惡毒?不會的,不會的‧‧‧‧‧‧可是,倘若
不是,又怎會這樣?實在太也奇怪了。”    
一張清清楚楚的圖畫在他腦海中呈現了出來:“許多
年以前,就是在這屋子外面,我和師妹練劍,師父在旁指
點。師父教了我一招,很是巧妙。我用心的練,第二次師
父卻教得不同了,劍法仍然很巧妙,卻和第一次有些兒不
同。當時,我只道是師父的劍法變幻莫測。這時想來,兩
次所教的劍招為什麽不同,道理是再也明白不過了。”  
突然之間,心裏感到一陣陣的刺痛:“師父故意教我
走錯路子,故意教我些次等劍法。他自己的本事高得多,
卻故意教我學些中看不中用的劍招。他‧‧‧‧‧‧他‧‧‧‧‧‧
言師伯的武功和師父應該差不多,可是他教了我三招劍法,
就比師父的高明得多‧‧‧‧‧‧”    
“言師伯卻為什麽教我這三招劍法?他不會存著好心
的。是了,他是要引起萬師伯的疑心,要萬師伯和我師父
鬥將起來‧‧‧‧‧‧”    
“萬師伯也是這樣,他自己的本事,和他的眾弟子完
全不同‧‧‧‧‧‧卻為什麽連自己兒子也要欺騙?唉,
425
他不能單教自己兒子,卻不教別的弟子,這一來,西洋鏡
連城訣

立刻就拆穿了。”    
言達平左手捏著劍訣,右手手腕抖動,劍尖連轉了七
個圈子,快速無倫地刺向萬震山胸口。萬震山橫過劍身,
以橫破圓,斜劈連削,將他這七個劍圈盡數破解了。    
狄雲在旁看著,又想:“這七個圈子全是多余,最終
是一劍刺向萬師伯的左胸,何不直接了當的刺了過去?豈
不既快又狠?萬師伯斜劈連削,以七個招式破解言師伯的
七個劍圈,好象巧妙,其實笨得不得了,若是反刺言師伯
的小腹,早已得勝了。”    
猛地裏腦海中掠過一幕情景:    
他和師妹戚芳在練劍,戚芳的劍招花式繁多,他記不
清師父所教的招數,給迫得手忙腳亂,連連倒退。戚芳接
連三招攻來,他頭暈眼花,手忙腳亂,眼看抵敵不住,已
無法去想師父教過的劍招,隨手擋架,跟著便反刺出
去‧‧‧‧‧‧    
戚芳使一招“俯聽文驚風,連山石布逃”,圈劍來擋,
但他的劍招純系自發,不依師授規範,戚芳這一招花式巧
妙的劍法反而擋架不住。他一劍刺去,直指師妹的肩頭。
426
正收勢不及之際,師父戚長發從旁躍出,手中拿著一根木
連城訣

柴,拍的一聲,將他手中長劍擊落了。他和戚芳都嚇得臉
色大變。戚長發將他狠狠責罵了一頓,說他亂刺亂劈,不
依師父所教的方法使劍,太不成話。    
當時他也曾想到:“我不依規矩使劍,怎麽反而勝了?
但這念頭只是一閃即逝,隨即明白:“自然因為師妹的劍
術還沒練得到家,要是遇上了真正好手,我這般胡砍亂劈
當然非輸不可。”他當時又怎想得到:自己隨手刺出去的
劍招,其實比師父所教希奇古怪、花巧百端的劍法實用得
多。    
現下想來,那可全然不同了。以他此刻的武功,自是
清清楚楚的看了出來:萬震山和言達平兩人所使的劍術之
中,有許多是全然無用的花招,而萬震山教給弟子的劍法,
戚長發教給他和戚芳的劍法,其中無用的花招更多。不用
說,師祖梅念笙早瞧出三個徒兒心術不正,在傳授之時故
意引他們走上了劍術的歪路,而萬震山和戚長發在教徒兒
之時,或有意或無意的,引他們在歪路上走得更遠。    
臨敵之時使一招不管用的劍法,不只是“無用”而已,
那是虛耗了機會,讓敵人搶到上風,便是將性命交在敵人
427
手裏。為什麽師祖、師父、師伯都這麽狠毒?都這麽的陰
連城訣

險?    
“他們會和自己的兒子、女兒有仇麽?故意要坑害自
己的徒弟麽?那決計不會。必定另外有更重大的原因,一
定有要緊之極的圖謀。難道是為了那本‘連城劍譜’?”
“應該是的吧?萬師伯和言師伯為了這劍譜,可以殺
死自己的師父,現在又在拚命想殺死對方。”    
不錯,他們在拚命想殺對方。土坑中的爭鬥越來越緊
迫。萬震山和言達平二人的劍法難分高下,但萬門眾弟子
在旁相助,究竟令言達平大為分心。鬥到分際,孫均一劍
刺向言達平後心,言達平回劍一擋,劍鋒順勢掠下。孫均
一聲“啊喲!”虎口受傷,跟著當的一聲,長劍落地。便
在這時,萬震山已乘隙削出一劍,在言達平右臂上割了長
長一道口子。    
言達平吃痛,急忙劍交左手,但左手使劍究竟甚是不
慣,右臂上的傷勢也著實不輕,鮮血染得他半身都是血汙。
七八招拆將下來,左肩上又中了一劍。    
眾鄉民見狀,都是嚇得臉上變色,竊竊私議,只想逃
出屋去,卻是誰也不敢動彈。    
428
萬震山決意今日將這師弟殺了,一劍劍出手,更是狠
連城訣

辣,嗤的一聲響,言達平右胸又中一劍。    
眼看數招之間,言達平便要死于師兄劍底,他咬著牙
齒浴血苦鬥,不出半句求饒的言語。他和這師兄同門十余
年,離了師門之後,又明爭暗鬥了十余年,對他為人知之
極深,出言相求只有徒遭羞辱,絕無用處。    
狄雲心想:“當年在荊州之時,言師伯以一只飯碗助
我打退大盜呂通,又教了我三招劍法,使我不受萬門諸弟
子的欺侮,雖然他多半別有用意,但我總是受過他的恩惠,
決不能讓他死于非命。”當下假裝不住發抖,提起手中鐵
鏟在地下鏟滿了泥土。    
只見萬震山又挺劍向言達平小腹上刺去,言達平身子
搖晃,已閃避不開。狄雲手中鐵鏟輕輕一抖,一鏟黃泥便
向萬震山飛了過去。泥上所帶的內勁著實不小,萬震山被
這股勁力一撞,登時立足不住,騰的一下,向後便摔了出
去。    
眾人出其不意,誰也不知泥土從何處飛來。狄雲幾鏟
泥土跟著迅速擲出,都是擲向點在壁上的松明和油燈,大
廳中立時黑漆一團,眾人都驚叫起來。狄雲縱身而前,一
429
把抱起言達平便沖了出去。    
連城訣

狄雲一到屋外,便將言達平負在背上,往後山疾馳。
他于這一帶的地勢十分熟悉,盡往荒僻難行的高山上
攀行。言達平伏在他背上,只覺耳畔生風,猶似騰雲駕霧
一般,恍如夢中,真不信世間竟有這等武功高強之人。  
狄雲負著言達平,攀上了這一帶最高的一座山峰。山
峰陡峭險峻,狄雲也從未上來過。他曾和戚芳仰望這座雲
圍霧繞的山峰,商量說山上有沒有妖怪神仙。戚芳道:“哪
一日你待我不好了,我便爬上山去,永遠不下來了。”狄
雲說:“好,我也永遠不下來。”戚芳笑道:“空心菜!
你肯陪著我永遠不下來,我也不用上去啦!”    
當時狄雲只是嘻嘻傻笑,此刻卻想:“我永遠願意陪
著你,你卻不要我陪。”    
他將言達平放下地來,問道:“你有金創藥麽?”言
達平撲翻身軀便拜,道:“恩公尊姓大名?言達平今日得
蒙相救,大恩不知如何報答才是。”狄雲不能受師伯這個
禮,忙跪下還禮,說道:“前輩不必多禮,折殺小人了。
小人是無名之輩,一些小事,說什麽報答不報答?”言達
平堅欲請教,狄雲不會捏造假名,只是不說。    
430
言達平見他不肯說,只得罷了,從懷中取出金創藥來,
連城訣

敷上了傷口,撫摸三處傷口,兀自心驚:“他再遲得片刻
出手,我這時已不在人世了。”    
狄雲道:“在下心中有幾件疑難,要請問前輩。”言
達平忙道:“恩公再也休提前輩兩字。有何詢問,言達平
自當竭誠奉告,不敢有分毫隱瞞。”狄雲道:“那再好不
過了。請問前輩,這座大屋,是你所造的麽?”言達平道:
“是的。”狄雲又問:“前輩雇人挖掘,當然是找那‘連
城劍譜’了,不知可找到了沒有?”    
言達平心中一凜:“我道他為什麽好心救我,卻原來
也是為了那本‘連城劍譜’。”說道:“我花了無數心血,
至今未曾得到半點端倪。恩公明鑒,小人實是不敢相瞞。
倘若言達平已經得到,立即便雙手獻上,姓言的性命是恩
公所救,豈敢愛惜這身外之物?”    
狄雲連連搖手,道:“我不是要劍譜。不瞞前輩說,
在下武功雖然平平,但相信這什麽‘連城劍譜’,對在下
的功夫也未必有什麽好處。”言達平道:“是,是!恩公
武功出神入化,已是當世無敵,那‘連城劍譜’也不過是
一套劍法的圖譜。小人師兄弟只因這是本門的功夫,才十
431
分重視,在外人看來,那也是不足一哂的了。”    
連城訣

狄雲聽出他言不由衷,當下也不點破,又問:“聽說
那大屋的所在,本來是你師弟戚老前輩所住的。這位戚前
輩外號叫作‘鐵鎖橫江’,那是什麽意思?”他自幼跟師
父長大,見師父實是個忠厚老實的鄉下人,但丁典卻說他
十分工于心計,是以要再問一問,到底丁典的話是否傳聞
有誤。    
言達平道:“我師弟戚長發外號叫作‘鐵鎖橫江’,
那是人家說他計謀多端,對付人很辣手,就象是一條大鐵
鏈鎖住了江面,叫江中船只上又上不得、下又下不得的意
思。”    
狄雲心中一陣難過,暗道:“丁大哥的話沒錯,我師
父竟是這樣的人物,我從小受他的欺騙,他始終不向我顯
示本來面目。不過,不過他一直待我很好,騙了我也沒有
什麽。”心中仍是存著一線希望,又道:“江湖中這種外
號,也未必靠得住,或許是戚師傅的仇人給他取的。你和
令師弟同門學藝,自然知道他的性情脾氣。到底他的性子
如何?”    
言達平歎了口氣,道:“非是我要說同門的壞話,恩
432
公既然問起,在下不敢隱瞞半分。我這個戚師弟,樣子似
連城訣

乎是頭木牛蠢馬,心眼兒卻再也靈巧不過。否則那本‘連
城劍譜’,怎麽會給他得了去呢?”    
狄雲點了點頭,隔了半晌,才道:“你怎知那‘連城
劍譜’確是在他手中?你親眼瞧見了麽?”    
言達平道:“雖不是親眼瞧見,但小人仔細琢磨,一
定是他拿去的。”    
狄雲道:“我聽人說,你常愛扮作乞丐,是不是?”
言達平又是一驚:“這人好厲害,居然連這件事也知道了。
便道:“恩公信訊靈通,在下的作為,什麽都瞞不過你。
初時在下料得這本‘連城劍譜’不是在萬師哥手中,便是
在戚師弟手中,因此便喬裝改扮,易容為丐,在湘西鄂西
來往探聽動靜。”狄雲道:“為什麽你料定是在他二人手
中?”言達平道:“我恩師臨死之時,將這劍譜交給我師
兄弟三人‧‧‧‧‧‧”    
狄雲想起丁典所說,那天夜裏長江畔萬、言、戚三人
合力謀殺師父梅念笙之事,哼了一聲,道:“是他親手交
給你們的嗎?恐怕‧‧‧‧‧‧恐怕‧‧‧‧‧‧不見得
吧?他是好好死的嗎?”    
433
言達平一躍而起,指著他道:“你‧‧‧‧‧‧你是‧‧‧‧‧‧
連城訣

丁‧‧‧‧‧‧丁典‧‧‧‧‧‧丁大爺?”丁典安葬梅
念笙的訊息後來終于泄露,是以言達平聽得他揭露自己弒
師的大罪,便猜想他是丁典。    
狄雲淡淡道:“我不是丁典。丁大哥嫉惡如仇。
他‧‧‧‧‧‧他親眼見到你們師兄弟三人合力殺死師父,
倘若我是丁大哥,今日就不會救你,讓你死在萬‧‧‧‧‧‧
萬震山的劍下。”    
言達平驚疑不定,道:“那麽你是誰?”狄雲道:“你
不用管我是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們合力殺了
師父之後,搶得‘連城劍譜’,後來怎樣?”言達平顫聲
道:“你既然什麽都知道了,何必再來問我?”狄雲道:
“有些事我知道,有些事我不知。請你老老實實說吧。若
有假話,我總會查察得出。”    
言達平又驚又怕,說道:“我如何敢欺騙恩公?我師
兄弟三人拿到‘連城劍譜’之後,一查之下,發覺只有劍
譜,沒有劍訣,仍是無用,便跟著去追查劍訣‧‧‧‧‧‧”
狄雲心道:“丁大哥言道,這劍訣和一個大寶藏有關。現
下梅念笙、淩小姐、丁大哥都已逝世,世上已無人知道劍
434
訣,你們兀自在作夢。”只聽言達平繼續說道:“我們三
連城訣

個人你不放心我,我不放心你,每天晚上都在一間房睡,
這本劍譜,便鎖在一只鐵盒之中。我們把鐵盒鎖上的鑰匙
投入了大江,鐵盒放在房中桌子的抽屜裏,鐵盒上又連著
三根小鐵鏈,分系在三人的手上,只要有誰一動,其余二
人便驚覺了。”    
狄雲歎了口氣,道:“這可防備得周密得很。”言達
平道:“哪知道還是出了亂子。”狄雲問道:“又出了什
麽亂子?”言達平道:“這一晚我們師兄弟三人在房中睡
了一夜,次日清晨,萬震山忽然大叫:‘劍譜呢?劍譜呢?
我一驚跳起,只見放鐵盒的抽屜拉開了沒關上,鐵盒的蓋
子也打開了,盒中的劍譜已不翼而飛。我們三人大驚之下,
拚命的追尋,卻哪裏還尋得著?這件事太也奇怪,房中的
門窗仍是在內由鐵扣扣著,好端端的沒動,因此劍譜定非
外人盜去,不是萬師哥,便是戚師弟下的手了。”    
狄雲道:“果然如此,何不黑夜中開了門窗,裝作是
外人下的手?”言達平歎了口氣,說道:“我們三人的手
腕都是用鐵鏈連著的。悄悄起身去開抽屜,開鐵盒,那是
可以的,要走遠去開門窗,鐵鏈就不夠長了。”狄雲道:
435
“原來如此。那你們怎麽辦?”    
連城訣

言達平道:“劍譜得來不易,我們當然不肯就此罷休。
三個人你怪我,我怪你,大吵了一場,但誰也說不出什麽
證據,只好分道揚鑣‧‧‧‧‧‧”    
狄雲道:“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倒要請教。你們師
父既有這樣一本劍譜,遲早總會傳給你們,難道他要帶到
棺材裏去不成?何以定要下此毒手?何以要殺了師父來搶
這劍譜?”    
言達平道:“我師父,我師父,唉,他‧‧‧‧‧‧
他是老胡塗了,他認定我們師兄弟三人心術不正,始終不
傳我們這劍譜上的劍法,眼看他是在另行物色傳人,甚至
于要將本門武功盡數傳于外人。我們三人忍無可忍,迫于
無奈,這才‧‧‧‧‧‧這才下手。”    
狄雲道:“原來如此。你後來又怎斷定劍譜是在你戚
師弟手中?”    
言達平道:“我本來疑心是萬震山盜的,他首先出聲
大叫,賊喊捉賊,最是可疑。我暗中跟蹤他,跟得不久,
便知不是他。因為他在跟蹤戚師弟。劍譜倘若是萬震山這
廝拿去的,他不會去跟蹤別人,定是立即躲到窮鄉僻壤,
436
或是什麽深山荒谷中去練了。可是我每次在暗中見到他,
連城訣

總是見他咬牙切齒,神色十分焦躁痛恨,于是我改而去跟
蹤戚長發。”    
狄雲道:“可尋到什麽線索?”言達平搖頭道:“這
戚長發城府太深,沒半點形跡露了出來。我曾偷看他教徒
兒和女兒練劍,他故意裝傻,將出自唐詩的劍招名稱改得
狗屁不通,當真要笑掉旁人大牙。不過他越是做作,我越
知道他路道不對。我一直釘了他三年,他始終沒顯出半分
破綻。當他出外之時,我曾數次潛入他家中細細搜尋,可
是別說沒連城劍譜,連尋常書本子也沒一本。嘿,嘿!這
位師弟,當真是好心計,好本事!”    
狄雲道:“後來怎樣?”    
言達平道:“後來嘛,萬震山忽然要做壽,派了個弟
子來請戚長發到荊州去吃壽酒。當然哪,做壽是假,查探
師弟的虛實是真。戚長發帶了女兒,還有一個傻頭傻腦的
弟子叫什麽狄雲的一塊兒去。酒筵之間,這狄雲和萬家八
個弟子打了起來,露出了三招精妙的劍術,引起了萬震山
的疑心‧‧‧‧‧‧恩公,你說什麽?”狄雲淒然搖了搖
頭。言達平續道:“于是萬震山將戚長發請到書房中去談
437
論,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說翻了臉。戚長發出手將萬震山
連城訣

刺傷,從此不知所蹤。奇怪,真奇怪,真奇怪之極了。”
狄雲道:“什麽奇怪?”言達平道:“戚長發從此便
無影無蹤,不知躲到了何處。戚長發去荊州之時,決不會
將盜來的劍譜隨身攜帶,定是埋藏在這裏一處極隱蔽的地
方。我本來料想他刺傷萬震山後,一定連夜趕回此間,取
了劍譜再行遠走高飛,是以一發生事故,我立即備下了快
馬,搶先來到這裏等候,瞧他這劍譜放在哪裏,以便俟機
下手,可是左等右等,他始終沒有現身。一過幾年,看來
他是永遠不會回來了,我便老實不客氣,在這裏攪他個天
翻地覆,想要掘那劍譜出來。可是花了無數心血,半點結
果也沒有。若不是恩公出手,姓言的今日連性命也送在這
裏了。嘿,嘿,我那萬師哥可當真辣手!”    
狄雲道:“照你看來,你那戚師弟現下到了何處?”
言達平搖頭道:“這個我可真猜想不出了。多半是天
網恢恢,疏而不漏,在什麽地方一病不起,又說不定遇到
什麽意外,給豺狼虎豹吃掉了。”    
狄雲見他滿臉幸災樂禍的神氣,顯得十分歡喜,心中
大是厭惡,但轉念一想,師父音訊全無,多半確已遭了不
438
幸,便站起身來,說道:“多謝你不加隱瞞,在下要告辭
連城訣

了。”    
言達平恭恭敬敬地作了三個揖,道:“恩公大恩大德,
言達平永不敢忘。”    
狄雲道:“這種小事,也不必放在心上。何況‧‧‧‧‧‧
何況你從前‧‧‧‧‧‧你在這裏養傷,那萬震山決計找
你不到的,盡管放心好了。”    
言達平笑道:“這會兒多半他急得便如熱鍋上螞蟻一
般,也顧不到來找我了。”狄雲奇道:“為什麽?”言達
平微微笑道:“我那毒蠍傷了他兒子的手,必須連續敷藥
十次,方能除盡毒性。只敷一次,有什麽用?”    
狄雲微微一驚,道:“那麽萬圭會性命不保麽?”言
達平甚是得意,道:“這種花斑毒蠍,當真是非同小可,
妙在這萬圭不會一時便死,要他呼號呻吟足足一個月,這
才了帳。哈哈,妙極,妙極!”    
狄雲道:“要一個月才死,那就不要緊了,他去請到
良醫,總有解毒的法子。”    
言達平道:“恩公有所不知。這種毒蠍是我自己養大
的,自幼便喂它服食各種解藥,蠍子習于解藥的藥性,尋
439
常解藥用將上去便全無效驗,任他醫道再高明的醫生,也
連城訣

只是用治毒蟲的藥物去解毒,那有屁用?只有一種獨門解
藥,是這蠍子沒服食過的,那才有用,世上除我之外,沒
第二個知道這解藥的配法。哈哈,哈哈!”    
狄雲側目而視,心想:“這個人心腸如此惡毒,真是
可怕!下次說不定我會給他的毒蠍螫中。丁大哥常說,在
江湖上行走,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還是問
他拿些解藥放在身邊,這叫做有備無患。”便道:“你這
瓶解藥,給了我罷!”    
言達平道:“是,是!”可是並不當即取出,問道:
“恩公要這解藥,不知有什麽用途?”狄雲道:“你的毒
蠍十分厲害,說不定一個不小心我自己碰到了,身邊有一
瓶解藥,那就放心些了。”言達平臉色尷尬,陪笑道:“恩
公于小人有救命之恩,小人怎敢加害?恩公這是多疑了。”
狄雲伸出手去,說道:“備而不用,放在身邊,那也不妨。”
言達平道:“是,是!”只得取出解藥,遞了過去。    
狄雲下得峰來,又到那座大屋去察看,只見屋中眾鄉
民早已散去,那管家和工頭也已不知去向,空空蕩蕩的再
無一人。    
440
狄雲心想:“師父已死,師妹已嫁,這地方我是再也
連城訣

不會回來的了。”    
走出大屋,沿著溪邊向西北走去。行出數十丈,回頭
一望,這時東方太陽剛剛升起,陽光照射在屋前的楊樹、
槐樹之上,溪水中泛出點點閃光,這番情景,他從小便看
熟了的,不由得又想:“從今而後,這地方我是再也不會
來的了。”    
他理一理背上的包裹,尋思:“眼下還有一件心事未
了,須得將丁大哥的骨灰,送去和淩小姐遺體合葬,這且
去荊州走一遭。萬圭這小子害得我好苦,好在惡人自有惡
人磨,我也不用親手報仇。言達平說他要呻吟號叫一個月
才死,卻不知是真是假。倘若他命大,醫生給治好了,我
還得給他補上一劍,取他狗命。”    
自從昨晚見到萬震山與言達平鬥劍,他才對自己的武
功有了信心。  
 
 
 
 
441
連城訣

 
 
