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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第一回 授剑术处女下山 盗法书袁公归洞
第二回 修文院斗主断狱 白云洞猿神布雾
第三回 胡黜儿村里闹贞娘 赵大郎林中寻狐

第四回 老狐大闹半仙堂 太医细辨三支脉
第五回 左黜儿庙中偷酒 贾道士楼下迷花
第六回 小狐精智赚道士 女魔王梦会圣姑

第七回 杨巡检迎经逢圣姑 慈长老汲水得异

第八回 慈长老单求大士签 蛋和尚一盗袁公

第九回 冷公子初试魇人符 蛋和尚二盗袁公

第十回 石头陀夜闹罗家畈 蛋和尚三盗袁公
第十一回 得道法蛋僧访师 遇天书圣姑认弟

第十二回 老狐精挑灯论法 痴道士感月伤怀
第一回 授剑术处女下山 盗法书袁公归洞
  生生化化本无涯,但是含情总一家。
  不信精灵能变幻,旋风吹落活灯花。
  话说大唐开元年间,镇泽地方,有个刘直卿
官人,曾做谏议大夫,因上文字劾宰相李林甫不
中,弃职家居。夫人曾劝丈夫莫要多口,到此未免
抢白几句。那官人是个正直男子,如何肯伏气。为
此言语往来上,夫人心中不乐,害成一病,请医调
治,三好两歉,不能痊可。
  忽一日夜间,夫人坐在床上,吃了几口粥
汤,唤养娘收过粥碗。只见银灯昏暗,养娘
道:“夫人,且喜好个大灯花!”夫人道:“我有
甚喜事?且与我剔去则个,落得眼前明亮,心上也
觉爽快。”养娘向前,将两指拈起灯杖打一剔,剔
下红焰,俄的灯光明了,落在桌上。就灯背后起阵
冷风,吹得那灯花左旋右转,如一粒火珠相似。养
娘笑道:“夫人好耍子,灯花儿活了!”说犹未
了,只见那灯花三四旋,旋得像碗儿般大一个
也,?滚下地来,?的一响,如爆竹之声,那灯花爆
开,散作火星满地,登时不见了。只见三尺来长一
个老婆婆,向着夫人叫万福:“老媳妇闻知夫人贵
恙,有服仙药在这里与夫人吃。”那夫人初时也惊
怕,闻他说出这样话来,认做神仙变现,反生欢
喜。正是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当时吃了他
药,虽然病得痊可,后来这婆子竟缠住了夫人,要
做个亲戚往来。抬着一乘四人轿,前呼后拥,时常
来家?噪。遣又遣他不去,慢又慢他不得。若有人
一句话儿拗着他,他把手一招,其人便扑然倒地,
不知什么法儿,血沥沥一副心肝,早被他擎在手
中,直待众人苦苦哀求,他才把心肝望空一掷,自
然向那死人的口中溜下去,那死人便得苏醒。
  因此一件怕人,刘谏议合家烦恼,私下遣人
纵迹他住处。却见他钻入莺?湖水底下去了。你想
莺?湖是什么样水?那水底下怎立得家?必然是个
妖怪!屡请法官书符念咒,都禁他不得,反吃了
亏。直待南林庵老僧请出一位揭谛尊神,布了天罗
地网,遣神将擒来,现其本形,乃三尺长一个多年
作怪的猕猴。那揭谛名为龙树王菩萨,刘谏议平时
供养这尊神道,极其志诚,所以今日特来救护,斩
妖绝患。诗曰:
  人生切莫畜猕猴,野性奔驰不可收;
  莫说灯花成怪异,寻常可耐是淫偷。
  那猕猴似人之形,性最灵巧,就是寻常爬窗
上桌、开盘倒瓮、扯袖牵衣、搔虱子、弄**,气质
十分不雅。况且多年,岂不作怪?又有长大一种,
其名为猿,尤为矫捷。那猿内又有一种通臂的,两
臂相通,随他伸那边一只臂,这边一只就缩进去,
做一条臂膊舒将出来。所以善能缘崖登木,人若把
箭去射他时,右来右接,左来左接,近来近接,远
来远接,全然不怕。还有年深得道的,善晓阴阳,
能施符咒,神通广大,不可尽述。怎见得,但见:
  生居申位,裔出巴山,生居申位,申阳官子
孙聚居,裔出巴山,巴西侯宗族蕃衍。柔肠易断啸
月明,谁不含悲?长臂能通登树杪,何愁善射?数
学传风后,谁知是前代历师,刀法授云长,错认做
人间剑侠,神通却是降龙祖,变化平欺弼马温。
  话说春秋周敬王时,吴越交争,吴王夫差,
围困越王勾践于会稽山之上,亏得下大夫文种,卑
词厚礼去请行成,吴王依允,将越王夫妇摘去冠
服,囚于石室之中,替吴国养马三年,方始放回。
越王一心要报此仇,想吴国有鱼肠之剑三千,难以
抵敌,有上大夫范蠡献计,挑选六千君子军,朝夕
训练;访得南山有个处女,精通剑术,奉越王之
命,聘请他为国师。那处女收拾下山,行到半途,
逢着一个白发老人,自称袁公,对处女说道:“闻
小娘子精通剑术,老汉粗知一二,愿请试之。”处
女道:“妾不敢隐,但凭老翁所试。”袁公觑着树
梢头,透出一竿枯竹,踊身一跳,早已拔起,撇向
空中坠下。那根竹迎着风势,?喇一声折作两段。
处女接取竹梢,袁公接取竹根,袁公就势去刺那处
女,那处女不慌不忙,将竹梢接住,转身刺着袁
公。袁公飞上树梢头,化为白猿而去。原来处女不
是凡人,正是九天玄女化身,因吴王无道,玉帝遣
玄女临凡,助越亡吴。那袁公是楚国中多年修道的
一个通臂白猿,因楚共王校猎荆山,他连接了共王
一十八枝御箭,共王大怒,宣楚国第一善射有名百
步穿杨之手,唤做养由基,前来射他。白猿知养由
基是个神箭,躲闪不及,一溜烟走了。共王教大小
三军围住山头,搜寻无迹,把一山树木放火都烧
了,至今传说楚国亡猿,祸延林木,为此也。那白
猿从此躲入云梦山白云洞中,潜心修道,今日明知
玄女下降,故意变作袁公,试他的剑术。后来处女
见了越王,教练成了六千君子军,也不回复范蠡,
也不拜辞越王,迳自飘然而去。有诗为证:
  玄女神机岂妄投,六千君子只凡流;
  要知天上些须妙,已是人间第一筹。
  话说处女下了南山,来於越国,那时有越王
差来迎接人众,香车宝马,自不必说。今日不辞而
去,却未免独自一身,半云半雾,行至旧路,只听
得茂林之中一声叫道玄女娘娘,一声叫师父。处女
按住云头,将慧眼一看时,原来正是袁公双膝跪下
了,双手捧着一个石盘,盘中列着四般长命果,口
中只叫道:“师父,可怜弟子一片诚心,收留教诲
则个。”且说那四般长命果品,是榛子、松子、榧
子、核桃。假如东南橘、柚、杨梅,西北林檎、
梨、枣,此等并为佳品,要之只算时新,不堪长
久。只有那四般藏住壳内,风吹不干,雨打不湿,
久而如新,所以谓之长命果,永为山家之积粮也。
后来丹青家有白猿献果图,即此故事。当下袁公放
下石盘,连连磕头,又唤道:“师父是必收留弟子
在这里。”那处女被他识破是九天玄女娘娘化身,
道:不期这老儿到也利害,又见他十分志诚,便将
他所献四般果品,每一件取他一个,这是领他的情
处,其余都向越王差来人役布施功德。当下袁公就
茂林中,端端正正,双膝跪拜,玄女受了,向袖中
取出圆眼般大两个弹丸儿,付与袁公。袁公将双手
接着,安放掌中,看这弹丸儿好一似生铁铸成,不
甚光彩,袁公口虽不语,心中疑惑,想道:若是粉
做的两个团子,到好充饥,便是银打的,也不上二
两多重,不济甚事;若只是两个铅弹儿,我老袁又
不学打弹,要他做甚?这里心下踌躇,那边玄女早
已知道,便向那弹丸上吹一口气,叫声“疾”,只
见放起光来,须臾之间,左一跳,右一跃,如两条
金蛇缠绕盘旋,只在头上颈下一往一来,迸出寒光
万道,凛冽难当;耳中如闻千刀万刃击刺交加之
声,吓得袁公紧闭双眼,口中只叫:“好师父!弟
子已知师父神威,饶恕俺则个。”原来这两个弹
丸,就是仙家炼成雌雄二剑,能伸能缩,变化无
穷,若摄了光时,只如两个铅弹相似,倘跳跃起
来,能于百万军中,横行直撞,来如箭,去如风,
所以仙家飞出铅弹,百出百中。今日玄女只是小小
弄个神通恐吓袁公,虽然利害,只削去了些头毛眼
毛,其他并无损伤。若心不至诚时,一万颗头也取
下来了。玄女当时把袖一拂,摄了剑光,依然两个
铅弹子儿,收入袖中去了。袁公才敢开眼,吓出了
一身冷汗,半响开不得口;从此死心塌地跟随玄女
直至南山,终日摘花献果供奉。玄女怜他小心谨
慎,把剑法尽传与他,袁公依样炼成雌雄二剑,收
藏袖中,亦能变化,欢喜不尽。
  此时越王已将君子军六千,直入吴国,伐了
夫差,独霸江东,思想起玄女前功,再遣人于南山
寻访,更无踪迹,即令建仙女祠于南山之上,岁时
祭祀不绝。你道为何寻访不着?这里越国成功,那
边玄女便上天回复玉帝去了;况且神仙妙用,要现
便现,要隐便隐,亦非凡人之可测也。
  且说玄女带袁公上天,朝见了玉帝。玉帝见
袁公好道,封为白云洞君,教他掌管着九天秘书。
何谓秘书?凡是人间所有之书,不论三教九流,天
上无不备具,但这天上所有之书,人间耳未闻目未
见的,也不计其数,所以就总唤做秘书,就金匮玉
箧收藏。每年五月端午日,修文舍人来查点一次,
此乃修文院之属官也。袁公虽然掌管,奉有天条禁
约,等闲也不敢私自开发。忽一日间,正值西天金
母蟠桃胜会,玉帝引着一班仙官将吏,都往昆仑山
瑶池赴宴。怎见得?有这古风一篇为证:
  昆仑乃在赤水阳,古称地首天中央。星晨隔
辉挂天柱,日月引避行其旁。瑶房积石开玄圃,宝
树琪花颜色古。中有蟠桃万丈高,含蕊千年才一
吐。千年结实千年熟,渥丹斗大如红玉。此时王母
开寿筵,十万仙真共欢祝。寿筵高启碧琳堂,凤锵
鸾舞纷迥翔。玉童前驱执羽盖,灵妃后列吹笙簧。
琼浆饮罢颜婀娜,玉盘托出神仙果。食之寿与天地
齐,安得偷尝一二颗。
  袁公虽云修道,未登正果,且是天宫有执事
的人员,因此不得随行。他本是个最好吃果子的,
闻说蟠桃如斗之大,三千年方始开花结果一次,吃
此桃者寿与天齐,如何不口内流涎。心中纳闷,便
于袖中取出两个弹丸,吹口气,喝声“疾!”化成
雌雄二剑,左一跳,右一跃,戏舞了一回,将袖儿
一拂,摄了剑光,依旧收藏袖内。正在无聊之际,
猛然想起,自家掌管着许多秘书,未曾展玩,今日
且偷看一会便怎地?一头说,一头便把双眼溜去,
只见那金匮玉箧,都编得有三教九流各类字样。袁
公觑着许多儒字号,口中喃喃的道:“那秀才买
卖,莫去缠他。”指着佛字号,又道:“那黄脸老
儿,也不好相处。”看到道字号,道:“这是我老
袁的本业。”中间一个小小玉箧儿,面上横着无数
封记,原来这箧儿每年修文舍人来检视时,加上御
封一道,只见封不见开,袁公暗忖道:这重重封
记,必有妙处。扯开御封,把双手去揭那箧盖时,
却似一块生成全然不动。袁公连叫作怪,若是铁打
的箧儿,只恐年远锈结了,这是美玉琢成的,直恁
牢紧,不知那个玉工做下的,若与老袁商量,再细
细光去一层,便好开闭了。说罢,抖擞平生的精
神,又去狠揭一下,那玉箧儿恰似重加钉钉,再用
金?,休想动得一毫。看官听说,若是寻常猢狲两
番揭不起,未免焦燥,拿起手去捶,脚去踏,头去
撞,都是有的;那袁公毕竟多年修道,火性已退
的,如何肯造次。当下慌得他双手捧着玉箧,屈下
两只老腿,叫道:“吾师九天玄女娘娘,保佑弟子
道法有缘,揭开箧盖,永作护法,不敢为非。”连
磕了三四个头,爬起来,把玉箧再揭,那箧盖随手
而起,内有火焰般绣袱包裹。打开看时,三寸长,
三寸厚,一本小小册儿,面上题着三个字,叫做如
意册;里面细开着道家一百零八样变化之法,三十
六大变,应着天罡之数,七十二小变,应着地煞之
数,端的有移天换斗之奇方,役鬼驱神的妙用。袁
公心下大喜,道:“只此一书,够我老袁受用矣!
一世从师受道,今日到手时,还是我自家简得,正
是早知灯是火,饭熟几多时。”
  袁公手中捻着本如意册儿,长啸一声,飞下
云端,竟往云梦山白云洞中钻去,那里猿子、猿孙
和着一派大小猢狲之类,跳舞欢欣,都上前拜见。
袁公道:“我今得这本册儿,做个传法教主,得道
之日,你们一个个都好了。你们可把洞中两边峭
壁,与我削平,我有用处。”众猿听了,一齐与
他,那个不踊跃向前,凿的凿,磨的磨,霎时将两
边峭壁,弄成一片镜面相似。袁公取出笔墨来,放
在桌儿上,磨得滋润,蘸得笔饱,向西边壁上写着
三十六天罡大变法,又向东边壁上写着七十二地煞
小变法,却教众畜动起锤凿,刻成三分深字样。袁
公笑道:“人说天上无私缘,如何也有个私书。你
做三十三天老大皇帝,直恁私刻,我老袁且与人为
善,你们众弟子孩儿,要学法的尽着去学。”众畜
道:“苦也!俺们怎理会得?全仗老公公教
导。”袁公道:“丫头做媒,自身难保。我老袁但
能记诵,尚未得手哩。且慢,消停半月十日,等待
玉皇老头儿不言不语时节,我老袁给个宽假,到于
本洞中,逐节与你们演习”说犹未了,只听得轰轰
的一片声响,众畜道:“雷鸣了,想是天变
也!”袁公道:“这不是雷鸣,乃是天门上报鼓
响。凡天宫有刑狱问断之事,便鸣着报鼓,儒书上
所谓鸣鼓而攻也。你们紧守洞中,我老袁且上去点
个卯,探听个消息。”说罢,踊身一跳,早出洞
口,冉冉望天门而去。只此一去,有分教:袁公犯
一次不赦的天条,设一重不轻的法愿。正是:
  会施天上无穷计,难免今朝目下灾。
  毕竟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修文院斗主断狱 白云洞猿神布雾
  茅山万法总虚浮,如意从来不可求。
  宝册谁人能会取,刻时羽化上瀛洲。
  话说玉帝在瑶池宴回,守天宫的执事人员都
来接见,单单不见了袁公,有修文院舍人祢衡字正
平起启奏道:“白云洞君私发秘书,窃了如意册下
界已七日矣!”王帝大惊道:“这如意册乃九天秘
法,不许泄漏人间,只因世上人心不正,得了此书
必然生事害民,那畜生兽心未改,有犯天条,不可
恕也!”当下鸣起天门报鼓,百神俱至。玉帝传
旨,命雷神丰隆遣本部雷公电母,火速下界,擒袁
公赴修文院,仰本院舍人会同北斗真君,鞫问正
法。
  却说袁公正到天门打探,闻知此信,自言自
语道:“那个多嘴饶舌的,闲在那里不去打瞌睡,
却去报新闻,搬起这样是非。我且把如意册包裹停
当,仍旧放在玉箧里面,临时与他图白赖则
个。”一头走,一头伸手去摸那袖儿,却是一个空
袖,吃了一惊,原来放在石床上,不曾带来,便慌
忙拨转云头回到白云洞中。这伙猿子猿孙,见袁公
回来得快,一拥前来问信。袁公此时那有心情回答
他一言半字,舒着双臂拉开,迳奔石床上,取了如
意册儿,翻身复上天门。正撞着雷公电母一群圣
众,驾着雷车,飞奔前来。电母便将闪电乱掣,火
鞭飞舞,金蛇走跃。袁公大惊道:“这婆子好利害
哩!他到晓得几分剑术!”正要探取雌雄二丸与他
赌斗,只见雷部谢仙等众击起连鼓,如山崩地塌之
声,四围雷火焰焰烧着,把袁公分明困在火城之
中,险些儿燎去了皮毛,吓得袁公掩着耳,闭着
眼,口中叫道:“列位有话好讲,不要出粗。”雷
公道:“奉上帝法旨,与你取讨如意册,有无自到
修文院中回话。”袁公连声应道:“有,有,
有。”心中暗想道:既是上帝有旨来拿我,如何却
到修文院去?想是着我寻取原书,这修文院是我老
袁自家屋里,只消得出诸袖中便了。此时十分惊恐
已自放下了七八分,况且眼见得雷部神通怎敢违
抗。当下谢仙取铁炼套在袁公颈上,乘着雷车,顷
刻进了天门,迳投修文院来。正是青龙共白虎同
行,吉凶事全然未保。且说那修文舍人祢衡,早已
升座,怎生品格,有“西江月”为证:
  作赋平欺时彦,挟才敢傲王侯。怀中刺敝不
轻投,只有孔杨好友。鹦鹉洲前梦惨,渔阳鼓里声
愁,一生刚正表清流,天府修文职受。
  不多时,只见旌?宝盖,簇拥着北斗星君到
来,怎见得?亦有“西江月”为证:
  七政枢机有准,阴阳根本寒门。摄提随柄指
星辰,斗四杓三一定。天道南生北运,七公理狱分
明。招摇玄武拥前旌,不教人间法令。
  当下修文舍人降阶接入行礼,让星君坐于上
首。这里雷公电母将袁公解进修文院来交割,一面
缴还圣旨,自回本部去了。却说袁公被一番雷电闹
吵得不耐烦,到得本院,如醉如梦,左右吏卒,押
他跪于阶下,高声禀道:“拿得偷书贼当面!”袁
公抬头一看,只见两行摆列得旌?齐整,棍棒森
严。觑上面时,端端正正坐着两位问官,右首修文
舍人,是本院职掌,还不在意,左首皂衣玉简,分
明认得是北斗星君!这一惊非小,原来南斗注生,
北斗注死!随你颜回杨乌这般寿夭,若求得南斗星
君添上几竖几画,便活到一百九十,阎罗天子也不
敢去想他会面;倘惹着北斗星君性气,把笔尖略动
一动,疾时了却性命,便是玉帝御旨降一千道赦
书,也休想他起死回生!今日这一番多凶少吉如何
不惊恐?当时袁公不等上面开言,双手擎着如意宝
册献上,连连磕头,只称死罪。北斗星君喝
道:“孽畜!你擅启天封,私偷秘法,比监守自盗
加等,合当拟斩!”袁公只叫饶命,磕头不止。祢
衡舍人问道:“你有无泄漏天机?从实说来!”袁
公道:“我老袁一生不作诳语,那如意册上诸般变
化之法,已整整齐齐镌在白云洞两旁石壁上了,若
说泄漏,委是不曾见过生人之面。”星君暗暗想
道:这畜生到也老实。又喝问道:“你把秘册镌在
石壁,是何主意?”袁公道:“常闻说上帝无私,
却不信有个秘字;既说个秘字,就不消留下文书;
既留下文书,便是要留传万古。玉帝箧藏,我老袁
石刻,同是一般意思。”舍人喝道:“畜生休得强
辞夺理!”袁公慌忙叩头,连称死罪,道:“我老
袁一生愚直,只是据理自陈,岂敢强辩。”舍人
道:“闻得这玉箧是天庭法宝,有三不开:无混元
老祖法旨不开,无九天玄女娘娘法旨不开,无玉帝
法旨不开。你这毛畜,如何开得?”袁公道:“起
初时,实是三番两次展开不得,末后志心皈命吾师
九天玄女娘娘,保佑弟子道法有缘,永作护法,不
敢为非,这箧盖就登时揭起。若到底揭不起时,我
老袁也罢了,终不然唤个碾玉匠碾开来看。早知天
条如此森严,玄女娘娘也不该作成我这个罪名。往
时常恨着世路狭窄,每每在一封柬帖、一篇文字
上,坐人罪过,不道天庭浩荡,为看三寸长短小小
册儿,不鉴我以好道之心,翻坐以偷书之贼,悔之
无及,死不甘心。”祢衡舍人听说到世路狭窄几
句,愀然动色,想着自家得罪于刘表,也只为着孙
策一封书上。况且生性刚直,见袁公情辞慷慨,涕
泪交流,心中十分不忍,向着北斗星君道:“这毛
畜所言,尽自可听,论起道法流传,也有因缘在
内;况是九天玄女娘娘的高弟,有烦真君同在玉帝
面前保奏,许他改过自新,不知真君意下如
何?”星
  君道:“原是先生属下人员,但凭裁决,只
是这番鞫问,百神尽知,也须成个招词,以便覆
奏。”舍人道:“真君之言甚当。”便教左右将纸
墨笔砚付与袁公。袁公此时已知舍人有心出脱他罪
过,欢喜不胜,连忙取笔写道:
  供状:袁公不知年岁,向在云梦山白云洞住
居修道,因本师九天玄女娘娘举荐,蒙帝恩封为白
云洞君,掌管九天秘书,属修文院,典守多年,并
无过失。近因九天仙真俱赴蟠桃寿宴,自念道微德
薄不得从行。不合私发天封,欲窥秘册,两遍揭取
箧盖不遂。志心祝祷本师九天玄女娘娘保佑,方始
开箧见书。妄意天上无私,欲作人间不朽,辄将册
文镌于白云洞壁,缘法自信,专擅难辞,然皆好道
本心,并无私念邪谋。倘蒙赦宥,情愿专心护法,
不敢妄泄凡人,如有违心,天诛地灭,所供是实。
  北斗星君看罢供状,笑道:“到好说得身上
十分干净。”袁公跳将起来说道:“我老袁不但身
上干净,心里也干净,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不比
他人言三语四。”舍人和左右都笑起来。当下星君
和舍人起身,引着袁公迳到灵霄宝殿,回奏玉帝
道:“袁公犯罪虽深,情词可悯;况且混元老祖曾
遗下四句云:玉箧开,缘当来;玉箧闭,缘当去,
缘者袁也,或者袁公有缘,所以玉箧自启。他既无
邪心,宜看九天玄女面上,从宽释放为便。”玉帝
准奏,免其死罪,革去白云洞君之号,改为白猿
神,着他看守白云洞石壁。又先发下天符一道,着
本境城隍土地,逐去猿子猿孙,一切党类,十里之
内,不许停留,单单只容一个袁公居住。如若妄传
凡人,生灾作耗,一体治罪。袁公谢恩已毕,玉帝
传旨,将御前白玉宝炉赐与袁公。这炉名为自在
炉,若袁公在洞修行时,炉的香烟缭绕,自然不
断,直透天门;倘或袁公离了洞门,香烟便熄,分
明把炉中这点真火,降住袁公的野心,使他不敢散
乱。袁公又谢了恩,奏道:“臣所居云梦山白云
洞,虽则险僻,却与尘世未尝隔绝,闻仙官张楷能
作五里雾,愿乞天恩借来,遮掩洞门,庶免外窥
瞰。”玉帝准奏道:“若要雾不须烦仙官矣。”便
唤掌天库的,取一件希奇无价之宝出来。这宝名为
雾母,原来上界有四母,都是天上至宝:第一是气
母,包着先天一气,大千世界,转轮其中,即是弥
勒禅师手中提着的布袋便是。有诗为证:
  和尚肚皮如瓮,眼儿笑得没缝。布袋早暮提
携,手中不知轻重。问渠袋有何物,一气阴阳妙
用。笑他世界众生,裤里蚤虱乱动。
  第二是风母,藏着八方风气。怎见得?东方
滔风,南方薰风,西方飙风,北方寒风,东南方长
风,东北方融风,西南方巨风,西北方厉风。这八
风消息于风囊之中,风伯飞廉掌之,亦有诗为证:
  人间尚有司风史,况是天庭岂无主。鹿身蛇
尾号飞廉,风伯从来功配雨。少女前驱孟母狂,折
丹指点封姨忙。纵使扶摇千里势,不离嘘吸一风
囊。
  第三乃云母,是混沌初分时,山川之气所
结。团团如华盖相似,其云五色不一。若岁时丰
稔,云色则黄;有兵寇,云色则青;有死丧,云色
则白。黑云主水,赤云主旱。若五色葱青,此为祥
瑞之征。云师屏翳掌之。亦有诗为证:
  白衣苍狗虽无意,红蕊金翘亦有征。
  假使云师无职掌,保章云物辨何因。
  第四是雾母,状如一副布帘约长**尺,亦名
曰雾?。才展开些子,分明是初启蒸笼一般,热腾
腾喷将出来。若展尽时,弥漫百里,把个乾坤都昏
罩了。及至卷起,却似水中吸桶,那雾气即便收
藏。
  当先轩辕皇帝在位时节,有一个诸侯最为无
道,名曰蚩尤,他得了这个雾?,能致大雾。又创
造刀戟、大弩,便自恃天下无敌手,鼓众造反,要
夺黄帝的天下。黄帝与蚩尤大战于涿鹿之野,一军
都被雾气迷惑,东西不辨,三日三夜,不能取胜。
赖得九天玄女下降,授黄帝阴符秘策,造成一车,
名指南车。车上站一个木人,木人伸一只手,手伸
一个指,随你车儿左施右转,这木人一手一指,准
准的对着南方。当下遂破了蚩尤,追而斩之。其血
流地,变而为盐,只今陕西庆阳府城北盐池便是。
因他创造兵器,罪孽深重,故今万世百姓,食其血
也。这雾?是九天玄女收得,献上玉帝,收藏天
库。亦有诗为证:
  黄帝神露是圣君,蚩尤狂恶亦凶星。
  不将雾?归天库,安得天开日月明。
  后人又有诗云:
  四母珍奇古未闻,谁知天界假和真。
  风云聚散阴阳理,不道成形各有神。
  此诗是驳那气母、风囊、云盖、雾?四件奇
宝,乃荒唐之说,不知此乃坐井观天、浅见薄识之
辈。假如镜能取火、蚌能出水、猛虎生风、蜥蜴致
雹,在世间也多有奇奇怪怪,不可思议,何况天界
事情。
  则今闲话休题。且说玉帝见袁公一心护法,
并无虚诳,且是九天玄女弟子,就取这雾?交与袁
公,以为洞口永镇之宝。嘱咐道:“此?只可展开
尺余,便有十里雾气,不可全展,恐于世人不
便。”又道:“你自今改过迁善,专心修道,还有
上升之日。不然,天诛不赦,永堕无间地狱
矣。”袁公不住口的唯唯,拜辞了玉帝。当下修文
舍人再拜,奏请御封,仍将玉箧封记,供养本院。
北斗星君亦拜辞而出。袁公又往修文院拜谢了舍
人,往北斗司拜谢了星君。右手擎着白玉炉,左腋
下夹着雾?,遂离了天界,望着云梦山白云洞中钻
去。那一班猿子猿孙,猱?之属,已被本境城隍山
神土地奉着天符驱逐已尽,袁公单单一身,不胜凄
惨,且喜有了性命,又得了两件至宝,正所谓一悲
一喜。便将宝炉陈设于石室之前,只见香气氤氲,
直透九霄云外。又将雾?展开尺余,悬于洞口,果
然白气腾空,须臾之间,散成十里浓雾,把一个山
洞如白面包裹,看不见洞外一些些子,想洞外看着
洞中亦如此矣。袁公大喜道:“世上事多半是有名
无实,只这个洞名向来亦是虚传,今日才不枉唤做
白云洞也。”说罢,覆身到宝炉前,磕了四个头,
以谢天恩。从此日日如此,不敢懈怠。每年五月端
午日午时,便把雾?卷起,到天庭,朝见玉帝谢罪
一次,过了午时,仍然还洞,又将雾?展挂,内外
隔绝,别是一个世界。那洞中到也宽大,各色名花
异果,四时不绝,也够袁公享用。
  袁公自此只在洞中修真养性,闲时便探取雌
雄二丸,戏舞消遣。两壁虽镌着一百单八条变化之
法,仔细参求,都是偷天换日、追魂摄魄的伎俩,
其中却有豆人纸马、鬼刀神剑种种害人之术。袁公
道:“怪道玉帝十分秘惜,不许泄漏人间。这般法
术,分明是金刚禅外道,与自家心性无与。早知如
此,便不开道玉箧也罢了。”心中懊悔无及,取笔
添数行字于石壁之后云:“此系九天秘法,上帝所
惜。倘后人有缘得之者,只宜替天行道,保国佑
民。每年腊月二十五日夜半子时,衔刀披发,登屋
跨脊,向北斗设誓:弟子某修持道法,于今若干
年,并无过失,倘生事害民,雷神殛之。”共七十
六字,照前镌就。说话的,这是甚意思?只因袁公
在修文院成招立下誓愿,恐后有得法之人,心术不
正,带累非小。他自己曾经雷神擒拿、北斗星君勘
问,所以说持法者通陈北斗,生事者受报雷神。腊
月二十五日乃玉帝下降之辰,到此才见袁公本心好
道,并无私念也。虽然如此,依我说来,还是镌在
石壁,多了这一番事。想缘会当然,所以天庭亦不
曾教他销毁。只因这般,有分教:白雾岩中,再遇
偷书之贼;红尘世界,忽生弄法之殃。正是:
  有事不如无事好,人心怎比道心闲。
  毕竟后来何人盗法,生出什么事来,且听下
回分解。
第三回 胡黜儿村里闹贞娘 赵大郎林中寻

  横生变化亦多途,妖幻从来莫过狐。
  假佛装神人不识,何疑今日圣姑姑。
  话说诸虫百兽,多有变幻之事,如黑鱼汉
子、白螺美人、虎为僧为妪、牛称王、豹称将军、
犬为主人、鹿为道士、狼为小儿,见于小说他书,
不可胜数。就中惟猿猴二种,最有灵性。算来总不
如狐成妖作怪,事迹多端。这狐生得口锐鼻尖、头
小尾大,毛作黄色,其有玄狐白狐,则寿多而色变
也。按玄中记云:“狐五十岁能变化为人;百岁能
知千里外事;千岁与天相通;人不能制,名曰天
狐。性善蛊惑,变幻万端。”所以从古至今,多有
将狐比人的。如说人容貌妖娆,谓之狐媚;心神不
定,谓之狐疑;将伪作真,谓之狐假;三朋四友,
谓之狐群。
  看官,且听我解说狐媚二字:大凡牝狐要哄
诱男子,便变做个美貌妇人。牡狐要哄诱妇人,便
变做个美貌男子。都是采他的**阳血,助成修炼之
事。你道什么法儿变化,他天生有这个道数,假如
牝狐要变妇人,便用着死妇人的髑髅顶盖;牡狐要
变男子,也用着死男子的髑髅顶盖,取来戴在自家
头上,对月而拜。若是不该变化的时候,这片顶盖
骨碌碌滚下来了,若还牢牢的在头上,拜足了七七
四十九拜,立地变作男女之形。扯些树叶花片遮掩
身体,便成五色时新衣服。人有见他美貌华装,又
自能言美笑,不亲自近,无不颠之倒之,除却义夫
烈妇,其他十个人倒有九个半着了他的圈套,所以
叫做狐媚。不止如此,他又能逢僧作佛,遇道称
仙,哄人礼拜供养,所以唐朝有狐神之说,家家祭
祀,不敢怠慢。当时有谚曰:“无狐不成村。”此
虽五代时消息,然其种至今未尝绝也。诗曰:
  世间事事皆成假,那得妖狐独认真。
  若使人情无假伪。妖狐应自得天嗔。
  话说大宋咸平改元,真宗皇帝登极。那时民
安国泰,自不必说。却说西川安德州有个梓潼村,
村中住个猎户,姓赵名壹,原是败落大户人家,为
他行一,人都称他赵大郎。那赵壹有个妻子,姓
钱,是府中钱员外女儿,年方二十二岁,颇有颜
色。赵壹靠打猎为生,那钱氏只在草堂中,做些针
指,帮家过活。禀性贞洁,人人敬重。一日出门汲
水,谁知被一个妖狐窥见,那畜生动了邪心,要去
引诱他,变做个俏秀才模样,穿一身齐整的衣服,
每日只等他丈夫出门,便去到他门首,或立或坐,
