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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
<上>
卷之 一 进 香客莽 看金刚 经 出 狱僧巧 完法会 分
诗曰:
世间字纸藏经同,见者须当付火中。
或置长流清净处,自然福禄永无穷。
话说上古苍颉制字,有鬼夜哭,盖因造化秘密,从此发泄尽了。只这一哭,有好些个来因。
假如孔子作《春秋》,把二百四十二年间乱臣贼子心事阐发,凛如斧钺,遂为万古纲常之鉴,
那些好邪的鬼岂能不哭!又如子产铸刑书,只是禁人犯法,流到后来,好胥舞文,酷吏锻
罪,只这笔尖上边几个字断送了多多少少人?那些屈陷的鬼,岂能不哭!至于后世以诗文
取士,凭着暗中朱衣神,不论好歹,只看点头。他肯点点头的,便差池些,也会发高科,做
高昏不肯点头的,遮莫你怎样高才,没处叫撞天的屈。那些呕心抽肠的鬼,更不知哭到几时,
才是住手。可见这字的关系,非同小可。况且圣贤传经讲道,齐家治国平天下,多用着他不
消说;即是道家青牛骑出去,佛家白马驮将来,也只是靠这几个字,致得三教流传,同于
三光。那字是何等之物,岂可不贵重他!每见世间人,不以字纸为意,见有那残书废叶,便
将来包长包短,以致因而揩台抹桌,弃掷在地,扫置灰尘污秽中,如此作践,真是罪业深
重,假如偶然见了,便轻轻拾将起来,付之水火,有何重难的事,人不肯做?这不是人不
肯做,一来只为人不晓得关着祸福,二来不在心上的事,匆匆忽略过了。只要能存心的人,
但见字纸,便加爱惜,遇有遗弃,即行收拾,那个阴德可也不少哩!
宋时,王沂公之父爱惜字纸,见地上有遗弃的,就拾起焚烧,便是落在粪秽中的,他毕
竟设法取将起来,用水洗净,或投之长流水中,或候烘晒干了,用火焚过。如此行之多年,
不知收拾净了万万千千的字纸。一日,妻有娠将产,忽梦孔圣人来分付道:“汝家爱惜字纸,
阴功甚大。我已奏过上帝,遣弟子曾参来生汝家,使汝家富贵非常。”梦后果生一儿,因感
梦中之语,就取名为王曾。后来连中三元,官封沂国公。宋朝一代中三元的,止得三人:是
宋庠、冯京与这王曾,可不是最希罕的科名了!谁知内中这一个,不过是惜字纸积来的福,
岂非人人做得的事?如今世上人见了享受科名的,那个不称羡道是难得?及至爱惜字纸这
样容易事,却错过了不做,不知为何。且听小子说几句:
仓颉制字,爰有妙理。三教圣人,无不用此。
眼观秽弃,颡当有。三元科名,恰字而已。
一唾手事,何不拾取?
小子因为奉劝世人惜字纸,偶然记起一件事来。一个只因惜字纸拾得一张故纸,合成一大
段佛门中因缘,有好些的灵异在里头。有诗为证:
捡墨因缘法宝流,山门珍秘永传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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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神物多可护,堪笑愚人欲强谋!
却说唐朝侍郎白乐天,号香山居士,他是个佛门中再来人。专一精心内典,勤修上乘。虽
然顶冠束带,是个宰官身,却自念佛看经,做成居士相。当时因母病,发愿手写《金刚般若
经》百卷,以祈真佑,散施在各处寺宇中。后来五代、宋、元兵戈扰乱,数百年间,古今名迹
海内亡失已尽。何况白香山一家遗墨,不知多怎地消灭了。唯有吴中太湖内洞庭山一个寺中,
流传得一卷,直至国朝嘉靖年间依然完好,首尾不缺。凡吴中贤士大夫。骚人墨客曾纷赏鉴
过者,皆有题跋在上,不消说得:就是四方名公游客,也多曾有赞叹顶礼、请求拜观。留题
姓名日月的,不计其数。算是千年来希奇古迹,极为难得的物事。山僧相传至宝收藏,不在
话下。
月说嘉靖四十三年,吴中大水,田禾淹尽,寸草不生。米价踊贵,各处禁粜闭籴,官府严
示平价,越发米不入境了。元来大凡年荒米贵,官府只合静听民情,不去生事。少不得有一
伙有本钱趋利的商人,贪那贵价,从外方贱处贩将米来;有一伙有家当囤米的财主,贪那
贵价,从家里廒中发出米去。米既渐渐辐辏,价自渐浙平减,这个道理也是极容易明白的。
最是那不识时务执拗的腐儒做了官府,专一遇荒就行禁粜。闭籴、平价等事。他认道是不使外
方籴了本地米去,不知一行禁止,就有棍徒诈害,遇见本地交易,便自声扬犯禁,拿到公
庭,立受枷责。那有身家的怕惹事端,家中有米,只索闭仓高坐,又且官有定价,不许贵卖,
无大利息,何苦出粜?那些贩米的客人,见官价不高,也无想头。就是小民私下愿增价暗籴,
俱怕败露受贵受罚。有本钱的人,不肯担这样干系,干这样没要紧的事。所以越弄得市上无
米,米价转高,愚民不知,上官不谙,只埋怨道:“如此禁闭,米只不多;如此仰价,米
只不贱。”没得解说,只囫囵说一句救荒无奇策罢了。谁知多是要行荒政,反致越荒的。
闲话且不说。只因是年米贵,那寺中僧侣颇多,坐食烦难。平日檀越也为年荒米少,不来
布施。又兼民穷财尽,饿殍盈途,盗贼充斥,募化无路。那洞庭山位在太湖中间,非舟揖不
能往来。寺僧平时吃着十方,此际料没得有凌波出险。载米上门的了。真个是:香积厨中无宿
食,净明钵里少余粮。寺僧无讨奈何。内中有一僧,法名辨悟,开言对大众道:“寺中僧徒
不少,非得四五十石米不能度此荒年。如今料无此大施主,难道抄了手坐看饿死不成?我想
白侍郎《金刚经》真迹,是累朝相传至宝,何不将此件到城中寻个识古董人家,当他些米粮
且度一岁?到来年有收,再图取赎,未为迟也。”住持道:“相传此经值价不少,徒然守着
他,救不得饥饿,真是戤米囤饿杀了,把他去当米,诚是算计。但如此年时,那里撞得个人
肯出这样闲钱,当这样冷货?只怕空费着说话罢了。”辨悟道:“此时要遇个识宝太师,委
是不能勾。想起来只有山塘上王相国府当内严都管,他是本山人,乃是本房檀越,就中与我
独厚。该卷白侍郎的经,他虽未必识得,却也多曾听得。凭着我一半面皮,挨当他几十挑米,
敢是有的。”众僧齐声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只索就过湖去走走。”
住持走去房中,厢内捧出经来,外边是宋锦包袱包着,揭开里头看时,却是册页一般装
的,多年不经裱褙,糨气已无,周围镶纸,多泛浮了。住持道:“此是传名的古物,如此零
落了,知他有甚好处?今将去与人家藏放得好些,不要失脱了些便好。”众人道:“且未知
当得来当不来,不必先自耽忧。”辨悟道:“依着我说,当便或者当得来。只是救一时之急,
赎取时这项钱粮还不知出在那里?”众人道:“且到赎时再做计较,眼下只是米要紧,不
必多疑了。”当下雇了船只,辨悟叫个道人随了,带了经包,一面过湖到山塘上来。
行至相府门前,远远望去,只见严都管正在当中坐地,辨悟上前稽首,相见已毕,严都
管便问道:“师父何事下顾?”辨悟道:“有一件事特来与都管商量,务要都管玉成则个。
”都管道:“且说看何事。可以从命,无不应承。“辨悟道:“敝寺人众缺欠斋粮,目今年
荒米贵,无计可施。寺中祖传《金刚经》,是唐朝白侍郎真笔,相传价值千金,想都管平日也
晓得这话的。意欲将此卷当在府上铺中,得应付米百来石,度过荒年,救取合寺人人生命,
实是无量动德。”严都管道:“是甚希罕东西,金银宝贝做的,值此价钱?我虽曾听见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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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宾客们常说,真是千闻不如一见。师父且与我看看再商量。”辨悟在道人手里接过包来,
打开看时,多是零零落落的旧纸。严都管道:“我只说是怎么样金碧辉煌的,元来是这等悔
气色脸,到不如外边这包还花碌碌好看,如何说得值多少东西?”都管强不知以为知的逐
叶翻翻,直翻到后面去,看见本府有许多大乡宦名字及图书在上面,连主人也有题跋手书
印章,方喜动颜色道
“这等看起来,大略也值些东西,我家老爷才肯写名字在上面。除非为我家老爷这名字多
值了百来两银子,也不见得。我与师父相处中,又是救济好事,虽是百石不能勾,我与师父
五十石去罢。”辨悟道:“多当多赎,少当少赎。就是五十石也罢,省得担子重了,他日回
赎难措处。”当下严都管将经包袱得好了,捧了进去。终久是相府门中手段,做事不小,当
真出来写了一张当票,当米五十石,付与辨悟道:“人情当的,不要看容易了。”说罢。便
叫开仓斛发。辨悟同道人雇了脚夫,将来一斛一斛的盘明下船,谢别了都管,千欢万喜,载
回寺中不题。
且说这相国夫人,平时极是好善,尊重的是佛家弟子,敬奉的是佛家经卷。那年冬底,都
管当中送进一年簿藉到夫人处查算,一向因过岁新正,忙忙未及简勘。此时已值二月中旬,
偶然闲手揭开一叶看去,内一行写着“姜字五十九号,当洞庭山某寺《金刚经》一卷,本米
五十石”。夫人道:“奇怪!是何经卷当了许多米去?”猛然想道:“常见相公说道洞庭山
寺内有卷《金刚经》,是山门之宝,莫非即是此件?”随叫养娘们传出去,取进来看。不逾时
取到。夫人盥手净了,解开包揭起看时,是古老纸色,虽不甚晓得好处与来历出处,也知是
旧人经卷。便念声佛道:“此必是寺中祖传之经,只为年荒将来当米吃了。这些穷寺里如何
赎得去?留在此处亵渎,心中也不安稳。譬如我斋了这寺中僧人一年,把此经还了他罢,省
得佛天面上取利不好看。”分付当中都管说:“把此项五十石作做夫人斋僧之费,速唤寺中
僧人,还他原经供养去。”
都管领了夫人的命,正要寻便捎信与那辨悟,教他来领此经。恰值十九日呈观世音生日,
辨悟过湖来观音山上进香,事毕到当中来拜都管。都管见了道
“来得正好!我正要寻山上烧香的人捎信与你。”辨悟道:“都管有何分付?”都管道:
“我无别事,便为你旧年所当之经,我家夫人知道了,就发心布施这五十石本米与你寺中 ,
不要你取赎了,白还你原经,去替夫人供养着,故此要寻你来还你。”辨悟见说,喜之不胜,
合掌道:“阿弥陀佛!难得有此善心的施主,使此经重还本寺,真是佛缘广大,不但你夫
人千载流传,连老都管也种福不浅了。”都管道:“好说,好说!”随去禀知夫人,请了此
经出来,奉还辨悟。夫人又分付都管:“可留来僧一斋。”都管遵依,设斋请了辨悟。
辨悟笑嘻嘻捧着经包,千恩万谢而行。到得下船埠头,正直山上烧香多人,坐满船上,却
待开了。辨悟叫住也搭将上去,坐好了开船。船中人你说张家长,我说李家短。不一时,行至
湖中央。辨悟对众人道:“列位说来说去,总不如小僧今日所遇施主,真是个善心喜舍量大
福大的了。”众人道:“是那一家?”辨悟道:“是王相国夫人。”众人内中有的道:“这
是久闻好善的,今日却如何布施与师父?”辨悟指着经包道:“即此便是大布施。”众人道:
“想是你募缘簿上开写得多了。”辨悟道:“若是有心施舍,多些也不为奇。专为是出于意
外的,所以难得。”众人道:“怎生出于意外?”辨悟就把去年如何当米,今日如何白还的
事说了一遍,道:“一个荒年,合寺僧众多是这夫人救了的。况且寺中传世之宝正苦没本利
赎取,今得奉回,实出侥幸。”众人见说一本经当了五十石米,好生不信,有的道:“出家
人惯说天话,那有这事?”有的道:“他又不化我们东西,何故掉谎?敢是真的。”又有的
道:“既是值钱的佛经,我们也该看看,一缘一会,也是难得见的。”要与辨悟取出来看。
辨悟见一伙多是些乡村父老,便道:“此是唐朝白侍郎真笔,列位未必识认,亵亵渎渎,
看他则甚?”内中有一个教乡学假斯文的,姓黄号丹山,混名黄撮空,听得辨悟说话,便
接口道:“师父出言太欺人!甚么白侍郎黑侍郎,便道我们不认得?那个白侍郎,名字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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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白乐天,《干家诗》上多有他的诗,怎欺负我不晓得?我们今日难得同船过湖,也是个缘
分,便大家请出来看看古迹。”众人听得,尽拍手道:“黄先生说得有理。”一齐就去辨悟
身边,讨取来看。辨悟四不拗六,抵当众人不住,只得解开包袱,摊在舱板上。揭开经来,
那经叶叶不粘连的了,正揭到头一板,怎当得湖中风大?忽然一阵旋风,搅到经边一掀,
急得辨悟忙将两手摁住,早把一叶吹到船头上。那时,辨悟只好接着,不能脱手去取,忙叫
众人快快收着。众人也大家忙了手脚,你挨我挤,吆吆喝喝,磕磕撞撞,那里捞得着?说时
迟,那时快,被风一卷,早卷起在空中。元来一年之中,惟有正二月的风是从地下起的,所
以小儿们放纸鸢风筝,只在此时。那时是二月天气,正好随风上去,那有下来的,风恰恰吹
来还你船中?况且太湖中间氵广氵广漾漾的所在,没弄手脚处,只好共睁着眼,望空仰看。
但见:
天际飞冲,似炊烟一道直上:云中荡漾,如游丝几个翻身。纸鸢到处好为邻,俊鹘飞来疑
是伴。底下叫的叫,跳的跳,只在湖中一叶舟;上边往一往,来一来,直通海外三千国。不
胜得补青天的大手抓将住,没外惜系白日的长绳缚转来。
辨悟手接着经卷,仰望着天际,无法施展,直看到望不见才住。眼见得这一纸在爪睦国里
去了,只叫得苦,众人也多呆了,互相埋怨。一个道:“才在我手边,差一些儿不拿得住。
”一个道:“在我身边飞过,只道你来拿,我住了手。”大家唧哝,一个老成的道:“师父
再看看,敢是吹了没字的素纸还好。”辨悟道:“那里是素纸!刚是揭开头一张,看得明明
白白的。”众人疑惑,辨悟放开双手看时,果然失了头一板。辨悟道:“千年古物,谁知今
日却弄得不完全了!”忙把来叠好,将包包了,紫涨了面皮,只是怨怅。众人也多懊悔,不
敢则声,黄撮空没做道理处,文诌诌强通句把不中款解劝的话,看见辨悟不喜欢,也再没
人敢讨看了。船到山边,众人各自上岸散讫。辨悟自到寺里来,说了相府白还经卷缘故,合
寺无不欢喜赞叹:却把湖中失去一叶的话,瞒住不说。寺僧多是不在行的,也没有人翻来看
看,交与住持收拾过罢了。
话分两头。却说河南卫辉府,有一个姓柳的官人,补了常州府太守,择日上任。家中亲眷
设酒送行,内中有一个人,乃是个傅学好古的山人,曾到苏、杭四处游玩访友过来,席间对
柳太守说道:“常州府与苏州府接壤,那苏州府所属太湖洞庭山某寺中,有一件希奇的物
事。乃是白香山手书《金刚经》。这个古迹价值千金,今老亲丈就在邻邦,若是有个便处, 不
可不设法看一看。”那个人是柳太守平时极尊信的,他虽不好古董,却是个极贪的性子,见
说了值千金,便也动了火,牢牢记在心上。到任之后,也曾问起常州乡士大夫,多有晓得的,
只是苏、松隔属,无因得看。他也不是本心要看,只因千金之说上心,希图频对人讲,或有
奉承他的解意了,购求来送他未可知。谁知这些听说的人道是隔府的东西,他不过无心问及,
不以为意。以后在任年余,渐渐放手长了。有几个富翁为事打通关节,他传出密示,要苏州
这卷《金刚经》。讵知富翁要银子反易,要这经却难,虽曾打发人寻着寺僧求买,寺僧道是 家
传之物,并无卖意。及至问价,说了千金。买的多不在行,伸伸舌,摇摇头,恐怕做错了生
意,折了重本,看不上眼,不是算了,宁可苦着百来两银子送进衙去,回说“《金刚经》乃
本寺镇库之物,不肯卖的,情愿纳价”罢了。太守见了白物,收了顽涎,也不问起了。如此
不止一次。
这《金刚经》到是那太守发科分起发人的丹头了,因此明知这经好些难取,一发上心。有一
日,江阴县中解到一起劫盗,内中有一行脚头陀僧,太守暗喜道:“取《金刚经》之计,只
在此僧身上了。”一面把盗犯下在死囚牢里,一面叫个禁子到衙来,悄悄分咐他道:“你到
监中,可与我密密叮嘱这行脚僧,我当堂再审时,叫他口里板着苏州洞庭山某寺,是他窝
赃之所,我便不加刑罚了,你却不可泄漏讨死吃!”禁子道:“太爷分咐,小的性命恁地
不值钱?多在小的身上罢了。”禁子自去依言行事。果然次日升堂,研问这起盗犯,用了刑
具,这些强盗各自招出赃仗窝家,独有这个行脚僧不上刑具,就一口招道赃在洞庭山某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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窝着,寺中住持叫甚名字。元来行脚僧人做歹事的,一应荒庙野寺投斋投宿,无处不到,打
听做眼,这寺中住持姓名,恰好他晓得的,正投太守心上机会。太守大喜,取了供状,叠成
文卷,一面行文到苏州府埔盗厅来,要提这寺中住持。差人赍文坐守,捕厅佥了牌,另差了
两个应捕,驾了快船,一直望太湖中洞庭山来。真个:
人似饥鹰,船同蜚虎。鹰在空中息攫仓,虎逢到处立吞生。静悄村墟,地神号鬼哭:安闲
舍字,登时犬走鸡飞。即此便是活无常,阴间不数真罗刹。
应捕到了寺门前,雄纠纠的走将入来,问道:“那一个是住持?”住持上前稽首道:“
小僧就是。”应捕取出麻绳来便套,住持慌了手脚道:“有何事犯,便宜得如此?”应捕道:
“盗情事发,还问甚么事犯!”众僧见住持被缚,大家走将拢来,说道:“上下不必粗鲁 !
本寺是山搪王相府门徒,等闲也不受人欺侮!况且寺中并无歹人,又不曾招接甚么游客住
宿,有何盗情干涉?”应捕见说是相府门徒,又略略软了些,说道:“官差吏差,来人不
差。我们捕厅因常州府盗情事,扳出与你寺干连,行关守提。有干无干,当官折辨,不关我
等心上,只要打发我等起身!”一个应捕,假做好人道:“且宽了缚,等他去周置,这里
不怕他走了去,”住持脱了身,讨牌票看了,不知头由。一面商量收拾盘缠,去常州分辨,
一面将差使钱送与应捕,应捕嫌多嫌少,诈得满足了才住手。应捕带了住持下船,辨悟叫个
道人跟着,一同随了住持,缓急救应。到了捕厅,点了名,办了文书,解将过去。免不得书
房与来差多有了使费。住持与辨悟、道人,共是三人,雇了一个船,一路盘缠了来差,到常
州来。
说话的,你差了。隔府关提,尽好使用支吾,如何去得这样容易?看官有所不知,这是盗
情事,不比别样闲讼,须得出身辨白,不然怎得许多使用?所以只得来了。未见官时,辨悟
先去府中细细打听劫盗与行脚僧名字、来踪去迹,与本寺没一毫影响,也没个仇人在内,正
不知祸根是那里起的,真摸头路不着。说话间,太守升堂。来差投批,带住持到。太守不开言
问甚事由,即写监票发下监中去。住持不曾分说得一句话,竟自黑碌碌地吃监了。太守监罢
了住持,唤原差到案前来,低问道:“这和尚可有人同来么?”原差道:“有一个徒弟,
一个道人。”太守道:“那徒弟可是了事的?”原差道:“也晓得事体的。”太守道:“你
悄地对那徒弟说,可速回寺中去取那本《金刚经》来,救你师父,便得无事;若稍迟几日,
就讨绝单了。”原差道:“小的去说。”
太守退了堂。原差跌跌脚道:“我只道真是盗情,元来又是甚么《金刚经》!”盖只为先前
借此为题诈过了好几家,衙门人多是晓得的了,走去一十一五对辨悟说了。辨悟道:“这是
我上世之物,怪道日前有好几起常州人来寺中求买,说是府里要,我们不卖与他。直到今日,
却生下这个计较,陷我师父,强来索取,如今怎么处?”原差道:“方才明明分咐稍迟几
日就讨绝单。我老爷只为要此经,我这里好几家受了累。何况是你本寺有的,不送得他。他怎
肯住手,却不在送了性命?快去与你住持师父商量去!”辨悟就央原差领了到监里,把这
些话,一一说了。住持道:“既是如此,快去取来送他,救我出去罢了。终不成为了大家门
面的东西,断送了我一个人性命罢?”辨悟道:“不必二三,取了来就是。”对原差道:“
有烦上下代禀一声,略求宽客几日,以便往回。师父在监,再求看觑。”原差道:“既去取
了,这个不难,多在我身上,放心前去。”
辨悟留下盘缠与道人送饭,自己单身,不辞辛苦,星夜赶到寺中,取了经卷,复到常州。
不上五日,来会原差道:“经已取来了,如何送进去?”原差道:“此是经卷,又不是甚
么财物!待我在转桶边击梆,禀一声,递进去不妨。”果然原差递了进去。太守在私衙,见
说取得《金刚经》到,道是宝物到了,合衙人眷多来争看。打开包时,太守是个粗人,本不在
行,只道千金之物,必是怎地庄严:看见零零落落,纸色晦黑,先不象意。揭开细看字迹,
见无个起首,没头没脑。看了一会,认有细字号数,仔细再看,却元来是第二叶起的。太守
大笑道:“凡事不可虚慕名,虽是古迹,也须得完全才好。今是不全之书,头一板就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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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得甚用?说甚么千金百金,多被这些酸子传闻误了,空费了许多心机。难为这个和尚坐了
这几日监,岂不冤枉!”内眷们见这经卷既没甚么好看,又听得说和尚坐监,一齐撺掇,
叫还了经卷,放了和尚。太守也想道没甚紧要,仍旧发与原差,给还本主。衙中传出去说:
“少了头一张,用不着,故此发了出来。”辨悟只认还要补头张,怀着鬼胎道:“这却是死
了!“正在心慌,只见连监的住持多放了出来。原差来讨赏,道:“已此没事了。“住持不
知缘故,原差道:“老爷起心要你这经,故生这风波,今见经不完全,没有甚么头一张,
不中他意,有些懊悔了。他原无怪你之心,经也还了,事也罢了。恭喜!恭喜!”
住持谢了原差,回到下处。与辨悟道:“那里说起,遭此一场横祸!今幸得无事,还算好
了。只是适才听见说经上没了了头张,不完全,故此肯还。我想此经怎的不完全?”辨悟才
把前日太湖中众人索看,风卷去头张之事,说了一遍,住持道:“此天意也!若是风不吹
去首张,此经今日必然被留,非复我山门所有了。如今虽是缺了一张,后边名迹还在,仍旧
归吾寺宝藏,此皆佛天之力。”喜喜欢欢,算还了房钱饭钱,师徒与道人三众雇了一个船,
同回苏州
过了浒墅关数里,将到枫桥,天已昏黑,忽然风雨大作,不辨路径。远远望去,一道火光
烛天,叫船家对着亮处只管摇去。其时风雨也息了,看看至近,却是草舍内一盏灯火明亮,
听得有木鱼声。船到岸边,叫船家缆好了。辨悟踱上去,叩门讨火。门还未关,推将进去,却
是一个老者靠着桌子诵经,见是个僧家,忙起身叙了礼。辨悟求点灯,老者打个纸捻儿,蘸
蘸油点着了,递与辨悟。辨悟接了纸捻,照得满屋明亮,偶然抬头带眼见壁间一幅字纸粘着,
无心一看,吃了一惊,大叫道:“怪哉!圣哉!”老者问道:“师父见此纸,为何大惊小
怪?”辨悟道:“此话甚长!小舟中还有师父在内,待小僧拿火去照了,然后再来奉告,
还有话讲。”老者道:“老汉是奉佛弟子,何不连尊师接了起来?”老者就叫小厮祖寿出来,
同了辨悟到舟中,来接那一位师父。
辨悟来到船上,先叫住持道:“师父快起来!不但没着主人,且有奇事了!”住持道:
“有何奇事?”辨悟道:“师父且到里面见了主人,请看一件物事。”住待同了辨悟走进门
来,与主人相见了。辨悟拿了灯,拽了住持的手,走到壁间,指着那一幅字纸道:“师父可
认认看。”住持抬眼一看,只见首一行是“金刚般若波罗密经”,第二行是“法会由由分第
一”,正是白香山所书,乃经中之首叶,在湖中飘失的。拍手道:“好象是吾家经上的,何
缘得在此处?”老者道:“贤师徒惊怪此纸,必有缘故。”辨悟道:“老丈肯把得此纸的根
由,一说,愚师徒也剖心相告。”老者摆着椅子道:“请坐了献茶,容老汉慢讲。”
师徒领命,分次坐了。奉茶已毕,老者道:“老汉姓姚,是此间渔人。幼年不曾读书,从
不识字,只靠着鱼虾为生。后来中年,家事尽可度日了,听得长者们说因果,自悔作业大多,
有心修行。只为不识一字,难以念经,因此自恨。凡见字纸,必加爱惜,不敢作践,如此多
年。前年某月某日晚间,忽然风飘甚么物件下来,到于门首。老汉望去,只看见一道火光落
地,拾将起来,却是一张字纸。老汉惊异,料道多年宝惜字纸,今日见此光怪,必有奇处,
不敢亵渎,将来粘在壁间,时常顶礼。后来有个道人到此见了,对老汉道:‘此《金刚经》首
叶,若是要念全经,我当教汝。’遂手出一卷,教老汉念诵一遍,老汉随口念过,心中豁然,
就把经中字一一认得。以后日渐增加,今颇能遍历诸经了。记得道人临别时,指着此纸道:
‘善守此幅,必有后果。’老汉一发不敢怠慢,每念诵时,必先顶礼。今两位一见,共相惊
异,必是晓得此纸的来历了。”主持与辨悟同声道:“适间迷路,忽见火光冲天,随亮到此,
却只是灯火微明,正在怪异。方才见老丈见教,得此纸时,也见火光,乃知是此纸显灵,数
当会合。老丈若肯见还,功德更大了。”老者道:“非师等之物,何云见还?”辨悟道:“
好教老丈得知:此纸非凡笔,乃唐朝侍郎白香山手迹也,全经一卷,在吾寺中,海内知名。
吾师为此近日被一个狠官人拿去,强逼要献,几丧性命,没奈何只得献出。还亏得前年某月
某日胡中遇风,飘去首叶,那官人嫌他不全,方得重还。今日正奉归寺中供养,岂知却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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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失首叶在老丈处,重得赡礼!前日若非此纸失去,此经已落他人之手;今日若非此纸重
逢,此经遂成不全之文。一失一得,不先不后,两番火光,岂非韦驮尊天有灵,显此护法手
段出来么?”
老者似信不信的答应。辨悟走到船内,急取经包上来,解与老者看,乃是第二叶起的,将
来对着壁间字法纸色,果然一样无差。老者叹异,念佛不已,将手去壁间揭下来,合在上面,
长短阔狭无不相同。一卷经完完全全了,三人尽皆欢喜。老者分付治斋相款,就留师徒两人
同榻过夜。住持私对辨悟道:“起初我们恨柳太守,如今想起来,也是天意。你失去首叶,
寺中无一人知道,珍藏到今。若非此一番跋涉,也无从遇着原纸来完全了。”辨悟道:“上
天晓得柳太守起了不良之心,怕夺了全卷去,故先吹掉了一纸,今全卷重归,仍旧还了此
一纸,实是天公之巧,此卷之灵!想此老亦是会中人,所云道人,安知不是白侍郎托化来
的!”住持道:“有理,有理!”是夜,姚老者梦见韦驮尊天来对他道:“汝幼年作业深
重,亏得中年回首,爱惜字纸。已命香山居士启汝天聪,又加守护经文,完成全卷,阴功更
大,罪业尽消。来生在文字中受报,福禄非凡,今生且赐延寿一纪,正果而终。”老者醒来,
明明记得。次日,对师徒二人道:“老汉爱护此纸经年,今见全经,无量欢喜。虽将此纸奉
还,老汉不能忘情。愿随老师父同行,出钱请个裱匠,到寺中重新装好,使老汉展诵几遍,
方为称怀。”师徒二人道:“难得檀越如此信心,实是美事,便请同船同往敝寺随喜一番。
”
老者分咐了家里,带了盘缠,唤小厮祖寿跟着,又在城里接了一个高手的裱匠,买了作
料,一同到寺里来。盘桓了几日,等待匠完工,果然裱得焕然一新。便出衬钱请了数众,展
念《金刚经》一昼夜,与师徒珍重而别。后来,每年逢诞日或佛生日,便到寺中瞻礼白香山手
迹一遍,即行持念一日,岁以为常。年过八十,到寺中沐浴坐化而终。寺中宝藏此卷,闻说
至今犹存。有诗为证
一纸飞空大有缘,反因失去得周全。
拾来宝惜生多福,故纸何当浪弃捐!
小子不敢明说寺名,只怕有第二个象柳太守的寻踪问迹,又生出事头来。再有一诗笑那太
守道:
伧父何知风雅缘?贪看古迹只因钱。
若教一卷都将去,宁不冤他白乐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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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天下有一种绝技,必有一个同声同气的在那里凑得,在夫妻里而更为希罕。自古书
画琴棋,谓之文房四艺。只这王、谢两人,便是书家一对夫妻了。若论画家,只有元时魏国公
赵子昂与夫人管氏仲姬两个多会画。至今湖州天圣禅寺东西两壁,每人各画一壁,一边山水,
一边竹石,并垂不朽。若论琴家,是那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只为琴心相通,临邛夜奔,这是
人人晓得的,小子不必再来敷演。如今说一个棋家在棋盘上赢了一个妻子,千里姻缘,天生
一对,也是一段希奇的故事,说与看官每听一听。有诗为证:
世上输赢一局棋,谁知局内有夫妻?
坡翁当日曾遗语,胜固欣然败亦宜!
话说围棋一种,乃是先天河图之数:三百六十一着,合着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 ,
黑白分阴阳以象两仪,立四角以按四象。其中有千变万化,神鬼莫测之机。仙家每每好此;
所以有王质烂柯之说。相传是帝尧所置,以教其子丹朱。此亦荒唐之谈,难道唐虞以前连神
仙也不下棋?况且这家技艺不是寻常教得会的。若是天性相近,一下手晓得走道儿便有非常
仙着,着出来一日高似一日,直到绝顶方休!也有品格所限,只差得一子两子地步,再上
进不得了。至于本质下劣,就是奢遮的国手师父指教他秘密几多年,只到得自家本等,高也
高不多些儿。真所谓棋力酒量恰象个前生分定,非人力所能增减也。
宋时,蔡州大吕村有个村童,姓周名国能,从幼便好下棋。父母送他在村学堂读书,得空
就与同伴每画个盘儿,拾取两色砖瓦块做子赌胜。出学堂来,见村中老人家每动手下棋,即
袖着手儿站在旁边,呆呆地厮看。或时看到闹处,不觉心痒,口里漏出着把来指手画脚教人,
定是寻常想不到的妙着,自此日着日高,是村中有名会下棋的高手,先前曾饶过国能几子
的,后来多反受国能饶了,还下不得两平。遍村走将来,并无一个对手。此时年才十五六岁,
棋名已著一乡。乡人见国能小小年纪手段高得突兀,尽传他在田畔拾枣,遇着两个道士打扮
的在草地上对坐安枰下棋,他在旁边用着观看,道土觑着笑道:“此子亦好棋乎?可教以
人间常势。”遂就枰上指示他攻守杀夺。救应防拒之法。也是他天缘所到,说来就解,领略不
忘。道士说:“自此可无敌于天下矣!”笑别而去,此后果然下出来的迥出人上,必定所遇
是仙长,得了仙诀过来的。有的说是这小伙子调喉,无过是他天性近这一家,又且耽在里头,
所以转造转高,极穷了秘妙,却又撰出见神见鬼的天话哄着愚人。这也是强口人不肯信伏的
常态,总来不必辨其有无,却是棋高无敌是个实的了。
因为棋名既出,又兼年小希罕,便有官员士夫。王孙公子与他往来。又有那不伏气甘折本
的小二哥与他赌赛,十两五两输与他的。国能渐渐手头饶裕,礼度熟闹,性格高傲,变尽了
村童气质,弄做个斯文模样。父母见他年长,要替他娶妻。国能就心里望头大了,对父母说
道:“我家门户低微,目下取得妻来不过是农家之女,村妆陋质不是我的对头。儿既有此绝
艺,便当挟此出游江湖间,料不须带着盘费走。或者不拘那里天有缘在,等待依心象意寻个
对得我来的好女儿为妻,方了平生之愿!”父母见他说得话大,便就住了手。
过不多几日,只见国能另换了一身衣服,来别了父母出游。父母一眼看去,险些不认得了。
你道他怎生打扮:
头戴包巾,脚蹬方履。身上穿浅地深缘的蓝服,腰间系一坠两股的黄绦。若非葛稚川侍炼
药的丹童,便是董双成同思凡的道侣。说该国能葛中野服,扮做了道童模样,父母吃了一惊,
问道:“儿如此打扮,意欲何为?”国能笑道:“儿欲从此云游四方,遍寻一个好妻子,
来做一对耳!”父母道:“这是你的志气,也难阻你。只是得手便回,莫贪了别处欢乐,忘
了故乡!”国能道:“这个怎敢!”是日是个黄道吉日,拜别了父母,即使登程,从此自
称小道人。
一路行去,晓得汴梁是帝王之都,定多名手,先向汴京进发。到得京中,但是对局,无有
不输与小道人的,棋名大震。往来多是朝中贵人,东家也来接,西家也来迎,或是行教,或
是赌胜,好不热闹过日。却并不见一个对手,也无可意的女佳人撞着眼里的。混过了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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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想姻缘未必在此,遂离了京师,又到太原、真定等处游荡。一路行棋,眼见得无出其右,
奋然道:“吾闻燕山乃辽国郎主在彼称帝,雄丽过于汴京,此中必有高人国手天下无敌的
在内,今我在中国既称绝技,料然到那里不到得输与人了,何不往彼一游,寻个出头的国
手较一较高低,也与中国吐一吐气,傅他一个远乡异域的高名,传之不朽?况且自古道燕、
赵多佳人,或者借此技艺,在王公贵人家里出入,图得一个好配头,也不见得。”遂决意往
北路进发,风飧水宿,夜住晓行,不多几日,已到了燕山地面。
且说燕山形胜,左环沧海,右拥太行,北枕居庸,南襟河济。向称天府之国,暂为夷主所
都。此时燕山正是耶律部落称尊之所,宋时呼之为北朝,相与为兄弟之国。盖自石晋以来,
以燕。云一十六州让与彼国了,从此渐染中原教化,百有余年。所以夷狄名号向来只是单于、
可汗、赞普、郎主等类,到得辽人,一般称帝称宗,以至官员职名大半与中国相参,衣冠文
物,百工技艺,竟与中华无二。辽国最好的是弈棋。若有第一等高棋,称为国手,便要遣进
到南朝请人比试。曾有一个王子最高,进到南朝,这边棋院待诏顾思让也是第一手,假称第
三手,与他对局,以一着解两征,至今棋谱中传下镇神头势。王子赢不得顾待诏,问通事说
是第三手。王子愿见第一,这边回他道:“赢得第三,方见第二,赢得第二,方见第一。今
既赢不得第三,尚不得见第二,怎能勾见得第一?”王子只道是真,叹口气道:“我北朝
第一手赢不得南朝第三手,再下棋何干!”摔碎棋枰,伏输而去。却不知被中国人瞒过了,
此是已往的话。
只说那时辽国围棋第一称国手的乃是一个女子,名为妙观,有亲王保举,受过朝廷册封
为女棋童,设个棋肆,教授门徒。你道如何教授?盖围棋三十二法,皆有定名:有“冲”、
有“干”,有“绰”、有“约”,有“飞”、有”关”,有“札”、有“粘”,有“顶”、有
“尖”,有“觑”、有“门”,有“打”、有“断”,有“行”、有“立”,有“捺”、有“
点”,有“聚”、有“跷”,有“挟”、有“拶”,有“薛”、有“刺”,有“勒”、有“扑
”,有“征”、有“劫”,有“持”、有“杀”、有“松”、有“盘”。妙观以此等法传授于人。
多有王侯府中送将男女来学棋,以及大家小户少年好戏欲学此道的,尽来拜他门下,不记
其数,多呼妙观为师。妙观亦以师道自尊,妆模做样,尽自矜持,言笑不苟,也要等待对手,
等闲未肯嫁人。却是棋声传播,慕他才色的咽干了涎唾,只是不能胜他,也没人敢启齿求配。
空传下个美名,受下许多门徒,晚间师父娘只是独宿而已。有一首词单道着妙观好处:
丽质本来无偶,神机早已通玄。枰中举国莫争先,女将驰名善战。玉手无惭国手,秋波合
唤秋仙。高居师席把棋传,石作门生也眩。—右词寄《西江月
话说国能自称小道人,游到燕山,在饭店中歇下,已知妙观是国手的话,留心探访。只见
来到肆前,果然一个少年美貌的女子,在那里点指划脚教人下11棋。小道人见了,先已飞
去了三魂,走掉了七魄,恨不得双手抱住了他做一点两点的事。心里道:“且未可露机,看
他着法如何。”呆呆地袖着手,在旁冷眼厮觑。见他着法还有不到之处,小道人也不说破。一
连几日,有些耐不得了,不觉口中嗫嚅,逗露出一两着来。妙观出于不意,见指点出来的多
是神着,抬眼看时,却是一个小伙儿,又是道家妆扮的,情知有些诧异,心里疑道:“那
里来此异样的人?”忍着只做不睬,只是大刺刺教徒弟们对局。妙观偶然指点一着,小道人
忽攘臂争道:“此一着未是胜着,至第几路必然受亏。”果然下到其间,一如小道人所说。
妙观心惊道:“奇哉此童!不知自何处而来。若再使他在此观看,形出我的短处,在为人师,
却不受人笑话?”大声喝道:“此系教棋之所,是何闲人乱入厮混?”便叫两个徒弟,把
小道人赶了出来,不容观看。小道人冷笑道:“自家棋低,反要怪人指教,看你躲得过我么?
”反了手踱了出来,私下想道:“好个美貌女子!棋虽非我比,女人中有此也不易得。只在
这几个黑白子上定要赚他到手,倘不如意,誓不还乡!”走到对门,问个老者道:“此间
店房可赁与人否?”老者道:“赁来何用?”小道人庄“因来看棋,意欲赁个房儿住着,
早晚偷学他两着。”老者道:“好好!对门女棋师是我国中第一手,说道天下无敌的。小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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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小小年纪,要在江湖上云游,正该学他些着法。老汉无儿女,止有个老娘缝纫度日,也与
女棋师往来得好。此门面房空着,专一与远来看棋的人闲坐,趁几文茶钱的。小师父要赁,
就打长赁了也好。”
小道人就在袖里模出包来,拣一块大些的银子,与他做了定钱,抽身到饭店中,搬取行
囊,到这对门店中安下。铺设已定,见店中有见成垩就的木牌在那里,他就与店主人说,要
借来写个招牌。老者道:“要招牌何用?莫非有别样高术否?”小道人道“也要在此教教下
棋,与对门棋师赛一赛。”老者道“要招牌何用?莫非有别样高术否?”小道人道:“也要
在此教教下棋,与对门棋师赛一赛。”老者庄“不当人子,那里还讨个对手么!”小道人道:
“你不要管,只借我牌便是。”老者道:“牌自空着,但凭取用,只不要惹出事来,做了话
靶。”小道人道:“不妨,不妨。”就取出文房四宝来,磨得墨浓,蘸得笔饱,挥出一张牌
来,竖在店面门口。只因此牌一出,有分工绝技佳人,望枰而纳款;远来游客,出手以成婚。
你道牌上写的是甚话来?他写道:汝南小道人手谈,奉饶天下最高手一先。
老者看见了,道:“天下最高手你还要饶他先哩!好大话,好大话!只怕见我女棋师不
得。”小道人道:“正要饶得你女棋师,才为高手。”老者似信不信,走进里面去,把这些
话告诉老嬷。老嬷道:“远方来的人敢开大口,或者有些手段也不见得。”老者道:“点点
年纪,那里便有什么手段?”老嬷道
“有智不在年高,我们女棋师又是今年纪的么?”老者道:“我们下着这样一个人与对门
作敌,也是一场笑话。且看他做出便见。”
不说他老口儿两下唧哝,且说这边立出牌来,早已有人报与妙观得知。妙观见说写的是“
饶天下最高手”,明是与他放对的了。情知是昨日看棋的小伙,心中好生忿忿不平,想道:
“我在此擅名已久,那里来这个小冤家来寻我们的错处?”发个狠,要就与他决个胜负,
又转一个念头道:“他昨日看棋时,偶然指点的着数多在我意想之外。假若与他决一局,幸
而我胜,劈破他招牌,赶他走路不难;万一输与他了,此名一出,那里还显得有我?此事
不可造次,须着一个先探一探消息再作计较。”妙观有个弟子张生,是他门下最得意的高手,
也是除了师父再无敌手的。妙观唤他来,说道:“对门汝南小道人口说大话,未卜手段虚实。
我欲与决输赢,未可造次。据汝力量,已与我争不多些儿了,汝可先往一试,看汝与彼优劣,
便可以定彼棋品。”
张生领命而出,走到小道人店中,就枰求教。张生让小道人是客,小道人道:“小牌卜有
言在前,遮末是同子也要饶他一先,决不自家下起。若输与足下时,受让未迟。”张生只得
占先下了。张生穷思极想方才下得一着,小道人只随手应去,不到得完局,张生已败。张生
拱手伏输道:“客艺果高,非某敌手,增饶一子,方可再请教。”果然摆下二子,然后请小
道人对下。张生又输了一盘。张生心服,道:“还饶不住,再增一子。”增至三子,然后张生
觉得松些,恰恰下个两平。看官听说:凡棋有敌手,有饶先,有先两。受饶三子,厥品中中,
未能通幽,可称用智。受得国手三子饶的,也算是高强了。只为张生也是妙观门下出色弟子,
故此还挣得来,若是别一个,须动手不得,看来只是小道人高得紧了。小道人三局后对张生
道:“足下之棋也算高强,可见上国一斑矣。不知可有堪与小道对敌的请出一个来,小道情
愿领教。”张生晓得此言是搦他师父出马,不敢应答,作别而去。来到妙观跟前密告道:“
此小道人技艺甚高,怕吾师也要让他一步。”妙观摇手,戒他不可说破,惹人耻笑。自此之
后,妙观不敢公然开肆教棋。
旁人见了标牌,已自惊骇,又见妙观收敛起来,那张生受饶三子之说,渐渐有人传将开
去,正不知这小道人与妙观果是高下如何。自有这些好事的人三三两两议论,有的道:“我
们棋师不与较胜负,想是不放他在眼里的了。”有的道:“他牌上明说饶天下最高手一先,
我们棋师难道忍得这话起,不与争雄?必是个有些本领的,棋师不敢造次出头。”有的道:
“我们棋师现是本国第一手,并无一个男人赢得他的,难道别处来这个小小道人便恁地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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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不成?是必等他两个对一对局,定个输赢来我们看一看,也是着实有趣的事。”又一个道:
“妙是妙,他们岂肯轻放对?是必众人出些利物与他们赌胜,才弄得成。”内中有个胡大郎
道:“妙!妙!我情愿助钱五十千。”支公子道:“你出五十千,难道我又少得不成?也是
五十千!”其余的也有认出十千、五千的,一时凑来,有了二百千之数。众人就推胡大郎做
个收掌之人,敛出钱来多支付与他,就等他约期对局,临时看输赢对付发利物,名为“保
局”,此也是赌胜的旧规。其时众人议论已定,胡大郎等利物齐了,便去两边约日比试手段。
果然两边多应允了,约在第三日午时在大相国寺方丈内对局。众人散去,到期再会。
女棋童妙观得了此信,虽然应允,心下有些虚怯,道:“利物是小事,不争与他赌胜,
一下子输了,枉送了日前之名!此子远来作客,必然好利,不如私下买嘱他,求他让我些
儿,我明收了利物,暗地加添些与他,他料无不肯的。怎得个人来与我通此信息便好?”又
怕弟子们见笑,不好商量得。思量对门店主老嬷常来此缝衣补裳的,小道人正下在他家,何
不央他来做个引头说合这话也好?算计定了,魆地着个女使招他来说话。
老嬷听得,便三脚两步走过对门来,见了妙观,道:“棋师娘子,有何分付?”妙观直
引他到自己卧房里头坐下了。妙观开口道:“有件事要与嬷嬷商量则个。”老嬷道:“何事?