 
第十回 唐  詩選輯  
 
湘西和荊州相隔不遠,數日之後,便到了荊州。這一條路,
是當年他隨同師父和師妹曾經走過的。山川仍然是這樣,
道路仍然是這樣。當年行走之時,路上滿是戚芳的笑聲。
這一次,從麻溪舖到荊州,他沒有聽到一下笑聲。當然有
人笑,不過,他沒有聽見。    
在城外一打聽,知道淩退思仍是做著知府。狄雲仍是
這麽滿臉汙泥,掩住了本來面目,走進城去。    
第一個念頭是:“我要親眼瞧瞧萬圭怎樣受苦。他的
毒傷是不是好了?也不知他是不是已經回來,說不定還留
在湖南治傷。”    
踱到萬家門口,遠遠望見沈城匆匆從大門中出來,神
情顯得很是急遽。狄雲心想:“沈城既在這裏,萬圭想來
也已回家。一到天黑,我便去探探。”于是走向那個廢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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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園離萬家不遠,當日丁典逝世、殺周圻、殺耿天霸、
殺馬大鳴,都是在這廢園之中,此番舊地重來,只見荒草
連城訣

如故,遍地瓦礫如故。他走到那株老梅之旁,撫摸凹凹凸
凸的樹幹,心道:“那一日丁大哥在這株老梅樹下逝世,
梅樹仍是這副模樣,半點也沒變。丁大哥卻已骨化成灰。”
當下坐在梅樹下閉目而睡。睡到二更時分,從懷中取
出些幹糧來吃了,出了廢園,逕向萬家而來。繞到萬家後
門,越牆而入,到了後花園中,不由得心中一陣酸苦:“那
日我身受重傷,躲在柴房之中。師妹不助我救我,已算得
狠心,卻反而去叫丈夫來殺我。”正要舉步而前,忽見太
湖石旁有三點火光閃動。    
他立即往樹後一縮,向火光處望去。凝目間,見三點
火光是香爐中三枝點燃了的線香。香爐放在一張小幾上,
幾前有兩個人跪著向天磕頭,一會兒站起身來。狄雲看得
分明,一個便是戚芳,另一個是小女孩,她的女兒,也是
叫做“空心菜”的。    
只聽得戚芳輕輕禱祝:“第一炷香,求天老爺保佑我
夫君得脫苦難,解腫去毒,不再受這蠍毒侵害的痛楚。空
心菜,你說啊,說求求天菩薩保佑爹爹病好。”小女孩道:
“是,媽媽,求求天菩薩保佑,叫爹爹不痛痛了,不叫叫
443
了。”狄雲相隔雖然不近,她母女倆的說話卻聽得清清楚
連城訣

楚,得知萬圭中毒後果然仍在受苦,心中既感到幸災樂禍
地喜歡,又惱恨戚芳對丈夫如此情義深重。    
只聽戚芳說道:“第二炷香,求天老爺保佑我爹爹平
安,無災無難,早日歸來。空心菜,你說請天菩薩保佑外
公長命百歲。”小女孩道:“是,外公,你快快回來,你
為什麽不回來啊?”戚芳道:“求天菩薩保佑。”小女孩
道:“天菩薩保佑外公,還要保佑爺爺和爹爹。”她從來
沒見過戚長發,媽媽要她求禱,她心中記挂的卻是自己的
祖父和父親。    
戚芳停了片刻,低聲道:“這第三炷香,求老天爺保
佑他平安,保佑他事事如意,保佑他早娶賢妻,早生貴
子‧‧‧‧‧‧”說到這裏,聲音不禁哽咽了,伸起衣袖,
拭了拭眼淚。小女孩道:“媽媽,你又想起舅舅了。”戚
芳道:“你說,求老天爺保佑空心菜舅舅平安‧‧‧‧‧‧”
狄雲聽她禱祝第三炷香時,正自奇怪:“她在替誰祝
告?”忽聽得她說到“空心菜舅舅”五個字,耳中不由得
嗡的一聲響,心中只說:“她是在說我?她是在說我?”
那小女孩道:“媽媽記挂空心菜舅舅,天菩薩保佑舅
444
舅恭喜發財,買個大娃娃給我,他也是空心菜,我也是空
連城訣

心菜。媽媽,這個空心菜舅舅,到哪裏去啦?他怎麽也還
不回來?”戚芳道:“空心菜舅舅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舅舅拋下你媽不理了,媽卻天天記著他‧‧‧‧‧‧”說
到這裏,抱起女兒,將臉藏在女兒臉前,快步回了進去。
狄雲走到香爐之旁,瞧著那三根閃閃發著微光的香頭,
不由得癡了。    
他怔怔地站著,三根香燒到了盡頭,都化了灰燼,他
還是一動不動地站著。    
第二天清晨,狄雲從萬家後園中出來,在荊州城中茫
然亂走,忽然聽得嗆啷啷、嗆啷啷的聲音直響,是個走方
郎中搖著虎撐在沿街賣藥。狄雲心中一動,他要親眼瞧瞧
萬圭呻吟叫喚的慘狀,于是取出十兩銀子,要將他的衣服、
藥箱、虎撐一古腦兒都買下來。那郎中很奇怪,這些都不
是什麽貴重東西,最多不過值得三四兩銀子,便高高興興
地賣了給他。    
狄雲回到廢園,換上郎中的衣服,拿些草藥搗爛了,
將汁液塗在臉上,又在左眼下敷了一大塊草藥,弄得面目
全非,然後搖著虎撐,來到萬家門前。    
445
他將到萬家門前,便把虎撐嗆啷啷、嗆啷啷地搖得大
連城訣

響,待得走近,嘶啞著嗓子叫道:“專醫疑難雜症,無名
腫毒,毒蟲毒蛇咬傷,即刻見功!”    
如此來回走得三遍,只見大門中一人匆匆出來,招手
道:“喂,郎中先生,你過來,過來。”狄雲認得他是萬
門弟子,便是當年削去他五根手指的吳坎。但狄雲此刻裝
束面貌與昔年大異,吳坎自是認他不出。狄雲生怕他聽出
自己語音,慢慢踱過去,更加壓低嗓子,說道:“這位爺
台有何吩咐,可是身上生了什麽疑難雜症、無名腫毒?”
吳坎“呸”的一聲,道:“你瞧我象不象生了無名腫
毒?喂,我問你,給蠍子螫了,你治不治得好?”    
狄雲道:“青竹蛇、赤練蛇、金腳蛇、鐵鏟蛇,天下
一等一的毒蛇咬傷了人,在下都是藥到傷去。那蠍子嘛,
嘿嘿,又算得什麽一回事?”    
吳坎道:“你可別胡吹大氣,這螫人的蠍子卻不是尋
常的家夥。荊州城裏的名醫見了個個搖頭,你又醫得好
了?”    
狄雲皺眉道:“有這等厲害?天下的蠍子嘛,也不過
是灰毛蠍、黑白蠍、金錢蠍、麻頭蠍、紅尾蠍、落地咬娘
446
蠍、白腳蠍‧‧‧‧‧‧”他信口胡說,連說了二十來種,
連城訣

才道:“每種蠍子毒性不同,各有各的治法,就算是名醫,
若不是真的有本事的,也未必懂得周全。”    
吳坎見他形貌醜陋,衣衫襤褸,雖然說了許多蠍子的
名目,但結結巴巴,口齒不清,料想也沒什麽本事,便道:
“既是如此,你便去瞧瞧吧,反正是死馬當作活馬醫。”
狄雲點了點頭,跟他走進萬府。    
他一跨進門,登時便想起那年跟著師父、師妹前來拜
壽的情景,那時候是鄉下少年進城,眼中看出來,什麽東
西都透著新鮮好玩,和師妹兩個東張西望,指指點點,今
日再來,庭戶依舊,心中卻只感到一陣陣酸苦。他隨著吳
坎走過了兩處天井,來到東邊樓前。    
吳坎仰起了頭,大聲道:“三師嫂,有個草頭郎中,
他說會治蠍毒,要不要他來給師哥瞧瞧?”    
呀的一聲,樓上窗子打開,戚芳從窗中探出頭來,說
道:“好啦,多謝吳師弟,你師哥今天痛得更加厲害了,
請先生上樓。”吳坎對狄雲道:“你上去吧。”自己卻不
跟上去。戚芳道:“吳師弟,你也請上來好啦,幫著瞧瞧。”
吳坎道:“是!”這才隨著上樓。    
447
狄雲上得樓來,只見中間靠窗放著一張大書桌,放著
連城訣

筆墨紙硯與十來本書,還有一件縫了一半的小孩衣衫。戚
芳從內房迎了出來,臉上不施脂粉,容色頗為憔悴。狄雲
只向她看了一眼,生怕她識得自己,不敢多看,便走進房
去。只見一張大床上向裏睡著一人,不斷呻吟,正是萬圭。
他小女兒坐在床前的一張小凳上,在給爸爸輕輕捶腿。她
見到狄雲汙穢古怪的面容,驚呼一聲,忙躲到母親身後。
吳坎道:“我這師哥給毒蠍螫傷了,毒性始終不消,
好象有點兒不大對頭。”狄雲道:“嗯,是嗎?”他在門
外和吳坎說話時泰然自若,這時見了戚芳,一顆心撲通撲
通亂跳,自覺雙頰發燒,唇幹舌燥,再也說不出話來。他
走到床前,拍了拍萬圭肩頭。    
萬圭慢慢翻身過來,一睜眼看到狄雲的神情,不由得
微微一驚。戚芳道:“三哥,這位是吳師弟給你找來的大
夫,他‧‧‧‧‧‧他或許會有靈藥,能治你的傷。”語
氣之中,實在對這郎中全無信心。    
狄雲一言不發,看了看萬圭腫起的手背,見那手背又
是黑黑的一團,樣子甚是可怖,于是嘶啞著嗓子道:“這
是湘西沅陵一帶的花斑毒蠍咬的,咱們湖北可沒這種蠍
448
子!”    
連城訣

戚芳和吳坎齊聲道:“是,是,正是在湘西沅陵給螫
上的。”戚芳又道:“先生瞧出了蠍子的來歷,定是能治
的了?”語音中充滿了指望。    
狄雲屈指計算日子,道:“這是晚上咬的,到現在麽,
嗯,已經有七天七晚了。”    
戚芳向吳坎瞧了一眼,說道:“先生真是料事如神,
那確是晚上給螫的,到今天已有七天七晚。”    
狄雲又道:“這位爺台是不是反手一掌,將蠍子打死
了?若不是這樣,本來還可有救。現下將蠍子打死在手背
之上,毒性盡數迫了進去,再要解救,那是千難萬難了。”
戚芳本來聽他連時日都算得極准,料想必有治法,臉
上已有喜色,待得這麽說,又焦急起來,道:“先生說得
明白不過,無論如何,要請你救他性命。”    
狄雲這次假扮郎中而進萬家,本意是要親眼見到萬圭
痛苦萬狀、呻吟就死的情景,以便稍泄心中郁積的怒氣,
至于救他性命之意,自然是半點也沒有的。但他自幼對戚
芳便是千依百順,從來不違拗她半點,這時聽她如此焦急
相求,心中一軟,便想去打開藥箱,取言達平的解藥出來,
449
但隨即轉念:“這萬圭害得我好苦,又奪了我師妹,我不
連城訣

親手殺他,已算是客氣之極的了,如何還能救他性命?”
便搖了搖頭,道:“不是我不肯救,實在他中毒太深,又
耽擱了日子,毒性入腦,那是不能救的了。”    
戚芳垂下淚來,拉著女兒的手,道:“空心菜,寶寶,
你向這伯伯磕頭,求他救救爹爹的命。”    
狄雲急忙搖手,道:“不,不用磕頭‧‧‧‧‧‧”
但那女孩很乖,向來聽母親的話,又知父親重傷,心中也
很焦急,當即跪在地下,向他咚咚咚的磕頭。狄雲右手五
指已失,始終藏在衣袖之中,當即伸出左手,將女孩扶起。
只見那女孩起身之時,頸中垂下一個金鎖片來,金片上鐫
著四個字:“德容雙茂”。    
狄雲一看之下,不由得一呆,想起那日自己在萬家柴
房之中昏暈了過去,醒轉時身子已在長江舟中,身邊有些
金銀首飾,其中有一片小孩兒的金鎖片,上面也刻著這樣
四個字,莫不是‧‧‧‧‧‧莫不是‧‧‧‧‧‧    
他只看了一眼,不敢再看,腦海中一片混亂,終于漸
漸清晰了起來:“我在萬家柴房中暈倒,若不是師妹相救,
更無旁人。從前我疑心她有意害我,但昨晚‧‧‧‧‧‧
450
昨晚她向天祝禱,吐露心事,她既對我如此情長,當日自
連城訣

也決計不會害我,難道,難道老天爺有眼睛,我和師妹經
歷了這番艱難困苦之後,又能重行團圓麽?”    
他想到“重行團圓”四字,不禁心中又怦怦亂跳,側
頭向戚芳瞥了一眼,只見她滿臉盡是關切之色,目不轉睛
地瞧著萬圭,眼中流露出愛憐的神氣。    
狄雲一見到她這眼色,一顆心登時沈了下去,背脊上
一片冰涼,他記得清清楚楚,那日他和萬門八弟兄相鬥,
給他八人聯手打得鼻青目腫,師妹給他縫補衣衫,眼光中
也是這麽愛憐橫溢、柔情無限。現今,她這眼波是給了丈
夫啦,再也不會給他了。    
“要是我不給解藥,誰也怪不得我。等萬圭痛死了,
我夜裏悄悄來帶了她走路,誰能攔得住我?我舊事不提,
和她再做‧‧‧‧‧‧再做夫妻。這女孩兒嘛,我帶了她
一起走就是了。唉,不成,不成!師妹這幾年來在萬家做
少奶奶,舒服慣了,怎麽又能跟我去耕田放牛?何況,我
形容醜陋,識不上幾百個字,手又殘廢了,怎配得上她?
她又怎肯跟我走?”這一自慚形穢,不由得羞愧無地,腦
袋低了下去。    
451
戚芳哪知道這個草藥郎中心裏,竟在轉著這許許多多
連城訣

念頭,只是怔怔地瞧著他,盼他口中吐出兩個字:“有
救!”    
萬圭一聲長,一聲短地呻吟,這時蠍毒已侵到腋窩關
節,整條手臂和手掌都是腫得痛楚難當。    
戚芳等了良久,不見狄雲作聲,又求道:“先生,請
你試一試,只要‧‧‧‧‧‧只要減輕他一些‧‧‧‧‧‧
痛苦,就算‧‧‧‧‧‧就算‧‧‧‧‧‧也不怪你。”
意思是說,既然萬圭這條命是保不住了,那麽只求他給止
一止痛,就算終于難逃一死,也免得這般受苦。    
狄雲“哦”的一聲,從沈思中醒覺過來。霎時間心中
一片空蕩蕩的,萬念俱灰,恨不得即刻就死了。他全心全
意地愛著這個師妹,但她卻嫁了他的大仇人,還在苦苦哀
求自己,叫自己救這仇人。“我甯可是如萬圭這廝,身上
受盡苦楚,卻有師妹這般憐惜地瞧著我,就算活不了幾天,
那又算得什麽?”他輕輕籲了口氣,打開藥箱,取出言達
平的那瓶解藥,倒了些黑色粉末出來,放上萬圭的手背。
吳坎叫道:“啊喲‧‧‧‧‧‧正‧‧‧‧‧‧正是
這種解藥,這‧‧‧‧‧‧這可有救了。”    
452
狄雲聽得他聲音有異,本來說“這可有救了”五字,
連城訣

該當歡喜才是,可是他語音中卻顯得異常失望,還帶著幾
分氣惱,狄雲覺得奇怪,側頭向他瞧了一眼,只見他眼中
露出十分凶狠惡毒的神色。狄雲更覺奇怪,但想萬門八弟
子中沒一個好人。萬震山、言達平他們同門相殘,萬圭與
吳坎的交情也未必會好,只是他何以又出來替萬圭找醫生
看病?    
萬圭的手背一敷上藥末,過不多時,傷口中便流出黑
血來。他痛楚漸減,說道:“多謝大夫,這解藥可用得對
了。”戚芳大喜,取過一只銅盆來接血,只聽得嗒、嗒、
嗒一聲聲輕響,血液滴入銅盆之中。戚芳向狄雲連聲稱謝。
吳坎道:“三師嫂,小弟這回可有功了吧?”戚芳道:
“是,確要多謝吳師弟才是。”吳坎笑道:“空口說幾聲
謝謝,那可不成!”戚芳沒再理他,向狄雲道:“先生貴
姓?我們可得重重酬謝。”    
狄雲搖頭道:“不用謝了。這蠍毒要連敷十次藥,方
能解除。”心中酸楚,但覺世上事事都是苦,說道:“都
給了你吧!”將那瓶解藥遞了過去。    
戚芳沒料到事情竟是這般容易,一時卻不敢便接,說
453
道:“我們向先生買了,不知要多少銀子?”狄雲搖頭道:
連城訣

“送給你的,不用銀子。”    
戚芳大喜,雙手接了過來,躬身萬福,深深致謝,道:
“先生如此仗義,真不知該當怎生相謝才好。吳師弟,請
你陪這位先生到樓下稍坐。”狄雲道:“不坐了,告辭。”
戚芳道:“不,不,先生的救命大恩,我們無法報答,一
杯水酒,無論如何是要敬你的。先生,你別走啊!”    
“你別走啊!”這四個字一鑽入狄雲耳中,他心腸登
時軟了,尋思:“我這仇是報不成了,葬了丁大哥後,再
也不會到荊州城來。今生今世,是不會再和師妹相見了。
她要敬我一杯酒,嗯,再多瞧她幾眼,也是好的。”當下
便點了點頭。    
酒席便設在樓下的小客堂中,狄雲居中上坐,吳坎打
橫相陪。戚芳萬分感激這位大夫的恩德,親自上菜。萬府
中萬震山等一幹人似乎不在家,其余的弟子也沒來入席飲
酒。    
戚芳恭恭敬敬地敬了三杯酒。狄雲接過來都喝幹了,
心中一酸,眼眶中充盈了眼淚,知道再也無法支持下去,
再坐得一會,便會露出形跡,當即站起身來,說道:“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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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足夠,我這可要去了!從今以後,再也不會來了!”戚
連城訣

芳聽他說話不倫不類,但這位郎中本來十分古怪,也不以
為意,說道:“先生,大恩大德,我們無法相謝,這裏一
百兩紋銀,請先生路上買酒喝。”說著雙手捧過一包銀子。
狄雲轉開了頭,仰天哈哈大笑,說道:“是我救活了
他,是我救活了他,哈哈,哈哈!真好笑!天下還有比我
更傻的人麽?”他縱聲大笑,臉頰上卻流下了兩道眼淚。
戚芳和吳坎見他似瘋似顛,不禁相顧愕然。那小女孩
卻道:“伯伯哭了,伯伯哭了!”    
狄雲心中一驚,生怕露出了馬腳,不敢再和戚芳說話,
心道:“從此之後,我是再也不見你了。”伸手入懷,摸
出那本從沅陵石洞中取來的夾鞋樣詩集,攏在衣袖之中,
垂下袖去悄悄放在椅上,不敢再向戚芳瞧上一眼,頭也不
回地向樓下去了。    
戚芳道:“吳師弟,你給我送送先生。”吳坎道:“好!
跟了出去。    
戚芳手中捧著那包銀子,一顆心怦怦亂跳:“這位先
生到底是什麽人?他的笑聲怎地和那人這麽象?唉,我怎
麽了?這些日子來,三哥的傷這麽重,我心中卻顛三倒四
455
的,老是想著他‧‧‧‧‧‧他‧‧‧‧‧‧他‧‧‧‧‧‧”
連城訣

隨手將銀子放在桌上,以手支頤,又坐在椅上。    
那張椅子是狄雲坐過的,只覺得椅上有物,忙站起身
來,見是一本黃黃的舊書,封皮上寫著“唐詩選輯”四字。
她輕呼一聲,伸手拿了起來,隨手一翻,書中跌出一
張鞋樣,正是自己當年在湘西老家中剪的。她登時張大了
口合不攏來,雙手發抖,又翻過幾頁,見到一對蝴蝶的剪
紙花樣。當年和狄雲在山洞中並肩共坐,剪成這對紙蝶時
的情景,驀地裏如閃電般映入腦海。她忍不住“啊”的一
聲叫了出來,心中只道:“這‧‧‧‧‧‧這本書從哪裏
來的?是‧‧‧‧‧‧是誰帶來的?難道是那郎中先生?”
小女孩見母親神情有異,驚慌起來,連叫:“媽,媽,
你‧‧‧‧‧‧做什麽?”    
戚芳一怔之間,抓起那本書揣入懷中,飛奔下樓,向
門外直追出去。她自從嫁作萬家媳婦以來,一直斯斯文文,
這般在廳堂間狂奔急馳,那是從來沒有的事。萬家婢仆忽
見少奶奶展開輕功,連穿幾個天井,急沖而出,無不驚訝。
戚芳奔到前廳,見吳坎從門外進來,忙問:“那郎中
先生呢?”吳坎道:“這人古裏古怪的,一句話不說便走
456
了。三師嫂,你找他幹麽?師哥的傷有反複麽?”戚芳道:
連城訣

“不,不!”急步奔出大門,四下張望,已不見賣藥郎中
的蹤跡。    
她在大門外呆立半晌,伸手又從懷中取出舊書翻動,
每見到一張鞋樣,一張花樣,少年時種種歡樂事情,便如
潮水般湧向心頭,眼淚不禁奪眶而出。    
她忽然轉念:“我怎麽這樣傻?公公和三哥他們最近
到湘西去見言師叔,說不定無意中闖進了那個山洞,隨手
取了這本書來,也是有的。這位郎中先生,怎會和這書有
甚相幹?”但隨即又想:“不,不!事情哪會這麽巧法?
那山洞隱秘之極,連爹爹也不知道,世上除我之外,就只
師哥他‧‧‧‧‧‧他一人知道,公公和三哥他們怎找得
到?他們是去尋訪言師叔,怎會闖進這山洞去?剛才我擺
設酒席之時,明明記得抹過這張椅子,哪裏有什麽書本?
這本書若不是那郎中帶來的,卻是從哪裏來的?”    
她滿腹疑雲,慢慢回到房中,見萬圭敷了傷藥之後,
精神已好得多了。她手中握著那本書,便想詢問丈夫,但
轉念一想:“且莫魯莽,倘若那郎中‧‧‧‧‧‧那郎中‧‧‧‧‧‧”
萬圭道:“芳妹,這位郎中先生真是我的救命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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須得好好酬謝他才是。”戚芳道:“是啊,我送他一百兩
連城訣