或时假装饥渴,讨浆讨水,引得妇人开口,他又故
意挣几句风话,那妇人心坚如石,全然不动,因此
魅他不得。赵壹一连两日,在自己门首撞见了那秀
才,见他踪迹有些奇怪,问他姓名,秀才答
应:“在下姓胡名黜,在前村看书,闲步至
此。”赵壹有心到前村访问,并无此人,愈加疑
惑。忽一日,钱氏早起梳妆,不见了一只定髻的银
簪,衫儿、袖儿、笼儿、箱儿、减妆儿、被窝儿各
处都翻遍了,只墙脚下有个老鼠穴,也点着灯照过
几遍,那有些影像。到午上煮饭熟了,揭开锅盖,
这枝簪不歪不斜,插在饭锅中心,拔起看时,却又
作怪,这滚热的饭锅里面,簪儿还是冷的。钱氏恐
丈夫不信,瞒过不题。又一日早起下床,正要穿绣
鞋,却不见了一只。赵壹道:“想是猫儿衔去了,
另换一双穿罢。”那日赵壹出不多时便回,袖里摸
出一只绣鞋儿与妻子看道:“可是你的?”钱氏
道:“正是,那里拾来?”赵壹道:“三里之外,
一枝石榴树上挂着,却不是怪事!”钱氏方才敢把
银簪之事,对那丈夫说起。赵壹道:“此必山魈野
魅所为,常言道:见怪不怪,其怪自坏。莫睬便
了。”自是赵家怪异不绝,亦无伤损。夫妻两个无
可奈何,只不理他,后来惯了,越不在意。
  其时重阳节近,风高草枯,正是射猎的时
候。赵壹和几个一般的猎户,驾着鹰犬,挂了弓
箭,各执使惯的器械,出了梓潼村,到山中打猎。
但见:
  人人逞勇,个个夸强。逞勇的道,一箭可贯
双雕。夸强的道,一人能毙二虎。嗥的嗥,叫的
叫,声音凄惨,惊骇的无非是野兽飞禽。死的死,
活的活,血肉淋漓,束缚的总只是披毛带角。鹰犬
媚人偏作势,刀枪遇物本无情。只图多获作生涯,
一任旁人呼鸟贼。
  赵壹和众猎户打围,将晚,得了些獐、犭
巴、鹿、兔之类,众人均分了。却欲转身,忽然山
土?凹里,赶出一群獾来,众猎户道:“我们各逞
本事,赶取那獾,先得者,众人出来相贺。”赵壹
道:“说得是。”叫几个没本事的庄户守着鹰犬。
赵壹提着一柄钢叉,又同五六个好汉各执些枪棍的
飞奔上去。那一群獾被人赶急,四散走了,众人便
分头追赶。赵壹觑定一个绝大的猪獾,尽力赶去,
约莫二三里路,那獾已不见了。赵壹心中不舍,跑
上高处望时,只见那獾还在前山坡下乱草中,东跳
西钻,要寻个孔洞躲藏,赵壹尽力又赶,转过了几
个山坡,那獾走得没了,只见一头大角鹿,在坡下
吃草,那鹿见有人来便跑。赵壹道:“虽赶獾不
着,若得此鹿,也好遮羞。”慌忙脱下布衫,拴在
腰里,奔上坡赶了好一程,那鹿又不见了。只听得
泉声乱响,赵壹跑得口渴,正要寻口水吃,看看几
处涧水,都是小小去处,不甚洁净,依着流泉来
路,捱寻上去,又行了一程,直到那山土?凹之
中,一股清泉,如珠帘喷薄下来,一面一个水潭,
潭内都是石子,其清澈底。赵壹放下钢叉,将手掬
起,呷了几口,道:“彀了。”眼见天色已晚,提
了钢叉回身便走,却不知已来了二十多里之地,此
是九月初八日,日光才退,早现出半轮明月。乘兴
而来,败兴而去,一步有一步,约莫行不上一二
里,月光之下,远远望见前面树林中,有些行动之
影。赵壹站住脚头,定睛看时,却原来是一个野
狐,头上顶了一片死人的天灵盖,对着明月不住的
磕头。赵壹道:“奇怪!常闻人说,狐能变化,莫
非这孽畜弄这道儿,我且悄悄看他怎地。”只见那
狐拜了多时,赵壹望去,看看像个美男子,与先时
所见胡黜秀才无异,赵壹道:“原来如此。”不觉
心中大怒,轻轻的放下钢叉,解下弓来,搭上箭,
弓开的满,箭去的疾,看正狐身飕的射去,叫
声:“着!”正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正中了狐
的左腿。那狐大叫一声,把个天灵盖抓将下来,复
了原形,带箭而逃。赵壹一来天晚,二来心中也不
免有些害怕,打个寒噤,不敢追赶,挂了弓,把布
衫展开,披在身上,倒提钢叉,飞奔旧路而回。
  却说众猎户回村中,沽了些浊酒,煮熟了野
味,在山下凉棚内围坐吃着,等那赵壹的消息。一
人说:“大郎来得迟,一定被他得手了。”一人
说:“两只脚赶着四只脚。也把稳不得。”一人
说:“赵大手段原来了得。”又有一人说:“此时
不见回,莫非赶不着獾,反被獾赶去!”众人都在
谈笑,内一个眼快的指道:“这不是他来了?”众
人都走出凉棚迎着,只见赵壹空手而回。众人
道:“我等已赶得两个猪獾烹煮在此,大郎何故许
久方回,眼见得出采有分了。”赵壹道:“我虽赶
不着这獾儿,却也撞着一件异事,释了一段大大的
疑惑。”就把狐精弄月被射之事,说了一遍。众人
道:“亏得老兄除了地方一害,似此说,我等反来
相贺。”中间多有不信的,道:“赵大郎赶不着
獾,却装这篇鬼话来哄我,我如何肯信,除是我亲
眼看见方准。”又有个年长的道:“宁可信其有,
不可信其无。”一面扯着赵壹进凉棚内坐着,把大
碗斟酒送他,一面又引着几个狐狸精故事,与众人
闲说。众人到底疑信参半。赵壹道:“我一箭射中
彼腿胯,大叫而去,想必地下血点尚存可验,我等
明日同去,就依着血迹寻取狐穴,料不止一个两
个,尽数拿来,剥他皮做件袄子过冬,却不好
么。”众人道:“如此再没话说,若果有些证见,
我等出来相请。没有时,便是说谎,少不得扰你大
大一个东道。”赵壹应允,当晚吃了一回,大家拿
些野味回家去。赵壹到家中,把前项事说与浑家,
浑家口虽答应,心中也不十分决然。赵壹一夜无
眠,巴得天明,便跳起身来,只听门前树叶乱响。
赵壹道:“今日是初九重阳,信到风起了。”推窗
看时,只见绞得水出的一天乌云。赵壹性急
道:“天变了,趁这未下雨时我且扯众人同走一
遭,回来早饭未迟。”忙忙的梳洗完了,穿上布
衫,走到东邻西舍去敲门时,一个个都还在床上翻
身,叫得他起身,东家又等洗脸水,西家又等吃点
心。把赵壹等得不耐烦。看看等下一天大雨,赵壹
起初还只指望雨止,一口说:“不妨事,不妨
事。”过一会儿,一发下得大了,料是行走不成,
只得回转家中,吃了早饭,在草堂中坐着,两只眼
睛呆看着天。这雨自早至晚,何曾住点。有一篇苦
雨词道得好:
  雨儿,雨儿,下得好没挞煞。又不要你插
秧,又不用你浇花,又不等你洗面,又不消煎茶。
急忙忙不住点,为着什么?檐前溜,紧一番,慢一
番,细一番,大一番,刮得人耳朵里害怕,心儿里
愁绪如麻。把个活动动的人儿,都困做了笼中之
鸟。就是跨下个日行千里的马儿,也讨不得出脚。
皇宫天子,你在何处闲耍。恨风伯偏不起阵利害的
风儿刮刮,雨师呵,你费尽心力,有什奢遮,只落
些儿咒骂。索性你下个无了无休,我到也无说话。
只怕连你也有那厌烦的时节,这些浓浓淡淡的云
儿,少不得收拾还家。劝你雨师呵,何不早一刻收
拾了罢。
  赵壹那时恨不得取一根万丈的竹竿,拨断云
根,透出一轮红日。又恨不得爬上天去,拿个几万
片绝干的展布,将一天湿津津的云儿,展个无滴。
浑家见丈夫晚饭懒吃,只是纳闷,蓄得两瓶好酒,
打开暖下,把煮下的野味,搬来与丈夫吃。赵壹不
觉吃得大醉,进房来衣也不解,袜也不脱,倒身便
睡。直至四更方醒,抬头已不听得有雨,想是晴
了。又捱一个更,窗上渐有些亮光,赵壹起身便去
推窗看天,却还是乌洞洞的,且喜雨却住了。赵壹
道:“这些害睡痨的,料还未醒,就吃了早饭去不
迟。”忙催浑家起身烧汤梳洗,安排早饭。吃了
饭,出门看时,又在下着蒙蒙的细雨,赵壹
道:“这些狗毛雨,却不湿衣服,怕怎地。”行上
几步,见地下十分泥泞,赵壹复转身来脱了袜,套
上一双蜡底的脚屐。走到东邻西舍去拉他们时,一
个个都不肯动身,道:“什么紧要。拖泥带水,跑
许多路去,若果有野狐被你射着,此时正在害疮,
料不连夜搬去,忙他怎的。”赵壹见去不成,又闷
了一夜。到第三日,天色晴明。赵壹道:“今日料
无推托了。”侵早先到各家去约了一声,回家早饭
过了,又去东邀西拉。有几个老成的回了不去,
道:“这般半湿不干的地下,让你后生家走
罢。”其余众人道:“我们跟大郎拿得狐精,却来
回话。”一行二十余人,各执器械。赵壹当先领
路,弯弯曲曲,走过了多少山坡,众人已自走得个
不耐烦,比及到了林子里面,各处搜寻,并无半点
血迹,原来被这日大雨冲没了。赵壹也是这般解
说,众人那里肯信,道:“这茂林之中,上有树枝
遮盖,终不然雨冲得这般干净。就是血迹冲没了,
少不得他的穴洞也在左近,如今那里有个影
儿!”赵壹引着众人,见神见鬼的寻觅了半响,只
管走远了去。众人道:“呸!青天白日,打这样鬼
官司,我等不去了,转去扰你的东道罢。”气得赵
壹哑口无言,到得村中,你也道:“赵大调
谎。”我也道:“赵大乱说,清平世界,有什么狐
精狐精,则赵大便是个说谎精。”至今人遇说谎
的,还说是精赵,又说是乱赵的,我们都为此狐精
也。有诗为证:
  妖狐拜月本为真,赵壹原非说谎人。
  雨洗血迹无觅处,世间屈事有谁论。
  赵壹回来,众人都到他草堂上坐定,要他出
来做东道。赵壹无可奈何,只得将浑家几件衣衫,
向解库解些钱来,备酒与众人吃。连几个长老的都
请来,众人咬嚼了一番。临起身道:“既扰了大
郎,今后别人问时,我们便答应一声有狐精也
罢。”赵壹愈加不忿,从此更不提起射狐一节。
  话分两头,却说被箭的牡狐,是个老白牝狐
所生。那老狐也不知年岁,颇能变化,自号一个美
号,叫做圣姑姑,在这雁门山下一个大土洞中做个
住窟。这山东西两峰突起,其高接天,北来南去之
雁,都从两山中间飞过,所以唤做雁门。这圣姑姑
生下一牡一牝,牡的叫做胡黜儿,牝的叫做胡媚
儿。原来狐精但是五百年的,多是姓白姓康;但是
千年的,多是姓赵姓张,这胡字是他的总姓。当晚
圣姑姑同媚儿在月明之下,讲些丹术。只见黜儿拐
着后腿,一步一颠,叫嗥而来。到得土洞边,便倒
在地下打滚乱嗥。老狐上前观看,已知左腿上着了
一箭,慌忙去拔时,这箭头入得深了。落得痛苦,
全不动弹。圣姑姑心生一计,叫一声:“儿子忍痛
着。”便屏一口气,将牙关紧紧的咬住箭干,用双
手把他的腿尽力一推,扑的一声,这箭干便离了皮
肉,抽出来撇在地下。那牡狐却发昏去了。原来这
箭,刚刚射中在腿弯里,筋络已被射断了两条,又
且舍命挣回,跑了许多路,如何不死。圣姑姑对着
流泪,唤媚儿一同抬他到土床上放下,经两个时辰
方醒。这老狐也识得几味草头,煎汤洗治,全无功
效。两日之后,看看待死。正在悲伤,忽想起益州
城中有个太医姓严,讳名严三点。此人有起死回生
手段。若求得他药来时,有何虞哉。吩咐媚儿好生
服侍哥哥,自己扮做有病的老丐妇,提一条百节竹
杖,迳望成都府而来。只因这番,直教老狐平添一
段的见识,重启无限的事端。正是:
  法是有缘终到手,病当不死定逢医。
  毕竟严太医如何用药,救得那小狐精否,且
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老狐大闹半仙堂 太医细辨三支脉
  从来子母钱无种,且喜君臣药有方。
  若欲养生兼积德,虚心问取半仙堂。
  话说益州有个名医,姓严名本仁,乃严君平
之后裔。他看脉与人不同,用三个指头略点着,便
知病源,所投之药,无有不愈。故此传出一个诨名
叫做严三点。他原是太医院的御医,因景德年间,
蒙召李宸妃之疾,他伸着三指只一点便走。宸妃只
道他不肯精细用心,诉与真宗皇帝知道,真宗要治
他不敬之罪,赖得众官保救道,他得个异人传授,
非常医可比,虽然饶他的计较,毕竟不用他方药,
逐回原籍。以此他就在益州行医,每月初五、十
五、二十五这三日施药,不取分文。就是平日取药
的,有药钱也不拒,无药钱也不争,所以其门如
市。更有一件奇处,别人看脉只看得本身的病患,
就是精通得太素脉理,也只看得本身的贵贱寿夭。
偏他三指一点,合家爷儿、娘儿、妻儿、女儿,但
系至亲,有灾无灾,尽能悬断。便算命先生,排着
十二宫星辰细细推详,也没这样有准。只是他怕泄
了天机,不十分肯轻易说。一日,州守相公伤了些
风寒,接他去切脉。他点着了脉,便道:“尊官所
患,不须服药。只消浓煎六安茶一碗,乘热服下,
到三更出汗,自然没事。且喜令正夫人,目下当有
生男之庆。但令长子妇,秋间有产厄。”州守相公
大笑,想道:“我夫人果是怀胎,或者衙内人露了
个消息,他就撮文一句,奉承个男喜也不见得。只
是我儿妇在襄州家中,三千余里之外,有孕无孕连
我也不知。况且媳妇的祸福,如何在公公脉息内看
出,万无是理。”当夜知州只一盏热茶,病便好
了。后来夫人果生一男,知州也还道是偶中。十月
内接到一封家书,是他大公子亲笔,说他媳妇八月
二十七日小产身亡。知州从此敬之如神,呼为半
仙。以此外人又称他严半仙,其名天下闻知。有一
篇词名“临江仙”,单道严半仙的好处:
  世人切脉皆三指,输他一点仙机。合家休咎
尽皆知,回生须勺饮,续命只刀圭。问切望闻俱不
用,隔垣见腑非奇。从来二竖避良医,若教人种
杏,花满锦江西。
  却说老狐扮做有病的老丐妇,昼夜行走。到
得益州城内,已知严半仙住在海棠楼相近。这日正
是九月十五,轮该施药之期,恰好是知州生日,半
仙备几个盒子,往州里贺寿去了。纷纷的看脉求药
之人,何止百数,都四散等候。也有在海棠楼上去
游玩,带看州前动静的。这座楼在州衙之西,乃唐
时节度使李回所建,为僚佐燕游之所。四围遍植海
棠,至今茂盛。每次新官到任,葺理一番,极是整
齐。那婆子也无心观看,一迳走到半仙门首。只见
门面是一带木栅,栅内有一座假山,四五株古桂。
里面三间小小堂屋,匾上写半仙堂三字,这匾乃是
知州所送。两旁挂板对一联云:
  切脉凭三点;
  驱病只一剂。
  婆子眼快,都看在眼里。他拄着一根竹杖,
只在对门檐下站着。午刻时分,只听得人说
道:“来了!来了!”走到街上一望,只见半仙骑
个白马,家僮捧着一套大衣服和几个空盒子,从东
而回。因知州留他早饭,所以回得迟了。众人等得
不耐烦,三停里头已散了一停,又有一多子在州前
伺候,随着马尾来的。半仙到栅栏门首下马,也不
进宅,迳在堂中站着。众人捱三顶四,簇拥将来,
一个个伸出手来,求太医看脉,也有传说家中病源
的。半仙捱次流水般看去,一面口中说方,一面家
僮取药。也有煎剂,也有丸散,也有内科外科,十
来个家僮分头打发,不的两个时辰,都已散完。那
半仙早已切脉凭三点,若依着平常医者,调起息
来,糖饼般撞起日子,也看不了许多脉。又早是用
药只一剂,依着时医动了药箱,便是两三袋、十来
剂还未收攻,随你茅柴一般堆起药料,千人包、万
人配,也发付不开这起病人。半仙平日施药,只以
午时为限,过午便不发药了。因今日出去迟,特地
忙到申时方毕。有诗为证:
  神隐无如西蜀严,仙医仙卜一家兼。
  只因乞药门如市,也学君平早下帘。
  婆子见众人捱捱挤挤,明知自己有些跷而蹊
之,古而怪之,不敢抢前。且暂在假山下打盹,比
及众人散了,急跑上前,半仙已进宅去了。那婆子
还望他出来,呆呆地靠着栅门口死等。看看到晚,
只见老管家手中拿一巨锁出来关栅门,婆子着了
忙,迎上前来,深深道个万福,老管家道:“你抄
化也须赶早,如今关门闭户的时候,谁家这等便
当,拿着钱来在门口等你布施。”婆子听说,双眼
吊泪道:“老媳妇不是抄化的,是求药的。”老管
家道:“就是求药,也有个时候。俺老爷忙了一
日,才得半个时辰清闲,终不然为你一个老乞婆,
坏了俺家的规矩。俺就是进去禀话,也干讨老爷嗔
责。”婆子道:“老身安德州地方居住,来路甚
远,赶迟了些儿。只因有个奇症,求太医救疗,望
老公公方便则个。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医家
有割股之心,老公公若肯禀知太医一声,或者太医
可怜见,肯出堂来也不见得。”说罢,一手撑着竹
竿,一手扯住老管家的衣袂,屈着一只腿,跪将下
去。老管家焦燥起来,发作道:“你这老乞婆,好
不晓事,这般与你讲明了,还要歪缠。你便有奇
症,料今晚也不会死。就是皇帝老官儿敕旨宣召,
好歹也等明日动身。”说罢,便把手扯起那婆子,
要?他出去。那婆子双脚跳地,叫起屈来,惊动了
里面严半仙,教个书僮传话出来,问道:“何人喧
嚷?”婆子正待上前分诉,被老管家一手拉开,向
书僮说道:“这老乞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这
般时候却来问老爷取药,教他捱过一夜也不肯,好
意劝他出去,到叫起屈来。”书僮道:“那里走来
这老婆子,直恁不达道理,你又不是三次两次的好
主顾,作成俺门进过钱的。又不是什么夫人小姐,
便死了,只当少了一只老母狗。州守相公是一州之
主,他取药也须按着时候,不敢敲门打户,你却如
此撒泼放刁,快快出去便休。惹恼我家老爷,写个
三寸阔的帖儿,送你到州守相公处,只怕病到病不
死,打到要打死。”一头说,一头帮着老管家,将
手劈胸?那婆子。那婆子发赖起来,大叫一声,把
拐杖抛在一边,蓦然倒地。面皮渐黄,四肢不举。
正是:
  身似三秋败叶,命如五鼓残灯。
  纵然未必便死,目下少吉多凶。
  老管家见势头不好,倒埋怨书僮起来,
道:“我老人家攻说了他一番,你来收科便好,也
来助兴,骂他一场,又去推推??,这病怯怯的婆
子,如何当得!你自去禀复老爷,不干我老人家
事。”书僮也慌了,只得去报与半仙,如此如此。
半仙正在书房内静坐,听说大惊,慌忙走出前堂,
到假山边看时,那婆子已被老管家唤醒,睁着双眼
呆看,只不动弹。半仙叫老管家扯起他右手,用三
个通灵入妙的指头,向他寸关尺三支脉上一点,又
教扯起他左手一般点过。叫声:“怪哉!此脉不比
寻常。”便回身到后面公事厅里坐下,叫书僮去唤
嬷嬷那扶那婆子进来,我自有话说。老嬷嬷出去对
婆子说道:“老爷道你脉气有些古怪,唤你进后堂
来,有话和你细讲。”那婆子起先还直僵僵的躺在
地下,得了这个消息,分明似木做的跳虎,拨动了
机括,一跳跳将起来。就地下拾起拐杖,也不用人
扶持,把三步并做两步,闹松松的走进后堂去了,
连老嬷嬷倒赶他脚跟不上,落后了几步。老管家看
着笑道:“这乞婆原来会诈死,吓坏了人也。”却
说严半仙在后厅,明晃晃点着一枝蜡烛坐着。看见
婆子进来,慌忙屏去众人,唤他近前问道:“你那
里居住?”婆子道:“老媳妇德安州人氏。”半仙
道:“你休要瞒我,我看你人之形,兽之脉,其中
必有缘故。”婆子暗暗想道:“好个先生料是瞒他
不过。”见四下无人,慌忙跪下道:“实不相瞒,
身是雁门山下老狐,因慕半仙大名,特求诊
脉。”半仙道:“你的脉我已知道了,你不害别
病,只害些救儿女的病。”慌得婆子连磕几个头方
爬起来道:“太医是真仙,何止半也。老媳妇亲生
止存下一男一女,今儿子被人射伤左腿,只要死不
要活。”便将黜儿箭疮利害,备细说了一遍。半仙
道:“疮却不妨事,只是筋骨有伤,便好起来,这
左腿已比不得右腿,只怕要做个瘸子。”婆子
道:“若得了性命,便损却一只腿,也是小事。待
儿疮口合时,老媳妇还要率领他来到恩官宅上拜
谢。”半仙道:“这个断不消得。我还有句话说,
据你脉气,你女儿也有灾厄。”那婆子心头,又像
被棒槌捶了一下。他见半仙以前语语灵验,又说出
这句话来,如何不慌,便连忙道:“我女儿灾厄,
当在何时,有烦恩官做个大方便,索性救取他则
个,老媳妇生死不忘。”半仙道:“你女儿的灾
厄,却有奇奇怪怪,连我也推详不出也,只在这一
年半载上便见。大抵你们将兽假人,哄弄愚民,上
无超形度世之学,下无惊天动地之术,一旦数穷命
尽,鹰犬皆为劲敌矣。比如你儿子,早是射了左
腿,若中着要害之处,虽卢医扁鹊,也只好道个可
怜两字,似此却不枉送了一死。我看你右手尺脉,
命根牢固;左手寸脉,心窍灵通。大有道缘。况你
等生于山谷,入世不深,七情六欲,牵累尚少。何
不趁此精力未衰,求师访道,一家儿脱落皮毛,永
离苦厄,岂不美哉!”只这一席话,说得婆子泪下
如雨,又磕下头去道:“多谢恩官指教。”半仙唤
一个掌外科药的家童出来,吩咐取一丸九灵续命
丹,又取两个膏药,各将纸来裹好,把与婆子,
道:“此丸用好酒调服,自然没事。只是箭既入
骨,只怕箭镞还在里面,若不取出,一生在里面作
痛。可将温水洗净疮口,将此拔毒膏贴上,待他紫
血流尽,淌出新血来,然后换过神仙接骨膏,百日
之外,便可行动。”又道:“我方才嘱咐之言,都
是好话,你须记取。”便唤老嬷嬷送他出去。那婆
子接了药,谢了又谢,随着老嬷嬷走过前堂,撞见
老管家还在那里守门,婆子又对他道个万福,起动
莫怪。出了栅门,欢天喜地的去了。这里半仙心中
也自骇然,更不向人说知。有诗为证:
  回生起死未为奇,兽脉人形那得知。
  心话一番终不泄,始知医术即仙机。
  却说那婆子连夜?城而出,路上买了一大瓶
无灰的好酒,直到德安州雁门山下。这里黜儿呻吟
不绝,媚儿寸步不离的伴他。哥妹两个悬悬而望。
一见婆子钻进土洞,欣喜无量。婆子将瓶酒烧得滚
热,把这九灵续命丹用酒薄薄的调在磁瓯里面,扶
起黜儿将药灌下去,又把些酒与他过口,如法将拔
毒膏贴上患处。只见黜儿对着土床里面,一觉睡
去,足足有三个时辰不醒。婆子和媚儿守着看他,
都道:“他有好几日不曾合眼,这一番睡着,想是
不疼痛了,这就见得药力。”看他腿弯里流下一堆
脓血,膏药已自浮下,怕惊他睡,不敢动弹。少停
黜儿醒来,叫道:“疮上好生奇痒难过。”婆子揭
开膏药看时,脓血里面,隐隐露出一件东西,婆子
将细草展净龌龊,把指爪去拨时,一个铲头箭镞随
手而出。原来赵壹用的是个铲头箭,起初只拔出得
箭干,那箭镞刺入骨中,未曾出得,当时心忙意
乱,不及细看。到此方知半仙识见之高,亦见拔毒
膏之妙处。婆子煎些解毒的草头汤,轻轻的与他洗
净,只见骨损筋伤,肉开皮烂,淋淋的流出鲜血
来,惨不可言。忙将神仙接骨膏烘开贴上,用些布
绢之类,缓缓扎缚。过了一夜,明日又解开收拾一
遍,如此七日,脓水俱尽。从此不去动他,调养到
四五十日,里面长出新肉来,筋络也就和顺,勉强
挣扎得起。半眠半坐,不敢出土洞之外。到百日满
足,去了膏药,全然不觉。只曾经膏药贴处,赤光
光的精肉,半根毛也不生出来。行动之时,左腿比
右腿已自短了二寸。婆子兀自欢喜道:“严半仙
说,只怕不免做个瘸子,今果然矣。可改姓名为左
瘸儿,以识半仙之功。”自此唤做左瘸,亦名左
黜,去了胡姓不用。
  一日,左瘸儿出了土洞,闲走一回。走到林
子里面,正是旧时中箭之处。想道:“此仇如何不
报!”跑回与母狐商议。那婆子正倚个土案坐着,
闻此语,忽然吊泪。你道为何?这便是母狐道缘深
处。正是:
  富贵场中,反招阴阳之患。
  灾殃受处,翻开道德之缘。
  毕竟婆子说出什么话来,这瘸子的仇还报得
成报不成,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左黜儿庙中偷酒 贾道士楼下迷花
  仇报仇兮冤报冤,冤冤相报枉相缠。
  请君莫作冤仇想,处处春风自在天。
  话说左瘸儿想起自家五体俱足,只为一箭之
故,做了个瘸子,行动时右长左短,拐来拐去,好
不像样,此仇如何不报!婆子道:“冤仇宜解不宜
结,你自不小心,把个破绽露在别人眼里,受这一
场苦楚。天幸与严半仙有缘,救得性命,就损了一
足,不过外相。当初七国时孙膑军师、唐朝娄师德
丞相,也都是个跛子,便说上界八洞神仙,也有个
铁拐李在里面。我儿,这个不足为耻。”因提起严
半仙三字,猛然想起他嘱咐之言,不觉凄然流泪。
瘸儿道:“娘,我依着你说话,不记怀便了,你却
为何掉泪?”婆子道:“凡得道者,神不能制,鬼
不能祸,人不能伤。我等身无道术,只是装点人
形,幻惑愚众,少不得数有尽时。万一此后再有三
长两短。终不然靠着太医活命。况且严半仙说,我
儿女俱有灾厄,不知到底做个什样散场。”因把半
仙劝他寻师访道的一席话,细说一遍。说得两个儿
女毛骨悚然。
  当下婆子便要离却土洞,出外求道。瘸儿媚
儿,也都愿跟随。三个就商量道那一路去好。瘸儿
道:“只有东京汴州,乃当今皇帝建都之地,花锦
世界,人烟稠密,多有异人在彼。”婆子道:“这
般繁华去处,怕你们心神不定,惹出什么是非来。
我闻得郢州一带,有三江七泽之胜,你家祖公公传
下四句道:要做法中王,除非到沔阳;要出法中
弄,除非问云梦。云梦是两个泽名,正在沔阳,万
山环绕。闻得其中有个白云洞,乃天书所藏,有白
猿神守之。我等道法因缘,若到彼处,心有所
遇。”瘸儿道:“常言出处不如聚处。东京是三教
聚集之所,若到那里时,便不能够传道得法,看也
看些好景致、吃也吃些好东西。”婆子道:“恁样
话就不是专心求道之人了。”媚儿道:“此去郢州
甚远,哥哥现在一支腿不方便,要他跑许多路,不
知何年可到。依我说得,如打永兴一路去,那里有
西岳华山,是陈搏先生修行之处。我们一来在圣帝
前烧炷香,二来访陈先生,求他的五龙蛰法。其余
终南、太乙、石楼、天柱几个名山,都是神仙来往
所在,次第去游玩访寻一番,就是东京也七八近
了。到了东京,又商议郢州路道,却不是一举两
得。”这瘸子听了此言,正合其意,连声道:“妹
子说的是。”一力撺掇,婆子点头依允。
  当下瘸子扮个村农,媚儿扮个村姑,老狐惯
扮做老贫婆的,自不必说。离了土洞,望西京一路
而来。此时正是二月初旬天气温和时,但见:
  真山真水,名草名花。湾环碧浪,几行嫩柳
舒眉;森耸青峰,数树夭桃露颊。双双粉蝶翩翩,
对对蜻蜒点水。乍晴乍雨养花天,不暖不寒游玩
日。踏青士女歌连袂,选胜游人醉舞貂。
  话说媚儿虽扮做村姑,自是妖丽。这瘸子行
步不便,别人两步,他只一步,不时的落后去了,
走不上十来里,便要歇脚,娘女两个,只得随他。
每遇歇息处,村中女眷们,张姑李嫂,互相唤呼,
聚集观看,都道:“这个老贫婆,到有恁般好女
儿,若肯把与人家做媳妇,百来贯钱钞也肯出。这
瘸子不知是他什么人?”也有说:“这瘸子必是老
妇人的亲儿,这女子一定是养媳妇。”又有多嘴
的,上前问他,才晓得是哥妹,便道:“一个店
儿,搬出两样货来。同是这老妇人肚皮里出来的,
男的恁丑,女的恁俊。”亦有轻薄子弟,故意盘问
搭话,捱捱挤挤。媚儿也到老成,总不理他,只低
着头。以后缠得不耐烦,只拣静僻所在方歇,一日
只好行得五六十里。他三个本是个狐精,饥餐花
果,渴饮清泉,夜间拣长林茂草中便住宿,路上就
担搁了几日,不为大事。不比做人出门,便有许多
费用。就是日里吃一碗稀粥,夜间一条草荐,若没
有几文钱钞在腰囊里也盼不得到手。说到此处,反
是畜生便宜。
  三个狐精行了数日,且喜都遇却晴和天气。
忽一日刮起大风,浓云密布,降下一天春雪。原来
这雪有数般名色:一片的是蜂儿,二片的是鹅毛,
三片的是攒三,四片的是聚四,五片唤做梅花,六
片唤做六出。这雪本是阴气凝结,所以六出应着阴
数。到立春以后,都是梅花杂片,更无六出了。这
瘸儿好天好地兀自一步一颠,况遇着恁般大雪,越
发动弹不得,只管叫苦叫屈。婆子道:“此去离剑
门山不远,那里好歹有个庵院,可以安身,说不得
再捱几步去。”当下摘些树叶顶在头上,权当箬笠
遮盖。瘸儿也不免把着滑,逐步捱去。约莫又走了
两个时辰,看看望着剑门山相近。剑门乃五丁力士
所开,有“西江月”为证。
  大剑插天空翠,嵯峨小剑连云。天生险峻隔
西秦,插翅难飞过岭。
  一自五丁开道,至今商贾通行。蜀王空自凿
凶门,毕竟金牛没影。
  未到山下,只见前面林子里,隐隐露出红墙
头出来。婆子指道:“到这个所在暂歇却不
好?”三个努力走上前去,看那金字牌额原来是座
义勇关王庙。前面门道三间,中间朱门两扇,半开
半掩。捱身进去再看时,右一间塑个挣狞军汉,控
着一匹赤兔胭脂马,左一间竖起一道石碑,两旁都
是栅栏。第二层正殿三间,极其宏丽,一带朱红?