”妙观道:“汝南小道人正在嬷嬷家里下着,奴有句话要嬷嬷说与他。嬷嬷,好说得么?”
老嬷道:“他自恃棋高,正好来与娘子放对。我见老儿说道:‘众人出了利物,约看后日对
局’。娘子却又要与他说甚么话?”妙观道:“正为对局的事要与嬷嬷商量。奴在此行教已
久,那个王侯府中不唤奴是棋师?寻遍一国没有奴的对手,眼见得手下收着许多徒弟哩。今
远来的小道人却说饶尽天下的大话,奴曾教最高手的弟子张生去试他两局,回来说他手段
颇高。众人要看我每两下本事,约定后日放对,万一输与他了,一则丧了本朝体面,二则失
了日前名声,不是耍处。意欲央嬷嬷私下与他说说,做个人情,让我些个。”嬷嬷道:“娘
子只是放出日前的本事来赢他方好,怎么折了志气反去求他?况且见赌看利物哩,他如何
肯让?”妙观道:“利物是小事,他若肯让奴赢了,奴一毫不取,私下仍旧还他。”嬷嬷道:
“他赢了你棋,利物怕不是他的?又讨个大家喝声采不好?却明输与你了,私下受这些说
不响的钱,他也不肯。”妙观道“奴再于利物之外私下赠他五十千。他与奴无仇,且又不是
本国人,声名不关什么干系。得了若干利物,又得了奴这些私赠,也勾了他了。只要嬷嬷替
奴致意于他,说奴已甘伏,不必在人前赢奴,出奴之丑便是。”嬷嬷道:“说便去说,肯不
肯只凭得他。”妙观道:“全仗嬷嬷说得好些,肯时奴自另谢嬷嬷。”老嬷道:“对门对户,
日前相处面上,甚么大事说起谢来!”嘻嘻的笑了出去。
走到家里,见了小道人,把妙观邀去的说话一十一五对他说了。小道人见说罢,便满肚子
痒起来,道:“好!好!天送个老婆来与我了。”回言道:“小子虽然年幼远游,靠着些小
技艺,不到得少了用度,那钱财颇不希罕,只是旅邸孤单。小娘子若要我相让时,须依得我
一件事,无不从命。”老嬷道:“可要怎生?”小道人喜着脸道:“妈妈是会事的,定要说
出来?”老妈道:“说得明白,咱好去说。”小道人道:“日里人面前对局,我便让让他;
晚间要他来被窝里对局,他须让让我。”老嬷道:“不当人子!后生家讨便宜的话莫说!”
小道人道:“不是讨便宜。小子原非贪财帛而来,所以住此许久,专慕女棋师之颜色耳!嬷
嬷为我多多致意,若肯客我半响之欢,小子甘心诈输,一文不取;若不见许,便当尽着本
事对局,不敢客情。”老嬷道:“言重,言重!老身怎好出口?”小道人道:“你是妇道家,
对女人讲话有甚害羞?这是他喉急之事,便依我说了,料不怪你。”说罢,便深深一诺道:
“事成另谢媒人。”老嬷笑道:“小小年纪,倒好老脸皮。说便去说,万一讨得骂时,须要
你赔礼。”小道人道:“包你不骂的。”老嬷只得又走将过对门去。
妙观正在心下虚怯,专望回音。见了老嬷,脸上堆下笑央道:“有烦嬷嬷尊步,所说的事
可听依么?”老嬷道:“老身磨了半截舌头,依倒也依得,只要娘子也依他一件事。”妙观
道:“遮莫是甚么事?且说将来。奴依他使了。”老嬷道:“若是娘子肯依,倒也不费本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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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观道:“果是甚么事?”老嬷直“这件事,易时至易,难时至难。娘子恕老身不知进退
的罪,方好开口。”妙观道:“奴有事相央,嬷嬷尽着有话便说,岂敢有嫌?”老嬷又假意
推让了一回,方才带笑说道:“小道人只身在此,所慕娘子才色兼全,他阴沟洞里想天鹅
肉吃哩!”妙观通红了脸,半响不语。老嬷道:“娘子不必见怪,这个原是他妄想,不是老
身撰造出来的话。娘子怎生算计,回他便了。”妙观道
“我起初原说利物之外再赠五十千,也不为轻鲜,只可如此求他了。肯让不肯让,好歹回
我便了,怎胡说到这个所在?羞人答答的。”老嬷道:“老身也把娘子的话一一说了。他说
道,原不希罕钱财,只要娘子允此一事,甘心相让,利物可以分文不取。叫老身就没法回他
了,所以只得来与娘子直说。老身也晓得不该说的,却是既要他相让,他有话,不敢隐瞒。
”妙观道:“嬷嬷,他分明把此话挟制着我,我也不好回得。”嬷嬷道:“若不回他,他对
局之时决不容情。娘子也要自家算计。”妙观见说到对局,肚子里又怯将起来,想着说到这
话,又有些气不忿,思量道:“叵耐这没廉耻的小弟子孩儿!我且将计就计,哄他则个。”
对老娘道:“此话羞人,不好直说。嬷嬷见他,只含糊说道若肯相让,自然感德非浅,必当
重报就是了。”嬷嬷得了此言,想道:“如此说话,便已是应承的了。我且在里头撮合了他
两口,必有好处到我。”千欢万喜,就转身到店中来,把前言回了小道人。小道人少年心性,
见说有些口风儿,便一团高兴,皮风骚痒起来,道:“虽然如此,传言送语不足为凭,直
待当面相见亲口许下了,方无番悔。”老嬷只得又去与妙观说了。妙观有心求他,无言可辞,
只得约他黄昏时候灯前一揖为定。
是晚,老嬷领了小道人径到观肆中客座里坐了。妙观出来相见,拜罢,小道人开口道:“
小子云游到此,见得小娘子芳客,十分侥幸。”妙观道:“奴家偶以小艺擅名国中,不想遇
着高手下临。奴家本不敢相敌,争奈众心欲较胜负,不得不在班门弄斧。所有奉求心事已托
店主嬷嬷说过,万望包容则个。”小道人道:“小娘子分付,小子岂敢有违!只是小子仰慕
小娘子已久,所以在对寓栖迟,不忍舍去。今客馆孤单,若蒙小娘子有见怜之心,对局之时,
小子岂敢不揣自逞?定当周全娘子美名。”妙观道:“若得周全,自当报德,决不有负足下。
”小道人笑容满面,作揖而谢道:“多感娘子美情,小子谨记不忘。”妙观道:“多蒙相许,
一言已定。夜晚之间,不敢亲送,有烦店主嬷嬷伴送过去罢。”叫丫环另点个灯,转进房里
来了。小道人自同老嬷到了店里,自想:适间亲口应承,这是探囊取物,不在话下的了,只
等对局后图成好事不题。
到了第三日,胡大郎早来两边邀请对局,两人多应允了。各自打扮停当,到相国寺方丈里
来。胡大郎同支公子早把利物摆在上面张桌儿上,中间张桌儿放着一个白铜镶边的湘妃竹棋
枰,两个紫檀筒儿,贮看黑白两般云南窑棋子。两张椅东西对面放着,请两位棋师坐着交手,
看的人只在两横长凳上坐。妙观让小道人是客,坐了东首,用着白棋。妙观请小道人先下子,
小道人道:“小子有言在前,这一着先要饶天下最高手,决不先下的。直待赢得过这局,小
子才占起。”妙观只得拱一拱道:“恕有罪,应该低者先下了。”果然妙观手起一子,小道
人随手而应。正是:
花下手闲敲,出楸枰,两下文。争先布摆壮圈套,单敲这着,双关那着,声迟思入风云巧。
笑山樵,从交柯烂,谁识这根苗。—右调《黄莺儿》 。
小道人虽然与妙观下棋,一眼偷觑着他容貌,心内十分动火,想着他有言相许,有意让
他一分,不尽情攻杀,只下得个两平。算来白子一百八十着,小道人认输了半子。这一番却
是小道人先下起了,少时完局。他两人手下明白,已知是妙观输了。旁边看的嚷道:“果然
是两个敌手,你先我输,我先你输,大家各得一局。而今只看这一局以定输赢。”妙观见第
二番这局觉得力量扌朋拽,心里有些着忙。下第三局时,频频以目送情,小道人会意,仍旧
东支西吾,让他过去。临了收拾了官着,又是小道人少了半子,大家齐声喝采道:“还是本
国棋师高强,赢了两局也!”小道人只不则声,呆呆看看妙观。胡大郎便对小道人道:“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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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半子,却算是小师父输了。小师父莫怪!”忙忙收起了利物,一同众人哄了女棋师妙观到
肆中,将利物支付,各自散去。
小道人自和一二个相识尾着众人闲话而归。有的问他道:“那里不争出了这半子?却算做
输了一局,失了这些利物。”小道人只是冷笑不答。众人恐怕小道人没趣,多把话来安慰他,
小道人全然不以为意。到了店中,看的送的,多已散去。店中老嬷便出来问道:“今日赌胜
的事却怎么了?”小道人道:“应承过了说话,还舍得放本事赢他?让他一局过去,帮衬
他在众人面前生光采,只好是这样凑趣了。”老嬷笑道:“这等却好。他不忘你的美情,必
有好处到你,带挈老身也兴头则个。”小道人口里与老嬷说话,一心想着佳音,一眼对着对
门盼望动静。
此时天色将晚,小道人恨不得一霎时黑下来。直到点灯时侯,只见对面肆里扑地把门关上
了。小道人着了急,对老嬷道:“莫不这小妮子负了心?有烦嬷嬷往彼处探一探消息。”老
嬷道:“不必心慌,他要瞒生人眼哩!再等一会,待人静后没消息,老身去敲开门来问他
就是。”小道人道:“全仗嬷嬷作成好事。”正说之间,只听得对过门环当的一晌,走出一
个丫鬟来,径望店里走进。小道人犹如接着一纸九重恩赦,心里好不侥幸,只听他说甚么好
话出来。丫鬟向嬷嬷道了万福,说道:“侍长棋师小娘子多多致意嬷嬷,请嬷嬷过来说话则
个。”老嬷就此同行,起身便走。小道人赶着附耳道:“嬷嬷精细着。”老嬷道:“不劳分付。
”带着笑脸,同丫鬟去了。小道人就像热地上蚰蜒,好生打熬不过,禁架不定。正是:
眼盼捷旌旗,耳听好消息。
着得遂心怀,愿彼观音力。
却说老嬷随了丫鬟走过对门,进了肆中,只见妙观早已在灯下笑脸相迎,直请至卧房中
坐地,开口谢道:“多承嬷嬷周全之力,日间对局,侥幸不失体面。今要酬谢小道人相让之
德,原有言在先的,特请嬷嬷过来,支付利物并谢礼与他。”老嬷道:“娘子花朵儿般后生,
恁地会忘事?小道人原说不希罕财物的,如何又说利物谢礼的话?”妙观假意失惊道:“
除了利物谢礼,还有什么?”老嬷道:“前日说过的,他一心想慕娘子,诸物不爱,只求
圆成好事,娘子当面许下了他。方才叮嘱了又叮嘱,在家盼望,真似渴龙思水哩!娘子如何
把话说远了?”妙观变起脸来道:“休得如此胡说!奴是清清白白之人,从来没半点邪处 ,
所以受得朝廷册封,王亲贵戚供养,偌多门生弟子尊奉。那里来的野种,敢说此等污言!教
他快些息了妄想,收此利物及谢礼过去,便宜他多了。”说罢,就指点丫鬟将日间收来的二
百贯文利物一盘托出,又是小匣一个放着五十贯的谢礼,支付与老嬷道:“有烦嬷嬷将去 ,
支付明白。”分外又是三两一小封,送与老嬷做辛苦钱。说道:“有劳嬷嬷两下周全,些小
微物,勿嫌轻鲜则个。”那老嬷是个经纪人家眼孔小的人,见了偌多东西,心里先自软了,
又加自己有些油水,想道:“许多利物,又添上谢礼,真个不为少了。那个小伙儿也该心满
意足,难道只痴心要那话不成?且等我回他去看。”便对妙观道:“多蒙娘子赏赐,老身只
得且把东西与他再处。只怕他要说娘子失了信,老身如何回他?”妙观道:“奴家何曾失甚
么信?原只说自当重报,而今也好道不轻了。”随唤两个丫鬟捧着这些钱物,跟了老嬷送在
对门去。分付:“放下便来,不要停留!”两个丫鬟领命,同老嬷三人共拿了礼物,径往对
门来。果然丫鬟放下了物件,转身便走。
小道人正在盼望之际,只见老嬷在前,丫鬟在后,一齐进门,料到必有好事到手。不想放
下手中东西,登时去了,正不知是甚么意思,忙问老嬷道:“怎的说了?”老嬷指着桌上
物件道:“谢礼已多在此了,收明便是,何必再问!”小道人道:“那个希罕谢礼?原说
的话要紧!”老嬷道:“要紧!要紧!你要紧,他不要紧?叫老娘怎处?”小道人道:“
说过的话怎好赖得?”老嬷道:“他说道原只说自当重报,并不曾应承甚的来。叫我也不好
替你讨得嘴。”小道人道:“如此混赖,是白白哄我让他了。”老嬷道:“见放着许多东西,
白也不算白了。只是那话,且消停消停,抹干了嘴边这些顽涎,再做计较。”小道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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嬷嬷休如此说!前日是与小子觑面讲的话,今日他要赖将起来。嬷嬷再去说一说,只等小子
今夜见他一见,看他当面前怎生悔得!”老嬷道“方才为你磨了好一会牙,他只推着谢礼 ,
并无些子口风。而今去说也没干,他怎肯再见你!”小道人道:“前日如何去一说,就肯相
见?”老嬷道:“须知前日是求你的时节,作不得难。今事体已过,自然不同了。”小道人
叹口气道:“可见人情如此!我枉为男子,反被这小妮子所赚。毕竟在此守他个破绽出来,
出这口气!”老嬷道:“且收拾起了利物,慢慢再看机会商量。”当下小道人把钱物并叠过
了,闷闷过了一夜。有诗为证:
亲口应承总是风,两家黑白未和同。
当时未见一着错,今日满盘还是空。
一连几日,没些动静。一日,小道人在店中闲坐,只见街上一个番汉牵着一匹高头骏马,
一个虞侯骑着,到了门前。虞侯跳下马来,对小道人声喏庄“罕察王府中请师父下棋,备马
到门,快请骑坐了就去。”小道人应允,上了马,虞侯步行随着。瞬息之间,已到王府门首,
小道人下了马,随着虞侯进去,只见诸王贵人正在堂上饮宴。见了小道人,尽皆起身道:“
我辈酒酣,正思手谈几局,特来奉请,今得到来,恰好!”即命当直的掇过棋桌来。诸王之
中先有两个下了两局,赌了几大觥酒,就推过高手与小道人对局,以后轮换请教。也有饶六
七子的,也有饶四五子的,最少的也饶三子两子,并无一个对下的。诸王你争我嚷,各出意
见,要逞手段,怎当得小道人随手应去,尽是神机莫测。诸王尽皆叹服,把酒称庆,因问道:
“小师父棋品与吾国棋师妙观果是那个为高?”小道人想着妙观失信之事,心里有些怀限 ,
不肯替他隐瞒,便庄“此女棋本下劣,枉得其名,不足为道!”诸王道:“前日闻得你两
人比试,是妙观赢了,今日何反如此说?”小道人道:“前日他叫人私下央求了小子,小
子是外来的人,不敢不让本国的体面,所以故意输与他,岂是棋力不敌?着放出手段来,
管取他输便了!”诸王道:“口说无凭,做出便见。去唤妙观来,当面试看。”罕察立命从
人控马去,即时取将女棋童妙观到来。
妙观向诸王行礼毕,见了小道人,心下有好些忸怩,不敢撑眼看他,勉强也见了一礼。诸
王俱赐坐了,说道:“你每两人多是国手,未定高下。今日在咱们面前比试一比试,咱们出
一百千利物为赌,何如?”妙观未及答应,小道人站起来道:“小子不愿各殿下破钞,小
子自有利物与小姐子决赌。”说罢,袖中取出一包黄金来,道:“此金重五两,就请赌了这
些。”妙观回言道:“奴家却不曾带些甚么来,无可相对。”小道人向诸王拱手道:“小娘
子无物相赌,小子有一句话说来请问各殿下看,可行则行。”诸王道:“有何话说?”小道
人道:“小娘子身畔无金,何不即以身躯出注?如小娘子得胜,就拿了小子的黄金去,着
小子胜了,赢小娘子做个妻房。可中也不中?”诸王见说,具各拍手跌足,大笑起来道:“
妙,妙,妙!咱们做个保亲,正是风流佳话!“妙观此时欲待应承,情知小道人手段高,
输了难处:欲待推却,明明是怯怕赌胜,下交手算输了,真是在左右两难。怎当得许多贵人
在前力赞,不由得你躲闪。亦且小道人兴高气傲,催请对局。妙观没个是处,羞惭窘迫,心
里先自慌乱了,勉强就局,没一子下去是得手的,觉是触着便碍。正所谓“棋高一着,缚手
缚脚”,况兼是心意不安的,把平日的力量一发减了,连败了两局。小道人起身出局,对着
诸王叫一头道:“小子告赢了,多谢各殿下赐婚。”诸王抚掌称快道:“两个国手,原是天
生一对。妙观虽然输了局,嫁得此大秀,可谓得人矣!待有吉日了,咱们各助花烛之费就是
了。”急得个妙观羞惭满面,通红了脸皮,无言可答,只低着头不做声。罕察每人与了赏赐。
分付从人,备送了回家。
小道人扬扬自得,来对店主人与老嬷道:“一个老婆,被小子棋盘上赢了来,今番须没
处躲了。”店主、老嬷问真缘故,小道人将王府中与妙观对局赌胜的事说了一遍。老嬷笑道:
“这番却赖不得了。”店主人道:“也须使个媒行个礼才稳。”小道人笑道:“我的媒人大
哩!各位殿下多是保亲。”店主人道:“虽然如此,也要个人通话。”小道人道:“前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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央嬷嬷求小子,往来了两番,如今这个媒自然是嬷嬷做了。”嬷嬷道:“这是带挈老身吃喜
酒的事,当得效劳。”小道人道:“小子如今即将昨日赌胜的黄金五两,再加白银五十两为
聘仪,择一吉日烦嬷嬷替我送去,订约成亲则个。”店主人即去房中取出一本择日的星书来,
翻一翻道:“明日正是黄道日,师父只管行聘便了。”一夜无词。
次日,小道人整顿了礼物,托老嬷送过对门去。连这老嬷也装扮得齐整起
白皙皙脸揸胡粉,红霏霏头戴绒花。姻脂浓抹露黄牙,上髟下犹髻浑如斗大。沿把臂一双
窄袖,忒狼犭亢一对对宽鞋。世间何处去寻他?除是金刚脚下。
说这店家老嬷装得花簇簇地,将个盒盘盛了礼物,双手捧着,一径到妙观肆中来。妙观接
着,看见老嬷这般打扮,手中又拿着东西,也有些瞧科,忙问其来意。老嬷嘻着脸道:“小
店里小师父多多拜上棋师小娘子,道是昨日王府中席间娘子亲口许下了亲事,今日是个黄
道吉日,特着老身来作伐行礼。这个盒儿里的,就是他下的聘财,请娘子收下则个。”妙观
呆了一晌,才回言道:“这话虽有个来因,却怎么成得这事?”老嬷道:“既有来因,为
何又成不得?”妙观道:“那日王府中对局,果然是奴家输与他了。这话虽然有的,止不过
一时戏言,难道奴家终身之事,只在两局棋上结果了不成?”老嬷道:“别样话戏得,这
个话他怎肯认做戏言?娘子前日央求他时节,他兀自妄想:今日又添出这一番赌赛事体,
他怎由得你番悔?娘子休怪老身说,看这小道人人物聪俊,年纪不多,你两家同道中又是
对手,正好做一对儿夫妻。娘子不如许下这段姻缘,又完了终身好事,又不失一时口信,带
挈老身也吃一杯喜酒。未知娘子主见如何?”妙观叹口气道:“奴家自幼失了父母,寄养在
妙果庵中。亏得老道姑提挈成人,教了这一家技艺,自来没一个对手,得受了朝廷册封,出
入王宫内府,谁不钦敬?今日身子虽是自家做得主的,却是上无奠长之命,下无媒约之言 ,
一时间凭着两局赌赛,偶尔亏输,便要认起真来,草草送了终身大事,岂不可羞?这事断
然不可!”老嬷道:“只是他说娘子失了口信,如何回他?”妙观道:“他原只把黄金五
两出注的,奴家偶然不带得东西在身畔,以后输了。今日拼得赔还他这五两,天大事也完了。
”老嬷道:“只怕说他不过!虽然如此,常言道事无三不成,这遭却是两遭了,老身只得
替你再回他去,凭他怎么处!”妙观果然到房中箱里面秤了五两金子,把个封套封了,拿
出来放在盒儿面上,道:“有烦嬷嬷还了他。重劳尊步,改日再谢。”老嬷道:“谢是不必
说起。只怕回不倒时,还要老身聒絮哩!”
老嬷一头说,一头拿了原礼并这一封金子,别了妙观,转到店中来,对小道人笑道:“
原礼不曾收,回敬到有了。”小道人问其缘故,老嬷将妙观所言一一说了。小道人大怒道:
“这小妮子昧了心,说这等说话!既是自家做得主,还要甚奠长之命。媒约之言?难道各位
大王算不得尊长的么?就是嬷嬷,将礼物过去,便也是个媒约了,怎说没有?总来他不甘
伏,又生出这些话来混赖,却将金子搪塞我不希罕他金子,且将他的做个告状本,告下他
来,不怕他不是我的老婆!”老嬷道:“不要性急!此番老身去,他说的话比前番不同也 ,
是软软的了。还等老身去再三劝他。”小道人道:“私下去说,未免是我求他了,他必然还
要拿班,不如当官告了他,须赖不去!”当下写就了一纸告词,竟到幽州路总管府来。
那幽州路总管泰不华正升堂理事,小道人随牌进府,递将状子上去。泰不华总管接着,看
见上面写道:告状人周国能,为赖婚事:能本藉蔡州,流寓马足。因与本国棋手女子妙观赌
赛,将金五两聘定,诸王殿下尽为证见。讵料事过心变,悔悼前盟。夫妻一世伦常被赖,死
不甘伏!恳究原情,追断完聚,异乡沾化。上告。总管看了状词,说道:“元来为婚姻事的。
凡户、婚、田、土之事,须到析津、宛平两县去,如何到这里来告?”周国能道:“这女子是
册封棋童的,况干连着诸王殿下,非天台这里不能主婚。”总管准了状词。一面差人行拘妙
观对理。差人到了妙观肆中,将官票与妙观看了。妙观吃了一惊道:“这个小弟子孩儿怎便
如此恶取笑!”一边叫弟子张生将酒饭陪待了公差,将赏钱出来打发了,自行打点出官。公
差知是册封的棋师,不敢罗唣,约在衙门前相会,先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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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观叫乘轿,抬到府前,进去见了总管,总管问道:“周国能告你赖婚一事,该怎么说 ?
”妙观道:“一时赌赛亏输,实非情愿。”总管道:“既已输
“这个小弟子孩儿怎便如此恶取笑!”一边叫弟子张生将酒饭陪待了公差,将赏钱出来打
发了,自行打点出官。公差知是册封的棋师,不敢罗唣,约在衙门前相会,先自去了。
妙观叫乘轿,抬到府前,进去见了总管,总管问道:“周国能告你赖婚一事,这怎么说 ?
”妙观道:“一时赌赛亏输,实非情愿。”总管道:“既已输了,说不得情愿不情愿。”妙
观道:“偶尔戏言,并无甚么文书约契,怎算得真?”周国能道:“诸王殿下多在面上作
证大家认做保亲,还要甚文书约契?”总管道:“这话有的么?”妙观一时语塞,无言可
答。总管道:“岂不闻,一言既出,驰马难追?况且婚姻大事,主合不主离。你们两人既是
棋中国手,也不错了配头。我做主与你成其好事罢!”妙观道:“天台张主,岂敢不从?只
是此人不是本国之人,萍踪浪迹,嫁了他,须随着他走。小妇人是个官身,有许多不便处。
”周国能道:“小人虽在湖海飘零,自信有此绝艺,不甘轻配凡女。就是妙观,女中国手也,
岂容轻配凡夫?若得天台做主成婚,小人情愿超藉在此,两下里相帮行教,不回故乡去了。
”总管道:“这个却好。”妙观无可推辞,只得凭总管断合。
周国能与妙观鲁回下处。周国能就再央店家老嬷重下聘礼,约定日期成亲,又到鲁王府说
知,鲁王府具备助花红灯烛之费。胡大郎。支公子一干好事的,才晓得前日暗地相嘱许下佳
期之说,大家笑耍,鲁来帮兴。成亲之日,好不热闹。过了几时,两情和洽,自不必说。周国
能又指点妙观神妙之着,两个都造到绝顶,竟成对手。诸王贵人以为佳话,又替周国能握请
官职,封为棋学博士。御前供奉。后来周国能差人到蔡州密地接了爹娘,到燕山同享荣华。周
老夫妻见了媳妇一表人物,两心快乐。方信国能起初不肯娶妻,毕竟寻出好姻缘来,所谓有
志着事竟成也!有诗为证:
国手惟争一着先,个中藏着好烟缘。
绿窗相对无余事,演谱推敲思入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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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桂,年方二岁。有兄白大,子曰留哥,亦系同年生。缘氏夫徐方,原藉苏州,恐他年隔别
无凭,有紫金钿盒各分一半,执此相寻为照。”后写着年月,下面着个押字。翰林看了道:
“元来是人家婚姻照验之物,是个要紧的,如何却将来遗下又被人卖了?也是个没搭煞的
人了。”又想道:“这写文书的妇人既有大秀,如何却不是大秀出名?”又把年用迭起指头
算,一算看,笑道:“立议之时到今一十八年,此女已是一十九岁,正当妙龄,不知成亲
与未成亲。”又笑道,“妄想他则甚!且收起着。”因而把几件东西一同收拾过了。
到了下市,又踱出街上来行走。看见那老儿仍旧在那里卖东西,问他道:“你前日卖的盒
儿,说是那一家掉下的,这家人搬在那里去了?你可晓得?”老儿道:“谁晓得他?他一
家人先从小的死起,死得来慌了,连夜逃去,而今敢是死绝了,也不见得。”翰林道:“他
你家则有甚么亲戚往来?”老儿道:“他有个妹子,嫁与下路人,住在前门。以后不知那里
去了,多年不见往来了。”权翰林自想道:“问得着时,还了他那件东西,也是一桩方便的
好事,而今不知头绪,也只索由他罢了。”
回还寓所,只见家间有书信来,夫人在家中亡过了。翰林痛哭了一场,没情没绪,打点回
家,就上个告病的本。奉圣旨:“权某准回籍调理,病痊赴京听用。钦此。”权翰林从此就离
了京师,回到家中来了。
话分两头,且说钿盒的来历。苏州有个旧家子荣,姓徐名方,别号西泉,是太学中监生。
为干办前程,留寓京师多年。在下处岑寂,央媒娶下本京白家之女为妻,生下一个女儿,是
八月中得的,取名丹桂。同时,白氏之兄白大郎也生一子,唤做留哥。白氏女人家性子,只
护着自家人,况且京师中人不知外方头路,不喜欢攀扯外方亲戚,一心要把这丹桂许与侄
儿去。徐太学自是寄居的人,早晚思量回家,要留着结下路亲眷,十分不肯。一日,太学得
选了闽中二尹,打点回家赴任,就带了白氏出京。白氏不得遂愿,恋恋骨肉之情,瞒着徐二
尹私下写个文书,不敢就说许他为婚,只把一个钿盒儿分做两处,留与侄儿做执照,指望
他年重到京师,或是天涯海角,做个表证。
白氏随了二尹到了吴门。元来二尹久无正室,白氏就填了孺人之缺,一同赴任。又得了一
子,是九月生的,名唤糕儿。二尹做了两任官回家,已此把丹桂许下同府陈家了。白孺人心
下之事,地远时乖,只得丢在脑后,虽然如此,中怀歉然,时常在佛菩萨面前默祷,思想
还乡,寻钿盒的下落。已后二尹亡逝,守了儿女,做了孤孀,才把京师念头息了。想那出京
时节,好歹已是十五六个年头,丹桂长得美丽非凡。所许陈家儿子年纪长大,正要纳礼成婚,
不想害了色痨,一病而亡。眼见得丹桂命硬,做了望门寡妇,一时未好许人,且随着母亲。
兄弟,穿些淡素衣服挨着过日。正是:孤辰寡宿无缘分,空向天边盼女
不说徐丹桂凄凉,且说权翰林自从断了弦,告病回家,一年有余,尚未续娶,心绪无聊 ,
且到吴门闲耍,意图寻访美妾。因怕上司府县知道,车马迎送,酒礼往来,拘束得不耐烦,
揣料自己年纪不多,面庞娇嫩,身材琐小,旁人看不出他是官,假说是个游学秀才。借寓在
城外月波庵隔壁静室中,那庵乃是尼僧。有个老尼唤做妙通师父,年有六十已上,专在各大
家往来,礼度熟闲,世情透彻。看见权翰林一表人物,虽然不晓得是埋名贵人,只认做青年
秀士,也道他不是落后的人,不敢怠慢。时常叫香公送茶来,或者请过庵中清话。权翰林也
略把访妾之意问乃妙诵,妙诵说是出家之人不管闲事,权翰林也就住口,不好说得。
是时正是七月七日,权翰林身居客邸,孤形吊影,想着“牛女银河”之事,好生无聊。乃
咏宋人汪彦章《秋闱》词,改其未句一字,云:
高柳蝉嘶,采菱歌断秋风起。晚云如髻,湖上山横翠。帘卷西楼,过雨凉生袂。天如水,画
楼十二,少个人同倚。一词寄《点绛唇》。权翰林高声歌咏,趁步走出静室外来。新月之下, 只
见一个素衣的女子走入庵中。翰林急忙尾在背后,在黑影中闪着身子看那女子。只见妙通师
父出来接着,女子未叙寒温,且把一注香在佛前烧起。那女子生得如何?
间道双衔凤带,不妨单着鲛绡。夜香知与阿谁烧?怅望水沉烟袅。云鬓风前丝卷,玉颜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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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红潮。莫教空度可怜宵,月与佳人共僚。一词寄《西江月》那女子拈着香,脆在佛前,对着
上面,口里喃喃呐呐,低低微微,不知说着许多说话,没听得一个字。那妙通老尼便来收科
道:“小娘子,你的心事说不能尽,不如我替你说一句简便的罢。”那女子立起身来道:“
师父,怎的简便?”妙通道:“佛天保佑,早嫁个得意的大秀。可好么?”女子道:“休得
取笑!奴家只为生来命苦,父亡母老,一身无靠,所以拜祷佛天,专求福庇。”妙通笑道:
“大意相去不远。”女子也笑将起来。妙通摆上茶食,女子吃了两盏茶,起身作别而行。
权翰林在暗中看得明白,险些儿眼里放出火来,恨不得走上前一把抱住,见他去了,心
痒难熬。正在禁架不定,恰值妙通送了女子回身转来,见了道:“相公还不曾睡?几时来在
此间?”翰林道:“小生见白衣大士出现,特来瞻礼!”妙通道:“此邻人徐氏之女丹桂
小娘子。果然生得一貌倾城,目中罕见。”翰林道:“曾嫁人未?”妙诵道:“说不得,他
父亲在时,曾许下在城陈家小官人。比及将次成亲,那小官人没福死了。担阁了这小娘子做
了个望门寡,一时未有人家来求他的。”翰林道:“怪道穿着淡素!如何夜晚间到此?”妙
通道:“今晚是七夕牛女佳期,他遭着如此不偶之事,心愿不足,故此对母亲说了来烧注
夜香。”翰林道:“他母亲是甚么样人?”妙通道:“他母亲姓白,是个京师人,当初徐家
老爷在京中选官娶了来家的。且是直性子,好相与。对我说,还有个亲兄在京,他出京时节,
有个侄儿方两岁,与他女儿同庚的,自出京之后,杳不相闻,差不多将二十年来了,不知
生死存亡。时常托我在佛前保佑。”翰林听着,呆了一会,想道:“我前日买了半扇钿盒,
那包的纸上分明写是徐门白氏,女丹桂,兄白大,子白留哥。今这个女子姓徐名丹桂,母亲
姓白,眼见得就是这家了。那卖盒儿的老儿说那家死了两个后生,老人家连忙逃去,把信物
多掉下了。想必死的后生就是他侄儿留哥,不消说得。谁想此女如此妙丽,在此另许了人家,
可又断了。那信物却落在我手中,却又在此相遇,有如此凑巧之事!或者到是我的姻缘也未
可知。”以心问心,跌足道:“一二十年的事,三四千里的路,有甚查帐处?只须如此如此。
”算计已定,对妙通道:“迢才所言白老孺人,多少年纪了?”妙通道:“有四十多岁了。
“翰林道:“他京中亲兄可是白大?侄儿子可叫做留哥?”妙通道:“正是,正是。相公如
何晓得?”翰林道:“那孺人正是家姑,小生就是白留哥,是孺人的侄儿。”妙通道:“相
公好取笑。相公自姓权,如何姓白?”翰林道:“小生幼年离了京师,在江湖上游学。一来
慕南方风景,二来专为寻取这头亲眷,所以移名改姓,游到此地。今偶然见师父说着端的,
也是一缘一会,天使其然;不然,小生怎地晓得他家姓名?”妙通道:“元来有这等巧事 !
相公,你明日去认了令姑,小尼再来奉贺便了。”翰林当下别了老尼,到静室中游思妄想,
过了一夜。
天明起来,叫管家权忠,叮嘱停当了说话。结束整齐,一直问到徐家来。到了门首,看见
门上一个老儿在那里闲坐,翰林叫权忠对他说:“可进去通报一声,有个白大官打从京中
出来的。”老儿说道:“我家老主人没了,小官儿又小。你要见那个的?”翰林道,“你家
老孺人可是京中人姓白么?”老儿道
“正是姓白。”权忠道:“我主人是白大官,正是孺人的侄儿。”老儿道:“这等,你随我
进去通报便是。”老儿领了权忠,竟到孺人面前。权忠是惯事的人,磕了一头,道:“主人
白大官在京中出来,已在门首了。”白孺人道:“可是留哥?”权忠道:“这是主人乳名。
”孺人喜动颜色,道:“如此喜事。”即忙唤自家儿子道:“糕儿,你哥哥到了,快去接了
进来。”那小孩子嬉嬉颠颠、摇摇摆摆出来接了翰林进去。
翰林腼腼腆腆,冒冒失失进去,见那孺人起来,翰林叫了“姑娘”一声,唱了一喏,待
拜下去。孺人一把扯住道:“行路辛苦,不必大礼。”孺人含着眼泪看那翰林,只见眉清目
秀,一表非凡,不胜之喜。说道:“想老身出京之时,你只有两岁,如今长成得这般好了。
你父亲如今还健么?”翰林假意掩泪道:“弃世久矣!侄只为眼底没个亲人,见父亲在时
曾说有个姑娘嫁在下路,所以小侄到南方来游学,专欲寻访。昨日偶见月波庵妙通师父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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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上 21
端的,方知姑娘在此,特来拜见。”孺人道:“如何声口不象北边?”翰林道:“小侄在江
湖上已久,爱学南言,所以变却乡音也。”翰林叫权忠送上礼物。孺人欢喜收了,谢道:“
至亲骨肉,只来相会便是,何必多礼?”翰林道:“客途乏物孝敬姑娘,不必说起,且喜
姑娘康健。昨日见妙通说过,已知姑夫不在了。适间该位是表弟,还有一仪表妹与小侄同庚
的,在么?”儒人道:“你姑夫在时已许了人家,姻缘不偶,未过门就断了,而今还是个
没吃茶的女儿。”翰林道
“也要请相见。”孺人道:“昨日去烧香,感了些风寒,今日还没起来梳洗。总是你在此还
要久住,兄妹之间时常可以相见。且到西堂安下了行李再处。“一边分付排饭,一手拽着翰
林到西堂来。打从一个小院门边经过,孺人用手指道:“这里头就是你妹子的卧房。”翰林
员边悄闻得一阵兰麝之香,心中好生逢幸。那孺人陪翰林吃了饭,着落他行李在书房中,是
件安顿停当了,方才进去。权翰林到了书房中,想道:“特地冒认了侄儿,要来见这女子,
谁想尚未得见。幸喜已认做是真,留在此居住,早晚必然生出机会来,不必性急,且待明日
相见过了,再作道理。”
且说徐氏丹桂,年正当时,误了佳期,心中常怀不足。自那七夕烧香,想着牛女之事,未
免感伤情绪,兼冒了些风寒,一时懒起。见说有个表兄自京中远来,他曾见母亲说小时有许
他为婚之意,又闻得他容貌魁梧,心用也有些暗动,思量会他一面。虽然身子懒怯,只得强
起梳妆,对镜长叹道:“如此好客颜,到底付之何人也?”有《绵搭絮》一首为证:
瘦来难任,宝镜怕初临。鬼病侵寻,闷对秋光冷透襟,最伤心静夜间砧。慵拈绣纽,懒抚
瑶琴。终宵里有梦难成,待晓起翻嫌晓思沉。梳妆完了,正待出来见表兄。只见兄弟糕儿急急
忙忙走将来道:“母亲害起急心疼来,一时晕去。我要到街上去取药,姐姐可快去看母亲去!
”桂姐听得,疾忙抽身便走了出房,减妆也不及收,房门也不及锁,竟到孺人那里去了。
权翰林在书房中梳洗已毕,正要打点精神,今日求见表妹。只听得人传出来道:“老孺人
一时急心疼,晕倒了。”他想道:“此病惟有前门棋盘街定神丹一服立效,恰好拜匣中带得
在此。我且以子侄之礼入堂问病,就把这药送他一丸。医好了他,也是一个讨好的机会。”就
去开出来,袖在袖里,一径望内里来问病。路经东边小院,他昨日见儒人说,已晓得是桂娘
的卧房,却见门开在那里,想道:“桂娘一定在里头,只作三不知闯将进去,见他时再作
道理。“翰林捏着一把汗走进卧房。只见:香奁尚启,宝镜未收。剩粉残脂,还在盆中荡漾;
花钿翠黛,依然几上铺张。想他纤手理妆时,少个画眉人凑巧。翰林如痴似醉,把桌上东西
这件闻闻,那件嗅嗅,好不伎痒。又闻得扑鼻馨香。回首看时,那绣帐牙床、锦衾角枕且是整
开精洁。想道:“我且在他床里眠他一眼,也沾他些香气,只当亲挨着他皮肉,一般。”一
躺躺下去,眠在枕头上,呆呆地想了一回,等待几时,不见动静,没些意智,慢慢走了出
来。将到孺人房前,摸摸袖里,早不见了那丸药,正不知失落在那里了。定性想一想,只得
打原来路上一路寻到书房里去了。
桂娘在母亲跟前守得疼痛少定,思量房门未锁,妆台未收,跑到自房里来。收拾已完,身
子困倦,揭开罗帐,待要歇息一歇息。忽见席间一个纸包,拾起来打开看时,却是一丸药。
纸包上有字,乃是“定神丹,专治心疼,神效”几个字。桂娘道:“此自何来?着是兄弟取
至,怎不送到母亲那里去,却放在我的席上?除了兄弟,此处何人来到?却又恰恰是治心
疼的药,果是跷蹊!且拿到母亲那里去问个端的。”取了药,掩了房门,走到孺人处来问道:
“母亲,兄弟取药回来未曾?”孺人道:“望得眼穿,这孩子不知在那里顽耍,再不来了。
”桂娘道:“好教母亲得知,适间转到房中,只见床上一颗丸药,纸上写着‘定神丹,专
治心疼,神效’。我疑心是兄弟取来的,怎不送到母亲这里,却放在我的房中?今兄弟兀自
未回,正不知这药在那里来的。”孺人道:“我儿,这‘定神丹’只有京中前门街上有得卖,
此处那讨?这分明是你孝心所感,神仙所赐。快拿来我吃!”桂娘取汤来递与孺人,咽了下
去。一会,果然心疼立止,母子欢喜不尽。孺人疼痛既止,精神疲倦,朦朦的睡了去。桂娘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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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上 22
在帐前,不敢移动。恰好权翰林寻药不见,空手走来问安。正撞着桂娘在那里,不及回僻。桂
娘认做是白家表兄,少不得要相见的,也不躲闪。该里权翰林正要亲傍,堆下笑来,买将上
去,唱个肥喏道:“妹子,拜握了。”桂娘连忙还礼道:“哥哥万福”翰林道:“姑娘病体
着何?”桂娘道:“觉道好些,方才睡去。”翰林道:“昨日到宅,渴想妹子芳容一见,见
说玉体欠安,不敢惊动。”桂娘道:“小妹听说哥哥到来,心下急欲迎侍,梳洗不及,不敢
草率。今日正要请哥哥厮见,怕遇母亲病急,脱身不得。不想哥哥又进来问病,幸瞻丰范。”
翰林道:“小兄不远千里而来,得见妹子玉貌,真个是不在奔波走这遭了。”桂娘道:“哥
哥与母亲姑侄至亲,自然割不断的。小妹薄命之人,何足挂齿!”翰林道:“妹子芳年美质,
后禄正长,佳期可待,何出此言?”此时两人对话,一递一来。桂娘年大知昧,看见翰林丰
姿俊雅,早已动火了八九分,亦且认是自家中表兄妹一脉,甜言软语,更不羞缩,对翰林
道:“哥哥初来舍下,书房中有甚不周到处,可对你妹子说,你妹子好来照料一二。”翰林
道:“有甚么不周到?”桂娘道:“难道不缺长少短?”翰林道:“虽有缺少,不好对妹
子说得。”桂娘道:“但说何妨?”翰林道:“所少的,只怕妹子不好照管,然不是妹子,
也不能照管。”桂娘道:“少甚东西?”翰林笑庄“晚间少个人作伴耳。”桂娘通红了面皮,
也不回答,转身就走。翰林赶上去一把扯住道:“携带小兄到绣房中,拜望妹子一拜望,何
如?”桂娘见他动手动脚,正难分解。只听得帐里老孺人开声道:“那个在此说话响?”翰
林只得放了手,回首转来道:“是小侄问安。”其时桂娘已脱了身,跑进房里去了。
孺人揭开帐来,看见了翰林,道:“元来是侄儿到此。小兄弟街上未回,妹子怎不来接待?
你方才却和那个说话?”翰林心怀鬼胎,假说道:“只是小侄,并没有那个。”孺人道:“
这等,是老人家听差了。”翰林心不在焉,一两句话,连忙告退。孺人看见他有些慌速失张
失志的光景,心里疑惑道:“起初我服的定神丹出于京中,想必是侄儿带来的,如何却在
女儿房内?适才睡梦之中分明听得与我女儿说话,却又说道没有。他两人不要晓得前因,辄
便私自往来,日后做出勾当。他男长女大,况我原有心配合他的,只是侄儿初到,未见怎的,
又不知他曾有妻未,不好就启齿。且再过几时,看相机会圆成罢了。“踌蹰之间,只见糕儿
拿了一贴药走将来,道:“医生入娘赋出去了!等了多时才取这药来。”孺人嗔他来迟,说
道:“等你药到,娘死多时了。今天幸不疼,不吃这药了。你自陪你哥哥去。”糕儿道:“那
哥哥也不是老实人。方才走进来撞着他,却在姐姐卧房门首东张西张,见了我,方出去了。
”孺人道:“不要多嘴!”糕儿道:“我看这哥哥也标致,我姐姐又没了姐夫,何不配与
他了,也完了一件事,省得他做出许多馋劳喉急出相。”孺人道:“孩子家恁地轻出口!我
自有主意。”孺人虽喝住了儿子,却也道是有理的事,放在心中打点,只是不便说出来。
那权翰林自遇桂娘两下交口之后,时常相遇,便眉来眼去,彼此有情。翰林终日如痴似狂,
拿着一管笔写来写去,茶饭懒吃。桂娘也日日无情无绪,恹恹欲睡,针线慵拈。多被孺人看
在眼里。然两个只是各自专心,碍人耳目,不曾做甚手脚。一日,翰林到孺人处去,却好遇
着桂娘梳妆已毕,正待出房。翰林阑门迎着,相唤了一礼。翰林道:“久闻妹子房闼精致,
未曾得造一观,今日幸得在此相遇,必要进去一看。”不由分说,望门里一钻,桂娘只得也
走了进来。翰林看见无人,一把抱住道:“妹子慈悲,救你哥哥客中一命则个!”桂娘不敢
声张,低低道:“哥哥尊重。哥哥不弃小妹,何不央人向母亲处求亲?必然见允,如何做那
轻薄模样!”翰林道:“多蒙妹子指教,足见厚情。只是远水救不得近火,小兄其实等不得
那从容的事了。”桂娘正色道:“着要苟合,妹子断然不从!他日得做夫妻,岂不为兄所败!