銀子,他又不肯受,真是一位江湖異人,這瓶藥‧‧‧‧‧‧
咦,解藥呢?是你收了起來麽?”賣藥郎中將解藥交了給
她之後,她便放在萬圭床前的桌上,這時卻已不見。萬圭
道:“沒有,不在桌上麽?”    
戚芳在桌上、床邊、梳妝台、椅子、箱櫃、床底、桌
底各處尋找,解藥竟是影蹤不見。她心中大急:“難道我
適才神智不定,奔出去時落在地下了?不,我記得清清楚
楚,是放在桌上這只藥碗邊的。”萬圭也很焦急,道:
“你‧‧‧‧‧‧你快再找找,怎麽會不見的?我剛才合
了一忽兒眼,臨睡著的時候,記得還看到這瓷瓶兒便在桌
上。”    
他這麽一說,戚芳更加著急了,轉身出房,拉著女兒
問道:“剛才媽出去時,有誰進來過了?”小女孩道:“吳
叔叔上來過,他見爹爹睡著了,就下去啦!”    
戚芳籲了一口長氣,隱隱知道事情不對,但萬圭正在
病中,不能令他擔憂,說道:“空心菜,你陪著爹爹,說
媽媽去向郎中先生再買一瓶藥,給爹爹醫傷。”小女孩點
點頭,道:“媽,你快些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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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芳定了定神,拉開書桌抽屜,取出一柄匕首,貼身
連城訣

藏著,慢慢走下樓去,尋思:“吳坎這廝在沒人之處見到
我,總是賊忒嘻嘻地不懷好意。這郎中是他請來的,莫非
他和郎中串通好了,安排下什麽陰謀詭計?否則為什麽那
郎中既不要錢,解藥又不見了?”    
她一面思索,一面走向後園,到得回廊,只見吳坎倚
著欄杆,在瞧池裏的金魚。戚芳道:“吳師弟,你一個人
在這裏?”吳坎回過頭來,滿臉眉花眼笑,道:“我道是
誰,原來是三師嫂,怎麽不在樓上陪伴三師哥,好興致到
這裏來?”戚芳歎了口氣,道:“唉,我悶得很。整天陪
著個病人,你師哥手上痛得狠了,脾氣就越來越壞。不出
來散散心,找個人說話解悶兒,可把人也憋死了。”吳坎
一聽,當真喜出望外,笑道:“三師哥也真叫做人心不足
蛇吞象,有你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兒作伴,還要發脾
氣,那可也太難侍候了。”    
戚芳走到他身邊,也靠在欄杆上,望著池中金魚,笑
道:“師嫂是老太婆啦,還說什麽如花似玉,也不怕人笑
歪了嘴。”吳坎忙道:“哪裏?哪裏?師嫂做閨女時有閨
女的美貌,做少奶奶時有少奶奶的俊俏。大家都說:荊州
459
城裏一朵花,千嬌百媚在萬家。”    
連城訣

戚芳嘿的一聲,轉過身來,伸出手去,說道:“拿來!”
吳坎笑道:“拿什麽?”戚芳道:“解藥!”吳坎搖
頭道:“什麽解藥?治萬師哥傷的麽?”戚芳道:“正是,
明明是你拿去了。”吳坎狡獪微笑,道:“郎中是我請來
的,解藥是我尋來的。萬師哥已敷過一次,少說也可免了
數日的痛苦。”戚芳道:“郎中先生說道要連敷十次。”
吳坎搖頭道:“我懊悔得緊,懊悔得緊。”戚芳道:“懊
悔什麽?”吳坎道:“我見這草藥郎中汙穢肮髒,就象叫
化子一般,料想也沒什麽本事,這才引他上樓,不過想找
個事端,多見你一次,沒想到這狗殺才誤打誤撞,居然有
治蠍毒的妙藥。這個,那可是大違我的本意了。”    
戚芳聽得心頭火發,可是藥在人家手中,只有先將解
藥騙到了手,再跟他算帳,當下強忍怒氣,笑道:“依你
說,要你師哥怎麽謝你,你才肯將解藥交出來?”    
吳坎歎了口氣,道:“三師哥已享了這許多年艷福,
早就該死了。”戚芳臉上變色,咬住嘴唇皮不語。吳坎道:
“那年你到荊州來,我們師兄弟八人,哪一個不是一見了
你便神魂顛倒?狄雲那傻小子一天到晚跟在你身邊,我們
460
只瞧得人人心裏好生有氣,大夥兒一合計,先去打他個頭
連城訣

崩額裂再說‧‧‧‧‧‧”戚芳道:“原來你們打我師哥,
還是為了我哪!”    
吳坎笑道:“大家嘴裏說的,自然是另外一套啦,說
他強行出頭,去鬥那大盜呂通,削了萬門弟子的面子。其
實人人心中,可都是為了師嫂你啊!你跟他補衣服,說體
己話兒,這門子親熱的勁兒,我們師兄弟八人瞧在眼裏,
惱在心裏,哪一個不是大喝幹醋,只喝得三十六只牙齒只
只都酸壞了?”    
戚芳暗暗心驚:“難道這還是因我起禍?三哥,三哥,
你怎麽從來不跟我說?”臉上仍是假裝漫不在乎,笑道:
“吳師弟,你這可來說笑了。那時我是個鄉下姑娘,村裏
村氣的,打扮得笑死人啦,又有什麽好看?”吳坎道:“不,
不!真美人兒用得著什麽打扮?你若不是引得大夥兒失魂
落魄,這個‧‧‧‧‧‧”說到這裏,突然住嘴,不再說
下去了。    
戚芳道:“什麽?”吳坎道:“我們把你留在萬家,
我姓吳的也出過不少力氣。可是,師嫂,你平時見了我笑
也不笑,這不叫人心中憤憤不平麽?”戚芳呸了一聲,道:
461
“我留在萬家,嫁給你師哥,是我自己心甘情願。你又出
連城訣

過什麽力氣了?那時候你又沒來勸我一言半語,真是胡說
八道!”吳坎搖頭笑道:“我‧‧‧‧‧‧我怎麽沒出力
氣?你不知道罷了。”    
戚芳更是心驚,柔聲道:“吳師弟,你跟我說,你出
了什麽力氣,師嫂決忘不了你的好處。”吳坎搖頭道:“陳
年舊事,還提它作甚?你知道了也沒用,咱們只說新鮮的。
戚芳道:“好吧,你不肯說就算了。快給我解藥,要是有
人撞見咱們二人在這裏,可不大妥當。”    
吳坎笑道:“白天有人撞見,晚上這裏可沒人。”戚
芳退後一步,臉如寒霜,厲聲道:“你說什麽?”吳坎笑
道:“你要治好萬師哥的傷,那也不難。今晚三更,我在
那邊柴房裏等你,你若是一切順我的意,我便給你敷治一
次的藥量。”    
戚芳咬牙罵道:“狗賊,你膽敢說這種話,好大的膽
子!”    
吳坎沈著嗓子道:“我早把性命豁出去了,這叫舍得
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萬圭這小子什麽地方強過我姓
吳的了?只不過他是我師父的親生兒子,投胎投得好而已。
462
大家出了力氣,為什麽讓這臭小子一個兒獨享艷福?”  
連城訣

戚芳聽他連說幾次“出了力氣”,心下起疑,只是他
汙言穢語,實在聽不下去,說道:“待公公回來,我照實
稟告,瞧他不剝了你的皮。”    
吳坎道:“我守在這裏不走。師父一叫我,我先將解
藥倒在荷花池裏喂了金魚。我問過那個郎中,他說解藥只
這麽一瓶,要再配制,一年半載也配不起。”他一面說,
一面從懷中將解藥取了出來,拔開瓶塞,伸手池面,只要
手掌微微一側,解藥便倒入池中,萬圭這條命就算是送了。
戚芳急道:“喂,喂,快收起解藥,咱們慢慢商量不
遲。”吳坎笑道:“有什麽好商量的?你要救丈夫性命,
就得聽我的話。”戚芳道:“倘若你從前真的對我有心,
出過力氣,那麽‧‧‧‧‧‧否則的話,我才不來理你呢。”
吳坎大喜,蓋上了瓶塞,說道:“師嫂,我要是說了
實話,你今晚就來和我相會,是不是?”戚芳道:“那也
得瞧你說的是真是假。騙人的話,又有什麽用?”吳坎道:
“千真萬確,怎會有半點虛假?那是沈師弟想的計策。周
師哥和蔔師哥假扮采花賊,引得狄雲這傻小子到桃紅房中
救人。這傻小子床底下的金器銀器,便是我吳坎親手給他
463
放的。師嫂,我們若不是使這巧計,怎能留得住你在萬
連城訣

府?”    
戚芳只覺頭腦暈眩,眼前發黑,吳坎的話猶如一把把
利刃紮入她的心中,不禁低呼:“我‧‧‧‧‧‧我錯怪
了你,冤枉了你!”    
她身子搖搖晃晃,便欲摔倒,伸手扶住了欄杆,說道:
“我不信,哪有這回事?你編出來騙我的。”聲音甚是苦
澀。    
吳坎道:“你不信?好,別的人不能問,你去問桃紅
好了,她在後面那破祠堂裏住。問過之後,可千萬不能跟
旁人說。我們師兄弟大家賭過咒,這秘密是說什麽也不能
泄漏的。若不是為了今晚三更,師嫂,為了你,我吳坎什
麽都甩出去啦!”    
戚芳大叫一聲,沖了出去,推開花園後門,向外急奔。
她心亂如麻,一奔出後門,穿過幾座菜園,定了定神,
找到了西北角那座小小的破落祠堂,見虛掩著門,便伸手
推開了門,走了進去。    
只見地下滿是灰塵,桌椅都是甚是殘破,心想:“公
公的侍妾桃紅,怎麽會住在這種地方?吳坎這賊子騙人,
464
莫非‧‧‧‧‧‧莫非他騙我到這裏來,不懷好意?我還
連城訣

是快回去。”    
突然之間,只聽踢踏、踢踏,緩緩的腳步聲響,內堂
走出一個女人來。那是個中年丐婦,低頭弓背,披頭散發,
衣服汙穢破爛。    
那丐婦見到有人,吃了一驚,立即轉身回去。她將走
進內堂,又轉過臉來瞧了一眼,這一次看清楚了戚芳的相
貌,不由得“啊”的一聲驚呼。她倒退了兩步,突然跪倒,
說道:“少奶奶,你‧‧‧‧‧‧你別說‧‧‧‧‧‧別
說我在這裏。”戚芳大奇,問道:“你是誰?在這裏幹什
麽?”那丐婦道:“不‧‧‧‧‧‧不幹什麽?我‧‧‧‧‧‧
我‧‧‧‧‧‧”說著立刻站起,快步進了內室。    
只聽得腳步聲急,那丐婦從後門匆匆逃了出去。戚芳
心想:“這女子不知為了什麽事,見了我這等害怕‧‧‧‧‧‧
啊喲,想起來了,她‧‧‧‧‧‧她便是桃紅!”一想到
是她,戚芳三腳兩步,從祠堂大門縱出,踏著瓦礫,搶到
後門,伸手從腰間拔出了匕首,喝道:“桃紅,你鬼鬼祟
祟的,在這裏幹什麽?”    
那丐婦正是桃紅,聽得戚芳叫出自己名字,已自慌了,
465
待見到她手中持著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更是害怕,雙膝發
連城訣

抖,又要跪下,顫聲道:“少奶奶,你‧‧‧‧‧‧你饒
了我。”    
戚芳在萬家只和桃紅見了幾次,沒多久就從此不見她
面,每一想到狄雲要和這女人卷逃私奔,便是心如刀割,
是以這女人到了何處,她從來不問。就算有人提起,她也
決計不聽,那勢必碰痛她內心最大的創傷。那知她竟會躲
在這裏。這祠堂離萬家不遠,但戚芳做了少奶奶之後,事
事謹慎,比之在湘西老家做閨女時大不相同,從不在外面
亂走,雖曾多次見到這破祠堂的門口,卻從來沒進去過。
桃紅此刻蓬頭垢面,容色憔悴,幾年不見,倒似是老
了二十歲一般。吳坎叫戚芳到這祠堂中來找桃紅詢問真相,
她雖當面見到了,但如桃紅若無其事的慢慢走開,她便決
計認不出來。    
她揚了揚手中匕首,威嚇道:“你躲在這裏幹麽?快
跟我說。”    
桃紅道:“我‧‧‧‧‧‧我不幹什麽。少奶奶,老
爺趕了我出來,他說要是見到我耽在荊州,便要殺了我。
可是‧‧‧‧‧‧可是‧‧‧‧‧‧我又沒地方好去,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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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躲在這裏討口吃的。少奶奶,除了荊州城,我什麽地方
連城訣

都不認得,叫我到哪裏去?你‧‧‧‧‧‧你行行好,千
萬別跟老爺說。”    
戚芳聽她說得可憐,收起了匕首,道:“老爺為什麽
趕了你出來?怎麽我不知道?”    
桃紅垂淚道:“我也不知道老爺為什麽忽然不喜歡我
了。那個湖南佬‧‧‧‧‧‧那個姓狄的事,又不是我不
好。啊喲,我‧‧‧‧‧‧我不該說這種話。”    
戚芳道:“好吧,你不說,你就跟我見老爺去。”伸
出左手,一把抓住了她衣襟。戚芳本性愛潔,桃紅衣襟上
滿是汙穢油膩,一把抓住,手掌心滑溜溜地極不好受。但
她急于要查知狄雲被冤的真相,便是再肮髒十倍的東西,
這當兒也是毫不在乎了。    
桃紅簌簌發抖,忙道:“我說,我說,少奶奶,你要
我說什麽?”    
戚芳道:“狄‧‧‧‧‧‧狄‧‧‧‧‧‧那姓狄的
事,到底是怎麽?你為什麽要和他私奔?”    
桃紅心下驚惶,睜大了眼,一時說不出來。    
戚芳凝視著她,心中所感到的害怕,或許比之桃紅更
467
甚十倍。她真不敢聽桃紅親口說出來的事。如果她說:狄
連城訣

雲的確是約她私逃,確是來汙辱她,那怎麽是好?桃紅一
時說不出話,戚芳臉色慘白,一顆心似乎停止了跳動。  
終于,桃紅說了:“這‧‧‧‧‧‧這怪不得我,少
爺逼著我做的,叫我牢牢抱住了那姓狄的湖南鄉下佬,冤
枉他來強奸我,要帶了我逃走。我跟老爺說過的,老爺又
不是不信,只吩咐我千萬別說出去,還給了我衣服銀子。
可是‧‧‧‧‧‧可是‧‧‧‧‧‧我又沒說,老爺卻趕
了我出來。”    
戚芳又是感激,又是傷心,又是委曲,又是憐惜,心
中只是說:“師哥,是我冤枉了你,我原該知道你對我一
片真心,這可真苦了你,可真苦了你!”這時她並不憎恨
桃紅,反而有些感激她,幸虧是她替自己解開了心中的死
結。甚至對于吳坎,都有些感激,是他吐露了真相,是他
指點自己到這破祠堂來找桃紅的。    
在傷心和淒涼之中,忽然感到了一陣苦澀的甜蜜。雖
然嫁了萬圭,但她內心中深深愛著的,始終只是個狄師哥,
盡管他臨危變心,盡管他無恥卑鄙,盡管他有千般的不是、
萬般的薄幸,但只有他,仍舊是他,才是戚芳歎息和流淚
468
之時所想念的人。    
連城訣

突然之間,種種苦惱和憎恨,都變成了自悔自傷:“要
是我早知道了,便是拚著千刀萬剮,也要到獄中救他出來。
他吃了這麽多苦,他‧‧‧‧‧‧他心中怎樣想?”    
桃紅偷看戚芳的臉色,顫聲道:“少奶奶,謝謝你,
請你放了我走,我就出了荊州城,永不回來了。”    
戚芳歎了口氣,道:“老爺為什麽趕你走?是怕我知
道這件事麽?唉,今日總算問明白了。”說著松手放開她
衣襟,想要給她些銀子,但匆匆出來,身邊並無銀兩。  
桃紅見戚芳放開了自己,生怕更有變卦,急急忙忙地
便走了,喃喃地道:“老爺晚上見鬼,要砌牆,怎麽怪得
我?又‧‧‧‧‧‧又不是我瞎說。”戚芳追了上去,問
道:“什麽見鬼?砌牆?”桃紅知道說漏了嘴,忙道:“沒
什麽,沒什麽。喏,老爺夜裏常常見鬼,半夜三更地起來
砌牆。”    
戚芳見她說話瘋瘋顛顛,心想她給公公趕出家門,日
子過得很苦,腦筋也不太清楚了。公公怎麽會半夜三更起
來砌牆?家裏從來沒有見公公砌牆。    
桃紅生怕她不信,說道:“是假的砌牆,老爺‧‧‧‧‧‧
469
老爺,半夜三更的,愛做泥水匠。我說了他幾句,老爺就
連城訣

大發脾氣,打得我死去活來的,又趕了我出來,說道再見
到我,便打死我‧‧‧‧‧‧”她嘮嘮叨叨地說個不停,
弓著背走了。    
戚芳瞧著她的後影,心想:“她最多不過大了我十歲,
卻變得這副樣子。公公不知為了什麽要趕她出門?什麽見
鬼砌牆,想是這女人早是顛顛蠢蠢的。唉,為了這樣一個
傻女人,師哥苦了一輩子!”    
想到這裏,不禁怔怔地流下淚來,到後來,索性大聲
哭了出來。    
她靠在一棵梧桐樹上哭了一場,心頭輕松了些,慢慢
走回家來。她避開後園,從東面的邊門進去,回到樓上。
萬圭一聽到她上樓的腳步聲,便急著問:“芳妹,解
藥找到了沒有?”戚芳走進房去,只見萬圭坐起身子,神
色甚是焦急,一只傷手擱在床邊,手背上黑血慢慢滲出來,
過了好一會,才“嗒”的一聲,滴在那只銅盆裏。小女孩
伏在爹爹腳邊早睡熟了。    
戚芳聽了吳坎和桃紅的話,本來對萬圭惱怒已極,深
恨他用卑鄙手段陷害狄雲。這時看到他憔悴而清秀的臉龐,
470
幾年來的恩愛又使她心腸軟了:“究竟,三哥是為了愛我,
連城訣

這才陷害師哥,他使的手段固然陰險毒辣,叫師哥吃足了
苦,但終究是為了愛我。”    
萬圭又問:“解藥買到了沒有?”戚芳一時難以決定
是否要將吳坎的無恥言語告知丈夫,順口道:“找到了那
郎中,給了他銀子,請他即刻買藥材配制。”萬圭籲了口
氣,心中登時松了,微笑道:“芳妹,我這條命啊,到底
是你救的。”    
戚芳勉強笑了笑,只覺臉盆中的毒血氣味極是刺鼻,
于是端過一只青瓷痰盂來接血,將銅盆端了出去。只走出
兩步,毒血的氣息直沖上來,頭腦中一陣暈眩,心道:“這
蠍毒這麽厲害!”快步走到外房,將臉盆放在桌邊地下,
轉過身來,伸手入懷去取手帕,要掩住了鼻子,再去倒血。
她手一入懷,便碰到了那本唐詩,一怔之下,一顆心
又怦怦跳了起來,摸出這本舊書,坐在桌邊,一頁頁地翻
過去。她記得清清楚楚,那日翻檢舊衣,從箱子底下的舊
衣服中見到了這本書,爹爹西瓜大的字識不上幾擔,不知
從哪裏拾了這本書來,她剛好剪了兩個繡花樣兒,順手便
挾在書中。那天下午和狄師哥一齊去山洞,便將這本書帶
471
了去,以後一直留在那邊。怎麽會到了這裏?是狄師哥叫
連城訣

這郎中送來的麽?    
“這郎中‧‧‧‧‧‧莫非‧‧‧‧‧‧他‧‧‧‧‧‧
他右手的五根手指都給吳坎削去了。這郎‧‧‧‧‧‧這
郎中‧‧‧‧‧‧為什麽?為什麽他‧‧‧‧‧‧他的右
手始終不伸出來?”突然之間,她想起了這件事。她凝神
回想那郎中扶起女兒,回想他開藥箱、取藥瓶、拔塞、倒
藥末的情景,回想他接了自己送過去的酒杯,將酒杯送到
唇邊喝幹,這許多事情,似乎都是用一只左手來做的,只
不過當時沒留心,實在記不真切。    
“難道,他就是師哥!怎麽相貌一點也不象?”她心
煩意亂,忍不住悲從中來,眼淚一滴滴的都流在手中那本
書上。    
淚水滴到書頁之上,滴在那兩只用花紙剪的蝴蝶上,
這是“梁山泊和祝英台”,他們要死了之後,才得團
圓‧‧‧‧‧‧    
萬圭在隔房說道:“芳妹,我悶得慌,要起來走走。”
但戚芳沈浸在回憶之中,沒有聽見。她在想:“那天他打
死了一只蝴蝶,將一對情郎情妹拆散了。是不是老天爺因
472
此罰他受苦受難‧‧‧‧‧‧”    
連城訣

突然之間,背後一個聲音驚叫起來:“這‧‧‧‧‧‧
這是‧‧‧‧‧‧,‘連‧‧‧‧‧‧連城劍譜’!”  
戚芳吃了一驚,一回頭,只見萬圭滿臉喜悅之色,興
奮異常地道:“芳妹,芳妹,你從哪裏得來了這本書?你
瞧,啊,原來是這樣,對了,是這樣!”他雙手按住那本
“唐詩選輯”,只見在一首題目寫著“聖果寺”的詩旁,
現出“三十三”三個淡黃色的字來,這幾行上,濺著戚芳
的淚水。    
萬圭大喜之下,忘了克制,叫道:“秘密在這裏了,
原來要打濕了,才有字跡出現!妙極,妙極!一定是這本
書。空心菜,空心菜!”他大聲叫嚷,將女兒叫醒,說道:
“空心菜快去請爺爺來,說有要緊事情。”小女孩答應著
去了。    
萬圭緊緊按著那本詩集,忘了手上的痛楚,只是說:
“一定是的,不錯,爹爹說那劍譜充作是‘唐詩選輯’,
那還不是?他們就是揣摸不出這中間的秘密。原來要弄濕
書頁,秘密才顯了出來。”    
他這麽又喜又跳的叫嚷,戚芳已然明白了大半,心想:
473
“這就是爹爹和公公所爭的什麽‘連城劍譜’?這麽說來
連城訣

原來是爹爹得了去,我不知好歹,拿來夾了鞋樣?爹爹不
見了這本書,怎麽不找?想來一定是找過的,找來找去找
不到,以為是師伯盜去了。他為什麽不問我,這真奇了!”
如果是狄雲,這時候就一點也不會奇怪。他知道只因
為戚長發是個極工心計之人,即使在女兒面前,也不肯透
露半點口風。不見了書,拚命地找,找不到,便裝作沒事
人一般,暗暗察看,用各種各樣的樣子來偵查試探,看是
不是狄雲這小子偷了去?是不是女兒偷了去?只因為戚芳
不是“偷”,不會做賊心虛,戚長發自然查不出來。    
萬震山從街上回來,正在花廳吃點心,聽得孫女叫喚,
還道兒子毒傷有變,一碗豆絲沒吃完,忙放下筷子,抱起
孫女,大步來到兒子樓上,一上樓梯便聽見萬圭喜悅的聲
音:“天下的事情真有這般巧法。芳妹,怎麽你會在書頁
上濺了些水?天意,天意!”    
萬震山聽到兒子說話的音調,便放了一大半心,舉步
踏進房中。    
萬圭拿著那本“唐詩選輯”,喜道:“爹,爹,你瞧,
這是什麽?”    
474
萬震山一見到那本薄薄的黃紙書,心中一震,忙將孫
連城訣