子闭着,殿前右边,砌一座化纸的大火炉,左边设
一座井亭,四围半墙朱红栏杆,只留个打水的道
儿。婆子道:“殿内必有道流居住,我们莫惊动
他,只在井亭上安歇些时也好。”几个走进亭上,
只见中间是个八角琉璃井,两旁设得有石凳,三个
刚才坐定,这雪越下得大了。瘸子道:“这天也会
作弄人,又不是腊雪报丰年,没要紧下着许多做什
么,我们也好没来由由,那见得死期便到,寻什么
师,访什么道,如今受这般苦楚!”婆子道:“当
初达摩祖师面壁九年,藤萝穿膝也只不动,那九年
之内,不知受了多少雨雪,终不然有房子盖着他。
这雨雪是大概天时,那在为你一个,你却抱怨他,
不是罪过。”
  说犹未了,只听得大门呀的一声开响,瘸子
便向栏杆漏空处张看,只见外面走个人进来:头上
裹着破唐巾,身穿百补褐袄,腰系黄绳,脚曳草
履。你道是谁?正是本庙管香火的乜道人。那人一
只手拿着雨伞,一只手提着一个缨络的大瓦罐子,
约莫容得五六斤酒,口中喃喃的道:“出家人却把
酒当性命。这般大雪,要我村里去买这脓血,跑上
了许多路。老天有眼,只教他吃了肚痛!”一头
说,一头把伞和瓦罐子放下,却抬那大门环子去撑
门。瘸子心里想道:“正在寒冷,得些酒吃也
好。”这瘸子常时只是懒,到此偏健,说时迟,那
时快,出了井亭,做三四步拐去,早把那酒罐儿提
起,嘴对嘴骨咯咯的咽将下去,吃一个不亦乐乎。
乜道人听得声响,回头看见,大喝道:“那里穷
鬼!来在这里做贼偷酒吃,我辛辛苦苦向村里多少
路买得来,你却见成受用!”瘸子忙把酒罐放下要
走,被道人劈面打上一掌,打个翻筋斗,爬起来,
拐着腿,向井亭乱跑。道人不舍,赶到井亭里面,
只见娘儿女儿,一窠子坐着。那婆子慌忙起身,道
个万福,说道:“我娘儿三口往西京省亲的,路上
遇了大雪,权借此躲一时。我这村儿是个憨子,着
老媳妇赔礼,莫计较罢!”道人正变着脸,还要发
作几句,一眼?着婆子背后,遮遮隐隐站个俊俏的
女儿,心肠就软了,把这股热腾腾的气,撇向爪哇
国里去了。忙改口道:“你儿子忒不通理,做出恁
般手脚,既是憨子,也罢了。只是吃去好多酒哩,
怕里面师父问时,你老人家照样答应则个。”出了
亭子,复身向前面栅栏边取雨伞,拍干夹着,提了
酒罐,望大殿东廊下,嘻嘻的带笑而去。
  这里婆子向瘸儿埋怨道:“你直恁贪嘴惹
祸,天罚你带个残疾,若生下两只快腿,连这石井
栏都偷去换酒吃了。”媚儿取笑道:“只这翻筋斗
的本事,也换得酒吃。”瘸子笑道:“虽然翻个筋
斗,落得肚子里比你们暖和。”
  正在说话,只听得廊下脚步响,里面走个后
生道士出来。原来这庙中有个老道士,姓陈道号空
山,年纪虽不上七十,得个痰火症,终日静养,吃
饭?尿,都在房里,再不出门。只这后生道士,便
是庙主,他姓贾道号清风,年方二十四五,虽是羽
流,平生有些毛病,专好的是花酒。因这剑门山是
个险僻去处,急切要见个妇人之面,也不能彀。听
得乜道说,有个俊俏村姑,在井亭内坐着,这罐子
内酒多酒少,也不去看,连忙走出殿前,踏着雪
地,一迳到井亭内来,问道:“你这一家眷属,那
里来的?”婆子道:“老媳妇是雁门山下居住,至
亲三口。因欲往西岳华山进香,途中遇雪,到此打
搅。适才村儿不知进退,偷了些酒吃,老媳妇已埋
怨他半日了,望法官休责。”贾道士道:“这小事
何妨,不劳挂怀。”两只眼睛骨碌碌,觑定背后的
小牝狐,魂不附体。怎见得,有词名“驻马听”为
证:
  堪羡村姑两鬓,乌云巧样梳。生得不长不
短,不瘦不肥,不细不粗。芙蓉为面雪为肤,看他
衣衫上皆齐楚。曾否当炉。相如若遇,错认了卓家
少妇。
  贾道士又道:“这雪天出路,极是难为人,
你娘儿受过辛苦了。”瘸子跳起道:“便是辛苦,
再得口酒儿下肚方好。”婆子嗔着眼看他,便住了
口。道士又道:“这井亭也不是安身之处,日里还
好,夜里风??的,怎过得。殿后有洁净房子,来往
客官常来借寓的。请老娘到里面去煨些炭火,烘烘
这些打湿的衣服也好。”婆子道:“不消得,胡乱
过一夜,明日便走路的。”贾道士道:“这天倒还
不像晴的。况这里山路崎岖极是难走,不比别处,
便晴了雪,路土也还泥泞,我们兀自害怕,教这小
娘子如何行动。这庙宇是个公所,就住上十来日,
那个要你房钱,只管等天晴了,日色晒几日,却上
路也未迟。”婆子道:“多谢法官,只是打搅不
当。”道士道:“说那里话,谁个顶着房子走。常
言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就是黏茶淡饭,小道
也供给得起,若不嫌怠慢,胡乱吃些,不用打
火。”瘸子道:“娘!难得法官如此好善,我们便
在房子里住去,夜里睡去,也做个好梦。”婆子看
着媚儿道:“我儿心下如何?”媚儿道:“但凭娘
做主。”贾道士见他依允,欢喜无极,便道:“小
道引路了,随我进来。”
  当下娘儿三口,随着道士从东廊下去,转过
正殿,又过了斋堂,打厨下穿过,直到后边,只见
两间新造的小小楼房,天井里种几棵花木。三口儿
到楼下站定,道士从新见礼,一个个都作揖过,方
才看坐。问道:“老娘高姓?”婆子道:“老媳妇
姓左,这村儿原名左黜,因他损了一足,唤做左瘸
儿。这小女叫做媚儿。”道士道:“小道姓贾,贱
号清风。今日不期而会,也是有缘。”婆子
道:“有掌家的老师父,请来相见则个。”道士
道:“家师老病,几年不见客了。方才殿后西边的
这小小角门里面,便是他的卧房。如今只是小道掌
家。”婆子道:“法侣共有几位?”道士道:“还
有个小徒,正月里丧了父亲,往俗家去了未来。方
才买酒的道人,姓乜,也是新进庙门不多时的。厨
下还有个老香公,单管烧火煮饭,此外并无他人。
三位一路来的,怕肚里饿了,有现成素斋可用
些。”婆子道:“不消得,带有干粮。”道士
道:“干粮留在改日路上吃。”
  道士连忙到厨下去乱了一回,弄了些素肴面
饭,叫乜道捧出,摆上一桌子,又向自己房中取几
碟干果也摆着。婆子谢道:“何劳盛设。”道士
道:“山中之物款待休笑。”只见乜道取了一大壶
酒来,把四个磁杯,一套子放着。道士摆开三个杯
儿,满满斟酒,对婆子道:“请老娘居中坐了,小
哥居左,小娘子居右,宽心请一盏消寒。”婆子
道:“老媳妇母子大胆相扰,也请法官坐下。”道
士道:“怕小娘子见嫌,不敢奉陪。”婆子
道:“但坐何妨。”道士道:“既蒙老娘吩咐,小
道礼当执壶。”便取个杌子,在这瘸儿肩下随身儿
坐了。媚儿害羞,还站在婆子背后。婆子道:“在
客边比不得家里,我儿只管坐下,休虚了法官的盛
意。媚儿方才坐了。不坐犹可,一坐之时,道士斜
对着,看得十分亲切,比前愈加妖丽,把这三魂七
魄,分明写个谨具帖子,尽数送在他身上了。有词
名“黄莺儿”为证:
  仔细觑妖娆,转教人神思劳。看他不言不语
微微笑,貌儿恁姣。
  年儿尚小,不知曾否通情窍。小身腰,若还
搂抱,不死也魂消。
  婆子叫黜儿也斟一杯酒,回敬道士。四个坐
下,又饮了几巡,说了些闲话。只见乜道也精精致
致的戴了一顶新帽子,身上换了一件干净布袄,又
旋着一壶酒,到楼下来说道:“热酒在此,多用些
儿。若要吃饭时,厨下也有。”婆子道:“够了,
不消得。”道士便将壶内余酒,斟上一大磁瓯,拈
个火烧,把与他吃,取他手内这壶热酒,放在桌
上,换这空壶与他叫拿向厨下去。这分明嫌他碍
眼,打发他开去的意思。谁知这乜道年纪虽不多,
也是个不本分的。原是剑州一个宦家的幸僮,因偷
了本家使婢,被乡宦打个半死,赶出叫化。他父亲
乜老儿在日,与本庙老香公,曾做过旧邻,所以老
香公在道士面前多了这嘴,收留他在庙里,但他的
旧性尚存,见了这花扑扑的好女儿,怎肯转脚。当
下一眼?定了那小鬼头儿,站在道士背后,只是不
走。道士也忘怀了,只顾其前,不顾其后,大家又
坐了一回,只见婆子起身道:“蒙赐酒食俱已醉
饱,天色晚了,告止罢。”道士觑着媚儿,正在出
神;听说告止,便道:“再请一杯儿。”慌忙取壶
斟酒,却不知酒壶已被瘸子在他手中取去,吃得罄
尽了,端的是心无二用。
  当下娘儿三口,下席称谢,道士也起身答
礼,只见乜道手中捧着一把空壶,兀自呆呆的站
着。道士问道:“你几时来的?”乜道答应
道:“我几曾去的。”道士一肚子气,又不好发
作,只得忍住教他快快收拾,便向婆子说道:“这
两间楼房,是小道春间自家造的,虽说蜗窄,极是
幽静,就是过往客官借宿,也只在前面斋堂两厢房
住下,并不曾到此,因怕小娘子要稳便,特地开来
奉借。”婆子道:“多承过爱,我娘儿们无可为
报。”道士又道:“这楼上有凉床,这里又有个小
木榻,尽你们随意自在。”指着天井侧里一个小门
说道:“这里面便是小道的卧室,倘或少东缺西,
只烦小哥呼唤一声就是。”婆子见他十二分殷勤,
甚不过意,便道:“法官请自便,来日再容相
谢。”道士去不多时,忙忙又取个灯儿,放在桌
上,又泡些茶来道:“请三位吃茶安置。”又叫乜
道到老道房中,借个净桶放在楼上,恐怕他娘女两
个夜间要起来解手。原来这道士有个嫡亲姑娘年纪
有五十余了,也在涪江渡口净真庵为尼,去这剑门
不远。这老尼隔几个月便来看他侄儿,或住一日两
日方去。每遍来时,借惯净桶用的,所以今日老道
更不疑惑。
  却说贾清风也防乜道有些馋脸,直等他下楼
去了,方才转身。婆子道:“难得这法官如此用
心,处分得恁精细,明日若没雪时,我们快走罢,
顾不得路滑难行了。出家人的东西,一个便是两
个,莫要太蒿恼他不当人事。”瘸子道:“有心打
搅他了,便老着脸再住几日,索性等个晴干好走,
莫待走不动又退转来,反惹他笑话。你们若执性要
去时,我是只在这里等你。”媚儿笑道:“哥哥吃
得快活,不肯去了。”瘸子道:“闲常赶你们脚跟
不上,你只是焦急。此去剑门这一路上,好不险峻
难走哩。拖泥带水的,弄甚把戏。我也是从长计
较,可行则行,可止则止。你却说我吃得快活了,
不肯走,终不然在此处朝朝寒食,夜夜元宵。这法
官今日也只是敬着新客,难道日日如此坏钞?我吃
得快活,偏你不曾动口。”媚儿道:“我是耍子,
你便认真起来。”婆子道:“你两个休对口,到天
明我自有个计较。”那瘸子趁着些酒意,便向榻上
倒头而睡。婆子携着灯,和媚儿上楼去了。
  道士在房中暗想道:“天生这般好女子,若
肯嫁我时,情愿还俗。”又想道:“这女子初时害
羞,以后却熟几分了。老天若肯再降几日大雪,留
得他多住些时,不怕他不上手,明日料行不成,我
且再陪些下情,着实钩他一钩,人心是肉做的,难
道是铁打的?这老娘又是个贫婆,瘸子只贪些酒
食,都不是难处之事。”那贾道士准准的想了一
夜,眼缝也不曾合,这还不足为奇,谁知那乜道也
自痴心妄想,魂颠梦倒,分明是癞虾蟆想着天鹅肉
吃,怎能彀到口。正是:
  痴心羽士,专盼着握雨携云。
  老脸香僮,也乱起心猿意马。
  剑门不是巫山庙,错认襄王梦里人。
  毕竟这些道家与小狐精弄出什么事来,且听
下回分解。
第六回 小狐精智赚道士 女魔王梦会圣姑
  从来色字最迷人,烈火烧身是欲根。
  慧剑若能挥得断,不为仙佛亦为神。
  话说贾道士因看上了胡媚儿,心迷意乱,一
夜无眠。不到天明,便起身开了房门,悄悄的踅到
楼下打探。只见瘸子在榻上正打?睡,楼上绝无动
静。回到房中,坐不过,一连出来踅了四五遍,好
似蚂蚁上了热锅盖,没跑路投处。跑到厨下,唤起
老香公来,教他烧洗脸水,打点早饭。庙中只有一
只报晓公鸡,教乜道宰来安排吃罢。乜道已知道士
的心事,忙忙的收拾。老香公还在梦里哩,便
道:“阿弥陀佛,留他报晓不好?没事坏这条性命
做甚?”乜道笑道:“师父新学起早,不用报晓
了。”
  且说婆子和媚儿两个,在楼上商议道:“我
们出外的日子多,行走的路程少,都为着这瘸子带
住了脚,不得快走。这个法官甚好意思,不如把瘸
子与他做个徒弟,寄住此间,我们自去。倘然访得
明师,有个住脚处,再来唤他不迟。”到天明,先
叫瘸子上楼,对他说了。瘸子正怕走路,恰似给了
一个免帖,欢喜无量。
  三个商议已定,只听得楼下咳嗽响,是贾道
士的声音,说道:“婆婆可曾起身?我叫道人送洗
脸水上来。”婆子应道:“起动了,待瘸儿自来担
罢。”瘸子下楼担水,没拐得四五层梯了,那乜道
早已送到。瘸子接上,约莫梳洗了当。贾道士走上
楼来作揖问道:“昨夜好睡?”婆子道:“多
谢。”这番看媚儿容貌,又与昨日不同。昨日冒雪
而来,还带些风霜之色,今番却丰姿倍常,真是桃
源洞里登仙女,兜率宫中稔色人。道士看了,没搔
着痒处,恨不得一口水咽他在肚子里头。当下殷殷
勤勤的问道:“婆婆高寿了?小娘子青春多
少?”婆子道:“老媳妇齐头六十,小女一十九岁
了。”道士道:“是四十二岁上生的?”婆子
道:“正是。”道士道:“这小哥几岁?如何损了
一足?”婆子道:“村儿二十三岁了。这只脚是幼
时玩耍跌损的。因是他跑走不动,带迟我们多少脚
步。”道士道:“昨日雪下得大了,要销溶干净,
也得四五日后,才好走路哩。既是小哥不方便,多
住些时也无妨。”婆子道:“老媳妇正有一句不识
进退的言语告禀。”道士道:“有话尽说。”婆子
道:“老媳妇亡夫,当先原是个火丹道士,与法官
同道,只是法术不高。这村儿虽是丑陋,到有些道
缘。去年一个全真先生,会麻衣相法,说他是出家
之相,要他去做个徒弟,是老媳妇舍不得罢了。今
见法官十分怜爱,意欲叫小儿拜在门下,伏侍焚香
扫地,不知肯收留否?”道士有心勾搭那小狐精正
没做道理,这一节非亲是亲,正合其机。便应
道:“得小哥在此做个法侣,甚好。只是小道,也
有句话,小道从幼父母双亡,没个亲戚看觑,若蒙
不欺,愿拜婆婆为干娘。”婆子道:“老媳妇怎当
得起?”两下谦让了一回,道士拜了婆子四拜,瘸
子也拜了道士四拜,从此瘸子称道士做师父,道士
称婆子为干娘。道士又与媚儿重见两礼道:“今后
就是哥妹一家了。”
  却说乜道煮熟了鸡,切做两碗,又整几色素
菜,将早饭摆在楼下。道士同婆子娘儿三口下楼,
照先坐定。只因瘸子这番做了徒弟,却让道士坐于
上首。坐定,道士道:“雪天没处买东西,只宰得
个鸡儿,望干娘贤妹随意用些。”便拣下碗内好的
将筋夹几块送上去。婆子道:“老身与小女都是奉
斋的,只这村儿用荤,不知法官这等费心,不曾说
得。”道士道:“奇怪?贤妹小小年纪,如何吃
素?”婆子道:“他是个胎里素。”道士道:“改
日嫁到人家去,好不便当。”婆子道:“那里嫁什
么人家?他是个有发的尼姑,时常想着出家
哩。”道士想道:“这个又是机缘了。”便
道:“出家是好事,只怕出不了时,反为不美。孩
儿有个嫡姑,现在净真庵做主持。干娘、贤妹花肯
离尘学道,迳到那里去修行。这庵离此处止四十多
里,小哥又在这庙中,相去不远,又好照顾,免得
两下牵挂。”婆子道:“如此甚好。只我媚儿许下
西岳华山圣帝的香愿,必要去的。老身伴他去进香
过了,转来时,还到庙中商议。”道士道:“这个
却容易。”
  吃过早饭,婆子见道士好情,已是骨肉一
家,也不性急赶路了。道士将自己身上半新不旧的
道袍,与瘸子穿了,叫众人称他做瘸师,又把自房
隔壁一个空屋与瘸子做卧室,唤个木匠收拾,做些
窗?,却叫瘸子监工。夜来瘸子也不到楼下来睡
了。又整些菜果摆设自家房里,请干娘、贤妹,到
房中闲坐。说话中间捉个空,就把个眼儿递与那小
狐精。媚儿只是微笑,因此这道士一时越发迷了。
有诗为证:
  一腔媚意三分笑,双眼迷魂两朵花。
  只道武陵花下侣,却忘身是道人家。
  道士托熟了兄妹,紧随着媚儿的脚跟,半步
不离,两个眉来眼去,也觉得情意相通。再过些
时,捏手捏脚都来了,只碍着婆子,没处下手。正
是折脚鹭鸶立在沙滩上,眼看鲜鱼忍肚饥。一连的
过了三日,天已晴得好了,婆子打点作别起身。道
士苦留再过一日,婆子被央不过,只得允从。道士
回到房中,闷闷而坐,想着只有这一日了,若不用
心弄他上手,却不枉费无益。走来走去,皱眉头、
剔指甲,想了三个时辰,忽然笑将起来道:“有计
了。”慌忙在箱笼里面寻出两个绝细的绿色梭布,
抱到楼下来,对婆子说道:“干娘、贤妹,这一去
不知几时回转,拣得两匹粗布,各做件衫儿穿去,
也当个挂念。已唤下裁缝了,明日做完,后日行
罢。”婆子道:“重重生受,甚是惶恐。”教媚儿
谢了师兄。道士转身出去,就教乜道村中去唤两个
裁缝,明日侵早要赶件衣服。乜道答应了就去。那
乜道一点淫心也不输与那贾清风,因见那道士手慌
脚乱,讨不得上手,自己明知不能了,却也每日留
心去觑他的破绽。这番唤裁缝,一定又做什么把
戏,且冷眼看他怎地。
  话分两头,却说贾道士那日又白想过了一
夜。到得天明,又着乜道去催取裁缝,不多时回覆
道:“裁缝已唤到斋堂了。”道士慌忙跑到楼上,
教婆子将这布出去,道:“不知合长合短,须干娘
自去看裁,就吩咐他如何样做,我这村里的裁缝,
没有高手,若随他弄去,怕不中意。”婆子真个捧
着两匹布,随着道士出去。一到斋堂,道士忙覆身
转来,跑到楼下,趁着媚儿独自一个在那里,便上
前抱住,道:“贤妹,我留心多时了,乘此机会,
快快救我性命则个。”媚儿道:“青天白日,羞人
答答的,这怎使得!我娘就进来了。”道士
道:“你娘处分裁缝,还有好一会。一刻千金,望
贤妹作成做哥的罢,休要作难。”便偎着脸去做
嘴,媚儿也把舌尖儿度去,叫道:“亲哥,做妹子
的也不是无情,怎奈不得方便,日间断使不得。今
晚下半夜,母亲睡着,我悄悄下楼来,在这榻上与
你相会,切莫失信。”道士便跪下去磕个头
道:“若得贤妹如此,此恩生死不忘。”
  说犹未了,只见老香公叫声:“贾师父!前
面老妈妈问你讨线哩。”道士慌忙答应,又叮嘱媚
儿道:“适才所言,贤妹是必休忘。”道士到自房
取线去了。不提防乜道正在楼上担净桶,听得贾道
士的声音,悄悄的伏在楼梯边听着,虽然两个说话
不甚分明,这个肉麻光景都已瞧在眼里,料是有个
私约了。专等道士出去,便走下楼来将媚儿双手抱
住道;“你与我师父有情我都知道了,不说破你,
只要拈个头儿便罢,井亭上是我起手,少不得谢一
谢媒人。”媚儿终是性灵心巧,眉头一皱计上心
来,便道:“你放手,恐怕人来瞧见不好意思,包
你有好处。”乜道真个放了手便道:“你怎生发付
我去?”媚儿道:“恰才被你家师父缠不过了,教
他夜间开着房门,我到半夜到房里去。你今夜等师
父进房去了,悄地先到楼下榻上睡着,我下楼时先
与你勾帐,才到他房中去,却不好。”乜道也磕个
头道:“小娘子果然如此,便是救度生命了。”说
罢乜道出去了。媚儿暗笑道:机关泄漏大家不成
了,且耍他一耍,教他今夜里一场没趣。
  却说婆子吩咐裁缝了当,唤瘸子到楼下,嘱
咐他道:“你在此间须要学好,我与你妹子明早定
是行了。若有些好处,便来挈带来,休只贪图酒
食,讨人厌贱,下次做娘的到此处也没光彩。”当
日道士又来陪吃晚饭,两个裁缝赶完衣服了,送了
进来。道士又向婆子道:“干娘明日准行了,也不
须十分早起,用些早饭了去。”婆子道:“多感厚
意,来朝总谢。”
  道士有了媚儿的私约,十分快活,回到房中
暖起一壶好酒,自家吃得三分醉意,且坐在醉翁床
上打个盹,养些精神到下半夜去行事,却说乜道收
拾完了,捉个空先踅在天井里芭蕉树下蹲倒。窥见
道士房门已闭,娘女两个也上楼去了,便悄悄地走
在榻下眠着,只等楼上的消息,等了半个时辰不觉
睡去。这里道士打了一回盹,不知早晚,只恐失了
期约,急急的将双手抬着着房门轻轻扯开,做个鹤
步空庭,一脚一脚的赶步儿走去。到得榻边将手向
榻上摸时,知有个人在榻上睡倒,心里想道:“这
冤家果然有情,已先在此等了。慌忙脱了鞋儿,倒
身做一头睡去。那乜道被他惊醒,也只想道这小娘
子不失信,果然来了。两个并不说话,抱着先做了
个甜嘴,只听得道士低位问道:“你是那个?”乜
道已认得是道士声音,便应道:“师父是我。”道
士也认得是乜道了,他如何也在这里,一定这贼精
晓得了些风声,在此打断我的好事。于是各自不好
意思起来,各自去睡了。这道士分明做了一个魇
梦,自己也不信有这事。那时到放下了心肠,一觉
睡去。看看天晓,众人多起身了,道士看看乜道只
管笑,乜道看着道士也只管笑。那小狐精看着道士
和乜道也只管笑。正是:今日相逢无一语,想来都
是会中人。
  那道士虽然夜来失望,还想他西岳进香转
回,尚有相会之日,这个相思担儿便不肯抛下。当
时叫乜道安排酒饭,陪他娘儿吃了。婆子把新做的
两件衫与媚儿各穿了一件,收拾起程。又嘱咐瘸子
几句,教他耐心。瘸子答应道:“我都晓得。”道
士和瘸子送出庙门,婆子又殷勤称谢。道士
道:“干娘转来是必到我庙里来看看小哥。孩儿明
日便寄信到净真庵姑娘那里去,倘或发心修行时
节,无如那里清净。”又对媚儿说道:“贤妹保
重,相见有日。”不觉两眼堕泪,险些儿哭将出
来,怕人知觉,便掩着眼急急里跑进去了。媚儿心
里也自惨然。看官牢记话头,这左黜自在剑门山下
关王庙里做道士。
  再说娘儿两个离了庙中,望剑阁而进。此时
没有瘸子带脚,行得较快,一路无话,看看永兴地
方相近,天色已晚,远远望见前面有个林子,约去
有十里之程。婆子道:“媚儿,赶到这树林里面歇
宿,此去西岳不远了。”娘儿两个行不多几步,忽
然对面起一阵大黑风刮得人睁眼不开,立脚不住,
那风好狠。正是:
  无影无形寒透骨,忽来忽去冷侵肤。
  若非地府魔王叫,定是山中鬼怪呼。
  风头过去,只见两个戎装力士上前躬身
道:“天后有旨,教请圣姑相见。”婆子道:“天
后何人?”力士道:“唐朝武则天娘娘也。”婆子
道:“则天娘娘弃世已久,如何还在?且与老媳妇
素不识面,有何事相唤?”力士道:“娘娘现居此
地与圣姑有段因缘,数合相会,便请同行。圣姑姑
到彼处自知端的。”婆子心下有些害怕,欲持不
去,两个力士左右的夹帮着,不由你不走。
  才动身时,脚不点地,不一时来到一个所
在,古木参天,藤萝满径,阴风惨惨,夜气昏昏。
过了两重牌坊,现出一座大殿宇来。力士不见了,
又见两个宫妆侍女,提着紫纱灯笼,前来引接,
道:“娘娘候之久矣。”婆子进殿看时,中间却虚
设个盘龙香案,并无人坐在上面。侍女道:“圣姑
姑在此少待。”去不多时便出来道:“天后有旨,