”脱了身子,望门外便走,早把个云髻扭歪,两鬓都乱了。急急走到孺人处,喘气尚是未息。
孺人见了,觉得有些异样,问道:“为何如吐模样?”桂娘道:“正出房来,撞见哥哥后
边走来,连忙先跑,走得急了些个。”孺人道:“自家兄妹,何必如此躲避?”孺人也只道
侄儿就在后边来,却又不见到。元来没些意思,反走出去了。孺人自此又是一番疑心,性急
要配合他两个了,只是少个中间撮合的人。猛然想道:“侄儿初到时,说道见妙通师父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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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寻到我家来的,何不就叫妙通来与他说知其事,岂不为妙?”当下就分付儿子糕儿,叫
他去庵中接那妙通,不在话下。
却说权翰林走到书房中,想起适才之事,心中怏怏。又思量“桂娘有心于我,虽是未肯相
从,其言有理。却不知我是假批子,教我央谁的是?”自又忖道:“他母子俱认我是白大,
自然是钿盒上的根瓣了。我只将钿盒为证,怕这事不成!”又转想一想道:“不好,不好!
万一名姓偶然相同,钿盒不是他家的,却不弄真成假?且不要打破网儿,只是做些工夫,
偎得亲热,自然到手。”正胡思乱想,走出堂前闲步。忽然妙通师父走进门来,见了翰林,
打个问讯道:“相公,你投亲眷好处安身许久了,再不到小庵走走?”权翰林还了一礼,
笑道:“不敢瞒师父说,一来家姑相留,二来小生的形孤影只,岑寂不过,贪着骨肉相傍 ,
懒向外边去了。”妙通道:“相公既苦孤单,老身替你做个媒罢!”翰林道:“小生久欲买
妾,师父前日说不管闲事,所以下敢相央。着得替我做个媒人,十分好了。”妙通道:“亲
事到有一头在我心里。适才白老孺人相请说话,待我见过了他,再来和相公细讲。”翰林道:
“我也有个人在肚里,正少个说合的,师父来得正好。见过了家姑,是必到书房中来走走,
有话相商则个。”妙通道:“晓得了。”说罢话,望内里就走进去。
见了儒人,儒人道:“多时不来走走。”妙诵道:“见说儒人有些贵恙,正要来看,恰好
小哥来唤我,故此就来了。”孺人道:“前日我侄初到,心中一喜一悲,又兼辛苦了些儿,
生出病来。而今小恙已好,不劳费心,只有一句话儿要与师父说说。”妙通道:“甚么话?
”孺人道:“我只为女儿未有人家,日夜忧愁。”妙通道:“一时也难得象意的。”孺人道:
“有到有一个在这里,正要与师父商量。”妙通道:“是那个?到要与我出家人商量。”孺
人道
“且莫说出那个,只问师父一句话,我京中来的侄儿说道先认得你的,可晓得么?”妙通
道:“在我那里作寓好些时,见我说起孺人,才来认亲的,怎不晓得?且是好一个俊雅人
物!”孺人道:“我这侄儿,与我女儿同年所生,先前也曾告诉师父过的。当时在京就要把
女儿许他为妻,是我家当先老爹不肯。我出京之时,私下把一个钿盒分开两扇,各藏一扇以
为后验,写下文书一纸。当时侄儿还小,经今年远,这钿盒。文书虽不知还在不在,人却是
了。眼见得女儿别家无缘,也似有个天意在那里。我意欲完前日之约,不好自家启齿,抑且
不知他京中曾娶过妻否,要烦你到西堂与我侄儿说此事,如着未娶,待与他圆成了可好么 ?
”妙通道:“这个当得,管取一说就成,且拿了这半扇钿盒去,好做个话柄。”孺人道:“
说得是。”走进房里去,取出来交与妙通,妙通袋在袖里了,一径到西堂书房中来。
翰林接着道:“师父见过家姑了?”妙通道:“是见过了。”翰林道:“有甚说话?”妙
通道:“多时不见,闲叙而已。”翰林道:“可见我妹子么?“妙通道:“方才不曾见,再
过会到他房里去。”翰林道:“好个精致房,只可惜独自孤守!”妙通道:“目下也要说一
个人与他了。”翰杯道:“起先师父说有头亲事要与小生为媒,是那一家?”妙通道:“是
有一家,是老身的檀越。小姐子模样尽好,正与相公厮称。只是相公要娶妾。必定有个正夫人
了,他家却是不肯做妾的。”翰林道:“小生曾有正妻,亡过一年多了。恐怕一时难得门当
户对的佳配,所以且说个取妾。若果有好人家象得吾意,自然聘为正室了。”妙通道:“你
要怎么样的才象得你意?”翰林把手指着里面道:“不瞒老师父说,得象这里表妹方妙。”
妙通笑道:“容貌到也差不多儿。”翰林道:“要多少聘财?”妙通袖里摸出钿盒来,道:
“不须别样聘财,却倒是个难题目。他家有半扇金盒儿,配得上的就嫁他。”翰林接上手一
看,明知是那半扇的底儿,不胜欢喜。故意问道:“他家要配此盒,必有缘故。师父可晓得
备细?”妙通道:“当初这家子原是京中住的,有个中表曾结姻盟,各分钿盒一扇为证。若
有那扇,便是前缘了。”翰林道:“若论钿盒,我也有半扇,只不知可配得着否?”急在拜
匣中取出来,一配,却好是一个盒儿。妙通道:“果然是一个,亏你还留得在。”翰林道:
“你且说那半扇,是那一家的?”妙通道:“再有那家?怎佯不知,到来哄我!是你的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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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表妹桂娘子的,难道你到不晓得?”翰林道:“我见师父藏头露尾不肯直说出来,所以
也做哑妆呆,取笑一回。却又一件,这是家姑从幼许我的,何必今日又要师父多这些宛转?
“妙通道:“令姑也曾道来,年深月久,只怕相公已曾别娶,就不好意思,所以要老身探
问个明白。今相公弦断未续,钿盒现配成双,待老身回复孺人,只须成亲罢了。”翰林道:
“多谢撮合大恩!只不知几时可以成亲?早得一日也好。”妙通道:“你这馋样的新郎!明
日是中秋佳节,我撺掇孺人就完成了罢,等甚么日子?”翰林道:“多感!多感!”
妙通袖里怀了这两扇完全的钿盒,欣然而去,回复孺人。孺人道是骨肉重完,旧物再见,
喜欢无尽,只待明日成亲吃喜酒了。此时胸中十万分,那有半分道不是他的侄儿?正是:
只认盒为真,岂知人是假?
奇事颠倒颠,一似塞翁马。
权翰林喜之如狂,一夜不睡。绝早起来,叫权忠到当铺里去赁了一顶儒巾,一套儒衣,整
备拜堂。孺人也绝早起来,料理酒席,催促女儿梳妆,少不得一对参拜行礼。权翰林穿着儒
衣,正似白龙鱼服,掩着口只是笑,连权忠也笑。旁人看的无非道是他喜欢之故,那知其情?
但见花烛辉煌,恍作游仙一梦。有词为证:
银烛灿芙渠,瑞鸭微喷麝烟浮。喜红丝初绾,宝合曾输。何郎俊才调凌云,谢女艳容华濯
露。月轮正值团圆暮,雅称锦堂欢聚。一右调《画眉序》 。
酒罢,送入洞房,就是东边小院桂娘的卧房,乃前日偷眠妄想强进挨光的所在,今日停
眠整宿,你道怏活不快活!权翰林真如入蓬莱仙岛了。
入得罗帏,男贪女爱,两情欢畅,自不必说。云雨既阑,翰林抚着桂娘道:
“我和你千里姻缘,今朝美满,可谓三生有幸。”桂娘道:“我和你自幼相许,今日完聚,
不足为奇。所喜者,隔着多年,又如此远路,到底园圆,乃象是天意周全耳。只有一件,你
须不是这里人,今人赘我家,不知到底萍踪浪迹,归于何处?抑且不知你为儒为商,作何
生业。我嫁鸡逐鸡,也要商量个终身之策。一时欢爱不足恋也。”翰林道:“你不须多虑。只
怕你不嫁得我,既嫁了我,包你有好处。”桂娘道:“有甚好处?料没有五花宜浩夫人之分!
”翰林笑道:“别件或者烦难,着只要五花官浩,包管箱笼里就取得出。”桂娘啐了一啐道:
“亏你不羞!”桂娘只道是一句夸大的说话,不以为意。翰林却也含笑,不就明言。且只软
款温柔,轻怜痛惜,如鱼似水,过了一夜。
明晨起来,各各梳洗已毕,一对儿穿着大衣,来拜见尊姑,并谢妙通为媒之功。正行礼之
时,忽听得堂前一片价筛锣,象有十来个人喧嚷将起来,慌得小舅糕儿没钻处。翰林走出堂
前来,问道:“谁人在此罗唣?”说声未了,只见老家人权孝,同了一班京报人,一见了
就磕头道:“京中报人特来报爷高升的!小人们那里不寻得到?方才街上遇见权忠,才知
爷寄迹在此。却如何这般打扮?快请换了衣服!”柳翰林连忙摇手,叫他不要说破,禁得那
一个住?你也“权爷”。我也“权爷”不住的叫,拿出一张报单来,已升了学士之职,只管
嚷着求赏。翰林着实叫他们:“不要说我姓权!”京报人那管甚么头由,早把一张报喜的红
纸高高贴起在中间,上写:飞报:贵府老爷权,高升翰林学士,命下。这里跟随管家权忠拿
出冠带,对学士道:“料想瞒不过了,不如老实行事罢!”学士带笑脱了儒巾儒衣,换了
冠带,讨香案来,谢了圣恩。分付京报人出去门外侯赏。
转身进来,重请岳母拜见。那孺人出于不意,心慌撩乱,没个是处,好象青天里一个霹雳,
不知是那里起的。只见学士拜下去,孺人连声道:“折杀老身也!老身不知贤婿姓权,乃是
朝廷贵臣,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望高抬贵手,恕家下简慢之罪!”学士道:“而今总是家人,
不必如此说了。”孺人道:“不敢动问贤婿,贤婿既非姓白,为何假称舍侄光降寒门?其间
必有因由。”学士道:“小婿寄迹禅林,晚间闲步月下,看见令爱芳姿,心中仰慕无已。问
起妙通师父,说着姓名居址,家中长短备细,故此托名前来,假意认亲。不想岳母不疑,欣
然招纳,也是三生有缘。”妙通道:“学士初到庵中,原说姓权,后来说着孺人家事,就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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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说了姓白。小尼也曾问来,学士回说道:‘因为访亲,所以改换名姓。’岂知贵人游戏,
我们多被瞒得不通风,也是一场天大笑话。”孺人道:“却又一件,那半扇钿盒却自何来?
难道贤婿是通神的?”学士笑道:“侄儿是假,钿盒却真。说起来实有天缘,非可强也。”
孺人与妙通多惊异道:“愿闻其详。”学士道:“小婿在长安市上偶然买得此盒一扇,那包
盒的却是文字一纸,正是岳母写与令侄留哥的,上有令爱名字。今此纸见在小婿处,所以小
婿一发有胆冒认了,求岳母饶恕欺班之罪!”孺人道:“此话不必题起了。只是舍侄家为何
把此盒出卖?卖的是甚么样人?贤婿必然明白。”学士道:“卖的是一个老儿,说是令兄旧
房主。他说令兄台家遭疫,少者先亡,止遗老口,一时逃去,所以把物件遗下拿出来卖的。
”孺人道:“这等说起来,我兄与侄皆不可保,真个是物在人亡了!”不觉掉下泪来。妙通
便收科道:“老孺人,姻缘分定,而今还管甚侄儿不侄儿,是姓权是姓白?招得个翰林学
士做女婿,须不辱莫了你的女儿!”孺人道:“老师父说得有理。”大家称喜不尽。
此时桂娘子在旁,逐句逐句听着,口虽不说出来,才晓得昨夜许他五花官浩做夫人,是
有来历的,不是过头说话,亦且钿盒天缘,实为凑巧,心下得意,不言可知。权学士既喜着
桂娘美貌,又见钿盒之遇,以为奇异,两下恩爱非常。重谢了妙通师父,连岳母、小舅都带
了赴任。后来秩满,桂娘封为宜人,夫妻偕老。
世间百物总凭缘,大海浮萍有偶然。
不向长安买钿盒,何从千里配蝉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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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透,便寻个巡道梯已过龙之人,与他暗地打个关节,许下他五百两买心红的公价。巡道依
允,只要现过采,包管停当。若有不要,不动分文。张廪生只得将出三百两现银,嵌宝金壶
一把,缕丝金首饰一副,精工巧丽,价值颇多,权当二百两,他日备银取赎。要过龙的写了
议单,又讨个许赎的执照。只要府县申文上来,批个象意批语,永杜断与兄弟之患,目下先
准一诉词为信,若不应验,原物尽还。要廪生又换了小服,随着过龙的到私衙门首,当面支
割。四目相视,各自心照。张廪生日道算无遗策,只费得五百金,巨万家事一人独享,岂不
是九牛去得一毛,老大的便宜了?喜之下胜。
看官,你道人心不平。假加张廪生是个克己之人,不要说平分家事,就是把这一宗五百两
东西让与小兄弟了,也是与了自家骨肉,那小兄弟自然是母子感激的。何故苦苦贪私,思量
独吃自疴,反把家里东西送与没些相干之人?不知驴心狗肺怎样生的!有诗曰:
私心只欲蔑天亲,反把家财送别人。
何不家庭略相让,自然忿怒变欢欣?
张廪生如此算计,若是后来依心象意,真是天没眼睛了。岂知世事浮云,侯易不定?杨巡
道受了财物,准了诉状下去,问官未及审详。时值万寿圣节将近,两司里头例该一人赍表进
京朝贺,恰好轮着该是杨巡道去,没得推故,杨巡道只得收拾起身。张廪生着急,又寻那过
龙的去讨口气。杨巡道回说:“此行不出一年可回。府县且未要申文,待我回任,定行了落。
“张廪生只得使用衙门,停阁了词状,呆呆守这杨佥宪回道。争奈天下从人愿,杨佥宪贺表
进京,拜过万寿,赴部考察。他贪声大著,已注了“不谨”项头,冠带闲住。杨佥宪闷闷出
了京城,一而打发人到任所接了家眷,自回藉去了。家眷动身时,张廪生又寻了过龙的去要
倒出这一宗东西。衙里回言道:“此是老爷自做的事。若是该辽,须到我家里来自与老爷那
讨,我们不知就里。”张廪生没计奈何,只得住手,眼见得这一项银子抛在东洋大海里了。
这是张廪生心劳术拙,也不为青,若只便是这样没讨处罢了,也还算做便宜。张廪生是个
贪私的人,怎舍得五百两东西平白丢去了?自思:“身有执照,不干得事,理该还我。他如
今是个乡宦,须管我不着,我到他家里讨去。说我不过,好歹还我些:就不还得银子,还我
那两件金东西也好。况且四川是进京必由之路,由成都省下到新都只有五十里之远,往返甚
易。我今年正贡,须赴京廷试,待过成都时,恰好到彼讨此一项做路上盘缠,有何不可?”
算计得停当,怕人晓得了暗笑,把此话藏在心中,连妻子多不曾与他说破。
此时家中官事未决,恰值宗师考贡。张廪生已自贡出了学门,一时兴匆匆地回家受贺,饮
酒作乐了几时。一面打点长行,把争家官事且放在一边了。带了四个家人,免不得是张龙、张
虎、张兴、张富,早晚上道,水宿风飧,早到了成都地方。在饭店里宿了一晚,张贡生想道:
“我在此间还要迂道往新都那讨前件,长行行李留在饭店里不便。我路上几日心绪郁闷,何
不往此间妓馆一游,拣个得意的宿他两晚,遣遣客兴?就把行囊下在他家,待取了债回来
带去,有何不可?”就唤四个家人说了这些意思。那家人是出路的,见说家主要嫖,是有些
油水的事,那一个不愿随鞭镫?簇拥着这个老贡生竟往青楼市上去了。
老生何意入青楼,岂是风情未肯休?
只为业冤当显露,埋根此处做关头。
却说张贡生走到青楼市上,走来走去,但见:
艳抹浓妆,倚市门而献笑;穿红着绿,寒帘箔以迎欢。或联袖,或凭肩,多是些凑将来的
秭妹:或用嘲,或共语,总不过造作出的风情。心中无事自惊惶,日日恐遭他假母怒;眼里
有人难撮合,时时任换((生来。
张贡生见了这些油头粉面行径,虽然眼花撩乱,没一个同来的人,一时间不知走那一家
的是,未便入马。只见前面一个人摇摆将来,见张贡生带了一伙家人东张西觑,料他是个要
嫖的勤儿,没个帮的人,所以迟疑。便上前问道:“老先生定是贵足,如何踹此贱地?”张
贡生拱手道:“学生客邸无聊,闲步适兴。”那人笑道:“只是眼嫖,怕适不得甚么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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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贡生也笑道:“怎便晓得学生不倒身?”那人笑容可掬道:“若果有兴,小子当为引路。
”张贡生正投着机,问道:“老兄高姓贵表?”那人道:“小子姓游,名守,号好闲,此
间路数最熟。敢问老先生仙乡上姓?”张贡生道:“学生是滇中。”游好闲道:“是云南了。
”后边张兴撺出来道:“我相公是今年贡元,上京廷试的。”游好闲道:“失敬,失敬!小
子幸会,奉陪乐地一游,吃个尽兴,作做主人之礼何如?”张贡生道:“最好。不知此间那
个妓者为最?”游好闲把手指一掐二掐的道:“刘金、张赛、郭师师,王丢儿,都是少年行
时的姊姊。”张贡生道:“谁在行些?”游好闲道:“若是在行,论这些雏儿多不及一个汤
兴哥,最是帮衬软款,有情亲热,也是行时过来的人,只是年纪多了两年,将及三十岁边
了,却是着实有趣的。”张贡生道:“我每自家年纪不小,倒不喜欢那孩子心性的,是老成
些的好。”游好闲道:“这等不消说,竟到那里去就是。”于是陪着张贡生一直望汤家进来。
兴哥出来接见,果然老成丰韵,是个作家体段,张贡生一见心欢。告茶毕,叙过姓名,游
好闲——代答明白,晓得张贡生中意了,便指点张家人将出银子来,送他办乐道。是夜游好
闲就陪着饮酒,张贡生原是洪饮的,况且客中高兴,放怀取乐。那游好闲去了头便是个酒坛。
兴哥老在行,一发是行令不犯,连觥不醉的。三人你强我赛,吃过三更方住。游好闲自在寓
中去了,张贡生遂与兴哥同宿,兴哥放出手段,温存了一夜,张贡生甚是得意。
次日,叫家人把店中行李尽情搬了来,顿放在兴哥家里了。一连住了几日,破费了好几两
银子,贪慕着兴哥才色,甚觉恋恋不舍。想道:“我身畔盘费有限,不能如意,何不暂往新
都讨取此项到手?便多用些在他身上也好。”出来与这四个家人商议,装束了鞍马往新都去。
他心里道指日可以回来的,对兴哥道:“我有一宗银子在新都,此去只有半日路程。我去讨
了来,再到你这里顽耍几时。”兴哥道:“何不你留住在此,只教管家们去那讨了来?”张
贡生道:“此项东西必要亲身往那的,叫人去,他那边不肯发。”兴哥道:“有多少东西?
”张贡生道:“有五百多两。”兴哥道:“这关系重大,不好阻碍你。只是你去了,万一下
到我这里来了,教我家枉自盼望。”张贡生道:“我一应行囊都不带去,留在你家,只带了
随身铺盖并几件礼物去,好歹一两日随即回来了。看你家造化,若多讨得到手,是必多送你
些。”兴哥笑道:“只要你早去早来,那在乎此?”两下珍重而别。
看官,你道此时若有一个见机的人对那张贡生道:“这项银子,是你自己欺心不是处,
黑暗里葬送了,还怨怅兀谁?那官员每手里东西,有进无出,老虎喉中讨脆骨,大象口里
拔生牙,都不是好惹的,不要思想到手了。况且取得来送与行院人家,又是个填不满底雪井,
何苦枉用心机,走这道路?不如认个悔气,歇了帐罢!”若是张贡生闻得此言转了念头,
还是老大的造化。可惜当时没人说破,就有人说,料没入听。只因此一去,有分交,半老书
生,狼籍作红花之鬼;穷凶乡宦,拘挛为黑狱之囚。正是:猪羊入屠户之家,一步步来寻死
路。这里不题。
且说杨佥宪自从考察断根回家,自道日暮穷途,所为愈横。家事已饶,贪心未足,终身在
家设谋运局,为非作歹。他只有一个兄弟,排行第二,家道原自殷富,并不干预外事,到是
个守本分的,见哥子作恶,每每会间微词劝谏。佥宪道:“你仗我势做二爷,挣家私勾了,
还要管我?”话不投机。杨二晓得他存心克毒,后来未必不火并自家屋里。家中也养几个了
得的家人,时时防备他。近新一病不起,所生一子,止得几岁,临终之时,唤过妻子在面前,
分付众家人道:“我一生只存此骨血。那边大房做官的虎视耽耽,须要小心抵对他,不可落
他圈套之内,我死不瞑目!”泪如雨下,长叹而逝。死后妻子与同家人辈牢守门户,自过日
子,再不去叨忝佥宪家一分势利。佥宪无隙可入,心里思量:“二房好一分家当,不过留得
这个黄毛小脉,若断送了他,这家当怕不是我一个的?”欲待暗地下手,后当得这家母子
关门闭户,轻易不来他家里走动。想道:“我若用毒药之类暗算了他,外人必竟知道是我,
须瞒不过,亦且急忙不得其便。若纠合强盗劫了他家,害了性命,我还好瞒生人眼,说假公
道话,只把失盗做推头,谁人好说得是我?总是个害得他性命,劫得家私一空,也只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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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他一向私下养着剧盗三十余人,在外庄听用。但是掳掠得来的,与他平分。若有一二处
做将出来,他就出身包揽遮护。官府晓得他刁,公人怕他的势,没个敢正眼觑他。但有心上
不象意或是眼里动了火的人家,公然叫这些人去搬了来庄里分了,弄得久惯,不在心上。他
只待也如此劫了小侄儿子家里,趁便害了他性命。争奈他家家人昼夜巡逻,还养着狼也似的
守门犬数只,提防甚紧。也是天有眼睛,到别处去捞了就来,到杨二房去几番,但去便有阻
碍,下不得手。
佥宪正在时刻挂心,算计必克。忽然门上传进一个手本来,乃是“旧治下云南贡生张寅禀
见”,心中吃了一惊道:“我前番曾受他五百两贿赂,不曾替他完得事,就坏官回家了。我
心里也道此一宗银两必有后虑,不想他果然直寻到此。这事元不曾做得,说他不过,理该还
他,终不成咽了下去又吐出来?若不还他时,他须是个贡生,酸子智量必不干休。倘然当官
告理,且不顾他声名不妙,谁奈烦与他调唇弄舌?我且把个体面见见他,说话之间,或者
识时务不提起也不见得。若是这等,好好送他盘缠,打发他去罢了;若是提起要还,又作道
理。”佥宪以口问心,计较已定,踱将出厅来,叫请贡生相见。
张贡生整肃衣冠,照着旧上司休统行十大礼,送了些土物为侯敬。佥宪收了,设坐告茶。
佥宪道:“老夫承乏贵乡,罪过多端。后来罢职家居,不得重到贵地。今见了贵乡朋友,还
觉无颜。”张贡生道:“公祖大人直道不容,以致忤时,敝乡士民迄今廑想明德。”佥宪道:
“惶恐,惶恐!”又拱手道:“恭喜贤契岁荐了!”张贡生道:“挨次幸及,殊为叨冒。”
佥宪道:“今将何往,得停玉趾?”张贡生道:“赴京廷试,假途贵省,将来一觑台光。”
佥宪道:“此去成都五十里之遥,特烦枉驾,足见不忘老朽。”张贡生见他说话不招揽,只
得自说出来道:“前日贡生家下有些琐事,曾处一付礼物面奉公祖大人处收贮,以求周全。
后来未经结局,公祖已行,此后就回贵乡。今本不敢造次,只因贡生赴京缺费,意欲求公祖
大人发还此一项,以助贡生利往。故此特此叩拜。”佥宪作色道:“老夫在贵处只吃得贵乡
一口水,何曾有此赃污之事?出日诬蔑,敢是贤契被别个光棍哄了?”张贡生见他昧了心 ,
改了口不认帐,若是个知机的,就该罢了,怎当得张贡生原不是良善之人,心里着了急,
就狠狠的道:“是贡生亲手在私衙门前支付的,议单执照具在,岂可昧得?”佥宪见有议
单执照,回嗔作喜道:“是老夫忘事。得罪,得罪!前日有个妻弟在衙起身,需索老夫馈送。
老夫宦囊萧然,不得已故此借宅上这一项打发了他。不匡日后多阻,不曾与宅上出得力。此
项该还,只是妻弟已将此一项用去了,须要老夫赔偿。且从容两日,必当处补。”张贡生见
说肯还,心下放了两分松,又见说用去,心中不舍得那两件金物,又对佥宪道:“内中两
件金器是家下传世之物,还求保全原件则个。”佥宪冷笑了一声道:“既是传世之物,谁教
轻易拿出来?且放心,请过了洗尘的薄款再处。”就起身请张贡生书房中慢坐,一面分付整
治酒席。张贡生自到书房中去了。
佥宪独自算了一回。他起初打口赖之时,只说张贡生会意,是必凑他的趣,他却重重送他
个回敬做盘缠,也倒两全了。岂知张贡生算小,不还他体面,搜根剔齿一直说出来。然也还
思量还他一半现物,解了他馋涎。只有那金壶与金首饰是他心上得意的东西,时刻把玩的,
已曾几度将出来夸耀亲戚过了,你道他舍得也不舍得?张贡生恰恰把这两件口内要紧。佥宪
左思右思,便一时不怀好意了。哏地一声道:“一不做,二不休!他是个云南人,家里出来
中途到此间的,断送了他,谁人晓得!须不到得尸亲知道。”就叫几个干仆约会了庄上一伙
强人,到晚间酒散听侯使用。分付停当,请出张贡生来赴席。席间说些闲话,评论些朝事,
且是殷勤,又叫俊悄的安童频频奉酒。张贡生见是公祖的好意,不好推辞;又料道是如此美
情,前物必不留难。放下心怀,只顾吃酒,早已吃得醺醺地醉了。又叫安童奉了又奉,只等
待不省人事方住。又问:“张家管家们可曾吃酒了未?”却也被几个干仆轮番更换陪伴饮酒。
那些奴才们见好酒好饭,道是投着好处,那里管三七二十一,只顾贪婪无厌,四个人一个
个吃得瞪眉瞠眼,连人多不认得了。禀知了佥宪,佥宪分付道:“多送在红花场结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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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来这杨佥宪有所红花场庄子,满地种着红花,广衍有一千余亩,每年卖那红花有八九
百两出息。这庄上造着许多房子,专一歇着客人,兼亦藏着强盗。当时只说送张贡生主仆到
那里歇宿,到得庄上,五个人多是醉的,看着被卧,倒头便睡,鼾声如雷,也不管天南地
北了。那空阔之处一声锣晌,几个飞狠的庄客走将拢来,多是有手段的强盗头,一刀一个。
遮莫有三头六臂的,也只多费得半刻工夫;何况这一个酸子与几个呆奴,每人只生得一颗
头,消得几时,早已罄净。当时就在红花稀疏之处,掘个坎儿,做一堆儿埋下了。可怜张贡
生痴心指望讨债,还要成都去见心上人,后知遇着狠主,弄得如此死于非命!正是:
不道这巡命,还贪顷刻花。
黄泉无妓馆,今夜宿谁家?
过了一年有余,张贡生两个秀才儿子在家,自从父亲入京以后,并不曾见一纸家书,一
个便信回来。问着个把京中归来的人,多道不曾会面,并不晓得。心中疑惑,商量道:“滇
中处在天末,怎能勾京中信至?还往川中省下打听,彼处不时有在北京还往的。”于是两个
凑些盘缠在身边了,一径到成都,寻个下处宿了。在街市上行来走去闲撞,并无遇巧熟人。
两兄弟住过十来日,心内无聊,商量道:“此处尽多名妓,我每各寻一个消遣则个。”两个
小伙子也不用帮闲,我陪你,你陪我,各寻一个雏儿,一个童小五,一个顾阿都,接在下
处,大家那乐。混了几日,闹烘烘热腾腾的,早把探父亲信息的事撇在脑后了。
一日,那大些的有跳槽之意。两个雏儿晓得他是云南人,戏他道:“闻得你云南人,只要
嫖老的,我每敢此不中你每的意?不多几日,只要跳槽。”两个秀才道:“怎见得我云南人
只要嫖老的?”童小五便道:“前日见游伯伯说,去年有个云南朋友到这里来,要他寻表
子,不要兴头的,只要老成的。后来引他到汤家兴哥那里去了。这兴哥是我们母亲辈中人,
他且是与他过得火热,也费了好些银子,约他再来,还要使一主大钱,以后不知怎的了。这
不是云南人要老的样子?”两个秀才道:“那云南人姓个甚么?怎生模样?”童小五,顾
阿都大家拍手笑道:“又来赸了!好在我每肝上的事,管他姓张姓李!那曾见他模样来?
只是游伯伯如此说,故把来取笑。”两个秀才道:“游伯伯是甚么人?在那里?这却是你每
晓得的。”童小五、顾阿都又拍手道:“游伯伯也不认得,还要嫖!”两个秀才必竟要问个
来历,童小五道:“游伯伯千头万脑的人,撞来就见,要寻他却一世也难。你要问你们贵乡
里,竟到汤兴哥家问不是?”两个秀才道:“说得有理!”留小的秀才窝伴着两个雏儿,
大的秀才独自个问到汤家来。
那个汤兴哥自从张贡生一去,只说五十里的远近,早晚便到,不想去了一年有多,绝无
消息。留下衣囊行李,也不见有人来取。门户人家不把来放在心上,已此放下肚肠了。那日无
客,在家闭门昼寝,忽然得一梦,梦见张贡生到来,说道取银回来,至要叙寒温,却被扣
门声急,一时惊醒。醒来想道:”又不曾念着他,如何会有此梦?敢是有人递信息取衣装,
也未可知。”正在疑似间,听得又扣门晌。兴哥整整衣裳,叫丫鬟在前,开门出来。丫鬟叫一
声道:“客来了。”张大秀才才挪得脚进,兴哥抬眼看时,吃了一惊道:“分明象张贡生一
般模样,如何后生了许多?”请在客座里坐了。问起地方姓名,却正是云南姓张,兴哥心下
老大稀罕,未敢遽然说破。张大秀才先问道:“请问大姐,小生闻得这里去年有个云南朋友
往来,可是甚么样人?姓甚名谁?”兴哥道:“有一位老成朋友姓张,说是个贡生,要往
京廷试,在此经过的。盘桓了数日,前往新都取债去了。说半日路程,去了就来,不知为何
一去不来了。”张大秀才道:“随行有几人?”兴哥道:“有四位管家。”张大秀才心里晓
得是了,问道:“此去不来,敢是竟自长行了?”兴哥道:“那里是!衣囊行李还留在我
家里,转来取了才起身的。”张大秀才道:“这等,为何不来?难道不想进京还留在彼处?
”兴哥道:“多分是取债不来,担阁在彼。就是如此,好歹也该有个信,或是叫位管家来。
影响无踪,竟不知甚么缘故。”张大秀才道:“见说新都取什么债?”兴哥道:“只听得说
有一宗五百两东西,不知是甚么债。”张大秀才跌脚道:“是了,是了。这等,我每须在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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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寻去了。”兴哥道:“他是客官甚么瓜葛,要去寻他?”张大秀才道:“不敢欺大姐,就
是小生的家父。”兴哥道:“失敬,失敬。怪道模样恁地厮象,这等,是一家人了。”笑欣欣
的去叫小二整起饭来,留张大官人坐一坐。张大秀才回说道:“这到不消,小生还有个兄弟
在那厢等侯,只是适间的话,可是确的么?”兴哥道:“后的不确?见有衣囊行李在此,
可认一认,看是不是?”随引张大秀才到里边房里,把留下物件与他看了。张大秀才认得是
实,忙别了兴哥道:“这等,事不宜迟,星夜同兄弟往新都寻去。寻着了,再来相会。”兴
哥假亲热的留了一会,顺水推船送出了门。
张丈秀才急急走到下处,对兄弟道:“问到问着了,果然去年在汤家嫖的正是。只是依他
家说起来,竟自不曾往京哩!”小秀才道:“这等,在那里?”丈秀才道:“还在这里新
都。我们须到那里问去。”小秀才道:“为何住在新都许久?”丈秀才道:“他家说是听得
往新都取五百金的债,定是到杨疯子家去了。”小秀才道:“取得取不得,好歹走路,怎么
还在那里?”丈秀才道:“行囊还在汤家,方才见过的。岂有不带了去径自跑路的理?毕竟
是担阁在新都不来,不消说了。此去那里若不多远,我每收拾起来一同去走遭,访问下落则
个。”两人计议停当,将出些银两,谢了两个妓者,送了家去。
一径到新都来,下在饭店里。店主人见是远来的,问道:“两位客官员处?”两个秀才道:
“是云南,到此寻人的。”店主人道:“云南来是寻人的,不是倒赃的么?”两个秀才吃惊
道:“怎说此话?”店主人道:“偶然这般说笑。”两个秀才坐定,问店主人道:“此间有
个杨佥事,住在何处?”店主人伸伸舌头:“这人不是好惹的。你远来的人,有甚要紧,没
事问他怎么?”两个秀才道:“问声何妨?怎便这样怕他?”店主人道:“他轻则官司害
你,重则强盗劫你。若是远来的人冲撞了他,好歹就结果了性命!”两个秀才道:“清平世
界,难道杀了人不要偿命的?”店主人道:“他偿谁的命?去年也是一个云南人,一主四
仆投奔他家。闻得是替他讨什么任上过手赃的,一夜里多杀了,至今冤屈无伸,那见得要偿
命来?方才见两位说是云南,所以取笑。”两个秀才见说了,吓得魂不附体,你看我,我看
你,一时做不得声。呆了一会,战抖抖的问道:“那个人姓甚名谁,老丈可知得明白否?”
店主人道:“我那里明白?他家有一个管家,叫做老三,常在小店吃酒。这个人还有些天理
的,时常饮酒中间,把家主做的歹事——告诉我,心中不服。去年云南这五个被害,忒煞乖
张了。外人纷纷扬扬,也多晓得。小可每还疑心,不敢轻信。老三说是果然真有的,煞是不平,
所以小可每才信。可惜这五个人死得苦恼,没个亲人得知。小可见客官方才问及杨家,偶然
如此闲讲。客官,各人自扫门前雪,不要闲管罢了!”两个秀才情知是他父亲被害了,不敢
声张,暗暗地叫苦,一夜无眼。次日到街上往来察听,三三两两几处说来,一般无二。
两人背地里痛哭了一场,思量要在彼发觉,恐怕反遭网罗。亦且乡宦势头,小可衙门奈何
不得他。含酸忍苦,原还到成都来,见了汤兴哥,说了所闻详细,兴哥也赔了几点眼泪。兴
哥道:“两位官人何不告了他讨命?”两个秀才道:“正要如此。”此时四川巡按察院石公
正在省下,两个秀才问汤兴哥取了行囊,简出贡生赴京文书放在身边了,写了一状,抱牌
进告。状上写道:告状生员张珍,张琼,为冤杀五命事:有父贡生张寅,前往新都恶宦杨某
家取债,一去无踪。珍等亲投彼处寻访,探得当被恶宦谋财取命,并仆四人,同时杀死。道
路惊传,人人可证。尸骨无踪。滔天大变,万古奇冤!亲剿告。告状生员张珍,系云南人。
石察院看罢状词,他一向原晓得新都杨佥事的恶迹著闻,休访已久,要为地方除害,只
因是个甲科,又无人敢来告他,没有把柄,未好动手。今见了两生告词,虽然明知其事必实,
却是词中没个实证实据,乱行不得。石察院赶开左右,直唤两生到案前来,轻轻地分付道:
“二生所告,本院久知此人罪恶贯盈,但彼奸谋叵测。二生可速回家去,毋得留此!倘为所
知,必受其害。待本院廉访得实,当有移文至彼知会,关取尔等到此明冤,万万不可泄漏!
”随将状词折了,收在袖中。两生叫头谢教而出,果然依了察院之言,一面收拾,竟回家中
静听消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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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石察院待两司作揖之日,独留宪长谢公叙话。袖出此状与他看着道:“天地间有如此
人否?本院留之心中久矣!今日恰有人来告此事,贵司刑法衙门可为一访。”谢廉使道:”
此人枭獍为心,豺狼成性,诚然王法所不容。”石察院道:“旧闻此家有家僮数千,阴养死
士数十。若不得其实迹,轻易举动,吾辈反为所乘,不可不慎!”谢廉使道:“事在下官。
”袖了状词,一揖而出。
这谢廉使是极有才能的人,况兼按台瞩咐,敢不在心?他司中有两个承差,一个叫做史
应,一个叫做魏能,乃是点头会意的人,谢廉使一向得用的。是日叫他两个进私衙来分付道:
“我有件机密事要你每两个做去。”两个承差叩头道:“凭爷分付那厢使用,水火不辞!”
廉使袖中取出状词来与他两个看,把手指着杨某名字道:“按院老爷要根究他家这事。不得
那五个人尸首实迹,拿不倒他。必要体访的实,晓得了他埋藏去处,才好行事。却是这人凶
狡非常,只怕容易打听不出。若是泄漏了事机,不惟无益,反致有害,是这些难处。”两承
差道:“此宦之恶,播满一乡。若是晓得上司寻他不是,他必竟先去下手,非同小可。就是
小的每往彼休访,若认得是衙门人役,惹起疑心,祸不可测。今蒙差委,除非改换打扮,只
做无意游到彼地,乘机缉探,方得真实备细。”廉使道:“此言甚是有理。你们快怎么计较
了去。”两承差自相商议了一回,道:除非如此如此。随禀廉使道:“小的们有一计在此,
不知中也不中?”廉使道:“且说来。”承差道:“新都专产红花,小的们晓得杨宦家中有
个红花场,利息千金。小的们两个打扮做买红花客人,到彼市买,必竟与他家管事家人交易
往来,等走得路数多,人眼熟了,他每没些疑心,然后看机会空便留心体访,必知端的,
须拘不得时日。”廉使道:“此计颇好。你们小心在意,访着了此宗公事,我另眼看你不打
紧,还要对按院老爷说了,分别抬幸你。”两承差道:“蒙老爷提掣,敢不用心!”叩头而
出。
元来这史应,魏能多是有身家的人,在衙门里图出身的。受了这个差委,日夜在心。各自
收拾了百来两银子,放在身边了,打扮做客人模样,一同到新都来。只说买红花,问了街上
人,晓得红花之事,多是他三管家姓纪的掌管。此人生性梗直,交易公道,故此客人来多投
他,买卖做得去。每年与家主挣下千来金利息,全亏他一个,若论家主这样贪暴,鬼也不敢
来上门了。当下史应,魏能一往来到他家拜望了,各述来买红花之意,送过了土宜。纪老三
满面春风,一团和气,就置酒相待。这两个承差是衙门老溜,好不乖觉。晓得这人有用他处,
便有心结识了他,放出虏婆手段,甜言美语,说得入港。魏能便开口道:“史丈哥,我们新
来这里做买卖,人面上不熟。自古道人来投主,鸟来投林,难得这样贤主人,我们序了年庚,
结为兄弟何如?”史应道:“此意最好。只是我们初相会,况未经交易,只道是我们先讨好
了,不便论量。待成了交易,再议未迟。”纪老三道:“多承两位不弃,足感盛情。待明日看
了货,完了正事,另治个薄设,从容请教,就此结义何如?”两个同声应道:“妙,妙。”
当夜纪老三送他在客房歇宿,正是红花场庄上房。次日起来,看了红花,讲倒了价钱,两
人各取银子出来兑足了。两下各各相让有余,彼此情投意合。是日纪老三果然宰鸡买肉,办
起东道来。史,魏两人市上去买了些纸马香烛之类,回到庄上摆设了,先献了神,各写出年
月日时来。史应最长,纪老三小六岁,魏能又小一岁,挨次序立拜了神,各述了结拜之意,
道:“自此之后,彼此无欺,有无相济,思难相救,久远不忘;若有违盟,神明殛之!”
设誓已毕,从此两人称纪老三为二哥,纪老三称两人为大哥,三哥,彼此喜乐,当晚吃个
尽欢而散。元来蜀中传下刘、关,张三人之风,最重的是结义,故此史、魏二人先下此工夫,
以结其心。却是未敢说什么正经心肠话,只收了红花停当,且还成都。发在铺中兑客,也原
有两分利息,收起银子,又走此路。数月之中,如此往来了五六次。去便与纪老三绸缪,我
请你,你请我,日日欢欢,真个如兄若弟,形迹俱忘。
一日酒酣,史应便伸伸腰道:“快活!快活!我们遇得好兄弟,到此一番,尽兴一番。”
魏能接口道:“纪二哥待我们弟兄只好这等了。我心上还嫌他一件未到处。”纪老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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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上 33
我们晚间贪得一觉好睡。相好弟兄,只该着落我们在安静去处便好。今在此间,每夜听得鬼
叫,梦寐多是不安的,有这件不象意。这是二哥欠检点处,小弟心性怕鬼的,只得直说了。
”纪老三道:“果然鬼叫么?”史应道:“是有些诧异,小弟也听得的,不只是魏三哥。”
魏能道:“不叫,难道小弟掉谎?”纪老三点点头道:“这也怪他叫不得。”对着斟酒的一
个伙计道:“你道叫的是兀谁?毕竟是云南那人了。”史应,魏能见说出真话来,只做原晓
得的一般,不加惊异,趁日道:“云南那人之死,我们也闻得久了。只是既死之后,二哥也
该积些阴骘,与你家老爷说个方便,与他一堆土埋藏了尸骸也好。为何抛弃他在那里了,使
他每夜这等叫苦连天?”纪老三道:”死便死得苦了,尸骸原是埋藏的。不要听外边人胡猜
乱说!”两人道:“外人多说是当时抛弃了,二哥又说是埋藏了。若是埋藏了,他怎如此叫
苦?”纪老三道:“两个兄弟不信,我领你去看。煞也古怪,但是埋他这一块地上,一些红
花也不生哩!”史应道:“我每趁着酒兴,斟杯热酒儿,到他那堆里浇他一浇,叫他晚间
不要这等怪叫。就在空旷去处,再吃两大杯尽尽兴。”两个一齐起身,走出红花场上来。纪老
三只道是散酒之意,那道是有心的?也起了身,叫小的带了酒盒,随了他们同步,引他们
到一个所在来看。但见:
弥漫怨气结成堆,凛冽凄风团作阵。
若还不遇有心人,沉埋数载谁相问?
纪老三把手指道:“那一块一根草也不生的底下,就是他五个的尸骸,怎说得不曾埋藏 ?