女兒放在地下,接過兒子遞來的那本書,一顆心怦怦亂跳。
花盡心血找尋了十幾年的“連城劍譜”,終于又出現在眼
前。    
不錯,正是這本書!他和言達平、戚長發三人聯手合
力、謀害師父而搶到的,正是這本書。三個人在客棧之中,
翻來覆去的同看這本劍譜。可是這只是一本平平無奇的唐
詩,和書坊中出售的“唐詩選輯”完全一模一樣。他師父
教過他們一套“唐詩劍法”,以唐詩的詩句作劍招名字,
這些詩句在這本書中全有。可是跟傳說中的“連城劍譜”
又有什麽相幹?    
師兄弟三人曾拿這本書到太陽光下一頁頁的去照,想
發現書中有什麽夾層;也曾拿著書中這幾十首詩順讀、倒
讀、橫讀、斜讀,跳一字讀、跳二字讀‧‧‧‧‧‧想要
找出其中所含的大秘密來‧‧‧‧‧‧然而一切心血全是
白費了。三人互相猜疑,都怕給人家發現了秘密而自己不
知。三人晚上睡覺之時,將書本鎖入鐵盒,鐵盒又用三根
小鐵鏈分別系在三人的腕上。但一天早晨,這本書終于不
翼而飛,從此影跡全無。    
475
于是十幾年來無窮的勾心鬥角,無盡的探訪尋找。突
連城訣

然之間,這本書又出現在眼前。    
萬震山翻到第四頁上,不錯,書頁的左上角被撕去了
小小的一角,那是他當年偷偷做下的記號,生怕言師弟或
是戚師弟用一本同樣的“唐詩選輯”來掉包,而自己卻被
蒙在鼓裏。    
萬震山又翻到第十六頁,不錯,當年自己劃著的那個
指甲痕仍是在那裏。這是真本!他點了點頭,強自抑制內
心喜悅,對兒子道:“正是這本書。你從哪裏得來的?”
萬圭的目光轉向戚芳,問道:“芳妹,這本書哪裏來
的?”    
戚芳自從一見到萬圭的神情,心中所想的只是自己爹
爹:“爹爹不知到了哪裏?我這不孝的女兒,將他這本書
拿到了山洞之中,他老人家這可找得苦了。在爹爹心中,
這本書一定是非常非常的寶貴。不知這本舊書有什麽用?
然而這是我拿了爹爹的,是爹爹的書,決不能給公公強搶
了去。”    
如果是在一天之前,還不知道狄雲慘受陷害的內情,
對丈夫還是滿腔柔情和體貼,那麽在她心裏,丈夫的份量
476
未必便及不上父親,何況,父親不知到哪裏去了,不知道
連城訣

會不會再回來。然而現今可不同了。“決不能讓爹爹這本
書落入他們手裏。狄師哥去取了書來交在我手裏,要我替
爹爹保管,當然不能給他們搶了去。不但是為了爹爹,也
為了狄師哥!”    
當萬圭問她“這本書哪裏來的”之時,她心中只是在
想:“怎樣將書奪回來?”書是在公公手裏。萬震山武功
卓絕,何況丈夫便在旁邊,硬奪是不成的。她心中飛快地
在轉念頭,眼珠骨溜溜地轉動。    
她看到了書桌旁那只銅盆,盆中盛著半盆血水,那是
萬圭洗過臉的水,滴了不少他手背上傷口中流出來的毒血。
這盆水全成了紫黑色‧‧‧‧‧‧如果悄悄將書丟進了血
水之中,他們就找不到了。可是,那本書只怕要浸壞。不
過若不乘這時候下手,以後多半再也沒有機會了,甯可將
書毀了,也不能讓他們稱心如意‧‧‧‧‧‧    
萬氏父子凝視著戚芳。萬圭又問:“芳妹,這本書哪
裏來的?”    
戚芳一凜,說道:“我也不知道啊,剛才我從房裏出
來,便見這本書放在桌上。這不是你的麽?”    
477
萬圭一時想不明白,暫時不再追究,一心要將重大的
連城訣

發現說給父親知道:“爹,你瞧,這書頁子一沾濕,便有
字跡出來。”他伸出食指,指著“聖果寺”那首詩旁淡黃
色的三個字:“三十三”。    
︵如果他知道這是妻子的淚水,是思念狄雲而流的眼
淚,他心中會怎樣想?︶    
萬震山伸指點著那首詩,一個字一個字數下去:“路
自中峰上,盤回出壁蘿。到江吳地盡,隔岸越山多。古木
叢青靄,遙天浸白波。下方城‧‧‧‧‧‧”第三十三字,
那是個“城”字!萬震山一拍大腿,說道:“對啦,正是
這個法子!原來秘密在此。圭兒,你真聰明,虧你想到了
這個道理!要用水,不錯,我們當年就是沒想到要用水!”
︵如果他知道這是媳婦的淚水,是思念另一個男人而
流的眼淚,他心中會怎樣想?︶    
戚芳見他父子大喜若狂,聚頭探索書中的秘奧,便拉
著女兒的手走到內房,將她摟在懷裏,輕聲道:“空心菜,
那只面盆,你瞧見麽?”小女孩點了點頭,道:“瞧見的。”
戚芳道:“等會爺爺、爹爹和媽媽一起奔出去,媽媽將爺
爺手裏那本書放在抽屜裏,你去拿了出來,悄悄丟在面盆
478
裏,讓髒水浸著,別給爺爺和爹爹看見,叫他們找不到。”
連城訣

小女孩大喜,只道媽媽要玩個極有趣的遊戲,拍掌笑
道:“好,好!”戚芳道:“可別讓爺爺和爹爹知道,也
別跟他們說!”小女孩道:“空心菜不說,空心菜不說!”
戚芳走到房外,說道:“公公,我覺得這本書很有點
古怪。”萬震山轉過身來,問道:“什麽古怪?”他內心
早已隱隱覺得這本書突然出現,來得太過容易,恐怕不是
吉兆,媳婦這麽一說,更增他的疑慮。戚芳道:“在這裏!”
說著伸出手去。萬震山將書交了給她。    
戚芳翻開書頁,取了那兩只紙剪蝴蝶出來,道:“公
公,你這書中,本來就有這兩只蝴蝶麽?”萬震山將兩只
紙蝴蝶接了過去,細細察看,道:“沒有!”戚芳道:“這
是什麽意思?武林之中,可有哪一個人外號叫‘花蝴蝶’
什麽的?江湖上有沒有一個‘蝴蝶幫’?他們留下這本書
多半不懷好意。”    
江湖人物留記號尋仇示警,原是十分尋常,萬震山生
平壞事做了不少,仇家眾多,聽了戚芳的話,又見這一對
紙蝴蝶剪得十分工細,不禁惕然而驚,尋思:“我有什麽
仇家外號叫做‘花蝴蝶’的?有沒有一個‘蝴蝶幫’?”
479
他正自沈吟,忽聽得戚芳喝道:“是誰?鬼鬼祟祟地
連城訣

想幹甚麽?”伸手向窗外屋頂上一指。萬氏父子同時向窗
外瞧去。戚芳反身從牆上摘下兩柄長劍,一柄拋給萬震山,
一柄拋給萬圭,叫道:“屋上有人!”萬氏父子接住兵刃,
戚芳拉開抽屜,將那本唐詩擲了進去,低聲道:“莫給敵
人搶了去!”萬氏父子點了點頭。三人齊從窗口躍出,登
上瓦面,四下裏一看,不見有人。萬震山道:“到後面瞧
瞧!”    
三人直奔後院,只見牆角邊人影一晃,萬震山喝道:
“是誰?”縱身而前,見那人是六弟子吳坎,問道:“見
到敵人沒有?”    
吳坎見到師父、三師兄、三師嫂仗劍而來,只道事發,
嚇得面色慘白,待聽師父如此詢問,心中一寬,忙道:“有
人從這邊奔過,弟子趕了過來查問。”他是為自己掩飾,
卻正好替戚芳圓了謊。    
四人直追到後門之外,吳坎連連呼哨,將魯坤、蔔垣
等都招了來,自是沒發現“敵人”的蹤跡。    
萬震山和萬圭記挂著“連城劍譜”,命魯坤等繼續搜
尋敵蹤,招呼了戚芳,回到樓房。萬震山搶開抽屜,伸手
480
去取‧‧‧‧‧‧    
連城訣

抽屜之中,卻哪裏還有這本書在?    
萬氏父子這一驚自然是非同小可,在書房中到處找尋,
又哪裏找得到了?問小女孩道:“有沒有人進來過?”女
孩道:“沒有啊!”轉頭向母親霎霎眼睛,十分得意。  
萬氏父子明明見到戚芳將書放入抽屜,追敵之時,始
終沒離開過她,當然不是她做的手腳。定是敵人施了“調
虎離山之計”,盜去了劍譜!    
萬氏父子面面相覷,懊喪不已。    
戚芳母女你向我霎霎眼,我向你霎霎眼,很是開心。
 
 
 
 
 
 
 
第十一回 砌  牆  
 
481
萬門弟子亂了一陣,哪追得到什麽敵人?    
連城訣

萬震山囑咐戚芳,千萬不可將劍譜得而複失之事跟師
兄弟們提起。戚芳滿口答允。這些年來,她越來越是察覺
到,萬門師父徒弟與師兄弟之間,大家都各有各的打算,
你防著我,我防著你。萬震山驚怒交集,回到自己房中,
只 是 凝 思 著 花 蝴 蝶 的 記 號 。 仇 人 是 誰 ? 為 什 麽送 了 劍 譜 來
卻又搶了去?是救了言達平的那人嗎?還是言達平自己?
萬圭追逐敵人時一陣奔馳,血行加速,手背上傷口又
痛了起來,躺在床上休息,過了一會,便睡著了。    
戚芳尋思:“這本書爹爹是有用的,在血水中浸得久
了,定會浸壞!”到房中叫了兩聲“三哥”,見他睡得正
沈,便出來端起銅盆,到樓下天井中倒去了血水,露出那
本書來,她心想:“空心菜真乖!”臉上露出了笑容。  
那本書浸滿了血水,腥臭撲鼻,戚芳不願用手去拿,
尋思:“卻藏在哪裏好?”想起後園西偏房中一向堆置篩
子、鋤頭、石臼、風扇之類雜物,這時候決計無人過去,
當下在庭中菊花上摘些葉子,遮住了書,就象是捧一盤菊
花葉子,來到後園。她走進西偏房,將那書放入煽谷的風
扇肚中,心想:“這風扇要到收租谷時才用。藏在這裏,
482
誰也不會找到。”    
連城訣

她端了臉盆,口中輕輕哼著歌兒,裝著沒事人般回來,
經過走廊時,忽然牆角邊閃出一人,低聲說道:“今晚三
更,我在柴房裏等你,可別忘了!”正是吳坎。    
戚芳心中本在擔驚,突然見他閃了出來說這幾句話,
一顆心跳得更是厲害,啐道:“沒好死的,狗膽子這麽大,
連命也不要了?”吳坎涎著臉道:“我為你送了性命,當
真是心甘情願。師嫂,你要不要解藥?”戚芳咬著牙齒,
左手伸入懷中,握住匕首的柄,便想出其不意地拔出匕首,
給他一下子,將解藥奪了過來。    
吳坎笑嘻嘻地低聲道:“你若使一招‘山從人面起’,
挺刀向我刺來,我用一招‘雲傍馬頭生’避開,隨手這麽
一揚,將解藥摔入了這口水缸。”說著伸出手來,掌中便
是那瓶解藥。他怕戚芳來奪,跟著退了兩步。    
戚芳知道用強不能奪到,一側身便從他身邊走了過
去。    
吳坎低聲道:“我只等你到三更,你三更不來,四更
上我便帶解藥走了,高飛遠走,再也不回荊州了。姓吳的
就是要死,也不能死在萬家父子手下。”    
483
戚芳回到房中,只聽得萬圭不住呻吟,顯是蠍毒又發
連城訣

作起來。她坐在床邊,尋思:“他毒害狄師哥,手段卑鄙
之極,可是大錯已經鑄成,又有什麽法子?那是師哥命苦,
也是我命苦。他這幾年來待我很好,我是嫁雞隨雞,這一
輩子總是跟著他做夫妻了。吳坎這狗賊這般可惡,怎麽奪
到他的解藥才好?”眼見萬圭容色憔悴,雙目深陷,心想:
“三哥傷重,若是跟他說了,他一怒之下去和吳坎拚命,
只有把事兒弄糟。”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戚芳胡亂吃了晚飯,安頓女兒睡
了,想來想去,只有去告知公公,料想他老謀深算,必有
善策。這件事不能讓丈夫知道,要等他熟睡了,再去跟公
公說。戚芳和衣躺在萬圭腳邊。這幾日來服侍丈夫,她始
終衣不解帶,沒好好睡過一晚。直等到萬圭鼻息沈酣,她
悄悄起來,下得樓去,來到萬震山屋外。    
屋裏燈火已熄,卻傳出一陣陣奇怪的聲音來,“嘿,
嘿,嘿!”似乎有人在大費力氣的做什麽事。戚芳甚是奇
怪,本已到了口邊的一句“公公”又縮了回去,從窗縫中
向房內張去。其時月光斜照,透過窗紙,映進房中,只見
萬震山仰臥在床,雙手緩緩地向空中力推,雙眼卻緊緊閉
484
著。    
連城訣

戚芳心道:“原來公公在練高深內功。練內功之時最
忌受到外界驚擾,否則極易走火入魔。這時可不能叫他,
等他練完了功夫再說。”    
只見萬震山雙手空推一陣,緩緩坐起身來,伸腿下床,
向前走了幾步,蹲下身子,淩空便伸手去抓什麽物事。戚
芳心想:“公公練的是擒拿手法。”又看得片時,但見萬
震山的手勢越來越怪,雙手不住在空中抓下什麽東西,隨
即整整齊齊地排在一起,倒似是將許多磚塊安放堆疊一般,
但月光下看得明白,地板上顯是空無一物。    
只見他淩空抓了一會,雙手比了一比,似乎認為夠大
了,于是雙手作勢在地下捧起一件大物,向前塞了過去,
戚芳看得迷惘不已,眼見萬震山仍是雙目緊閉,一舉一動
決不象是練功,倒似是個啞巴在做戲一般。    
突然之間,她想到了桃紅在破祠堂外說的那句話來:
“老爺半夜三更起來砌牆!”    
可是萬震山這舉動決不是在砌牆,要是說跟牆頭有什
麽關連,那是在拆牆洞。    
戚芳感到一陣恐懼:“是了!公公患了離魂症。聽說
485
生了這病的,睡夢中會起身行走做事。有人不穿衣服在屋
連城訣

頂行走,有人甚至會殺人放火,醒轉之後卻全無所知。”
只見萬震山將空無所有的重物塞入空無所有的牆洞之
後,淩空用力堆了幾下,然後拾起地下空無所有的磚頭砌
起牆來。    
不錯,他果真是在砌牆!臉上微笑,得意洋洋地砌牆!
戚芳初時看到他這副陰森森的模樣,有些毛骨悚然,
待見他確是在作砌牆之狀,心中已有了先入之見,便不怕
了,心道:“照桃紅的話說來,公公這離魂症已患得久了。
有病之人大都不願給人知道。桃紅和他同房,得知了底細,
公公自然要大大不開心。”這麽一來,倒解開了心中一個
疑團,明白桃紅何以被逐,又想:“不知他砌牆要砌多久,
倘若過了三更,吳坎那廝當真毀了解藥逃走,那可糟了。”
但見萬震山將拆下來的“磚塊”都放入了“牆洞”,
跟著便刷起“石灰”來,直到“功夫”做得妥妥貼貼,這
才臉露微笑,上床安睡。    
戚芳心想:“公公忙了這麽一大陣,神思尚未甯定,
且讓他歇一歇,我再叫他。”    
就在這時,卻聽得房門上有人輕輕敲了幾下,跟著有
486
人低聲叫道:“爹爹,爹爹!”正是她丈夫萬圭的聲音。
連城訣

戚芳微微一驚:“怎麽三哥也來了?他來幹什麽?”    
萬震山立即坐起,略一定神,問道:“是圭兒麽?”
萬圭道:“是我!”萬震山一躍下床,拔開門閂,放了萬
圭進來,問道:“得到劍譜的訊息麽?”萬圭叫了聲:
“爹!”伸左手握住椅背。月光從紙窗中映射進房,照到
他朦朧的身形,似在微微搖晃。    
戚芳怕自己的影子在窗上給映了出來,縮身窗下,側
身傾聽,不敢再看兩人的動靜。    
只聽萬圭又叫了聲“爹”,說道:“你兒媳婦‧‧‧‧‧‧
你兒媳婦‧‧‧‧‧‧原來不是好人。”戚芳一驚:“他
為什麽這麽說?”只聽萬震山也問:“怎麽啦?小夫妻拌
了嘴麽?”萬圭道:“劍譜找到了,是你兒媳婦拿了去。”
萬震山喜道:“找到了便好!在哪裏?”    
戚芳驚奇之極:“怎麽會給他知道的?多半是空心菜
這小家夥忍不住說了出來。”但萬圭接下去的說話,立即
便讓她知道自己猜得不對。萬圭告訴父親:他見戚芳和女
兒互使眼色,神情有異,料到必有古怪,便假裝睡著,卻
在門縫中察看戚芳的動靜,見她手端銅盆走向後園,他悄
487
悄跟隨,見她將劍譜藏入了後園西偏房一架風扇之中。  
連城訣

戚芳心中歎息:“苦命的爹爹,這本書終于給公公和
三哥得去了。再要想拿回來,那是千難萬難了。好,我認
輸,三哥本來比我厲害得多。”    
只聽萬震山道:“那好得很啊。咱們去取了出來,你
裝作什麽也不知道,且看她如何。她要是不提,你也就不
必說破。我總是疑心,這本書到底是哪裏來的。只怕‧‧‧‧‧‧
只怕‧‧‧‧‧‧只怕‧‧‧‧‧‧”他連說三個“只怕”,
卻說不下去。    
萬圭叫道:“爹!”聲音顯得甚是痛苦,萬震山叫道:
“怎麽?”萬圭道:“你兒媳婦‧‧‧‧‧‧兒媳婦盜咱
們這本劍譜,原來是為了‧‧‧‧‧‧”說到這裏,聲音
發顫。萬震山道:“為了誰?”萬圭道:“原來‧‧‧‧‧‧
是為了吳坎這狗賊!”    
戚芳心頭一陣劇烈震蕩,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
中只是說:“我是為了爹爹。怎麽說我為了吳坎?為了吳
坎這狗賊?”    
萬震山的語聲中也是充滿了驚奇:“為了吳坎?”萬
圭道:“是!我在後園中見這賤人藏好劍譜,便遠遠地跟
488
著她,哪知道她‧‧‧‧‧‧她到了回廊上,竟和吳坎那
連城訣

廝勾勾搭搭,這淫婦‧‧‧‧‧‧好不要臉!”萬震山沈
吟道:“我看她平素為人倒也規矩端正,不象是這樣子的
人。你沒瞧錯麽?他二人說些什麽?”萬圭道:“孩兒怕
他們知覺,不敢走得太近,回廊上沒隱蔽的地方,只有躲
在牆角後面。這兩個狗男女說話很輕,沒能完全聽到,可
是‧‧‧‧‧‧可是也聽到了大半。”萬震山“嗯”了一
聲,道:“孩兒,你別氣急。大丈夫何患無妻?咱們既得
了劍譜,又查明了這中間的秘密,轉眼便可富甲天下,你
便要買一百個姬妾,那也容易得緊。你坐下,慢慢地說!”
只聽得床板格格兩響,萬圭坐到了床上,氣喘喘地道:
“那淫婦藏好書本,很是得意,嘴裏居然哼著小曲。那奸
夫一見到她,滿臉堆歡,說道:‘今晚三更,我在柴房等
你,可別忘了!’的的確確是這幾句話,我是聽得清清楚
楚的。”萬震山怒道:“那小淫婦又怎麽說?”萬圭道:
“她‧‧‧‧‧‧她說道:‘沒好死的,狗膽子這麽大,
連命也不要了!’”    
戚芳在窗外只聽得心亂如麻:“他‧‧‧‧‧‧他二
人口口聲聲地罵我淫婦,怎‧‧‧‧‧‧怎麽能如此地冤
489
枉人家?三哥,我是一片為你之心,要奪回解藥,治你之
連城訣

傷。你卻這般辱我,可還有良心沒有?”    
只聽萬圭續道:“我‧‧‧‧‧‧我聽了他們這麽說,
心頭火起,恨不得拔劍上前將二人殺了。只是我沒帶劍,
又是傷後沒力,不能跟他們明爭,當即趕回房去,免得那
賊淫婦回房時不見到我,起了疑心。奸夫淫婦以後再說什
麽,我就沒再聽見。”萬震山道:“哼,有其父必有其女,
果然一門都是無恥之輩。咱們先去取了劍譜,再在柴房外
守候。捉奸捉雙,叫這對狗男女死而無怨!”萬圭道:“那
淫婦戀奸情熱,等不到三更天,早就出去了,這會兒‧‧‧‧‧‧
這會兒‧‧‧‧‧‧”說著牙齒咬得格格直響。萬震山道:
“那麽咱們即刻便去。你拿好了劍,可先別出手,等我斬
斷他二人的手足,再由你親手取這雙狗男女的性命。”  
只見房門推開,萬震山左手托在萬圭腋下,二人逕奔
後園。    
戚芳靠在牆上,眼淚撲簌簌地從衣襟上滾下來。她只
盼治好丈夫的傷,他卻對自己如此起疑。父親一去不返,
狄師哥受了自己的冤枉,現今‧‧‧‧‧‧現今丈夫又這
般對待自己,這樣的日子,怎麽還過得下去?她心中茫然
490
一片,真是不想活了,沒想到去和丈夫理論,沒想到叫吳
連城訣