请圣姑姑殿后相见。”
  婆子际着侍女竟进去,但见珠帘高卷,里面
灯烛辉煌。天后居中坐下,两旁站着几个紫衣纱帽
的女官,口中喝:“拜!”婆子朝上依喝拜罢,方
才平身。天后传旨赐坐,婆子谦让道:“天颜之下
怎敢大胆。”天后道:“不须过逊,今日之会亦非
偶然,朕方欲与卿细论因缘,岂一立谈可尽
耶。”便叫取锦墩相近,御手相搀而坐。婆子又
道:“山野丑陋人所不齿,过蒙娘娘俯召,有何见
谕?”天后道:“卿勿以非人自嫌,卿乃孤中之
人,朕乃人中之孤,读骆生檄至今寒心,朕反愧卿
耳。”遂吟诗一首,诗曰:
  朕本百花王,权闺人间帝,
  应运合龙兴,作态非孤媚,
  国法岂不伸,文人亦可畏,
  不敢照青铜,对面还知愧。
  又道:“朕那时甚惜骆宾王之才,献俘时闻
有他首级,不忍视之,谁知首级是个假的,骆宾王
逃去为僧。从来做官的欺蔽朝廷,都似此类。外人
犹以朕为诛戮太甚,公道何在。”又叹口气
道:“骆生做了和尚,反得升天,朕今犹滞于幽
冥,不思黄巢之乱,百年朽骨,重被污辱,金玉之
类发掘一空,致朕今日环佩凋残,诚羞见卿之面
也。”婆子抬头看时,果然天后头上挽个朝天髻,
绝无簪珥,身上身袍无带。婆子道:“黄巢草寇无
礼,娘娘神灵何不禁之。”天后道:“凡杀运到
时,天遣魔王临世。朕生在唐初,黄巢生在唐末,
男女现身不同,为魔一也。朕当权之时,天下谁能
禁朕,朕独能禁黄巢乎?”婆子道:“闻天后在位
日,铸像造塔,广作佛事,功德不小,为何尚滞于
冥途也?”天后道:“凡人先发清净心,后获布施
福,朕居心不净,修成魔道,当时享尽女福,单恨
不得为男,佞佛祈求,无非为此。今因缘将到,已
蒙上帝遣作男身矣。”婆子道:“娘娘此番托生富
贵,还如旧否?”天后道:“既成魔道,必乘魔运
而生,若无权势,魔力安施?朕前是女身且为帝
王,何况男乎?卿女媚儿冥数合为朕妃,即今已托
之冲霄处士,卿勿虑也。”婆子道:“娘娘既转男
身,复得称孤道寡,岂少三宫六院美丽妖娆,而择
取异类之女乎?”天后道:“卿有所不知。媚儿前
身是张六郎,当时称他貌似莲花者。朕与六郎恩情
不浅,曾私设誓云:生生世世愿为夫妇。不幸事与
心违,参商至此,今朕为君,彼复得为后,鸳鸯牒
已注定,岂可变哉。朕之发迹当在河北,从今二十
八年复与卿于贝州相见。卿宜琢磨道术以佐朕
命。”婆子道:“吾母子正为求道而来,不知道术
在于何处?”天后道:“朕有十六个字,卿可记
取,必有应验,道是:逢杨而止,遇蛋而明,人来
寻你,你不寻人。”天后又道:“卿三年之内必有
所遇,行住一般不须性急。若得道之后,可往东京
度取卿女,虽然改头换面,卿亦自能认也。天机宜
秘,不可轻泄,倘八十翁闻之为祸不小。”婆子问
道:“八十翁何人?”天后道:“汉阳王张柬之
也。他为五王之首,与朕世世作对,卿宜避之。”
  说犹未了,只听得殿前一片声呐喊。侍女惊
惶传报道:“汉阳王闻娘娘复有图王之意,统领大
军十万,杀将来也。”天后吓得面色如土,起身向
座后便跑。婆子道:“娘娘挈领老媳妇,一路躲避
则个。”心忙脚乱,把锦墩踢倒,扑地绊了一交,
惊出一身冷汗,原来卧在一个大坟墓下,殿宇俱
无,身边已不见了媚儿。四下叫唤,全无迹影,正
不知那里去了。哭了一回,想道:“严半仙说我女
儿有厄,果然有此不明不白之事。”看看天晓,只
见墓前荆棘中横着一片破石,石上镌着大唐则天皇
后神道字样。婆子道:原来梦中所游,乃天后幽
宫,他吩咐许多言语,一一记得,此事甚奇,我且
看这十六个字有何应验?虽然如此,想起初离土洞
时,母子三口,剑门山留下了黜儿,到此又失去了
媚儿,单单一身,好不凄惨!既道是行住一般,不
宜性急,且到太华山下寻个僻静处住下几时,再作
道理。因这一节有分教:老狐精再遇一个异人,重
生一段奇事。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毕竟媚儿何处去了,这圣姑姑有甚人来寻
他,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杨巡检迎经逢圣姑 慈长老汲水得

  座有闲人堪说鬼,胸无奇字莫吟诗。
  但将谈笑消清昼,闲是闲非总不知。
  话说圣姑姑似梦非梦,见了武则天娘娘,说
起一段因缘。原来媚儿是张昌宗转生,那一世则天
娘娘为男,张昌宗为女相会在贝州,复得配合,称
王称后。则今媚儿已不见了,又不知与那一个冲霄
处士,好生奇怪。既说道行住一般,明明教我歇
脚。我如今想来那里是住处,思量一会,道:“有
了,这华山岳庙的香愿,原是媚儿说起,且到西岳
庙圣帝前进炷香,保佑媚儿。就便看那里有甚僻静
之处,可以栖身,好歹等他三年,再作区处。瘸子
既把与道士做徒弟,看这道士十分美意,谅不至于
失所,到是放得下的。”
  当下婆子独一人自往华阴县,太华山去进
香。怎见得了太华山景致,有“西江月”为证:
  峭壁耸突如削,危崖仙掌遥擎。莲花涌地灿
明星,屈曲苍龙卧岭。
  太白携诗欲问,昌黎贾勇先登。不如收拾利
和名,睡个希夷不醒。
  婆子到得山上,向西岳座前撮土为香,拜了
圣帝几拜,磕了几个头,通陈了一回,无非是祈求
道缘早遇,母女重逢的说话。下得殿来,观看景
致,访问陈抟先生。有人指道:“这个希夷峡便是
他尸解的去处。”方知陈抟已仙去了。婆子爱这个
希夷峡幽静,夜间就在峡下存身,日里只借化缘为
名,来山前山后行走。看这来往男女云游僧道,观
其动静,若化得几分钱,换些素酒素食受用,也是
常事。
  一日同着一般样的贫婆,闲站了半日,不曾
撞见个肯布施的香客。看看午牌将过,只见两乘小
轿抬着一个妇人,一个丫鬟,上山烧香。众贫婆等
他出殿烧纸过了,便去上前抄化。妇人道:“今日
没带得钱来。”婆子听得他这话便闪开一边,那些
众贫婆因早起到今不曾讨得一文钱,算定这女眷定
肯开手的,如何放过,抵死缠住,要他发心善舍。
你一句,我一句道:“明中去了暗中来,今生布施
来生福,那见海龙王没宝。”妇人焦燥道:“我又
不是杨老佛、杨奶奶,你有本事到他那里,享用他
大请大受,缠我怎的?”分开众人下了阶,上轿抬
着飞奔去了。众贫婆叹声晦气,没兴没致的四散走
开。
  婆子看个老实知事的,便去问他道:“方才
说甚么杨老佛杨奶奶,是甚意思?”贫婆答
道:“这里华阴县里有个杨春巡检,出名叫做杨老
佛,乃大富之家。夫妻两口都好道,各处烧香布
施,不拘僧尼道士,但是有本事的与他说得来,讲
得合,他便整年价供养。这奶奶一年也到这山上两
遍,见了我们,每人整十来个钱这样舍,又把大食
箩抬着火烧??磨??磨,给散我们吃。今年二月中来
过一遍了,到秋间定是又来,你少不得看见
的。”婆子听在肚里,当晚过了一夜。
  明日早起,打扮个贫乞老道姑的模样,下山
到华阴县前,问了杨巡检家,迳到他家门首去。只
见门前贴着“谨慎出入”四字,又有两行告示上写
道:“一应僧道尼姑,止许于每季首月初一日西园
赴斋,本宅门首例不布施。”婆子暗想道:“却又
作怪。”只见镇门的石狮子上靠着一个老门公,解
开布衫在那里捉虱子,见了婆子进门,慌忙把布衫
披上喝道:“快走出去。”婆子上前打个问讯,
道:“贫道是西川人氏,发心来朝西岳,经由贵
县,缺少了回去盘缠,特求布施则个。”这管门的
张公道:“老道姑你没造化,十日前来还没有这告
示,如今不布施了。”婆子道:“久闻巡检老爷夫
妇好道,四方那个不传说好个杨佛子、杨奶奶,如
今怎的就灰了这善心?”张公道:“本宅老爷奶
奶,当初果是欢喜施舍,四方僧道若能讲经说法
的,便把房子与他住下,不论年月供养。临动身
时,又赍助他盘缠、衣服之类。这门首时刻有人募
化,不是这般冷静。只为一月前,南路来一个尼
姑,约莫四十多岁,会说些因果。奶奶好听的是因
果话儿,留在宅内住了半个多月。又是十四五个游
方和尚做一班儿念拂抄化,也有顶包的,也有捻指
的,也有点肉身灯的,本宅也斋了他一遍,布施他
些钱帛。谁知那一班是大伙强盗,这尼姑正是个引
头,暗暗里漏个消息,夜间里应外合,明火执杖,
打劫了若干东西去。老爷和奶奶还走得快,躲了这
性命。他两个老人家商量,说是前生欠下那和尚尼
姑的债,莫去告官带累地方邻里了。从今为始也不
布施,也不许放进门来相见。只每年正、四、七、
十这四个月初一日,在西园设斋一遍。如今四月初
一日又过了,老道姑你不如别处去罢。我这县里除
了本宅,也少个慷慨施主,就化了一两个钱来,也
济得甚事?”婆子道:“出家人里面,好歹不同,
只为他歹的带累了好的。”张公道:“正是。”婆
子道:“贫道也不指望布施了。只闻得老爷奶奶是
两位现世的菩萨,特求一见,他日西方路上也好做
个相识。”
  说犹未了,只听得宅里有人开那第二重门出
来。张公道:“老爷出厅了,你快些躲避,莫累我
们受气。”慌忙向自己腰裤边一个破缠袋里头,拈
出个铜钱来放在石狮子头上,道:“我自把这文钱
舍你,去罢。”婆子那里肯走。只见里面一个安
童,牵一匹高头白马到大门前,带住缰绳站着。随
后杨巡检出来,头戴金线忠靖冠,身穿暗花绢道
袍,脚踹乌靴,手执一柄川扇。背后一个安童打
伞,一个安童抱着交床,一个安童捧个盒子,盒内
无非香烛之类,盒上又放个紫檀空盒儿。又有一班
家用的吹手,各带乐器随着出门。那巡检老爷,踏
着交床,跨上雕鞍,众人一拥望西而去。
  张公埋怨道:“你不见老爷出去了?早是他
没看见你,若看见你时,又嗔怪我门上人不遵他的
告谕。我舍你这文钱,你不收了,还要怎地?”婆
子道:“那要你老人家坏钞,没有得布施便罢,这
钱贫道决不敢受。”两下里正在你推我辞,忽有个
惯卖山亭儿的寿哥,挑着担子,打从门首经过。侧
首门房里,跑个四五岁的小厮出来,扯住张公叫
道:“老爹爹,我要个山亭儿玩耍。”张公见这婆
子不肯收受,便唤住寿哥担子,在石狮子头上取下
这文钱来买了一个山亭儿,把与小厮道:“好好玩
耍,不要弄坏了,再不买与你。”那小厮笑哈哈的
跑向门房里去。寿哥挑着担也自去了。婆子
道:“这小厮是你老人家甚么人?”张公道:“是
老汉第二个孙儿。方才抱交床跟随老爷的是大孙
儿,就是那小厮的亲哥。”婆子道:“怪道一般嘴
脸,生得伶俐。你老人家好善积下来的。”张公
道:“老爷身边许多安童,只欢喜我的大孙儿。出
去不拘远近,定要他跟随。”婆子道:“方才老爷
往那里去?却用用着一班吹手。”张公道:“西门
外迎请梵字金经哩。”婆子道:“这经是那里来
的?”张公道:“是个哈密僧带来的。这哈密僧又
哑又聋,在这里西门外观音庵内借住。活到九十九
岁,无疾而终。身边别无一物,存留下这部梵字金
经。庵里长老说:有人造个龛子断送了他,就将这
部经把与他去。是我家老爷替他造龛烧化,又请僧
众做些法事与他。今日到那庵内请这部经,供养在
西园佛堂里去。”婆子道:“是甚么经?”张公
道:“知道他是佛经、道经、灶王经?谁识后半个
字来?”婆子道:“若是梵书,贫道或者到也辨译
得出。”张公笑将起来,道:“闻得此经,是西域
天竺国来的,一片泥金写就,与世间字体不同。所
以叫做梵字金经。先在庵中经过了许多人的眼睛,
并无人识。你这老婆子调这样谎,罪过,罪
过。”婆子道:“不瞒你老人家说,贫道曾跟普贤
菩萨受过一十六样天书,所以诸经梵字无有不
识。”原来这老狐精,多曾与天狐往还,果然能辨
识天书,说普贤菩萨乃是鬼话。张公听了大惊
道:“普贤是观世音一辈,你如何看见得他?”婆
子道:“贫道与这位菩萨有缘,不时相会的。你老
爷要瞻礼他也极容易。”张公道:“是真的,还是
假?”婆子道:“千真万真。”张公道:“若果然
如此,等老爷回时,老汉即便禀知。只不知女菩萨
尊姓,安歇何处?今恐怕老爷回得迟,你等不及去
了。倘或要寻你时,那里相请?”婆子道:“贫道
唤做圣姑姑,若老爷有请我时,向东南方叫圣姑姑
三声,贫道即便来也。”这婆子说罢,飞也似的跑
去了。常言道一人吃斋,十人念佛,因这杨巡检夫
妻好道,连这老门公也信心的。见婆子说话有些古
怪,便认真了。
  当日,杨巡检到庵中,拜了佛像,请出了梵
字金经来。解去旧绣袱,揭开细看,喝采了一回。
重换个大红蜀锦袱儿包了,放在紫檀匣内。自己捧
着,坐在马上。一班吹手笙箫细乐,迎入西园中佛
堂内面供养。在观音菩萨面前烧香点烛,又拜了四
拜,打发吹手先回,自己又在园中游玩了一番,临
去吩咐园公莫放闲人到佛堂里去,恐不洁净。四个
安童跟着骑马而回,有诗为证:
  笙箫一队拥雕鞍,手捧金经心里欢,
  识得如来真实意,唐书梵字一般般。
  这里张公见杨巡检下马,便跟进厅来,禀
道:“老爷贺喜了。今日请得金经,就有个能识梵
字的到此求见。”杨巡检问道:“是何等样
人?”张公道:“是个女菩萨,法名圣姑姑。他说
是普贤菩萨的徒弟,能识一十六样天书。老爷若要
请他相见,只向东南方唤他三声,他立地便
到。”杨巡检似信不信道:“有这等事?且待明
日,看他再到我们首来否?”杨巡检进了内宅,把
这迎取金经和那圣姑姑的这班说话,一一对奶奶说
了。奶奶道:“适才有件怪事,正要说知。我到天
井中去看石榴花,只见东南方五色祥云一朵,冉冉
而来。云中现一位菩萨,金珠璎珞,宝相庄严,端
坐在一个白象身上。我心里道是普贤菩萨出现,慌
忙礼拜下去,抬起头来就不见了。我只道是假相,
这般说起真个是普贤菩萨,同着这圣姑姑来的。这
圣姑姑定不是凡人,据这菩萨出现的,是他徒弟也
不见得。明日只依他叫唤,他若来时,把这梵字经
教他识认。看他怎地?若果是普贤菩萨的徒弟,定
不说慌的。”说话的,这云端里的菩萨是谁?就是
圣姑姑变来的。第二回书上曾说过来,他是多年狐
精,变人、变佛,任他妖幻,只没有甚么大神通,
所以成不得大器。有诗为证:
  藤萝牵挛为璎珞,树叶披来当道衣。
  堪笑世人无法眼,认真菩萨便皈依。
  当夜无语。到来日杨巡检唤当值的,备下香
烛,摆在厅上。自己穿着一身洁净新衣,走出厅
前,对着东南方,志心的叫了三声圣姑姑。声犹未
绝,管门的张公来禀道:“昨日的老道姑已在门外
了。”杨巡检心中惊异,便道:“请进”。这请进
两字还说不完,只见厅上站一个老道姑,到向下边
打个问讯,道:“老檀越,贫道稽首了。”杨巡检
已知是圣姑姑,又不见他走进门来,何得就站在厅
上?心中又疑又怕,慌忙磕头下去,道:“我杨春
有何能,敢烦圣姑姑下降,有失迎接。”婆子
道:“不须老檀越过礼。你夫妻都有佛缘的,贫道
承普贤祖师吩咐,特来一见。”杨巡检看那圣姑姑
模样,虽然发白面皱,但两眼如星光,比凡人精神
不同。身上褴褛,却也干净。当下杨巡检分明见了
个活佛,欢天喜地,接入后堂,请奶奶出来相见。
夫妻两口拜为师父,整备素斋款待。圣姑姑上坐,
他老夫妻坐于两旁。席间提起金经一事,婆子
道:“不是贫道夸口,任你龙章凤篆,贫道都
知。”
  当下斋罢。杨巡检叫安童备起轿马,自己夫
妻两口和那婆子共是两乘轿,一个马。少不得男女
跟随,直到西园。这西园虽不比金谷繁华,端的也
结构得好。但见:
  地近西偏,门开南面。行来夹道,两行宫柳
间疏槐。步入迷纵,一带竹屏盘曲径。前面设五间
饭僧堂,中间造几处留宾馆。楼窥华岳,那数他累
石成山。水引渭川,不枉了筑亭临沼。迥廊雅致,
到书房疑是仙家,净室幽闲,傍佛堂如游僧舍。开
径逢人宜置酒,闭门谢客可逃禅。
  杨巡检和奶奶让婆子先下了轿,吩咐园公引
路,迳到佛堂,三个同拜了佛像。杨巡检教安童抬
过一张黑漆小桌儿,抹得干干净净,亲手捧那紫檀
匣儿,安放桌上。开了匣盖,将经取出,解开红锦
包袱,请圣姑姑观看。这婆子合掌念了一声:阿弥
陀佛,便将经文展开,前后看了一遍,说道:“原
来是一卷波罗蜜多心经,却是天竺梵书。又后面脱
了菩提萨摩阿五个字,所以世人不能认辨。”杨巡
检不信,教取一卷唐本心经,把与圣姑姑逐字配对
分说,果然少了五字。杨巡检夫妇自此愈加敬重。
  当下,杨奶奶要请圣姑姑,到家中同房住下
早晚讲论。这婆子不愿,就将佛堂后边三间净室打
扫洁净,收拾铺陈器具,逐日三餐,供养这圣姑姑
在内。这婆子只是独自一个住着,夜间也不要个丫
鬟婆娘作伴。又对杨奶奶说:“素斋素酒有便送些
来吃,若不便也不消。贫道可以十年不饮不
食。”杨奶奶想道:“这饮食可是一日少得?便束
紧了肚皮,怎过得十年?我且推个事忙,不送他几
日供给,看如何?”吩咐园公只说有事家来,锁了
园门,一连七日影也没人走去。第八日,杨奶奶乘
个小轿亲到西园,开着锁望他。只见圣姑姑在静室
中,安然不动,坐在蒲团上念佛。杨奶奶道:“圣
姑姑可饥么?”婆子摇首道:“正饱哩。”杨奶奶
回宅,对丈夫说道:“圣姑姑七日不吃东西,全不
妨事,越有精神,有恁般奇异。”夫妻两口越发道
是活佛了。
  从此华阴一县,都传个遍说杨巡检家供养个
活佛。论起理来若是活佛,他也何求于人,受人供
养?到底有见识的少。县里若男若女,每日价成群
逐队都到西园去求见,也有愿拜他做师父的。过了
一两个月,沸沸扬扬,隔州外县都知道这话,来的
人越发多了。杨巡检恐怕惹是招非不便,对圣姑姑
商议,只说闭关三年,一概不接见外客。把佛堂前
门锁断,贴下两层封条。却在后边通个私路弯弯曲
曲的?地里送东送西。杨巡检又向本县知县说知,
讨一道榜文张挂,禁绝外人混扰。众人见了县衙禁
约,再也不来缠张。只本宅老夫妻两口,有时来园
中游玩,私到净室,整日整夜的谈论些因果佛法。
众人也不好去管他,自此这老狐精只在华阴县里受
杨巡检家供养。他也自家想道:“则天娘娘所言遇
杨而止四字,已应验了,只不知这遇蛋而明这四个
字,又是如何?”
  说话的,忘了一桩紧要关目了,那胡媚儿还
不知下落,缘何不见题起?看官且莫心慌。只有一
张口,没有两副舌头,怎好那边说一句,这边说一
句?如今且丢起胡媚儿这段关目,索性把遇蛋而明
四个字表白起来。
  单说泗州城界内有个迎晖山迎晖寺,寺中住
持老和尚法名慈云,只一个房头大小,到有三四众
徒弟。又有一个老道叫做刘狗儿,这慈长老年近六
旬,极是个志诚本分的。
  一日,州里有人家请他看经。慈长老想
道:“身上衣服有个把月不曾浆洗了,又没得脱
换。且烧锅热汤净一净也好。”拿个桶,到寺前潭
中去汲水。只见圆溜溜的一件东西在水面上半沉半
浮,看看嗒到桶边,乘着慈长老汲水的手势,扑通
的滚到桶里来。慈长老只道是蛋壳儿,捞起来看到
是囫囵蛋儿,像个鹅卵。慈长老道:“这近寺人家
没见养鹅,那里遗下这个蛋儿?且看他有雄无雄?
若没雄的,把与小沙弥咽饭。若有雄的,东邻的朱
大伯家鸡母正在那里看鸡,送与他抱了出来,也是
一个生命。佛经上说好吃蛋的死后要堕空城地狱,
倘或贪嘴的拾去吃了,却不是作孽。”把蛋儿向日
光下照时,里面满满地是有雄的。忙到朱大伯家教
他放在鸡窠里面,若抱出鹅来,便就送你罢。朱大
伯应承了。不抱犹可,抱到七日,朱大伯去喂食,
只见母鸡死在一边,有六七寸长一个小孩子,撑破
了那蛋壳钻将出来,坐在窠内。别的鸡卵都变做空
壳,做一堆儿堆着。朱大伯慌了,便去报与住持知
道。慈长老听说吃了一惊,跑去看时,连呼:“作
怪!作怪!是老僧连累你。这窠鸡卵都没用了,等
明年荞麦热时,把几斗赔你罢。”朱大伯道:“不
消得,这也是各人的命运。只怕东邻西舍传说开
去,闹动了官府,把小事弄成大事。前村王婆家养
一窠小猪,内中有一个猪前面两双脚全然像个人
手,被保正知道报了州里,说民间有此怪异。州里
差几个公人押了保正到了王婆家,要这个猪去审
验。这一伙人到时要酒要饭,又要诈钱,连母猪都
卖来送了他,还不够用。如今老师父快快拿这怪物
去撇下了,休得要连累我家。”慈长老听了这般说
话,嘿嘿无言。只得脱下皂衫,连窠儿盖着带回寺
里。也不对徒弟们说知,迳到后面菜园中,拿柄锄
儿锄开墙角头一搭地,就把鸡窠做了小孩子的棺
木,深深的埋了。正是:
  一坏浊土,埋藏不灭的精灵,七日浮生,断
送在无常倏忽。死生二字皆由命,祸福三生总在
天。
  若是蛋中的小孩子死了,到也终了个祸根,
不知能遂长老的意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慈长老单求大士签 蛋和尚一盗袁

  伊尹空桑说可疑,偃王卵育事尤奇。
  书生语怪偏摇首,不道东邻有蛋儿。
  话说慈长老在菜园中埋了小孩子,方欲回
身,只见那孩子分开泥土,一个大核桃般的头儿钻
将出来。慈长老慌了手脚,急将锄头打去,用力过
了,扑地趺上一交,把锄头柄儿也打脱了。爬起来
看时,那孩子端端正正坐在鸡窠里面,对着慈长老
笑容可掬。慈长老心中不忍,便道:“小厮,你可
惜讨得个人身,若投在求男求女的富贵人家,夜明
珠也赛不过你。如何钻在蛋壳里去了?你自走错了
路头,不干老僧之事。今番听老僧吩咐别投生路,
休得成精作怪,恐吓老僧。”便把锄头柄儿按倒,
将鸡窠翻上冒,着添些泥土,堆得高高的,又取几
块乱石压在上面,料是出不得头,方才转身。又想
道:“倘或走个狗子进来,爬开石块,怎么好?我
且把园门关上几重,这怪物不是闷死也是饿死。”
  当下带转门儿,搭上铁钮,回到房中,取一
具留横的新铜锁锁上。吩咐众僧:“直等我来自
开。”这长老生性有些固执,众僧不知他甚么意
思,也不去问他。
  一连过了十来日,慈长老心下终是挂欠。想
道:“眼见得这孩子不活了,我且看他一看,终不
然锁断了门,抛荒了这片园地,菜也不要吃一
根。”当下取钥匙去开了锁,曳开园门。走到西边
墙角头看时,只见乱石四散抛开,鸡窠儿也翻在一
边,内中不见了小孩子。慈长老吃一惊,四下寻
看,只见那小孩子赤条条地坐在一棵杨柳树下,身
上并无伤损。已变做二尺长了,生得清秀,只是不
能言语。见慈长老近前,笑嘻嘻的一手扯住他的布
衫角儿。慈长老没奈何,把他荡开,转身便跑,再
也不敢回头。离了菜园,心头还突突的跳。暗地想
道:“我恁般埋了他,又是甚么神鬼弄他出来。终
不然,一点点小厮,许大力气自会挣扎。便泥里钻
出来时,这些石块如何运得开去?况且十来日里
头,就长了一尺多,若过二三十年怕不撑破天哩!