”史应就斟下十大杯,向空里作个揖道:“云南的老兄,请一杯儿酒,晚间不要来惊吓我
们。”魏能道:“我也奠他一杯,凑成双杯。”纪老三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若不是大
哥,三哥来,这两滴酒,几时能勾到他泉下?”史应道:“也是他的缘分。”大家笑了一场,
又将盒来摆在红花地上,席地而坐,豁了几拳,各各连饮几十大觥。看看日色曛黑,方才住
手。
两人早已把埋尸的所在周围暗记认定了,仍到庄房里宿歇。次日对纪老三道:“昨夜果然
安静些,想是这两杯酒吃得快活了。”大家笑了一回。是日别了纪老三要回,就问道:“二
哥几时也到省下来走走,我们也好做个东道,尽个薄意,回敬一回敬。不然,我们只是叨扰,
再无回答,也觉面皮忒厚了。”纪老三道:“弟兄家何出此言!小弟没事不到省下,除非各
底要买过年物事,是必要到你们那里走走,专意来拜大哥,三哥的宅上便是。”三人分手,
各自散了。
史应,魏能此番踹知了实地,是长是短,来禀明了谢廉使。廉使道:“你们果是能干。既
是这等了,外边不可走漏一毫风信。但等那姓纪的来到省城,即忙密报我知道,自有道理。
”两人禀了出来,自在外边等侯纪老三来省。看看残年将尽,纪老三果然来买年货,特到史
家,魏家拜望。两人住处差不多远,接着纪老三,欢天喜地道:“好风吹得贵客到此。”史
应叫魏能偎伴了他,道:“魏三哥且陪着纪二哥坐一坐,小弟市上走一走,看中吃的东西 ,
寻些来家请二哥。”魏能道:“是,是。快来则个。”史应就叫了一个小厮,拿了个篮儿,带
着几百钱往市上去了。一面买了些鱼肉果品之类,先打发小厮归家整治;一面走进按察司衙
门里头去,密禀与廉使知道。廉使分付史应先回家去伴住他,不可放走了。随即差两个公人,
写个朱笔票与他道:“立拘新都杨宦家人纪三面审,毋迟时刻!”公人赍了小票,一径到
史应家里来。
史应先到家里整治酒肴,正与纪老三接风。吃到兴头上,听得外边敲门晌。史应叫小厮开
了门,只见两个公人跑将进来。对史、魏两人唱了喏,却不认得纪老三,问道:“这位可是
杨管家么?”史、魏两人会了意,说道:“正是杨家纪大叔。”公人也拱一拱手说道:“敝
司主要请管家相见。”纪老三吃一惊道:“有何事要见我,莫非错了?”公人造:“不错,
见有小票在此。”便拿出朱笔的小票来看。史应、魏能假意吃惊道:“古怪!这是怎么起的?
”公人道:“老爷要问杨乡宦家中事体,一向分付道:‘但有管家到省,即忙缉报。’方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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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上 34
见史官人市上买东西,说道请杨家的纪管家。不知那个多嘴的禀知了老爷,故此特着我每到
来相请。”纪老三呆了一晌道:”没事唤我怎的?我须不曾犯事!”公人道:“谁知犯不犯,
见了老爷便知端的。”史、魏两人道:“二哥自身没甚事,便去见见不妨。”纪老三道:“决
然为我们家里的老头儿,再无别事。”史、魏两人道:“倘若问着家中事体,只是从直说了,
料不吃亏的。既然两位牌头到此,且请便席略坐一坐,吃三杯了去何如?”公人道:“多谢
厚情。只是老爷立等回话的公事,从容不得。”史,应不由他分说,拿起大觥,每人灌了几
觥,吃了些案酒。公人又催起身,史应道:“我便赔着二哥到衙门里去去,魏三哥在家再收
拾好了东西,烫热了酒,等见见官来尽兴。”纪老三道:“小弟衙门里不熟,史大哥肯同走
走,足见帮衬。”
纪老三没处躲闪,只得跟了两个公人到按察司里来。传梆察知谢廉使,廉使不升堂,竟叫
进私衙里来。廉使问道:“你是新都杨佥事的家人么?”纪老三道:“小的是。”廉使道:
“你家主做的歹事,你可知道详细么?”纪老三道:“小的家主果然有一两件不守本分勾
当。只是小的主仆之分,不敢明言。”廉使道:“你从直说了,我饶你打。若有一毫隐蔽,我
就用夹棍了!”纪老三道:“老爷要问那一件?小的好说。家主所做的事非一,叫小的何处
说起?”廉使冷笑道:“这也说的是。”案上翻那状词,再看一看,便问道:“你只说那云
南张贡生主仆五命,今在何处?”纪老三道:“这个不该是小的说的,家主这件事,其实
有些亏天理。”廉使道:“你且慢慢说来。”纪老三便把从头如何来讨银,如何留他吃酒,
如何杀死了埋在红花地里,说了个备细。谢廉使写了口词道:“你这人到老实,我不难为你。
权发监中,待提到了正犯就放。”当下把纪老三发下监中。史应、魏能到也为日前相处分上,
照管他一应事体,叫监中不要难为他,不在话下。
谢廉使审得真情,即发宪牌一张,就差史应。魏能两人赍到新都县,着落知县身上,要佥
事杨某正身,系连杀五命公事,如不擒获,即以知县代解,又发牌捕衙在红花场起尸。两人
领命到得县里,已是除夜那一日了。新都知县接了来文,又见两承差口禀紧急,吓得两手无
措。忖道:“今日是年晚,此老必定在家,须乘此时调兵围住,出其不意,方无走失。”即
忙唤兵房佥牌出去,调取一卫兵来,有三百余人,知县自领了,把杨家围得铁桶也似。
其时杨佥事正在家饮团年酒,日色未晚,早把大门重重关闭了,自与群妾内宴,歌的歌 ,
舞的舞。内中一妾唱一只《黄莺儿》道:
秋雨酿春寒,见繁花树树残。泥涂满眼登临倦,江流几湾,云山几盘。天涯极目空肠断。寄
书难,无情征雁,飞不到滇南。
杨佥事见唱出“滇南”两字,一个撞心拳,变了脸色道:“要你们提起甚么滇南不滇南 !
”心下有些不快活起来。不想知县已在外边,看见大门关上,两个承差是认得他家路径的,
从侧边梯墙而入。先把大门开了,请知县到正厅上坐下。叫人到里边传报道:“邑主在外有
请!”杨佥事正因“滇南”二字触着隐衷,有些动心。忽听得知县来到正厅上,想道:“这
时侯到此何干?必有跷蹊,莫非前事有人告发了?”心下惊惶,一时无计,道且躲过了他
再处,急往厨下灶前去躲。知县见报了许久不出,恐防有失,忙入中堂,自求搜寻。家中妻
妾一时藏避不及,知县分付:“唤一个上前来说话!”此时无奈,只得走一个妇女出来答
应。知县问道:“你家爷那里去了?”这个妇人回道:“出外去了,不在家里。”知县道:
“胡说!今日是年晚,难道不在家过年的?”叫从人将拶子拶将起来。这妇人着了忙,喊道:
“在!在!”就把手指着厨下。知县率领从人竟往厨下来搜。佥事无计可施,只得走出来道:
“今日年夜,老父母何事直入人内宝?”知县道:“非干晚生之事,乃是按台老大人,宪
长老大人相请,问甚么连杀五命的公事,要老先生星夜到司对理。如老先生不去,要晚生代
解,不得不如此唐突。”佥事道:“随你甚么事,也须让过年节。”知县道:“上司紧急,
两个承差坐提,等不得过年。只得要烦老先生一行,晚生奉陪同往就是。”
知县就叫承差守定,不放宽展。佥事无奈,只得随了知县出门。知县登时佥了解批,连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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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赴会城。两个承差又指点捕官一面到庄上掘了尸首,一同赶来。那些在庄上的强盗,见主
人被拿,风声不好,一哄的走了。
谢廉使特为这事岁朝升堂,知县已将佥事解进。佥事换了小服,跪在厅下,口里还强道:
“不知犯官有何事故,钧牌拘提,如捕反寇。”廉使将按院所准状词,读与他听。佥事道:
“有何凭据?”廉使道:“还你个凭据。”即将纪老三放将出来道:“这可是你家人么?他
所供口词的确,还有何言?”佥事道:“这是家人怀挟私恨诬首的,怎么听得?”廉使道 :
”诬与不诬,少顷便见。”说话未完,只见新都巡捕、县丞已将红花场五个尸首,在衙门外
着落地方收贮,进司禀知。廉使道:“你说无凭据,这五个尸首,如何在你地上?”廉使又
问捕官:“相得尸首怎么的?”捕官道:“县丞当时相来,俱是生前被人杀死,身首各离
的。”廉使道:“如何?可正与纪三所供不异,再推得么?”佥事俯首无辞,只得认了道:
“一时酒醉触怒,做了这事。乞看缙绅体面,遮盖些则个。”廉使道:“缙绅中有此,不但
衣寇中禽兽,乃禽兽中豺狼也!石按台早知此事,密访已久,如何轻贷得?”即将杨佥事
收下监侯,待行关取到原告再问。重赏了两个承差,纪三释放宁家去了。
关文行到云南,两个秀才知道杨佥事已在狱中,星夜赴成都来执命,晓得事在按察司,
竟来投到。廉使叫押到尸场上认领父亲尸首,取出佥事对质一番,两子将佥事拳打脚踢。廉
使喝住道:“既在官了,自有应得罪名,不必如此!”将佥事依一人杀死三命者律,今更
多二命,拟凌迟处死,决不待时。下手诸盗以为从定罪,侯擒获发落。佥事系是职官,申院
奏请定夺。不等得旨意转来,杨佥事是受用的人,在狱中受苦不过,又见张贡生率领四仆日
日来打他,不多几时,毙于狱底。
佥事原不曾有子,家中竟无主持,诸妾各自散去。只有杨二房八岁的儿子杨清是他亲侄,
应得承受,泼天家业多归于他。杨佥事枉自生前要算计并侄儿子的,岂知身后连自己的倒与
他了!这便是天理不泯处。
那张贡生只为要欺心小兄弟的人家,弄得身子冤死他乡,幸得官府清正有风力,才报得
仇。却是行关本处,又经题请,把这件行贿上司图占家产之事各处播扬开了。张宾此时同了
母亲禀告县官道:“若是家事不该平分,哥子为何行贿?眼见得欺心,所以丧身。今两姓执
命,既已明白,家事就好公断了。此系成都成案,奏疏分明,须不是撰造得出的。”县官理
上说他不过,只得把张家一应产业两下平分。张宾得了一半,两个侄儿得了一半,两个侄儿
也无可争论。
张贡生早知道到底如此,何苦将钱去买憔悴,白折了五百两银子,又送了五条性命?真
所谓“无梁不成,反输一帖”也!奉劝世人,还是存些天理守些本分的好。
钱财有分苦争多,反自将身入网罗。
看取两家归束处,心机用尽竟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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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好神宗皇帝正御宣德门楼,圣旨许令万目仰观,金吾卫不得拦阻。楼上设着鳌山,灯光灿
烂,香烟馥郁;奏动御乐,箫鼓喧阗。楼下施呈百戏,供奉御览。看的真是人山人海,挤得
缝地都没有了。有翰林承旨王禹玉《上元应制诗》为证:
雪消华月满仙台,万烛当楼宝扇开。
双凤云中扶辇下,六鳌海上驾山来。
镐京春酒沾周宴,汾水秋风陋汉才。
一曲升平人尽乐,君王又进紫霞杯。
此时王吉拥在人丛之中,因为肩上负了小衙内,好生不便,观看得不甚像意。忽然觉得背
上轻松了些,一时看得浑了,忘其所以,伸伸腰,抬抬头,且是自在,呆呆里向上看着。猛
然想道:“小衙内呢?”急回头看时,眼见得不在背上。四下一望,多是面生之人,竟不见
了小衙内踪影。欲要找寻,又被挤住了脚,行走不得。王吉心慌撩乱,将身子尽力挨出,挨
得骨软筋麻,才到得稀松之处。遇见府中一伙人,问道:“你们见小衙内么?”府中人道:
“小衙内是你负着,怎到来问我们?”王吉道:“正是闹嚷之际,不知那个伸手来我背上
接了去。想必是府中弟兄们见我费力,替我抱了,放松我些,也不见得。我一时贪个松快,
人闹里不看得仔细,及至寻时已不见了,你们难道不曾撞见?”府中人见说,大家慌张起
来,道:“你来作怪了,这是作耍的事?好如此不小心!你在人千人万处失去了,却在此
问张问李,岂不误事!还是分头再到闹头里寻。
一伙十来个人同了王吉挨出挨入,高呼大叫,怎当得人多得紧了,茫茫里向那个问是?
落得眼睛也看花了,喉咙也叫哑了,并无一些影响。寻了一回,走将拢来,我问你,你问我,
多一般不见,慌做了一团。有的道:“或者那个抱了家去了?”有的道:“你我都在,又是
那一个抱去!”王吉道:“且到家问问看又处。”一个老家人道:“决不在家里,头上东西
耀人眼目,被歹人连人盗拐去了。我们且不要惊动夫人,先到家禀知了相公,差人及早缉捕
为是。”王吉见说要禀知相公,先自怯了一半,道:“如何回得相公的话?且从容计较打听,
不要性急便好!”府中人多是着了忙的,那由得王吉主张,一齐奔了家来。私下问问,那得
个小衙内在里头?只得来见襄敏公。却也嗫嗫孺孺,未敢一直说失去小衙内的事。襄敏公见
众人急急之状,到问道:“你等去未多时,如何一齐跑了回来?且多有些慌张失智光景,
必有缘故。”众家人才把王吉在人丛中失去小衙内之事说了一遍。王吉跪下,只是叩头请死。
襄敏公毫不在意,笑道:“去了自然回来,何必如此着急?”众家人道:“此必是歹人拐
了去,怎能勾回来?相公还是着落开封府及早追捕,方得无失。”襄敏公摇头道:“也不必。
”众人道是一番天样大、火样急的事,后知襄敏公看得等闲,声色不动,化做一杯雪水。众
人了解其意,只得到帷中禀知夫人。
夫人惊慌抽身急回,噙着一把眼泪来与相公商量,襄敏公道:“若是别个儿子失去,便
当急急寻访。今是吾十三郎,必然自会归来,不必忧虑。”夫人道:“此子虽然怜俐,点点
年纪,奢遮煞也只是四五岁的孩子。万众之中挤掉了,怎能勾自会归来?”养娘每道:“闻
得歹人拐人家小厮去,有擦瞎眼的,有斫掉脚的,千方百计摆布坏了,装做叫化的化钱。若
不急急追寻,必然衙内遭了毒手!”各各啼哭不住。家人每道:“相公便不着落府里缉捕,
招帖也写几张,或是大张告示,有人贪图赏钱,便有访得下落的来报了。”一时间你出一说,
我出一见,纷纭乱讲。只有襄敏公怡然不以为意,道:“随你议论百出,总是多的,过几日
自然来家。”夫人道:“魔合罗般一个孩子,怎生舍得失去了不在心上?说这样懈话!”襄
敏公道:“包在我身上,还你个旧孩子便了,不要性急!”夫人那里放心?就是家人每、养
娘每也不肯信相公的话。夫人自分付家人各处找寻去了不题。
却说那晚南陔在王吉背上,正在挨挤喧嚷之际,忽然有个人趁近到王吉身畔,轻轻伸手
过来接去,仍旧一般驮着。南陔贪着观看,正在眼花撩乱,一时不觉。只见那一个人负得在
背,便在人丛里乱挤将过去,南陔才喝声道:“王吉!如何如此乱走!”定睛一看,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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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个王吉?衣帽装束多另是一样了。南陔年纪虽小,心里煞是聪明,便晓得是个歹人,被他
闹里来拐了,欲待声张,左右一看,并无一个认得的熟人。他心里思量道:“此必贪我头上
珠帽,若被他掠去,须难寻讨,我且藏过帽子,我身子不怕他怎地!”遂将手去头上除下
帽子来,揣在袖中,也不言语,也不慌张,任他驮着前走,却象不晓得什么的。将近东华门,
看见轿子四五乘叠联而来,南陔觑轿子来得较近,伸手去攀着轿幌,大呼道:“有贼!有
贼!救人!救人!”那负南陔的贼出于不意,骤听得背上如此呼叫,吃了一惊,恐怕被人
拿住,连忙把南陔撩下背来,脱身便走,在人丛里混过了。轿中人在轿内闻得孩子声唤,推
开帘子一看,见是个青头白脸魔合罗般一个小孩子,心里喜欢,叫住了轿,抱将过来,问
道:“你是何处来的?”南陔道:“是贼拐了来的。”轿中人道:“贼在何处?”南陔道:
“方才叫喊起来,在人丛中走了。”轿中人见他说话明白,摩他头道:“乖乖,你不要心慌,
且随我去再处。”便双手抱来,放在膝上。一直进了东华门,竟入大内去了。你道轿中是何等
人?元来是穿宫的高品近侍中大人。因圣驾御楼观灯已毕,先同着一般的中贵四五人前去宫
中排宴。不想遇着南陔叫喊,抱在轿中,进了大内。中大人分付从人,领他到自己入直的房
内,与他果品吃着,被卧温着。恐防惊吓了他,叮瞩又叮瞩。内监心性喜欢小的,自然如此。
次早,中大人四五人直到神宗御前,叩头跪禀道:“好教万岁爷爷得知,奴婢等昨晚随
侍赏灯回来,在东华门外拾得一个失落的孩子,领进宫来,此乃万岁爷爷得子之兆,奴婢
等不胜喜欢。未知是谁家之子,未请圣旨,不敢檀便,特此启奏。”神宗此时前星未耀,正
急的是生子一事。见说拾得一个孩子,也道是宜男之祥。喜动天颜,叫快宣来见。中大人领旨,
急到人直房内抱了南陔,先对他说:“圣旨宣召,如今要见驾哩,你不要惊怕!”南陔见
说见驾,晓得是见皇帝了,不慌不忙,在袖中取出珠帽来,一似昨日带了,随了中大人竟
来见神宗皇帝。娃子家虽不曾习着什么嵩呼拜舞之礼,却也擎拳曲腿,一拜两拜的叩头稽首,
喜得个神宗跌脚欢忭,御口问道:“小孩子,你是谁人之子?可晓得姓什么?”南陔竦然
起答道:“儿姓王,乃臣韶之幼子也。”神宗见他说出话来,声音清朗,且语言有体,大加
惊异,又问道:“你缘何得到此处?”南陔道:“只因昨夜元宵举家观灯,瞻仰圣容,嚷
乱之中,被贼人偷驮背上前走。偶见内家车乘,只得叫呼求救。贼人走脱,臣随中贵大人一
同到此。得见天颜,实出万幸!”神宗道:“你今年几岁了?”南陔道:“臣五岁了。”神
宗道:“小小年纪,便能如此应对,王韶可谓有子矣。昨夜失去,不知举家何等惊惶。朕今
即要送还汝父,只可惜没查处那个贼人。”南陔对道:“陛下要查此贼,一发不难。”神宗
惊喜道:“你有何见,可以得贼?”南陔道:“臣被贼人驮走,已晓得不是家里人了,便
把头带的珠帽除下藏好。那珠帽之顶,有臣母将绣针彩线插戴其上,以厌不祥。臣比时在他
背上,想贼人无可记认,就于除帽之时将针线取下,密把他中领缝线一道,插针在衣内,
以为暗号。今陛下令人密查,若衣领有此针线看,即是昨夜之贼,有何难见?”神宗丈惊道:
“厅哉此儿!一点年纪,有如此大见识!朕若不得贼,孩子不如矣!待朕擒治了此贼,方
送汝回去。”又对近侍夸称道:“如此奇异儿子,不可令宫闱中人不见一见。”传旨急宣钦
圣皇后见驾。
穿宫人传将旨意进宫,宣得钦圣皇后到来。山呼行礼已毕,神宗对钦圣道:“外厢有个好
儿子,卿可暂留宫中,替朕看养他几日,做个得子的谶兆。”钦圣虽然遵旨谢思,不知甚么
事由,心中有些犹豫不决。神宗道:“要知详细,领此儿到宫中问他,他自会说明白。”钦
圣得旨,领了南陔自往宫中去了
神宗一面写下密旨,差个中大人贾到开封府,是长是短的,从头分付了大尹,立限捕贼
以闻。开封府大尹奉得密旨,非比寻常访贼的事,怎敢时刻怠缓?即唤过当日缉捕使臣何观
察分付道:“今日奉到密旨,限你三日内要拿元宵夜做不是的一伙人。”观察禀道:“无赃
无证,从何缉捕?”大尹叫何观察上来附耳低言,把中大人所传衣领针线为号之说说了一
遍,何观察道:“恁地时,三日之内管取完这头公事,只是不可声扬。”大尹道:“你好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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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此是奉旨的,非比别项盗贼,小心在意!”观察声喏而出,到得使臣房,集齐一班
眼明手快的公人来商量道:“元宵夜趁着热闹做歹事的,不止一人,失事的也不止一家。偶
然这一家的小儿不曾捞得去,别家得手处必多。日子不远,此辈不过在花街柳陌酒楼饭店中,
庆松取乐,料必未散。虽是不知姓名地方,有此暗记,还怕什么?遮莫没踪影的也要寻出来。
我每几十个做公的分头体访,自然有个下落。”当下派定张二往东,李四往西。各人认路,
茶坊酒肆,凡有众人团聚面生可疑之处,即便留心挨身体看,各自去讫。
元来那晚这个贼人,有名的叫做雕儿手,一起有十来个,专一趁着闹热时节人丛里做那
不本分的勾当。有诗为证:
昏夜贪他唾手财,全凭手快眼儿乖。
世人莫笑胡行事,譬似求人更可哀。那一个贼人当时在王家门首,窥探踪迹,见个小衙内
齐整打扮背将出来,便自上了心,一路尾着走,不高左右。到了宣德门楼下,正在挨挤喧哄
之处,觑个空,便双手溜将过来,背了就走。欺他是小孩子,纵有知觉,不过惊怕啼哭之料
无妨碍,不在心上。不提防到官轿旁边,却会叫喊“有贼”起来。一时着了忙,想道:“利
害!”卸着便走。更不知背上头,暗地里又被他做工夫,留下记认了,此是神仙也不猜到之
事。后来脱去,见了同伙,团聚扰来,各出所获之物,如簪钗、金宝,珠玉,貂鼠暖耳,狐
尾护颈之类,无所不有。只有此人却是空手,述其缘故,众贼道:“何不单雕了珠帽来?”
此人道:“他一身衣服多有宝珠钮扣,手足上各有钏镯。就是四五岁一个小孩子好歹也值两
贯钱,怎舍得轻放了他?”众贼道:“而今孩子何在?正是贪多嚼不烂了。”此人道:“正
在内家轿边叫喊起来,随从的虞侯虎狼也似,好不多人在那里,不兜住身子便算天大侥幸 ,
还望财物哩!”众贼道:“果是利害。而今幸得无事,弟兄们且打平伙,吃酒压惊去。”于
是一日轮一个做主人,只拣隐僻酒务,便去畅饮。
是日,正在玉津园旁边一个酒务里头欢呼畅饮。一个做公的,叫做李云,偶然在外经过,
听得猜拳豁指呼红喝六之声。他是有心的,便踅进门来一看,见这些人举止气象,心下十分
瞧科。走去坐了一个独副座头,叫声:“买酒饭吃!”店小二先将盏箸安顿去了。他便站将
起来,背着手踱来踱去,侧眼把那些人逐个个觑将去,内中一个果然衣领上挂着一寸来长
短彩线头。李云晓得着手了,叫店家:“且慢烫酒,我去街上邀着个客人一同来吃。”忙走
出门,口中打个胡哨,便有七八个做公的走将拢来,问道:“李大,有影响么?”李云把
手指着店内道:“正在这里头,已看的实了。我们几个守着这里,把一个走去,再叫集十来
个弟兄一同下手。”内中一个会走的飞也似去,又叫了十来个做公的来了。发声喊,望酒务
里打进去,叫道:“奉圣旨拿元宵夜贼人一伙!店家协力,不得放走了人!”店家听得“
圣旨”二字,晓得利害,急集小二、火工,后生人等,执了器械出来帮助。十来个贼,不曾
走了一个,多被捆倒。正是:日间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不吃惊。
大凡做贼的见了做公的,就是老鼠遇了猫儿,见形便伏;做公的见了做贼的,就是仙鹤
遇了蛇洞,闻气即知。所以这两项人每每私自相通,时常要些孝顺,叫做“打业钱”。若是
捉破了贼,不是什么要紧公事,得些利市,便放松了。而今是钦限要人的事,衣领上针线斗
着海底眼,如何容得宽展!当下捆住,先剥了这一个的衣服。众贼虽是口里还强,却个个肉
颤身摇,面如土色。身畔一搜,各有零赃。一直里押到开封府来,报知大尹。大尹升堂,验着
衣领针线是实,明知无枉,喝教:“用起刑来!”令招实情。扌朋扒吊拷,备受苦楚,这些
顽皮赖肉只不肯招。大尹即将衣领针线问他道:“你身上何得有此?”贼人不知事端,信口
支吾。大尹笑道:“如此剧贼,却被小孩子算破了,岂非天理昭彰!你可记得元宵夜内家轿
边叫救人的孩子么?你身上已有了暗记,还要抵赖到那里去?”贼人方知被孩子暗算了,
对口无言,只得招出实话来。乃是积年累岁遇着节令盛时,即使四出剽窃,以及平时略贩子
女,伤害性命,罪状山积,难以枚举,从不败露。岂知今年元宵行事之后,卒然被擒?却被
小子暗算,惊动天听,以致有此。莫非天数该败,一死难逃!大尹责了口词,叠成文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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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却记口词,叠成文卷。大尹却记起旧年元宵真珠姬一案,现捕未获的那一件事来。你道又
是甚事?看官且放下这头,听小子说那一头。
也只因宣德门张灯,王侯贵戚女眷多设帐幕在门外两庑,日间先在那里等侯观看。其时有
一个宗王家在东首,有个女儿名唤真珠,因赵姓天潢之族,人都称他真珠族姬。年十六岁,
未曾许嫁人家,颜色明艳,服饰鲜丽,耀人眼目。宗王的夫人姨妹族中却在西首。姨娘晓得
外甥真珠姬在帐中观灯,叫个丫鬟走来相邀一会,上复道:“若肯来,当差兜轿来迎。”真
珠姬听罢,不胜之喜,便对母亲道:“儿正要见见姨娘,恰好他来相请,是必要去。”夫人
亦欣然许允。打发丫鬟先去回话,专侯轿来相迎。过不多时,只见一乘兜轿打从西边来到帐
前。真珠姬孩子心性,巴不得就到那边顽耍,叫养娘们问得是来接的,分付从人随后来,自
己不耐烦等待,慌忙先自上轿去了。才去得一会,先前来的丫鬟又领了一乘兜轿来到,说到:
“立等真珠姬相会,快请上轿。”王府里家人道:“真珠姬方才先随轿去了,如何又来迎接?
”丫鬟道:“只是我同这乘轿来,那里又有什么轿先到?”家人们晓得有些跷蹊了,大家
忙乱起来。闻之宗王,着人到西边去看,眼见得决不在那里的了。急急分付虞候祗从人等四
下找寻,并无影响。急具事状,告到开封府。府中晓得是王府里事,不敢怠慢,散遣缉捕使
臣挨查踪迹。王府里自出赏揭,报信者二千贯,竟无下落。不题。
且说真珠姬自上了轿后,但见轿夫四足齐举,其行如飞。真珠姬心里道:“是顷刻就到的
路,何须得如此慌走?”却也道是轿夫脚步惯了的,不以为意。及至抬眼看时,修忽转湾,
不是正路,渐渐走到狭巷里来,轿夫们脚高步低,越走越黑。心里正有些疑惑,忽然轿住了,
轿夫多走了去。不见有人相接,只得自己掀帘走出轿来,定睛一看,只叫得苦。元来是一所
古庙。旁边鬼卒十余个各持兵杖夹立,中间坐着一位神道,面阔尺余,须髯满颏,目光如炬,
肩臂摆动,象个活的一般。真珠姬心慌,不免下拜。神道开大言道:“你休得惊怕!我与汝
有夙缘,故使神力摄你至此。”真珠姬见神道说出话来,愈加惊怕,放声啼哭起来。旁边两
个鬼卒走来扶着,神道说:“快取压惊酒来。”旁边又一鬼卒斟着一杯热酒,向真珠姬一边
奉来。真珠姬欲待推拒,又怀惧怕,勉强将口接着,被他一灌而尽。真珠姬早已天旋地转,
不知人事,倒在地下。神道走下座来,笑道:“着了手也!”旁边鬼卒多攒将拢来,同神道
各卸了装束,除下面具。元来个个多是活人,乃一伙剧贼装成的。将蒙汗药灌倒了真珠姬,
抬到后面去。后面定将一个婆子出来,扶去放在床上眠着。众贼汉乘他昏迷,次第奸淫。可怜
金枝玉叶之人,零落在狗党狐群之手。奸淫已毕,分付婆子看好。各自散去,别做歹事了。
真珠姬睡至天明,看看苏醒;睁眼看时,不知是那里,但见一个婆子在旁边坐着。真珠姬
自觉阴户疼痛,把手摸时,周围虚肿,明知着了人手,问婆子道:“此是何处?将我送在
这里!”婆子道:“夜间众好汉每送将小娘子来的。不必心焦,管取你就落好处便了。”真
珠姬道:“我是宗王府中闺女,你每歹人后如此胡行乱做!”婆子道:“而今说不得王府
不王府了。老身见你是金枝玉叶,须不把你作贱。”真珠姬也不晓得他的说话因由,侮着眼
只是啼哭。元来这婆子是个牙婆,专一走大人家雇卖人口的。这伙剧贼掠得人口,便来投他
家下,留下几晚,就有头主来成了去的。那时留了真珠姬,好言温慰得熟分。刚两三日,只
见一日一乘轿来抬了去,已将他卖与城外一个富家为妾了。
主翁成婚后,云雨之时,心里晓得不是处子,却见他美色,甚是喜欢,不以为意,更不
曾提起问他来历。真珠姬也深怀羞愤,不敢轻易自言,怎当得那家姬妾颇多,见一人专宠,
尽生嫉妒之心,说他来历不明,多管是在家犯奸被逐出来的奴婢,日日在主翁耳根边激聒。
主翁听得不耐烦,偶然问其来处。真珠姬挨着心中事,大声啼位,诉出事由来,方知是宗王
之女,被人掠卖至此。主翁多曾看见榜文赏帖的,老大吃惊,恐怕事发连累。急忙叫人寻取
原媒牙婆,已自不知去向了。主翁寻思道:“此等奸徒,此处不败,别处必露。到得根究起
来,现赃在我家,须藏不过,可不是天大利害?况且王府女眷,不是取笑,必有寻着根底
的日子。别人做了歹事,把个愁布袋丢在这里,替他顶死不成?”心生一计,叫两个家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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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抬出一顶破竹轿来装好了,请出真珠姬来。主翁纳头便拜道:“一向有眼不识贵人,多有
唐突,却是辱莫了贵人,多是歹人做的事,小可并不知道。今情愿折了身价,白送贵人还府,
只望高抬贵手,凡事遮盖,不要牵累小可则个。”真珠姬见说送他还家,就如听得一封九重
恩赦到来。又原是受主翁厚待的,见他小心赔礼,好生过意下去,回言道:“只要见了我父
母,决不题起你姓名罢了。”
主翁请真珠姬上了轿,两个家人抬了飞走,真珠姬也不及分别一声。慌忙走了五六里路,
一抬抬到荒野之中,抬轿的放下竹轿,抽身便走,一道烟去了。真珠姬在轿中探头出看,只
见静悄无人。走出轿来,前后一看,连两个抬轿的影踪不见,慌张起来道:“我直如此命蹇!
如何不明不白抛我在此?万一又遇歹人,如何是好?”没做理会处,只得仍旧进轿坐了,
放声大哭起来,乱喊乱叫。将身子在轿内掷颠不已,头发多颠得蓬松。
此时正是春三月天道,时常有郊外踏青的。有人看见空旷之中,一乘竹轿内有人大哭,不
胜骇异,渐渐走将拢来。起初止是一两个人,后来簸箕般围将转来,你诘我问,你喧我嚷。
真珠姬慌慌张张,没口得分诉,一发说不出一句明白话来。内中有老成人,摇手叫四旁人莫
嚷,朗声问:道:“娘子是何家宅眷?因甚独自歇轿在此?”真珠姬方才噙了眼泪,说得
话出来道:“奴是王府中族姬,被歹人拐来在此的。有人报知府中,定当重赏。”当时王府
中赏帖,开封府榜文,谁不知道?真珠姬话才出口,早已有请功的飞也似去报了。须臾之间,
王府中干办虞候走了偌多人来认看,果然破轿之内坐着的是真珠族姬。慌忙打轿来换了,抬
归府中。父母与合家人等看见头蓬鬓乱,满面泪痕,抱着大哭。真珠姬一发乱颠乱掷,哭得
一佛出世,二佛生天,直等哭得尽情了,方才把前时失去今日归来的事端,一五一十告诉
了一遍。宗王道:“可晓得那讨你的是那一家?便好挨查。”真珠姬心里还护着那主翁,回
言道:“人家便认得,却是不晓得姓名,也不晓得地方,又来得路远了,不记起在那一边。
抑且那人家原不知情,多是歹人所为。”宗王心里道是家丑不可外扬,恐女儿许不得人家。
只得含忍过了,下去声张,老实报究。只暗地瞩付开封府,留心访贼罢了。
隔了一年,又是元宵之夜,弄出王家这件案来。其时大尹拿倒王家做歹事的贼,记得王府
中的事,也把来问问看,果然即是这伙人。大尹咬牙切齿,拍案大骂道:“这些贼男女,死
有余辜!”喝交加力行杖,各打了六十讯棍,押下死囚牢中,奏请明断发落。奏内大略云:
群盗元夕所为,止于胠筐;居恒所犯,尽属推埋。似此枭獍之徒,岂容辇毂之下!合行骈戮,
以靖邦畿。神宗皇帝见奏,晓得开封府尽获盗犯,笑道:“果然不出小孩子所算。”龙颜大
喜,批准奏章,着会官即时处决,又命开封府再录狱词一通来看。开封府钦此钦遵,处斩众
盗已毕,一面回奏,复将前后犯由狱词详细录上。神宗得奏,即将狱词笼在袍袖之中,含笑
回宫。
且说正宫钦圣皇后,那日亲奉圣谕,赐与外厢小儿鞠养,以为得子之兆,当下谢恩领回
宫中来。试问他来历备细,那小孩子应答如流,语言清朗。他在皇帝御前也曾经过,可知道
不怕面生,就象自家屋里一般,嘻笑自若。喜得个钦圣心花也开了,将来抱在膝上,宝器心
肝的不住的叫。命宫娥取过梳妆匣来,替他掠发整容,调脂画额,一发打扮得齐整。合宫妃
嫔闻得钦全宫中御赐一个小儿,尽皆来到宫中,一来称贺娘娘,二来观看小儿。盖因小儿是
宫中所不曾有的,实觉稀罕。及至见了,又是一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魔合罗般一个能言
能语,百问百答,你道有不快活的么?妃嫔每要奉承娘娘,亦且喜欢孩子,争先将出宝玩
金珠钏镯等类来做见面钱,多塞在他小袖子里,袖子里盛满了着不得。钦圣命一个老内人逐
一替他收好了。又叫领了他到各宫朝见顽耍。各自以为盛事,你强我赛,又多各有赏赐,宫
中好不喜欢热闹。
如是十来日,正在喧哄之际,忽然驾幸钦圣宫,宣召前日孩子。钦圣当下率领南陔朝见已
毕,神宗问钦圣道:“小孩子莫惊怕否?”钦圣道:“蒙圣思敕令暂鞠此儿,此儿聪慧非
凡,虽居禁地,毫不改度,老成人不过如此。实乃陛下洪福齐天,国家有此等神童出世,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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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不胜欣幸!”神宗道:“好教卿等知道,只那夜做歹事的人,尽被开封府所获,则为衣
领上针线暗记,不到得走了一个。此儿可谓有智极矣!今贼人尽行斩讫,怕他家里不知道,
在家忙乱,今日好好送还他去。”钦圣与南陔各叩首谢恩。当下传旨:敕令前日抱进宫的那
个中大人护送归第,御赐金犀一簏,与他压惊。
中大人得旨,就御前抱了南陔,辞了钦圣,一路出宫。钦圣尚兀自好些不割舍他,梯己自
有赏赐,与同前日各宫所赠之物总贮一筐,令人一同交付与中大人收好,送到他家。中大人
出了宫门,传命起辆犊车,赍了圣旨,就抱南陔坐在怀里了,径望王家而来。
去时蓦地偷将去,来日从天降下来。
孩抱何缘亲见帝?恍疑鬼使与神差。
话说王襄敏家中自那晚失去了小衙内,合家里外大小没一个不忧愁思虑,哭哭啼啼。只有
襄敏毫不在意,竟不令人追寻。虽然夫人与同管家的分付众家人各处探访,却也并无一些影
响。人人懊恼,没个是处。忽然此日朝门上飞报将来,有中大人亲赍圣旨到第开读。襄敏不知
事端,分付忙排香案迎接,自己冠绅袍笏,俯伏听旨。只见中大人抱了个小孩子下犊车来,
家人上前来争看,认得是小衙内,到吃了一惊。不觉大家手舞足蹈,禁不得喜欢。中大人喝
道:“且听宣圣旨!”高声宣道:卿元宵失子,乃朕获之,今却还卿。特赐压惊物一簏,奖
其幼志。钦哉!
中大人宣毕,襄敏拜舞谢恩已了,请过圣旨,与中大人叙礼,分宾主坐定。中大人笑道:
“老先儿,好个乖令郎!”襄敏正要问起根由,中大人笑嘻嘻的袖中取出一卷文书出来,
说道:“老先儿要知令郎去来事端,只看此一卷便明白了。”襄敏接过手来一看,乃开封府
获盗狱词也。襄敏从头看去,见是密诏开封捕获,便道:“乳臭小儿,如此惊动天听,又烦
圣虑获贼,直教老臣粉身碎骨,难报圣恩万一!”中大人笑道:”这贼多是令郎自家拿倒
的,不烦一毫圣虑,所以为妙。”南陔当时就口里说那夜后的长怎的短,后的见皇帝,怎的
拜皇后,明明朗朗,诉个不住口。先前合家人听见圣旨到时,已攒在中门口观看,及见南陔
出车来,大家惊喜,只是不知头脑。直待听见南陔备细述此一遍,心下方才明白,尽多赞叹
他乖巧之极。方信襄敏不在心上,不肯追求,道是他自究会归来的,真有先见之明也。襄敏
分付治酒款待中大人,中大人就将圣上钦赏压惊金犀,及钦圣与各宫所赐之物,陈设起来。
真是珠宝盈庭,光采夺目,所直不啻巨万。中大人摩着南陔的头道:“哥,勾你买果儿吃了。
”襄敏又叩首对阙谢恩。方命馆客写下谢表,先附中大人陈奏。等来日早朝面圣,再行率领
小子谢恩。中大人道:“令郎哥儿是咱家遇着携见圣人的,咱家也有个薄礼儿,做个纪念。
”将出元宝二个,彩段八表里来。襄敏再三推辞不得,只得收了。另各厚礼答谢过中大人,
中大人上车回复圣旨去了。
襄敏送了回来,合家欢庆。襄敏公道:“我说你们不要忙,我十三必能自归。今非但归来,
且得了许多恩赐,又已拿了贼人,多是十三自己的主张来。可见我不着急的是么?”合家各
各称服。后来南陔取名王采,政和年间,大有文声,功名显达。只看他小时举动如此,已占
大就矣。
小时了了大时佳,五岁孩童已足夸。
计缚剧徒如反掌,直教天子送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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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说一个做夫妻的被拆散了,死后精灵还归一处到底不磨灭的话本。可见世间的夫妇,
原自有这般情种。有诗为证:
生前不得同衾枕,死后图他共穴藏。
信是世间情不泯,韩凭冢上有鸳鸯。
这个话本,在元顺帝至元年间,淮南有个民家姓刘,生有一女,名唤翠翠。生来聪明异常,
见字便认,五六岁时便能诵读诗书。父母见他如此,商量索性送他到学堂去,等他多读些在
肚里,做个不带冠的秀才。邻近有个义学,请着个老学究,有好些生童在里头从他读书,刘
老也把女儿送去入学。学堂中有个金家儿子,叫名金定,生来俊雅,又兼赋性聪明。与翠翠
一男一女,真是这一堂中出色的了,况又是同年生的,学堂中诸生多取笑他道:“你们两
个一般的聪明,又是一般的年纪,后来毕竟是一对夫妻。”金定与翠翠虽然口里不说,心里
也暗地有些自任,两下相爱。金生曾做一首诗赠与翠翠,以见相慕之意,诗云:
十二栏杆七宝台,春风到处艳阳开。
东园桃树西园柳,何不移来一处栽?翠翠也依韵和一首答他,诗云:
平生有恨祝英台,怀抱何为不肯开?
我愿东君勤用意,早移花树向阳栽。
在学堂一年有幸,翠翠过目成诵,读过了好些书,已后年已渐长,不到学堂中来了。十六
岁时,父母要将他许聘人家。翠翠但闻得有人议亲,便关了房门,只是啼哭,连粥饭多不肯
吃了。父母初时不在心上,后来见每次如此,心中晓得有些尴尬。仔细问他,只不肯说。再三
委曲盘问,许他说了出来,必定依他。翠翠然后说道:“西家金定,与我同年,前日同学堂
读书时,心里已许下了他。今若不依我,我只是死了,决不去嫁别人的!”父母听罢,想道:
“金家儿子虽然聪明俊秀,却是家道贫穷,岂是我家当门对户?”然见女儿说话坚决,动
不动哭个不住,又不肯饮食,恐怕违逆了他,万一做出事来,只得许他道:“你心里既然
如此,却也不难。我着媒人替你说去。”刘老寻将一个媒妈来,对他说女儿翠翠要许西边金
家定哥的说话。媒妈道:“金家贫穷,怎对得宅上起?”刘妈道:“我家翠小娘与他家定哥
同年,又曾同学,翠小娘不是他不肯出嫁,故此要许他。”媒妈道:“只怕宅上嫌贫不肯,
既然肯许,却有何难?老媳妇一说便成。”
媒妈领命,竟到金家来说亲。金家父母见说了,惭愧不敢当,回复媒妈道:“我家甚么家
当,敢去扳他?”媒妈道:“不是这等说!刘家翠翠小娘子心里一定要嫁小官人,几番啼
哭不食,别家来说的,多回绝了。难得他父母见女儿立志如此,已许下他,肯与你家小官人
了。今你家若把贫来推辞,不但失了此一段好姻缘,亦且辜负那小娘子这一片志诚好心。”
金老夫妻道:“据着我家定哥才貌,也配得他翠小姐过,只是家下委实贫难,那里下得起
聘定?所以容易应承不得。”媒妈道:“应承由不得不应承,只好把说话放婉曲些。”金老
夫妻道:“怎的婉曲?”媒妈道:“而今我替你传去,只说道寒家有子,颇知诗书,贵宅
见谕,万分盛情,敢不从命?但寒家起自蓬筚,一向贫薄自甘,若要取必聘问婚娶诸仪,
力不能办,是必见亮,毫不责备,方好应承。如此说去,他家晓得你每下礼不起的,却又违
女儿意思不得。必然是件将就了。”金老夫妻大喜道:“多承指教,有劳周全则个。”
媒妈果然把这番话到刘家来复命,刘家父母爱女过甚,心下只要成事。见媒妈说了金家自
揣家贫,不能下礼,便道:“自古道,婚姻论财,夷虏之道,我家只要许得女婿好,那在
财礼?但是一件,他家既然不足,我女到他家里,只怕难过日子,除非招入我每家里做个
赘婿,这才使得。”媒妈再把此意到金家去说。这是倒在金家怀里去做的事,金家有何推托?