坎來對質,只是全身癱瘓了一般,靠在牆上。    
過不多久,只聽得腳步聲響,萬氏父子回到廳上,站
定了低聲商量。萬圭道:“爹,怎不就在柴房裏殺了吳坎?
萬震山道:“柴房裏只奸夫一人。那賊淫婦定是得到風聲,
先溜走了,既不能捉奸成雙,咱們是荊州城中的大戶大家,
怎能輕易殺人?得了這劍譜之後,咱們在荊州有許許多多
事情要幹,小不忍則亂大謀,可不能胡來!”萬圭道:“難
道就這樣罷了不成?孩兒這口氣如何能消?”萬震山道:
“要出氣還不容易?咱們用老法子!”萬圭道:“老法
子?”    
萬震山道:“對付戚長發的老法子!”他頓了一頓,
道:“你先回房去,我命人傳集眾弟子,你再和大夥兒一
起到我房外來。別惹人疑心。”    
戚芳心中本是亂糟糟地沒半點主意,只是想:“到了
這步田地,我是不想活了,可是空心菜怎麽辦?誰來照顧
她?”忽聽萬震山說要用“對付戚長發的老法子”對付吳
坎,腦袋上便如放上了一塊冰塊,立時便清醒了:“他們
怎樣對付我爹爹了?非查個水落石出不可。公公傳眾弟子
491
到房外邊來,這裏是不能耽了,卻躲到哪裏去偷聽?”  
連城訣

只聽得萬圭答應著去了,萬震山到廳外大聲呼叫仆人
掌燈。不多時前廳後廳隱隱傳來人聲,眾弟子和仆人四下
裏聚集攏來。戚芳知道只要再過片刻,立時便有人走經窗
外,微一猶豫,當即閃身走進萬震山房中,掀開床帷,便
鑽進了床底。床帷低垂至地,若不是有人故意揭開,決不
致發現她的蹤跡。    
她橫臥床底,不久床帷下透進光來,有人點了燈,進
來放在房中。她看到萬震山一對穿著雙梁鞋的腳跨進房來,
這雙腳移到椅旁,椅子發出輕輕的格喇一聲,是萬震山坐
了下來,又聽得他叫仆人關上房門。    
只聽得大師兄魯坤在房外說道:“師父,我們都到齊
了,聽你老人家的吩咐。”萬震山道:“很好,你先進來!”
戚芳見到房門推開,魯坤的一對腳走了進來,房門又再關
上。    
萬震山道:“有敵人找上咱們來啦,你知不知道?”
魯坤道:“是誰?弟子不知。”萬震山道:“這人假扮成
個賣藥郎中,今日來過咱們家裏。”戚芳心道:“難道他
知道賣藥郎中是誰,那人到底是誰?”魯坤道:“弟子聽
492
吳師弟說起。師父,這敵人是誰?”萬震山道:“這人喬
連城訣

裝改扮了,我沒親眼見到,摸不准他底細。明兒一早,你
到城北一帶去仔細查查。現下你先出去,待會我還有事分
派。”魯坤答應了出去。    
萬震山逐一叫四弟子孫均、五弟子蔔垣進來,說話大
致相同,叫孫均到城南一帶查察,叫蔔垣到城東一帶查察。
吩咐蔔垣之時,隨口加上句:“讓吳坎查訪城西一帶,馮
坦和沈城策應報訊。你萬師哥傷勢未痊,不能出去了。”
蔔垣道:“是,萬師哥該多多休養。”開門出去。    
戚芳知道這些話都是故意說給吳坎聽的,好令他不起
疑心。只聽萬震山道:“吳坎進來!”這聲音和召喚魯坤
等人之時一模一樣,既不更為嚴厲,也不特別溫和。    
戚芳見房門又打開了,吳坎的右腳跨進行檻之時,有
些遲疑,但終于走了進來。這雙腳向著萬震山移了幾步,
站住了,戚芳見他的長袍下擺微動,知他心中害怕,正自
發抖。    
只聽萬震山道:“有敵人找上咱們來啦,你知不知道?
吳坎道:“弟子在門外聽得師父說,便是那個賣藥郎中。
這人是弟子叫他來給萬師哥看病的,真沒想到會是敵人,
493
請師父原諒。”萬震山道:“這人是喬裝改扮了的,你看
連城訣

他不出,也怪不得你。明天一早,你到城西一帶去查查,
要是見到了他,務須留神他的動靜。”吳坎道:“是!”
突然之間,萬震山雙腳一動,站了起來,戚芳忍不住
伸手揭開床帷一角,向外張去,一看之下,不由得大驚失
色,險些失聲叫了出來。    
只見萬震山雙手已扼住了吳坎的咽喉,吳坎伸手使勁
去扼萬震山的兩手,卻毫無效用。但見吳坎的一對眼睛向
外凸出,象金魚一般,越睜越大。萬震山雙手手背上被吳
坎的指甲抓出了一道道血痕,但他扼住了吳坎咽喉,說什
麽也不放手。吳坎發不出半點聲音,只是身子扭動,過了
一會,雙手慢慢張開,垂了下來。戚芳見他舌頭伸了出來,
神情可怖,不禁害怕之極。只見吳坎終于不再動彈,萬震
山松開了手,將他放在椅上,在桌上拿起兩張事先浸濕了
的棉紙,貼在他口鼻之上。這麽一來,他再也不能呼吸,
也就不能醒轉。    
戚芳一顆心怦怦亂跳,尋思:“公公說過,他們是荊
州世家,不能隨便殺人,吳坎的父親聽說是本地紳士,決
不能就此罷休,這件事可鬧大了。”    
494
便在此時,忽聽得萬震山大聲喝道:“你做的事,快
連城訣

快自己招認了罷,難道還要我動手不成?”戚芳一驚:“原
來公公瞧見了我。”可是心中卻也並不驚惶,反而有釋然
之感:“死在他手裏也好,反正我是不想活了!”    
正要從床底鑽出來,忽聽得吳坎說道:“師父,
你‧‧‧‧‧‧要弟子招認什麽?”    
戚芳這一驚非同小可,怎麽吳坎說起話來,難道他死
而複生了?然而明明不是,他斜倚在椅上,動也不動。從
床底望上去,看到萬震山的嘴唇在動。“什麽?是公公在
說話,不是吳坎說的。怎麽明明是吳坎的聲音?”只聽得
萬震山又大聲道:“招認什麽?哼,吳坎,你好大膽子,
你裏應外合,勾結匪人,想在荊州城裏做一件大案子?”
“師父,弟子做‧‧‧‧‧‧做什麽案子?”    
這一次戚芳看得清清楚楚了,確是萬震山在學著吳坎
的聲音,難為他學得這麽象。“公公居然有這門學人說話
的本領,我可從來不知道,他這麽大聲學吳坎的聲音說話,
有什麽用意?”她隱隱想到了一件事,但那只是朦朦朧朧
的一團影子,一點也想不明白,只是內心感到了莫名其妙
的恐懼。    
495
只聽得萬震山道:“哼,你當我不知道麽?你帶了那
連城訣

賣藥郎中來到荊州城,這人其實是個江洋大盜,吳坎,你
和他勾結,想要闖進‧‧‧‧‧‧”    
“師父‧‧‧‧‧‧闖進什麽?”    
“要闖進淩知府公館,去盜一份機密公文,是不是?
吳坎,你‧‧‧‧‧‧你還想抵賴?”    
“師父,你‧‧‧‧‧‧你怎麽知道?師父,請你老
人家瞧在弟子平日對你孝順的份上,原諒我這一遭,弟子
再也不敢了!”    
“這樣一件大事,哪能就這麽算了?”    
戚芳發覺了,萬震山學吳坎的口音,其實並不很象,
只是壓低了嗓門,說得十分含糊,每一句話中總是帶上“師
父”的稱呼,同時不斷自稱“弟子”,在旁人聽來,自然
會當是吳坎在說話。何況,大家眼見吳坎走進房來,聽到
他和萬震山說話,接著再說之時,聲音雖然不象,但除了
吳坎之外,又怎會另有別人?而且萬震山的話中,又時時
叫他“吳坎”。    
只見萬震山輕輕托起吳坎的屍體,慢慢彎下腰來,左
手掀開了床帷。戚芳嚇得一顆心幾乎停止了跳動:“公公
496
定然發現了我,這一下他非扼死我不可了!”燈光朦朧之
連城訣

下,只見一個腦袋從床底下鑽了進來,那是吳坎的腦袋,
眼睛睜得大大的,真象是死金魚的頭。戚芳只有拚命向旁
避讓,但吳坎的屍身不住擠進來,碰到了她的腿,又碰到
了她腰。    
只聽萬震山坐回椅上,厲聲喝道:“吳坎,你還不跪
下?我綁了你去見淩知府,饒與不饒,是他的事,我可作
不了主。”    
“師父,你當真不能饒恕弟子麽?”    
“調教出這樣的弟子來,萬家的顏面也給你丟光了,
我‧‧‧‧‧‧我還能饒你?”    
戚芳從床帷中張望,見萬震山從腰間拔出一柄匕首來,
輕輕插入了自己胸膛。他胸口衣內顯然墊著軟木、濕泥、
面餅之類的東西,匕首插了進去,便即留著不動。    
戚芳心中剛有些明白,便聽得萬震山大聲道:“吳坎,
你還不跪下!”跟著壓低嗓子學著吳坎的聲音道:“師父,
這 是 你 逼 我 , 須 怪 不 得 弟 子 ! ”萬震山大叫一聲“哎喲!
飛起一腿,踢開了窗子,叫道:“小賊,你‧‧‧‧‧‧
你竟敢行凶!”    
497
只聽得砰的一聲響,有人踢開房門,萬圭當先搶進︵他
連城訣

知道該當這時候破門而入︶,魯坤、孫均、蔔垣等眾弟子
跟著進來。萬震山按住胸口,手指間鮮血涔涔流下︵多半
手中拿著一小瓶紅水︶,他搖搖晃晃,指著窗口,叫道:
“吳坎這賊‧‧‧‧‧‧刺了我一刀,逃走了!快‧‧‧‧‧‧
快追!”說了這幾句,身子一斜,倒在床上。    
萬圭驚叫:“爹爹,爹爹,你傷得怎樣?”    
魯坤、孫均、蔔垣、馮坦、沈城五人先後躍出窗子,
大呼小叫地追了出去。府中前前後後,許多人都驚呼叫嚷
起來。    
戚芳伏在床底,只覺得吳坎的屍身越來越冷。她心中
害怕之極,可是一動也不敢動。公公躺在床上,丈夫站在
床前。    
只聽得萬震山低聲問道:“有人起疑沒有?”萬圭道:
“沒有,爹,你裝得真象。便如殺戚長發那樣,沒半點破
綻。”    
“便如殺戚長發那樣,沒半點破綻!”這句話象一把
鋒利的匕首,刺入了戚芳心中。她本已隱隱約約想到了這
件大恐怖事,但她決計不敢相信。“公公一直對我和顏悅
498
色,丈夫向來溫柔體貼,怎麽會殺害了我爹爹?”但這一
連城訣

次她是親眼看見了,他們布置了這樣一個巧妙機關,殺了
吳坎。那日她在書房外聽到“父親和萬震山爭吵”,見到
“萬震山被父親刺了一刀”,見到“父親越窗逃走”,顯
然,那也是萬震山布置的機關,一模一樣。在那時候,父
親早已被他害死了,他‧‧‧‧‧‧他學著父親口音,怪
不得父親當時的話聲嘶啞,和平時大異。如果不是陰差陽
錯,這一次她伏在床底,親眼見到了這場慘劇,卻如何能
猜想得透?    
只聽得萬圭道:“那賤人怎樣?咱們怎能放過了她?
萬震山道:“慢慢再找她來炮制便是。這可要做得人不知、
鬼不覺,別敗壞了萬家門風,壞了我父子的名聲。”萬圭
道:“是,爹爹想得真周到。哎喲‧‧‧‧‧‧”萬震山
道:“怎麽?”萬圭道:“兒子手背上的傷處又痛了起來。
萬震山“嗯”了一聲,他雖計謀多端,對這件事可當真束
手無策。    
戚芳慢慢伸出手去,摸到吳坎懷中,那只小瓷瓶冷冷
的便在他衣袋之中。她取了出來,放在自己袋裏,心中淒
苦:“三哥,三哥,你只聽到一半說話,便冤枉我跟這賊
499
子有曖昧之事。你不想聽個明白,因此也就沒聽到,這瓶
連城訣

解藥便在他身上。你父親已殺了他,本來只不過舉手之勞,
便可將解藥取到,但畢竟你們不知道。”    
魯坤一幹人追不到吳坎,一個個回來了,一個個到萬
震山床前來問候。萬震山袒露了胸膛,布帶從頸中繞到胸
前,圍到背後,又繞到頸中。    
這一次他受的“傷”沒上次那麽“厲害”,吳坎的武
功究竟不及師叔戚長發。這一刀刺得不深,並無大礙。眾
弟子都放心了,個個大罵吳坎忘恩負義,都說明天非去找
他父親算帳不可,請師父保重,大家退了出去。萬圭坐在
床前,陪伴著父親。    
戚芳只想找個機會逃了出去,她挨在吳坎的屍體之旁,
心中說不出的厭惡,又怕萬氏父子發覺,只是想不出逃走
的法子。    
萬震山道:“咱們先得處置了屍體,別露出馬腳。”
萬圭道:“還是跟料理戚長發一樣麽?”萬震山微一沈吟,
道:“還是老法子。”    
戚芳淚水滴了下來,心道:“他們怎樣對付我爹爹?”
萬圭道:“就砌在這裏麽?你睡在這裏,恐怕不大好!
500
萬震山道:“我暫且搬出去跟你住,只怕還有麻煩的事。
連城訣

人家怎能輕易將劍譜送到咱們手中?咱爺兒倆須得合力對
付。將來發了大財,還怕沒地方住麽?”    
戚芳聽到了這一個“砌”字,霎時之間,便如一道閃
電在腦中一掠而過,登時明白了:“他‧‧‧‧‧‧他將
我爹爹的屍身砌在牆中,藏屍滅跡,怪不得爹爹一去之後,
始終沒有消息。怪不得公公‧‧‧‧‧‧不,不是公公,
怪不得萬震山這奸賊半夜三更起身砌牆。他做了這件壞事,
心中不安,得了離魂症,睡夢裏也會起身砌牆。這奸
賊‧‧‧‧‧‧這奸賊居然會心中不安‧‧‧‧‧‧那才
真是奇怪了。不,他不是心中不安,他是十分得意,這砌
牆的事,不知不覺的要做了一次又一次‧‧‧‧‧‧剛才
他夢中砌牆,不是一直在微笑麽?”    
只聽萬圭道:“爹,到底這劍譜有什麽好處?你說咱
們要發大財,可以富甲天下?難道‧‧‧‧‧‧難道這不
是武功秘訣,卻是金銀財寶?”萬震山道:“當然不是武
功秘訣,劍譜中寫的,是一個大寶藏的所在。梅念笙老兒
豬油蒙了心,竟要將這劍譜傳給旁人,嘿嘿,這老不死的。
圭兒,快,快,將那劍譜去取來。”    
501
萬圭微一遲疑,從懷中掏了那本書出來。原來戚芳一
連城訣

塞入西偏房的風扇之中,萬圭跟著便去取了出來。    
萬震山向兒子瞧了一眼,接過書來,一頁頁地翻過去。
這部唐詩兩邊連著封皮的幾頁都給血水浸得濕透了,兀自
未幹,中間的書頁卻仍是幹的。    
萬震山低聲道:“這劍譜咱父子能不能保得住,實在
難說。咱們先查知了書中的奧秘,就算再給人奪去,也不
打緊了。你拿支筆來,寫下來好好記著。連城劍法的第一
招,出自杜甫的‘春歸’。”他伸手指沾了唾涎,去濕杜
甫那首“春歸”詩旁的紙頁,輕輕歡呼了一聲:“是個‘四
字!好,‘苔徑臨江竹’,第四個字是‘江’,你記下了。
第二招,仍是杜甫的詩,出自‘重經昭陵’。”他又沾濕
手指,去濕紙頁:“嗯,是‘五十一’!”他一個字一個
字的數下去:“一五、一十、十五、二十‧‧‧‧‧‧‘陵
寢盤空曲,熊羆甯翠微’,第五十一個字,那是個‘陵’
字。‘江陵’、‘江陵’,妙極,原來果然便在荊州。”
萬圭道:“爹爹,你說小聲些!”萬震山微微一笑,
道:“對!不可得意忘形。圭兒,你爹爹一世心血,總算
沒有白花,這個大秘密,畢竟給咱們找到了!”突然之間,
502
他將書掩上,一拍大腿,低聲道:“敵人為什麽將劍譜送
連城訣

到我手裏,我明白啦!”    
萬圭道:“那是什麽緣故?我一直想不透。”    
萬震山道:“敵人得了劍譜,推詳不出其中的秘奧,
又有什麽屁用?咱們的連城劍法,每一招的名稱都是一句
唐詩,別門別派的人,任他武功通天,卻也不知。這世界
上,只有我和言達平二人,才知道第一招是什麽詩句,第
二招又是什麽詩句。才知道第一個字要到‘春歸’這首詩
中去找,第二個字要到‘重經昭陵’這首詩中去尋。”  
萬圭道:“這連城劍法的名稱,你不是已教了我們嗎?
萬震山道:“次序都是抖亂了的。”萬圭道:“爹,你連
我也不教真的劍法。”萬震山微有尷尬之色,道:“我有
八個弟子,大家朝晚都在一起,若是單單教你,他們定會
知覺,那便不妙了。”    
萬圭“嗯”了一聲,道:“敵人的陰謀定是這樣,他
知道用水濕紙,便有字跡顯出,因此故意將劍譜交給咱們,
又故意用水顯出幾個字來,要咱們查出了劍譜裏的秘奧,
讓咱們去尋訪寶藏,他就來個‘強盜遇著賊爺爺’。”萬
震山道:“對了!咱們須得步步提防,別落得一場辛苦,
503
得不到寶藏,連性命也送掉了。”    
連城訣

他又沾濕了手指,去尋第三個字,說道:“劍法第三
招,出于處默的‘聖果寺’,三十三,第三十三字,‘下
方城郭近,鐘罄雜笙歌’中的‘城’字,‘江陵城’,對
啦,對啦!那還有什麽可疑心的?咦,怎麽這裏癢得厲害?
他伸右手在左手背上搔了幾下,覺得右手也癢,伸左手去
搔了幾下,又看那劍譜,說道:“這第四招,是二十八,
嗯,一五、一十、十五‧‧‧‧‧‧第二十八字是個‘南’
字,‘江陵城南’,哈哈,咦!好癢!”低頭向自己左手
上看去,只見手背上長了三條墨痕,微覺驚詫:“今天我
又沒寫字,手背上怎麽有黑墨?”只覺雙手手背上越來越
癢,一看右手,也是有好幾條縱橫交錯的墨痕。    
萬圭“啊”的一聲,道:“爹爹,哪‧‧‧‧‧‧哪
裏來的?這好象是言達平那廝的花蠍毒。”萬震山給他一
言提醒,只覺手上癢得更加厲害了,忍不住伸手又去搔癢。
萬圭叫道:“別搔,是‧‧‧‧‧‧是你指甲上帶毒
過去的。”    
萬震山叫道:“啊喲!果真如此。”登時省悟,道:
“那小淫婦將劍譜浸在血水之中,你的血含有蠍毒‧‧‧‧‧‧
504
吳坎這小賊,偏不肯爽爽快快地就死,卻在我手上搔了這
連城訣

許多血痕。他媽的,蠍毒傳入了傷口之中,好在不多,諒
來也不礙事。啊喲,怎地越來越痛了,哎唷。”忍不住大
聲呻吟了起來。    
萬圭道:“爹,你這蠍毒中得不多,我去舀水來給你
洗洗。”萬震山道:“不錯!”大聲叫道:“桃紅,桃紅!
打水來!”萬圭眉頭蹙起,心道:“爹爹嚇得胡塗了,桃
紅早給他趕走了,這會兒又來叫她。”拿起一只銅臉盆,
快步出房,在天井裏七石缸中舀起一盆天落水,端進來放
在桌上。萬震山忙將雙手浸入了清水之中,一陣冰涼,痛
癢登減。    
哪知道萬圭手上所中的蠍毒遇上解藥,流出來的黑血
也具劇毒,毒性比之原來的蠍毒只有更加厲害,萬震山手
背上被吳坎抓出的血痕深入肌理,一碰到這劇毒,實比萬
圭中毒更深。他雙手在清水中浸得片時,一盆水已變成了
淡墨水一般。墨水由淡轉深,過不多時,變得便如是一盆
濃濃的墨汁。    
萬氏父子相顧失色。萬震山將手掌提了起來,不禁“啊
的一聲,失聲驚呼,只見兩只手幾乎腫成了兩個圓珠。萬
505
圭道:“啊喲,不好,只怕不能浸水!”    
連城訣

萬震山痛得急了,一腳踢在他腰間,罵道:“你既知
不能浸水,怎麽又去舀水來?這不是存心害我麽?”萬圭
痛得蹲下身去,道:“我本來又不知道,怎樣會來害你?”
戚芳在床底下聽得父子二人爭吵,心中也不知是淒涼,
還是體會到了複仇的喜悅。    
只聽得萬震山只是叫:“怎麽辦?怎麽辦?”萬圭道:
“我樓上有些止痛藥,雖不能解毒,卻可止得一時之痛,
要不要敷一些?”萬震山道:“好,好,好!快去拿來!”
萬圭道:“是否有效,孩兒可就不知,說不定越敷越不對
頭,爹爹又要踢我。”萬震山罵道:“王八羔子!這會兒
還在不服氣麽?老子生了你出來,踢一腳又有什麽大不了
快去,快去拿來。”萬圭應道:“是!”轉身出去。    
萬震山雙手腫脹難當,手背上的皮膚黑中透亮,全無
半點皺紋,便如一個吹脹了的豬尿泡一般,眼看再稍脹大,
勢非破裂不可,叫道:“我和你一起去!可‧‧‧‧‧‧
可不能耽擱了。”將劍譜往懷中一揣,奔行如飛,搶出房
門,趕在萬圭之前。    
戚芳聽得二人遠去,忙從房中爬了出來,自忖:“卻
506
到哪裏去好?”霎時間六神無主,只覺茫茫大地,竟無一
連城訣

處可以安身:“他們害死我爹爹,此仇豈可不報?但這血
海深仇,卻如何報法?說到武功、機智,我和公公、三哥
實是差得太遠,何況他們認定我和吳坎結了私情,一見面
就會對我狠下殺手,我又怎能抵擋?眼下只有去‧‧‧‧‧‧
去尋找狄師哥,再作計較。可又不知他在哪裏?空心菜呢?
我怎能撇下了她?”一想到女兒,當即拔步奔向後樓,決
意抱了女兒先行逃走,再想複仇之法。    
在她內心,又還不敢十分確定萬氏父子當真是害死了
她父親。萬震山是個心狠手辣之徒,那是絕無懷疑。但萬
圭呢?對于丈夫的柔情蜜意,終不能這麽快便決絕的拋
卻。    
她奔到樓下,聽得萬震山嘶啞的聲音在大叫大嚷,心
想:“這麽叫法,要將空心菜吵醒了!”想到女兒會大受
驚嚇,便顧不得自身危險,輕輕走上樓去,小心不讓樓梯
發出聲息。空心菜睡覺的小房便在她夫妻的臥室之後,只
以一層薄板隔開。戚芳溜進小房,臥室中燈光映了進來,
只見女兒睜大了眼,早已醒轉,臉上滿是恐怖之色,一見
到母親,小嘴一扁,便要哭叫出來。戚芳急忙搶上前去,
507
將她摟在懷裏,做個手勢,叫她千萬不可出聲。空心菜既
連城訣