恁般怪事,古今罕有。这禅堂中观音大士灵签极
准,我且问个吉凶。若是该留下抚养,或者到是个
圣僧,不是我们灭得他的。若不该留时,再做商
议。”
  原来禅堂中供养的,是一尊檀香雕就的观音
大士。案前设个签筒,有人来求签,吉凶有验。慈
长老那时也是无计可施,只得取了签筒,在大士台
前磕头祝告道:“弟子出家多年,小心持戒,不合
潭边汲水,把个蛋儿携带送与邻家老母鸡。谁知抱
出个小无赖,埋之不死,饿之还在。忽然一尺二
尺,恁般易长易大,来历甚奇,踪迹可怪,不是妖
魔,定是冤债。若还天遣为僧,留下并无灾害,乞
赐灵签上吉,使我不疑不骇,特地祈求,诚心再
拜。”口疏已毕,将签筒向上摇了一回,扑地跳出
一根签来,拾起看时是个第十五签,果然注个上吉
二字。那签诀上写道:
  风波门外少人知,留得螟蛉只暂时。
  来处来时去处去,因缘前定不须疑。
  慈长老详看签中之语,道:“螟蛉乃是养
子,我僧家徒弟便是子孙,这签中明明许我收留,
料也没事。”当下就唤老道刘狗儿来到禅堂,吩咐
道:“不知村里什么人家养多了儿子,撇下一个在
我家菜园里。方才我到那边看见他在杨柳树下,倒
好个小厮,可惜他一条性命。我们僧家不便收养,
你可领他在身边抚育,倘或成人长大,便剃发为
僧,你老人家也有个依靠。”
  原来这刘狗儿是本处一个庄户,家中也有得
过活,因年老无子,老婆又死了,别着一口气,到
赔几两银子,进入本寺做个香火。因自己没儿,平
日间见了人家小孩子,便是他的性命。听得慈长老
这话,一脚跑到菜园杨柳树下,看时,果然好个清
秀孩子。连忙抱在怀中,把布衫角儿兜着,刚转身
到门口,只见慈长老也走将来了。慈长老见老道抱
着孩子,心下倒也欢喜,对他道:“你抱进自己房
里去,我就来。”老道忙忙的去了。慈长老拽转园
门,取下这副铜锁带回屋中,便向床边衣架上拣一
件旧布衫,一条裙子,拿到老道卧房里来,把与他
包裹孩子。老道道:“旧衣旧裳倒也有几件在这罢
了。还存得几尺蓝布,恰好与与他缝个衫儿穿着。
只是没讨乳食处,怕饿坏了。”慈长老道:“乳食
那里便当,早晚只泡些糕汤喂他。若是他该做你儿
子,自然有命活得。倘然没命,也没奈何,强如撇
他在菜园,活活的饿死。举心动念天地皆知,你老
人家肯收养他时,也是一点阴骘,神明也必然护
佑。我先前在观音大士前求下一签,是个上吉,明
日长成唤他叫做吉儿罢。”老道道:“却喜这小厮
欢喜相,只会笑不会哭。从菜园里抱进来,直到如
今也不见则声。”慈长老道:“是不哭的孩子好
养。”
  两个正在讲话,只见走进个小沙弥来,看见
了小厮,便去报与师父师兄知道。三四个和尚都跑
将来,把老道半间卧房撑得满满的。众僧问
道:“这小厮那里来的?”慈长老道:“不知是张
家儿李家子,撇在我园里头。我见他好个小厮,又
可惜他一命,因此教老刘收养做个儿子。”只这几
个和尚中,也有好善的,也有恶的。那好善的便
道:“阿弥陀佛,养得活时也是我寺中阴骘。”那
恶的便道:“谁家肯把自养的孩儿撇却,一定是没
丈夫的妇女,做下些不明不白的事,生下这小厮,
怕人知道,暗暗地抛弃了。我们惹什么是非,却去
收他。”好善的又道:“莫说这般罪过的话,知他
是那家生的。多有年命刑克爹娘,不肯留下,或是
婢妾所生,大娘子妒忌,将来抛却也不见得。那小
厮额上又没有姓张姓李字样,有甚是非?”那恶的
又道:“抚养他也罢,只是寺院里房头哭出小孩儿
声响,外人闻得,不当雅相。”老道道:“这小厮
只有这件好处,再不哭一哭儿。”众僧便不言语。
慈长老道:“我出去让你们在床铺上坐坐,莫要挤
倒了这间房子。”说罢走出房去了。众僧见慈长老
有不悦之意,也各自散讫。有诗为证:
  收养婴儿未足奇,半言好事半言非。
  信心直道行将去,众口从来不可齐。
  再说老道自收了这小厮,爱如己子。早晚调
些糕汤喂他,因不便当,就把些粥饭放他口里,这
小厮也咽下了,又没病痛。自此老道每日的省粥省
饭,养这孩子。过了三五个月,外人都知道寺里老
和尚在菜园里拾个小孩儿,交与刘狗儿养着,把做
个新闻传说。
  东邻的朱大伯闻着这句话,暗想道:“菜园
里那有什么孩子拾得?莫不是鹅蛋中抱出来的这个
怪物,老和尚没有安排杀他,抚养在那里。当时因
坏了我一窠鸡儿,曾许下赔我几斗麦,不见把来与
我,我如今只说少了麦种,与他借些麦子做种,只
当提醒他一般,料他也难回我。顺便就去看那孩子
是什么模样,是那怪物也不是。”
  当下朱大伯取个叉袋子,拿着走进寺来。正
遇见慈长老在廊下门槛上坐着,手中拈个针儿在那
里缝补那破褊衫。朱大伯道:“老师太,多时不见
了。”慈长老一见了朱大伯便想起旧话来,慌忙放
下褊衫,起身问讯,道:“老僧许你的麦子还不曾
相送。”朱大伯道:“怎说这话。老汉不是来与老
师太讨债的,自家藏下些做种的旧麦子被一起亲眷
到我家住下了几日,都吃去了。少了麦种,只得与
老师太借些去。待来年种出麦来,做??磨??磨送老
师太吃。”慈长老道:“我许下了少不得送你的,
那论你有麦种没有麦种。你且回去,一时间我叫人
送来。”朱大伯道:“不消送得,老汉带来有叉袋
在这里。若方便时,老汉自家背去罢。”说罢,便
把叉袋子提起与慈长老看。慈长老接得在手,便
道:“既如此,你且在这廊下暂住。等老僧进去取
来与你。”朱大伯道:“老汉还要寻刘狗儿说句闲
话。”慈长老恐怕这老儿进去,看见了小孩儿,口
嘴不好,讲出什么是非来,便道:“狗儿在园上锄
地哩。待老僧唤他出来罢。”慈长老左手拿着叉
袋,右手去槛上检起这件补不完的破褊衫也放在左
臂上,对里头便走。朱大伯劈脚也跟随进来,慈长
老着了急,连忙闭门,已被老儿踹进一只脚来了。
慈长老焦廊燥道:“这里禅堂僧院,你俗人家没事
也进来做甚。只不过要几斗麦子,我又不是不舍得
与你,教你廊下等一时儿,你却不依我说。”朱大
伯扯开了口,笑嘻嘻的道:“老汉闻得刘狗儿领下
个小厮,要去认一认,看他是胎生卵生。”慈长老
听得卵生二字,说着了筋节,面皮通红,发作
道:“你这老儿也好笑,胎生卵生干你屁事。他自
在路上拾来一个小厮,初时便有二尺多长了,难道
卵生是大鹏里头抱出来的?你瞧他怎的。终不然看
中了意,认做你家的孙儿去罢。”便把叉袋子撇在
地下,又道:
  “你既要认你孙儿,我也没气力与你担麦
子。”朱大伯见慈长老发怒,便道:“不要我看这
小厮便罢了,直得恁地变脸。只怕这野种子,做不
成你徒子徒孙哩。”拾起叉袋子,抖一抖抱着,转
身便走。慈长老道:“不要麦子也由得你。难道教
老僧央你带去不成。”冷笑一声,把门闭了。
  朱大伯走出寺门,口里喃喃的道:“再没见
这样个出家人,许多年纪,火性兀自不退。便问得
这句胎生卵生,也只当取笑,你便着了忙,发出许
多说话,好不扯淡。”众邻舍见朱大伯气愤愤的从
寺中出来,便问道:“大伯你讨什么东西不肯,直
得如此着恼?”朱大伯道:“告诉你也话长哩。去
年冬下,这慈长老拿个鹅蛋,说到我家来趁我母鸡
抱卵,也放做一窠儿抱着。谁知蛋里,抱出一个六
七寸长的小孩子。”邻舍道:“有这等事!”朱大
伯道:“便是说也不信。抱出小孩子还不打紧,把
这母鸡也死了。这一窠鸡卵也都没用了。我去叫那
长老来看,长老道不要说起,是我连累着你,明年
麦熟时把些麦子赔你罢。他便把这小怪物连窠儿掇
去。我想道不是抛在水里便是埋在土里。后来听得
刘狗儿抚养着一个小厮,我疑心是那话儿。今日拿
个叉袋去寺里借些麦种,顺便瞧一瞧那小厮是什么
模样,便不与我瞧也罢了,恁般发恶道干你屁事,
又道认做你家孙儿去罢。常言道树高千丈叶落归
根,这小厮怕养不大。若还长大了,少不得寻根问
蒂,怕不认我做外公么。”众邻舍道:“到底是你
老人家口稳,有恁样异事,再不见你提起。既是这
老和尚做张做智,你只看出家人分上,耐了些罢。
老人家着什么急事,讨这样闲气。再过几日,我们
与这老和尚说讨些麦子还你,你莫着恼。”大家三
言两语,劝那朱大伯回家去了。有诗为证:
  别家闲事切休提,提起之时惹是非,
  麦子不还翻斗气,何如莫问小孩儿。
  再说慈长老因朱大伯这番呕气,吩咐老道再
莫抱小厮出来。到了周岁,便替他在佛前祝发。从
此废了吉儿的小名,合寺都唤他做小和尚。只因朱
大伯与这些邻舍说了鹅蛋中抱出来的,三三两两传
扬开去,本寺徒弟们都知道了,慈长老也瞒不过
了,因此又都唤他做蛋子和尚。
  俗语说得好,只愁不养,不愁不长。光阴似
箭,这蛋子和尚看看长成一十五岁,怎生模样,
有“西江月”为证:
  鲜眼浓眉降准,肥躯八尺多长。生成异相貌
堂堂,吐语洪钟响亮。
  荤素一齐不忌,勇力赛过金刚。天教降下蛋
中王,不比寻常和尚。
  又且资性聪明,诸般经典虽不肯专心诵习,
若是教他一遍,流水背诵出来。有人不识起倒,与
他赌记,闲时乾自把东道折了。老道将他爱惜自不
必说。只这慈长老一条心,也未免偏在他身上。看
官,你道为甚的?一来爱他聪明,二来可怜他没有
俗家看觑,三来又一件:这蛋子和尚从幼不忌荤
酒,好的是使枪轮棍。虽则寺中没有这家伙,时常
把大门杠子舞上一回,若教他锄田种地,做一日工
抵别人两日还多。只是性气不好,触着他便要厮骂
厮打。且喜听人说话,或是老道和这慈长老隔壁喝
一声时,便气也不敢呵了。又这几件上得了住持之
心,吃的穿的每加倍的照顾他。那起徒弟徒孙,渐
有不平之意,时常合计商量要捻他出去。只是没个
事头,便有些无礼之处,老道又一口埋怨,下情赔
礼。那慈长老又说他是个孤身异种,劝众僧让他一
分,所以众僧只得耐他下去。
  这蛋子和尚听得人说是蛋壳里头出来的,自
家也道怪异,必不是个凡人,要在世上寻件惊天动
地的事做一做。众僧背地里都叫他是畜生种,又叫
他是野和尚,鸡儿抱的狗儿养的。心中不美,常想
走出寺门,云游天下,只为慈长老看待得好,又老
道又有父子之恩,所以割舍不下。
  忽一日,老道得了一个危症,在床数日。蛋
子和尚衣不解带,看汤看药的伏侍不痊,呜呼哀哉
死了。蛋子和尚哭了一场,少不得棺木盛殓。又与
慈长老讨菜园旁边一块空地埋葬。慈长老允了,众
僧都有些不像意,唧唧哝哝的说道:“老师太越没
志气了,一个香火道人也把块葬地与他。若是死了
个和尚,必须造个大冢,传下两三代休想剩半亩菜
园。终不然把这寺基废了,都做坟墓罢。”慈长老
只做耳聋,由他们自言自语,只不则声。
  不一日,择吉入土。众僧们也有推伤风的,
也有推肚痛的,都不肯来帮助。只一个老和尚把铙
钹响着送葬。当晚慈长老就收拾蛋子和尚到自房里
去安歇。到第三日,蛋子和尚要做老道的羹饭,念
老老道是奉斋的,特地买一块豆腐,把碗盛着放在
厨下。又去买些纸钱,转来取豆腐时,不知那一个
移在烧火的矮凳上,被狗子吃去了。蛋子和尚明知
是众僧们故意如此,又恼又苦,对着灶下哀哀的啼
哭。众僧出来揽事道:“这厨房须不是刘氏门中祠
堂孝堂,只管哭甚鸟。早知这块豆腐恁地值钱时,
老师太也该替你看守好才是,如今也不消啼哭,左
右不是张狗儿吃,也是李狗儿吃,与你亲爷差不
多。”
  蛋子和尚被众僧一人一句,数落一场,也不
回言。撇却纸钱,一迳走出寺前,向水潭边一块捣
衣石上气忿忿的坐着。想道:“这伙秃驴欺得我也
够了,我如今死了养爹,更没个亲人。老和尚虽
好,许多年纪也是风中之烛,朝不保暮。到底是个
不好开交,不如半夜三更,放把火烧死了这伙秃
驴,方出得这口气。只长老这条命要留下他的,怎
的哄得他出寺门便好。”千思百量,心头火按纳不
下。提起拳头向那捣衣石上只一下,把一边角儿打
个粉碎。
  此时东邻的朱大伯也故了,有个儿子叫做丑
汉,大伯死后老和尚念其前情,把五斗麦子去助他
丧事,又领着蛋子和尚到他灵前磕头,所以蛋子和
尚与丑汉一向相识来往。这日丑汉正在潭边低着头
洗菜,只听得石头碎响,抬起头来看时,认得蛋子
和尚,问道:“蛋师为甚在这里试力?”蛋子和尚
坐着只不做声。丑汉道:“你与谁斗寡气来?出家
人戒的是酒、色、财、气四件,酒是没要紧,虽说
色财二字,那里便有什么婆娘与你偷,钱钞儿与你
撇,只这气,是日日有的,第一要戒的是他。”蛋
子和尚听了这话,十分气已降下三分了,便
道:“老哥好话,我别无他事,只受这一班秃驴欺
侮不过。”丑汉道:“我父亲在日,常说你是不落
血盆的好人,怎的与他们一般见识。自古道欺一压
二,他先进寺门一日大,你又是单身,除非别处
去,不住这寺中罢了。若要同锅吃饭,后日慈长老
去世,还要在他们手里讨针线哩。思前算后,总不
如耐气为上。”说罢提着一把菜,向东去了。
  蛋子和尚因这一席话,把放火烧寺的念头撇
开,决意出外游方。想着慈长老待我甚好,不对他
说一句如何使得,又想道:若对他说,一定不放我
去,不如硬着心肠,就今日撇开罢了。依先入寺到
厨下去看时,纸钱还在碗柜上,取来就焚在灶前。
走到慈长老房中,?地里将随身衣服被单打个包裹
放着。等天晚溜出寺门,趁着月光,拽开脚步便
走。有诗为证:
  不分南北与西东,大步行来去似风,
  未必前途都称意,且离此地是非中。
  不说蛋子和尚去后,且说慈长老当晚不见蛋
子和尚进房,问着众僧,都推不知。过了一夜,明
日看他的衣服被单都没有了。心下疑虑,对众僧
道:“你们那一个与小和尚斗口来,他衣服被单都
收拾去了,也不对我说声,定是赌气去的。”众僧
那个肯认,都说:“我等并无口角,他立心要游方
久了,只牵挂着刘狗儿,昨日烧些纸钱,是打算出
门的意思。”长老不信,吩咐众僧四下里寻访他回
来。众僧口里答应,那个去寻,只在寺前寺后闲荡
了个把时辰,来回覆道:“没处寻,想他去得远
了。”吃了早饭,慈长老又催促众僧分头再去,自
家拄个竹杖,也去村中走了一回。转到寺前,见这
些徒弟徒孙们在水潭边一行儿摆着,检些瓦片儿赌
打水鼓耍子。慈长老发个喉急道:“我老人家也自
家去奔走一遍,亏你后生们看得过,在这寺里相处
几时,全没些情分,就不去访他个下落。”众僧见
慈长老认真,越发不在意,一个道:“不消寻得
他,他想着老师太恁地牵挂,决不去远的。只两日
三日自然来看你。”又一个道:“老师太你便牵挂
他,他到不牵挂你。若是他心地好时,不走去了。
就去也得对你说一声。”又一个道:“他将来是一
寺之主,我们都没用的,怎教老师太不挂牵。”又
一个道:“他又没有俗家,原是个淌来僧,老师太
有处寻他来,没处寻他去。又不是我们作中过继到
寺内的,认得他何州何县,向海底下捞针去。老师
太你必定晓得些踪迹,对我们说知,待我们写个长
帖请书,请他到来便了。”慈长老被众僧七嘴八
舌,气得开口不得,回到房中落了几点眼泪。以后
也不教众僧去寻了。每日锁了房门,自家各处捱
问,每遍回来,众僧背后做手势装鬼脸,慈长老只
做不知。过了月余,毫无音耗。慈长老又在观音大
士前求了好几遍签,都是不吉话儿,想着起初求的
签诀上说道“螟蛉只暂时”,又道“来处来时去处
去”一定是寻不着了。那签是第十五签,刚刚抚养
到一十五岁,想是天数已定,无可奈何,叹口气也
只得罢了。正是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
离,天下无有不散的筵席。这段话缴过不提。
  再说蛋子和尚出了寺门,立心要游各处名
山,访个异人,传个惊天动地的道法。一路化缘前
去,到全州湘山光孝寺中,拜了无量寿佛的真身。
又往衡州朝见南岳衡山,把七十二峰、十洞、十五
岩、三十八泉、二十五溪都游个遍。
  逢山看山,逢水看水,遇个游僧道便跟他半
月十日,看他没甚意思,又抛撇了。如此非一。忽
一日,同几个僧家,来这沔阳云梦山下经过,到个
所在,终无人烟,都是乱山。贪着僻静,只顾走,
只见白雾漫漫,前途不辨。心中正在惊疑,内一僧
在后面把手招道:“快转来,走错路了。”蛋子和
尚随着僧伴转去,问道:“这是什么所在?”那僧
一头走,一头说道:“闻得这里有个白云洞,乃白
猿神所完。因有天书法术在内,怕人偷去,故兴此
大雾,以隔终之。”一年之内,只有五月五日午时
那一个时辰,猿神上天,雾气暂时收敛。过了这个
时辰,猿神便回,雾气重遮。内有白玉香炉一座,
只香炉中烟起,此乃猿神将归之验。曾有个方上道
人,趁着这个时辰进去,将到洞口,看见一条石桥
甚是危险,情知走不过,只得罢了。这雾气不知许
多里数,若误走进去,被雾迷了,四面皆无出路,
就是走得出时,受了这雾气在肚里,不是死也病个
够。这云梦山共有九百里大,本地还有不晓得白云
洞的。”蛋子和尚听了,心下想道:“原来真有这
个法术在此,我若没缘时,便与那个有缘。”
  过了几日,撇却了同行僧伴,独自迳到云梦
山旧路来,旁着近雾之处,折些枯木,摘些松枝,
低低的搭起一个草棚。日里出外投斋化饭,夜间只
在棚中歇息,专等端午日,要到白云洞中盗取白猿
神的天书道法。若是一偷就偷看着了,那一个不去
走一遭儿,也不见得天书妙处。正是:
  受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毕竟蛋子和尚怎么样去盗法,且听下回分
解。
第九回 冷公子初试魇人符 蛋和尚二盗袁

  道法缘法各一宗,白云洞里最神通。
  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话说蛋子和尚在云梦山下草棚中栖身,专等
五月端午日雾气开时,便去白云洞中盗法。此时已
是四月初旬,算来端午只有一个月了,心下十分焦
燥。虽然求法的念头甚诚,还在半信半疑,恐怕那
僧伴所言,道听途说,未知是真是假。若是假时,
这雾气那里来的?时常跑在山岭上打个探望,只见
茫茫荡荡的一片白,正不知中间是怎样光景。
  一日,吃饱了饭,又买些酒来,吃个半醉,
说道:“闻得醉饱之人,雾气伤他不得。我头顶着
天,脚踏着地,怕什么袁公袁婆,等什么端午端
六?只管问他要这天书罢了。”乘着酒兴,冒雾而
行,约进去还没有一里,那雾气渐浓,眼也开不得
了。只得转身出来,方知僧言不谬。
  守到端午日,看看巳牌时分,雾气渐开。交
了午时,天气清爽。蛋子和尚道:“惭愧!果有此
话。今日被我守着了。”脚穿一双把滑的多耳麻
鞋,手提一根檀木棍儿,抖擞精神,飞也似的一般
奔去。行过二三里路,高高低低,都是乱山深泽,
草木蒙茸,不辨路径,只中间一线儿,略觉平稳,
似曾经走破的。依着这路行去,约莫十里之程,果
然有个石桥,跨在阔涧之上,足有三丈多长,只一
尺多阔,桥下波涛汹涌,乱石纵横,如刀枪摆列。
蛋子和尚初时看见,未免骇然。一念想着,既到此
间,如何生退避心,死生有命,怕他怎的。把眼睛
只看着前面,大著胆索性走去,不觉竟一溜烟的走
过了。那边便是石洞,洞口上面镌白云洞三字。进
得洞时,好大一片田地,别是天日。但见:
  平原坦坦,古木森森。奇花异草,四时不谢
长春。珍果名蔬,终岁不栽自足。楚王游猎,驰骋
未经。司马辞章,形容不到。避秦假使居斯地,纵
有渔郎难问津。
  蛋子和尚观之不足,玩之有余,行到前去,
见一座大石峰,峰下供着一个白玉炉,莹洁可爱。
蛋子和尚道:“且莫论天书法术,只这般景致,这
般宝贝,都是世人梦想不到的。今日到此,也是宿
缘有幸。”爬上峰头,正待饱玩,忽闻得香气扑
鼻,刚说得一声奇怪,早见炉中一缕香烟,已袅袅
而起。蛋子和尚大惊道:“莫非午时过了,白猿神
归来也!”扑地的跳下峰头,也不回顾。一心照着
来路狠跑,连这根檀木棍儿忘失了。到得石桥边,
只见霏霏??,雾气渐生。这和尚着了忙,在桥上打
个脚绊,险些儿落在下面去。且喜过了石桥,胆便
壮了。放开脚步,十来里路须臾走到。方才回头看
时,一天浓雾,把洞门依旧遮藏。回到草棚中坐了
一个多时辰,喘息方定,心中纳闷道:“特地这遍
辛苦,只看些景致,讨不得一点儿消息,还不知这
天书真个有也没有。正是贪看天上中秋月,失却盘
中照夜珠。到那一个端午,整整的还有三百六十
日,怎生样捱得过?”又思想了一回道:“一遍
生,再遍熟,再等一年,我也不看什么景致了。一
口气跑到那白猿神的卧室,随他藏得天书多多少
少,满担的挑他出来,任我拣择取用,却不
好。”从此,息心息意,做个长久之计。把这草棚
儿,权当个家业。整月整日的四处去闲游募化。
  一日,行到一个地方处,名曰永州。其地有
个石燕山,有个浯溪,都有些奇处。怎见得?其山
堆满的零星碎石,状如燕子。若风雨时节远远望
去,就像飞燕一般。人若走近,也扑在身上来,及
拿到手中看时,却还是一块石头。风息雨止,便不
飞了。那浯溪石崖上,天然嵌下一块镜石,高一尺
五寸,阔三尺,厚三尺,其色如漆,明澈异常。虽
比不得秦时照胆镜,把五脏六腑都照出来,却也一
根根须眉,朗然可数。蛋子和尚因爱这两处古迹,
在永州多住些时。
  一日,又到石崖边去看时,却不见了石镜,
单单留下个窟窿。正当惊讶之际,只听得山坡下銮
铃声响,一群人众飞奔前来。蛋子和尚伏在一株大
松树旁,偷眼觑时,为首马上的,是一位年少郎
君,生得唇红齿白,头戴唐进士巾,身穿吴绫道
袍,骑下一匹瓜黄马儿,后面跟着十来个家人。那
郎君下了马,步到崖边。看看这个窟窿,指天画
地,不知与家人说些甚么。随后四个庄户,牵绳带
索的扛着一块黑色大石头来。蛋子和尚心下想
道:“一定是这郎君取了那石镜去了,把石头照样
做一块来嵌着哄人。”只见庄户抬到崖边,众家人
道:“趁这绳索方便,不要歇手。”众人一齐上前
助力。也有在上面牵的,也有在下面推的,也有将
杠子帮衬的。不一时,将那块石头,弄到窟窿跟
前,相着体势,安顿停当。慢慢的扯起绳索,那石
头恰好嵌下。众人发起一声喊来。原来那块黑色石
头,就是石镜。
  这郎君姓冷,是木处冷学士的公子,虽然生
得标致,为人刻薄。浑名叫做冷剥皮。有个田庄,
只在这五里之内,叫做冷家庄。这冷公子一心爱那
石镜,蓦地教人偷回庄上去。谁知此镜有神,离了
石崖,就如黑炭一般,全无半毫光彩。方才送还旧
处,刚刚嵌入,明朗如故。蛋子和尚听得众人发
喊,伸出头来看时,冷公子早已看见。喝道:“兀
那和尚!独自一个在此探头探脑,莫非是剪径的毛
贼么?”蛋子和尚只得出身向前,打个问讯
道:“贫僧稽首了,贫僧是泗州城人氏,发心要朝
各郡名山。经游贵地,不知贵人到来,失于回
避。”众家人道:“这行脚僧无礼,见了大爷,头
也不磕个儿!”蛋子和尚却待回言,到是冷公子说
道:“出家人不须行礼,动问长老尊姓何名?到敝
地几时了?挂搭在于何处?”蛋子和尚道:“贫僧
在迎晖山迎晖寺出家,叫做蛋子和尚。到贵地虽然
将及一月,并不曾落个寺院,只是风餐露宿。”冷
公子便道:“难得有缘相遇。敝庄不远,欲屈长老
到彼素斋,是必勿拒。”蛋子和尚道:“多承大檀
越厚意。”当下冷公子上马先行。吩咐两个家人,
跟随长老,随后慢来。
  却说两个家人在路上对长老说道:“我大爷
好的是道家,不信佛法。从不曾斋一个僧,布施一
文钱的。今日见了长老,便请庄上赴斋,是十分敬
重,破格相待了。”蛋子和尚道:“你家大爷姓
甚?”家人道:“姓冷,百家姓上冷訾辛阚的冷
字。家老爷在朝,官拜翰林院学士。止生下这一位
公子,留在家中读书。新近娶了个小主母在庄上,
以此这几日只在这庄上住。”说话之间,已到庄
前。蛋子和尚看时,果然好个冷家庄。但见:
  门迎黄道,山接青龙,路列着几树槐阴,面
对着一泓塘水,打麦场,平平石碾,正好蹴球。放
牛坡,密密草铺,又堪驰马。层层精舍,似齐孟尝
养客之居。处处花台,疑石太尉娱宾之馆。定是宦
家良别业,非同村户小庄园。
  蛋子和尚到得堂中,冷公子出来重新讲礼看
坐。问道:“长老出家几年了?青春多少?不像有
年纪的。”蛋子和尚道:“贫僧虚度一十九个腊
了。从幼出家的。”原来僧家不序齿,只序腊。冷
公子道:“俗家端的姓甚?难道真个姓蛋不
成?”蛋子和尚道:“贫僧在佛门长大,并没有个
俗家相认。只这蛋子二字,姓也是他,名也是
他。”冷公子道:“闻得命犯华盖的,定要为僧为
道,长老从小入空门,是十二分的硬命了。今年十
九岁,是那月日生?”蛋子和尚道:“贫僧是月内
领进寺门的,说起来像是十一月的光景。日子时
辰,都不晓得。”说罢只见一个家人出来问
道:“素斋已完,摆设何处?”冷公子沉吟了一
会,答应道:“摆在采莲舫里罢。”冷公子先起身
道:“请长老到后园赴斋。”蛋子和尚道:“多谢
了。”冷公子道:“方才失问了,敢也用些荤酒
么。”蛋子和尚道:“荤酒到不曾戒得。”冷公子
笑道:“怪道长老这般雄壮,恁地时,小庄到也便
当。”吩咐家人把些现成鱼肉之类,暖一大壶好
酒,一同素斋送去。又道:“在下有些俗事,不得
相陪了。”蛋子和尚道:“不消费心,少停拜
谢。”
  当下别了冷公子,随着家人弯弯曲曲走到后
园。这园中有个鱼池,约莫数亩之大,正中三间小
小亭子,仿着江南船样,一顺儿造进去的。亭子四
围,种些莲花。此时是深秋天气,虽没花了,还有
些败叶横斜水面。亭上有个匾额,写“采莲舫”三
字,旁注探花冯拯题。池边三间大敞厅,两旁都是
茂竹。厅前大石头砌就一个玩月台,台下系一只渡
船。家人请长老下了渡船,家人解了缆,把个单桨
儿?着。顷刻便到亭子边,送和尚进那采莲舫内,
依先?着渡船去了。蛋子和尚看时,果然与船舫无
异,一间间都有照壁隔断,都是开关得的。第一层
是个小坐起;第二层又进深些,摆有桌椅等件,旁
边都是朱红栏杆,挂下斑竹帘儿;第三层四围暖窗
中设小榻,分明是个卧室。蛋子和尚心里暗想道:
  “要请我吃斋,到处吃得,如何送我在水池
中间,敢是怕我走了去不领他的盛意么?终不然,
难道他不信佛法?怪我们僧家,哄我到这绝路饿死
不成?”正在彷徨之际,只见两个家人,抬着食
盒,?了渡船,送到亭子中间,桌上摆着是一碗腊
鹅,一碗腊肉,一碗猪膀蹄儿,一碗鲜鱼,一碗笋
干,和那香蕈煮的一碗油炒豆腐,一碗青菜,一碗
豆角,见是四荤四素。一大壶酒、一锡掇子白米
饭。蛋子和尚叫声起动,也不谦让,恣意饮啖。众
人等他吃完,收拾过了,抹净了桌子,却待转身。
蛋子和尚问道:“你家大爷在那里?贫僧作别了好
去。”众人道:“大爷还没有主意,想是要留长老
过夜哩。”说罢,众人下船,又?去了。蛋子和尚
道:“留我过夜是甚么意思?我且耐性住着,看恁
地?”看看天晚,又是两个家人,一个抱着一副铺
陈,一个拿些茶食点心之类,下了渡船到亭子上。
一面摆着茶食,请师父用茶;一面摆设卧具,叫声
安置,他两个又下船去了。蛋子和尚道:“且快乐
睡他一夜,明日却再理会。”
  当夜无话,到得天明,两个家人又来送汤送
水,摆设早饭。整整齐齐的两荤两素。蛋子和尚吃
罢,便道:“贫僧无功食禄,今日是必要去
了。”家人道:“大爷还要与长老面会讲些什么说
话,这几日不得工夫,只叫我们好生款待长老,莫
要怠慢,你且宽心住下几时,怕他怎的。”蛋子和
尚道:“你大爷有甚话说,索性说个明白,我住在
此也安稳。”家人道:“大爷肚里的事,我们手下
人怎晓得。长老莫非夜间怕冷静,要个人作伴么?