千欢万喜,应允不迭。遂凭着刘家拣个好日,把金定招将过去。凡是一应币帛羊酒之类,多
是女家自备了过来。从来有这话的:入舍女婿只带着一张卵袋走。金家果然不费分毫,竟成
了亲事。只因刘翠翠坚意看上了金定,父母拗他不得,只得曲意相从
当日过门交拜,夫妻相见,两下里各称心怀。是夜翠翠于枕上口占一词,赠与金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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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向书斋同笔砚,故人今做新人。洞房花烛十分春。汗沾蝴蝶粉,身惹麝香尘。殢雨尤云浑
未惯,枕边眉熏羞颦。轻怜痛惜莫辞频。愿郎从此始,日近日相亲。——右调《临江仙》金生也
依韵和一阕道:
记得书斋同笔砚,新人不是他人。扁舟来访武陵春。仙居邻紫府,人世隔红尘。誓海盟山心
已许,几番浅笑深颦。向人犹自语频频。意中无别意,亲后有谁亲?(调同前〕
两人相得之乐,真如翡翠之在丹霄,鸳鸯之游碧沼,无以过也。谁料乐极悲来,快活不上
一年,撞着元政失纲,四方盗起。盐徒张士诚兄弟起兵高邮,沿海一带郡县尽为所陷。部下
有个李将军,领兵为先锋,到处民间掳掠美色女子。兵至淮安,闻说刘翠翠之名,率领一队
家丁打进门来,看得中意,劫了就走。此时合家只好自顾性命,抱头鼠窜,那个敢向前争得
一句?眼盼盼看他拥着去了。金定哭得个死而复生,欲待跟着军兵踪迹寻访他去,争奈元将
官兵,北来征讨,两下争持,干戈不息,路断行人。恐怕没来由走去,撞在乱兵之手死了,
也没说处。只得忍酸含苦,过了日子。
至正未年,张士诚气概弄得大了,自江南江北,三吴两浙直拓至两广益州,尽归掌握。元
朝不能征剿,只得定议招抚。士诚原没有统一之志,只此局面已自满足,也要休兵。因遂通
款元朝,奉其正朔,封为王爵,各守封疆。民间始得安静,道路方可通行。金生思念翠翠,
时刻不能去心。看见路上好走,便要出去寻访,收拾了几两盘缠,结束了一个包裹,来别了
自家父母,对丈人,丈母道:“此行必要访着妻子踪迹,若不得见,誓不还家了。”痛哭而
去。路由扬州过了长江,进了润州,风餐水宿,夜住晓行,来到平江。听得路上人说,李将
军见在绍兴守御,急忙赶到临安,过了钱塘江,趁着西兴夜船到得绍兴。去问人时,李将军
已调在安丰去屯兵了,又不辞辛苦,问到安丰。安丰人说:“早来两日,也还在此,而今回
湖州驻扎,才起身去的。”金生道:“只怕到湖州时,又要到别处去。”安丰人道:“湖州
是驻扎地方,不到别处去了。”金生道:“这等,便远在天边,也赶得着。”于是一路向湖
州来。
算来金生东奔西走,脚下不知有万千里路跑过来。在路上也过了好两个年头,不能勾见妻
子一见,却是此心再不放懈。于路没了盘缠,只得乞丐度日,没有房钱,只得草眼露宿。真
正心坚铁石,万死不辞。不则一日,到了湖州。去访问时,果然有个李将军开府在那里。那将
军是张王得力之人,贵重用事,势焰赫奕。走到他门前去看时,好不威严。但见:门墙新彩,
綮戟森严。兽面铜环,并衔而宛转;彪形铁汉,对峙以巍峨。门阑上贴着两片不写字的桃符,
坐墩边列着一双不吃食的狮子,虽非天上神仙府,自是人间富贵家。金生到了门首,站立了
一回,不敢进去,又不好开言。只是舒头探脑,望里边一望,又退立了两步,踌躇不决。
正在没些起倒之际,只见一个管门的老苍头走出来,问道:“你这秀才有甚么事干?在
这门前探头探脑的,莫不是奸细么?将军知道了,不是耍处。”金生对他唱个喏道:“老丈
拜揖。”老苍头回了半揖道:“有甚么话?”金生道:“小生是淮安人氏,前日乱离时节,
有一妹子失去,闻得在贵府中,所以下远千里寻访到这个所在,意欲求见一面。未知确信,
要寻个人问一问,且喜得遇老丈。”苍头道:“你姓甚名谁?你妹子叫名甚么?多少年纪?
说得明白,我好替你查将出来回复你。”金生把自家真姓藏了,只说着妻子的姓道:“小生
姓刘,名金定。妹子叫名翠翠,识字通书,失去时节,年方十六岁,算到今年,该有二十四
岁了。”老苍头点点头道:“是呀,是呀。我府中果有一个小娘子姓刘,是淮安人,今年二
十四岁,识得字,做得诗,且是做人乖巧周全。我本官专房之宠,不比其他。你的说话,不
差,不差!依说是你妹子,你是舅爷了。你且在门房里坐一坐,我去报与将军知道。”苍头
急急忙忙奔了进去,金生在门房等着回话不题。
且说刘翠翠自那年掳去,初见李将军之时,先也哭哭啼啼,寻死觅活,不肯随顺。李将军
吓他道:“随顺了,不去难为你合家老小:若不随顺,将他家寸草不留!”翠翠惟恐累及
父母与大秀家里,只能勉强依从。李将军见他聪明伶俐,知书晓事,爱得他如珠似玉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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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抬举,百顺千随。翠翠虽是支陪笑语,却是无刻不思念大秀,没有快活的日子。心里痴
想:“缘分不断,或者还有时节相会。”争奈日复一日,随着李将军东征西战,没个定踪,
不觉已是六七年了。
此日李将军见老苍头来禀,说有他的哥哥刘金定在外边求见。李将军问翠翠道:“你家里
有个哥哥么?”翠翠心里想道:“我那得有甚么哥哥来?多管是大秀寻到此间,不好说础 ,
故此托名。”遂转一道:“是有个哥哥,多年隔别了,不知是也不是,且问他甚么名字才晓
得。”李将军道:“管门的说是甚么刘金定。”翠翠听得金定二字,心下痛如刀割,晓得是
大秀冒了刘姓来访问的了,说道:“这果然是我哥哥,我要见他。”李将军道:“待我先出
去见过了,然后来唤你。”将军分付苍头:“去请那刘秀才进来。”
苍头承命出来,领了金生进去。李将军武夫出身,妄自尊大,走到厅上,居中坐下,金生
只得向上再拜。将军受了礼,问道:“秀才何来?”金生道:“金定姓刘,淮安人氏,先年
乱离之中,有个妹子失散,闻得在将军府中,特自本乡到此,叩求一见。”将军见他仪度斯
文,出言有序,喜动颜色道:”舅舅请起,你令妹无恙,即当出来相见。”旁边站着一个童
儿,叫名小竖,就叫他进去传命道:“刘官人特自乡中远来,叫翠娘可快出来相见!”起
初翠翠见说了,正在心痒难熬之际,听得外面有请,恨不得两步做一步移了,急趋出厅中
来。抬头一看,果然是大秀金定!碍着将军眼睁睁在上面,不好上前相认,只得将错就错,
认了妹子,叫声哥哥,以兄妹之礼在厅前相见。看官听说,若是此时说话的在旁边一把把那
将军扯了开来,让他每讲一程话,叙一程阔,岂不是凑趣的事?争奈将军不做美,好象个
监场的御史,一眼不煞坐在那里。金生与翠翠虽然夫妻相见,说不得一句私房话,只好问问
父母安否?彼此心照,眼泪从肚里落下罢了。
昔为同林鸟,今作分飞燕。
相见难为情,不如不相见。又昔日乐昌公主在杨越公处见了徐德言,做一首诗道:
今日何迁次,新官对旧官。
笑啼俱不敢,方信做人难!
今日翠翠这个光景,颇有些相似。然乐昌与徐德言,杨越公晓得是夫妻的,此处金生与翠
翠只认做兄妹,一发要遮遮饰饰,恐怕识破,意思更难堪也。还亏得李将军是武夫粗卤,看
不出机关,毫没甚么疑心,只道是当真的哥子,便认做舅舅,亲情的念头重起来,对金生
道:“舅舅既是远来,道途跋涉,心力劳困,可在我门下安息几时,我还要替舅舅计较。”
分付拿出一套新衣服来与舅舅穿了,换下身上尘污的旧衣。又令打扫西首一间小书房,安设
床帐被席,是件整备,请金生在里头歇宿。金生已不得要他留住,寻出机会与妻子相通,今
见他如此认帐,正中心怀,欣然就书房里宿了。只是心里想着妻子就在里面,好生难过!
过了一夜,明早起来,小竖来报道:“将军请秀才厅上讲话。”将军相见已毕,问道:“
令妹能认字,舅舅可通文墨么?”金生道:“小生在乡中以儒为业,那诗书是本等,就是
经史百家,也多涉猎过的,有甚么不晓得的勾当?”将军喜道:“不瞒舅舅说,我自小失
学,遭遇乱世,靠着长枪大戟挣到此地位。幸得吾王宠任,趋附我的尽多。日逐宾客盈门,
没个人替我接待,往来书札堆满,没个人替我裁答,我好些不耐烦。今幸得舅舅到此,既然
知书达礼,就在我门下做个记室,我也便当了好些。况关至亲,料舅舅必不弃嫌的。舅舅心
下何如?”金生是要在里头的,答道:“只怕小生才能浅薄,不称将军任使,岂敢推辞?
”将军见说大喜。连忙在里头去取出十来封书启来,交与金生道:“就烦舅舅替我看详里面
意思,回他一回。我正为这些难处,而今却好了。”金生拿到书房里去,从头至尾,逐封逐
封备审来意,——回答停当,将稿来与将军看。将军就叫金生读一遍,就带些解说在里头。
听罢,将军拍手道:“妙,妙!句句象我肚里要说的话。好舅舅,是天送来帮我的了!”从
此一发看待得甚厚。
金生是个聪明的人,在他门下,知高识低,温和待人,自内至外设一个不喜欢他的。他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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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加谨慎,说话也不敢声高。将军面前只有说他好处的,将军得意自不必说。却是金生主意
只要安得身牢,寻个空便,见见妻子,剖诉苦情。亦且妻子随着别人已经多年,不知他心腹
怎么样了,也要与他说个倒断。”谁想自厅前一见之后,再不能勾相会。欲要与将军说那要
见的意思,又恐怕生出疑心来,反为不美。私下要用些计较通个消息,怎当得闺阁深邃,内
外隔绝,再不得一个便处。
日挨一日,不觉已是几个月了。时值交秋天气,面风夜起,白露为霜。独处空房,感叹伤
悲,终夕不寐。思量妻子翠翠这个时节,绣围锦帐,同人卧起,有甚不快活处?不知心里还
记着我否?怎知我如此冷落孤凄,时刻难过?乃将心事作成一诗道:
好花移入玉栏干,春色无缘得再看。
乐处岂知愁处苦?别时虽易见时难。
何年塞上重归马?此夜庭中独舞鸾。
雾阁云窗深几许,可怜辜负月团团!
诗成,写在一张笺纸上了,要寄进去与翠翠看,等他知其心事。但恐怕泄漏了风声,生出
一个计较来,把一件布袍拆开了领线,将诗藏在领内了,外边仍旧缝好。叫那书房中伏侍的
小竖来,说道:“天气冷了,我身上单薄,这件布袍垢秽不堪,你替我拿到里头去,支付
我家妹子,叫他拆洗一拆洗,补一补,好拿来与我穿。”再把出百来个钱与他道:“我央你
走走,与你这钱买果儿吃。”小竖见了钱,千欢万喜,有甚么推托?拿了布袍一径到里头去,
交与翠翠道:“外边刘官人叫拿进来,付与翠娘整理的。”翠娘晓得是大秀寄进来的,必有
缘故。叫他放下了,过一日来拿。小竖自去了。
翠翠把布袍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想道:“是大秀着身的衣服,我多时不与他缝纫了!”眼
泪索珠也似的掉将下来。又想道:“大秀到此多时,今日特地寄衣与我,决不是为要拆洗,
必有甚么机关在里面。”掩了门,把来细细拆将开来。刚拆得领头,果然一张小小信纸缝在
里面,却是一首诗。翠翠将来细读,一头读,一头哽哽咽咽,只是流泪。读罢,哭一声道:
”我的亲夫呵!你怎知我心事来?”噙着眼泪,慢慢把布袍洗补好,也做一诗缝在衣领内
了。仍叫小竖拿出来,付与金生。金生接得,拆开衣领看时,果然有了回信,也是一首诗。金
生拭泪读其诗道:
一自乡关动战锋,旧愁新恨几重重。
肠虽已断情难断,生不相从死亦从!
长使德言藏破镜,终教子建赋游龙。
绿珠碧玉心中事,今日谁知也到侬!金生读罢其诗,才晓得翠翠出于不得已,其情已见。
又想他把死来相许,料道今生无有完聚的指望了!感切伤心,终日郁闷涕泣,茶饭懒进,
遂成痞膈之疾。
将军也着了急,屡请医生调治。又道是心病还须心上医,你道金生这病可是医生医得好的
么?看看日重一日,只待不起。里头翠翠闻知此信,心如刀刺,只得对将军说了,要到书房
中来看看哥哥的病症。将军看见病势已凶,不好阻他,当下依允,翠翠才到得书房中来。这
是他夫妻第二番相见了,可怜金生在床上一丝两气,转动不得。翠翠见了十分伤情,噙着眼
泪,将手去扶他的头起来,低低唤道:“哥哥!挣扎着,你妹子翠翠在此看你!”说罢泪
如泉涌。金生听得声音,撑开双眼,见是妻子翠翠扶他,长叹一声道:“妹妹,我不济事了,
难得你出来见这一面!趁你在此,我死在你手里了,也得瞑目。”便叫翠翠坐在床边,自家
强抬起头来,枕在翠翠膝上,奄然而逝。
翠翠哭得个发昏章第十一,报与将军知道,将军也着实可怜他,又恐怕苦坏了翠翠,分
付从厚殡殓。替他在道场山脚下寻得一块好平坦地面,将棺木送去安葬。翠翠又对将军说了,
自家亲去送殡。直看坟茔封闭了,恸哭得几番死去叫醒,然后回来。自此精神恍惚,坐卧不
宁,染成一病。李将军多方医救,翠翠心里已不得要死,并不肯服药。展转床席,将及两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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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请将军进房来,带着眼泪对他说道:“妻自从十六岁上抛家相从,已得几载。流高他
乡,眼前并无亲人,止有一个哥哥,今又死了。妾痛苦毕竟不起,切记我言,可将我尸骨埋
在哥哥旁边,庶几黄泉之下,兄妹也得相依,免做了他乡孤鬼,便是将军不忘账妾之大恩
也。”言毕大哭,将军好生不忍,把好言安慰他,叫他休把闲事萦心,且自将息。说不多几
时,昏沉上来,早已绝气。将军恸哭一番,念其临终叮瞩之言,不忍违他,果然将去葬在金
生冢旁。可怜金生,翠翠二人生前不能成双,亏得诡认兄妹,死后倒得做一处了!
已后国朝洪武初年,于时张士诚已灭,天下一统,路途平静。翠翠家里淮安刘氏有一旧仆
到湖州来贩丝绵,偶过道场山下,见有一所大房子,绿户朱门,槐柳掩映。门前有两个人,
一男一女打扮,并肩坐着。仆人道大户人家家眷,打点远避而过。忽听得两人声唤,走近前
去看时,却是金生与翠翠。翠翠开日问父母存亡,及乡里光景。仆人一一回答已毕,仆人问
道:“娘子与郎君离了乡里多年,为何到在这里住家起来?”翠翠道:“起初兵乱时节,
我被李将军掳到这里,后来郎君远来寻访,将军好意仍把我归还郎君,所以就侨居在此了。
”仆人道:“小人而今就回淮安,娘子可修一封家书,带去报与老爹、安人知道,省得家中
不知下落,终日悬望。”翠翠道:“如此最好。”就领了这仆人进去,留他吃了晚饭,歇了
一夜。明日将出一封书来,叫他多多拜上父母。
仆人谢了,带了书来到淮安,递与刘老。此时刘,金两家久不见二人消耗,自然多道是兵
戈死亡了。忽见有家书回来,问是湖州寄来的,道两人见住在湖州了,真个是喜从天降!叫
齐了一家骨肉,尽来看这家书。元来是翠翠出名写的,乃是长篇四六之书。书上写道:“伏
以父生母育,难酬罔极之恩;夫唱妇随,夙著三从之义。在人伦而已定,何时事之多艰?曩
者汉日将倾,楚氛甚恶,倒持太阿之柄,檀弄湟池之兵。封豸长蛇,互相吞并;雄蜂雌蝶,
各自逃生。不能玉碎于乱离,乃至瓦全于仓卒。驱驰战马,随逐征鞍。望高天而人翼莫飞,思
故国而三魂屡散。良辰易迈,伤青鸾之伴木鸡;怨耦为仇,惧乌鸦之打丹凤。虽应酬而为乐,
终感激以生悲。夜月杜鹃之啼,春风蝴蝶之梦。时移事往,苦尽甘来。今则杨素览镜而归妻,
王敦开阁而放妓。蓬岛践当时之约,潇湘有故人之逢。自怜赋命之屯,不恨寻春之晚。章台之
柳,虽已折于他人:玄都之花,尚不改于前度。将谓瓶沉而簪折,岂期壁返而珠还?殆同玉
萧女两世姻缘,难比红拂妓一时配合。天与其便,事非偶然。煎鸾胶而续断弦,重谐缱卷;
托鱼腹而传尺素,谨致叮咛。未奉甘旨,先此申复。”读罢,大家欢喜。刘老问仆人道:“你
记得那里住的去处否??”仆道:“好大房子!我在里头歇了一夜,打发了家书来的,后
不记得?”刘老道:“既如此,我同你湖州去走一道,会一会他夫妻来。”
当下刘老收拾盘缠,别了家里,一同仆人径奔湖州。仆人领至道场山下前日留宿之处,只
叫得声奇怪,连房屋影响多没有,那里说起高堂大厦?惟有些野草荒烟,狐踪兔迹。茂林之
中,两个坟堆相连。刘老道:“莫不错了?”仆人道:“前日分明在此,与我吃的是湖州香
稻米饭,苕溪中鲜鲫鱼,乌程的酒。明明白白,住了一夜去的,后会得错?”
正疑怪间,恰好有一个老僧杖锡而来。刘老与仆人问道:“老师父,前日此处有所大房子,
有个金官人同一个刘娘子在里边居住,今如何不见了?”老僧道:“此乃李将军所葬刘生
与翠翠兄妹两人之坟,那有什么房子来?敢是见鬼了!”刘老道:“见有写的家书青来,
故此相寻。今家书见在,岂有是鬼之理?”急在缠带里摸出家书来一看,乃是一副白纸,才
晓得果然是鬼。这里正是他坟墓,因问老僧道:“适间所言李将军何在?我好去问他详细。
”老僧道:“李将军是张士诚部下的,已为天朝诛灭,骨头不知落在那里了,后得有这样
坟上堆埋呢,你到何处寻去?”刘老见说,知是二人已死,不觉大恸,对着坟墓道:“我
的儿!你把一封书赚我千里远来,本是要我见一面的意思。今我到此地了,你们却潜踪隐迹,
没处追寻,叫我后生过得!我与你父子之情,人鬼可以无间。你若有灵,千万见我一见,放
下我的心罢!”老僧道:“老檀越不必伤悲!此二位官人、娘子,老僧定中时得相见。老僧
禅舍去此不远,老檀越,今日已晚,此间露立不便,且到禅舍中一宿。待老僧定中与他讨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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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回你,何如?”刘老道:“如此,极感老师父指点。”遂同仆人随了老僧,行不上半里,
到了禅舍中。老僧将素斋与他主仆吃用,收拾房卧安顿好,老僧自入定去了。
刘老进得禅房,正要上床,忽听得门晌处,一对少年的夫妻走到面前,仔细看来,正是
翠翠与金生。一同拜跪下去,悲啼宛转,说不出话来。刘老也挥着眼泪,抚摸着翠翠道:“
儿,你有说话只管说来。”翠翠道:“向着不幸,遭值乱兵。忍耻偷生,离乡背井。叫天无路,
度日如年。幸得良人不弃,将来相访,托名兄妹,暂得相见。隔绝夫妇,彼此含冤。以致良人
先亡,儿亦继没。犹喜许我附葬,今得魂魄相依。惟恐家中不知,故特托仆人寄此一信。儿与
金郎生虽异处,死却同归。儿愿已毕,父母勿以为念!”刘老听罢,哭道:“我今来此,只
道你夫妻还在,要与你们同回故乡。我明日只得取汝骸骨归去,迁于先垄之下,也不辜负我
来这一番。”翠翠道:“向着因顾念双亲,寄此一书。今承父亲远至,足见慈爱。故本避幽真,
敢与金郎同来相见。骨肉已逢,足慰相思之苦。若迁骨之命,断不敢从。”刘老道:“却是为
何?”翠翠道:“儿生前不得侍奉亲闱,死后也该依傍祖垄。只是阴道尚静,不宜劳扰。况
且在此溪山秀丽,草木荣华,又与金郎同栖一处。因近禅宝,时闻妙理。不久就与金郎托生,
重为夫妇。在此已安,再不必提起他说了。”抱住刘老,放声大哭。寺里钟呜,忽然散去。刘
老哭将醒来,乃是南柯一梦。老僧走到面前道:“夜来有所见否?”刘老——述其梦中之言。
老僧道:“贤女辈精灵未泯,其言可信也。幽真之事,老檀越既已见得如此明白,也不必伤
悲了。”刘老再三谢别了老僧。一同仆人到城市中,办了些牲醇酒馔,重到墓间浇奠一番,
哭了一场,返掉归淮安去。
至今道场山有金翠之墓,行人多指为佳话。此乃生前隔别,死后成双,犹自心愿满足,显
出这许多灵异来,真乃是情之所钟也。有诗为证:
连理何须一处栽?多情只愿死同埋。
试看金翠当年辛,愦愦将军更可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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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在此联舟相遇,实为有缘,彼此欣幸。大凡出路之人,长途寂寞,已不得寻些根绊,图个
往来。况且同是衣冠中体面相等,往来更便。因此两家不是你到我船中,就是我到你船中,
或是饮酒,或是闲话,真个是无日不会,就是骨肉相与,不过如此,这也是官员每出外的
常事。
不想董家船上却动火了一个人。你道是那个?正是那竹山知县的晚孺人。元来董元广这个
继室不是头婚,先前曾嫁过一个武官。只因他丰姿妖艳,情性淫荡,武官十分壁爱,尽力奉
承,日夜不歇,淘虚了身子,一病而亡。青年少寡,那里熬得?待要嫁人,那边厢人闻得他
妖淫之名,没人敢揽头,故此肯嫁与外方,才嫁这个董元广。怎当得元广禀性怯弱,一发不
济,再不能畅他的意。他欲心加火,无可煞渴之处,因见这吕使君丰容俊美,就了不得动火
起来。况且同是四川人,乡音惯熟,到比丈失不同。但是到船中来,里头添茶暖酒,十分亲
热。又抛声调噪,要他晓得。那吕使君乖巧之人,颇解其意,只碍着是同袍间,一时也下不
得手。谁知那孺人,或是露半面,或是露全身,眉来眼去,恨不得一把抱了他进来。日间眼
里火了,没处泄得,但是想起,只做大秀不着,不住的要干事。弄得元广一丝两气,支持不
过,疾病上了身子。吕使君越来侯问殷勤,晓夜无间。趁此就与董孺人眉目送情,两下做光,
已此有好儿分了。
舟到临安,董元广病不能起。吕使君分付自己船上道:”董爷是我通家,既然病在船上,
上去不得,连我行李也不必发上岸,只在船中下着,早晚可以照管。我所在公事,抬进城去
勾当罢了。”过了两日,董元广毕竟死了。吕使君出身替他经纪丧事,凡有相交来吊的,只
说:“通家情重,应得代劳。”来往的人尽多赞叹他高义出入,今时罕有!那晓得他自有一
副肚肠藏在里头,不与人知道的。正是: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
假若当时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
吕使君与董孺人计议道:“饶州家乡又远,蜀中信息难通,令公棺柩不如就在临安权且
择地安葬。他年亲丁集会了,别作道理。”商量已定,也都是吕使君摆拨。一面将棺柩安顿停
当,事体已完。孺人事领元广前妻遗女,出来拜谢使君。孺人道:“亡失不幸,若非大人周
全料理,账妾茕茕母子,怎能勾亡夫人土?真乃是骨肉之恩也。”使君道:“下官一路感蒙
令公不弃,通家往来,正要久远相处,岂知一旦弃撇?客途无人料理,此自是下官身上之
事。小小出力,何足称谢!只是殡事已毕,而今孺人还是作何行止?”孺人道:“亡失家口
尽在川中,妾身也是川中人,此间并无亲戚可投,只索原回到川中去。只是路途迢递,茕茕
母子,无可倚靠,寸步难行,如何是好?”使君陪笑道:“孺人不必忧虑,下官公事勾当
一完,也要即回川中,便当相陪同往。只望孺人勿嫌弃足矣!”孺人也含笑道:“果得如此
提掣,还乡百日,寸心感激,岂敢忘报!”使君带着笑,丢个眼色道:“且看孺人报法何
如?”两人之言俱各有意,彼此心照。只是各自一只官船,人眼又多,性急不便做手脚,只
好咽干唾而已。有一只《商调·错葫芦》单道这难过的光景:
两情人,各一舟。总春心不自由,只落得双飞蝴蝶梦庄周。活冤家犹然不聚头,又不知几
时消受?抵多少眼穿肠断为牵。
却说那吕使君只为要营勾这董孺人,把自家公事趱干起了,一面支持动身。两只船厮帮着
一路而行,前前后后,止隔着盈盈一水。到了一个马头上,董孺人整各着一席酒,以谢孝为
名,单请着吕使君。吕使君闻召,千欢万喜,打扮得十分俏倬,趋过船来。孺人笑容可掬,
迎进舱里,一口称谢。三杯茶罢,安了席,东西对坐了,小女儿在孺人肩下打横坐着。那女
儿止得十来岁,未知甚么头脑,见父亲在时往来的,只说道可以同坐吃酒的了。船上外水的
人,见他们说的多是一口乡谈,又见日逐往来甚密,无非是关着至亲的勾当,那管其中就
里?谁晓得借酒为名,正好两下做光的时节。正是:茶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两人饮酒中
间,言来语去,眉目送情,又不须用着马泊六,竟是自家觑面打话,有什么不成的事?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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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耳目众多,也要遮饰些个。看看月色已上,只得起身作别。使君道:”匆匆别去,孺人晚
间寂寞,如何消遣?”孺人会意,答道:”只好独自个推窗看月耳。”使君晓得意思许他了,
也回道:”月色果好,独睡不稳,也待要开窗玩月,不可辜负此清光也。”你看两人之言,
尽多有意,一个说开窗,一个说推窗,分明约定晚间窗内走过相会了。
使君到了自家船中,叫心腹家童分付船上:“要两船相并帮着,官舱相对,可以照管。”
船上水手听依分付,即把两船紧紧贴着住了。人静之后,使君悄悄起身,把自己船舱里窗轻
推开来,看那对船时节,舱里小窗虚掩。使君在对窗咳嗽一声,那边把两扇小窗一齐开了。
月光之中,露出身面,正是孺人独自个在那里。使君忙忙跳过船来,这里儒人也不躲闪。两
下相偎相抱,竟到房舱中床上,干那话儿去了:一个新寡的文君,正要相如补空;一个独
居的宋玉,专待邻女成双。一个是不系之舟,随人牵挽;一个如中流之揖,惟我荡摇。沙边
鹦鹏好同眼,水底鸳鸯堪比乐。
云雨既毕,使君道:“在下与孺人无意相逢,岂知得谐夙愿?三生之幸也!”孺人道:
“前日瞥见君子,已使妾不胜动念。后来亡失遭变,多感周全。女流之辈,无可别报,今日
报以此身。愿勿以妾自献为嫌,他日相弃,使妻失望耳。”使君道:“承子不弃,且自欢娱,
不必多虑。”自此朝隐而出,挂隐而入,日以为常,虽外边有人知道,也不顾了。一口正欢
乐间,使君忽然长叹道:“目下幸得同路而行,且喜蜀道尚远,还有几时。若一到彼地,你
自有家,我自有室,岂能常有此乐哉!”孺人道:“不是这样说,妻失既身亡,又无儿女 ,
若到汉洲,或恐亲属拘碍。今在途中,惟妾得以自主,就此改嫁从君,不到那董家去了,谁
人禁得我来?”使君闻言,不胜欣幸道:“若得如此,足感厚情,在下益州成都郫县自有
田宅庄房,尽可居住。那是此间去的便道,到得那里,我接你上去住了,打发了这两只船。
董家人愿随的,就等他随你住了;不愿的,听他到汉州去,或各自散去。汉州又远,料那边
多是孤寡之人,谁管得到这里的事?倘有人说话,只说你遭丧在途,我已礼聘为外室了,
却也无奈我何!”孺人道:“这个才是长远计较。只是我身边还有这小妮子,是前室祝氏所
生,今这个却尤去处,也是一累。”使君道:“这个一发不打紧,目下还小,且留在身边养
着。日后有人访着,还了他去。没人来访,等长大了,不拘那里着落了便是,何足为碍?”
两人一路商量的停停当当,到了那县,果然两船上东西尽情搬上去住了。可惜董家竹山一
任县令,所有宦资连妻女,多属之他人。随来的家人也尽有不平的,却见主母已随顺了,吕
使君又是个官宦,谁人敢与人争衔?只有气不伏不情愿的,当下四散而去。吕使君虽然得了
这一手便宜,也被这一干去的人各处把这事播扬开了。但是闻得的,与旧时称赞他高谊的,
尽多讥他没行止,鄙薄其人。至于董家关亲的见说着这话,一发切齿痛恨,自不必说了。
董家关亲的,莫如祝氏最切。他两世嫁与董家。有好些出仕的在外,尽多是他夫人每弟兄
叔侄之称。有一个祝次骞,在朝为官,他正是董元广的妻兄。想着董氏一家飘零四散,元广
妻女被人占据,亦且不知去向,日夜系心。其时乡中王恭肃公到四川做制使,托他在所属地
方访寻。道里辽阔,谁知下落?乾道初年,祝次骞任幕州大守,就除利路运使。那吕使君正
补着嘉州之缺,该来与祝次喜交代。吕使君晓得次骞是董家前妻之族,他干了那件短行之事,
怎有胆气见他?迁延稽留,不敢前来到任。祝次安也恨着吕使君是禽兽一等人,心里已不得
不见他,趁他未来,把印缓解卸,交与僚官权时收着,竟自去了。吕使君到得任时,也就有
人寻他别处是非,弹上一本,朝廷震怒,狼狈而去。
祝次骞枉在四川路上作了一番的官,竟不曾访得甥女儿的消耗,心中常时抱恨。也是人有
不了之愿,天意必然生出巧来。直到乾道丙戌年间,次骞之子祝东老,名震亨,又做了四川
总干之职。受了檄文,前往成都公干,道经绵州。绵州大守吴仲广出来迎着,置酒相款。仲广
原是待制学士出身,极是风流文采的人。是日郡中开宴,凡是应得承直的娼优无一不集。东
老坐间,看见户椽旁边立着一个妓女,姿态恬雅,宛然闺阁中人,绝无一点轻狂之度。东老
注目不瞬,看勾多时,却好队中行首到面前来斟酒,东老且不接他的酒,指着那户椽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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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上 53
的妓女问他道:“这个人是那个?”行首笑道:“官人喜他么?”东老道:“不是喜他,
我看他有好些与你们不同处,心中疑怪,故此问你。”行首道:“他叫得薛倩。”东老正要
细问,吴太守走出席来,斟着巨觥来劝,东老只得住了话头,接着太守手中之酒,放下席
间,却推辞道:“贱量实不能饮,只可小杯适兴。”太守看见行首正在旁边,就指着巨觥分
付道:“你可在此奉着总干,是必要总干饮干,不然就要罚你。”行首笑道:“不须罚小的,
若要总干多饮,只叫薛倩来奉,自然毫不推辞。”吴太守也笑道:“说得古怪,想是总干曾
与他相识么?”东老道:“震亨从来不曾到大府这里,何由得与此辈相接?”太守反问行
首道:“这等,你为何这般说?”行首道:“适间总干殷殷问及,好生垂情于他。”东老道:
“适才邂遁之间,见他标格,如野鹤在鸡群。据下官看起来,不象是个中之人,心里疑惑,
所以在此询问他为首的,岂关有甚别意来?”太守道:“既然如此,只叫薛倩侍在总干席
旁劝酒罢了。”
行首领命,就唤将薛倩来侍着。东老正要问他来历,恰中下怀,命取一个小杌子赐他坐了,
低问他道:“我看你定然不是风尘中人,为何在此?”薛倩不敢答应,只叹口气,把闲话
支吾过去。东老越来越疑心,过会又问道:“你可实对我说?”薛倩只是不开口,要说又住
了。东老道:“直说不妨。”薛倩道:“说也无干,落得羞人。”东老道:“你尽说与我知道,
焉知无益?”薛倩道:“尊官盘问不过,不敢不说,其实说来可羞。我本好人家儿女,祖,
父俱曾做官,所遭不幸,失身辱地。只是前生业债所欠,今世偿还,说他怎的!”东老恻然
动心道:“汝祖、汝父,莫不是汉州知州,竹山知县么?”薛倩大惊,哭将起来道:“官人
如何得知?”东老道:“果若是情道:“说也无干,落得羞人。”东老道:“你尽说与我知
道,焉知无益?”薛倩道:“尊官盘问不过,不敢不说,其实说来可羞。我本好人家儿女,
祖、父俱曾做官,所遭不幸,失身辱地。只是前生业债所欠,今世偿还,说他怎的!”东老
恻然,汝母当姓祝了。”薛倩道:“后来的是继母,生身亡母正是姓祝。”东老道:“汝母
乃我姑娘也,不幸早亡。我闻你与继母流落于外,寻觅多年,竟无消耗,不期邂遁于此。却
为何失身妓籍?可各与我说。”薛倩道:“自从父亲亡后,即有吕使君来照管丧事,与同继
母一路归川。岂知得到川中,经过他家门首,竟自尽室占为己有,继母与我多随他居住多年,
那年坏官回家,郁郁不快,一病而亡。这继母无所倚靠,便将我出卖,得了薛妈六十千钱,
遂入妓籍,今已是一年多了。追想父亲亡时,年纪虽小,犹在目前。岂知流落羞辱,到了这
个地位!”言毕,失声大哭,东老不觉也哭将起来。初时说话低微,众人见他交头接耳,尽
见道无非是些调情肉麻之态,那里管他就里?直见两人多哭做一堆,方才一座惊骇,尽来
诘问。东老道:“此话甚长,不是今日立谈可尽,况且还要费好些周折,改日当与守公细说
罢了。”太守也有些疑心,不好再问。酒罢各散,东老自向公馆中歇宿去了。
薛倩到得家里,把席间事体对薛妈说道:“总干官府是我亲眷,今日说起,已自从帐。明
日可到他寓馆一见,必有出格赏赐。”薛妈千欢万喜。到了第二日,薛妈率领了薛倩,来到
总干馆舍前求见。祝东老见说,即叫放他母子进来。正要与他细话,只见报说太守吴仲广也
来了。东老笑对薛倩遭:“来得正好。”薛倩母子多未知其意。太守下得轿,薛倩走过去先叩
了头。太守笑道:“昨日哭得不勾,今日又来补么?”东老道:“正要见守公说昨日哭的缘
故,此子之父董元广乃竹山知县,祖父仲臣是汉州太守,两世衣冠之后。只因祖死汉州,父
又死于都下。妻女随在舟次,所遇匪人,流落到此地位。乞求守公急为除去乐籍。”太守恻然
道:“元来如此!除籍在下官所司,其为易事。但除籍之后,此女毕竟如何?若明公有意,
当为效劳。”东老道:“不是这话,此女之母即是下官之姑,下官正与此女为嫡表兄妹。今
既相遇,必须择个良人嫁与他,以了其终身。但下官尚有公事须去,一时未得便有这样凑巧
的。愚意欲将此女暂托之尊夫人处安顿几时,下官且到成都往回一番。待此行所得诸台及诸
郡馈遗路赆之物,悉将来为此女的嫁资。慢慢拣选一个佳婿与他,也完我做亲眷的心事。”
太守笑道:“天下义事,岂可让公一人做尽了?我也当出二十万钱为助。”东老道:“守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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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上 54
如此高义,此女不幸中大幸矣!”当下分付薛倩:“随着吴太守到衙中奶奶处住着,等我
来时再处。“太守带者自去。东老叫薛妈过来,先赏了他十千钱,说道:“薛倩身价在我身
上,加利还你。”薛妈见了是官府做主,怎敢有违?只得凄凄凉凉自去了。东老一面往成都
不题。
且说吴太守带得薛倩到衙里来,叫他见过了夫人,说了这些缘故,叫夫人好好看待他,
夫人应允了。吴太守在衙里,仔细把薛倩举动看了多时,见他仍是满面忧愁,不歇的叹气,
心里忖道:“他是好人家女儿,一向堕落,那不得意是怪他不得的。今既已遇着表兄相托,
收在官衙,他一打点嫁人,已提挈在好处了,为何还如此不快?他心中毕竟还有掉不下的
事。”教夫人缓缓盘问他各细,薛倩初时不肯说,吴太守对他说:”不拘有甚么心事,只管
明白说来,我就与你做主。”薛倩方才说道:“官人再三盘问,不敢不说,说来也是枉然的。
”太守道:“你且说来,看是如何?”薛倩道:“账妾心中实是有一个人放他不下,所以
被官人看破了。”太守道:“是甚么人?”薛倩道:”妾身虽在烟花之中,那些浮浪子弟,
未尝倾心交往。只有一个书生,年方弱冠,尚未娶妻,曾到妾家往来,彼此相爱。他也晓得
妾身出于良家,深加悯恤,越觉情浓,但是入城,必来相叙。他家父母知道,拿回家去痛打
一顿,锁禁在书房中。以后虽是时或有个信来,再不能勾见他一面了。今家官人每抬举,若
脱离了此地,料此书生无缘再会,所以不觉心中悻悻,撇放不开,岂知被官人看了出来!
”太守道:“那个书生姓甚么?”薛倩道:“姓史,是个秀才,家在乡间。”太守道:“他
父亲是甚么人?”薛倩道:“是个老学究。”太守道:“他多少家事,娶得你起么?”薛倩
道:“因是寒儒之家,那书生虽往来了几番,原自力量不能,破费不多,只为情上难舍,
频来看觑。他家几自道破坏了家私,狠下禁锁,怎有钱财娶得妾身?”太守道:“你看得他
做人如何?可真心得意他否?”薛倩道:“做人是个忠诚有余的,不是那些轻薄少年,所
以妻身也十分敬爱。谁知反为妻受累,而今就得意,也没处说了。”说罢,早又眼泪落将出
来。
太守问得明白,出堂去佥了一张密票,差一个公人,拨与一匹快马,急取绵州学史秀才
到州,有官司勾当,不可迟误!公人得了密票,狐假虎威,扯做了一场火急势头,忙下乡
来,敲进史家门去,将朱笔官票与看,乃是府间遣马追取秀才,立等回话的公事。史家父子
惊得呆了,各设想处。那老史埋怨儿道:“定是你终日宿娼,被他家告害了,再无他事。”
史秀才道:“府奠大人取我,又遣一匹马来,焉知不是文赋上边有甚么相商处?”老史道 :
“好来请你?柬帖不用一个,出张朱票?”史秀才道:“决是没人告我!”父子两个胡猜
不住,公人只催起身。老史只得去收拾酒饭,待了公人,又送了些辛苦钱,打发儿子起身到
州里来。正是:
乌鸦喜鹊同声,吉凶全然未保。
今日捉将官去,这回头皮送了。
史生同了官差,一程来到州中。不知甚么事由,穿了小服,进见太守。太守教换了公服相
见,史生才把疑心放下了好些。换了衣服,进去行礼已毕。太守问道:“秀才家小小年纪,
怎不苦志读书,倒来非礼之地频游,何也?”史生道:“小生诵读诗书,颇知礼法。蓬窗自
守,从不游甚非礼之地。”太守笑道:“也曾去薛家走走么?”史生见道着真话,通红了两
颊道:“不敢欺大人,客寓州城,诵读余功,偶与朋友辈适兴闲步,容或有之,并无越礼
之事。”太守又道:“秀才家说话不必遮饰!试把与薛倩往来事情,实诉我知道。”史生见
问得亲切,晓得瞒不过了,只得答道:“大人问及于此,不敢相诳。此女虽落娼地,实非娼
流,乃名门宦裔,不幸至此。小生偶得邂逅,见其标格有似良人,问得其详,不胜义愤。自
惜身微力薄,不能拔之风尘,所以怜而与游。虽奈儿女子之私,实亦士君子之念。然如此鄙
事,不知大人何以知而问乃,殊深惶愧!只得实陈,伏乞大人容恕!”太守道:“而今假
若以此女配足下,足下愿以之为室家否?”史生道:“淤泥青莲,亦愿加以拂拭,但贫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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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不能,不敢妄想。”太守笑道:“且站在一边,我教你看一件事。”
就掣一枝笠,唤将薛妈来,薛妈慌忙来见太守。太守叫库吏取出一百道官券来与他道:“
昨闻你买薛倩身价止得钱六十千,今加你价三十千,共一百道,你可领着。”时史生站在旁
边,太守用手指着对薛妈道:“汝女已嫁此秀才了,此官券即是我与秀才出的聘礼也。”薛
妈不敢违拗,只得收了。当下认得史生的,又不好问得缘故。老妈们心性,见了一百千,真
来不亏了本,随地女儿短长也不在他心上。不管三七二十一,欢欢喜喜自出去了。
此时史生看见太守加此发放,不晓其意,心中想道:“难道太守肯出己钱讨来与我不成 ?
这怎么解?”出了神没可想处。太守唤史生过来,笑道:“足下苦贫不能得娶,适间已为足
下下聘了。今以此女与足下为室,可喜欢么?”史生叩头道:“不知大人何以有此天恩,出
自望外,岂不踊跃!但家有严父,不敢不告。若知所娶娼女,事亦未必可谐,所虑在此耳。
”太守道:“你还不知此女为总干祝使君表妹,前日在此相遇,已托下官脱了乐籍,俟成
都归来,替他择婿,下官见此义举,原许以二十万钱助嫁。今此女见在我衙中。昨日见他心
事不快,问得其故,知与足下两意相孚,不得成就。下官为此相请,欲为你两人成此好事。
适间已将十万钱还了薛娼,今再以十万钱助足下婚礼,以完下官口信。待总干来时,整各成
亲。若尊人问及,不必再提起薛家,只说总干表妹,下官为媒,无可虑也。”史生见说,欢
喜非常,谢道:“鲰生何幸,有此奇缘,得此恩遇,虽粉骨碎身,难以称报!”太守又叫
库吏取一百道官券,付与史生,史生领下,拜谢而去,看见丹樨之下荷花正开,赋诗一首 ,
以见感恩之意。诗云:
莲染青泥埋暗香,东君移取一齐芳。
擎珠拟作衔坏报,已学葵心映日光。
史生到得家里,照依太守说的话回复了父母。父母道是喜从天降,不费一钱攀了好亲事,
又且见有许多官券拿回家来,问其来历,说道是太守助的花烛之费,一发支持有余,十分
快活。一面整顿酒筵各项,只等总干回信不题。
却说吴太守虽已定下了史生,在薛倩面前只不说破。隔得一月,祝东老成都事毕,重回绵
州,来见太守,一见便说表妹之事。太守道:“别后己干办得一个佳婿在此,只等明公来,
便可嫁了。”东老道:“此行所得合来有五十方,今当悉以付彼,使其成家立业。”太守道:
“下官所许二十万,已将十万还其身价,十万各其婚资。今又有此助,可以不忧生计。况其
人可倚,明公可以安心了。”东老道:“婿是何人?”太守道:“是个书生,姓史。今即去
召他来相见。”东老道:“书生最好。太守立刻命人去召将史秀才来到,教他见了东老。东老
见他少年,丰姿出众,心里甚喜。太守即择取来日大吉,叫他备轿,明日到州迎娶家去。
太守回衙,对薛倩道:“总干已到,佳婿已择得有人,看定明日成婚。婚资多各,从此为
良人妇了。”薛倩心里且喜且悲。喜的是亏得遇着亲眷,又得太守做主,脱了贱地,嫁个丈
失,立了妇名!悲的是心上书生从此再不能勾相会了。正是:
笑啼俱不敢,方信做人难。
早知灯是火,落得放心安。
明日,祝东老早到州中,与太守说了,教薛倩出来相见。东老即将五十万钱之数交与薛倩
道:“聊助于妆奁之费,少尽姑表之情。只无端累守公破费二十万,甚为不安。”太守笑道:
“如此美事,岂可不许我费一分子?”薛倩叫谢不已。东老道:“婿是守公所择,颇为得人,
终身可傍矣。”太守笑道:“婿是令表妹所自择,与下官无干。”东老与薛倩俱愕然不解。太
守道:“少顷自见。”
正话间,门上进禀史秀才迎婚轿到。太守立请史秀才进来,指着史生对薛倩道:“前日你
再三不肯说,我道说明白了,好与你做主。今以此生为汝夫,汝心中没有不足处了么?”薛
倩见说,方敢抬眼一看,正是平日心上之人。方晓得适间之言,心下暗地喜欢无尽。太守立
命取香案,教他两人拜了天地。已毕,两人随即拜谢了总干与太守。太守分付花红、羊酒、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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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送到他家。东老又命从人抬了这五十万嫁资,一齐送到史家家里来。史家老儿只说是娶得
总干府表妹,以此为荣,却不知就是儿子前日为嫖了厮闹的表子。后来渐渐明白,却见两处
大官府做主,又平白得了许多嫁资,也心满意足了。史生夫妻二人感激吴太守,做个木主,
供在家堂,奉把香火不绝。
次年,史生得预乡荐,东老又着人去汉州,访着了董氏兄弟,托与本处运使,周给了好
些生计,来通知史生夫妻二人,教他相通往来。史生后来得第,好生照管妻家,汉州之后得
以不绝。此乃是不幸中之幸,遭遇得好人,有此结果。不然,世上的人多似吕使君,那两代
为官之后到底堕落了。天网恢恢,正不知吕使君子女又如何哩!