聰明,又聽話,當下一聲不響,娘兒倆摟抱著躺在床上。
只聽得萬震山大叫:“不成,不成,這止痛藥越止越
痛,須得尋到那草頭郎中,用他的解藥來治。”萬圭道:
“是啊,只有那解藥才治得這毒,等天一亮,叫魯大哥他
們大夥兒一齊出馬,去尋那郎中。我手上的傷口也痛得很。
萬震山怒道:“怎等得到天亮?啊喲,哎唷!受不了啦,
受不了啦!”突然間腳下一軟,倒在地下,痛得打滾,叫
道:“快,快!拿劍來,將我這雙手砍了!快砍了我的手!
只聽得房中家具砰彭翻倒,瓶碗乒乓打碎之聲,響成了一
片。    
空心菜嚇得緊緊地摟住了媽媽,臉色大變。戚芳伸手
輕輕撫慰,卻不敢作聲。    
萬圭也是十分驚慌,說道:“爹,你‧‧‧‧‧‧你
忍耐一會兒,你的手怎能砍了?咱們快找解藥是正經。”
萬震山痛得再難抵受,喝道:“你為什麽不砍去我雙手,
除我痛楚?啊,知道了,你‧‧‧‧‧‧你想我快快死了,
好獨吞劍譜,想獨自個去尋寶藏‧‧‧‧‧‧”萬圭怒道:
“爹,你痛得神智不清了,快上床睡一忽兒。我又不知劍
508
招的次序,得了劍譜又有什麽用?”    
連城訣

萬震山不斷在地下打滾,道:“你說我神智不清,你
自己就存心不良。我‧‧‧‧‧‧我痛得要死了‧‧‧‧‧‧
要死了‧‧‧‧‧‧一拍兩散,大家都得不到。”    
突然之間,他紅了雙眼,從懷中掏出劍譜,伸手一頁
頁地撕碎。他十根手指腫得便如一根根紅蘿蔔般,動作不
靈,但還是撕碎了好幾頁。    
萬圭大驚,叫道:“別撕,別撕!”伸手便去搶奪。
他抓住了半本劍譜,萬震山卻抓住了另一半,牢不放手。
那劍譜在血水中浸過,迄未幹透,黴黴爛爛的,兩人這麽
一拉扯,登時撕成兩半。萬圭呆了一呆,萬震山又去撕扯。
萬圭不甘心讓這已經到手的寶藏化作過眼雲煙,忙伸
手推開父親。兩人在地下你搶我奪,翻翻滾滾,將劍譜撕
得更加碎了。    
突然間聽得萬圭長聲驚呼:“哎唷‧‧‧‧‧‧糟了‧‧‧‧‧‧
我傷口中又進了毒,啊喲,好痛!”兩人這麽你拉我扯,
劍譜上的毒質沾進了萬圭手背上原來的傷口。片刻之間,
萬圭手背又高高腫起,劇痛錐心穿骨。他久病之後,耐力
甚弱,毒素一入傷口,隨血上行,發作奇快。父子二人在
509
樓板上滾來滾去,慘呼號叫。    
連城訣

戚芳聽了一會,究竟夫妻情重,再也不能置之不理,
從床上站起身來,走到門口,冷冷的道:“怎麽啦?兩個
在幹什麽?”    
萬氏父子見到戚芳,劇痛之際,再也沒心情憤怒。萬
圭叫道:“芳妹,快去找那草頭郎中,請他快配解藥,哎
唷,哎唷‧‧‧‧‧‧實在‧‧‧‧‧‧實在痛得熬不住
了,求求你‧‧‧‧‧‧”    
戚芳見他痛得滿頭大汗的模樣,心更加軟了,從懷中
取出瓷瓶,道:“這是解藥!”    
萬震山和萬圭一見瓷瓶,同時掙紮著爬起,齊道:“好
極,好極!快,快給我敷上。”    
戚芳見萬震山目光凶狠貪婪,有如野獸,心想若不乘
此要挾,如何能查明真相,便道:“慢著,不許動!誰要
動上一動,我便將解藥拋出窗外,投入水缸,大家都死!”
說著推開窗子,拔開瓷瓶的瓶塞,將解藥懸在窗外,只須
手一松,瓷瓶落水,再也無用了。    
萬氏父子當即不動,我瞧瞧你,你瞧瞧我。萬震山忽
道:“好媳婦,你將解藥給我,我讓你跟了吳坎,遠走高
510
飛,決不阻攔,另外再送你一千兩銀子,讓你二人過長遠
連城訣

日子‧‧‧‧‧‧哎唷,好痛‧‧‧‧‧‧既然你心有他
意,圭兒也留你不住‧‧‧‧‧‧你‧‧‧‧‧‧你放心
去好了。”    
戚芳心道:“這人當真卑鄙無恥,吳坎明明是你親手
扼死了,卻還來騙人。”    
萬圭也道:“芳妹,我雖然舍不得你,但沒有法子,
我答應不跟吳坎為難就是。”    
戚芳冷笑一聲,道:“你二人胡塗透頂,還在瞎轉這
卑鄙齷齪的念頭。我只問一句話,你們老老實實地回答,
我立刻給解藥。”    
萬震山道:“是,是,快問,哎唷,啊喲!”    
一陣風從窗中刮了進來,吹得滿地紙屑如蝴蝶般飛舞。
紙屑是劍譜撕成了,一片片飛出了窗外。忽然,一對彩色
蝴蝶飛了起來,正是她當年剪的紙蝶,夾在詩集中的,兩
只紙蝶在房中蹁躚起舞,跟著從窗中飛了出去,戚芳心中
一酸,想起了當日在石洞中與狄雲歡樂相聚的情景。那時
候的世界可有多麽好,天地間沒半點傷心的事。    
萬圭連連催促:“快問!什麽事?我無有不說。”  
511
戚芳一凜,問道:“我爹爹呢?你們把他怎麽了?”
連城訣

萬震山強笑道:“你問你爹爹的事,我──我也不知
道啊。哎唷──我很挂念這位老師弟──哎唷!師兄弟又
成了親家,哎唷,好得很啊。”    
戚芳沈著臉道:“這當兒再說些假話,更有什麽用處?
我爹爹給你害死了,是不是?害死他的法兒,就跟你們害
死吳坎一樣,是不是?你已將他屍身砌入了牆壁,是不
是?”    
戚芳連問三聲“是不是”,萬氏父子這一驚當真非同
小可,沒料想她不但知道自己父親被害,連吳坎被殺一事
也知道了。萬圭顫聲道:“你‧‧‧‧‧‧你怎知道?”
他說“你怎知道”,便是直承其事。戚芳心中一酸,
怒火上沖,便想松手將解藥投入窗下的一排七石缸中。萬
圭眼見情勢危急,作勢便想撲將上去。萬震山喝道:“圭
兒,不可莽撞!”他知道當時情景之下,強搶只有誤事。
忽然間,塌塌塌幾聲,空心菜赤著腳,從小房中奔了
出來,叫道:“媽,媽!”要撲入戚芳的懷裏。    
萬圭靈機一動,伸出左臂,半路上便將女兒抱了過來,
右手摸出匕首,對准女兒的天靈蓋,喝道:“好,咱們一
512
家老小,今日便一齊死了,我先殺了空心菜再說!”    
連城訣

戚芳大驚,忙叫道:“快放開她,關女兒什麽事?”
萬圭厲聲道:“反正大家活不成,我先殺了空心菜!”
匕首在空中虛刺幾下,便向空心菜頭頂刺落。    
戚芳道:“不,不!”撲過來搶救,伸手抓住萬圭的
手腕。    
萬震山雖在奇痛徹骨之際,究竟閱歷豐富,見戚芳給
引了過來,當即手肘一探,重重撞在她腰間,夾手奪過她
手中瓷瓶,忙不叠地倒藥敷上手背。萬圭也伸手去取解藥,
戚芳搶過女兒,緊緊摟在懷中。    
萬震山飛起一腳,將她踢倒,隨手解下腰帶,將她雙
手反縛背後,又將她兩只腳都綁住了。空心菜大叫:“媽,
媽,媽媽!”萬震山反手一記巴掌,打得她暈了過去,但
這一掌碰到自己腫起的手背,又是大叫一聲:“啊喲!”
那解藥實具靈效,二人敷藥之後,片刻間傷口中便流
出血水,疼痛漸減,變為麻癢,再過得一陣,麻癢也漸漸
減弱。父子二人大是放心,知道性命是拾回來了,見到房
中的紙片兀自往窗外飛去,兩人同時大叫:“糟糕!”撲
過去攔阻飛舞的紙片。    
513
但地下的紙屑已亂成一團,一大半掉入了窗外的缸中,
連城訣

有的正在盤旋跌落。萬震山叫道:“快,快,快搶!”二
人飛步奔下樓去,拚命去抓四散飛舞的碎紙,但數百片碎
紙有的飄飄蕩蕩吹出了圍牆,有的隨風高飛上天。二人東
奔西突,狀若顛狂,卻哪裏又能收集碎片、使得撕碎了的
劍譜重歸原狀?    
萬震山手上疼痛雖消,心中的傷痛卻難以形容,氣無
可消,大聲斥罵兒子:“都是你這小賊,跟我來爭奪什麽?
若不是你跟我拉扯,劍譜怎會扯爛?”萬圭歎了口氣,不
再去追搶碎紙,說道:“孩兒若不阻攔,爹爹早將這劍譜
扯得更加爛了。”萬震山道:“放屁!”他心中知道兒子
所說是實,但還是不住地呼喝:“放屁,放屁,放屁!”
萬圭道:“好在咱們知道那地方是在江陵城南,再到
那本殘破的劍譜中去查查,只要能再找到些線索,未始不
能找到那地方。”萬震山精神一振,道:“不錯,那地方
是在‘江陵城南’‧‧‧‧‧‧”    
忽聽得牆外有個聲音輕輕地道:“江陵城南!”    
萬氏父子大吃一驚,一齊躍上牆頭,向外望去,只見
兩個人的背影正向小巷中隱沒。    
514
萬圭喝道:“蔔垣、沈城,站著別動!”    
連城訣

但那兩人既不回頭,也不站住,飛快地走了。萬震山
待要下牆追去,萬圭道:“爹,樓上還有‧‧‧‧‧‧還
有那‧‧‧‧‧‧那淫婦。”萬震山轉念一想,點了點頭。
父子倆回到樓上,只見小女孩空心菜已醒了過來,抱
住了媽媽直哭。戚芳手足被綁,卻在不住安撫女兒。空心
菜見到祖父與父親回來,更“哇”的一聲,驚哭起來。  
萬震山上前一腳,踢在她屁股之上,罵道:“再哭,
一刀剖開你小鬼的肚子。”空心菜嚇得臉都白了,哪裏還
敢出聲。    
萬圭低聲道:“爹,這淫婦什麽都知道了,可不能留
下活口。怎生處置她才是?”萬震山微一沈吟,道:“剛
才牆外二人,你看清楚是蔔垣、沈城麽?”萬圭道:“正
是那二人,錯不了!只怕秘密已經泄漏,他們知道是在江
陵城南。”萬震山道:“事不宜遲,須得急速下手。這淫
婦嘛,跟她父親一般處置便了。”    
戚芳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只是放不下女兒,說道:
“三‧‧‧‧‧‧三哥,我和你夫妻一場,你殺我不打緊,
我死之後,你須好好看待空心菜!”    
515
萬圭道:“好!”萬震山道:“斬草除根,豈能留下
連城訣

禍胎?這小女孩精靈古怪,今日之事都給她瞧在眼裏了,
怎保得定她不說出去?”萬圭緩緩點了點頭。他很疼愛這
個女兒,但父親的話也很對,若是留下禍胎,將來定有極
大後患。    
戚芳淚水滾下雙頰,哽咽道:“你‧‧‧‧‧‧你們
好狠心,連‧‧‧‧‧‧連這個小小女孩也放不過嗎?”
萬震山道:“塞住她的嘴巴,別讓她叫嚷起來,吵得通天
下都知道了!”    
戚芳想起女兒難保一命,突然提起嗓子,大叫:“救
命,救命!”    
靜夜之中,這兩聲“救命”劃破了長空,遠遠傳了出
去。    
萬圭撲到她身上,伸手按住她嘴。戚芳仍是大叫:“救
命,救命!”只是嘴巴被按住了,聲音郁悶。萬震山在兒
子長袍上撕下一塊衣襟,遞了給他,萬圭當即將衣襟塞在
戚芳口中。萬震山道:“將她埋在戚長發的墓中,父女同
穴,最妙不過。”    
萬圭點了點頭,抱起妻子,大踏步下樓,萬震山抱了
516
空心菜。四個人進了書房。    
連城訣

戚芳瞧著書房西壁的那堵白牆,心想:“我爹爹是給
老賊葬在這堵牆之中?”    
萬震山道:“我來拆牆,你去將吳坎拖來!小心,別
給人見到。”萬圭應道:“是!”奔向萬震山的臥室。  
萬震山拉開書桌的抽屜,其中鑿子、錘子、鏟刀等工
具一應俱全,他取出來放在牆邊,瞧著那堵白牆,雙手搓
了幾下,回頭向戚芳望了一眼,臉上現出十分得意的神情。
戚芳不禁打了個寒噤。萬震山拿起鐵錘和鑿子,看好了牆
上的部位,在兩塊磚頭之間的縫中,將鑿子鑿了進去。鑿
裂了一塊磚頭,伸手搖了幾搖,便挖了出來,手法甚是熟
練。他挖出一塊磚頭後,拿到鼻子邊嗅了幾嗅。    
戚芳見了他挖牆的手法,想起適才見到他離魂病發作
時挖牆、推屍、砌牆的情狀,心中已是發毛,待見到他去
嗅夾牆中父親屍體的氣息,又是害怕,又是傷心,又是憤
怒,破口大罵:“你這奸賊,無恥的老賊!”只是嘴巴被
塞住了,只能發出些嗚嗚之聲。    
萬震山伸手又去挖第二塊磚頭,突然腳步聲急,萬圭
踉蹌搶進,說道:“爹,爹!不好了,吳坎‧‧‧‧‧‧
517
吳坎‧‧‧‧‧‧”身子在桌上一撞,嗆啷一聲響,油燈
連城訣

掉在地下,室中登時黑了,只有淡淡的月光從窗紙中透進
來。    
萬震山道:“吳坎怎樣?大驚小怪的,這般沈不住氣。
萬圭道:“吳坎不見啦!”萬震山罵道:“放屁!怎會不
見?”但聲音顫抖,顯然心中懼意甚盛。拍的一聲,手中
拿著的一塊磚頭掉下地來。    
萬圭道:“我伸手到爹爹的床底下去拉屍體,摸他不
到,點了燈火到床底去照,屍體已影蹤全無。爹爹房中帳
子背後、箱子後面,到處都找過了,什麽也沒見到。”萬
震山沈吟道:“這‧‧‧‧‧‧這可奇了。我猜想是蔔垣、
沈城他們攪的鬼。”萬圭道:“爹,莫非‧‧‧‧‧‧莫
非‧‧‧‧‧‧吳坎這廝沒死透,閉氣半晌,又活了過來?”
萬震山怒道:“放屁,你老子外號叫作‘五雲手’,手上
功夫何等厲害,難道扼一個徒弟也扼不死?”萬圭道:“是
按理說,吳坎那廝定是給爹爹扼死了,卻不知如何,屍體
竟然會不見了?難道‧‧‧‧‧‧難道‧‧‧‧‧‧”萬
震山道:“難道什麽?”萬圭道:“難道真有僵屍?他冤
魂不息‧‧‧‧‧‧”    
518
萬震山喝道:“別胡思亂想了!咱們快處置了這淫婦
連城訣

和這小鬼,再去找吳坎的屍身。事情只怕已鬧穿了,咱父
子在荊州城已難以安身。”說著加緊將牆上磚頭一塊塊挖
出來,他睡夢中挖磚砌牆,做之已慣,手法熟練,此時雖
無燈燭,動作仍是十分迅捷。    
萬圭應了聲:“是!”拔刀在手,走到戚芳身前,顫
聲道:“芳妹,是你對不起我。你死之後,可別怨我!”
戚芳無法說話,側過身子,用肩頭狠狠撞了他一下。
萬氏父子要殺自己,那也罷了,竟連空心菜也不肯饒,狼
心狗肺,實是世所罕有。萬圭給她一撞,身子一晃,退後
兩步,舉起刀來,罵道:“賊淫婦,死到臨頭,還要放潑!”
便在此時,只聽格、格、格幾下聲響,書房門緩緩推
開。萬圭吃了一驚,轉過頭去,慘淡的月光之下,但見房
門推開,卻不見有人進來。    
萬震山喝問:“是誰?”    
房門又格格、格格的響了兩下,仍是無人回答。    
微光之下,突見門中跳進一個人來,那人直挺挺地移
近,一跳一跳的,膝蓋不彎。萬震山和萬圭都是大駭,不
自禁地退後了兩步。    
519
只見那人雙眼大睜,舌頭伸出,口鼻流血,正是給萬
連城訣

震山扼死了的吳坎。萬震山和萬圭同聲驚呼:“啊!”戚
芳見到這般可怖的情狀,也嚇得一顆心似乎停了跳動。  
吳坎一動也不動,雙臂緩緩擡起,伸向萬震山。    
萬震山喝道:“吳坎小賊,老子怕‧‧‧‧‧‧怕‧‧‧‧‧‧
你這僵屍?”抽出刀來,向吳坎頭上劈落。突覺手腕一麻,
單刀拿捏不定,嗆啷一聲,掉在地下,跟著腰間一麻,全
身便動彈不得。    
萬圭早嚇得呆了,見吳坎的僵屍攪倒了父親後,又直
著雙臂,緩緩向自己抓來,只想大叫:“吳師弟,吳師弟!
饒了我!”可是聲音在喉頭哽住了,無論如何叫不出來,
倒退了兩步,腿下一軟,摔倒在地。只見吳坎的右手垂了
下來,摸到他臉上,手指冷冰冰的,沒半分暖氣。萬圭嚇
得魂飛魄散,差一點就暈了過去。    
突然之間,吳坎的身子向前一撲,倒在萬圭的身上,
一動也不動了。    
吳坎身後,卻站著一人。    
那人走到戚芳身邊,取出她口中塞著的破布,雙手幾
下拉扯,便扯斷了綁住她手足的繩子,回過身去,在萬圭
520
腰裏重重踢了一腳,內力到處,萬圭登時全身酸軟。    
連城訣

戚芳先將空心菜抱起,顫聲道:“恩公是誰,救了我
的性命?”    
那人雙手伸出,月光之下,只見他每只手掌中都有一
只花紙剪成的蝴蝶,正是那本唐詩中夾著的紙蝶,適才飄
下樓去時給他拿到了的。戚芳一瞥眼間,見到他右手五根
手指全無,失聲道:“狄師哥!”    
那人正是狄雲,鬥然間聽到這一聲“狄師哥!”胸中
一熱,忍不住眼淚便要奪眶而出,叫道:“芳妹!天可憐
見,你‧‧‧‧‧‧你我今日又再相見!”    
戚芳此時正如一葉小舟在茫茫大海中飄行,狂風暴雨
加交之下,突然駛進了一個風平浪靜的港口,撲在狄雲懷
中,說道:“師哥,這‧‧‧‧‧‧這‧‧‧‧‧‧這不
是做夢麽?”    
狄雲道:“不是做夢,芳妹,這兩晚我都在這裏瞧著。
這父子兩人幹的那些傷天害理事情,我全都瞧見了。吳坎
的屍體,哼,我是拿來嚇他們一嚇!”    
戚芳叫道:“爹爹,爹爹!”放下空心菜,奔到牆洞
之前,伸手往洞中摸去,卻摸了個空,“啊”的一聲叫,
521
顫聲道:“沒‧‧‧‧‧‧沒有!”    
連城訣

狄雲打亮了火摺,到牆洞中去照時,只見夾牆中盡是
些泥灰磚石,卻哪裏有戚長發的屍體?說道:“這裏沒有,
什麽也沒有。”    
戚芳在萬震山床頭拿過一個燭台,在狄雲的火摺上點
燃了蠟燭,舉起燭台,在夾牆中細細察看,哪裏有父親的
屍體,誰的屍體也沒有。她又驚又喜,心中存了一線希望:
“或許,爹爹並沒給他們害死。”轉身向萬圭道:
“三‧‧‧‧‧‧三哥,我爹爹到底怎樣了?”    
萬圭和萬震山卻不知她在夾牆中並未發現屍體,只道
她見了父親的遺體,便要動手複仇。萬震山昂然道:“大
丈夫一身做事一身當,戚長發是我殺的,你沖著我報仇便
是。”    
戚芳道:“爹爹真的給你害死了?那麽‧‧‧‧‧‧
他的屍首呢?”萬震山道:“什麽?夾牆裏的死人難道不
是他?”戚芳道:“這裏有什麽死人?”萬震山和萬圭面
面相覷,臉色慘白,兀自不信。狄雲拉起萬震山,讓他探
頭到牆洞中一看。    
萬震山顫聲道:“世上真‧‧‧‧‧‧真有會行走的
522
僵屍?我‧‧‧‧‧‧明明‧‧‧‧‧‧明明‧‧‧‧‧‧”
連城訣

忽地改口:“好媳婦,我‧‧‧‧‧‧我是騙騙你的。咱
師兄弟雖然不和,卻也不致于痛下毒手。你怎麽信以為真
了?哈哈,哈哈。”他平時說謊的本領著實不錯,但這時
驚惶之下,張口結舌,說出來的謊話牽強之至,誰也不會
相信。要是他倔強挺撞,戚芳和狄雲還存著萬一的希望,
他這麽一說,兩人只有更加確信是他害死了戚長發。    
狄雲伸掌搭在他肩頭,說道:“萬師伯,你害得我好
苦,這一切也不必計較了。我只問你:到底我師父是不是
給你害死了?”說著運起“神照經”內功。霎時之間,萬
震山全身猶如墮入了一只大火爐中,似乎連血液也燒得要
沸騰起來,片刻也難以抵受,想到戚長發的屍身竟會不知
去向,心中驚疑惶恐,亂成一團,已全無抗拒之意,說道:
“不‧‧‧‧‧‧不錯。戚長發是我殺的。”狄雲又問:
“我師父的屍首呢?你到底放在什麽地方?”    
萬震山道:“我確是將他砌入了這夾牆之中,是屍
變‧‧‧‧‧‧屍變麽?”    
狄雲狠狠地凝視著他,想起這幾年來,自己經歷了無
窮無盡的苦難,全是由他父子的毒害,此刻萬震山又親口
523
承認殺死了他師父,如何不教他怒火攻心?若不是已和戚
連城訣