若是要时,莫说别的,就要个婆娘也是容易。去年
大爷养个全真道人,也在这个亭子上,讲甚么采阴
补阳的法儿,每夜少不得婆娘相伴。大爷曾唤过了
三四个娼妓陪伴他来,作成我们也鬼混了一个多
月,如今往洛阳去了。约道今年又到,还不见
来。”蛋子和尚道:“贫僧从不曾破色戒,也不怕
冷静。只是一件,既承你大爷美意相留,就放我在
这园中闲走闲走,散澹一时也好。”家人指着南边
敞厅道:“这厅后一带楼房,就是娶的新姨住下,
常有丫鬟们下楼采花,恐怕外人行走不便。”蛋子
和尚听得这话,便不开口。
  话分两头,却说冷公子生长富贵之家,迷花
恋酒之事,到也不在其内。只有一件不老成,好的
是师巫邪术,四方荐来术士,无有不纳。恰好这几
日前,邻县王枢密的公子荐一个人来,叫做酆净
眼。自言眼睛能见神鬼,更有魇人之术,且是厉
害。汉时有那巫蛊之事,刻成木人,手持木棍,埋
于地下,夜间祀鬼咒诅,使木人往击其人。唐时吕
用之在高骈门下用事,专权乱政,将铜铸就高骈一
个小小身躯,眼耳俱用物蒙着,藏于箧中,埋于自
己卧床之下,使他耳目昏乱,惟我所制。则今酆净
眼之术,又自不同。要魇那人时,在僻静处设立祭
坛,供养神将,坛前画一大圈,圈内放一个磁坛将
那人姓名、籍贯、生年、生月、生日、生时,写置
放坛内,他在坛前书符念咒,摄其生魂。三日摄不
来,到五日;五日摄不来,到七日。生魂来时,只
长一尺二寸,面貌与其人无异。若走进圈内,把令
牌下摄入坛中,书符固封,埋之坎方,其人立死。
有诗为证:
  当年老耄说高骈,太子曾含巫蛊冤,
  若使咒人人便死,谁人不握死生权。
  这四句诗言人死生有命,就是魇魅之术弄得
死时,也是本人命尽禄绝。俗语道得好,棺材头
边,那有咒死鬼。然虽如此,又有一句话道:宁有
屈死没有冤生。若是那人福禄正旺,便遗个天雷也
打不死他。若是庸常之辈,一般也有屈夭的,终不
然阴间设立枉死城,为着甚么。
  闲话休提。且说冷公子闻酆净眼有这家法
术,急欲学他,但未曾试得真假何如。见这蛋子和
尚是个游僧,又不曾落个寺院,一心哄他到家里,
要将他试法。已问得他名字、籍贯了,只这生辰就
单有年月却没有日时。便着人到酆净眼下处,请他
到来商议此事。酆净眼道:“若没有生辰,须得本
人贴身衣服一件,及头发或爪甲也是一般。”冷公
子道:“这却容易。”便吩咐家人取匹新布做成衫
儿送与那和尚,说道大爷恐怕长老身上不洁净,教
送这件布衫,换下旧的来浆洗。又唤个待诏与他净
头,吩咐暗地收拾他剃下的头发来回话,莫抛失
了。那和尚只认作好意,那知就里。便家人也不晓
得主人之意。当下家人哄得他脱下贴身布衫一件,
又收拾得剃下一头短发献与冷公子。冷公子不胜之
喜,就同酆净眼到东边一个收米的仓厅上,来如法
摆设坛场,办下些纸马香烛之类。只留两个极小的
家人答应。将门扇儿下锁,每日办下三餐,家人们
都在门口声唤,安童开锁接进,并不许进来窥看,
真个鸡犬不闻,甚是秘密。
  却说酆净眼巴不得魇死那和尚,显他法师有
灵,传授与冷公子,得他一注大财,无不用心。当
下取一幅黄纸,写下奉法追取生魂一名蛋子和尚,
泗州城人氏,迎晖山迎晖寺出家,今游方到本处缘
由。将他头发裹做一个包儿,又将他贴肉布衫书下
许多追魂符在上面,总做一束放于净坛之内。坛前
将石灰画个大圈,圈下安着净坛一个。酆净眼一日
行香三遍,夜间在坛前书符念咒,步罡踏斗,每夜
弄到二三更。到第三日这里全无影响,那边蛋子和
尚已觉有些头痛身热。到第五日,看看病倒,卧身
不起。酆净眼见圈子外微有黑气往来,已知是游魂
荡漾。次日叫冷公子问取和尚消息,得知卧病不
起,越加用心,做张做智的施设。到第七日黄昏以
后,那团黑气往来甚频,不住的在圈边打旋。交至
三更,果然聚成一尺二寸一个小和尚之形,或进或
退,徘徊圈外。被酆净眼圆睁怪眼把令牌向案桌上
狠击一下,喝道:“值日天将,城隍土地!这时候
不奉吾法旨,更待何时!”说犹未绝,那小和尚一
滚滚进圈来,对着坛中便钻下去。不钻时犹可,一
钻下时,忽坛前起阵怪风,空中如霹雳之声,坛儿
迸开了七八块。那酆净眼口吐鲜血,死于坛前。可
怜做了一世的术士,到此未能害人,先害自己。有
诗为证:
  邪术有验害他人,无验之时损自身。
  圈外游魂仍不灭,坛前净眼总非真。
  法随镡破儿童笑,咒与人空公子嗔。
  万事劝人休计较,举头三尺有神明。
  后人又有诗云:
  毁人还自毁,咒人还自咒。
  譬如逆风火,放着我先受。
  咒诅神如灵,祈祷福且厚。
  冥冥司命者,大权宁倒授。
  愿发平等心,相安庶无咎。
  冷公子惊倒在地,半晌方才苏醒。两个十来
岁的安童,吓得啼哭不止。当下冷公子慌忙自去开
锁,唤起家人收拾坛场尸首。到来朝买下棺木盛
殓。一面写书与王枢密公子,只说中恶身死。一面
叫人打听蛋子和尚,那和尚出了一身冷汗,病已好
了。冷公子十分没趣,虽然机关不曾漏泄,却也无
颜见他之面。封下二两银子,叫原服侍他的两个家
人打发他起身去。自己只推远出不与相见。蛋子和
尚只道见他有病不留他居住,却不知借他试法,险
些儿送了残生。当下蛋子和尚接了银子,千恩万谢
道:“多承布施了。”他剃着光光洁洁的头儿,贴
肉又换了一件新布衫,欢欢喜喜离了冷家庄而行,
依先四处游方去了。
  却说王枢密公子接得冷家书信,打发回书,
也免不得报与酆家家小知道。他家也有妻儿、女
儿、亲儿、眷儿闻得此信,即赶上一大队过这冷家
庄来,守着棺木哭哭啼啼。没奈何他,自知事不正
经,央个主文先生出来,处些殡葬之费与他,又把
些盘缠银两送与众人。内中有个出尖的奸猾老儿,
与主文先生私讲,得了些偏手于中,一力担当撺
掇,抬回棺木方才清净,也费过百十两银子。冷公
子一生刻薄,惯要算计别人,不道这一番做了折本
的买卖。地方邻里见是宦家,又是有名的剥皮公
子,谁敢出头开口,只是背地里暗笑。正是大风吹
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说短长,不在话下。
  再说蛋子和尚闲游度日,光阴易过,不觉又
是一个年头。闲话休叙,看看自春而夏,又逢端
阳,已是五月节气。蛋子和尚一月前又转到云梦山
下,将那草棚添盖完好,依旧住下。预先备些素
粮,自初一日起便不出去化缘,只在棚中打坐,养
定精神。等到端午,早起扎缚停当,一条搭膊,将
布衫儿紧紧束着,穿一双多耳麻鞋。约莫午时将
到,冒着雾气就走。走到洞边,刚刚雾气敛尽,蛋
子和尚喜不自胜。这是第二回了,越发胆大,信步
行去,早过了那三丈长一尺阔的不测桥梁。进得洞
门,无心观看景致,望着那座供白玉炉的大石峰一
直走去。原来石峰对处是个天生石屋,约有民房五
六间之大,中间空空洞洞,并无铺设。穿过石屋后
面,又是个小小石洞。蛋子和尚进这洞内,想必是
白猿神藏书之所矣,低着头钻进洞去。正是:
  不思万丈深潭计,怎得骊龙颔下珠。
  只因这一番,竟把个蛋子和尚空费一番精
神,重受一年辛苦。不知几时才盗得法来,且听下
回分解。
第十回 石头陀夜闹罗家畈 蛋和尚三盗袁

  休将懒惰负光阴,铁杵勤磨变绣针。
  盗法三番终到手,世间万事怕坚心。
  话说蛋子和尚暗想道:这小洞内必是袁公藏
书之所。低着头钻进去时,只见里面弯弯曲曲,或
明或暗,或宽或窄,有好几处像屋的所在。内有石
床、石凳、石椅、石桌之类,亦有石笔、石砚、石
碗、石瓮、诸般家伙,俱生成形像,拿不起的,并
不见有甚么书籍。再进去时,洞渐小了,地下低洼
约有一二尺深的水,料是尽头处了。覆身转来再看
一回,已知天书不在其内,钻出洞来到前面石屋
内,周围细看,叫一声:“阿也!”远不远千里,
近只在目前,这两边石壁上镌满许多文字,不是天
书,又是何物?只是一件,天生石壁掇又掇不去,
要抄录时,纸墨笔砚又不曾带来,如何是好?且凭
着自己记性背他几条下肚,也不枉辛苦走这两番。
方才站定脚头,抹一抹眼角,仔细从头辨认那字
脚,忽闻得一阵香气扑鼻,走出屋外瞧时,白玉炉
中早已烟起。慌得蛋子和尚不敢回头,拽开两腿,
脚不点地一口气直跑过了石桥。到了松棚里面,打
坐良久,喘息方定。自古道痛定还思痛,想着两遍
到白云洞中,担了多少惊怕,受了多少辛苦,不曾
掏摸一些子在肚里,不觉的放声大哭。一连哭了三
日三夜,兀自哀哀不止。只听得外面大声问
道:“棚中何人,如此悲切?”蛋子和尚听得人
声,抹干眼泪,钻出棚外。看时,却是个白发老
者。怎生模样?但见:
  眉端抹雪,颏下垂丝。声似洪钟,形如瘦
鹤。头裹着一幅青绢巾,脑后横披大片。身穿着四
镶黄布袄,腰间紧束细绦。脚踹方舄,飘飘真欲凌
云。手执藤杖,步步真堪扶老。若非海底老龙,定
是天边太白。
  蛋子和尚见他形容古怪,连忙向前打个问
讯。那老者又道:“长老不多年纪,缘何独自一个
住在这荒山之中,有甚苦情,啼啼哭哭?试向老夫
诉说则个。”蛋子和尚道:“好教长者得知,小僧
从幼出家,并无亲属,只因一心好道,要学个惊天
动地之术。闻知此山有个白云洞,内藏着天书道
法,因此不辞辛苦,欲求一见。谁知两遍端午到得
洞中,全没用处。”便把第一遍寻不见天书,第二
次见了又不能抄写,备细说了一遍,说罢又哭起
来。老者劝道:“长老不须过哀,听老夫一言。这
白云洞,老夫少年也曾到过。”蛋子和尚转悲为
喜,忙问道:“长者既曾到过,必见天书,不知抄
录得多少?”老者道:“虽则看见,无计传取,后
来遇着方上一个全真道人,对老汉说此天庭秘法不
比凡书可以抄写。要传法时,也不用笔临,也不用
墨刷,只用洁白净纸,带去到那白玉香炉前,诚心
祷告,发个誓愿替天行道,不敢为非。祈祷过了,
便将素纸向石壁有字处摹去,若是道法有缘的,就
摹得字来,若无缘时,一个字也没有。”蛋子和尚
道:“长者可曾摹得?”老者道:“老汉精力已
衰,就摹得来也做不及了,故此不曾。”蛋子和尚
道:“长者高居何处,若小僧摹得来时,好来请
教。”老者道:“老汉离此不远,闲时又来相
探。”说罢策着一根藤杖,望东路一直去了。蛋子
和尚似信不信的道:“一不做,二不休。拼得功夫
深,铁杵磨成针。再守他一年十二个月,好歹要掏
摸些儿本事到手。终不然这秘法不许人传,又镌他
在石壁上怎的?”从此息了念头,又做着下年的指
望。一连四五日内留心访那老者住处,并无踪迹,
心肠又放慢了。这松棚中怎过得一年四季,少不得
打叠个衣包,提一根防身短棍,仍向外方游行化
斋。
  不一日来到辰州地方。是甚么去处?
  复岭重冈,控溪扼洞。山有二酉五城之雄,
水有黔江武溪之胜。罗公隐处,鸟鸣占雨无差。辛
女化来,石立与人不异。明月洞,泉澄岩上。桃花
山,春满峰头。齐天秀色每连云,龙涧腥风常带
雨。
  蛋子和尚在辰州往来游食,非止一日,无事
不题。却说这日偶行至黔阳县界上,到一个旷野所
在高低不等,四望都是乱冢。此时八月下旬天气,
草深过膝,甚是荒凉。走了多时,没处化一口斋饭
吃,看看日色坠西,肚中饥饿。正没摆布处,忽见
高冈上四五个樵夫挑着柴担,忙忙而走。蛋子和尚
赶上一步,扯住个老成的问道:“贫僧要到黔阳县
中,那一条路去近些?”樵夫指道:“向南只管走
下了这冈子,便是罗家畈大路。那里有几家庄户,
你再问便了。天色已晚,咱们还要赶过界口去,没
工夫与你细讲。”说罢,招呼一声前面伙计慢走,
挑着担飞也似去了。蛋子和尚不好阻挡,遥问一句
道:“这里唤做甚么地名?”听得那边答个“乱葬
岗”三字。蛋子和尚点头道:“怪得丘冢累累,原
来是土人埋骨之所。人生一世,草生一秋;不学些
本事,做些功业,扬名于万代之下,似此一坏黄
土,谁别贤愚。”叹了一口气,向南而行。又去了
好多路,地势渐平,见有几处田畦禾黍,想是罗家
畈了。只不见个居人,也有几间零星草房,都封锁
着门,没人住下。只得忍饿又走,看看日落天昏,
望见隔溪一林树木那里,像有个人家。欲待渡溪而
去,不知深浅,走近滩边,把这防身短棍竖起,向
水中一按,打个探子,谁知水深丈余,那棍直到水
底跳将起来,便半横半竖的向下流溜去了。蛋子和
尚打捞不着,只得舍了这棍。沿溪走去看时,约莫
又是一箭之地,溪面稍狭,有两根杂木将草绳捆
着,横倒水面做个浮桥。蛋子和尚性急,便把双脚
踹上,不提防草绳日久朽烂,这边身势去得太重,
把两根木头一脚蹬开。好个莽和尚,收脚不迭,蹋
地躺将下去。喜得是个浅处,刚刚淹到乳旁,并不
曾吃半口水儿,只将衣包都打湿了。左脚陷在深沙
里面,挣得脱时,一只麻鞋已失了。
  当时无可奈何,不管三七二十一,拖泥带水
走过那一岸去。将湿布衫和那裙儿裤儿脱下,绞干
了水,依旧穿上。把右脚麻鞋一发脱了抛去。赤了
双脚,提了湿衣包,遥望着树林而走。
  约莫离那林子还有半里之远,早见有数间茅
舍。近前看时,却也闭着门在那里。门外茅檐边侧
铺着一窝乱草,一个头陀盘着双膝在上打坐,面前
摆一卷经典,左首安放包裹,倚着一根两头铁裹的
齐眉短棒儿。蛋子和尚去向前叫声:“老师父,贫
僧是失水逃命的,求慈悲救护则个。”那头陀垂着
眼皮,全然不睬。蛋子和尚又叫道:“贫僧饥饿
了,老师父带得有干粮,望布施些儿,见在功
德。”那头陀只是不睬。蛋子和尚道:“啐!是木
的还是石的,只不开口。莫待缠他,我且去敲门,
敲得开时,化碗热汤来吃也好。”又猛然想
道:“这屋内不知有人住没人住,那头陀同是佛门
中出身,尚然如此,黑夜敲门打户,知道人心喜怒
如何。打煞也只一夜,且喜不是个寒天,这湿衣裳
在身上暖过一夜,好歹也干了,衣包便慢慢的整理
也不打紧。”把搭膊将腰束紧,也来檐下向头陀对
面打坐。
  那头陀见这里和尚坐下去时,便骂道:“死
秃驴,这檐下是老爷要伸腰躺脚的,恁般不达时
务,不管湿衣裳胡乱挤来,叫老爷怎得安稳。”蛋
子和尚想道:“那里有这样的出家人,开口便骂,
恁地粗莽。”没奈何耐了气,又对他说道:“贫僧
走错了路头,一日没讨得口斋饭,又失脚落在溪
中,浑身打湿了。夜晚没处去,权借这檐下歇过一
宵,明早就行,与老师父没甚妨碍。望乞相容则
个。”那头陀愈加发狠骂道:“死秃驴你不认得老
爷么,老爷叫做石头陀,异名石罗汉的便是。一生
游方,行也是独行,卧也是独卧,不惯与人合伙。
你这秃驴知是好人歹人,来此混帐,走便走,不走
时一棍就结果了你性命。”说罢,便站起身来,将
手去摸那棍棒。蛋子和尚又饿又冷,身边又没有器
械,只怕那头陀了得,敌他不过,慌忙立起
道:“老师父息怒,贫僧回避便了。”那头陀又骂
道:“死秃驴,怕你不回避,须是远远的与我闪
开,若近在侧时,老爷一眼瞧见休想恕饶。”
  蛋子和尚连声道:“不敢,不敢。”便提着
衣包望屋后便走。黑暗中正不知那里去好,信步走
去到得树林中间,只见一株大松亭亭直上约有百尺
之高。心下想道:“这树上到好栖身,只是怎得上
去?”心生一计,将搭膊解下连衣包拴在腰里,向
那松树旁一根小树跨上去,一手揽着松枝,将身就
势越过那树,又盘上几层,拣个大大的丫杈中,似
鸟鹊般做一堆儿蹭坐着。
  方才安身得牢,忽听得下面声响。蛋子和尚
眼快,在星光下仔细一看,只见那头陀提着齐眉短
棍在树林左右行来步去,东张西望,口里哼
道:“死秃驴真个那里去了。”穿过林子又去一段
路才转来,倒拖着棍棒,向旧路徐徐而去。
  蛋子和尚看了叫声惭愧,且喜不遭他毒手。
只是一件:那头陀独自一个坐在人家门首,好不冷
淡,得个人作伴也好,为何抵死不容。比及让了他
罢了,又来东寻西觅,只恐还在左近,放心不下。
其中必有缘故。终不然要做打家劫舍的勾当,怕我
碍眼。这个荒村草舍将有甚大财乡,动了他火,好
生难解。且莫管他,自己安息一时再处。方欲闭
眼,不觉肚中饿得疼痛,肠鸣起来。蛋子和尚
道:“这一夜好难过,就熬过今夜来朝怎得气力跳
下树去?便跳下时跑走不动,倘遇了那贼头陀,干
折个性命与他。闻得仙人餐松茹柏,我且学他一
学。把松枝上嫩毛摘来试尝,虽不可口,却也清
香。吃了些儿,引得性起,不论老的嫩的满把的放
在口中去,只管乱嚼咽下了许多,也觉得腹中充实
了些。
  忽然一阵风,远远的闻得号呼哭泣之声。蛋
子和尚道:“奇怪,这里又不是闹热村坊,此声从
何而来?”侧耳再听时,其声哀急,又像妇女声
音,分明在前面茅屋那一搭儿。蛋子和尚猛省
道:“是了,一定是那贼头陀干了不公不法的事出
来。”欲待不理,心头气忿忿的怎忍得住!我且悄
悄地去探个下落,也得放怀。当时解下腰间衣包,
缚在树上,重把搭膊拴紧了腰,分开松枝,望下踊
身一跳。两脚点地,毫无伤损。将身抖一抖,走出
林子,照前路一步一步的捱去。
  约莫茅屋相近,悄悄地舒头去望那茅檐下,
略无动静。再走几步,向前看时,已不见了头陀。
走上檐头左右细看,端的不见了。侧耳听时,里面
哭声也住了。蛋子和尚心下疑惑,轻轻的推那门
儿,原来是两扇旧白板门。这石头陀在里面用棍撑
着,撑得不牢,初时推不开,以后用力一?,扑的
一声棍儿倒地,左一扇门儿早开。这茅房原来是小
小三间开阔,两进一披头。一进两边安放些做屋的
土砖木料,更有几处粗重家伙,中间空个走路。第
二进做个内室,左首披屋里面安排锅灶。石头陀脱
得上身赤膊,正在灶下烧火煮饭吃,听得开门响,
慌忙起身来看。
  说时迟,那时快,蛋子和尚一脚踹进门来,
正踹着棍儿,便曲腰下去绰棍在手。知道里面有人
出来,急向木料堆里一闪,闪过。石头陀黑暗里急
切不辨,见大门开着,便钻出外去探望。蛋子和尚
乘着披屋下有些灯光透出,到对着里面天井一溜进
去。这边进去的还不晓得里面详细。那里面暗处,
有个老婆婆先已瞧见和尚,叫声:“啊呀!又是一
位罗汉来到,死也,死也!”蛋子和尚听得声音,
情知有些蹊跷,却待进步盘问,只听大门右扇开的
一响,是那石头陀作势推开。蛋子和尚慌忙退出,
仍伏在木料堆边。只见那石头陀踏进门内时,覆身
向外,发狠的鬼叫道:“有谁大胆的,敢进来
么?”喊了一声便坐身下去摸那地下的棍儿,谁知
这棍落在蛋子和尚之手。和尚有了器械,早壮了三
分胆气,那时看得仔细,就他蹲下去时,做个水面
捞衣势,将棍可对着他屁股竭力向上一挑。那头陀
出其不意,精头皮倒垂磕下,横身卧地。蛋子和尚
怕不了事,举棍又打下去。那边把右手来挡,正迎
着棍儿去得重,只一声响,打折了两个指头,连皮
儿挂着。石头陀负痛便叫:“好汉饶命!”蛋子和
尚已知得了便宜,左手持棍,右手揸开五指,一把
抓去,连腰胯连肚皮做一堆儿提起,到天井里面高
高的向下一掷,那头陀杀猪也似叫喊。蛋子和尚向
前一步,将右脚劈胸踹定,捻起升箩般大的拳头在
他脸上晃一晃,喝道:“贼头陀,你要死要
活?”那头陀方才认得就是落水的和尚,只
叫:“师兄,是俺得罪了,饶命罢。”蛋子和尚骂
道:“贼头陀,我只道你是江湖上有名的好汉,少
林寺出尖的打手,原来恁般没用的蠢东西。叫甚么
石罗汉,你便是铁罗汉,我也会销?你起来。迎晖
寺前偌大一块大捣衣石,我也只一拳打个粉碎。先
前我再三让你,是我出家人本等。你又到林子里面
来寻趁我,你实说在此做甚勾当,惹得他家啼啼哭
哭。快快说来还有个商量,若半句含糊,我也不用
棍打,只教把你做个捣衣石儿,试我拳头一试。”
  说罢,便把棍儿撇下,右手捻起拳头待打。
那头陀心慌,又被蹬紧了胸脯好不自在,尽力叫
道:“佛爷爷佛祖师,放俺起来,待俺细说。”蛋
子和尚道:“贼头陀,便放你起来,料你也不敢
走。”却待松脚放他,只听得屋里黑暗中有人叫
道:“师父与我家伸冤则个!莫放松他。”蛋子和
尚认得就是先前一般的声音,定了脚看时,只见个
白发老婆婆,腰驮背曲,半蹲半走的摸将出来。到
天井中,朝着蛋子和尚,连连的磕头,只叫伸冤。
蛋子和尚道:“老人家不要多礼,你有甚冤情,快
说来,我与你做主。”老婆婆道:“这天杀的,坏
了我家媳妇母子两口的性命。”只这一句引得蛋子
和尚心头火起,将脚跟向那头陀的心坎里狠力的蹬
上一下,那头陀大叫一声,口中鲜血直喷出来。有
诗为证:
  僧家净业乐非常,何事芒鞋走十方。
  做贼行淫遭恶报,分明好肉自剜疮。
  蛋子和尚方才收起了脚,扯起老婆婆,问其
缘由。老婆婆啼哭起来,指着披屋里面,说
道:“师父去看便知。”蛋子和尚还怕那头陀奸
诈,再要加他上几拳,只见他直挺挺的不动,踢他
一脚也不做声了,方才放心。走到披屋里去,把壁
上的挂灯儿剔明,那锅中兀自热腾腾的气出,揭开
锅盖看时,喷香的一锅热饭,是那头陀才煮下的。
蛋子和尚正在要紧之中,便道:“我且吃他两碗,
却又理会。”向灶前拣起一把茅柴点着,去找个碗
儿来用,刚刚的在破厨柜内取得一只磁碗、一双柳
木筋儿,猛看见墙角头又是一个人睡着,倒吃了一
吓。仔细打一照,原来是个妇人剥得赤条条的,死
在血泊里面。却好老婆婆带着哭也摸进来了。蛋子
和尚问道:“这妇人是你甚么人?为何而死?”老
婆婆道:“一言难尽。”拖着凳子头儿教师父请
坐,“等老身慢慢的告诉。”蛋子和尚道:“你莫
管我,尽你说,我都听得。”便盛着饭一头吃,一
头听那老婆婆的说话。
  老婆婆坐在门槛上,从头至尾告诉道:“老
身家姓邢,这死的是老身的媳妇。我的儿子叫做邢
孝,在这罗家畈种田为生,因本县县令老爷贪财,
责取里正要百来担好丹砂。这丹砂虽说出在辰州,
却不是黔阳县土产,却在沅州老鸦井内,这井好不
宽大,四围生成的青石壁,须要积下干柴放起火
来,烧得那石壁迸开,方才有砂现出。这里罗家畈
庄户种田空闲时,都惯做这行生意。里正科敛百姓
的银子,顾人去到那边纳了地头钱,取丹砂奉承县
令。这畈里几家庄户都接受得工钱,但是有老婆的
都寄在亲眷人家去了。只我家媳妇有了五个月身
孕,出门不得,又是老身七十多岁两口儿做伴,在
这房子内看守。一月前邢孝还在家的时节,媳妇患
个肚痛的症,急切没个医人。刚遇这头陀上门化
斋,儿子回他道:“现有病人在家,没心绪斋得
你。”他问是甚么病,儿子不合回他说道:“媳妇
有五个月身孕了,现今患肚痛,只怕小产。”那头
陀道:“我叫做石头陀,石罗汉。不但会看经,也
晓得些医理。有个草头方儿,依我吃了肚痛便止。
又能安胎。”儿子也是没奈何,只得凭他解开包
裹,把几味草头药煮来灌下,果然肚痛止了。当日
请他一顿饱斋,又不要钱,竟自去了。只道他是好
人。昨日又到这里化斋,媳妇回他道:“男子汉不
在家,改日来罢。”他不肯去,就把言语调戏我媳
妇起来。媳妇闭了门进来了,不理他。他坐在门首
念经,只是不去。到深夜时分,老身睡了,媳妇还
在中间绩麻,那头陀晓得家里没人,悄悄地把门弄
开,竟走了进来。将媳妇抱住,恐吓他道若声唤就
杀了你。当下被他强奸了,这还是小事。又教媳妇
去烧下一锅滚汤,我要洗个澡。媳妇只得与他烧
水,又教倾一半在桶里,那天杀的原来不要洗澡,
把包裹打开取一丸白药教媳妇吃了,后来易产。吃
下便觉有些肚痛。他又解出两只新草鞋来浸在锅
内,对媳妇说道:“我要与你借件东西,合个长生
不死之药。药成时送些与你吃了,大家升仙。”媳
妇道:“借甚么东西?”他道:“要你五个月的血
胎。”媳妇慌急了,哭拜告饶。那天杀的双手抱
定,剥个寸丝不挂,将他绑住手脚,按在桶上,把
热汤揉他的肚皮,媳妇痛极了,再三哀告,只是不
允。又将锅内两只热草鞋轮番在肚皮上揉擦,可怜
血胎坠下,我媳妇当时血崩而死。老身吓坏了伏在
后面,不敢则声。只听那天杀的说道:“到是个男
胎。”他又在布袋内取米造饭,只待吃了便走。不
期遇着师父到来,奈何了他,正是天理昭彰,恶人
自有恶人收。”
  蛋子和尚问道:“他取下血胎在那里?”老
婆婆道:“想收拾在包裹里面了。”因这老婆婆话
长,蛋子和尚也不知吃了几碗饭,把锅内吃个罄
尽,只剩个锅底。和尚放下碗筷,向厨柜上层寻着
他的包裹,就在锅盖上打开看时,里面又有小布包
儿,解开来是一条布裙子,正裹着血团团的小厮和
那胎衣在内。又是一包十多两散碎银子。又有一疋
细白布包着一件裂火袈裟,也有件直裰子,及零星
衣服。另有个布囊盛下二三升杂米。蛋子和尚观看
血胎,心下想道:“不知他那长生不死的方儿是真
是假,配甚药物,怎么取用。可惜造下这罪孽,弃
之无用了。”念声阿弥陀佛,将血胎连布裙子递与
老婆婆。老婆婆看见了,重新哭起肉来。蛋子和尚
开了银包,拣几块大的,约莫倒有五六两,把与老
婆婆道:“这银子你将去,断送了媳妇。”其余自
家收拾起了。
  此时天已渐明,走出天井,看那头陀面皮发
黄,已自没气。脚下穿的到好一双青布僧鞋,蛋子
和尚剥来穿下。将这根齐眉铁包头的棍儿挑了包
裹,叫声:“老人家,那贼头陀已死了,太平无
事,我去了也。”老婆婆道:“师父你去不
得。”蛋子和尚真个住了脚,问道:“为何去不
得?”老婆婆道:“你虽然替我除了这害,撇下了
两个死尸,教我如何摆布?”蛋子和尚道:“也说
得是。我且把贼头陀的尸首抛在荒郊,再作计
较。”放下棍棒包裹,一手抓着那死头陀的腰裤,
恰似小鸡儿一般提起尸首,出了门,直到林子里面
去。此时天已大明,认得夜来这株大松树,正待撇
下尸首,?上去取那衣包。只听得远远的有人喝
道:“清平世界,那里和尚杀了人,撇在这个地
方。”蛋子和尚定睛看时,林子后面有七八个庄
家,一个个背着包裹、跨口腰刀、提口朴刀,飞也
似奔将来。蛋子和尚不慌不忙撇尸在地,早?上树
去了,取得衣包在手。众庄家把这株大松树团团围
定,蛋子和尚在树上叫道:“贫僧不是杀人的,是
杀那杀人贼的。列位闪开,待贫僧下来相见。”说
罢,便扑地一跳,跳出众人圈外。众庄家又把和尚
围住,盘诘来由。蛋子和尚道:“列位且说从那里
来?”众庄家道:“我们奉县令老爷差委,往沅州
采取丹砂。昨晚到县和里正交纳,今早起个五更走
到这里。”蛋子和尚道:“列位中可有邢孝么?贫
僧要报个信儿与他。”众人里面走出个矮黑汉子,
上前道:“在下便是邢孝。”蛋子和尚指着这死尸
道:“这个贼头陀便是你七世的对头。”邢孝听罢
这句话,好似一千个榔槌在他心上乱敲,面色都变
了,一把扯住和尚道:“对我说个明白。”蛋子和
尚道:“如今我说了,你也不信。贵居去此不远,
列位休散了,大家去做个证见。”众人道:“邢大
哥莫慌。既然同到宅上,自然有个分晓。”当时众
人随着和尚一路走,虽然脚尖儿同向前,脚跟儿同
向后,却有三种情况不同。蛋子和尚的心下欣欣喜
喜,好像撑船的逆风收港,有个结束了;众庄家心
下疑疑惑惑,好像看把戏的,不知搬出甚故事来;
只邢孝的心下惊惊恐恐,好像解察院的访犯一般,
有罚无赏。正是背人偷酒吃,冷暖自家知。
  却说老婆婆见和尚去了,心中害怕起来。勉
强去铺上拽一条被单,将妇人的尸首就地盖了。摸
到门前,两头看着,又不知那一条是来路,东一张
西一望,只等和尚到来区画这事,梦里也想不到儿
子回来。这里老眼模糊还未分明,邢孝先走一步,
早已看见,叫道:“老娘,你缘何独自一个在门外
看谁?媳妇在那里,不陪伴你?”老婆婆一见儿
子,便扯住放声大哭道:“我儿你早归一日,也不
见得好端端的媳妇被甚么石头陀石罗汉弄死
了。”邢孝道:“怎么说?”老婆婆哭道:“他死
得好苦!”邢孝抢进门来看时,众人随后都到了,
一拥上前,到把那老婆婆挤在后面。只见邢孝连被
单抱起媳妇,放在后屋中间,对着捶胸大哭。众庄
家人人凄惨,问蛋子和尚道:“这事怎的样?”蛋
子和尚道:“等邢大哥哭过了,再问老娘便
知。”邢孝道:“我娘年老之人,须是长老与我剖
个明白。”蛋子和尚便把自家落水借宿直到打死了
头陀,后面你家老娘与我说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备
细述了一遍。邢孝止不住腮边落泪。众人无不咬牙
切齿。老婆婆埋怨儿子道:“都是你听信了那天杀
的鬼话,吃什么草头方安胎药,引得那贼头陀上门
上户,弄出这事来。如今一命便是两命,却不是你
自家害了妻儿一般?”众庄家劝道:“老娘如今说
也是无益了。且喜得遇着这位长老,报了冤仇,死