公卿宣淫,误人儿女。不遇手援,焉复其所?
瞻彼穹庐,涕零如雨。千载伤心,王孙帝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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扯下来,揉得粉碎。叹道:“坏了我名声,此番不准了。可恨!可恨!”丁生慌了道:“前
日小生原无此望,是足下如此相许。今日为何改了口,此是何故?”相士道:“相人功名,
先观天庭气色。前日黄亮润泽,非大魁无此等光景,所以相许。今变得枯焦且黑滞了,那里
还望功名?莫非先辈有甚设心不良,做了些谋利之事,有负神明么?试想一想看!”丁生
悚然,便把赌傅得胜之事说出来,道:“难道是为此戏事?”相士道:“你莫说是戏事,
关着财物,便有神明主张。非义之得,自然减福。”丁生悔之无及,忖了一忖,问相士道:
“我如今尽数还了他,敢怕仍旧不妨了?”相士道:“才一发心,暗中神明便知。果能悔过,
还可占甲科,但名次不能如旧,五人之下可望,切须留心!”
丁生亟回寓所,着人去请将二人到寓。两人只道是又来纠赌,正要番手,三脚两步忙忙过
来。丁生相见了,道:“前日偶尔做戏,大家在客中,岂有实得所赢钱物之理?今日特请两
位过来,奉还原物。”两人出于不意道:“既已赌输,岂有竟还之理!或者再博一番,多少
等我们翻些才使得。”丁生道:“道义朋友,岂可以一时戏耍伤损客囊财物?小弟誓不敢取
一文,也不敢再做此等事了。”即叫家童各将前物竟送还两人下处。两人喜出望外,道是丁
生非常高谊,千恩万谢而去。岂知丁生原为着自己功名要紧,故依着相士之言,改了前非。
后来廷试唱名,果中徐铎榜第六人,相士之术不差毫厘。若非是这一番赌,这状头稳是丁
堤,不让别人了,今低了五名。又还亏得悔过迁善,还了他人钱物,尚得高标;倘贪了小便
宜,执迷不悟,不弄得功名没分了?所以说,钱财有分限,靠着赌博得来,便赢了也不是
好事。况且有此等近利之事,便有一番谋利之术。有一伙赌中光棍,惯一结了一班党与,局
骗少年子弟,俗名谓之“相识”。用铅沙灌成药骰,有轻有重。将手指捻书转来,捻得得法,
抛下去多是赢色,若任意抛下,十掷九输。又有损使手法,拳红坐六的。又有阴阳出法,推
班出色的。那不识事的小二哥,一团高兴,好歹要赌,俗名唤作”酒头”。落在套中,出身
不得,谁有得与你赢了去?奉劝人家子弟,莫要痴心想别人的。看取丁堤故事,就赢了也要
折了状元之福。何况没福的?何况必输的?不如学好守本分的为强。有诗为证:
财是他人物,痴心何用贪?
寝兴多失节,饥饱亦相参。
输去中心苦,赢来众口馋。
到头终一败,辛苦为谁甜?
小子只为苦口劝者世人休要赌博,却想起一个人来,没事闲游,摆在光棍手里,不知不
觉弄去一赌,赌得精光,没些巴鼻,说得来好笑好听:
风流误入绮罗丛,自讶通宵依翠红。
谁道醉翁非在酒?却教眨眼尽成空。
这本话文,乃在宋朝道君皇帝宣和年间,平江府有一个官人姓沈,承着祖上官荫,应授
将仕郎之职,赴京听调。这个将仕家道丰厚,年纪又不多,带了许多金银宝货在身边。少年
心性,好的是那歌楼舞谢,倚翠偎红,绿水青山,闲茶浪酒,况兼身伴有的是东西。只要撞
得个乐意所在,挥金如土,毫无吝色。大凡世情如此,才是有个撒漫使钱的勤儿,便有那帮
闲助懒的陪客来了。寓所差不多远,有两个游手人户:一个姓郑,一个姓李,总是些没头鬼,
也没个甚么真名号,只叫作郑十哥,李三哥。终日来沈将仕下处,与他同坐同起,同饮同餐,
沈将仕一刻也离不得他二人。他二人也有时破些钱钞,请沈将仕到平康里中好姊妹家里。摆
个还席。吃得高兴,就在妹妹人家宿了。少不得串同了他家扶头打差,一路儿撮哄,弄出些
钱钞,大家有分,决不到得白折了本。亏得沈将仕壮年贪色,心性不常,略略得昧就要跳槽,
不迷恋着一个,也不能起发他大主钱财,只好和哄过日,常得嘴头肥腻而已。如是盘桓将及
半年,城中乐地也没有不游到的所在了。
一日,沈将仕与两人商议道:“我们城中各处走遍了,况且尘嚣嘈杂,没甚景趣。我要城
外野旷去处走走,散心耍子一回何如?”郑十、李三道:“有兴,有兴,大官人一发在行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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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只是今日有些小事未完,不得相陪,若得迟至明日便好。”沈将仕道:“就是明日无妨,
却不可误期。”郑、李二人道:“大官人如此高怀,我辈若有个推故不去,便是俗物了,明
日准来相陪就是。”两人别去了一夜,到得次日,来约沈将仕道:“城外之兴何如?”沈将
仕道:“专等,专等。”郑十道:“不知大官人轿去?马去?”李三道:“要去闲步散心,
又不赶甚路程,要那轿马何干?”沈将仕道:“三哥说得是。有这些人随着,便要来催你东
去西去,不得自由。我们只是散步消遣,要行要止,凭得自家,岂不为妙?只带个把家童去
跟跟便了。”沈将仕身边有物,放心不下,叫个贴身安童背着一个皮箱,随在身后。一同郑、
李二人踱出长安门外来。但见:甫高城廓,渐远市廛。参差古树绕河流,荡漾游丝飞野岸。布
帘沽酒处,惟有耕农村老来尝;小艇载鱼还,多是牧竖樵夫来问。炊烟四起,黑云影里有人
家,路径多歧,青芦痕中为孔道。别是一番野趣,顿教忘却尘情。
三人信步而行,观玩景致,一头说话,一头走路。迤逦有二三里之远,来到一个塘边。只
见几个粗腿大脚的汉子赤剥了上身,手提着皮挽,牵着五六匹好马,在池塘里洗浴。看见他
三人走来至近,一齐跳出塘子,慌忙将衣服穿上,望着三人齐声迎喏。沈将仕惊疑,问二人
道:“此辈素非相识,为何见吾三人恭敬如此?”郑、李两人道:“此王朝议使君之隶卒也。
使君与吾两人最相厚善,故此辈见吾等走过,不敢怠慢。”沈将仕道:“元来这个缘故,我
也道为何无因至前!”
三人又一头说,一头走,高池边上前又数百步远了。李三忽然叫沈将仕一声道:“大官人,
我有句话商量着。”沈将仕道:“甚话?”李三道:“今日之游,颇得野兴,只是信步浪走,
没个住脚的去处。若便是这样转去了,又无意味。何不就骑着适才主公之马,拜一拜王公,
岂不是妙?”沈将仕道:”王公是何人?我却不曾认得,怎好拜他?”李三道:“此老极
是个妙人,他曾为一大郡守,家资绝富,姬妾极多。他最喜的是宾客往来,款接不倦。今年
纪已老,又有了些疾病,诸姬妾皆有离心。却是他防禁严密,除了我两人忘形相知,得以相
见,平时等闲不放出外边来。那些姬妾无事,只是终日合伴顽耍而已。若吾辈去看他,他是
极喜的。大官人虽不曾相会,有吾辈同往,只说道钦慕高雅,愿一识荆,他看见是吾每的好
友,自不敢轻。吾两人再递一个春与他,等他晓得大官人是在京调官的,衣冠一脉,一发注
意了,必有极精的饮馔相款。吾每且落得开怀快畅他一晚,也是有兴的事。强如寂寂寞寞,
仍旧三人走了回去。”沈将仕心里未决,郑十又道:“此老真是会快活的人,有了许多美妾,
他却又在朋友面上十分殷勤,寻出兴趣来。更兼留心饮馔,必要精洁,惟恐朋友们不中意,
吃得不尽兴。只这一片高兴热肠,何处再讨得有?大官人既到此地,也该认一认这个人,不
可错过。”沈将仕也喜道:“果然如此,便同二位拜他一拜也好。”李三道:“我每原回到
池边,要了他的马去。”于是三人同路而回,走到池边。郑、李大声叫道:“带四个马过来!
”看马的不敢违慢,答应道:“家爷的马,官人每要骑,尽意骑坐就是。”郑、李与沈将仕
各骑了一匹,连沈家家童棒着箱儿,也骑了一匹。看马的带住了马头,问道:“官人每要往
那里去?”郑生将鞭梢指道:“到你爷家里去。”看马的道:“晓得了。”在前走着引路,
三人联盟按辔而行。
转过两个坊曲,见一所高门,李三道:“到了,到了。郑十哥且陪大官人站一会,待我先
进去报知了,好出来相迎。”沈将仕开了箱,取个名帖,与李三带了报去。李三进门内去了,
少歇出来道:“主人听得有新客到此,甚是喜欢。只是久病倦懒,怕着冠带,愿求便服相见。
”沈将仕道:“论来初次拜谒,礼该具服。今主人百命,恐怕反劳,著许便服,最为洒脱。
”李三又进去说了。只见王朝议命两个安童扶了,一同李三出来迎客。沈将仕举眼看时,但
见:仪度端庄,容颜羸瘦。一前一却,浑如野鹤步罡;半喘半吁,大似吴牛见月。深浅躬不
思而得,是鹭鸳班里习将来;长短气不约而同,敢莺燕窝中输了去?
沈将仕见王朝议虽是衰老模样,自然是土大夫体段,肃然起敬。王朝议见沈将仕少年丰采,
不觉笑逐颜开,拱进堂来。沈将仕与二人俱与朝议相见了。沈将仕叙了些仰慕的说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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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郑、李两兄为绍介,得以识荆,固快夙心,实出唐突。”王朝议道:“两君之友,即仆友
也。况两君胜士,相与的必是高贤,老朽何幸,得以沾接!”茶罢,朝议揖客进了东轩,分
付当直的设席款待。分付不多时,杯盘果馔片刻即至。沈将仕看时,虽不怎的大摆设,却多
精美雅洁,色色在行,不是等闲人家办得出的。朝议谦道:“一时不能治具,果菜小酌,勿
怪轻亵。”郑、李二人道:“沈君极是脱洒人,既贡吾辈相知,原不必认作新客。只管尽主人
之兴,吃酒便是,不必过谦了。”小童二人频频斟酒,三个客人忘怀大嚼,主人勉强支陪。
看看天晚,点上灯来。朝议又陪了一晌,忽然喉中发喘,连嗽不止,痰声曳锯也似晌震四
座,支吾不得。叫两个小童扶了,立起身来道:“贱体不快,上客光顾,不能尽主礼,却怎
的好?”对郑生道:“没奈何了,有烦郑兄代作主人,请客随意剧饮,不要阻兴。老朽略去
歇息一会,煮药吃了,少定即来奉陪。恕罪!恕罪!”朝议一面同两个小童扶拥而去。
剩得他三个在座,小童也不出来斟酒了。李三道:“等我寻人去。”起身走了进去。沈将仕
见主人去了,酒席阑珊,心里有些失望。欲待要辞了回去,又不曾别得主人,抑且余兴还未
尽,只得走下庭中散步。忽然听得一阵欢呼掷银子声,循声觅去,却在轩后一小阁中,有些
灯影在窗隙里射将出来。沈将仕将窗隙弄大了些,窥看里面。不看时万事全体,一看看见了,
真是:酥麻了半壁,软瘫做一堆。你道里头是甚光景?但见:明烛高张,巨案中列。掷卢赛
雉,纤纤玉手擎成:喝六呼么,点点朱唇吐就。金步摇,玉条脱,尽为孤注争雄:风流阵,
肉屏风,竟自和盘托出。若非广寒殿里,怎能勾如许仙风?不是金各国中,何处来若干媚质?
任是愚人须缩舌,怎教浪子不输心!
元来沈将仕窗隙中看去,见里头是美女七八人,环立在一张八仙桌外。桌上明晃晃点着一
枝高烛,中间放下酒榼一架,一个骰盆。盆边七八堆采物,每一美女面前一堆,是将来作注
赌采的。众女掀拳裸袖,各欲争雄。灯下偷眼看去,真个个个如嫦娥出世,丰姿态度,目中
所罕见。不觉魂飞天外,魄散九霄,看得目不转睛,顽涎乱吐。正在禁架不定之际,只见这
个李三不知在那里走将进去,也窜在里头了,抓起色子,便待要掷下去。众女赌到间深处,
忽见是:李三下注,尽嚷道:“李秀才,你又来鬼厮搅,打断我妹妹们兴头!”李三顽着
脸皮道:“便等我在里头,与贤妹们帮兴一帮兴也好。”一个女子道:“总是熟人,不妨事。
要来便来,不要酸子气,快摆下注钱来!”众女道:“看这个酸鬼那里熬得起大注?”一
递一句讥诮着。李三掷一掷,做一个鬼脸,大家把他来做一个取笑的物事。李三只是忍着羞,
皮着脸,凭他擎面啐来,只是顽钝无耻,挨在帮里。一霎时,不分彼此,竟大家着他在里面
掷了。
沈将仕看见李三情状,一发神魂摇荡,顿足道:“真神仙境界也!若使吾得似李三,也
在里头厮混得一场,死也甘心!“急得心痒难熬,好似热地上蜒蚰,一歇儿立脚不定,急
走来要与郑十商量。郑十正独自个坐在前轩打盹,沈将仕急摇他醒来道:“亏你还睡得着!
我们一样到此,李三哥却落在蜜缸里了。”郑十道:“怎么的?”沈将仕扯了他手,竟到窗
隙边来,指着里面道:“你看么!”郑十打眼一看,果然李三与群女在里头混赌。郑十对沈
将仕搭:“这个李三,好没廉耻!”沈将仕道:“如此胜会,怎生知会他一声,设法我也
在里头去掷掷儿,也不在了今日来走这一番。”郑十道:“诸女皆王公侍儿。此老方才去眠
宿了,诸女得闲在此顽耍。吾每是熟极的,故李三插得进去。诸女素不识大官人,主人又不
在面前,怎好与他们接对?须比我每不得。”沈将仕情极了道:“好哥哥,带挈我带挈。”
郑十道:“若挨得进去,须要稍物,方才可赌。”沈将仕道:“吾随身箧中有金宝千金,又
有二三千张茶券子可以为稍。只要十哥设法得我进去,取乐得一回,就双手送掉了这些东西,
我愿毕矣。”郑十道:“这等,不要高声,悄悄地随着我来,看相个机会,慢慢插将下去。
切勿惊散了他们,便不妙了。”
沈将仕谨依其言,不敢则一声。郑十拽了他手,转湾抹角,且是熟溜,早已走到了聚赌的
去处。诸姬正赌得酣,各不抬头,不见沈将仕。郑十将他捏一把扯他到一个稀空的所在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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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侦伺了许久,直等两下决了输赢,会稍之时,郑十方才开声道:“容我每也掷掷儿么?
”众女抬头看时,认得是郑十。却见肩下立着个面生的人,大家喝道:“何处儿郎,突然到
此!”郑十道:“此吾好友沈大官人,知卿等今宵良会,愿一拭目,幸勿惊讶。”众女道:
“主翁与汝等通家,故彼此各无避忌,如何带了他家少年来搀预我良人之会?”一个老成
些的道:“既是两君好友,亦是一体的。既来之,则安之,且请一杯迟到的酒。”遂取一大
卮,满斟着一杯热酒,奉与沈将仕。沈将仕此时身体皆已麻酥,见了亲手奉酒,敢有推辞?
双手接过来,一饮而尽,不剩一滴。奉酒的姬对着众姬笑道:“妙人也,每人可各奉一杯。
”郑十道:“列位休得炒断了掷兴。吾友沈大官人,也愿与众位下一局。一头掷银,一头饮
酒助兴,更为有趣。”那老成的道:“妙,妙。虽然如此也要防主人觉来。”遂唤小鬟:“快
去朝议房里伺侯,倘若睡觉,函来报知,切勿误事!”小鬟领命去了。
诸女就与沈将仕共博,沈将仕自喜身入仙宫,志得意满,采色随手得胜。诸姬头上钗饵首
饰,尽数除下来作采赌赛,尽被沈将仕赢了,须臾之间,约有千金。诸姬个个目睁一呆,面
前一空。郑十将沈将仕扯一把道:“赢勾了,歇手罢!”怎当得沈将仕魂不附体,他心里只
要多插得一会寡趣便好,不在乎财物输赢,那里肯住?只管伸手去取酒吃,吃了又掷,掷
了又吃,诸姬又来趁兴,奉他不休。沈将仕肉麻了,风将起来,弄得诸姬皆赤手无稍可掷。
其间有一小姬年最少,貌最美,独是他输得最多,见沈将仕风风世世,连掷采骰,带者
怒容,起身竟去。走至房中转了一转,提着一个羊脂玉花樽到面前,向桌上一抓道:“此瓶
什千缗,只此作孤注,输赢在此一决。”众姬问道:“此不是尔所有,何故将来作注?”小
姬道:“此主人物也。此一决得胜因妙,倘若再不如意一发输了去,明日主人寻究,定遭鞭
棰。然事势至此,我情已极,不得不然!”众人劝他道:“不可赶兴,万一又输,再无挽回
了。”小姬怫然道:“凭我自主,何故阻我!”坚意要掷。众人见他已怒,便道:“本图欢
乐,何故到此地位?”沈将仕看见小姬光景,又怜又爱,心里踌躇道:“我本意岂欲赢他 ?
争奈骰子自胜,怎生得帮衬这一掷输与他了,也解得他的恼怒:不然,反是我杀风景了。”
看官听说:这骰子虽无知觉,极有灵通,最是跟着人意兴走的。起初沈将仕神来气旺,胜
采便跟着他走,所以连掷连赢。歇了一会,胜头已过,败色将来。况且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情愿认输,一团锐气已自馁了十分了。更见那小姬气忿忿,雄纠纠,十分有趣,魂灵也被他
吊了去。心里忙乱,一掷大败。小姬叫声:“惭愧!也有这一掷该我赢的。”即把花樽底儿朝
天,倒将转来。沈将仕只道止是个花樽,就是千缗,也赔得起。岂知花樽里头尽是金钗珠排
塞满其中,一倒倒将出来,辉煌夺目,正不知多少价钱,尽该是输家赔偿的。沈将仕无言可
对。郑、李二人与同诸姬公估价值,所值三千缗钱。沈将仕须赖不得,尽把先前所赢尽数退还,
不上千金。只得走出叫家僮取带来箱子里面茶券子二千多张,算了价钱,尽作赌资还了。说
话的,“茶券子”是甚物件,可当金银?看官听说:“茶券子“怕是“茶引”。宋时禁茶榷
税,但是茶商纳了官银,方关茶引,认引不认人。有此茶引,可以到处贩卖。每张之利,一
两有余。大户人家尽有当着茶引生利的,所以这茶引当得银子用。苏小卿之母受了三千张茶
引,把小卿嫁与冯魁,即是此例也。沈将仕去了二千余张茶引,即是去了二千余两银子。沈
将仕自道只输得一掷,身边还有剩下几百张,其余金宝他物在外不动,还思量再下局去,
博将转来。忽听得朝议里头大声咳嗽,急索唾壶。诸姬慌张起来,忙将三客推出阁外,把火
打灭,一齐奔入房去。
三人重复走到轩外元饮酒去处,刚坐下,只见两个小童又出来劝酒道:“朝议多多致意
尊客:‘夜深体倦,不敢奉陪,求尊客发兴多饮一杯。’”三人同声辞道:“酒兴已阑,不
必再叨了,只要作别了便去。”小童走进去说了,又走出来道:“朝议说:‘仓卒之间,多
有简慢。夜已深,不劳面别。”,此后三日,再求三位同会此处,更加尽兴,切勿相拒。”又
叫分付看马的仍旧送三位到寓所,转来回话。三人一同沈家家僮,乘着原来的四匹马,离了
王家。行到城门边,天色将明,城门已自开了。马夫送沈将仕到了寓所,沈将仕赏了马夫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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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连郑、李二人的也多是沈将仕出了,一齐打发了去。郑、李二人别了沈将仕道:“一夜不
睡,且各还寓所安息一安息,等到后日再去赴约。”二人别去。沈将仕自思夜来之事,虽然
失去了一二千本钱,却是着实得趣。想来老姬赞他,何等有情。小姬怒他,也自有兴。其余诸
姬递相劝酒,轮流睹赛,好不风光!多是背着主人做的。可恨郑、李两人先占着这些便宜,
而今我既弄入了门,少不得也熟分起来,也与他二人一般受用。或者还有括着个把上手的事
在里头,也未可知。转转得意。因两日困倦不出门,巴到第三日清早起来,就要去再赴王朝
议之约。却不见郑、李二人到来,急着家僮到二人下处去请。下处人回言走出去了,只得呆呆
等着。等到日中,竟不见来。沈将仕急得乱跳,肚肠多爬了出来。想一想道:“莫不他二人不
约我先去了?我既已拜过扰过,认得的了,何必待他二人?只是要引进内里去,还须得他
每领路。我如今各些礼物去酬谢前晚之酌,若是他二人先在,不必说了。若是不在,料得必
来,好歹在那里等他每为是。”
叫家僮雇了马匹,带了礼物,出了城门。竟依前日之路,到王朝议家里来。到得门首,只
见大门拴着。先叫家僮寻着旁边一个小侧门进去,一直到了里头,并无一人在内。家僮正不
知甚么缘故,走出来回复家主。沈将仕惊疑,犹恐差了,再同着家僮走进去一看,只见前堂
东轩与那聚赌的小阁宛然那夜光景目,却无一个人影。大骇道:“分明是这个里头,那有此
等怪事!”急走到大门左侧,问着个开皮铺的人造:“这大宅里王朝议全家那里去了?”
皮匠道:“此是内相侯公公的空房,从来没个甚么王朝议在此。”沈将仕道:“前夜有个王
朝议,与同家眷正在此中居住,我们来拜他,他做主人留我每吃了一夜酒。分明是此处,如
何说从来没有?”皮匠道:“三日前有好几个恶少年挟了几个上厅有名粉头,税了此房吃
酒赌钱,次日分了利钱,各自散去,那里是甚么王朝议请客来?这位官人莫不着了他道儿
了?”沈将仕方才疑道是奸计装成圈套,来骗他这些茶券子的,一二千金之物分明付了一
空了。却又转一念头,追思那日池边唤马,宅内留宾,后来阁中聚赌,都是无心凑着的,难
道是设得来的计较?似信不信道:“只可惜不见两人,毕竟有个缘故在内,等待几日,寻
着他两个再问。”
岂知自此之后,屡屡叫人到郑、李两人下处去问,连下处的人多不晓得,说道:“自那日
出后,一竟不来,虚锁着两间房,开进去,并无一物在内,不知去向了。”到此方知前日这
些逐段逐节行径,令人看不出一些,与马夫小童,多是一套中人物,只在迟这一夜里头打
合成的。正是拐骗得十分巧处,神鬼莫测也!
漫道良朋作胜游,谁知胠筐有阴谋?
情闺不是闲人到,只为痴心错下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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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那里还有第二个?”凤生道:“这等,小姐子莫非龙香姐么?”丫鬟惊道:“官人如
何晓得?”凤生本是昨日听得叫唤明白在耳朵里的,却诌一个谎道:“小生一向闻得东邻
杨宅有个素梅娘子,世上无双的美色。侍女龙香姐十分乖巧,十分贤惠,仰幕已久了。”龙
香终是丫头家见识,听见称赞他两句,道是外边人真个说他好,就有几分喜动颜色。道:“
小婢子有何德能?直叫官人知道。”凤生道:“强将之下无弱兵。恁样的姐姐,须得恁样的
梅香姐,方为厮称。小生有缘,昨日得见了姐姐,今日又得遇着龙香姐,真是天大的福分。
龙香姐怎生做得一个方便,使小生再见得姐姐一面么?”龙香道:“官人好不知进退!好
人家女儿,又不是烟花门户,知道你是甚么人?面生不熟,说个见再见?”凤生道:“小
生姓凤,名来仪,今年秋榜举人。在此园中读书,就是贴壁紧邻。你姐姐因是绝代佳人,小
生也不愧今时才子。就相见一面,也不辱没了你姐姐!”龙香道:“惯是秀才,家有这些老
脸说话,不耐烦与你缠帐!且将菊花去与姐姐插戴则个。”说罢,转身就走。凤生直跟将来
送他,作个揖道:“千万劳龙香姐在姐姐面前,说凤来仪多多致意。”龙香只做不听,走进
角门,扑的关了。
凤生只得回步转来,只听得楼窗豁然大开,高处有人叫一声:“龙香,怎么去了不来?
”急抬头看时,正是昨日凭窗女子,新妆方罢,等龙香采花不来,开窗叫他,恰好与凤生
打个照面。凤生看上去,愈觉美丽非常。那杨素梅也看上凤生在眼里了,呆呆偷觑,目不转
睛。凤生以为可动,朗吟一诗道:
几回空度可怜宵,谁道秦楼有玉萧!
咫尺银河难越渡,宁交不瘦沈郎腰?
楼上杨素梅听见吟诗,详那诗中之意,分明晓得是打动他的了,只不知这俏书生是那一
个,又没处好问得。正在心下踌躇,只见龙香手捻了一朵菊花来,与他插好了,就问道:“
姐姐,你看见那园中狂生否?”素梅摇手道:“还在那厢摇摆,低声些,不要被他听见了。
”龙香道:“我正要他听见,有这样老脸皮没廉耻的!”素梅道:“他是那个?怎么样没
廉耻?你且说来。”龙香道:“我自采花,他不知那里走将来,撞见了,反说我偷他的花,
被我抢白了一场。后来问我采花与那个戴,我说是姐姐。他见说出姐姐名姓来,不知怎的就
晓得我叫做龙香。说道一向仰幕姐姐芳名,故此连侍女名字多打听在肚里的。又说昨日得曾
见了姐姐,还要指望再见见。又被我抢白他是面生不熟之人,他才说出名姓来,叫做凤来仪,
是今年中的举人,在此园中读书,是个紧邻。我不睬他,他深深作揖,央我致意姐姐,道姐
姐是佳人,他是才子。你道好没廉耻么?“素梅道:“说轻些,看来他是个少年书生,高才
自负的。你不理他便罢,不要十分轻口轻舌的冲撞他。”龙香道:“姐姐怕龙香冲撞了他,
等龙香去叫他来见见姐姐,姐姐自回他话罢。”素梅道:“痴丫头,好个歹舌头!怎么好叫
他见我?”两个一头说,一头下楼去了。
这里凤生听见楼上唧哝一番,虽不甚明白,晓得是一定说他,心中好生痒痒。直等楼上不
见了人,方才走回书房。从此书卷懒开,茶饭懒吃,一心只在素梅身上,日日在东墙探头望
脑,时常两下撞见。那素梅也失魂丧魄的,掉那少年书生不下,每日上楼几番,但遇着便眉
来眼去,彼此有意,只不曾交口。又时常打发龙香,只以采花为名,到花园中探听他来踪去
迹。龙香一来晓得姐姐的心事,二来见凤生腼腆,心里也有些喜欢,要在里头撮合。不时走
到书房里传消递息,对凤生说着素梅好生钟情之意,凤生道:“对面甚觉有情,只是隔着
楼上下,不好开得口,总有心事,无从可达。”龙香道:“官人何不写封书与我姐姐?”凤
生喜道:“姐姐通文墨么?”龙香道:“姐姐喜的是吟诗作赋,岂但通文墨而已!”凤生
道:“这等,待我写一情词起来,劳烦你替我寄去,看他怎怎么说。”凤生提起笔来,一挥
而就。词云:
木落庭皋,楼阁外,彤云半拥。偏则向、凄凉书舍,早将寒送。眼角偷传倾国貌,心苗曾倩
多情种。问天公,何日判佳期,成欢宠?词寄((《满江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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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生写完,付与龙香。龙香收在袖里,走回家去,见了素梅,面带笑容。素梅问道:“你
适在那边书房里来,有何说话,笑嘻嘻的走来?”龙香道:“好笑那凤官人见了龙香,不
说甚么说话,把一张纸一管笔,只管写来写去,被我趁他不见,溜了一张来。姐姐,你看他
写的是甚么?”素梅接过手来,看了一遍,道:“写的是,一首词。分明是他叫你拿来的,
你却掉谎!”龙香道:“不瞒姐姐说,委实是他叫龙香拿来的。龙香又不识字,知他写的是
好是歹?怕姐姐一时嗔怪,只得如此说。”素梅道:“我也不嗔怪你,只是书生狂妄,不回
他几字,他只道我不知其意,只管歪缠。我也不与他吟词作赋,卖弄聪明,实实的写几句说
话回他便了。”龙香即时研起墨来,取幅花笺摊在桌上。好个素梅,也不打稿,提起笔来就
写。写道:自古贞姬守节,侠女怜才。两者俱贤,各行其是。但恐遇非其人,轻诺寡信,侠不
如贞耳。与君为邻,幸成目遇,有缘与否,君自揣之!勿徒调文琢句,为轻薄相诱已也。聊
此相复,寸心已尽,无多言。
写罢封好了,教龙香藏着,隔了一日拿去与那凤生。龙香依言来到凤生书房,凤生惊喜道:
“龙香姐来了,那封书儿,曾达上姐姐否?”龙香拿个班道:“甚么书个书,要我替你淘
气!”凤生道:“好姐姐,如何累你受气?”龙香道:“姐姐见了你书,变了脸,道:‘
甚么人的书要你拿来?我是闺门中女儿,怎么与外人通书帖?’只是要打。”凤生道:“他
既道我是外人不该通书帖,又在楼上眼睁睁看我怎的?是他自家招风揽火,怎到打你?”
龙香道:“我也不到得与他打,我回说道:‘我又不识字,知他写的是甚么!姐姐不象意 ,
不要看他,拿去还他罢了,何必着恼?’方才免得一顿打。”凤生道:“好谈话!若是不曾
看着,拿来还了,有何消息?可不误了我的事?”龙香道:“不管误事不误事,还了你,
你自看去。”袖中摸出来,撩在地下。凤生拾起来,却不是起先拿去的了,晓得是龙香耍他,
带者笑道:“我说你家姐姐不舍得怪我,必是好音回我了。”拆开来细细一看,跌足道:“
好个有见识的女子!分明有意与我,只怕我日后负心,未肯造次耳。我如今只得再央龙香姐
拿件信物送他,写封实心实意的话,求他定下个佳期,省得此往彼来,有名无实,白白地
想杀了我!”龙香道:“为人为彻,快写来,我与你拿去,我自有道理。”凤生开了箱子,
取出一个白玉蟾蜍镇纸来,乃是他中榜之时,母舅金三员外与他作贺的,制作精工,是件
古玩。今将来送与素梅作表记。写下一封书,道:承示玉音,多关肝膈。仪虽薄德,敢负深情?
但肯俯通一夕之欢,必当永失百年之好。谨贡白玉蟾蜍,聊以表信。荆山之产,取其坚润不
渝;月中之象,取长团圆无缺。乞订佳期,以苏渴想。未写道:辱爱不才生凤来仪顿首索梅
娘子妆前。
凤生将书封好,一同玉蟾蜍交付龙香,对龙香道:“我与你姐姐百年好事,千金重担只
在此两件上面了!万望龙香姐竭力周全,讨个回音则个。”龙香道:“不须瞩咐,我也巴不
得你们两个成了事,有话面讲,不耐烦如此传书递柬。”凤生作个揖道:“好姐姐,如此帮
衬,万代恩德。”龙香带者笑拿着去了,走进房来,回复素梅道:“凤官人见了姐姐的书,
着实赞叹,说姐姐有见识,又写一封回书,送一件玉物事在此。”素梅接过手来,看那玉蟾
蜍光润可爱,笑道:“他送来怎的?且拆开书来看。”素梅看那书时,一路把头暗点,脸颊
微红,有些沉吟之意。看到“辱爱不才生”几字,笑道:“呆秀才,那个就在这里爱你?”
龙香道:“姐姐若是不爱,何不绝了他,不许往来?既与他兜兜搭搭,他难道到肯认做不
爱不成?”素梅也笑将起来道:“痴丫头,就象与他一路的。我到有句话与你商量:我心上
真有些爱他,其实瞒不得你了。如今他送此玉蟾蜍做了信物,要我去会他,这个却怎么使得?
”龙香道:“姐姐,若是使不得,空爱他也无用。何苦把这个书生哄得他不上不落的,呆呆
地百事皆废了?”素梅道:“只恐书生薄幸,且顾眼下风光,日日不在心上,撇人在脑后
了,如何是好?“龙香道:“这个龙香也做不得保人。姐姐而今要绝他,却又爱他;要从他,
却又疑他。如此两难,何不约他当面一会?看他说话真诚,罚个咒愿,方才凭着姐姐或短或
长,成就其事;若不象个老实的,姐姐一下子丢开,再不要缠他罢了。”素梅道:“你说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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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理,我回他字去。难得今夜是十五日团圆之夜,约他今夜到书房里相会便了。”素梅写着
几字,手上除下一个累金戒指儿,答他玉蟾蜍之赠,叫龙香拿去。
龙香应允,一面定到园中,心下道:“佳期只在今夜了,便宜了这酸子,不要直与他说
知。”走进书房中来,只见凤生朝看纸窗正在那里呆想。见了龙香,勉地跳将起来,道:“
好姐姐,天大的事如何了?”龙香道:“什么如何如何!你道你不知进退,开一便问佳期 ,
这等看得容易,一下性子,书多扯坏了,连那玉蟾蜍也损碎了!”凤生呆了道:“这般说
起来,教我怎的才是?等到几时方好?可不害杀了我!”龙香道:”不要心慌,还有好话
在后。”凤生欢喜道:“既有好话,快说来!”龙香道:“好自在性,大着嘴子‘快说来!
快说来!,不直得陪个小心?”凤生陪笑道:“好姐姐,这是我不是了。“跪下去道:“我
的亲娘!有什么好说话,对我说罢。”龙香扶起道:“不要馋脸。你且起来,我对你说。我姐
姐初时不肯,是我再三撺掇,已许下日子了。”凤生道:“在几时呢?”龙香笑道:“在明
年。”凤生道:“若到明年,我也害死好做周年了。”龙香道:“死了,料不要我偿命。自有
人不舍得你死,有个丹药方在此医你。”袖中摸出戒指与那封字来,交与凤生道:“到不是
害死,却不要快活杀了。”凤生接着拆开看时,上写道:徒承往复,未测中心。拟非夜谈,
各陈所愿。因不为投梭之拒,亦非效逾墙之徒。终身事大,欲订完盟耳。先以约指之物为定,
言出如金,浮情且戒,如斯而已!未附一诗
试敛听琴心,来访听萧伴。
为语玉蟾蜍,情光今夜满。
凤生看罢,晓得是许下了佳期,又即在今夜,喜欢得打跌,对龙香道:“亏杀了救命的
贤姐,教我怎生报答也!”龙香道:“闲话休题,既如此约定,到晚来,切不可放甚么人
在此打搅!”凤生道:“便是同窗两个朋友,出去久了;舅舅家里一个送饭的人,送过使
打发他去,不呼唤他,却不敢来。此外别无甚人到此,不妨,不妨!只是姐姐不要临时变卦
便好。”龙香道:“这个到不消疑虑,只在我身上,包你今夜成事便了。”龙香自回去了。凤
生一心只打点欢会,住在书房中,巴不得到晚。
那边素梅也自心里忒忒地,一似小儿放纸炮,又爱又怕。只等龙香回来,商量到晚赴约。
恰好龙香已到,回复道:“那凤官人见了姐姐的字,好不快活,连龙香也受了他好些跪拜
了。”素梅道:“说便如此说,羞答答地怎好去得?”龙香道:“既许了他,作要不得的。
”素梅道:“不去便怎么?”龙香道:“不去不打紧,龙香说了这一个大谎,后来害死了
他,地府中还要攀累我。”素梅道:“你只管自家的来世,再不管我的终身!”龙香道:“
甚么终身?拚得立定主意嫁了他便是了。”素梅道:“既如此,便依你去走一遭也使得,只
要打听兄嫂睡了方好。”
说话之间,早已天晚,天上皎团团推出一轮明月。龙香走去了,一更多次,走来道:“大
官人,大娘子多吃了晚饭,我守他收拾睡了才来的。我每不要点灯,开了角门,趁着明月悄
悄去罢。”素梅道:“你在前走,我后边尾着,怕有人来。”果然龙香先行,素梅在后,遮
遮掩掩走到书房前。龙香把手点道:“那有灯的不就是他书房?”素梅见说是书房,便立定
了脚。凤生正在盼望不到之际,心痒难熬,攒出攒入了一会,略在窗前歇气。只听得门外脚
步晌,急走出来迎着。这里龙香就出声道:“凤官人,姐姐来了,还不拜见!”凤生月下一
看,真是天仙下降!不觉的跪了下去,道:“小生有何天幸,劳烦姐姐这般用心,杀身难
报。”素梅通红了脸,一把扶起道:“官人请尊重,有话慢讲。”凤生立起来,就扶着素梅
衣袂道:“外厢不便,请小姐快进房去。”素梅走进了门内,外边龙香道:“姐姐,我自去
了。”素梅叫道:“龙香,不要去。”凤生道:“小姐,等他回去安顿着家中的好。”素梅又
叫道:“略转转就来。”龙香道:“晓得了,凤官入关上了门罢。”
当下龙香走了转去。凤生把门关了,进来一把抱住道:“姐姐想杀了凤来仪!如今侥幸杀
了凤来仪也!”一手就去素梅怀里乱扯衣裙。素梅按住道:“官人不要性急,说得明白,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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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成欢。”凤生道:“我两人心事已明,到此地位,还有何说?”只是抱着推他到床上来。
素梅挣定了脚不肯走,道:“终身之事,岂可草草?你咒也须赌一个,永不得负心!”凤
生一头推,一头口里哝道:“凤来仪若负此怀,永远前程不言!不言!”素梅见他极态,
又哄他又爱他,心下已自软了,不由的脚下放松,任他推去。
正要倒在床上,只听得园门外一片大嚷,擂鼓也似敲门。凤生正在喉急之际,吃那一惊不
小,便道:“做怪了!此时是甚么人敲门?想来没有别人。姐姐不要心慌,门是关看的,没
事。我们且自上床,凭他门外叫唤,不要睬他!”素梅也慌道:“只怕使不得,不如我去休!
”凤生极了,恨性命抱往道:“这等怎使得?这是活活的弄杀的我了!”正是色胆如天,
凤生且不管外面的事,把素梅的小衣服解脱了,忙要行事。那晓得花园门年深月久,苦不甚
牢,早被外边一伙人踢开了一扇,一路嚷将进来,直到凤生书房门首来了。凤生听见来得切
近,方才着忙道:“古怪!这声音却似窦家兄弟两个。几时回来的?恰恰到此。我的活冤家,
怎么是好?”只得放下了手,对素梅道:“我去顶住了门,你把灯吹灭了,不要做声!”
素梅心下惊惶,一手把裙裤结好,一头把火吹灭,悄悄地拣暗处站着,不敢喘气。凤生走到
门边,轻轻掇条凳子,把门再加顶住,要走进来温存素梅。只听得外面打着门道:“凤兄,
快开门!“凤生战抖抖的回道:“是,是,是那,那个?”一个声气小些的道:“小弟窦
尚文。”一个大喊道:“小弟窦尚武。两个月不相聚了,今日才得回来。这样好月色,快开门
出来,吾们同去吃酒。”凤生道:“夜深了,小弟已睡在床上了,懒得起来,明日尽兴罢。
”外边窦大道:“寒舍不远,过谈甚便。欲着人来请,因怕兄已睡着,未必就来,故此兄弟
两人特来自邀,快些起来!”凤生道:“夜深风露,热被窝里起来,怕不感冒了?其实的
懒起,不要相强,足见相知。”窦大道:“兄兴素豪,今夜何故如此?”窦二便嚷道:“男
子汉见说着吃酒看月有兴事,披衣便起,怕甚风露?”凤生道:“今夜偶然没兴,望乞见
谅。”窦二道:“终不成使我们扫了兴,便自这样回去了?你若当真不起来时,我们一发把
这门打开来,莫怪粗卤!”凤生着了急,自想道:“倘若他当真打进,怎生是好?”低低
对素梅道:“他若打将讲来,必然事露,姐姐你且躲在床后,待我开门出去打发了他就来。
”素梅也低低道:“撇脱些,我要回去。这事做得不好了,怎么处?”素梅望床后黑处躲好。
凤生才掇开凳子,开出门来,见了他兄弟两个,且不施礼,便随手把门扣上了,道:“
室中无火,待我搭上了门,和兄每两个坐话一番罢。”两窦道:“坐话甚么?酒盒多端正在
那里了,且到寒家呼卢浮白,吃到天明。”凤生道:“小弟不耐烦,饶我罢!”窦二道:“
我们兴高得紧,管你耐烦不耐烦?我们大家扯了去!”兄弟两个多动手,扯着便走,又加
家僮们推的推,攘的攘,不由你不定。凤生只叫得苦,却又不好说出。正是:哑子慢尝黄柏
味,难将苦口向人言。没奈何,只得跟着吆吆喝喝的去了。
这里素梅在房中,心头丕丕的跳,几乎把个胆吓破了,着实懊悔无尽。听得人声浙远,才
按定了性子,走出床面前来,整一整衣服,望门外张一张,悄然无人,想道:“此时想没
人了,我也等不得他,趁早走回去罢。”去拽那门时,谁想是外边搭住了的。狠性子一拽,
早把两三个长指甲一齐蹴断了。要出来,又出来不得。要叫声龙香,又想他决在家里,那里
在外边听得?又还怕被别人听见了,左右不是,心里烦躁撩乱,没计奈何。看看夜深了,坐
得不耐烦,再不见购生来到.心中又气又恨,道:“难道贪了酒杯,竟忘记我在这里了?
”又替他解道:“方才他负极不要去,还是这些狂朋没得放他回来。”转展踌躇,无聊无赖,
身体倦怠,呵欠连天。欲要睡睡,又是别人家床铺,不曾睡惯,不得伏贴。亦且心下有事,
焦焦躁躁,那里睡得去?闷坐不过,做下一首词云:
幽房深锁多情种,清夜悠悠谁共?羞见枕衾鸳凤,闷则和衣拥。无端猛烈阴风动,惊破一
番新梦。窗外月华霜重,寂寞桃源洞。((词寄《桃源忆故人》。素梅吟词已罢,早已鸡鸣时 侯
了。
龙香在家里睡了一觉醒来,想道:“此时姐姐与凤官人也快活得勾了,不免走去伺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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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了他归来早些,省得天明有人看见,做出事来。”开了角门,踏着露草,慢慢走到书房前
来。只见门上搭着扭儿,疑道:“这外面是谁搭上的?又来奇怪了!”自言自语了几句。里
头素梅听得声音,便开言道:“龙香来了么?”龙香道:“是来了。”素梅道:“快些开了
门进来。”龙香开进去看时,只见素梅衣妆不卸,独自一个坐着。惊问道:“姐姐起得这般
早?”素梅道:“那里是起早!一夜还不曾睡。”龙香道:“为何不睡?凤官人那里去了?