芳相會,心中畢竟歡喜多過哀傷,立時便要一掌送了他的
性命。他一咬牙,提起萬震山來,砰的一聲,從那牆孔中
擲了進去。萬震山身子大,牆孔小,撞落了幾塊磚頭,這
才跌入。    
戚芳“啊”的一聲,輕聲低呼。狄雲提起萬圭的身子,
又擲入了牆洞,說道:“一報還一報,他父子這般毒害師
父,咱們就這般對付他二人。”拾起地下的磚塊,便砌了
起來,片刻之間,便將牆洞砌好了。    
戚芳顫聲道:“師‧‧‧‧‧‧師哥,你終于替爹爹
報了這場大仇。若不是你來‧‧‧‧‧‧師哥,這人的屍
體,怎麽辦?”說著,指了指吳坎的屍體。    
狄雲道:“咱們走吧!這裏的事,再也不用理會了。”
戚芳道:“他二人砌在牆中,還沒有死,若是有人來
救‧‧‧‧‧‧”狄雲道:“旁人怎會知道牆內有人?咱
們把吳坎的屍體移出去,旁人更加不會到這裏來查察。這
兩人在牆裏活不多久的。”當下提起吳坎的屍身,走出書
房,向戚芳招手道:“走吧!”    
兩人躍出了萬家的圍牆,狄雲拋下吳坎的屍身,說道:
524
“師妹,咱們到哪裏去好?”    
連城訣

戚芳道:“你想爹爹真的是給他們害死了麽?”狄雲
道:“但願師父仍是健在。只是聽萬震山的說話,就
怕‧‧‧‧‧‧就怕師父已經遭難。咱們自該查個水落石
出。”戚芳道;“我得回去拿些東西,你在那邊的破祠堂
裏等我一等。”狄雲道:“我陪你一起去好了。”戚芳道:
“不,不好!若是給人撞見,多不方便。”狄雲道:“我
陪著你好些。萬家還有別的弟子,可沒一個是好人。”戚
芳道:“不要緊。你抱著空心菜,在那邊等我。”    
空心菜經了這場驚嚇,抵受不住,早已在媽媽懷中沈
沈睡熟。    
狄雲向來聽戚芳的話,見她神情堅決,不敢違拗,只
得抱過女孩,見戚芳又躍進了萬家,便走向祠堂,推門入
內。    
過了一頓飯時分,始終不見戚芳回來,狄雲有些擔心
了,便想去萬家接她,但生怕她不快,抱著空心菜,在廊
下走來走去,想著終于得和師妹相聚,實是說不出的歡喜,
但內心深處,卻隱隱又感到恐懼:不知師妹許不許我永遠
陪著她?心中不住許願:“老天爺保佑,我已吃了這許多
525
苦頭,讓我今後陪著她,保護她,照顧她。我不敢盼望做
連城訣

她丈夫,只要天天能見到她,她每天叫我一聲‘師哥’。
老天爺,我這一生一世再也不求你什麽了。”    
突然之間,聽得祠堂長窗有瑟瑟作聲,似乎有人。狄
雲一側身,站在窗下不動。過得片刻,長窗呀的一聲推開,
有人走了出來。    
黑暗之中,隱約見到是個披頭散發的丐婦,狄雲便不
在意下,只想:“怎麽芳妹還不回來?”    
空心菜在夢中“哇”的一聲,驚哭出來,叫道:“媽
媽,媽媽!”    
那丐婦大吃一驚,縮在走廊的角落裏,抱住了自己的
頭。狄雲輕拍空心菜的肩膀,安撫她道:“別哭,別哭!
媽媽就來了?媽媽就來了?”    
那丐婦見出聲的是個小女孩,狄雲對她也似無加害之
意,膽子大了起來,站起身來,慢慢走近,幫助他安撫空
心菜:“寶寶好乖,別哭,媽媽就來了!”她低聲向狄雲
道:“一個人睡著了就會見鬼,有人半夜三更起身砌牆頭,
不‧‧‧‧‧‧不‧‧‧‧‧‧你別問我‧‧‧‧‧‧”
狄雲問道:“你說什麽?”那丐婦道:“沒‧‧‧‧‧‧
526
沒什麽。老爺趕了我出來。他不要我了,從前,我年輕的
連城訣

時候,他好喜歡我。人家說:一夜夫妻百夜恩,百夜夫妻
海樣深‧‧‧‧‧‧老爺總有一天會叫我回去的。是啊,
一夜夫妻百夜恩,百夜夫妻海樣深‧‧‧‧‧‧”    
狄雲心中一動:“師妹對她丈夫,難道就不念舊情麽?
突然間胸口似乎充塞了一股悶氣,頭腦中一陣暈眩,抱著
空心菜,便從破祠堂中沖了出去。    
他決計猜想不到,這個滿身汙穢的丐婦,就是當年誣
陷他的桃紅。  
 
 
 
 
 
 
 
第十二回 大  寶藏  
 
狄雲越牆而入,來到萬家的書房。其時天已黎明,朦朦朧
527
朧之中,只見地下躺著一人,依稀便是戚芳。狄雲大驚,
連城訣

忙取火刀火石打了火,點著了桌上的蠟燭,燭光之下,只
見戚芳身上滿是鮮血,小腹上插了一柄短刀。    
她身旁堆滿了磚塊,牆上拆開了一洞,萬氏父子早已
不在其內。    
狄雲俯身跪在戚芳身旁,叫道:“師妹,師妹!”他
嚇得全身發抖,聲音幾乎啞了,伸手去摸戚芳的臉,覺得
尚有暖氣,鼻中也有輕輕呼吸。他心神稍定,又叫:“師
妹!”    
戚芳緩緩睜開眼來,臉上露出一絲苦笑,說道:“師
哥‧‧‧‧‧‧我‧‧‧‧‧‧我對不起你。”    
狄雲道:“你別說話,我‧‧‧‧‧‧來救你。”將
空心菜輕輕放在一邊,右手抱住了戚芳身子,左手抓起短
刀的刀柄,想要拔了出來。但一瞥之下,見那口刀深深插
入她小腹,刀子一拔出,勢必立時送了她的性命,便不敢
就拔,只急得無計可施,連問:“怎麽辦?怎麽辦?
是‧‧‧‧‧‧是誰害你的?”戚芳苦笑道:“師哥,人
家說,一夜夫妻‧‧‧‧‧‧唉,別說了,我‧‧‧‧‧‧
你別怪我。我忍心不下,來放出了我丈夫‧‧‧‧‧‧他‧‧‧‧‧‧
528
他‧‧‧‧‧‧他‧‧‧‧‧‧”    
連城訣

狄雲咬牙道:“他‧‧‧‧‧‧他‧‧‧‧‧‧他反
而刺了你一刀,是不是?”    
戚芳苦笑著點了點頭。    
狄雲心中痛如刀絞,眼見戚芳命在頃刻,萬圭這一刀
刺得她如此厲害,無論如何是救不活了。在他內心,更有
一條妒忌的毒蛇在隱隱地咬嚙:“你‧‧‧‧‧‧你究竟
是愛你丈夫,甯可自己死了,也要救他。”    
戚芳道:“師哥,你答允我,好好照顧空心菜,當是
你‧‧‧‧‧‧你自己的女兒一般。”    
狄雲黯然不語,點了點頭,咬牙道:“這賊子‧‧‧‧‧‧
到哪裏去啦?”    
戚芳眼神散亂,聲音含混,輕輕地道:“那山洞裏,
兩只大蝴蝶飛了進去。梁山伯,祝英台,師哥,你瞧,你
瞧!一只是你,一只是我。咱們倆‧‧‧‧‧‧這樣飛來
飛去,永遠也不分離,你說好不好?”聲音漸低,呼吸慢
慢微弱了下去。    
狄雲一手抱著空心菜,一手抱著戚芳的屍身,從萬家
圍牆中躍了出來。他本想一把火將萬家的大宅子燒個幹淨,
529
但轉念一想:“這屋子一燒,萬氏父子再也不會回來了,
連城訣

要替師妹報仇,得讓這宅子留著。”    
狄雲奔到當年丁典畢命的廢園中,在梅樹下掘了個坑,
將戚芳的屍身埋了,那柄短刀卻收在身邊。他決心要用這
柄刀去取萬氏父子的性命。    
他傷心得哭不出眼淚來,只是不住自責:“為什麽不
將這兩個惡賊先打死了,再丟進牆洞?為什麽這樣大意,
終于害了師妹的性命?”    
空心菜不住哭叫:“媽媽,媽媽!”叫得他心煩意亂。
于是在江陵城外找了一家農家,給了十兩銀子,請一個農
婦照管女孩。    
他日日夜夜地守在萬家前後,半個月過去了,沒見到
萬家父子半點蹤跡。奇怪的是,連魯坤、蔔垣、孫均、馮
坦、沈城等幾人也都失了蹤,不再回到萬家來。萬家的婢
仆亂得沒頭蒼蠅一般,有的開始偷東西了,有的在吵嘴打
架。    
江陵城中,卻有許多武林人物從四面八方聚集攏來。
一天晚上,狄雲聽到了幾個江湖豪客的對話:    
“那連城劍訣原來是藏在一部‘唐詩選輯’之中,頭
530
上四字是‘江陵城南’。”    
連城訣

“是啊,這幾天聞風趕來的著實不少。就是不知這四
個字之後是些什麽字。”    
“管他之後是什麽字?咱們只管守在江陵城南。有人
挖出寶藏,給他來個攔路打劫。”    
“不錯。就算劫不了,至少也得分上一份。見者有份,
還少得了咱哥兒們的麽?”    
“嘿嘿!江陵書舖中這幾天去買‘唐詩選輯’的人可
真不少。今兒我走進書舖,還沒開口,夥計就說:‘大爺,
您可是要買唐詩選輯?這部書我們剛在漢口趕著捎來,要
買請早,遲了只怕賣光了。’我很奇怪,問他:‘你怎知
我要買唐詩選輯?’你猜他怎麽說?”    
“不知道!他怎麽說?”    
“他媽的。那夥計說:‘不瞞您老人家說,這幾天身
上帶刀帶劍、挺胸凸肚的練把式爺們,來到書舖裏,十個
倒有十一個要買這本書。五兩銀子一本,你爺台合不合
式?’”    
“他奶奶的,哪有這麽貴的書?”    
“你知道書價麽?你買過書沒有?”    
531
“哈哈,老子這一輩子可從沒進過這書舖子的門,書
連城訣

啊書的,老子這一輩子最愛賭錢,買贏就好,買書可從來
不幹。嘿嘿,嘿嘿!”    
狄雲心想:“連城劍訣中的秘密可傳出去了,是誰傳
出來的?是了,萬氏父子的話給魯坤他們聽了去,萬震山
要追查,幾個徒兒卻逃走了。就這樣,知道的人越來越多。”
想起當年與丁典同處獄中之時,還有許多江湖豪士聞
風而來,卻都給丁典一一打死了。“嗯,丁大哥的大事還
沒辦,丁大哥的事可比我自己報仇要緊。”    
淩小姐的父親是江陵府的知府。狄雲到江陵城中最大
的棺材舖、墓碑舖一打聽,便查知淩小姐的墳葬在江陵東
門外十二裏的一個小山岡上。    
他買了一把鐵鏟,一把鶴嘴鋤,出得東門,不久便找
到了墳墓。墓碑上寫著“愛女淩霜華之墓”七個字。墓前
無花無樹。淩姑娘生前最愛鮮花,她父親竟沒給她種植一
株。    
“愛女,愛女,嘿嘿,你真的愛這個女兒麽?”他冷
笑起來,想起丁典和戚芳,,忍不住淚水又流了下來。  
他的衣襟,早就為悼念戚芳的眼淚濕透了。在淩霜華
532
的墓前,又加上了新的眼淚。    
連城訣

山岡附近沒人家,離開大路很遠,也沒人經過。但白
天總不能刨墳。直等到天全黑了,才挖開墓土,再掘開三
合土封著的大石,現出了棺木。    
經歷了這幾年來的艱難困苦,狄雲早不是個容易傷心、
容易流淚的人了,但在慘淡的月光下見到這具棺木,想到
了丁大哥便是因這口棺木而死,卻不能不再傷心,不能不
再流淚。    
淩退思曾在棺木外塗上“金波旬花”的劇毒,雖然時
日相隔已久,而且將棺木擡到此間下葬,料想棺外毒藥早
已抹去,但他不敢冒險伸手去碰棺木,拔出血刀,從棺蓋
的縫口中輕輕推了過去。那血刀削金斷玉,遇到木材,便
如批豆腐一般,他不用使勁,便已將棺蓋的榫頭盡數切斷,
右臂一振,勁力到處,棺蓋飛起。    
驀然間,只見棺木中兩只已然朽壞的手向上舉著。棺
蓋一飛起,兩只手便掉了下去,宛然會動一般。狄雲吃了
一驚,心想:“淩小姐入棺之時,怎地兩只手會高舉起來
的?這真奇了。”只見棺中並無壽衣、被褥等一般殮葬之
物,淩小姐只穿一身單衣。    
533
狄雲默默祝禱:“丁大哥,淩小姐,你二人生時不能
連城訣

成為夫妻,死後同葬的心願終于得償。你二人死而有靈,
也當含笑于九泉之下了。”解下背上的包袱,打了開來,
將丁典的骨灰撒在淩小姐屍身上。他跪在地下,恭恭敬敬
的拜了四拜,然後站起身來,將包骨灰的包袱裹在手上,
便去提那棺蓋,要蓋回棺木。    
月光斜照,只見棺蓋背面隱隱寫著有字。狄雲湊近一
看,只見那幾個字歪歪斜斜,寫的是:“丁郎,丁郎,來
生來世,再為夫妻。”    
狄雲心中一寒,一交坐在地下,這幾個字顯是指甲所
刻,他一凝思間,便已明白:“淩姑娘是給他父親活埋的,
放入棺中之時,她還沒死。這幾個字,是她臨死時用指甲
刻的。因此一直到死,她的雙手始終舉著。天下竟有這般
狠心的父親!丁大哥始終不屈,淩姑娘始終不負丁大哥,
她父親越等越恨,終于下了這樣的毒手。”又想:“淩知
府發覺丁大哥越獄,知道定會去找他算帳,急忙在棺木外
塗上‘金波旬花’的劇毒。這人的心腸,可比‘金波旬花’
還要毒上百倍。”    
他湊近棺蓋,再看了一遍那兩行字。只見這幾個字之
534
下,又寫著三排字,都是些“五十一、三十三、二十八”
連城訣

等等數目字。狄雲抽了一口涼氣,心道:“是了,淩姑娘
直到臨死,還記著和丁大哥合葬的心願。她答應過丁大哥,
有誰能將她和丁大哥合葬,便將連城劍訣的秘密告知此人。
丁大哥在廢園中跟我說過一些,只是沒說完便毒發而死。
師父那本劍譜上的秘密,給師妹的眼淚浸了出來,偏偏給
萬氏父子撕得稀爛。我只道這秘密從此湮沒,哪知道淩姑
娘卻寫在這裏。”    
他默默祝告:“淩姑娘,你真是信人,多謝你一番好
心,可是我此心成灰,恨不得自掘一穴,自刎而死,伴在
你和丁大哥身邊。只是大仇未報,尚得去殺了萬家父子和
你父親。金銀珠寶,在我眼中便如泥塵一般。”說著提起
棺蓋,正要蓋上棺木,驀地裏靈機一動:“啊喲,對了!
萬氏父子這時不知躲到哪裏,今生今世只怕再也找他們不
著,但若將大寶藏的秘密寫在當眼之處,萬氏父子必然聞
訊來看。不錯,這秘密是個大大的香餌,萬氏父子縱然起
疑,再有十倍的小心,也是非來看這秘密不可。”    
他放下棺蓋,看清楚數目字,一個個用血刀的刀尖劃
在鐵鏟背上,刻完後核對一遍無誤,這才蓋上棺蓋,放好
535
石板,最後將墳土重新堆好。    
連城訣

“這個大心願是完了!報了大仇之後,須得在這裏種
上數百棵菊花。丁大哥和淩姑娘最愛的便是菊花。最好能
找到‘春水碧波’的名種菊花!”    
第二天早晨,江陵南門旁的城牆上,赫然出現了三行
用石灰泥書寫的數目字。每個字都是尺許見方,遠遠便能
望見,“四、五十一、三十三、二十八‧‧‧‧‧‧”奇
怪的是,這幾行字離地二丈有余,江陵城中只怕沒那麽長
的梯子,能讓人爬上去書寫,除非是用繩子縋著身子,從
城頭上挂下來寫。    
離這幾行字十余丈的城牆腳邊,狄雲扮作了乞丐,脫
下破棉襖,坐在太陽底下捉虱子。    
從南門進進出出的人很多,只幾個時辰,江陵城中街
市上、茶館裏,就有人紛紛談論,也有不少人到南門外來
親眼瞧瞧。但這些數目字除了寫的地位奇特之外,並沒有
什麽好看,一般閒人看了一會,胡亂猜測一番,便即走了,
卻有好幾個江湖豪客留了下來。    
這些人手中都拿著一本“唐詩選輯”,將城牆上的數
字抄了下來,皺著眉頭苦苦思索。    
536
狄雲見到孫均來了,沈城來了,過了一會,魯坤也來
連城訣

了。    
但他們並不知道“連城劍法”每一招的次序,雖然手
中各有一部“唐詩選輯”,雖然城牆上寫著大大的數字,
又料到這些數字定是劍譜中的秘密,雖然偷聽到了師父和
他兒子參詳秘密的法子,卻不知每一個數字,應當用在哪
一首詩中。    
這世上,只有萬震山、言達平、戚長發三個人知道。
魯坤等三人在悄悄議論。隔得遠了,狄雲聽不到他們
的說話。只見三人說了一會話,便回進城去,過不多時,
三個人都化了裝出來。一個扮作水果販子,挑了一擔橘子,
一個扮作菜販,另一個扮作荷著鋤頭的鄉民。三人坐在城
牆腳邊,注視來往行人。    
狄雲猜到了他們的心思。他們在等萬震山到來。他們
參詳不透這秘密,但只要跟隨著萬震山,便能找到寶藏,
就算奪不到,分一份總有指望。再和師父相見當然危險萬
分,可是要發大財,怎能怕危險?    
“連城劍譜”中頭上四個數字早已傳開了,“四、五
十一、三十三、二十八”,那便是“江陵城南”。“四、
537
五十一、三十三、二十八”,以後還有一連串的數字,再
連城訣

蠢的人,也想得到那必是劍譜中的秘密。    
在城牆腳邊坐下來的人越來越多,有的化了裝,有的
大模大樣以本來面目出現。狄雲數了一數,一共有七十八
人。再過一會,蔔垣和馮坦也來了,他師兄弟不知為了什
麽事爭得面紅耳赤,差點就要打架,但終于也安靜下來,
坐在護城河旁。    
等到下午,萬氏父子沒出現。等到傍晚,萬氏父子仍
是沒出現。許多人已在破口大罵。萬家的祖宗突然聲名大
噪,尤其是萬震山的奶奶。    
天快黑了,一個教書先生模樣的人拿了一張紙,一只
墨盒,一枝筆,搖頭晃腦的,將城牆上這幾行字抄了下來。
一條大漢正悶得沒地方出氣,一把抓住那人,問道:“你
抄這些字幹什麽?”那先生道:“老夫自有用處,旁人不
得問之也。”那大漢道:“你說不說?不說,我就打。”
提起醋缽大的拳頭,在他鼻尖前搖來晃去。那先生嚇怕了,
道:“是‧‧‧‧‧‧是‧‧‧‧‧‧人家叫我來抄的。”
那大漢道:“誰叫你抄的?”那先生道:“一位老先生,
不‧‧‧‧‧‧不瞞你說,就是本城大名鼎鼎的萬震山老
538
先生,你‧‧‧‧‧‧你可得罪他老人家不得。”    
連城訣

“萬震山”這三個字一出口,眾人便哄了起來。狄雲
更是歡喜,只是這份歡喜之中,混著太多的仇恨和傷心。
那先生戰戰兢的在前面走,一腳高,一腳低,跌跌撞
撞地直向東行,一百多人遠遠的跟著。萬震山既然不來,
便去找萬震山。只有他,才參詳得出其中的秘密。這件事
已經揭明了,人多勢眾,要硬逼著萬震山去找寶藏。許多
人稱贊那大漢:“幸虧你老哥聰明,我們怎麽沒想到萬震
山會派人來抄數目字?要不是你老哥,大夥兒在城門邊等
上三天三夜,萬震山卻早將寶藏起了去啦。”那大漢很是
得意,說道:“這酸秀才鬼鬼祟祟,我料得他幹的不是好
事。”似乎他自己幹的卻是好事。    
狄雲混在人群之中,隱隱覺得:“萬震山老奸巨滑,
決不會這樣輕易便給人找到。其中定然另有鬼計。”這時
一行人離開南門已有數裏,他回過頭來,又向城牆望去,
一瞥眼間,只見一條人影從城牆邊飛快掠過,向西疾奔。
狄雲尋思:“這一群人盯著這個教書先生,決計不怕
他走了。他們若是找到萬震山,決不會離開了他。偌大一
座江陵城,要尋找萬氏父子是十分艱難,但要找這麽亂七
539
八糟的一大群人,卻是易如反掌,我何必跟在人群之中?”
連城訣

他心念一動,閃身隱在一株樹後,隨即展開輕功,反
身奔向南門,更向西行。循著那人影的去向急奔,不到一
盞茶時分便追上了。那人輕功也甚了得,但比之狄雲卻又
差得遠了。他絲毫不覺有人跟隨,只是快步奔跑。    
狄雲見他奔到一間小屋之前,推門入內。狄雲守在門
外,等他出來,過了一會,卻見小屋的窗子中透出了燈光。
他閃到窗下,從窗縫中向內望去,只見屋裏坐著個老
者,背向窗子,瞧不見他的面容。    
那老者在桌上攤開一本書來,狄雲一見便知是“唐詩
選輯”,這本書近日在江陵城中流行極廣,居然這老者未
能免俗,也有一本。只見他取過一支禿筆,在一張黃紙上
寫了“江陵城南”四個字,他口中輕輕念著“一五、一十、
十五、十六‧‧‧‧‧‧第十六個字”,跟著在紙上寫個
“偏”字。    
狄雲大吃一驚:“這人居然能在這本‘唐詩選輯’中
查得到字,難道他也會連城劍法?”瞧他背影顯然不是萬
震山。這老者穿著一件敝舊的灰色布袍,瞧不出是什麽身
份。    
540
只見他查一會書,屈指計一會數,便寫一個字,一共
連城訣