者也得瞑目。只是如今林子里躺着一个,家里躺着
一个,不是个道理,也该作速计较。家里有米么,
可煮些饭来吃了,相烦长老同到县令相公处首明。
等他差官相验,顺便就带口棺木下来盛殓,省得过
些时被做公的看见林子内尸首,又造谣生事,在地
方上做一场生意。”蛋子和尚道:“闻得县令是个
赃官,告许他怎的,要埋时,自家埋下便罢
了。”邢孝道:“却使不得。”
  当下敲火煮饭,众人各剥得有些干菜,都将
出来,等饭熟大家吃饱。老婆婆把银子递与邢孝,
说其缘由,邢孝又向和尚叩谢。众人道:“也要老
娘去走一遭。”邢孝安排个羊头小车,教老娘坐
上,锁了门,央一个相厚的庄户同推着车儿。蛋子
和尚提了棍,把两个包裹打并做一个背着,众人一
拥到黔阳县来,等不多时候,县令正升晚堂,众人
将血胎一包当堂呈上,首告地方人命事。县令把一
干人逐一审过,录了口词,当交县尉一员下乡相
验。到次日晚堂回话无异,官批:
  石头陀系无籍游僧,所犯虽重,已死不究其
尸。责令地方埋讫。沈氏着邢孝自行殡葬,蛋子和
尚因义忿杀伤免罪。余人都发回家去。单留蛋子和
尚在县有话吩咐。
  退堂之后,县令唤和尚到了后堂书房中,屏
去左右,夸奖了他几句,次说道:“我有封紧要书
信礼物,要寄到庆元府亲戚那边,路程遥远,没个
可托之人。适才闻得你恁般义气,又且英雄了得,
肯与我干这件功劳,回来之日重重酬谢。”蛋子和
尚道:“贫僧游方之人,那一处不去,既然相公尊
委不敢有负。”县令大喜,唤心腹吴孔目送长老到
城隍庙居住,库上支两贯足钱发与道士,着他供给
等候修书完日,标拨起身。不题县令进衙收拾金珠
银两,打叠箱笼之事。
  却说蛋子和尚和吴孔目到城隍庙中,先有官
身报知道士,迎进客堂坐下。蛋子和尚看见庙宇倾
颓,房屋敝坏,道士也衣衫褴褛,因问道:“这神
庙香火可盛么?”道士道:“神道极灵,香火也不
绝的。”蛋子和尚默然无语。茶罢,吴孔目将两贯
钱交付与道士,便起身吩咐好生管待。道士就把三
百文钱送与吴孔目,折个东道,送他出门去了。道
士问了蛋子和尚吃荤用酒,忙忙的吩咐庙祝买东买
西,安排停当,摆设在卧房里面,请他来坐。又把
自己铺盖搬了出来,让这房与和尚安歇。蛋子和尚
饮酒中间,问起道:“既然神道又灵,香火又盛,
为甚庙宇恁般狼狈?”道士叹口气道:“虽然如
此,在小道却有损无益。”蛋子和尚低声问
道:“莫非县令难为你们?”道士红了脸,不敢答
应。蛋子和尚又道:“贫僧与这县令素不相识,只
今日要贫僧到庆元府走一番相留在此,贫僧一时应
承了,不知是甚么书信。闻得县令是个贪官,刻剥
百姓,足下必知其详,你休疑虑着我,但说不妨。
我们出家人,难道到与赃狗做一路不成?”道士见
他言语出得至诚,便把两指做个钱圈儿,说
道:“县令老爷爱的是那个东西。莫说别件,只这
城隍庙里,不论月大月小,要纳还他香火钱十贯。
不足数时,小道还要赔补,若布施得些米料在这
里,县中便来取用去了。所以门内廊庑都无力修
整。他戴了幞头,神道也是势利他的。虽说威灵显
赫,只在小百姓上做工夫,撞着做官的全无报
应。”蛋子和尚道:“他是那里人氏,有甚亲戚在
庆元府,便一封书信打甚么紧,何必用着贫
僧。”道士道:“他正是庆元府慈溪人氏,姓侯双
名明宰,在此做过四年官了。每年积下若干赃物运
至家中。恐有?虞,定要个有本事的护送将去。去
年用人不当,到洞庭湖中被劫去了,闻得今番要走
旱路,他留着禅师一定为此。他原是穷儒出身,只
这任官,家中解库也开过好几个了,贪心兀自不
止,禅师你道狠也不狠。”蛋子和尚道:“原来恁
地。”道士道:“适才禅师盘问,小道多口了,路
途中在他们管家或公差面前,是必休题。”蛋子和
尚道:“不消吩咐。”当晚酒饭已罢,道士别去
了。蛋子和尚在房中思想道:“这些诈人的钱财,
到叫我替他送了去。这事不成,不成。”睡到五
更,只推解手,取了包裹棍棒出了庙门,一溜烟走
了。明日道士不见了和尚,慌了手脚,禀知县令。
县令道:“早是不曾托他干事,这游方和尚全无信
行。”也不责备道士,只追他这两贯钱完库,道士
只得又去生钱借债,补完这项,倒折了三百文钱,
一顿酒饭。后来侯县令多用贿赂,得升京职,自家
建个生祠在县中,去任后被众百姓夜半时抬那祠中
的土偶,折了脚,撇在粪坑里面了。县令在中途被
马惊堕地,折足而死。可见天道不爽,此是后话。
有诗为证:
  尽人吃着亦无多,苦苦贪求却为何。
  试看墨吏终当败,纵免人诛有鬼诃。
  却说蛋子和尚那日出了黔阳县,离了辰州,
又往湖北荆南一路游去。逢山看山,逢水看水,留
连光景,不觉又过了一年。看看李白桃红,又早梅
黄杏紫,蛋子和尚切记着本等前程,预先买就一百
张洁净纯绵大纸,带归云梦山下草棚中来。将纸预
先编个一二三四的号数,把石头陀这疋细白布缝个
袱包儿包着,又去清水潭中洗个净浴。
  到端午日,早起在地灶中煨饭吃饱,正待扎
缚停当,只见云暗山头,下着一阵大雨。蛋子和尚
道:“却不是晦气!这雨日日不下,偏是今日与我
送行起来。”只得在松棚内望空磕头祷告道:“某
今日有缘得见天书之面,望乞敛云收雨,速现红
轮。”看看捱到巳牌时分,雨已停止。和尚喜不自
胜,取了绵纸,提了齐眉棍棒便走。此是第三遍
了,路径已熟。只山地湿,高下崎岖,况且冒雾而
行,只恐迟误。忙忙的向前,比及雾气将散,石桥
也到了。蛋子和尚举目看时,吃了一惊。原来这桥
是天生成一条青石,经雨后,其滑如油。随你节节
小心,如何把得脚住。有人问道:“那三百六十日
的浓雾,难道石桥没些湿气,直等这番大雨?”看
官有所不知。但是寻常的雾,都是地气上升,天气
不应,其气氤氲迷乱而成,所以沾衣而湿,触石则
润,久而不解。这白云洞的雾,是雾幕中喷出来
的,只是干雾。分明是蜃楼海市,望之有形,就之
无迹。所以前两遍石桥全无湿气,今番雨后难行
也。若是三尺四尺,不多步儿也还好处,这三丈多
长哩!下面不测深渊,可是取笑得的。正是:
  除非插翅飞将去,动脚之时必堕倾。
  是这般说时,第三番又去空了。却不道风急
雨至,人急智生。毕竟用着甚计来,且听下回分
解。
第十一回 得道法蛋僧访师 遇天书圣姑认

  跳丸双转疾如梭,瞥眼年华又早过。
  有事做时须急做,谁人挽得鲁阳戈。
  话说蛋子和尚第三遍端午,遇了天雨之后,
石桥湿滑,行走不得,心生一计。放下齐眉短棍,
将这棉纸包袱,紧紧的缚在背上,倒身下去,将双
手抱定石桥。那石桥的两旁底下,未免有些棱角,
不比桥面光滑,两脚可以做力,逐步挺去,霎时间
过了。蛋子和尚爬起身来,合著掌叫声:“谢天谢
地!”便急急的进了白云仙洞。来到白玉炉前,双
脚跪下,磕头通陈道:“贫僧到此第三番了,望乞
神灵可怜,传取道法。情愿替天行道,倘作恶为
非,天诛地灭。”发罢愿,走到石屋中,解下包
袱,取出纸,就地展开,逐张检起,照一号二号顺
去。先从左壁上起,将手捻定,通前至后,凡有字
处,次第拂过,共一十三张。每张摘去纸角,记认
了。转向右边,逐一按摹。右边字又密又长,摹到
二十四张,觉得香气来了。后边还有一段,摹不及
了。忙将摹过的三十七张,乱乱的卷做一束,用包
袱裹了提着。余纸弃下,不及收取。急走出得石
屋,白玉炉内烟气大发。慌忙跑出洞来,将包袱照
前缚在背上。仍用脚手做力,像猢狲?树一般,?过
了那三丈长、一尺阔、光如镜、滑如油的一条石
桥。大凡走路的,去时觉迟,转时觉快。蛋子和尚
喜得这番到手,又且险处已过。检起地下棍棒,拽
开脚步,没多时,走到草棚之中。不等喘息定,便
解下纸束,展开来看。原来在洞中时,手忙脚乱,
心神恍惚,只像黑隐隐的有些字迹一般。如今看
时,原是一张素纸,何曾有一点一画?每张检看,
都是如此。弄得蛋子和尚目瞪口呆,手瘫足软。这
场没兴,不可形容。想着见神见鬼,这许多时,都
是瞎帐。受了三番辛苦,险些儿误了性命,竟恁无
缘,一两行儿也侥幸不得。前两番虽是空行,还是
个不了之局,今番望绝,再没个题目做了。发个
恼,把这纸张撇做一地,转思转苦,心下酸痛起
来,泪如珠涌,不觉放声大哭起来。
  哭了一场,要往潭边寻个自尽。出得草棚,
行不多步,刚遇见去年的白须老者,迎着问
道:“长老求道辛苦。”蛋子和尚满脸羞惭答
道:“不好向长者告诉。命里无缘,一束纸白去白
来,全没半字在上。似此薄命不如死休。”说罢,
泪下如雨。老者道:“长老且莫悲伤,有缘无缘也
未可定。这天书既不由笔临墨刷,字迹从何而
来?”蛋子和尚大惊道:“去岁长老吩咐不用笔
墨,如何又恁般说话?”老者道:“天书不比凡
迹,况明授者属阳,私窃者属阴。日光下之阴气伏
藏,自然不见,此阴阳相克之理也。要辨得有缘无
缘,须于戍亥子三个时辰,择个月盈之夜,在旷野
无人处,将纸向月照之,隐隐有绿字现出,这便是
机缘已到。若没字时,便是无缘了。”蛋子和尚如
梦方醒,如死忽生,道:“多承长老指教,只今晚
不知有月否。”老者道:“初旬月光未足,直待至
十一至十五这五日内,月渐盈满,如法照之,若见
字迹,便将笔墨依样描出。老汉临期又来相会。”
  蛋子和尚称谢不尽。老者别了和尚,转弯去
了。蛋子和尚不胜欢喜,转到草棚中,把地下纸张
重复拾起。依照东西暗记,各顺号数,做两束儿卷
着,藏于布包之中好生安放。依了老者的吩咐,直
到十一日,预先磨下一瓯墨汁,黄昏时分带到一个
最高的山头上面,拣个平稳处,将布包打开铺在地
上。先将左壁上摹过的纸,一张张对月照看,依旧
一字俱无。蛋子和尚这一慌非小,定了心想,又将
右壁上摹过的纸月中照看,果然隐隐现出绿色字
样,细字有铜钱大,粗字有手掌大,但多是雷文云
篆,半点不识。且喜有了字迹传下时,再作计较。
当下将笔和墨就原纸上照样描写,到下半夜来月色
倒西,便不甚分明了。收拾回去,次晚又来,一连
五日天气晴明,也是数合如此,到十五日二十四张
纸都已描完,收放布包里面。到草棚中一夜不睡,
想着:“这天书文字不知何人识得?老者约我临期
相会,又不见来,好生闷人。”到五更时才合眼
去。只听得草棚外,似老者声音说道:“欲辨天
书,须寻圣姑。”蛋子和尚梦中跳将起来,便
问:“圣姑是何人?”此时天已黎明,趋出棚外看
时,并无人影。蛋子和尚道:“奇怪,明明有人说
话,如何不见了。”想了一会道:“是了。这白发
老者一定就是白猿神化身,因我求道心诚,感动了
他,两番到此指迷。今夕在梦中喊我,果然如此,
定是有一个圣姑,能辨天书的在那里。只不知住居
何处,天涯海角怎得相逢,不免四处去寻访他,在
此守株待兔,料是无益。这草棚也用不着了。”
  当下将天书布包一并打在衣包之内。煨饭吃
了,取了衣包棍棒,将地灶中火炊起,用松毛引在
草棚上烧着,只看棚倒在那一方便向这方走路,是
他心无主意,把这草棚只当听凭天数一般。有诗为
证:
  三番求真吃尽苦,到头不辨一身事。
  这回只得走天涯,识字之人在何所。
  这一日是东北风,火势被风刮起,必必剥剥
把草棚上盖都烧完了。一声响亮,那几根柱子向北
带西而倒。蛋子和尚道:“风头向南,那棚柱反倒
北去,也好古怪哩。北方带西,正是关中地面,那
里是帝王建都之地,多有异人,或者圣姑在彼未可
知也。”便遥对白云洞去处,磕了一个头,谢别了
白猿神,大踏步望北行去。
  后人有古风一篇,单表蛋子和尚三番求道之
事,诗云。
  洞天深处浓云锁,玉炉香绕千年火。中有袁
公饱素书,石壁镌传分右左。梵僧原是蛋中儿,忽
发惊天动地思。掉臂出门不返顾,天涯游遍求明
师。迷津偶尔来云梦,行人指示神仙洞。年年端午
去朝天,香沉雾卷些时空。奇书灵迹神魂骞,餐风
宿雨何精虔。绝壑千寻甘越海,危梁三尺轻登天。
贪看景物炉烟起,一番辛苦成流水。再来绕洞觅天
书,觅得天书无笔纪。天书不用兔毫传,空摹石壁
愁无缘。堪怜血泪神翁导,千惊万恐刚三年。三年
惊恐几损命,空山独守心坚定。分明绿色现雷文,
夜半峰头月如镜。欲辨雷文有圣姑,愁怀谁向梦中
呼。一别山灵作行脚,孤征遥望长安途。长安自古
繁华府,名山长驻神仙侣。此去逢师万法通,不负
三年立志苦。
  话说蛋子和尚行至宛丘内乡县,此时五月中
旬,天气炎热。想着得把扇儿用用才好,走不多步
恰好见个扇铺。那时折叠扇还未兴,铺中卖的是五
般扇子。那五般?是:纸绢团扇、黑白羽扇、细篾
兜扇、蒲扇、蕉扇。蛋子和尚道羽扇倒好,只是写
不得字,团扇又不像出家人手中执的,买柄细篾兜
扇,写个访圣姑三字在上,倘或路途之间遇个晓得
来历的,也好指引。走上街头,叫声店倌取兜扇来
看,拣选一柄中意的,讲就五分银子买了。
  原来这店面后半间设个小座三启,排下一张
桌儿。几把椅儿。靠桌处是个半窗,窗外小小天
井,种几竿瘦竹。桌上摆得有笔砚之类,蛋子和尚
一眼瞧见了,便道:“有心辱恼宝店,告借笔砚一
用。”店倌道:“主人不在,外面但用不妨。”慌
忙取出放在店柜上,蛋子和尚才磨下墨,还未曾动
笔,只听得里面一声:“谁取了笔砚去?”店倌答
应道:“有个长老在此,借来写个字,就拿来
了。”便对和尚道:“快写罢,主人出来了。”
  说声未绝,只见里面走出个人来,头裹万字
头巾,身穿单褂儿。看见和尚扇上写着“访圣
姑”三字,拱一拱手便问:“长老那里来,要访圣
姑怎的?”蛋子和尚道:“贫僧是泗州城迎晖寺来
的,闻得圣姑广有道行,特地访他。”那人
道:“泗州城是岭南地方,这般远处也晓得圣姑
哩。”蛋子和尚暗暗里惊呀道:“果然有个圣姑
了。”便问:“施主会过圣姑么?”那人道:“曾
会过来。”蛋子和尚:“现今在何处?有烦施主指
引。”那人道:“且请到里面坐下,容某细
讲。”蛋子和尚走进坐启,那人又道:“热天恕无
礼了,请坐,某去泼杯茶与长老吃。”那人进去
了。蛋子和尚见桌有几册杂书,内一本是破损不完
的,偶然取看其书名“抱朴子”,内一条云:
  丹水出丹鱼,先夏至十日夜伺之,鱼皆浮
水,赤光如火。取其血涂足,可步行水上不溺。
  蛋子和尚道:“这内乡县有个菊潭,又有个
丹水。只闻得菊潭两岸都是天生甘菊,饮此水者多
寿。却不知丹水又产此异物,早得此法,怎要遭罗
家畈落水之苦。”正思想间,只见那人自家拿个托
盘,盘中放着两碗泡茶,放在桌上道:“长老请
茶。”蛋子和尚道:“相扰不当。”两下坐了吃
茶。那人开口道:“在下姓秦,单讳个恒字。去年
往华阴县西岳华山进香,闻得街坊上人多说
道:“本县杨巡检家,供养着活佛。在那里,叫做
圣姑姑。”我问他:“他怎见得是活佛?”他
说:“杨巡检家请得焚字金经,无别人识得,只有
圣姑姑能说。杨巡检敬之如神,供养在西园。”合
县的人多多少少去拜他为师,在下也去随喜了两
番。后来因四处闻名,人越去得多了,便闭关不接
外人。如今闻得还在那边,算来住个一年有余
了。”蛋子和尚道:“他单识得梵字,还别有甚么
道法么?”秦恒道:“闻得也有些异处,能整月不
食,也不饥饿。又时常与菩萨们往来,我们却不曾
试他。”蛋子和尚道:“施主亲见过圣姑,是甚么
模样?”秦恒道:“也只是个老婆婆。但神气不
同,像有些仙风道骨。长老此去,只怕还未出关,
不能相见。倘相见时,乞道贱讳,说不日又来参
谒。”蛋子和尚道:“当得,当得。”
  谢了扰茶,当下问了华阴县路径作别去了。
寻至菊潭边,果然一潭清水。蛋子和尚道:“虽不
是菊花时候,不可当面错过。”将手捧水来吃了几
口,脱得赤膊,又洗了个浴,穿了衣服,问路到丹
水那边去。这一年是闰七月,该六月初二日夏至,
此时五月二十一日了。蛋子和尚记得分明,坐在近
处草宿一晚。到二十二日恰好是夏至前十日了,蛋
子和尚来到水边,见是一条大河,问着土人方知原
是个通渠,只这二三里河面内所出之鱼都带红色,
更不杂乱,所以唤做丹水,可见水族也有个界限,
此乃造化之奇也。因这丹鱼又少又小,又不中吃,
所以丹水中绝没个打鱼的船儿。
  蛋子和尚特地往下流头,雇个小小渔船,移
来住下。多买些酒食和渔翁同吃,对他说道:“今
夜要烦你下个网,取得几个丹鱼时,我教你个戏法
作耍。”渔翁道:“甚么样戏法?”蛋子和尚
道:“取这丹鱼的血涂在脚底上,念个咒语,呵口
气往水面上行走,如履陆地。”渔翁道:“此法惟
我渔家切用,千万传这口诀与我。”蛋子和尚
道:“若有了鱼,传你却容易。”渔翁乘着酒兴,
忙去艄头取网。渔婆见他醉了,不肯与他,两人厮
闹了一场,夺得网来,整理停当,便要撒将下去,
蛋子和尚道:“且住。我还有个咒语,停一会儿等
鱼自浮水,方可取之。”两个人且在船上叙些闲
话,渔翁带醉不觉睡去了。蛋子和尚眼睁睁看着水
面,亦闻得游泳唼哺之声,并不见有赤光。候至夜
深,月从东起,照见水面果然鱼皆浮起,那丹鱼映
着月光,其色如火。蛋子和尚急急的唤醒了渔翁,
那渔翁醉还未醒,呼么喝六的望空打下一网,拿不
多几个小鱼儿。再下网时,鱼多惊散了。共取得十
来尾,杀起来血又不多。蛋子和尚心下想道:“有
心使这遍乖了,且把渔翁来试一试。若有验,下年
来多取些备用也未迟。”教渔翁舒过双脚来,把些
鱼血涂在那脚心里,口中假做念咒,呵口气喝
声:“疾!”叫渔翁下水快走。那渔翁老实,真个
望水面双脚跳下,扑通的一声没头沉下。渔婆在艄
头看见,叫起屈来。蛋子和尚也着忙了,把船上木
板竹篙乱撇下水去。喜得渔翁识水性的,在船头下
水,却在船艄上爬起。老夫妻两口缠住蛋子和尚,
絮聒个不了不休。蛋子和尚无言回答,只得招个不
是,情愿赔礼。到次日天明包裹中取出一坠银子,
约有二钱重,与他买酒吃压惊,方才罢手放和尚起
岸,那渔船自去了。蛋子和尚叹口气道:“古人
云:“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世上传留法术都只捕
风捉影,有假无真,即是白云洞天书,虽是三番亲
到,方信其为真,然未曾辨识试验,尚不知其何如
也。”只因蛋子和尚好奇太过,求真太急,偶
见“抱朴子”书上有这一段话便要试他,及至不
验,连白云洞天书都疑心起来了。有诗为证:
  世间戏法本无真,载籍传来也哄人。
  何事痴僧偏易信,渔翁落得压惊银。
  又有人驳这首诗道古人之言定然有据,人自
不得其传,不可直谓其妄也。诗曰:
  世间变幻尽多奇,抱朴传来未必虚。
  自是奉行无秘诀,见今丹水出丹鱼。
  蛋子和尚见天气炎热,因过秋林见其泉石秀
丽,心下喜欢道:“据秦恒所言,圣姑闭关,未必
便能相见,莫等到那边时进退两难,我且住过六
月,等秋凉走路未迟。”这山寺中和尚们见他扇上
访圣姑三字,也有不晓得的,絮絮叨叨的盘问他,
也有晓得的道便是华阴县那个老婆子。蛋子和尚听
见僧众闻名,一发放意了。
  话分两头。再提那圣姑姑在杨巡检西园住
起,是去年五月中。今年又是七月,一载有余了。
他猛然想起:“媚儿不知下落,天后说道自有人来
寻你,也不知该在何年何日,在此内外不通,便有
吕纯阳张道陵出世,那个半夜敲门三更打户,把这
仙机妙法特地寻你则甚。还是与外人相接,庶几便
于寻访。闻杨奶奶冒了风寒有十分沉重,诸医不
效。杨巡检正在着急,乘此机会,劝他起个无遮大
会保禳奶奶安康,那时僧道毕集,必有所闻
矣。”当晚送供给的家童来,便将建会保禳的话对
他说了。又道:“若是老爷肯发心时,贫道只今晚
便求普贤菩萨的圣水,来救取奶奶,管情没
事。”家童回去述与杨巡检听了,杨巡检顿足
道:“正忘了圣姑姑,有这个良医何不去求
他。”便教掌房的老嬷嬷,快到西园求他圣水,所
言保禳道场,但凭开规起建。老嬷嬷到西园见了圣
姑姑,把杨巡检吩咐的话一一说了。那老狐精那里
有甚么圣水,?地里到卧室中把个磁碗撒一泼尿,
做张做智的擎出房来,交与老嬷嬷。老嬷嬷接在手
中,分明捧了玉杯甘露,战兢兢只怕损了一滴,讨
个盒儿盛了拿回,献与杨巡检。杨春平信奉到此,
岂疑其诈。真个认做仙丹妙药,叫丫头扶起奶奶的
头,亲手把这碗狐尿灌在他口里去。原来药性本草
上有一款狐尿,主治寒热瘟疟,偶然暗合了。杨奶
奶到半夜来顿觉清爽,讨汤水吃。杨春喜从天降,
称赞圣姑姑不绝。那时就有个亲知灼见的,对他说
是老牝狐撒的臊溺,他家如何肯信。这也是狐精的
法缘将到,自然有这般造化,世间万事皆如此也。
有诗为证:
  运未至时真成假,时若通时假亦真。
  莫向人前夸本事,还愁造化不如人。
  次早杨春巡检亲到西园,从后边私路进去见
了圣姑姑,再三称谢,就问他保禳道场如何规则。
婆子道:“这个道场名为无遮大会,或是讲经,明
心见性。或是念佛,专修西方。世人根器,钝多利
少。如今还是说些因果,以劝化世人念佛。不论善
男信女,在家出家,愿来者听。本宅施主,备斋款
待。别个有头发的吃去不算,只光光和尚要斋满一
万之数。数满之日,做个回向功德,其福无量。不
但老檀越夫妻长寿,还要观音菩萨送子,文昌帝君
填禄,世世富贵,才表贫道的一点报效之意。”原
来杨巡检夫妻两口,极过得好,真个是如鱼似水,
百从千随,虽然偏房有子却不喜欢。只要奶奶有个
亲生,方才心满意足。闻了此言,如何不喜。当下
取历日看了,择于八月初三启请圣姑出关,十一日
道场起首。先去禀过了县尹,自己写个告示,张挂
西园门首,写道:
  本宅因家眷不安,发心启建无遮大会。以八
月十一日为始,一连七日。四方善男信女、僧尼道
众真心愿来念佛者,本宅例有斋衬,如有棍徒乘
机?唣,扰乱佛场,定行送官惩治不恕。特示
  天禧二年七月 日
  却说杨奶奶自服过圣水之后,病势渐退,虽
然精神未复,且喜没事了。感圣姑姑活命之恩,做
下青?丝道兜一个、紫花细布道衣一件将白绫做了
夹里、梅绿暗花锦裙一条、云头道鞋一双,至初二
差两个丫鬟跟着老嬷嬷从西园后边私路进去,送与
圣姑姑说:“奶奶多多上覆,感谢圣姑姑救命之
恩。明日出关恐不得自来参见,特具拜佛新衣一
套,幸勿弃嫌。”圣姑姑道:“逐日扰宅上,如何
又要奶奶费心。”就辞不过,只得收了。便
道:“回去时致意奶奶,耐心保重。十一日道场起
手,奶奶那时也康健了,请早过拈香。功德满日,
还保扶奶奶添个公子哩。”老嬷嬷道:“奶奶诸般
称意了,只少一件儿,男男女女也生过五胎,只是
不育。”圣姑姑道:“奶奶今年几岁了?”丫鬟
道:“老爷四十一岁,奶奶小二岁,今年三十九岁
了。”圣姑姑道:“这场病症也是明九年分的晦
气,应过便没事了。看奶奶不是孤相,命中定有好
子,只是招得迟些。”说了好一会,你谢我我谢你
的辞别去了。
  到初三日,杨巡检自去西园揭封皮,开锁。
一面着人打扫饭僧堂,便叫修理锅灶。一面请出圣
姑姑到佛堂中,商量安排道场,合用家伙。除却菜
蔬、茶水临期每日备办,其他米麦、豆粉、油、
盐、酱、醋,及桌凳、碗碟件件预先运到。此时哄
动了华阴县里,那个不传说杨老佛家斋僧。有等无
籍的化了、串街的婆娘,平昔不曾吃一日素念一声
佛的,也学裹顶唐巾,戴个道兜,整备起斋之日来
道场中趁口和哄。
  到了十一日,天色方明,便有人一出一进的
观看。但见:
  园门洞启,佛堂弘开。琉璃灯下,烛台上油
烛成行。狮子炉前,香案间牙香满盒。念佛台,高
装法座起号,专待供佛陀,饭僧堂,杂摆春台放
钵,只延僧侣。劈柴煮饭,火夫乱叫斧头来。洗菜
熬油,厨子只嫌帮手少。可惜富家斋一日,堪充贫
户费终年。
  少停,杨巡检带了一班家乐,到西园前后左
右点检了一回。这些僧徒道友,男男女女,源源而
来。又有一等闲汉儿童,虽不念佛投斋,都来趁闹
观看。此等最多,越显得人山人海。只听得净室
中,共是三遍钟鸣。第一遍:圣姑姑起身梳洗。第
二遍:圣姑姑早斋更衣。第三遍:乐人一齐吹出。
但见堂中画烛齐明,香烟缭绕。好几个丫鬟养娘簇
拥着圣姑姑,齐齐整整,穿着一身新衣摇摆出来,
向佛前拈香膜拜。杨巡检随后也拜了。一班吹手迎
出前堂,那婆子全不谦让,迳往高座上坐了。杨巡
检口称师父,倒身下拜。众人中也有去年拜过他
的,也有新来的,不分男女,但是佛会中,一齐随
着磕头,那婆子端然不动。原来这念佛会中,为首
的谓之佛头,他若开谈,众都静听,他若念佛,众
都齐和。其人妄自尊大,旁若无人,从来有这个规
矩,这婆子也只蹈袭而已。拜罢,圣姑姑吩咐男左
女右分班而坐。杨巡检看见人众嘈杂,避在旁边一
个书房中,坐了一会先回去了。这伙老少婆娘,张
姨李妈,你扯我拽的,各寻伴侣向右首坐下。但是
僧流居士俱在左边。也有说是女僧,捱向右边坐
的,急忙里辨不出真假。亦有捱挤不下,只在两旁
站立的。其他投斋行脚都在外边四散,或坐或立。
圣姑姑将界方在案上猛击三下,吩咐众善友不许扬
声,各宜静听,无常迅速,时至不留,要免轮回,
作速念佛,偈曰:
  西方有路好修行,阿弥陀佛。劝你登程不肯
登,南无阿弥陀佛。你若登程吾助你,阿弥陀佛。
只须念佛百千声,南无阿弥陀佛。
  每称扬佛号,众人齐声附和毕,圣姑姑
道:“贫道从西川到此,感承本宅官府相留,一年
有余。今日出关启请这个道场,一来要保国治年
丰,民安道泰;二来要保本宅官府人口平安,福
禄?远;三来要保十方大众道心开发,早辨前程。
贫道今日也不讲甚经说甚法,且把诸佛菩萨的出
身,叙与大众听着。”你道观音菩萨是甚样出身?
偈曰:
  观音古佛本男人,阿弥陀佛。要度天下裙钗
化女身,南无阿弥陀佛。做了妙庄皇帝三公子,阿
弥陀佛。不享荣华受辛苦,南无阿弥陀佛。
  那婆子将观音菩萨九苦八难,弃家修行的事
迹,敷演说来。说一回,颂一回,弄得这些愚夫愚
妇眼红鼻塞,不住的拭泪。到午斋时分,圣姑姑收
了科下坐赴斋。众人也有住下吃斋的,也有竟自回
去的。只饭僧堂僧众,齐齐的坐下,每人一大碗
饭,碗上顶着一簇干菜、两片大豆腐、两个大??
磨??磨、一索长寿绵线,线上穿三十文衬钱,做七
八路的随头派去。这是第一日,来的还少,只有二
百余众,管家登记明白了。剩下的饭,大箩装着凭
这起黄胖道人、癞皮化子随意大碗价吃饱,到明日
又是如此。来的人一日多似一日,供给的支持不来
了,禀过杨巡检,又出个晓示,但是游方僧众,俱
于各处庵堂寺院支领斋衬,本宅预先派开钱粮,差
人分头主管登记。其饭僧堂,专待四方道友。又吩
咐各庵院主细心察访,僧道中果有德行超群,法术
惊众者,即时禀知本宅,另行优待。这是圣姑姑的
主意。
  话休絮烦。再说蛋子和尚在秋林山住了两个
月,见天气已凉了,收拾包裹望永兴一路进发。免
不得日闲化斋,夜间投宿,路上便有人传说华阴县
宦家启建无遮大会,劝人念佛。蛋子和尚猜道:一
定是圣姑倡首,便趱行前去。不一日,到了华阴,
正是八月十七,这里是第七日道场了。婆子逐日的
将文殊普贤诸佛化身,他演说那个亲眼看见的,敢
与随他质证道个不字。蛋子和尚到时已知备细,他
一心要见圣姑,谁耐烦到庵院中支领常例斋衬。待
到西园又怕门上拒阻,沉吟半晌,便迳到杨巡检宅
门首去,在石狮子边盘膝坐着念佛。管门的张公
道:“你那长老想是没耳朵的,本宅现今斋僧,却
不到庵院中去领受,在此闲坐则甚?”蛋子和尚举
扇道:“贫僧没耳朵,老菩萨是有眼睛的。怎不看
扇上写的字样?贫僧是求见圣姑的,不是讨斋衬
的。”
  言之未已,只见宅门里面走出两个有年纪的
妇人来,背后安童捧双幢的食盒儿跟着。你道那妇
人是谁?一个是掌房的老嬷嬷,一个是女陪堂。如
何叫做女陪堂?比如男子家读书的有个伴读,顽耍
的有个帮闲,至于那女眷们厮伴的就叫做陪堂。也
不是女教学,又不是针线娘,逐日只清话闲耍,或
是吃茶饮酒下棋投壶,遇着好佛的就陪着烧香供
佛,大人家往往有之。张公指着道:“长老你要见
圣姑时,只央这两个老人家引进,便得相见。”蛋
子和尚慌忙起身,打个问讯道:“女菩萨,贫僧稽
首了。贫僧要见圣姑,相烦引进则个。”老嬷嬷先
立住脚,那女陪堂和安童也住了。老嬷嬷问
道:“长老那里来的?要见圣姑则甚?”蛋子和尚
道:“贫僧泗州城人迎晖寺出身,去年得了个不起
之疾,梦中亏着那圣姑姑救我,特地相访,不期在
此。闻知贵府告示,凡远来行脚迳赴各庵院支领斋
衬,并不许到佛堂缠扰,莫非会中多是女菩萨么?