”素梅叹口气道:“有这等不凑巧的事,说不得一两句说话,一伙狂朋踢进园门来,拉去
看月,凤官人千推万阻,不肯开门,他直要打进门来。只得开了门,随他们一路去了。至今
不来,且又搭上了门。教我出来又出来不得,坐又坐不过,受了这一夜的罪。而今你来得正
好,我和你快回去罢。”龙香道:“怎么有这等事!姐姐有心得到这时侯了,凤官人毕竟转
来,还在此等他一等么?”素梅不觉泪汪汪的,又叹一口气道:“还说甚么等他?只自回
去罢了。”正是:
蓦地鱼舟惊比目,霎时樵斧破连枝。素梅自与龙香回去不题。
且说凤生被那不做美的窦大,窦二不由分说拉夫吃了半夜的酒。凤生真是热地上蜒蚰,一
时也安不得身子。一声求罢,就被窦二大碗价罚来。凤生虽是心里不愿,待推去时,又恐怕
他们看出破绽,只得勉强发兴,指望早些散场。谁知这些少年心性,吃到兴头上,越吃越狂,
那里肯住?凤生真是没天得叫。直等东方发白,大家酩酊吃不得了,方才歇手。凤生终是留
心,不至大醉。带了些酒意,别了二窦。一步恨不得做十步,踉跄归来。到得园中,只见房门
大开,急急走近叫道:“小姐!小姐!”那见个人影?想着昨宵在此,今不得见了,不觉
的趁着酒兴,敲台拍凳,气得泪点如珠的下来,骂道:“天杀的窦家兄弟坑杀了我!千难
万难,到得今日才得成就,未曾到手,平白地搅开了。而今不知又要费多少心机,方得圆成。
只怕着了这惊,不肯再来了,如何是好?”闷闷不乐,倒在床上,一觉睡到日沉西,方起
得来,急急走到园东墙边一看,但见楼窗紧闭,不见人踪。推推角门,又是关紧了的。没处
问个消息,怏怏而回,且在书房纳闷不题。
且说那杨素梅归到自己房中,心里还是恍惚不宁的,对龙香道:“今后切须戒着,不可
如此!”龙香道:“姐姐只怕戒不定。”素梅道:“且看我狠性子戒起来。”龙香道:“到
得戒时已是迟了。”素梅道:“怎见得迟?”龙香道:“身子已破了。”素梅道:“那里有
此事!你才转得身,他们就打将进来。说话也不曾说得一句,那有别事?”龙香道:“既如
此,那人怎肯放下?定然想杀了,极不也害个风癫,可不是我们的阴骘?还须今夜再走一
道的是。”素梅道:“今夜若去,你住在外面,一边等我,一边看人,方不误事。”龙香冷
笑了一声,素梅道:“你笑甚么来?”龙香道:“我笑姐姐好个狠性子,着实戒得定。”
两个正要商量晚间再去赴期,不想里面兄嫂处走出一个丫鬟来,报道:“冯老孺人来了。
”元来素梅有个外婆,嫁在冯家,住在钱塘门里。虽没了丈夫,家事颇厚,开个典当铺在门
前。人人晓得他是个富室,那些三姑六婆没一个不来奉承他的他只有一女,嫁与杨家,就是
素梅的母亲,早年夫妇双亡了。孺人想着外甥女儿虽然傍着兄嫂居住,未曾许聘人家,一日
与媒婆每说起素梅亲事,媒婆每道:“若只托着杨大官人出名,说把妹子许人,未必人家
动火。须得说是老孺人的亲外甥,就在孺人家里接茶出嫁的,方有门当户对的来。”孺人道
是说得有理,亦且外甥女儿年纪长大,也要收拾他身畔来,故此自己抬了轿,又叫了一乘
空轿,一直到杨家,要接素梅家去。素梅接着外婆,孺人把前意说了一遍。素梅暗地吃了一
惊,推托道:“既然要去,外婆先请回,等甥女收拾两日就来。”孺人道:“有甚么收拾?
我在此等了你去。”龙香便道:“也要拣个日子。”孺人道:“我拣了来的,今日正是个黄
道吉日,就此去罢。”素梅暗暗地叫苦,私对龙香道:“怎生发付那人?“龙香道:“总是
老孺人守着在此,便再迟两日去,也会他不得了。不如且依着了,等龙香自去回他消息,再
寻机会罢。”素梅只得怀着不快,跟着孺人去了。
所以这日凤生去望楼上,再不得见面。直到外边去打听,才晓得是外婆家接了去了。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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叹恨,悔之无及。又不知几时才得回家,再得相会。正在不快之际,只见舅舅金三员外家金
旺来接他回家去,要商量上京会试之事。说道:“园中一应书箱行李,多收拾了家来,不必
再到此了。”凤生口里不说,心下思量道:“谁想当面一番错过,便如此你东我西,料想那
还有再会的日子?只是他十分的好情,教我怎生放得不?”一边收拾,望着东墙只管落下
泪来。却是没奈何,只得匆匆出门,到得金三员外家里,员外早已收拾盘缠,是件停当。吃
了饯行酒,送他登程,叫金旺跟着,一路伏侍去了。
员外闲在家里,偶然一个牙婆走来卖珠翠,说起钱塘门里冯家有个女儿,才貌双全,尚
未许人。员外叫讨了他八字来,与外甥合一合看。那看命的看得是一对上好到头夫妻,夫荣
妻员,并无冲犯。员外大喜,即央人去说合。那冯孺人见说是金三员外,晓得他本处财主,
叫人通知了外甥杨大官人,当下许了。择了吉日,下了聘定,欢天喜地。
谁知杨素梅心里只想着凤生,见说许下了甚么金家,好生不快,又不好说得出来,对着
龙香只是啼哭,龙香宽解道:“姻缘分定,想当日若有缘法,早已成事了。如此对面错过,
毕竟不是对头。亏得还好,若是那一夜有些长短了,而今又许了一家,却怎么处?”素梅道:
“说那里话!我当初虽不与他沾身,也曾亲热一番,心已相许。我如今痴想还与他有相会日
子,权且忍耐。若要我另嫁别人,临期无奈,只得寻个自尽,报答他那一点情分便了,怎生
撇得他下?”龙香道:“姐姐一片好心固然如此,只是而今怎能勾再与他相会?”素梅道 :
“他如今料想在京会试。倘若姻缘未断,得登金榜,他必然归来寻访着我。那时我辞了外婆,
回到家中,好歹设法得相见一番。那时他身荣贵,就是婚姻之事,或者还可挽回万一。不然,
我与他一言面诀,死亦瞑目了。”龙香道:“姐姐也见得是,且耐心着,不要烦烦恼恼,与
别人看破了,生出议论来。”
不说两个唧哝,且说凤生到京,一举成名,做了三甲进土,选了福建福州府推官。心里想
道:“我如今便道还家,央媒议亲,易如反掌。这姻缘仍在,诚为可喜,进土不足言也!”
正要打点起程,金员外家里有人到京来,说道:“家中已聘下了夫人,只等官人荣归毕姻。
”凤生吃了一惊,道:“怎么,聘下了甚么夫人?”金家人道:“钱塘门里冯家小姐,见
说才貌双全的。”凤生变了脸道:“你家员外,好没要紧!那知我的就里?连忙就聘做甚么?
”金家人与金旺多疑怪道:“这是老员外好意,官人为何反怪将起来?”凤生道:“你们
不晓得,不要多管!”自此心中反添上一番愁绪起来。正是:
姻事虽成心事违,新人欢喜旧人啼。
几回暗里添惆怅,说与旁人那得知?凤生心中闷闷,且待到家再作区处,一面京中自起
身,一面打发金家人先回报知,择日到家。
这里金员外晓得外甥归来快了,定了成婚吉日,先到冯家下那袍段钗环请期的大礼。他把
一个白玉蟾蜍做压钗物事。这蟾蜍是一对,前日把一个送外甥了,今日又替他行礼,做了个
囫囵人情,教媒婆送到冯家去,说:“金家郎金榜题名,不日归娶,已起程书到了。”那冯
老孺人好不喜欢。旁边亲亲眷眷看的人那一个不喷喷称叹道:“素梅姐姐生得标致,有此等
在福!”多来与素梅叫喜。
谁知素梅心怀鬼胎,只是长吁短叹,好生愁闷,默默归房去了。只见龙香走来道:“姐姐,
你看见适才的礼物么?”素梅道:“有甚心情去看他!”龙香道:“一件天大侥幸的事,
好叫姐姐得知。龙香听得外边人说,那中进土聘姐姐的那个人,虽然姓金,却是金家外甥。
我前日记得凤官人也曾说甚么金家舅舅,只怕那个人就是凤官人,也不可知。”素梅道:“
那有此事!”龙香道:“适才礼物里边,有一件压钗的东西,也是一个玉蟾蜍,与前日凤
官人与姐姐的一模二样。若不是他家,怎生有这般一对?”素梅道:“而今玉蟾蜍在那里?
设法来看一看。”龙香道:“我方才见有些跷蹊,推说姐姐要看,拿将来了。”袖里取出,
递与素梅看了一会,果象是一般的;再把自家的在臂上解下来,并一并看,分毫不差。想着
前日的情,不觉掉下泪来,道:“若果如此,真是姻缘不断。古来破镜重圆,钗分再合,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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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其事了。只是凤郎得中,自然说是凤家下礼,如何只说金家?这里边有些不明。怎生探得
一个实消息,果然是了便好。”龙香道:“是便怎么?不是便怎么?”素梅道:“是他了,
万千欢喜,不必说起。若不是他,我前日说过的,临到迎娶,自溢而死!”龙香道:“龙香
到有个计较在此。”素梅道:“怎的计较?”龙香道:“少不得迎亲之日,媒婆先回话。那
时龙香妆做了媒婆的女儿,随了他去。看得果是那人,即忙回来说知就是。”素梅道:“如
此甚好。但愿得就是他,这场喜比天还大。”龙香道:“我也巴不得如此。看来像是有些光景
的。”两人商量已定。
过了两日,凤生到了金家了。那时冯老孺人已依着金三员外所定日子成亲,先叫媒婆去回
话,请来迎娶。龙香知道,赶到路上来对媒婆说:“我也要去看一看新郎。有人问时,只说
是你的女儿,带了来的。”媒婆道:“这等折杀了老身,同去走走就是。只有一件事要问姐
姐。”龙香道:“甚事?”媒婆道:“你家姐姐天大喜事临身,过门去就做夫人了,如何不
见喜欢?口里唧唧哝哝,到像十分不快活的,这怎么说?”龙香道:“你不知道,我姐姐
自小立愿,要自家拣个象意姐夫。而今是老孺人做主,不管他肯不肯,许了他,不知新郎好
歹,放心不下,故此不快活。”媒婆道:“新郎是做官的了,有甚么不好?”龙香道:“夫
妻面上,只要人好,做官有甚么用处?老娘晓得这做官的姓甚么?”媒婆道:“姓金了,
还不知道?“龙香道:“闻说是金员外的外甥,元不姓金,可知道姓甚么?”媒婆道:“
是便是外甥,而今外边人只叫他金爷。他的姓,姓得有些异样的,不好记,我忘记了。”龙
香道:“可是姓凤?”媒婆想了一想,点头道:“正是这个什么怪姓。”龙香心里暗暗欢喜,
已有几分是了。
一路行来,已到了金家门首。龙香对媒婆道:“老姐你先进去,我在门外张一张罢。”媒
婆道:“正是。”媒婆进去见了凤生,回复今日迎亲之事。正在问答之际,龙香门外一看,
看得果然是了,不觉手舞足蹈起来,嘻嘻的道:“造化!造化!”龙香也有意要他看见,
把身子全然露着,早已被门里面看见了。凤生问媒婆道:“外面那个随着你来?”媒婆道:
“是老媳妇的女儿。”凤生一眼瞅去,疑是龙香。便叫媒婆去里面茶饭,自己踱出来看,果
然是龙香了。凤生忙道:“甚风吹你到此?你姐姐在那里?”龙香道:“凤官人还问我姐姐,
你只打点迎亲罢了。”凤生道:“龙香姐,小生自那日惊散之后,有一刻不想你姐姐,也叫
我天诛地灭!怎奈是这日一去,彼此分散,无路可通。侥幸往京得中,正要归来央媒寻访,
不想舅舅又先定下了这冯家。而今推却不得,没奈何了,岂我情愿?“龙香故意道:“而今
不情愿,也说不得了。只辜负了我家姐姐一片好情,至今还是泪汪汪的。”凤生也拭泪道:
“待小生过了今日之事,再怎么约得你家姐姐一会面,讲得一番,心事明白,死也甘心!
而今你姐姐在那里?曾回去家中不曾?”龙香哄他道:“我姐姐也许下人家了。”凤生吃惊
道:“咳咳!许了那一家?”龙香道:“是这城里甚么金家新中进土的。”凤生道:“又来
胡说!城中再那里还有个金家新中进土?只有得我。”龙香道:“官人几时又姓金?”凤生
道:“这是我娘舅家姓,我一向榜上多是姓金不姓凤。”龙香嘻的一笑道:“白日见鬼,枉
着人急了这许多时。”凤生道:“这等说起来,敢是我聘定的,就是你家姐姐?却怎么说姓
冯?”龙香道:“我姐姐也是冯老孺人的外甥,故此人只说是冯家女儿,其实就是杨家的
人。”凤生道:“前日分散之后,我问邻人,说是外婆家接去,想正是冯家了?”龙香道:
“正是了。”凤生道:“这话果真么?莫非你见我另聘了,特把这话来耍我的?”
龙香去袖中摸出两个玉蟾蜍来道:“你看这一对先自成双了,一个是你送与姐姐的,一
个是你家压钗的。眼见得多在这里了,还要疑心?”凤生大笑道:“有这样奇事,可不快活
杀了我!”龙香道:“官人如此快活,我姐姐还不知道明白,哭哭啼啼在那里。”凤生道:
“若不是我,你姐姐待怎么?”龙香道:“姐姐看见玉蟾蜍一样,又见说是金家外甥,故
此也有些疑心,先教我来打探。说道不是官人,便要自尽。如今即忙回去报他,等他好梳妆
相待。而今他这欢喜,也非同小可。”凤生道:“还有一件,他事在急头上,只怕还要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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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权时哄他的,未必放心得不。你把他前日所与我的戒指拿去与他看,他方信是实了,可
好么?”龙香道:“官人见得是。”凤生即在指头上勒下来,交与龙香去了,一面分付鼓乐
酒筵齐备,亲径迎娶。
却说龙香急急走到家里,见了素梅,连声道:“姐姐,正是他!正是他!”素梅道:“
难道有这等事?”龙香道:“不信,你看这戒指那里来的?”就把戒指递将过来,道:“
是他手上亲除下来与我,叫我拿与姐姐看,做个凭据的。”素梅微笑道:“这个真也奇怪了!
你且说他见你说些甚么?”龙香道:“他说自从那日惊散,没有一日不想姐姐,而今做了
官,正要来图谋这事,不想舅舅先定下了,他不知是姐姐,十分不情愿的。”素梅道:“他
不匡是我,别娶之后,却待怎么?”龙香道:“他说原要设法与姐姐一面,说个衷曲,死
也瞑目!就眼泪流下来。我见他说得至诚,方与他说明白了这些话,他好不欢喜!”素梅道:
“他却不知我为他如此立志,只说我轻易许了人家,道我没信行的了,怎么好?”龙香道 :
“我把姐姐这些意思,尽数对他说了。原说打听不是,迎娶之日,寻个自尽的。他也着意,
恐怕我来回话,姐姐不信,疑是一时权宜之计哄上轿的说话,故此拿出这戒指来为信。”素
梅道:“戒指在那里拿出来的?”龙香道:“紧紧的勒在指头上,可见他不忘姐姐的了。”
素梅此时才放心得不。
须臾,堂前鼓乐齐鸣,新郎冠带上门,亲自迎娶。新人上轿,冯老孺人也上轿,送到金家,
与金三员外会了亲。吃了喜酒,送入洞房,两下成其夫妇。恩情美满,自不必说。次日,杨家
兄嫂多来会亲,窦家兄弟两人也来作贺。凤生见了二窦,想着那晚之事,不觉失笑。自忖道:
“亏得原是姻缘,到底配合了;不然这一场搅散,岂是小可的?”又不好说得出来,只自
家暗暗侥幸而已。做了夫妻之后,时常与素梅说着那事,两个还是打噤的。
因想世上的事,最是好笑。假如凤生与素梅索性无缘罢了;既然到底是夫妻,那日书房中
时节,何不休要生出这番风波来?略迟一会,也到手了。再不然,不要外婆家去,次日也还
好再续前约。怎生不先不后,偏要如此间阻?及至后来两下多不打点的了,却又无意中聘定
成了夫妇。这多是天公巧处,却象一下子就上了手,反没趣味,故意如此的。却又有一时不
偶便到底不谐的,这又不知怎么说。有诗为证:
从来女侠会怜才,到底姻成亦异哉!
也右惊分终不偶,独含幽怨向琴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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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头府底赔杯酒,赢得猫儿卖了牛。
这首诗,乃是宋贤范龠所作,劝人体要争讼的话。大凡人家些小事情,自家收拾了,便不
见得费甚气力;若是一个不伏气,到了官时,衙门中没一个肯不要赚钱的。不要说后边输了,
真一真费用过的财物已自合不来了。何况人家弟兄们争着祖、父的遗产,不肯相让一些,情
愿大块的东西作成别个得去了?又有不肖官府,见是上千上万的状子,动了火,起心设法 ,
这边送将来,便道:“我断多少与你。”那边送将来,便道:“我替你断绝后患。”只管埋
着根脚漏洞,等人家争个没休歇,荡尽方休。又有不肖缙绅,见人家是争财的事,容易相帮。
东边来说,也叫他“送些与我,我便左袒”;西边来说,也叫他“送些与我,我便右袒”。
两家不歇手,落得他自饱满了。世间自有这些人在那里,官司岂是容易打的?自古说鹤蚌相
持,渔人得利。到收场想一想,总是被没相干的人得了去,何不自己骨肉,便吃了些亏,钱
财还只在自家门里头好?
今日小子说这有主意的人,便真是见识高强的。这件事也出在宋绍兴年间。吴兴地方有个
老翁,姓莫,家资巨万,一妻二子,已有三孙。那莫翁富家性子,本好浮欲。少年时节,便
有娶妾买婢好些风流快活的念头,又不愁家事做不起,随地讨着几房,粉熏三千,金钗十
二也不难处的。只有一件不凑趣处,那莫老姥却是十分利害,他平生有三恨:一恨天地,二
恨爹娘,三恨杂色匠作。你道他为甚么恨这几件?他道自己身上生了此物,别家女人就不该
生了,为甚天地没主意,不惟我不为希罕,又要防着男人。二来爹娘嫁得他迟了些个,不曾
眼见老儿破体,到底有些放心不下处。更有一件,女人溺尿总在马子上罢了,偏有那些烧窑
匠,铜锅匠,弄成溺器与男人撒溺,将阳物放进放出形状看不得。似此心性,你道莫翁少年
之时,容得他些松宽门路么?后来生子生孙,一发把这些闲花野草的事体,回个尽绝了。
此时莫翁年已望七,莫妈房里有个丫鬟,名唤双荷,十八岁了。莫翁晚间睡时,叫他擦背
捶腰。莫妈因是老儿年纪已高,无心防他这件事,况且平时奉法惟谨,放心得不惯了。谁知
莫翁年纪虽高,欲心未己,乘他身边伏侍时节,与他捏手捏脚,私下肉麻。那双荷一来见是
家主,不敢则声;二来正值芳年,情窦已开,也满意思量那事,尽吃得这一杯酒,背地里
两个做了一手。有个歌儿,单嘲着老人家偷情的事:
老人家再不把浮心改变,见了后生家只管歪缠。怎知道行事多不便:提腮是皱面颊,做嘴
是白须髯,正到那要紧关头也,却又软软软软软。
说那莫翁与双荷偷了几次,家里人渐渐有些晓得了。因为莫妈心性利害,只没人敢对他说。
连儿子媳妇为着老人家面上,大家替他隐瞒。谁知有这样不作美的冤家勾当,那妮子日逐觉
得眉粗眼慢,乳胀腹高,呕吐不停。起初还只道是病,看看肚里动将起来,晓得是有胎了。
心里着忙,对莫翁道:“多是你老没志气,做了这件事,而今这样不尴尬起来。妈妈心性,
若是知道了,肯干休的?我这条性命眼见得要葬送了!”不住的眼泪落下来。莫翁只得宽慰
他道:“且莫着急,我自有个处置在那里。”莫翁心下自想道:“当真不是耍处!我一时高
兴,与他弄一个在肚里了。妈妈知道,必然打骂不容,枉害了他性命。纵或未必致死,我老
人家子孙满前,却做了这没正经事,炒得家里不静,也好羞人!不如趁这妮子未生之前,
寻个人家嫁了出去,等他带胎去别人家生育了,糊涂得过再处。”真计已定,私下对双荷说
了。双荷也是巴不得这样的,既脱了狠家主婆,又别配个后生男子,有何不妙?方才把一天
愁消释了好些。果然莫翁在莫妈面前,寻个头脑,故意说丫头不好,要卖他出去。莫妈也见
双荷年长,光景妖烧,也有些不要他在身边了。遂听了媒人之言,嫁出与在城花楼桥卖汤粉
的朱三。
朱三年纪三十以内,人物尽也济楚,双荷嫁了他,真做得郎才女貌,一对好夫妻。莫翁只
要着落得停当,不争财物。朱三讨得容另,颇自得意,只不知讨了个带胎的老婆来。渐渐朱
三识得出了,双荷实对他说道:“我此胎实奈主翁所有,怕妈妈知觉,故此把我嫁了出来 ,
许下我看管终身的。你不可说甚么打破了机关,落得时常要他周济些东西,我一心与你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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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上 74
家便了。”朱三是个经纪行中人,只要些小便宜,那里还管青黄皂白?况且晓得人家出来的
丫头,那有真正女身?又是新娶情热,自然含糊忍住了。
娶过来五个多月,养下一个小厮来,双荷密地叫人通与莫翁知道。莫翁虽是没奈何嫁了出
来,心里还是割不断的。见说养了儿子,道是自己骨血,瞒着家里,悄悄将两桃米、几贯钱
先送去与他吃用。以后首饰衣服与那小娃子穿着的,没一件不支持了去。朱三反靠着老婆福
荫,落得吃自来食。那儿子渐渐大起来,莫翁虽是暗地周给他,用度无缺,却到底瞒着生人
眼,不好认帐。随那儿自姓了朱,跟着朱三也到市上帮做生意。此时已有十来岁。街坊上人点
点搐搐,多晓得是莫翁之种。连莫翁家里儿子媳妇们,也多晓得老儿有这外养之子,私下在
那里盘缠他家的,却大家妆聋做哑,只做不知。莫姥心里也有些疑心,不在眼面前了,又没
人敢提起,也只索罢了。忽一口,莫翁一病告殂,家里成服停丧,自不必说。
在城有一伙破落户管闲事吃闲饭的没头鬼光棍,一个叫做铁里虫宋礼,一个叫做钻仓鼠
张朝,一个叫做吊睛虎牛三,一个叫得洒墨判官周丙,一个叫得白日鬼王瘪子,还有几个
不出名提草鞋的小伙,共是十来个。专一捕风捉影,寻人家闲头脑,挑弄是非,打帮生事。
那五个为头,在黑虎玄坛赵元帅庙里敌血为盟,结为兄弟。尽多姓了赵,总叫做“赵家五虎
”。不拘那里有事,一个人打听将来,便合着伴去做,得利平分。平日晓得卖粉朱三家儿子,
是莫家骨血,这日见说莫翁死了,众兄弟商量道:“一桩好买卖到了。莫家乃巨富之家,老
妈妈只生得二子,享用那二三十万不了。我们撺掇朱三家那话儿去告争,分得他一股,最少
也有儿万之数,我们帮的也有小富贵了。就不然,只要起了官司,我们打点的打点,卖阵的
卖阵,这边不着那边着,好歹也有几年缠帐了,也强似在家里嚼本。”大家拍手道:“造化!
造化!”铁里虫道:“我们且去见那雌儿,看他主意怎么的,设法诱他上这条路便了。”多
道:“有理!”一齐向朱三家里来。
朱三平日卖汤粉,这五虎日日在衙门前后走动,时常买他的点饥,是熟主顾家。朱三见了,
拱手道:“列位光降,必有见谕。”那吊睛虎道:“请你娘子出来,我有一事报他。”朱三
道:“何事?”白日鬼道:“他家莫老儿死了。”双荷在里面听得,哭将出来道:“我方才
听得街上是这样说,还道未的。而今列位来的,一定是真了。”一头哭,一头对朱三说:“
我与你失了这泰山的靠傍,今生再无好日了。”钻仓鼠便道:“怎说这话?如今正是你们的
富贵到了。”五人齐声道:“我兄弟们特来送这一套横财与你们的。”朱三夫妻多惊疑道:
“这怎么说?”铁里虫道:“你家儿子,乃是莫老儿骨血。而今他家里万万贯家财,田园屋
宁,你儿子多该有分,何不到他家去要分他的?他若不肯分,拚与他吃场官司,料不倒断
了你们些去。撞住打到底,苦你儿子不着,与他滴起血来,怕道不是真的?这一股稳稳是了。
”朱三夫妻道:“事到委实如此,我们也晓得。只是轻另起了个头,一时住不得手的。自古
道贫莫与富斗,吃官司全得财来使费。我们怎么敌得他过?弄得后边不伶不俐,反为不美。
况且我每这样人家,一日不做,一日没得吃的,那里来的人力,那里来的工夫去吃官司?
”铁里虫道:“这个诚然也要虑到,打官司全靠使费与那人力两项。而今我和你们熟商量,
要人力时,我们几个弟兄相帮你衙门做事尽勾了,只这使费难处,我们也说不得,小钱不
去,大钱不来。五个弟兄,一人应出一百两,先将来不本钱,替你使用去。”你写起一千两
的借票来,我们收着,直等日后断过家业来到了手,你每照契还我,只近得你每一本一利 ,
也不为多。此外谢我们的,凭你们另商量了。那时是白得来的东西,左有是不费之惠,料然
决不怠慢了我们。”朱三夫妻道:“若得列位如此相帮,可知道好,只是打从那里做起?”
铁里虫道:“你只依我们调度,包管停当,且把借票写起来为定。”朱三只得依着写了,押
了个字,连儿子也要他画了一个,交与众人。众人道:“今日我每弟兄且去,一面收拾银钱
停当了,明日再来计较行事。”朱三夫妻道:“全仗列位看顾。”
当下众人散了去,双荷对丈夫道:“这些人所言,不知如何,可做得来的么?”朱三道 :
“总是不要我费一个钱。看他们怎么主张,依得的只管依着做去,或者有些油水也不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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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上 75
用去是他们的,得来是我们的,有甚么不便宜处?”双荷道:“不该就定纸笔与他。”朱三
道:“秤我们三个做肉卖,也不值上几两。他拿了我千贯的票子,若不夺得家事来,他好向
那里讨?果然夺得来时,就与他些也不难了。况且不写得与他,他怎肯拿银子来应用?有这
一纸安定他每的心,才肯尽力帮我。”双荷道:“为甚孩子也要他着个字?”朱三道:“夺
得家事是孩子的,怎不叫他着字?这个到多不打紧,只看他们指拔怎么样做法便了。”
不说夫妻商量,且说五虎出了朱家的门,大家笑道:“这家子被我们说得动火了,只是
扯下这样大谎,那里多少得些与他起个头?”铁里虫道:“当真我们有得己里钱先折去不
成?只看我略施小计,不必用钱。”这四个道:“有何妙计?”铁里虫道:“我如今只要拿
一匹粗麻布做件衰衣,与他家小厮穿了,叫他竟到莫家去做孝子。撩得莫家母子恼躁起来,
吾每只一个钱白纸告他一状,这就是五百两本钱了。”四个拍手道:“妙,妙!事不宜迟,
快去!快去!
铁里虫果然去腾挪了一匹麻布,到裁衣店剪开了,缝成了一件衰衣,手里拿着道:“本
钱在此了。”一涌的望朱三家里来,朱三夫妻接着,道:“列位还是怎么主张?”铁里虫道:
“叫你儿子出来,我教道他事体。”双荷对着孩子道:“这几位伯伯,帮你去讨生身父母的
家业,你只依着做去便了。”那儿子也是个乖的,说道:“既是我生身的父亲,那家业我应
得有的。只是我娃子家,教我怎的去讨才是?”铁里虫道:“不要你开口讨,只着了这件孝
服,我们引你到那里。你进门去,到了孝堂里面看见灵帏,你便放声大哭,哭罢就拜,拜了
四拜,往外就走。有人问你说话,你只不要回他,一径到外边来,我们多在左侧茶坊里等你
便了。这个却不难的。”朱三道:“只如此有何益?”众人道:“这是先送个信与他家。你儿
子出了门,第二日就去进状。我们就去替你使用打点。你儿子又小,官府见了,只有可怜,
决不难为他的。况又实实是骨血,脚踏硬地,这家私到底是稳取的了,只管依着我们做去!
”朱三对妻子道:“列位说来的话,多是有着数的,只教儿子依着行事,决然停当。”那儿
子道:“只如方才这样说的话,我多依得。我心里也要去见见亲生父亲的影像,哭他一场,
拜他一拜。”双荷掩泪道:“乖儿子,正是如此。”朱三道:“我到不好随去得。既是列位同
行,必然不差,把儿子交付与列位了,我自到市上做生意去,晚来讨消息罢。”当下朱三自
出了门。
五虎一同了朱家儿子,往往莫家来。将到门首,多走进一个茶坊里面坐下,吃个泡茶。叮
瞩朱家儿子道:“那门上有丧牌孝帘的,就是你老儿家里。你进去,依着我言语行事。”遂
视衰衣与他穿着停当了,那孩子依了说话,不知其么好歹,大踏步走进门里面来。一直到了
孝堂,看见灵帏,果然唳天倒地价哭起来,也是孩子家天性所在。那孝堂里头听见哭响,只
道是吊客来到,尽旨来看。只见是一个小厮,身上打扮与孝子无二,且是哭得悲切,口口声
声叫着亲爹爹。孝堂里看的,不知是甚么缘故,人人惊骇道:“这是那里说起?”莫妈听得
哭着亲爹,又见这般打扮,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嚷道:“那里来这个野猫,哭
得如此异样!”亏得莫大郎是个老成有见识的人,早已瞧科了八九分,忙对母亲说道:“
妈妈切不可造次,这件事了不得!我家初丧之际,必有奸人动火,要来挑衅,扎成火囤。落
了他们圈套,这人家不经折的。只依我指分,方免祸患。”
莫妈一时间见大郎说得利害,也有些慌了,且住着不嚷,冷眼看那外边孩子。只见他哭罢
就拜,拜了四拜,正待转身,莫大郎连忙跳出来,一把抱住道:“你不是那花楼桥卖粉汤
朱家的儿子么?”孩子道:“正是。”大郎道:“既是这等,你方才拜了爹爹,也就该认了
妈妈。你随我来。”一把扯他到孝幔里头,指着莫妈道:“这是你的嫡母亲,快些拜见。”莫
妈仓卒之际,只凭儿子,受了他拜已过。大郎指自家道:“我乃是你长兄,你也要拜。”拜
过,又指点他拜了二兄,以次至大嫂,二嫂,多叫拜见了。又领自己两个儿子,兄弟,一个
儿子,立齐了,对孩子道:“这三个是你侄儿,你该受拜。”拜罢,孩子又望外就走。大郎
道:“你到那里去?你是我的兄弟,父亲既死,就该住在此居丧。这是你家里了,还到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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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上 76
去?”大郎领他到里面,交付与自己娘子,道:“你与小叔叔把头梳一梳,替他身上出脱
一出脱。把旧时衣服脱掉了,多替他换了些新鲜的,而今是我家里人了。”孩子见大郎如此
待得他好,心里虽也欢喜,只是人生面不熟,又不知娘的意思怎么,有些不安贴,还想要
去。大郎晓得光景,就着人到花楼桥朱家去唤那双荷到家里来,说道有要紧说话。
双荷晓得是儿子面上的事了,亦且原要来吊丧,急忙换了一身孝服,来到莫家。灵前哭拜
已毕,大郎即对他说:“你的儿子,今早到此,我们已认做兄弟。而今与我们一同守孝,日
后与我们一样分家,你不必记挂。所有老爹爹在日给你的饭米衣服,我们照帐按月送过来与
你,与在日一股。这是有你儿面上。你没事不必到这里来,因你是有丈夫的,恐防议论,到
妆你儿的丑。只今日起,你儿子归宗姓莫,不到朱家来了。你分付你儿子一声,你自去罢。”
双荷听得,不胜之喜:“若得大郎看死的老爹爹面上,如此处置停当,我烧香点烛,祝报
大郎不尽。”说罢,进去见了莫妈与大嫂,二嫂,只是拜谢。莫妈此时也不好生分得,大家
没甚说话,打发他回去。双荷叮瞩儿子:“好生住在这,小心奉事大妈与哥哥嫂嫂。你落了
好处,我放心得下了。方才大郎说过,我不好长到这里。你在此过几时,断了七七四十九日,
再到朱家来相会罢。”孩子既见了自家的娘,又听了分付的话,方才安心住下。双荷自欢欢
喜喜,与丈夫说知去了。
且说那些没头鬼光棍赵家五虎,在茶房里面坐地,眼巴巴望那孩子出来,就去做事,状
子打点停当了。谁知守了多时,再守不出。看看到晚,不见动静,疑道:“莫非我们闲话时,
那孩子出来,错了眼,竟到他家里去了?”走一个到朱家去看,见说儿子不曾到家,倒叫
了娘子去,一发不解。走来回复众人,大家疑惑,就象热盘上蚁子,坐立不安。再者一个到
朱家伺侯,又说见双荷归来,老大欢喜,说儿子已得认下收留了。众人尚在茶坊未散,见了
此说,个个木呆。正是:
思量拨草去寻蛇,这回却没蛇儿弄。
平常家里没风波,总有良平也无用。
说这几个人,闻得孩子已被莫家认作儿了,许多焰腾腾的火气,却象淋了几桶的冰水,
手臂多索解了。大家嚷道:“悔气!撞着这样不长进的人家。难道我们商量了这几时,当真
倒单便宜了这小厮不成?”铁里虫道:“且不要慌!也不到得便宜了他,也不到得我们白
住了手。”众人道:“而今还好在那里入脚?”铁里虫道:“我们原说与他夺了人家,要谢
我们一千银子,他须有借票在我手里,是朱三的亲笔。”众人道:“他家先自收拾了,我们
并不曾帮得他一些,也不好替朱三讨得。况且朱三是穷人,讨也没干。”铁里虫道:“昨日
我要那孩子也着个字的,而今拣有头发的揪。过几时,只与那孩子讨,等他说没有,就告了
他。他小厮家新做了财主,定怕吃官司的,央人来与我们讲和,须要赎得这张纸去才干净。
难道白了不成?”众人道:“有见识,不在尚你做铁里虫,真是见识硬挣!”铁里虫道:
“还有一件,只是眼下还要从容。一来那票子上日子没多两日,就讨就告,官府要疑心;二
来他家方才收留,家业未有得就分与他,他也使没有得拿出来还人,这是半年一年后的事。
”众人道:“多说得是。且藏好了借票,再耐心等等弄他。”自此一伙各散去了。
这里莫妈性定,抱怨儿子道:“那小业种来时,为甚么就认了他?”大郎道:“我家富
名久出,谁不动火?这兄弟实是爹爹亲骨血,我不认他时,被光棍弄了去,今日一状,明
日一状告将来,告个没休歇。衙门人役个个来诈钱,亲眷朋友人人来拐骗,还有官府思量起
发,开了口不怕不送。不知把人家折到那里田地!及至拌得到底,问出根由,少不得要断这
一股与他,何苦作成别人肥了家去?所以不如一面收留,省了许多人的妄想,有何不妙?
”妈妈见说得明白,也道是了,一家欢喜过日。
忽然一口,有一伙人走进门来,说道要见小三官人的。这里门上方要问明,内一人大声道:
“便是朱家的拖油瓶。”大郎见说得不好听,自家走出来,见是五个人雄赴赴的来施礼问道:
“小令弟在家么?”大郎道:“在家里,列位有何说话?“五个人道:“令弟少在下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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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银子,特来与他取用。”大郎道:“这个却不知道,叫他出来就是。”大郎进去对小兄弟
说了,那孩子不知是甚么头脑,走出来一看,认得是前日赵家五虎,上前见礼。那几个见了
孩子,道:“好个小官人!前日我们送你来的,你在此做了财主,就不记得我们了?”孩
子道:“前日这边留住了,不放我出门,故此我不出来得。”五虎道:“你而今既做了财主,
这一千银子该还得我们了。”孩子道:“我几曾晓得有甚么银子?”五虎道:“银子是你晚
老子朱三官所借,却是为你用的,你也着得有花字。”孩子道:“前日我也见说,说道恐防
吃官司要银子用,故写下借票。而今官司不吃了,那里还用你们甚么银子?”五虎发狠道:
“现有票在这里,你赖了不成?”大郎听得声高,走出来看时,五虎告诉道:“小令弟在
朱家时借了我们一千银子不还,而今要赖起来。”大郎道:“我这小兄弟借这许多银子何用?
”孩子道:“哥哥,不要听他!”五虎道:“现有借票,我和你衙门里说去”一哄多散了。
大郎问兄弟道:“这是怎么说?”孩子道:“起初这几个撺掇我母亲告状,母亲回他没
盘缠吃官司。他们说,‘只要一张借票,我每借来与你。’以后他们领我到这里来,哥哥就
收留下,不曾成官司,他怎么要我还起银子来?”大郎道:“可恨这些光棍,早是我们不
着他手,而今既有借票在他处,他必不肯干休,定然到官。你若见官,莫怕!只把方才实情,
照样是这等一说,官府自然明白的。没有小小年纪断你还他银子之理,且安心坐着,看他怎
么!”
次日,这五虎果然到府里告下一纸状来,告了朱三、莫小三两个名字骗劫千金之事,来到
莫家提人。莫大郎、二郎等商量,与兄弟写下一纸诉状,诉出从前情节,就用着两个哥哥为
证,竟来府里投到。府里太守姓唐名篆,是个极精明的。一干人提到了,听审时先叫宋礼等
上前问道:“朱三是何等人?要这许多银子来做甚么用?”宋礼道:“他说要与儿子置田
买产借了去的。”太守叫朱三问道:“你做甚上勾当,借这许多银子?”朱三道:“小的是
卖粉羹的经纪,不上钱数生意,要这许多做甚么?”宋礼道:“见有借票,我们五人二百
两一个,交付与他及儿子莫小三的。”太守拿上借票来看,问朱三道:“可是你写的票?”
朱三道:“是小的写的票,却不曾有银子的。”宋礼道:“票是他写的,银子是莫小三收去
的。”太守叫莫小三,那莫家孩子应了一声走上去。太守看见是个十来岁小的,一发奇异,
道:“这小厮收去这些银子何用?”宋礼争道:“是他父亲朱三写了票,拿银子与这莫小
三买田的。见今他有许多田在家里。”太守道:“父姓朱,怎么儿子姓莫?”朱三道:“瞒
不得老爷,这小厮原是莫家孽子,他母亲嫁与小的,所以他自姓莫。专为众人要帮他莫家去
争产,哄小的写了一票,做争讼的用度。不想一到莫家,他家大娘与两个哥子竟自认了,分
与田产。小的与他家没讼得争了,还要借银做甚么用?他而今据了借票生端要这银子,这那
里得有?”太守问莫小三,其言也是一般。太守点头道:“是了,是了。”就叫莫大郎起来,
问道:“你当时如何就肯认了?”莫大郎道:“在城棍徒无风起浪,无洞掘蟹。亏得当时立
地就认了,这些人还道放了空箭,未肯住手,致有今日之告。若当时略有根托,一涉讼端,
正是此辈得志之秋。不要说兄弟这千金要被他诈了去,家里所费,又不知几倍了!”太守笑
道:“妙哉!不惟高义,又见高识。可敬,可敬!我看宋礼等五人,也不象有千金借人的,
朱三也不象借人千金的。元来真情如此,实为可恨!若非莫大有见,此辈人人饱满了。”提
起笔来到道:“千金重利,一纸足凭。乃朱三赤贫,贷则谁与?莫子乳臭,须此何为?细讯
其详,始烛其诡。宋礼立又蹄之约,希蜗角之争。莫大以对床之情,消阋墙之衅。既渔群谋而
丧气,犹挟故纸以垂涎。重创其奸,立毁其券!”
当时将宋礼等五人,每人三十大板,问拟了“教唆词讼诈害平人”的律,脊杖二十,刺
配各远恶军州。吴兴城里去了这五虎,小民多是快活的。做出几句口号来:“铁里虫有时至
不穿,钻仓鼠有时吃不饱,吊睛老虎没威风,洒墨判官齐跌倒。白日里鬼胡行,这回儿不见
了。”
唐太守又旌奖莫家,与他一个“孝义之门”的匾额,免其本等差徭。此时莫妈妈才晓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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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大郎的大见识。世间弟兄不睦,靠着外人相帮起讼者,当以此为鉴。诗曰:
世间有孽子,亦是本生枝。
只因靳所为,反为外人资。
渔翁坐得利,鹤蚌在相持。
何如存一让,是名不漏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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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应也。
今日待小子说一个赛王魁的故事,与看官每一听,方晓得男子也是负不得女人的。有诗为
证:
由来女子号痴心,痴得真时恨亦深。
莫道此痴容另负,冤冤隔世会相寻!
话说宋时有个鸿胪少卿姓满,因他做事没下稍,讳了名字不传,只叫他满少卿。未遇时节,
只叫他满生。那满生是个淮南大族,世有显宦。叔父满贵,见为枢密副院。族中子弟,遍满京
师,尽皆富厚本分。惟有满生心性不羁,狂放自负:生得一表人材,风流可喜。怀揣着满腹
文章,道早晚必登高第。抑且幼无父母,无些拘束,终日吟风弄月,放浪江湖,把些家事多
弄掉了,连妻子多不曾娶得。族中人渐渐不理他,满生也不在心上。有个父亲旧识,出镇长
安。满生便收拾行装,离了家门,指望投托于他,寻些润济。到得长安,这个官人已坏了官,
离了地方去了,只得转来。满生是个少年孟浪不肯仔细的人,只道寻着熟人,财物广有,不
想托了个空,身边盘缠早已罄尽。行到汴梁中牟地方,有个族人在那里做主簿,打点与他寻
些盘费还家。那主簿是个小官,地方没大生意,连自家也只好支持过日,送得他一贯多钱。
还了房钱,饭钱,余下不多,不能勾回来。此时已是十二月天气,满生自思囊无半文,空身
家去,难以度岁,不若只在外厢行动,寻些生意,且过了年又处。关中还有一两个相识,在
那里做官,仍旧掇转路头,往西而行。
到了凤翔地方,遇着一天大雪,三日不休。正所谓“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满生阻住在饭店里,一连几日。店小二来讨饭钱,还他不勾,连饭也不来了。想着自己是好
人家子弟,胸藏学问,视功名如拾芥耳。一时未际,浪迹江湖,今受此穷途之苦,谁人晓得
我是不遇时的公卿?此时若肯雪中送炭,具乃胜似锦上添花。争奈世情看冷暖,望着那一个
救我来?不觉放声大哭。早惊动了隔壁一个人,走将过来道:“谁人如此啼哭?”那个人怎
生打扮?头戴玄狐帽套,身穿羔羊皮裘。紫膛颜色,带者几分酒,脸映红桃,苍白须髯,沾
着几点雪,身如玉树。疑在浩然驴背下,想从安道宅中来。
有个人走进店中,问店小二道:“谁人啼哭?”店小二答道:“复大郎,是一个秀才官
人,在此三五日了,不见饭钱拿出来。天上雪下不止,又不好走路,我们不与他饭吃了,想
是肚中饥饿,故此啼哭。”那个人道:“那里不是积福处?既是个秀才官人,你把他饭吃了,
算在我的帐上,我还你罢。”店小二道:“小人晓得。”便去拿了一分饭,摆在满生面前道:
“客官,是这大郎叫拿来请你的。”满生道:“那个大郎?”只见那个人已走到面前道:“
就是老汉。”满生忙施了礼道:“与老丈素昧平生,何故如此?”那个人道:“老汉姓焦,
就在此酒店间壁居住。因雪下得大了,同小女烫几杯热酒暖寒。闻得这壁厢悲怨之声,不象
是个以下之人,故步至此间寻问。店小二说是个秀才雪阻了的,老汉念斯文一脉,怎教秀才
忍饥?故此教他送饭。荒店之中,无物可吃,况如此天气,也须得杯酒儿敌寒。秀才宽坐,
老汉家中叫小厮送来。”满生喜出望外道:“小生失路之人,与老丈不曾识面,承老丈如此
周全,何以克当?”焦大郎道:“秀才一表非俗,目下偶困,决不是落后之人。老汉是此间
地主,应得来管顾的。秀才放心,但住此一日,老汉支持一日,直等天色睛霁好走路了,再
商量不迟。”满生道:“多感!多感!”