寫了二十六個字,狄雲一個字、一個字地讀下去,見是:
“‧‧‧‧‧‧西天甯寺大殿佛像向之虔誠膜拜通靈
祝告如來賜福往生極樂”。    
那老者大怒,將筆杆重重在桌上一拍,說道:“什麽
‘向之虔誠膜拜,通靈祝告’,又什麽‘如來賜福,往生
極樂’!他奶奶的,‘往生極樂’,這不是叫人去見十殿
閻王麽?”    
狄雲聽這人口音極熟,正思索間,那人側頭回過臉來。
狄雲身子一矮,縮在窗下,心道:“是二師伯,無怪,他
知道劍招。這卻又是什麽秘密了?原來是戲弄人的。”心
中忍不住好笑:“這許多人花了偌大心思,不惜殺師父、
害同門,原來只是一句作弄人的話。”    
他沒笑出聲來,但在屋中,言達平卻大笑起來:“哈
哈,叫我向如來佛虔誠膜拜,通靈祝告,這泥塑木雕的他
媽的臭菩薩便會賜福于我,哈哈,他奶奶的,叫老子往生
極樂。我們合力殺了師父,師兄弟三人你爭我奪,原來是
大家要爭個‘往生極樂’。江陵城中這幾百條英雄好漢、
烏龜賊強盜,爭來爭去,為的都是要‘往生極樂’,哈哈,
541
哈哈!”笑聲中卻充滿了淒慘之意,一面笑,一面將黃紙
連城訣

扯得粉碎。    
突然之間,他站著一動不動,雙目怔怔地瞧著窗外。
狄雲想起自己所以遭此大難,戚芳所以慘死,起因皆
在這連城劍訣的秘密,而這秘密竟是幾句戲謔之言,心下
悲憤之極,忍不住也要縱聲長笑。    
便在此時,只見言達平眼望窗外,似乎見到了什麽。
只聽他喃喃自語:“到了這步田地,去天甯寺瞧瞧,那也
不妨。江陵城南偏西,不錯,確是有這麽一座古廟。”他
一揮手,撥熄了油燈,推門出來,展開輕功向西奔去。  
狄雲心下遲疑:“我去尋萬震山呢,還是跟言師伯去?
嗯,那一大批人易找得緊,還是先跟著言師伯瞧瞧。”當
下盯住言達平的背影,追了下去。    
不到小半個時辰,言達平便已到了天甯寺古廟之外。
他先在廟外傾聽半晌,又繞著那廟轉了一個圈子,聽得廟
內廟外靜悄悄地並無人蹤,這才推門而入。    
這天甯寺地處荒僻,年久失修,廟內也無廟祝和尚。
言達平來到大殿,一晃火把,便要去點神壇上的蠟燭,火
光之下,只見燭淚似乎頗為新鮮,心念一動,伸手去捏了
542
捏,果然燭淚柔軟,顯然不久之前有人點過這蠟燭。他心
連城訣

下起疑,吹熄了火把,正要舉步出外查察,突覺背後一痛,
一柄利刃插進身子,大叫一聲,便即斃命。    
狄雲躲在二門之後,只見火光陡熄,言達平便即慘呼,
知他已遭暗算,這一下事起倉卒,不及救援。他索性不動,
要瞧傷害言達平的是誰。黑暗中只聽得一人“嘿,嘿,嘿”
冷笑。這聲音傳入耳中,狄雲不由得毛骨悚然,這笑聲陰
森可怖,卻又十分熟悉。    
突然間火光抖動,有人點亮了蠟燭,燭光射到那人身
上。那人慢慢地側過臉來。    
狄雲險些脫口呼出:“師父!”    
這人竟是戚長發。只見他向言達平的屍身踢了一腳,
拔出他背上的長劍,又在他背心上連刺數劍。    
狄雲見到師父殺害自己的同門師兄,手段竟如此狠毒
殘忍,這句“師父”的呼聲剛到口邊,便硬生生的忍住了。
戚長發嘿嘿冷笑,說道:“二師哥,你也查到了連城
劍譜中的秘密,是不是?嘿嘿!‘江陵城南偏西,天甯寺
大殿佛像,向之虔誠膜拜,通靈祝告’,哈哈,二師哥,
劍譜中說:‘如來賜福,往生極樂’,你現下不是往生極
543
樂了麽?這不是如來賜福了麽?”他轉過頭來,望著那尊
連城訣

面目慈祥的如來佛像。他臉上堆滿戾氣,惡狠狠端詳半晌,
說道:“你奶奶的臭佛,戲弄了老子一生,坑害得我可就
苦了!”縱身上了神壇,提起長劍,當當當三響,在佛像
腹上連砍三劍。    
一般佛像均是泥塑木雕,但這三劍砍在其上,卻發出
錚錚錚的金屬之聲。戚長發一怔,又砍了兩劍,但覺著劍
處極是堅硬。他拿起燭台湊近一看,只見劍痕深印,露出
燦爛金光,戚長發一呆,伸指將兩條劍痕之間的泥土剝落,
但見金光閃閃,裏面竟然都是黃金。他忍不住叫道:“大
金佛,都是黃金,都是黃金!”    
這座佛像高逾三丈,粗壯肥大,遠超尋常佛像,如果
通體竟是黃金鑄成,少說也有五六萬斤,那不是大寶藏是
什麽?    
他狂喜之下,微一凝思,轉到佛像背後,舉劍批削,
見佛像腰間似有一扇小小暗門。他不住用力砍削,泥土四
濺,只將長劍削得崩了數十個缺口,才將暗門四周的泥土
都削去了。只見那暗門也是黃金所鑄,戚長發將劍伸進縫
隙中去撬了幾下,喜不自勝、心慌意亂之下,拍的一聲,
544
長劍竟爾折斷。    
連城訣

他提起半截斷劍,到暗門的另一邊再去撬。又撬得幾
下,那暗門漸漸松了。戚長發拋下斷劍,伸手指將暗門輕
輕起了出來,舉燭一照,只見佛像肚裏珠光寶氣,靄靄浮
動,不知這個大肚子之中,藏了有多少珍珠寶貝。    
戚長發咽了幾口唾沫,正想伸手到暗門之內去摸些珠
寶來瞧瞧,突覺神壇輕輕一晃。他心知有異,縱身便即躍
下,左足剛著地,小腹上一痛,已給人點中了穴道,咕咚
一聲,摔倒在地。    
神壇下鑽出一個人來,側頭冷笑,說道:“戚師弟,
你找得到這兒,老二找得到這兒,怎麽不想想,大師兄也
找得到這裏啊!”說話之人,正是萬震山。    
戚長發陡然發現大寶藏,饒是他精細過人,見了這許
多珠寶,終于也不免喜出望外,一疏神間,竟著了萬震山
的道兒,恨恨地道:“第一次你整我不死,想不到終于還
是死在你的手下。”萬震山得意之極,道:“我正在奇怪,
戚師弟,我扼死了你,將你封入夾牆之中,怎麽又會活了
過來?”戚長發閉目不答。    
萬震山道:“你不回答,難道我就猜不到?那時你敵
545
我不過,就即閉氣裝死,封入了夾牆之後,居然能夠脫逃。
連城訣

了不起!好本事!當時我見封牆的磚頭有一塊凸了出來,
心中一直覺得不大妥當,可說什麽也想不到是給你掙紮著
逃走時踢出來的。”萬震山那日將戚長發封入了夾牆後,
次日見到封牆的磚頭有一塊凸出,這件事令他內心十分不
安,這才患上了離魂之症,睡夢中起身砌牆──他一直在
怕戚長發的“僵屍”從牆裏鑽出來,因此睡夢中砌了一次
又一次,要將牆洞封得牢牢的。他又冷笑道:“嘿嘿,你
也真厲害,眼睜睜地瞧著你女兒做了我兒媳婦,竟始終不
現身。我問你,那是為了什麽?為了什麽?”    
戚長發一口濃痰向他吐去。    
萬震山閃身避開,笑道:“老三,你要死得幹脆呢,
還是愛零零碎碎的受苦?”戚長發臉上露出恐怖之色,說
道:“好,我跟你說。我女兒偷了我劍譜,藏在山洞之中,
你道她是什麽好人?我一直在暗中查察。姓萬的,你給我
個痛痛快快吧!”萬震山獰笑道:“好,給你個痛快的。
按理說,不能給你這麽便宜,只是你師哥沒工夫了,須得
趕快用爛泥塗好佛像。好師弟,你乖乖的上路罷!”說著
提起長劍,便往戚長發胸口刺落。    
546
突然間紅光一閃,萬震山一只右臂齊肘連刀,落在地
連城訣

下,身子跟著被人一腳踢開,正是狄雲以血刀救了戚長發
的性命。    
他俯身解開戚長發的穴道,說道:“師父,你受驚
了!”    
這一下變故來得好快,戚長發呆了老大半晌,才認清
楚是狄雲,說道:“雲‧‧‧‧‧‧雲兒,是你?”狄雲
和師父別了這麽久,又再聽到“雲兒”這兩個字,不由得
悲從中來,說道:“是,師父,正是雲兒。”戚長發道:
“這一切,你都瞧見了。”狄雲點了點頭,道:“師妹,
師妹,她‧‧‧‧‧‧她‧‧‧‧‧‧”    
萬震山斷了一臂,掙紮著爬起,沖向廟外。戚長發搶
上前去,一劍自背心刺入,穿胸而出。萬震山一聲慘叫,
死在當地。    
戚長發瞧著兩個師兄的屍體,緩緩地道:“雲兒,幸
虧你及時趕到,救了師父的性命。咦,那邊有誰來了?是
芳兒嗎?”說著伸手指著殿側。    
狄雲聽到“芳兒”兩字,心頭大震,轉頭一看,卻不
見有人,正驚訝間,突覺背上一痛。他反手抓住來襲敵人
547
的手腕,一轉頭,只見那人手中抓著一柄明晃晃的匕首,
連城訣

正是師父戚長發。狄雲大是迷惘,道:“師‧‧‧‧‧‧
師父‧‧‧‧‧‧弟子犯了什麽罪,你要殺我?”他這時
才想起,適才師父一刀已刺在自己背上,只因自己有烏蠶
衣護身,才又逃得了性命。    
戚長發被他抓住手腕,半身酸麻,使不出半分力道,
驚怒交集之下,恨恨地道:“好,你學了一身高明的武功,
自不將師父瞧在眼裏了。你殺我啊,快殺,快殺,幹麽不
殺?”    
狄雲松開了手,仍是不解,道:“我怎敢殺害師父?”
戚長發叫道:“你假惺惺的幹什麽?這是一尊黃金鑄
成了大佛,你難道不想獨吞?我不殺你,你便殺我,那有
什麽希奇?這是一尊金佛,佛像肚裏都是價值連城的珍寶,
你為什麽不殺我?為什麽不殺我?”他高聲大叫,聲音中
充滿了貪婪、氣惱、痛惜,那聲音不象是人聲,便如是一
只受了傷了野獸在曠野中吼叫。    
狄雲搖搖頭,退開幾步,心道:“師父要殺我,原來
為了這尊黃金大佛?”霎時之間,他什麽都明白了:戚長
發為了財寶,能殺死自己師父、殺死師兄、懷疑親生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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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不能殺徒弟?他心中響起了丁典的話:“他外號叫
連城訣

作‘鐵鎖橫江’,什麽事情做不出?”他又退開一步,說
道:“師父,我不要分你的黃金大佛,你獨個兒發財去吧。”
他真不能明白:一個人世上什麽親人都不要,不要師父、
師兄弟、徒弟、連親生女兒也不顧,有了價值連城的大寶
藏,又有什麽快活?    
戚長發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心想:“世上哪有人見
到 這 許 多 黃 金 珠 寶 而 不 起 意 ? 狄雲這小子定是另有詭計。
他這時已沈不住氣,大聲道:“你搗什麽鬼?這是一座黃
金大佛,佛像肚中都是珠寶,你為什麽不要?你要使什麽
鬼計?”    
狄雲搖了搖頭,正想走出廟去,忽聽得腳步聲響,許
多人蜂擁而來,他縱身上了屋頂,向外望去,只見一百多
人打著火把,喧嘩叫嚷,快步奔來,正是那一群江湖豪客,
只聽得有人喝罵:“萬圭,他媽的,快走,快走!”狄雲
本想要走,一聽到“萬圭”兩字,當即停步。他還沒為戚
芳報仇。    
這一群人爭先恐後地入廟,狄雲看得清楚,萬圭被幾
個大漢扭著,目青鼻腫,已給人飽打了一頓,身上仍是穿
549
著那件酸秀才的衣衫。原來他喬裝成個教書先生的模樣,
連城訣

故意將城牆邊的一群江湖豪士引開,好讓萬震山到天甯寺
來尋寶。但在眾人的跟隨查究之下,終于露出了馬腳。眾
人以性命相脅,逼著他帶到天甯寺來。    
戚長發聽得人聲,急忙躍上神壇,想要掩住佛像劍痕
中露出來的黃金。但遲了一步,眾人已見到他站在神壇之
上,雙手去掩佛像的大肚子。這時數十根火把照耀之下,
廟中有如白晝。各人眼見到金光,發一聲喊,搶將上去,
七手八腳的,便去斬削佛像上的泥土。各人刀砍劍削,不
多時佛像身上到處發出燦爛金光。    
跟著有人發現佛像背後的暗門,伸手進去,掏出了大
批珠寶,站在後面的便用力將他擠開。珠寶一把把地摸出
來,強有力的豪士便從別人手中劫奪。    
突然間門外號角聲嗚嗚吹起,廟門大開,數十名兵丁
沖了進來,高叫:“知府大人到,誰都不許亂動。”隨後
一人身穿官服,傲然而進,正是江陵府知府淩退思。他在
城內城外耳目眾多,這些江湖豪客之中便混得有他的部屬,
一得訊息,立時提兵趕來。    
但一眾江湖豪客見了許多珠寶,哪裏還忌憚什麽官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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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人只是拚命的搶奪珍寶。    
連城訣

地下滾滿了珍珠、寶石、金器、白玉、翡翠、珊瑚、
祖母綠、貓兒眼‧‧‧‧‧‧    
淩退思的部屬又怎會不搶?兵丁先俯身撿起,于是官
長也搶了起來。誰都不肯落後。戚長發在搶、萬圭在搶、
連堂堂知府大人淩退思,也忍不住將一把把珠寶揣入懷
中。    
一搶奪,便不免鬥毆。于是有人打勝了,有人流血,
有人死了。    
這些人越鬥越厲害,有人突然間撲到金佛上,抱住了
佛像狂咬,有的人用頭猛撞。    
狄雲覺得很奇怪:“為什麽會這樣?就算是財迷心竅,
也不該這麽發瘋?”    
不錯,他們個個都發了瘋,紅了眼亂打、亂咬、亂撕。
狄雲見到鈴劍雙俠中的汪嘯風在其中,見到“落花流水”
的花鐵幹也在其中。他們一般地都變成了野獸,在亂咬、
亂搶,將珠寶塞到嘴裏。    
狄雲驀地裏明白了:“這些珠寶上喂得有極厲害的毒
藥。當年藏寶的皇帝怕魏兵搶劫,因此在珠寶上塗了毒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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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去救師父,但已來不及了。    
連城訣

狄雲在丁典和淩姑娘的墳前種了幾百棵菊花。他沒雇
了幫忙,全是自己動手,他是莊稼人,鋤地種植的事本是
內行。只不過他從前很少種花,種的是辣椒、黃瓜、冬瓜、
白菜、茄子、空心菜‧‧‧‧‧‧    
他離了荊州城,抱著空心菜,匹馬走上了征途。他不
願再在江湖上廝混,他要找一個人跡不到的荒僻之地,將
空心菜養大成人。    
他回到了藏邊的雪谷。鵝毛般的大雪又開始飄下,來
到了昔日的山洞前。    
突然之間,遠遠望見山洞前站著一個少女。    
那是水笙!    
她滿臉歡笑,向他飛奔過來,叫道:“我等了你這麽
久!我知道你終于會回來的。”  
 
 
 
 
 
552
連城訣

 
 
後記  
兒童時候,我浙江海甯老家有個長工,名叫和生。他是殘
廢的,是個駝子,然而只駝了右邊的一半,形相特別顯得
古怪。雖說是長工,但並不做什麽粗重工作,只是掃地、
抹塵,以及接送孩子們上學堂。我哥哥的同學們見到了他
就拍手唱歌:“和生和生半爿駝,叫他三聲要發怒,再叫
三聲翻跟鬥,翻轉來象只癱淘籮”。“癱淘籮”是我故鄉
土話,指破了的淘米竹籮。    
那時候我總是拉著和生的手,叫那些大同學不要唱,
有一次還為此哭了起來,所以和生向來待我特別好。下雪、
下雨的日子,他總是抱了我上學,因為他的背脊駝了一半,
不能背負。那時候他年紀已很老了,我爸爸、媽媽叫他不
要抱,免得兩個人都摔跤,但他一定要抱。    
有一次,他病得很厲害,我到他的小房裏去瞧他,拿
些點心給他吃。他跟我說了他的身世。    
他是江蘇丹陽人,家裏開一家小豆腐店,父母替他跟
鄰居一個美貌的姑娘對了親。家裏積蓄了幾年,就要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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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婚了。這年十二月,一家財主叫他去磨做年糕的米粉。
連城訣

這家財主又開當舖,又開醬園,家裏有座大花園。磨豆腐
和磨米粉,工作是差不多的。財主家過年要磨好幾石糯米,
磨粉的工夫在財主家後廳上做。這種磨粉的事我見得多了,
只磨得幾天,磨子旁地下的青磚上就有一圈淡淡的腳印,
那是推磨的人踏出來的。江南各處的風俗都差不多,所以
他一說我就懂了。    
只為要趕時候,磨米粉的工夫往往要做到晚上十點、
十一點鐘。這天他收了工,已經很晚了,正要回家,財主
家裏許多人叫了起來:“有賊!”有人叫他到花園去幫同
捉賊。他一奔進花園,就給人幾棍子打倒,說他是“賊骨
頭”,好幾個人用棍子打得他遍體鱗傷,還打斷了幾根肋
骨,他的半邊駝就是這樣造成的。他頭上吃了幾棍,昏暈
了過去,醒轉來時,身邊有許多金銀首飾,說是從他身上
搜出來的。又有人在他竹籮的米粉底下搜出了一些金銀和
銅錢,于是將他送進知縣衙門。賊贓俱在,他也分辯不來,
給打了幾十板,收進了監牢。    
本來就算是作賊,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罪名,但他給
關了兩年多才放出來。在這段時期中,他父親、母親都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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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他的未婚妻給財主少爺娶了去做繼室。    
連城訣

他從牢裏出來之後,知道這一切都是那財主少爺陷害。
有一天在街上撞到,他取出一直藏在身邊的尖刀,在那財
主少爺身上刺了幾刀。他也不逃走,任由差役捉了去。那
財主少爺只是受了重傷,卻沒有死。但財主家不斷賄賂縣
官、師爺和獄卒,想將他在獄中害死,以免他出來後再尋
仇。    
他說:“真是菩薩保佑,不到一年,老爺來做丹陽縣
正堂,他老人家救了我命。”    
他說的老爺,是我祖父。    
我祖父文清公︵他本來是“美”字輩,但進學和應考
時都用“文清”的名字︶,字滄珊,故鄉的父老們稱他為
“滄珊先生”。他于光緒乙酉年中舉,丙戍年中進士,隨
即派去丹陽做知縣,做知縣有成績,加了同知銜。不久就
發生了著名的“丹陽教案”。    
鄧之誠先生的“中華二千年史”卷五中提到了這件
事:    
“天津條約許外人傳教,于是教徒之足跡遍中國。莠
民入教,輒恃外人為護符,不受官吏鈐束。人民既憤教士
555
之驕橫,又怪其行動詭秘,推測附會,爭端遂起。教民或
連城訣

有死傷,外籍教士即借口要挾,勒索巨款,甚至歸罪官吏,
脅清廷治以重罪,封疆大吏,亦須革職永不敘用。內政由
人幹涉,國已不國矣。教案以千萬計,茲舉其大者:    
“‧‧‧‧‧‧丹陽教案。光緒十七年八月‧‧‧‧‧‧
劉坤一、剛毅奏,本年‧‧‧‧‧‧江蘇之丹陽、金匱、
無錫、陽湖、江陰、如臯各屬教堂,接踵被焚毀,派員前
往查辦‧‧‧‧‧‧蘇屬案,系由丹陽首先滋事,將該縣
查文清甄別參革‧‧‧‧‧‧“︵光緒東華錄卷一O五︶
我祖父被參革之前,曾有一番交涉。上司叫他將為首
燒教堂的兩人斬首示眾,以便向外國教士交代。但我祖父
同情燒教堂的人民,通知為首的兩人逃走,回報上司:此
事是由外國教士欺壓良民而引起公憤,數百人一湧而上,
焚毀教堂,並無為首之人。跟著他就辭官,朝廷定了“革
職”處分。    
我祖父此後便在故鄉閒居,讀書做詩自娛,也做了很
多公益事業。他編了一部“海甯查氏詩鈔”,有數百卷之
多,但雕版未完工就去世了︵這些雕版放了兩間屋子,後
來都成為我們堂兄弟的玩具︶。出喪之時,丹陽推了十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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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紳士來吊祭。當時領頭燒教堂的兩人一路哭拜而來。據
連城訣

我伯父、父親們的說法,那兩人走一裏路,磕一個頭,從
丹陽直磕到我故鄉。對這個說法,現在我不大相信了,小
時候自然信之不疑。不過那兩個人十分感激,最後幾裏路
磕頭而來當然是很可能的。    
前些時候到台灣,見到了我表哥蔣複聰先生。他是故
宮博物院院長,此前和我二伯父在北京大學是同班同學。
他跟我說了些我祖父的事,言下很是贊揚。那都是我本來
不知道的。    
和生說,我祖父接任做丹陽知縣後,就重審獄中每一
個囚犯,得知了和生的冤屈。可是他刺人行凶,確是事實,
也不便擅放。我祖父辭官回家時,索性悄悄將他帶了來,
就養在我家裏。    
和生直到抗戰時才病死。他的事跡,我爸爸、媽媽從
來不跟人說。和生跟我說的時候,以為他那次的病不會好
了,也沒叮囑我不可說出來。    
這件事一直藏在我心裏。“連城訣”是在這件真事上
發展出來的,紀念在我幼小時對我很親切的一個老人。和
生到底姓什麽,我始終不知道,和生也不是他的真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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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不會武功。我只記得他常常一兩天不說一句話。我爸
連城訣

爸媽媽對他很客氣,從來不差他做什麽事。    
這部小說寫于一九六三年,那時“明報”和新加坡
“南洋商報”合辦一本隨報附送的“東南亞周刊”,這篇
小說是為那周刊而寫的,書名本來叫做“素心劍”。    
一九七七·四  
5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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