佛门广大,如能挈带贫僧也去磕一个头,也是一场
缘法。”
  老嬷嬷道:“一般也有男人在彼,起初长老
们也都在一处散斋,后来人众,所以派开了。如今
只一位去时,却也不妨。”女陪堂便道:“喜得奶
奶不在那边,没甚妨碍。”老嬷嬷道:“奶奶近日
有病,也亏着圣姑姑救好的。这个道场也为保禳启
建,因奶奶身子还不健旺去不得,不然也在彼拈香
拜佛了。这食盒内的点心茶果,奶奶着老身送与圣
姑姑用的。”蛋子和尚见那婆子又和气又健谈,便
问道:“闻得圣姑识字最深,曾在贵府辨认过什么
梵字金经,果有此事么?”老嬷嬷道:“千真万真
的,这本经经过许多名僧都不晓得,偏有他妇道家
字字能识。老爷为此上敬重他起。”口里自说,脚
下自走,不觉到了西园。只见门内门外,闹哄哄的
往来,何止千人,都道在佛地上走一遍,过世人身
不绝。有这般邪说,所以佛会聚人极易。老嬷嬷
道:“长老且在饭僧堂暂住,待老身禀过圣姑,方
来唤你相见。”走了几步,又缩转来说道:“不曾
问得长老甚么法名?老身好去说话。”蛋子和尚
道:“贫尚没姓没名,从小只叫做蛋子和尚。”老
嬷嬷道:“到是个光头浑名。”带笑的走进去了。
  这一日,圣姑姑正说的是罗卜救母的因果,
说了又念佛,念了佛又说。到午牌时分完了,老嬷
嬷将送来茶果放在净室中,无非是白糕、油饼、蒸
酥麻团及榛、松、枣、栗之类。等候圣姑姑进来,
女陪堂迎着相见,便道:“连日辛苦,奶奶十分挂
欠。特地备下些粗点心,请老菩萨用些。”圣姑姑
称谢过了。女陪堂推圣姑姑坐了客席,自家坐了主
席,也去扯老嬷嬷同坐。老嬷嬷再三不肯,圣姑姑
道:“佛门中,更无大小,只管坐着不妨。”老嬷
嬷方才取个小杌儿放在旁边,叫声大胆坐了下去。
殷殷勤勤的送茶送果,说话中间,提起了奶奶求子
之事,女陪堂问道:“老菩萨,你当初曾有儿没
有?”圣姑姑道:“贫道有个儿子,在远方出家做
道士。”女陪堂问道:“缘何不做和尚,却做道
士,不是女菩萨的本等。”圣姑姑道:“万法初无
二理,三教本是一宗,就是老身佛法也讲,道法也
讲。”老嬷嬷就插嘴道:“老菩萨你医法也讲,不
然如何能救人的病症。”圣姑姑笑道:“奶奶贵恙
是亏了圣水。”老嬷嬷道:“你又会梦中去救人,
有恁般事么?”圣姑姑道:“没有。”老嬷嬷
道:“方才有个长老是泗州城人,他道你梦中去救
了他病,特地寻访,他手中拿一把细篾兜扇,上写
访圣姑三字。他名字又叫得奇怪,叫什么团子和
尚。”女陪堂道:“差了,是叫做蛋子和尚。”只
这个蛋子,直触在圣姑姑心里,那老狐精最有急
智,便忙扯个谎道:“这和尚是我前世的兄弟,平
生最是孝顺我,曾有病他割下腿上一片精肉煎汤我
吃,我就好了。今世我合去救他,正是恩恩相报,
如今他在那里,便引来见我则个。”老嬷嬷应承去
了。
  却说管西园斋饭的,本是不打发游僧,因见
是掌房老嬷嬷与女陪堂同引来的,一般有斋有衬。
蛋子和尚吃了斋,正靠在门上闭看,只听得叫
声:“蛋长老,是你前世姊儿唤你。”蛋子和尚回
头见是老嬷嬷,问道:“谁是贫僧的姊儿?”老嬷
嬷便把圣姑姑说的话,述了一遍,如今唤你相见。
蛋子和尚明晓得是科诨,只得将错就错,把直裰整
一整,随着老嬷嬷直至净室中。圣姑姑先起身招
架,蛋子和尚一见便放下棍棒、衣包,磕头称谢。
圣姑姑慌忙扶起,认做兄弟。再取个杌子,就叫他
随着老嬷嬷坐了。两下里并没半点相干,未免叙几
句鬼话。只因这番相会,有分教:盗法的黠僧兼辨
天文蝌蚪,坐关的妖妪顿成地煞神通。破杨巡检几
分的家私,费赵管家一番的心计。正是:
  一茎尽有千寻势,尺水能兴万丈波。
  要见分明,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老狐精挑灯论法 痴道士感月伤
怀
  千般算计心如渴,不是姻缘总迂阔。
  无心栽柳柳成荫,着意栽花花不活。
  话说蛋子和尚与圣姑姑认做前世的骨肉,何
等荒唐!老嬷嬷与女陪堂偏认做真事,回去报与杨
春夫妻知道。他夫妇也只说奇异而已,并不疑其妄
也。向来圣姑姑在净室中,原是一个独住。因这几
日启建道场,杨奶奶拨几个丫鬟养娘,到彼答应。
蛋子和尚见左右有人,不敢细谈,只问:“那梵字
金经是甚样体制,圣姑如何识得?”婆子自夸曾遇
异人,受过一十六样天书。龙章凤篆,无有不识。
那梵书出自天竺,是佛门中之一体。当先大藏真经
都是梵书,陈玄奘与鸠摩罗什等译过,换了唐字唐
音,方有今本。至今名山古刹,还有梵本留传得
在。蛋子和尚道:“劣弟也遇个异人,传与二十四
纸异样文书。把与人看,一字不识。今带得一纸在
此,请圣姑姑看是甚样说话?”婆子道:“愿借一
观。”蛋子和尚预先抽出一幅另放着,当下在包裹
中取出,展开放在桌上。婆子一见了大惊,假说
道:“这又是海外异国字体,我也不识。”一眼
目?愁着蛋子和尚。和尚会意,连忙收折,依旧包
过。
  晚斋后,只见园公引着院子到来,毡包内取
出新布直裰一件,新布夹被一条,道:“老爷闻得
菩萨遇了前世的兄弟,也是奇缘。这两件粗物,送
与长老,权表薄意。明早自来相见。”婆子与和尚
同声称谢。院子又吩咐园公教打扫前堂耳房内,与
这长老做卧房。和尚将所送直裰、夹被和包裹,上
一手抱着,取了棍棒,也随着院子出来,就在耳房
中安歇。心下想道:“那婆子目?愁我一眼,必有
缘故。欲待等个更深,再闯入净室去问他,又恐被
服侍的人看见,不是个理。”左思右想,怀疑不
决。看看黄昏以后,听得远远石磬三声,料是净室
中安置的常规了。步出耳房,悄悄的直到佛堂之
中。只见冷冷清清一盏琉璃灯火,半明不灭。佛堂
后一带就是净室,两扇门儿紧紧闭着。侧耳听时,
里面并没声响,放心不下,徘徊了半个时辰,才转
步出来。只见佛堂中灯火,暗而复明,圣姑姑倒在
外面走动,叫声:“贤弟那里去来?”蛋子和尚吃
了一惊,想着这婆子果非常人。拱手答应道:“正
来寻圣姑姑请教。”婆子道:“方才所言二十四
纸,都借一观。”蛋子和尚不敢隐瞒:“其实都在
此。”婆子道:“此乃九天秘法,雷文云篆,贤弟
从那里得来?”蛋子和尚见他说着了,便将白云洞
三番求道之事,及梦中神语的事叙过。婆子又将梦
会则天皇后一段说话述了。合掌曰:“谢天谢地!
遇蛋而明,今日方得明白也,此书非贤弟不能取,
非我不能识。彼此各无隐蔽,同修至道,以应奇
征。”当时取下琉璃灯火放在地上。蛋子和尚在耳
房中,抱进包裹,就蒲团上打开,取出天书二十四
纸,递与婆子。两个席地而坐,婆子从头至尾,揭
了一遍,道:“此书名如意宝册,乃七十二地煞变
法。还有三十六天罡变,如何不取将来?”蛋子和
尚道:“两壁都曾摹过,只左壁一十三张纸,半字
全无。”婆子叹道:“缘也!命也!”蛋子和尚
道:“天罡与地煞,有何分别?”婆子道:“天
阳,地阴;天虚,地实;天尊,地卑;天简,地
烦。地煞法成,但能役使一切有情有形之物,只尽
着人世间的变化,终未免为天数所囿。若天罡法
成,神游天府,名压仙班,虽上帝亦不得而制之
矣!”蛋子和尚道:“一般能驱神役鬼么?”婆子
道:“神鬼亦有情之物,如何不能!”蛋子和尚
道:“天罡想亦只如此。圣姑既未经目,何以知其
胜于地煞也?”婆子道:“天能包地,地不能包
天。据今第十六条为壶天法,壶中之天,非天上之
天,此不过遁甲缩地之意。第七十二条为地仙法,
不曰天仙,而曰地仙,以此度之,其不如天罡明
矣。虽如此说,神通亦非小可。你我今日得遇,乃
非常之福!”蛋子和尚道:“地煞变化,这二十四
纸已完全否?”婆子道:“完全了。”蛋子和尚
道:“后面尚有一段字,未曾摹得,又不知何
法?”婆子道:“正语已完,余亦不必问之
矣。”蛋子和尚道:“前面有许多大字,何
也?”婆子道:“此乃七十二法作用之符,非字
也。”蛋子和尚道:“符前先有数十行字,又不在
七十二条数内,何也?”婆子道:“凡修炼此法,
必先立坛召将,此乃总要之语。”蛋子和尚自来做
梦,到此方才大醒。不觉下跪磕头道:“劣弟若不
遇圣姑指教,枉费三番辛苦,如璞不知雕,蚌不知
剖。何所用之哉?今日千万挈带同行修炼则
个。”婆子双手扶起道:“此自然之理,何用叮
咛!但修炼之事,说时只一句,做时不容易。第一
要择地。地须极宽敞,又极幽僻,鸡犬不闻,人迹
罕到,方能秘密。使神鬼往来而无碍。第二要聚
财。如修炼之时,经年累月,供给须是完备。这还
是小可,其合用东西,如五金百货,诸品药料,各
项家伙,必须无物不备,临时便于取用也。费得若
干钱物,非千金不可。第三要齐心。假如两人同去
学道,其心不齐,一人中道而废,那一人也做不得
事了。”蛋子和尚听说,流泪起来道:“我千般辛
苦,弄得天书到手,万分侥幸。求得圣姑见面,不
指望做天仙,便做一日地仙,死也晦目。据圣姑说
起,第三件齐心,不难。第一件择地,或入深山穷
谷,还有幽僻之所。则这第二件聚财,不做官、不
做盗,这千金从何而来?多管又是个画饼充饥,望
梅止渴了!”婆子道:“且莫慌,俗语云:一客不
烦二主。等这里做过圆满功德,少不得这个东道,
仍要在杨巡检身上设处。”蛋子和尚合掌礼
道:“全仗圣姑提挈!”直起腰来,早已不见了那
婆子。蛋子和尚把眼睛一擦,四围价看道:“莫不
做梦么?”又到净室门首看时,寂然如故。想起许
多说话,一句句有条有理,方省得婆子原有术法。
他要摄去这二十四张天书,独擅其美,亦有何难,
明明收放我处,所以安我之心,圣姑真异人,不可
及也。
  当下将天书收拾,依旧包好,仍入包裹。就
把琉璃灯就扯起高挂,提了包裹,复身往耳房内安
歇去讫。有诗为证:
  琉璃一盏光不灭,蒲团细论神仙诀。
  千金仍欲费东家,法成不把东家挈。
  到天明,杨巡检亲到西园,请蛋子和尚相
见。问其来历,称赞了几句。便同他到净室中;见
了圣姑姑,谢他七日说法念佛之劳。因说各处斋
僧,总来尚不满四千之数,不知何日圆满?婆子
道:“老檀越发心之顷,便是圆满。只将万僧斋
贝?亲之费,派在各庵院去,便了却老檀越的心
愿。明日修斋吉日,这里只管做回向功德。”杨巡
检道:“如此甚好。一应斋醮文疏,已曾吩咐观音
庵中预备。令弟长老,必然道行清高,就相烦主行
则个。”蛋子和尚道:“小僧年幼,只可随班效劳
而已。”婆子道:“贫道受贵府之恩,无可报答。
到明日还要请普贤祖师降临道场,与老檀越夫妇祈
福。”却说杨巡检自初见圣姑姑时,闻得奶奶说了
普贤菩萨出现,便想慕一见。也曾几次对圣姑姑
说,只是口中答应,不能如意。今番听说降临赐
福,喜自天来。便道:“我杨春若得瞻礼菩萨宝
相,足满平生矣!”当时忙差随身的家人,到西门
外观音庵中吩咐来日回向,只请六众长老。杨巡检
起身去后,当晚观音庵里,将办下文疏、乐器、家
伙预先教道人送至。其佛像园中自有,不消请得。
圣姑姑只说要室中清净,方好屈菩萨来会,将几个
服侍的丫鬟养娘,都打发回去了。
  来日黎明时分,观音庵中请到六众长老与蛋
子和尚相见,共是七众。一齐击鼓鸣铙,诵经宣
号,一依功德常规,不必细说。杨巡检也早到,穿
起大衣服拜佛。杨奶奶病体新愈,闻说菩萨降临,
也要瞻礼。勉强乘个小轿,亲到园中来拈香。看见
净室紧闭,已知就里,不去缠扰。杨巡检便叫老嬷
嬷等送奶奶往书房中静坐,自己往来观看。眼巴巴
的只等普贤菩萨下降,便请奶奶一同瞻礼。众僧们
共行了三次香,赴过两遍斋,看看日光西坠,烛烬
香灰,并不见一毫消息。瞧那净室却紧紧的闭着双
门,听里面时,绝无动静。杨奶奶等得不耐烦,只
虽是好佛,捱了一日,自觉身上困倦,只得先回。
杨春吩咐添香换烛,重复穿着了幞头圆领,向佛前
再三叩首,通陈哀恳。众僧见主家如此,一个也无
敢懈怠。直乱到三更,连杨巡检也道是不能够了,
便教将文疏纸札烧化,打点辞佛散场。
  众人正在庭中化纸,只见一阵风来,将火来
将纸带火卷入空中。杨巡检和众人抬头观看,火光
散去,化为五色祥云,云上现出一位菩萨,金珠缨
络,宝相庄严,端坐在一个白象身上。杨巡检倒吃
了一惊,一字也通陈不出,忙忙的倒身下拜。蛋子
和尚也认做真了,随着众僧磕头不已。其余走使答
应之人,无一个敢不跪拜的。那菩萨也不开口,冉
冉而行,迳到净室中坠下而去。此时是八月十九
日,月光尚盛,看见分明。杨巡检想道:“菩萨今
夜必然与圣姑姑叙话,我等凡人,决不敢乱入净室
中求见,只这云端出现,也是非常之喜。”众僧都
道:“全是老爷贵府平昔好善,所以感动了世尊,
挈带小僧们也得瞻仰一番,实乃三生有幸。”杨巡
检谦逊一回,又在佛前叩首作谢,别众人上马先
回。众僧到前堂吃斋,方散了香火,便收拾家伙回
庵去讫。蛋子和尚依旧在耳房安歇。
  第二日侵早,蛋子和尚答拜杨巡检,杨巡检
留坐吃茶,称谢昨日有劳,就提起菩萨现身之事,
道:“下官回家与拙荆说了,拙荆自恨无缘,身子
不健,不能久待。”蛋子和尚道:“今早蒙圣姑吩
咐,要得烦奶奶到园中一会,有话商议。”杨巡检
道:“下官正要来见圣姑,问其夜来菩萨相会之
事。既如此,下官不去了。长老到在寒舍素斋,等
拙荆去圣姑处领教,却不好?且屈长老东厅宽坐一
时,下官就来相陪。”说罢,起身入内,对奶奶说
知了。奶奶欣然收拾,丫鬟伏侍上轿而去。蛋子和
尚本不戒荤酒,因见连日杨巡检一门奉斋,只得假
说吃素。这日在东厅,杨巡检陪着素饭,不在话
下。
  且说杨奶奶来到西园,迳入净室。算来与圣
姑姑有两个月不曾会面了,这番相见,加倍欢喜。
寒温也叙了好多时。杨奶奶道:“夜来蒙圣姑请到
菩萨真身。弟子无缘,不得参谒,深为懊悔!”婆
子道:“普贤祖师说奶奶已曾会过了一次。”杨奶
奶道:“是去年五月中,未曾会圣姑的时节。”婆
子道:“祖师说你夫妻两口,原是金童玉女降生。
只因佛会上,两个把幡幢相击戏耍,谪下尘寰,配
合为夫妇。因是好处出身,所以今生好道。若功行
完满,仍得超升。贫道欲就本处,建个普贤佛院,
铸成金身供养,贫道常住看经念佛,保佑你夫妻拔
宅飞升,不知意下如何?”杨奶奶道:“多感圣姑
美意。寒舍东庄倒有块空闲山地,约有四五十亩。
旧时原有尼庵,多年废了。只是兴工铸像,要费许
多钱粮,寒家就竭力布施,恐不够用。”圣姑姑
道:“不费贵府一分钱钞。贫道有个儿子,叫做左
黜,现在剑门山关王庙中出家做道士。他从幼传得
丹法,善能点白为黄。只不曾遇着个有福之人,所
以不敢轻试。这个福,不是寻常之福,乃是仙福。
假如点就黄金,上等者,将来打做饮食的器用,令
人颜色不老,百病消除,头顶上有灵光发现,久之
便能升举。下等者,将来倒换与人,还有利十倍。
贵府只出些本钱,待贫道母子点化黄金来用,兴造
赢余,还要添些利钱纳还。若多点得些,把来布施
贫人也好。昨贫道已将此事过问祖师,祖师连称善
哉!善哉!无量功德。你若无此仙福,祖师亦必不
轻许。但此事全秘密,倘或泄漏,事既难成,反为
不美。”杨奶奶道:“容弟子与拙夫商议奉
复。”杨奶奶归家对丈夫说了。杨巡检五脏六腑,
向来已被圣姑姑搅浑,见了这假菩萨,一发死心塌
地。便要他割下头来,哄他说不痛的,他也就割一
刀了。况且点化乃仙家常事,岂有不信!
  当时出厅,在蛋子和尚面前应承过了,教他
先去回话。自己乘马到东庄去看了一回。迳往西园
见圣姑姑,问其点金建院之事。婆子道:“别的不
难。只要一所净房,在旷野去处,鸡犬不闻,人迹
罕至的,在内作用方妙。”杨巡检道:“弟子适到
敝庄看了,地面尽宽,足可启建道院。如今紧要一
所净室,除非就在敝庄住下。这庄房去处,相传原
是唐朝郭令公的别业,还存得有几根古柏,房子也
有三十四间,尽着圣姑拣中意的几间,关断了就
是。庄仆们自在外边一带,与里头绝不相干。吩咐
了他,自然不放人来混扰。”婆子道:“待等小儿
左黜到日,同往择便而用就是。”杨巡检道:“令
郎在何处?星夜差人接取。”婆子道:“我儿子一
只腿有病,讳名叫瘸儿。在剑门山,离此颇远。他
行走不便,须要个脚力。还有一件,那关王庙中,
全靠小儿一个有些道术,撑持房头。若听说贵府接
他到此,众道士决意不肯放的。只老身亲笔写个字
去,吩咐管家如此如此,小儿脱身方快。”杨巡检
大喜道:“有烦圣姑姑快写书信,只明早便差人送
去。一路脚力不打紧,有钱可以雇得。”两下别
了。圣姑姑慌忙写书封固,叫蛋子和尚送到杨巡检
处。杨巡检唤个惯打差的杨兴到来,将圣姑姑这封
家书细细吩咐了他的说话。限他明日便要起身。与
他二十多两银子作盘缠,叫他一路雇马与左法师乘
坐,小心服侍,早去早回。
  杨兴领了家主之命,连夜收拾。老婆见了一
大包银子,抵死缠住,要他做件新布衫,买支翠
花。杨兴被缠不过,只得拈一二块与他,约有五六
钱重。到明早往解库中赎取自己衣服被窝等件。人
都知道他匆匆远行,又闻得盘缠付得有余,有些零
星欠帐,都来取付。也只得还他,又去了几两银
子。只恐使用不来,路上咬姜呷醋,件件省缩。一
去一回,还想落得些儿,拐在腰里做私房。这也是
人之常情,不在话下。有诗为证:
  烧丹情愿费资财,只等功成脱九陔。
  遥望天涯左瘸子,不知何日拐将来。
  话说关王庙道士贾清风,自从去年二月中与
媚儿分别之后,眠思梦想,如醉如呆。每日向瘸子
讨信,问道几时转回。瘸子只有应他道:“进过香
便回。”以后只管多问,一日常两三度。瘸子也不
耐烦了,发个喉急道:“师父你也好笑!我与你同
在这里,那个是顺风耳,千里眼,晓得他方外郡的
事。两只脚生在他们肚子底下,要紧要慢由得他,
终不然,我把个细麻绳儿牵得他来的。道他是干娘
干妹,偏我嫡亲的心上不牵挂。就是你朝暮问他,
他那里也不知道,可不枉了!”贾道士心绪不乐,
又被他数落一场,又没得回答他。念他是媚儿的瓜
葛,又不敢十分冲撞,只得忍耐。过了几日,三不
知又问起来,瘸子竟不答应,好生没趣。看看半年
十个月,毫无音信,贾道士心中委决不下。待说来
时,去了许多时,也该转了。待说不来,他一亲儿
在此,难道老婆子的肚里也全不挂念。私下各处去
问卜打卦,也有说来的,也有说不来的,也有说行
人迟慢的,也有说得快,约时约日的。说得贾道士
心上喜一回、愁一回、望一回、想一回、猜一回、
恨一回。有一班轻薄子弟闻得这桩故事,制就几篇
小词儿,唱得有趣:
  去年瞥见多娇面,勾去魂灵呀,勾去魂灵。
  觑定花容不转睛,喜杀人,爱杀人。忙献殷
勤呀,忙献殷勤。
  新楼不许凡人寓,特借多情呀,特借多情。
  朝暮饔咱管承,放宽心,慢登程。且待天睛
呀,且待天睛。
  干娘认了为兄妹,添分亲情呀,添分亲情。
  日渐相知事可成。他有心,咱有心,不用冰
人呀,不用冰人。
  瘸儿使去监工了,一半功程呀,一半功程。
  只恼虔婆碍眼睛,眼中钉,厌杀人,不肯开
身呀,不肯开身。
  油绿梭布缝衣服,聊表微诚呀,聊表微诚。
  只怕裁缝不称心,哄娘亲,自监临。私下偷
情呀,私下偷情。
  忙来楼上把多娇抱,一刻千金呀,一刻千
金。
  肯作成时快作成,且稍停,到黄昏。捉空应
承呀,捉空应承。
  隔墙有耳机关破,拆散张莺呀,拆散张莺。
  明日多娇又远行,送出门,痛难禁。珠泪偷
零呀,珠泪偷零。
  烧香约定重来至,专盼回程呀,专盼回程。
  等待来时续旧盟,感恩情,叫一声,救苦天
尊呀,救苦天尊。
  清明别去重阳到,辜负光阴呀,辜负光阴。
  烧香愿了应转程,小妖精,为何因,全没风
声呀,全没风声。
  此情难与别人道,只自酸辛呀,只自酸辛。
  索性回咱个决绝音,骂一声,放开心,也倒
欢忻呀,也倒欢忻。
  关王不管私情事,也去通陈呀!也去通陈。
  暮想朝思为此人,说无凭,话无凭,全仗神
灵呀,全仗神灵。
  道人害了相思病,天下奇闻呀,天下奇闻。
  妄想痴心欠妇人,没正经,老脚根,难见天
尊呀,难见天尊。
  大凡不上手的私情有二等:一等郎才女貌,
你贪我爱,传书递柬,千期万约,中间有人隔碍,
不能成就,花前互想,月下同怜,这谓之相思。一
等或男欠着女,那一边全不挂在心上;或女欠着
男,这一边男全不放在肚里,一般情牵意乱,短叹
长吁,却是干折了便宜,这谓之单思。今日媚儿的
精灵,不知那里去了。贾清风还眼盼盼的指望他
来,重订鸳鸯之约,满诣云雨之欢。却不是个单
思!
  这痴道士自犯了单思的病,百事无心。坐如
睡,眠如醉,也不诵经,也不打醮。连每月初一、
十五,关帝前香烛都不去看了。家中食用,到只凭
乜道胡乱扯拽。乜道支持了几日,做起乔家公来,
与瘸子渐渐有些口面不和。这痴道士也管不得了。
一年之外,渐觉身痛、骨热、肌瘦、面黄,弄成一
个劳怯症候。原来这种症候不痛不痒,不死不生,
最难过日子的。
  涪江渡口有个净真庵,那老尼是贾道士的亲
姑娘,闻知侄儿有病,特地来庙中看他,带一个极
丑的女香童来服侍。贾道士欲心如炽,又与他调
戏,不几日就括上了。姑娘知道大怒,骂了侄儿一
顿。临去时说,誓再不到庙中来了。
  莫说痴道士害病,单表瘸子。初时,道士奉
承他好酒好食,吃得欢喜,以后渐渐懒散了。到得
道士害了痨怯,一发没人照应他。有些饮食时,先
尽乜道背地里受用。便有得到口,也是残盘剩水,
着实不敷。况且少一缺二,连瘸子的衣服,也把几
件解了钱米,那个取赎。瘸子见光景不好,也未免
想起娘来。道:“娘阿!三口儿出门,只为我脚腿
不便,权留在此。说过一有安身之处,便寄信来唤
我。如今一年半了,不成你还在中途飘荡?我这里
茶不茶、饭不饭,没人疼痛,你那知道!我若是手
脚便当的,跑出庙门,做个云游道士,也度了这张
嘴。怎见得不上不下,进退两难。正是人无千日
好,花无百日红。又道人心若比初相识,到底终无
怨恨心。”
  莫说瘸子抱怨,再说杨兴奉了主命,在路打
扮做个官差下书的承局,夜宿晓行,不一日来到剑
门山。取路竟投关王庙来,只推口渴,问庙里讨汤
水吃。乜道先看见是个公差,怠慢不得的。贾道士
又病倒了,慌忙舀了一碗米汤,将托盘盛了,叫
小??捧着,唆瘸子出去陪侍。世间只有瘸子最好记
认,杨兴一见便晓得了。瘸子作过揖便问:“尊官
何来?”杨兴道:“是华州奉差来的。”瘸子将米
汤送上道:“荒山乏茶,怕不中吃。”杨兴
道:“救渴可矣!”小??取碗进去。杨兴便起身,
瘸子送出庙门。杨兴道:“法师可姓左么?”瘸子
道:“正是!”杨兴道:“借一步说话。”瘸子跟
他立了庙门,约有百步之远。杨兴道:“小人是华
州华阴县杨巡检老爷家差来。有令堂圣姑姑家书在
此,叫法师星夜与小人同行,不可迟滞。”瘸子接
书拆开看时,原来又有四句诗。诗曰:
  我在华阴杨府住,主人贤达真难遇。
  要汝同修大道丹,火速登程莫回顾。
  瘸子认得婆子笔迹,喜出望外,却待转身收
拾包裹。杨兴道:“不消得!少甚东西,只问小人
就是。就是便路上不甚整齐,到家中自有。”瘸子
道:“华州许多路,我行走不便。赶你不上,如何
是好?”杨兴道:“捱到剑门山,一路自有骡马雇
得,不烦尊步。”那瘸子想起庙中,乜道可恶,贾
清风又病倒了,也没甚情意牵挂。若论初相会时,
母子三人受他恩惠,今日母亲书到,合该说知。只
是一纸空书,又不曾寄得一物谢他,怎好提起,到
不如不见为高。就有几件冬夏衣服,只拣好的又在
解库中去了。那汉子口称小人,一定家主吩咐他来
应承我去,我又迟慢怎的。叹了口气,便道:“既
是母亲教我火速登程,只今便走。恐家师们知道
时,却又耽误。”当下杨兴扶着瘸子飞奔剑门山。
一路或骡或马,雇来与瘸子乘坐。杨兴是惯走路
的,急行急随,缓行缓随。望华州道路而进。
  话分两头。再说乜道,这一日不见瘸子进来
吃饭,心里怪异。等到晚间,也不见归来,只得报
与贾道士知道。贾道士问道:“几时去的?”乜道
道:“早间有简尺的到来讨汤水吃,他送出门,就
不曾见他回转来。”贾道士道:“那承局,是那里
来的?”小??在旁答应道:“是我将盘托子送米汤
出来,听得说一句,像是华州来的。”贾道士听得
华州二字,痴心复起,便道:“华阴正是西岳华山
所在。干娘和妹子正在那里进香,如何不对我说,
问个信儿!”乜道笑道:“华州是大州大府,须不
是三家村、独脚镇。两个妇人去朝山进香,那承局
那里便睬他来!”
  贾道士病中容易焦躁,便骂道:“狗弟子孩
儿!你晓得什么。常言道两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
处不相逢。他母女现在华阴县进香,你道承局不能
会面,这瘸子在剑门山僻去处,如何却与承局相会
了?现今这瘸子跟着承局一路去,必是有甚信音到
来,或是他母子在这里近去唤他,或是另在一所反
来接那瘸子去,都不见得。你自不用心盘问,到说
这没气力的话,却不是放屁!”慌得小??先跑出房
去了。乜道见他发恶,故意道:“师父说的是,待
明日去寻那承局质问他便知。”贾道士道:“上门
时闭着鸟嘴不问,如今去了,又那里寻他?”乜道
道:“师父说的人生何处不相逢。”贾道士见他还
话,气得面皮紫涨,在床上竖起头来,要扯乜道来
打,忽然发个头晕,依旧跌倒。乜道口中唧唧嘈嘈
的,走了出去,倒在外边骂小??多嘴饶舌,打了他
几个栗暴。小??劳劳叨叨哭一个不住。贾道士听得
十分恼怒,只恨头昏体弱,爬走不动。
  到黄昏时,灯火也不点来了。其时九月十八
日,月起得快,贾道士含着一口气,吟清清的躺在
床上,看见月上窗棂,万种思量,千般伤感。不知
此一时,媚儿妹子在于何处,只有这轮明月照见他
亮亮的在那里,怎的嫦娥方便寄我个信儿。正在胡
思乱想,忽见小??跑来报道:“瘸师回来了,和干
娘三口儿在门外。”贾道士听得这句,把勃勃的气
变作一天欢喜,忙教请进。自己要挣扎下床,终觉
头重脚轻,又复睡下。只听得口?工口?工的说话
响,三口儿走进房来,婆子问起了病起的缘由,安
慰了几句言语,忙忙的出外道:“待老身收拾行李
停当,再来叙话。”瘸子也跑出去了。只留胡媚儿
笑嘻嘻的坐在床沿上来,说道:“哥哥别来多时,
不道有此贵恙。”贾道士见四下无人,诉出衷肠
道:“这病是因贤妹而起,今得见贤妹,死亦无
恨。”便把手去勾那媚儿的颈,媚儿低头下去,做
了个嘴。贾道士已醒,原来是个梦。张开眼看,寂
寂空房,惟有半窗月魄,凉气袭人。贾道士满目凄
凉,叹了一口气,不觉泪如雨下。正是:
  寻常一样窗前月,偏照愁人愁转添。
  不知贾道士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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