焦大郎又问了满生姓名乡贯明白,慢慢的自去了。满生心里喜欢道:“谁想绝处逢生,遇
着这等好人。”正在侥幸之际,只见一个笼头的小厮拿了四碗嘎饭,四碟小菜,一壶热酒送
将来,道:“大郎送来与满官人的。”满生谢之不尽,收了摆在桌上食用。小厮出门去了,
满生一头吃酒,一头就问店小二道:“这位焦大郎是此间甚么样人?怎生有此好情?”小
二道:“这个大郎是此间大户,极是好义。平日扶穷济困,至于见了读书的,尤肯结交,再
不怠慢的。自家好吃几杯酒,若是陪得他过的,一发有缘了。”满生道:“想是家道富厚?
”小二道:“有便有些产业,也不为十分富厚,只是心性如此。官人造化遇着他,便多住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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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不打紧的了。”满生道:“雪睛了,你引我去拜他一拜。”小二道:“当得,当得。”过
了一会,焦家小厮来收家伙,传大郎之命分付店小二道:“满大官人供给,只管照常支应。
用酒时,到家里来取。”店小二领命,果然支持无缺,满生感激不尽。
过了一日,天色睛明,满生思量走路,身边并无盘费。亦且受了焦大郎之恩,要去拜谢。
真叫做人心不足,得陇望蜀,见他好情,也就有个希冀借些盘缠之意,叫店小二在前引路 ,
竟到焦大郎家里来。焦大郎接着,满面春风。满生见了大郎,倒地便拜,谢他:“穷途周济,
殊出望外。倘有用着之处,情愿效力。”焦大郎道:“老汉家里也非有余,只因看见秀才如
此困厄,量济一二,以尽地主之意,原无他事,如何说个效力起来?”满生道:“小生是
个应举秀才,异时倘有寸进,不敢忘报。”大郎道:“好说,好说!目今年已傍晚,秀才还
要到那里去?”满生道:“小生投入不着,囊匣如洗,无面目还乡,意思要往关中一路寻
访几个相知。不期逗留于此,得遇老丈,实出万幸。而今除夕在近,前路已去不迭,真是前
不巴村,后不巴店,没奈何了,只得在此饭店中且过了岁,再作道理。”大郎道:“店中冷
落,怎好度岁?秀才不嫌家间淡薄,搬到家下,与老汉同住几日,随常茶饭,等老汉也不
寂寞,过了岁朝再处,秀才意下何如?”满生道:“小生在饭店中总是叨忝老丈的,就来
潭府,也是一般。只是萍踪相遇,受此深思,无地可报,实切惶愧耳!”大郎道:“四海一
家,况且秀才是个读书之人,前程万里。他日不忘村落之中有此老朽,便是愿足,何必如此
相拘哉?”元来焦大郎固然本性好客,却又看得满生仪容俊雅,丰度超群,语言倜傥,料
不是落后的,所以一意周全他,也是满生有缘,得遇此人。果然叫店小二店中发了行李,到
焦家来。是日焦大郎安排晚饭与满生同吃,满生一席之间,谈吐如流,更加酒兴豪迈,痛饮
不醉。大郎一发投机,以为相见之晚,直吃到兴尽方休,安置他书房中歇宿了不提。
大郎有一室女,名唤文姬,年方一十八岁,美丽不凡,聪慧无比。焦大郎不肯轻许人家,
要在本处寻个衣冠子弟,读书君子,赘在家里,照管暮年。因他是个市户出身,一时没有高
门大族来求他的,以下富室痴儿,他又不肯。高不凑,低不就,所以蹉跎过了。那文姬年已
长大,风情之事,尽知相慕。只为家里来往的人,庸流凡辈颇多,没有看得上眼的。听得说
父亲在酒店中,引得外方一个读书秀才来到,他便在里头东张西张,要看他怎生样的人物。
那满生仪容举止,尽看得过,便也有一二分动心了。这也是焦大郎的不是,便做道疏财仗义,
要做好人,只该费发满生些少,打发他走路才是。况且室无老妻,家有闺女,那满生非亲非
戚,为何留在家里宿歇?只为好着几杯酒,贪个人作伴,又见满生可爱,倾心待他。谁想满
生是个轻薄后生,一来看见大郎殷勤,道是敬他人才,安然托大,忘其所以。二来晓得内有
亲女,美貌及时,未曾许人,也就怀着希翼之意,指望图他为妻。又不好自开得口,待看机
会。日挨一日,径把关中的念头丢过一边,再不提起了。焦大郎终日情懵醉乡,没些搭煞,
不加提防。怎当得他每两下烈火干柴,你贪我爱,各自有心,竟自勾搭上了,情到浓时,未
免不避形迹。焦大郎也见了些光景,有些疑心起来。大凡天下的事,再经有心人冷眼看不起
的。起初满生在家,大郎无日不与他同饮同坐,毫无说话。比及大郎疑心了,便觉满生饮酒
之间,没心设想,言语参差,好些破绽出来。
大郎一日推个事故,走出门去了。半日转来,只见满生醉卧书房,风飘衣起,露出里面一
件衣服来。看去有些红色,象是女人袄子摸样,走到身边仔细看时,正是女儿文姬身上的,
又吊着一个交颈鸳鸯的香囊,也是文姬手绣的。大惊诧道:“奇怪!奇怪!有这等事?”满
生睡梦之中,听得喊叫,突然惊起,急敛衣襟不迭,已知为大郎看见,面如土色。大郎道:
“秀才身上衣服,从何而来?”满生晓得瞒不过,只得诌个谎道:“小生身上单寒,忍不
过了,向令爱姐姐处,看老丈有旧衣借一件。不想令爱竟将一件女袄拿出来,小生怕冷,不
敢推辞,权穿在此衣内。”大郎道:“秀才要衣服,只消替老夫讲,岂有与闺中女子自相往
来的事?是我养得女儿不成器了。”
抽身望里边就走,恰撞着女儿身边一个丫头,叫名青箱,一把挝过来道:“你好好实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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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与那满秀才的事情,饶你的打!”青箱慌了,只得抵赖道:“没曾见甚么事情。”大郎
焦躁道:“还要胡说,眼见得身上袄子多脱与他穿着了!”青箱没奈何,遮饰道:“姐姐
见爹爹十分敬重满官人,平日两下撞见时,也与他见个礼。他今日告诉身上寒冷,故此把衣
服与他,别无甚说话。”大郎道:“女人家衣服,岂肯轻与人着!况今日我又不在家,满秀
才酒气喷人,是那里吃的?”青箱推道不知。大郎道:“一发胡说了,他难道再有别处吃酒?
他方才已对我说了,你若不实招,我活活打死你!”青箱晓得没推处,只得把从前勾搭的
事情一一说了。大郎听罢,气得抓耳挠腮,没个是处,喊道:“不成才的歪货!他是别路来
的,与他做下了事,打点怎的?”青箱说:“姐姐今日见爹爹不在,私下摆个酒盒,要满
官人对天罚誓,你娶我嫁,终身不负,故此与他酒吃了。又脱一件衣服,一个香囊,与他做
纪念的。”大郎道:“怎了!怎了!”叹口气道:“多是我自家热心肠的不是,不消说了!
”反背了双手,踱出外边来。
文姬见父亲挝了青箱去,晓得有些不尴尬。仔细听时,一句句说到真处来。在里面正急得
要上吊,忽见青箱走到面前,已知父亲出去了,才定了性对青箱道:“事已败露至此,却
怎么了?我不如死休!”青箱道:“姐姐不要性急!我看爹爹叹口气,自怨不是,走了出
去,到有几分成事的意思在那里。”文姬道:“怎见得?”青箱道:“爹爹极敬重满官人,
已知有了此事,若是而今赶逐了他去,不但恶识了,把从前好情多丢去,却怎生了结姐姐 ?
他今出去,若问得满官人不曾娶妻的,毕竟还配合了才好住手。”文姬道:“但愿是如此便
好。”
果然大郎走出去,思量了一回,竟到书房中带者怒容问满生道:“秀才,你家中可曾有
妻未?”满生跼蹐无地,战战兢兢回言道:“小生湖海飘流,实未曾有妻。”大郎道:“秀
才家既读诗书,也该有些行止!吾与你本是一面不曾相识,怜你客途,过为拯救,岂知你
所为不义若此!点污了人家儿女,岂得君子之行?”满生惭愧难容,下地叩头道:“小生
罪该万死!小生受老丈深恩,已为难报。今为儿女之情,一时不能自禁,猖狂至此。若家海
涵,小生此生以死相报,誓不忘高天厚地之恩。”大郎又叹口气道:“事已至此,虽悔何及!
总是我生女不肖,致受此辱。今既为汝污,岂可别嫁?汝若不嫌地远,索性赘入我家,做了
女婿,养我终身,我也叹了这口气罢!”满生听得此言,就是九重天上飞下一纸赦书来,
怎不满心欢喜?又仰着头道:“若是如此玉成,满某即粉身碎骨,难报深恩!满某父母双
亡,家无妻子,便当奉侍终身,岂再他往?”大郎道:“只怕后生家看得容易了,他日负
起心来。”满生道:“小生与令爱恩深义重,已设誓过了,若有负心之事,教满某不得好死!
”
大郎见他言语真切,抑且没奈何了,只得胡乱拣个日子,摆些酒宴,配合了二人。正是:
绮罗丛里唤新人,锦绣窝中看旧物。
虽然后娶属先奸,此夜恩情翻较密。
满生与文姬,两个私情,得成正果。天从人愿,喜出望外。文姬对满生道:“妾见父亲敬
重君子,一时仰慕,不以自献为着,致于失身。原料一朝事露,不能到底,惟有一死而已。
今幸得父亲配合,终身之事已完,此是死中得生,万千侥幸,他日切不可忘!”满生道:
“小生飘蓬浪迹,幸家令尊一见如故,解衣推食,恩已过厚;又得遇卿不弃,今日成此良
缘,真恩上加恩。他日有负,诚非人类!”两人愈加如胶似漆,自不必说。满生在家无事,
日夜读书,思量应举。焦大郎见他如此,道是许嫁得人,暗里心欢。自此内外无间。
过了两年,时值东京春榜招贤,满生即对丈人说要去应举。焦大郎收拾了盘费,赉发他去。
满生别了丈人,妻子,竟到东京,一举登第。才得唱名,满生心里放文姬不下,晓得选除未
及,思量道:“作梁去凤翔不远,今幸已脱白挂绿,何不且到丈人家里,与他们欢庆一番 ,
再来未迟?”此时满生已有仆人使唤,不比前日。便叫收拾行李,即时起身。
不多几日,已到了焦大郎门首。大郎先已有人报知,是日整各迎接,鼓乐喧天,闹动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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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村坊。满生绿袍槐简,摇摆进来。见了丈人,便是纳头四拜。拜罢,长跪不起,口里称谢道:
“小婿得有今日,皆赖丈人提携;若使当日困穷旅店,没人救济,早已填了丘壑,怎能勾
此身荣贵?”叩头不止。大郎扶起道:“此皆贤婿高才,致身青云之上,老夫何功之有?当
日困穷失意,乃贤土之常;今日衣锦归来,有光老夫多矣!”满生又请文姬出来,交拜行
礼,各各相谢。其日邻里看的挨挤不开,个个说道:“焦大郎能识好人,又且平日好施恩德,
今日受此荣华之报,那女儿也落了好处了。”有一等轻薄的道:“那女儿闻得先与他有须说
话了,后来配他的。”有的道:“也是大郎有心把女儿许他,故留他在家里住这几时。便做
道先有些什么,左右是他夫妻,而今一床锦被遮盖了,正好做院君夫人去,还有何妨?”
议论之间,只见许多人牵羊担酒,持花棒市,尽是些地方邻里亲戚,来与大郎作贺称庆。
大郎此时把个身子抬在半天里了,好不风骚!一面置酒款待女婿,就先留几个相知亲戚相
陪。次日又置酒请这一干作贺的,先是亲眷,再是邻里,一连吃了十来日酒。焦大郎费掉了
好些钱钞,正是欢喜破财,不在心上。满生与文姬夫妻二人,愈加厮敬厮爱,欢畅非常。连
青箱也算做日前有功之人,另眼看觑,别是一分颜色。有一首词,单道着得第归来世情不同
光景:
世事从来天定,天公任意安排。寒酸忽地上金阶,文春许多渗濑。熟识还须再认,至亲也
要疑猜。夫妻行事别开怀,另似一张卵袋。
话说满生夫荣妻员,暮乐朝欢。焦大郎本是个慷慨心性,愈加扯大,道是靠着女儿女婿,
不忧下半世不富贵了。尽心竭力,供养着他两个,惟其所用。满生总是慷他人之慨,落得快
活。过了几时,选期将及,要往京师。大郎道是选官须得使用才有好地方,只得把膏腴之产
尽数卖掉了,凑着偌多银两,与满生带去。焦大郎家事原只如常,经这一番弄,已此十去八
九。只靠着女婿选官之后,再图兴旺,所以毫不吝惜。满生将行之夕,文姬对他道:“我与
你恩情非浅。前日应举之时,已曾经过一番离别,恰是心里指望好日,虽然牵奈,不甚伤情。
今番得第已过,只要去选地方,眼见得只有好处来了,不知为甚么心中只觉凄惨,不舍得
你别去,莫非有甚不祥?”满生道:“我到京即选,甲榜科名必为美官。一有地方,便着人
从来迎你与丈人同到任所,安享荣华。此是真得定的日子,别不多时的,有甚么不祥之处?
切勿挂虑!”文姬道:“我也晓得是这般的,只不知为何有些异样,不由人眼泪要落下来 ,
更不知甚缘故。”满生道:“这番热闹了多时,今我去了,顿觉冷静,所以如此。”文姬道:
“这个也是。”
两人絮聒了一夜,无非是些恩情浓厚,到底不忘的话。次日天明,整顿衣装,别了大郎父
女,带了仆人,往往东京选官去了。这里大郎与文姬父女两个,互相安慰,把家中事件,收
拾并叠,只等京中差人来接,同去赴任,悬悬指望不题。
且说满生到京,得授临海县尉。正要收拾起身,转到凤翔接了丈人妻子一同到任,拣了日
子,将次起行。只见门外一个人大踏步走将进来,口里叫道:“兄弟,我那里不寻得你到,
你元来到此!”满生抬头看时,却是淮南族中一个哥哥,满生连忙接待。那哥哥道:“兄弟
几年远游,家中绝无消耗,举族疑猜,不知兄弟却在那里,到京一举成名,实为莫大之喜。
家中叔叔枢密相公见了金榜,即便打发差人到京来相接,四处寻访不着,不知兄弟又到那
里去了。而今选有地方,少不得出京家去。恁哥哥在此做些小前程,干办已满,收拾回去,
已顾下船在汴河,行李乡下船了。各处挨问,得见兄弟,你打迭已完,只须同你哥哥回去,
见见亲族,然后到任便了。”满生心中一肚皮要到凤翔,那里曾有归家去的念头?见哥哥说
来意思不对,却又不好直对他说,只含糊回道:“小弟还有些别件事干,且未要到家里。”
那哥哥道:“却又作怪!看你的装裹多停当了,只要走路的,不到家里却又到那里?”满
生道:“小弟流落时节,曾受了一个人的大恩,而今还要向西路去谢他。”那哥哥道:“你
虽然得第,还是空囊。谢人先要礼物为先,这些事自然是到了任再处。况且此去到任所,一
路过东,少不得到家边过,是顺路却不定,反走过西去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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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生此时只该把实话对他讲,说个不得已的缘故,他也不好阻当得。争奈满生有些不老气,
恰象还要把这件事瞒人的一般,并不明说,但只东支西吾,凭那哥哥说得天花乱坠,只是
不肯回去。那哥哥大怒起来,骂道:“这样轻薄无知的人!书生得了科名,难道不该归来会
一会宗族邻里?这也罢,父母坟墓边,也不该去拜见一拜见的?我和你各处去问一问,世
间有此事否?”满生见他发出话来,又说得正气了,一时也没得回他,通红了脸,不敢开
口。那哥哥见他不说了,叫些随来的家人,把他的要紧箱笼,不由他分说,只一搬竟自搬到
船上去了。满生没奈何,心里想道:“我久不归家了,况我落魄出来,今衣锦还乡,也是好
事。便到了家里,再去凤翔,不过迟到些日子,也不为碍。”对那哥哥道:“既恁地,便和
哥哥同到家去走走来。”只因这一去,有分交:绿袍年少,别牵系足之绳;青鬓佳人,立化
望夫之石。
满生同那哥哥回到家里,果然这番宗族邻里比前不同,尽多是呵脬捧屁的。满生心里也觉
快活,随去见那亲叔叔满贵。那叔叔是枢密副院,致仕家居。既是显官,又是一族之长,见
了侄儿,晓得是新第回来,十分欢喜道:“你一向出外不归,只道是流落他乡,岂知却能
挣扎得第做官回来!诚然是与宗族争气的。”满生满口逊谢。满枢密又道:“却还有一件事,
要与你说。你父母早亡,壮年未娶。今已成名,嗣续之事最为紧要。前日我见你登科录上有名,
便巴为你留心此事。宋都朱从简大夫有一次女,我打听得才貌双全。你未来时,我已着人去
相求,他已许下了,此极是好姻缘。我知那临海的官尚未离任,你到彼之期还可从容。且完
此亲事,夫妻一同赴任,岂不为妙?”满生见说,心下吃惊,半晌作声不得。满生若是个有
主意的,此时便该把凤翔流落,得遇焦氏之事,是长是短,备细对叔父说一遍道“成亲已
久,负他不得,须辞了朱家之婚,一刀两断”,说得决绝,叔父未必不依允。争奈满生讳言
的是前日孟浪出游光景,恰象凤翔的事是私下做的,不肯当场说明,但只口里唧哝。枢密道:
“你心下不快,敢虑着事体不周备么?一应聘定礼物,前日我多已出过。目下成亲所费,总
在我家支持,你只打点做新郎便了。”满生道:“多谢叔叔盛情,容侄儿心下再计较一计较。
”枢密正色道:“事已定矣,有何计较?”
满生见他词色严毅,不敢回言,只得唯唯而出。到了家里,闷闷了一回,想道:“若是应
承了叔父所言,怎生撇得文姬父女恩情?欲待辞绝了他的,不但叔父这一段好情不好辜负 ,
只那尊严性子也不好冲撞他。况且姻缘又好,又不要我费一些财物周折,也不该挫过!做官
的,人娶了两房,原不为多。欲待两头绊着,文姬是先娶的,须让他做大;这边朱家,又是
官家小姐,料不肯做小,却又两难。”心里真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反添了许多
不快活。踌躇了几日,委决不下。到底满生是轻薄性子,见说朱家是宦室之女,好个模样,
又不费己财,先自动了十二分火。只有文姬父女这一点念头,还有些良心不能尽绝。肚里展
转了几番,却就变起卦来。大凡人只有初起这一念,是有天理的,依着行去,好事尽多。若
是多转了两个念头,便有许多好贪诈伪,没天理的心来了。满生只为亲事摆脱不开,过了两
日,便把一条肚肠换了转来,自想道:“文姬与我起初只是两个偷情,真得个外遇罢了,
后来虽然做了亲,尤不是明婚正配。况且我既为官,做我配的须是名门大族,焦家不过市井
之人,门户低微,岂堪受朝廷封诰作终身伉俪哉?我且成了这边朱家的亲,日后他来通消
息时,好言回他,等他另嫁了便是。倘若必不肯去,事到其间,要我收留,不怕他不低头做
小了。”
真计已定,就去回复枢密。抠密拣个黄道吉日,行礼到朱大夫家,娶了过来。那朱家既是
宦家,又且嫁的女婿是个新科。愈加要齐整,妆音丰厚,百物具备。那朱氏女生长宦门,模
样又是著名出色的,真是德、容、言、功,无不俱足。满生快活非常,把那凤翔的事丢在东洋
大海去了。正是:
花神脉脉殿春残,争赏慈恩紫牡丹。
别有玉盘承露冷,无人起就月中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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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生与朱氏门当户对,年貌相当,你敬我爱,如胶似漆。满生心里反悔着凤翔多了焦家这
件事,却也有时念及,心上有些遣不开。因在朱氏面前,索性把前日焦氏所赠衣服,香囊拿
出来,忍着性子,一把火烧了,意思要自此绝了念头。朱氏问其缘故,满生把文姬的事略略
说些始未,道:“这是我未遇时节的事,而今既然与你成亲,总不必提及了。”朱氏是个贤
慧女子,到说道:“既然未遇时节相处一番,而今富贵了,也不该便绝了他。我不比那世间
妒忌妇人,倘或有便,接他来同住过日,未为不可。”怎当得满生负了盟誓,难见他面,生
怕他寻将来,不好收场,那里还敢想接他到家里?亦且怕在朱氏面上不好看,一意只是断
绝了,回言道:“多谢夫人好意。他是小人家儿女,我这里没消息到他,他自然嫁人去了,
不必多事。”自此再不提起。
初时满生心中怀着鬼胎,还虑他有时到来,喜得那边也绝无音耗,俗语云:“孝重千斤 ,
日减一斤。”满生日远一日,竟自忘怀了。自当日与朱氏同赴临海任所,后来作尉任满,一
连做了四五任美官,连朱氏封赠过了两番。
不觉过了十来年,累官至鸿胪少卿,出知齐州。那齐州厅舍甚宽,合家人口住着像意。到
任三日,里头收拾已完,内眷人等要出私衙之外,到后堂来看一看。少卿分付衙门人役尽皆
出去,屏除了闲人,同了朱氏,带领着几个小厮,丫鬟,家人媳妇,共十来个人,一起到
后堂散步,各自东西闲走看耍。少卿偶然走到后堂有边天井中,见有一小门,少卿推开来看,
里头一个穿青的丫鬟,见了少卿,飞也似跑了去。少卿急赶上去看时,那丫鬟早已走入一个
破帘内去了。少唧走到帘边,只见帘内走出一个女人来,少卿仔细一看,正是凤翔焦文姬。
少卿虚心病,元有些怕见他的,亦且出于不意,不觉惊惶失措。文姬一把扯住少卿,哽哽咽
咽哭将起来道:“冤家,你一别十年,向来许多恩情一些也不念及,顿然忘了,真是忍人 !
”少卿一时心慌,不及问他从何而来,且自辨说道:“我非忘卿,只因归到家中,叔父先
已别聘,强我成婚,我力辞不得,所以蹉跎到今,不得来你那里。”文姬道:“你家中之事,
我已尽知,不必提起。吾今父亲已死,田产俱无,刚剩得我与青箱两人,别无倚靠。没奈何
了,所以千里相投。前日方得到此,门上人又不肯放我进来。求恳再三,今日才许我略在别
院空房之内,驻足一驻足,幸而相见。今一身孤单,茫无栖泊,你既有佳偶,我情愿做你侧
室,奉事你与夫人,完我余生。前日之事,我也不计较短长,付之一叹罢了!”说一句,哭
一句。说罢,又倒在少卿怀里,发声大恸。连青箱也走出来见了,哭做一堆。
少卿见他哭得哀切,不由得眼泪也落下来,又恐怕外边有人知觉,连忙止他道:“多是
我的不是。你而今不必啼哭,管还你好处。且喜夫人贤慧,你既肯认做一分小,就不难处了。
你且消停在此,等我与夫人说去。”少卿此时也是身不由己的走来对朱氏道:“昔年所言凤
翔焦氏之女,间隔了多年,只道他嫁人去了,不想他父亲死了,带个丫鬟直寻到这里。今若
不收留,他没个着落,叫他没处去了,却怎么好?”朱氏道:“我当初原说接了他来家,
你自不肯,直误他到此地位,还好不留得他?快请来与我相见。”少卿道:“我说道夫人贤
慧。”就走到西边去,把朱氏的说话说与文姬。文姬回头对青箱道:“若得如此,我每且喜
有安身之处了。”两人随了少卿,步到后堂,见了朱氏,相叙礼毕。文姬道:“多家夫人不
弃,情愿与夫人铺床叠被。”朱氏道:“那有此理?只是姐妹相处便了。”就相邀了一同进
入衙中。朱氏着人替他收拾起一间好卧房,就着青箱与他同住,随房伏侍。文姬低头伏气,
且是小心。朱氏见他如此,甚加怜爱,且是过的和睦。
住在衙中几日了,少卿终是有些羞惭不过意,缩缩朒朒,未敢到他房中歇宿去。一日,外
厢去吃了酒归来,有些微醺了,望去文姬房中,灯火微明,不觉心中念旧起来。醉后却胆壮
了,踉踉跄跄,竟来到文姬面前。文姬与青箱慌忙接着,喜喜欢欢簇拥他去睡了。这边朱氏
闻知,笑道:“来这几时,也该到他房里去了。”当夜朱氏收拾了自睡。到第二日,日色高
了,合家乡起了身,只有少卿未起。合家人指指点点,笑的话的,道是“十年不相见了,不
知怎地舞弄,这时节还自睡哩!青箱丫头在旁边听得不耐烦,想也倦了,连他也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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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老成的道:“十年的说话,讲也讲他大半夜,怪道天明多睡了去。”
众人议论了一日,只不见动静。朱氏梳洗已过,也有些不惬意道:“这时节也该起身了,
难道忘了外边坐堂?”同了一个丫鬟走到文姬房前听一听,不听得里面一些声晌,推推门
看,又是里面关着的。家人每道:“日日此时出外理事去久了,今日迟得不象样,我每不妨
催一催。”一个就去敲那房门,初时低声,逐渐声高,直到得乱敲乱叫,莫想里头答应一声。
尽来对朱氏道:“有些奇怪了,等他开出来不得。夫人做主,我们掘开一壁,进去看看。停
会相公嗔怪,全要夫人担待。”朱氏道:“这个在我,不妨。”众人尽皆动手,须臾之间,
已掇开了一垛壁。众人走进里面一看,开了口合不扰来。正是:
宣子慢传无鬼论,良宵自昔有冤偿。
若还死者全无觉,落得生人不善良。
众人走进去看时,只见满少卿直挺挺倘在地下,口鼻皆流鲜血。近前用手一摸,四肢冰冷,
已气绝多时了。房内并无一人,那里有什么焦氏?连青箱也不见了,刚留得些被卧在那里。
众人忙请夫人进。朱氏一见,惊得目睁口呆,大哭起来。哭罢道:“不信有这样的异事!难
道他两个人摆布死了相公,连夜走了?”众人道:“衙门封锁,插翅也飞不出去;况且房
里兀自关门闭户的,打从那里走得出来?”朱氏道:“这等,难道青天白日相处这几时,
这两个却是鬼不成?”似信不信。一面传出去,说少卿夜来暴死,着地方停当后事。
朱氏悲悲切切,到晚来步进卧房,正要上床睡去,只见文姬打从床背后走将出来,对朱
氏道:“夫人体要烦恼!满生当时受我家厚恩,后来负心,一去不来,吾举家悬望,受尽
苦楚,抱恨而死。我父见我死无聊,老人家悲哀过甚,与青箱丫头相继沦亡。今在冥府诉准,
许自来索命,十年之怨,方得申报,我而今与他冥府对证去。家夫人相待好意,不敢相侵,
转来告别。”朱氏正要问个备细,一阵冷风遍体飒然惊觉,乃是南柯一梦。才晓得文姬、青箱
两个真是鬼,少卿之死,被他活捉了去阴府对理。朱氏前日原知文姬这事,也道少卿没理的,
今日死了无可怨怅,只得护丧南还。单苦了朱氏下半世,亦是满生之遗孽也。世人看了如此
榜样,难道男子又该负得女子的?
痴心女子负心汉,谁道阴中有判断?
虽然自古皆有死,这回死得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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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若发,是有地理;
此地不发,是有天理。
祝罢而去。是夜大雨如倾,雷电交作,霹雳一声,屋瓦皆响。次日看那坟墓,已毁成了潭,
连尸棺多不见了。可见有了成心,虽是晦庵大贤,不能无误。及后来事体明白,才知悔悟,
天就显出报应来,此乃天理不泯之处。人若欺心,就骗过了圣贤,占过了便宜,葬过了风水,
天地原不容的。
而今为何把这件说这半日?只为朱晦翁还有一件为着成心上边硬断一事,屈了一个下贱
妇人,反致得他名闻天子,四海称扬,得了个好结果。有诗为证:
白面秀才落得争,红颜女子落得苦。
宽仁圣主两分张,反使娼流名万古。
话说天台营中有一上厅行首,姓严名蕊,表字幼芳,乃是个绝色的女子。一应琴棋书画,
歌舞管弦之类,无所不通。善能作诗词,多自家新造句子,词人推服。又博晓古今故事。行事
最有义气,待人常是真心。所以人见了的,没一个不失魂荡魄在他身上。四方闻其大名,有
少年子弟慕他的,不远千里,直到台州来求一识面。正是:
十年不识君王面,始信蝉娟解误人。
此时台州太守乃是唐与正,字仲友,少年高才,风流文彩。宋时法度,官府有酒,皆召歌
妓承应,只站着歌唱送酒,不许私侍寝席;却是与他谑浪狎昵,也算不得许多清处。仲友见
严蕊如此十全可喜,尽有眷顾之意,只为官箴拘束,不敢胡为。但是良辰佳节,或宾客席上,
必定召他来侑酒。一日,红白桃花盛开,仲友置酒赏玩,严蕊少不得来供应。饮酒中间,仲
友晓得他善于词咏,就将红白桃花为题,命赋小词。严蕊应声成一阙,词云: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词寄《如梦今》 。
吟罢,呈上仲友。仲友看毕大喜,赏了他两匹缣帛。
又一日,时逢七夕,府中开宴。仲友有一个朋友谢元卿,极是豪爽之土,是日也在席上。
他一向闻得严幼芳之名,今得相见,不胜欣幸。看了他这些行动举止,谈谐歌唱,件件动人,
道:“果然名不虚传!”大觥连饮,兴趣愈高。对唐太守道:“久闻此子长于词赋,可当面
一试否?”仲友道:“既有佳客,宜赋新词。此子颇能,正可请教。”元卿道:“就把七夕
为题,以小生之姓为韵,求赋一词。小生当饮满三大瓯。”严蕊领命,即口吟一词道:
碧梧初坠,桂香才吐,池上水花初谢。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泻。蛛忙鹊懒,耕
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人间刚到隔年期,怕天上方才隔夜。——词寄《鹊桥仙》 。
词已吟成,元卿三瓯酒刚吃得两瓯,不觉跃然而起道:“词既新奇,调又适景,且才思
敏捷,真天上人也!我辈何幸,得亲沾芳泽!”亟取大觥相酬,道:“也要幼芳公饮此瓯 ,
略见小生钦慕之意。”严蕊接过吃了。太守看见两人光景,便道:“元卿客边,可到严子家
中做一程儿伴去。”元卿大笑,作个揖道:“不敢请耳,固所愿也。但未知幼芳心不如何。”
仲友笑道:“严子解人,岂不愿事佳客?况为太守做主人,一发该的了。”严蕊不敢推辞得。
酒散,竟同谢元卿一路到家,是夜遂留同枕席之欢。元卿意气豪爽,见此佳丽聪明女子,十
分趁怀,只恐不得他欢心,在太守处凡有所得,尽情送与他家,留连年年,方才别去,也
用掉若干银两,心里还是歉然的,可见严蕊真能令人消魂也。表过不题。
且说婺州永康县有个有名的秀才,姓陈名亮,字同父。赋性慷慨,任侠使气,一时称为豪
杰。凡绥绅土大夫有气节的,无不与之交好。淮帅辛稼轩居铅山时,同父曾去访他。将近居旁,
遇一小桥,骑的马不肯定。同父将马三跃,马三次退却。同父大怒,拔出所佩之剑,一剑挥
去马首,马倒地上。同父面不改容,待步而去。稼轩适在楼上看见,大以为奇,遂与定交。平
日行径如此,所以唐仲友也与他相好。因到台州来看仲友,仲友资给馆谷,留住了他。闲暇
之时,往来讲论。仲友喜的是俊爽名流,恼的是道学先生。同父意见亦同,常说道:“而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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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世界只管讲那道学。说正心诚意的,多是一班害了风痹病,不知痛痒之人。君父大仇全然
不理,方且扬眉袖手,高谈性命,不知性命是甚么东西!”所以与仲友说得来。只一件,同
父虽怪道学,却与朱晦庵相好,晦庵也曾荐过同父来。同父道他是实学有用的,不比世儒辽
阔。惟有唐仲友平恃才,极轻薄的是朱晦庵,道他字也不识的。为此,两个议论有些左处。
同父客邸兴高,思游妓馆。此时严蕊之名布满一郡,人多晓得是太守相公作兴的,异样兴
头,没有一日闲在家里。同父是个爽利汉子,那里有心情伺侯他空闲?闻得有一个赵娟,色
艺虽在严蕊之下,却也算得是个上等的行院,台州数一数二的。同父就在他家游耍,缱倦多
时,两情欢爱。同父挥金如土,毫无吝涩。妓家见他如此,百倍趋承。赵娟就有嫁他之意,同
父也有心要娶赵娟,两个商量了几番,彼此乐意。只是是个官身,必须落籍,方可从良嫁人。
同父道:“落籍是府间所主,只须与唐仲友一说,易如反掌。”赵娟道:“若得如此最好。
“陈同父特为此来府里见唐太守,把此意备细说了。唐仲友取笑道:“同父是当今第一流人
物,在此不交严蕊而交赵娟,何也?”同父道:“吾辈情之所钟,便是最胜,那见还有出
其右者?况严蕊乃守公所属意,即使与交,肯便落了籍放他去否?“仲友也笑将起来道:
“非是属意,果然严蕊若去,此邦便觉无人,自然使不得!若赵娟要脱籍,无不依命。但不
知他相从仁兄之意已决否?”同父道:“察其词意,似出至诚。还要守公赞襄,作个月老。
”仲友道:“相从之事,出于本人情愿,非小弟所可赞襄,小弟只管与他脱籍便了。”同父
别去,就把这话回复了赵娟,大家欢喜。
次日,府中有宴,就唤将赵娟来承应。饮酒之间,唐太守问赵娟道:“昨日陈官人替你来
说,要脱籍从良,果有此事否?”赵娟叩头道:“贱妾风尘已厌,若得脱离,天地之恩!
”太守道:“脱籍不难。脱籍去,就从陈官人否?”赵娟道:“陈官人名流贵客,只怕他嫌
弃微贱,未肯相收。今若果有心于妾,妾焉敢自外?一脱籍就从他去了。”太守心里想道:
“这妮子不知高低,轻意应承,岂知同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汉子?况且手段挥霍,家中空
虚,怎能了得这妮子终身?”也是一时间为赵娟的好意,冷笑道:“你果要从了陈官人到
他家去,须是会忍得饥,受得冻才使得。”赵娟一时变色,想道:“我见他如此撤漫使钱,
道他家中必然富饶,故有嫁他之意;若依太守的说话,必是个穷汉子,岂能了我终身之事 ?
”好些不快活起来。唐太守一时取笑之言,只道他不以为意。岂知姊妹行中心路最多,一句
关心,陡然疑变。唐太守虽然与了他脱籍文书,出去见了陈同父,并不提起嫁他的说话了。
连相待之意,比平日也冷淡了许多。同父心里怪道:“难道娼家薄情得这样渗濑,哄我与他
脱了籍,他就不作准了?”再把前言问赵娟。赵娟回道:“太守相公说来,到你家要忍冻饿。
这着甚么来由?“同父闻得此言,勃然大怒道:“小唐这样惫赖!只许你喜欢严蕊罢了,
也须有我的说话处。”他是个直性尚气的人,也就不恋了赵家,也不去别唐太守,一径到朱
晦庵处来。
此时朱晦庵提举浙东常平仓,正在婺州。同父进去,相见已毕,问说是台州来,晦庵道:
“小唐在台州如何?”同父道:“他只晓得有个严蕊,有甚别勾当?”晦庵道:“曾道及
下官否?”同父道:“小唐说公尚不识字,如何做得监司?”晦庵闻之,默然了半日。盖是
晦庵早年登朝,茫茫仕宦之中,著书立言,流布天下,自己还有些不谦意处。见唐仲友少年
高才,心里常疑他要来轻薄的。闻得他说己不识字,岂不愧怒!佛然道:“他是我属宦,敢
如此无礼!”然背后之言未卜真伪,遂行一张牌下去,说:“台州刑政有在,重要巡历。”
星夜到台州市。
晦庵是有心寻不是的,来得急促。唐仲友出于不意,一时迎接不及,来得迟了些。晦庵信
道是同父之言不差,果然如此轻薄,不把我放在心上!这点恼怒再消不得了。当日下马,就
追取了唐太守印信,交付与郡丞,说:“知府不职,听参。”连严蕊也拿来收了监,要问他
与太守通奸情状。晦庵道是仲友风流,必然有染;况且妇女柔脆,吃不得刑拷,不论有无,
自然招承,便好参奏他罪名了。谁知严蕊苗钉般的身躯,却是铁石般的性子。随你朝打暮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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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棰百拷,只说:“循分供唱,吟诗侑酒是有的,曾无一毫他事。”受尽了苦楚,监禁了月
余,到底只是这样话。晦庵也没奈他何,只得糊涂做了“不合蛊惑上官”,狠毒将他痛杖了
一顿,发去绍兴,另加勘问。一面先具本参奏,大略道:唐某不伏讲学,罔知圣贤道理,却
诋臣为不识字;居官不存政体,亵昵娼流。鞠得奸情,再行复奏,取进止。等因。
唐仲友有个同乡友人王淮,正在中书省当国。也具一私揭,辨晦庵所奏,要他达知圣听。
大略道:朱某不遵法制,一方再按,突然而来。因失迎侯,酷逼娼流,妄污职官。公道难泯,
力不能使贱妇诬服。尚辱渎奏,明见欺妄。等因。
孝宗皇帝看见晦庵所奏,正拿出来与宰相王淮平章,王淮也出仲友私揭与孝宗看。孝宗见
了,问道:“二人是非,卿意如何?”王淮奏道:“据臣看看,此乃秀才争闲气耳。一个道
讥了他不识字,一个道不迎侯得他。此是真情。其余言语多是增添的,可有一些的正事么?
多不要听他就是。”孝宗道:“卿说得是。却是上下司不和,地方不便,可两下平调了他每
便了。”王淮奏谢道:“陛下圣见极当,臣当分付所部奉行。”
这番京中亏得王丞相帮衬,孝宗有主意,唐仲友官爵安然无事。只可怜这边严蕊吃过了许
多苦楚,还不算帐,出本之后,另要绍兴去听问。绍兴太守也是一个讲学的,严蕊解到时,
见他模样标致,太守便道:“从来有色者,必然无德。”就用严刑拷他,讨拶来拶指。严蕊
十指纤细,掌背嫩白。太守道:“若是亲操井臼的手,决不是这样,所以可恶!”又要将夹
棍夹他。当案孔目禀道:“严蕊双足甚小,恐经挫折不起。”太守道:“你道他足小么?此
皆人力娇揉,非天性之自然也。”着实被他腾倒了一番,要他招与唐仲友通奸的事。严蕊照
前不招,只得且把来监了,以待再问。
严蕊到了监中,狱官着实可怜他,分付狱中牢卒,不许难为,好言问道:“上司加你刑
罚,不过要你招认,你何不早招认了?这罪是有分限的。女人家犯淫,极重不过是杖罪,况
且已经杖断过了,罪无重科。何苦舍着身子,熬这等苦楚?”严蕊道:“身为贱伎,纵是与
太守为好,料然不到得死罪,招认了,有何大害?但天下事,真则是真,假则是假,岂可
自惜微躯,信口妄言,以污土大夫!今日宁可置我死地,要我诬人,断然不成的!”狱官
见他词色凛然,十分起敬,尽把其言真知太守。太守道:“既如此,只依上边原断施行罢。
可恶这妮子倔强,虽然上边发落已过,这里原要决断。”又把严蕊带出监来,再加痛杖,这
也是奉承晦庵的意思。叠成文书,正要回复提举司,看他口气,别行定夺,却得晦庵改调消
息,方才放了严蕊出监。严蕊恁地悔气,官人每自争闲气,做他不着,两处监里无端的监了
两个月,强坐得他一个不应罪名,到受了两番科断;其余逼招拷打,又是分外的受用。正是:
规回方竹杖,漆却断纹琴。
好物不动念,方成道学心。
严蕊吃了无限的磨折,放得出来,气息奄奄,几番欲死,将息杖疮。几时见不得客,却是
门前车马,比前更盛。只因死不肯招唐仲友一事,四方之人重他义气。那些少年尚气节的朋
友,一发道是堪比古来义侠之伦,一向认得的要来问他安,不曾认得的要来识他面。所以挨
挤不开。一班风月场中人自然与道学不对,但是来看严蕊的,没一个不骂朱晦庵两句。
晦庵此番竟不曾奈何得唐仲友,落得动了好些唇舌,外边人言喧沸,严蕊声价腾涌,直
传到孝宗耳朵内。孝宗道:“早是前日两平处了。若听了一偏之词,贬滴了唐与正,却不屈
了这有义气的女子没申诉处?”
陈同父知道了,也悔道:“我只向晦庵说得他两句话,不道认真的大弄起来。今唐仲友只
疑是我害他,无可辨处。”因致书与晦庵道:亮平生不曾会说人是非,唐与正乃见疑相谮,
真足当田光之死矣。然困穷之中,又自惜此泼命。一笑。看来陈同父只为唐仲友破了他赵娟之
事,一时心中愤气,故把仲友平日说话对晦庵讲了出来。原不料晦庵狠毒,就要摆布仲友起
来。至于连累严蕊,受此苦拷,皆非同父之意也。这也是晦庵成心不化,偏执之过,以后改
调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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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代的是岳商卿,名霖。到任之时,妓女拜贺。商卿问:“那个是严蕊?”严蕊上前答应。
商卿抬眼一看,见他举止异人,在一班妓女之中,却像鸡群内野鹤独立,却是容颜憔悴。商
卿晓得前事,他受过折挫,甚觉可怜。因对他道:“闻你长于词翰,你把自家心事,做成一
词诉我,我自有主意。”严蕊领命,略不构思,应声口占《卜算子》道: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
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商卿听罢,大加称赏道:“你从良之意决矣。此是好事,我当为你做主。”立刻取伎籍来,
与他除了名字,判与从良。
严蕊叩头谢了,出得门去。有人得知此说的,千斤市聘,争来求讨,严蕊多不从他。有一
宗室近属于弟,丧了正配,悲哀过切,百事俱唐。宾客们恐其伤性,拉他到伎馆散心。说着
别处多不肯去,直等说到严蕊家里,才肯同来。严蕊见此人满面戚容,问知为苦丧耦之故,
晓得是个有情之人,关在心里。那宗室也慕严蕊大名,饮酒中间,彼此喜乐,因而留住。倾
心来往多时,毕竟纳了严蕊为妾。严蕊也一意随他,遂成了终身结果。虽然不到得夫人,县
君,却是宗室自取严蕊之后,深为得意,竟不续婚。一根一蒂,立了妇名,享用到底,也是
严蕊立心正直之报也。后人评论这个严蕊,乃是真正讲得道学的。有七言古风一篇,单说他
的好处:
天占有女真奇绝,挥毫能赋谢庭雪。
搽粉虞侯太守筵,酒酣未必呼烛灭。
忽尔监司飞檄至,桁杨横掠头抢地。
章台不犯士师条,肺石会疏刺史事。
贱质何妨轻一死,岂承浪语污君子?
罪不重科两得答,狱吏之威止是耳。
君侯能讲毋自欺,乃遣女子诬人为!
虽在缧绁非其罪,尼父之语胡忘之?
君不见,
贯高当时白赵王,身无完肤犹自强?
今日蛾眉亦能尔,千载同闻侠骨香!
含颦带笑出狴犴,寄声合眼闭眉汉。
山花满斗归夫来,于潢自有梁鸿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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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山原叫得剡山,为此就改做鹿胎山。
山上有个小庵,人只叫做鹿胎庵。这个庵,苦不甚大。宋淳熙年间,有一僧号竹林,同一
行者在里头居住。山下村里,名剡溪里,就是王子猷雪夜访戴安道的所在。里中有个张姓的
人家,家长新死,将入殡殓,来请庵僧竹林去做入棺功德。是夜里的事。竹林叫行僮挑了法
事经箱,随着就去。时已日暮,走到半山中,只见前面一个人叫道:“天色晚了,师父下山,
到甚处去?”抬头有时,却是平日与他相好的,一个秀才,姓直名谅,字公言。两人相揖已
毕,竹林道:“官人从何处来?小僧要山下人家去,怎么好?”直生道:“小生从县间到
此,见天色已晚,将来投宿庵中,与师父清话。师父不下山去罢。”竹林道:“山下张家主
翁入殓,特请去做佛事,事在今夜。多年檀越人家,怎好不去得?只是官人已来到此,又没
有不留在庵中宿歇的。事出两难,如何是好?”直生道:“我不宿此,别无去处。”竹林道:
“只不知官人有胆气独住否?”直生道:“我辈大丈夫,气吞湖海,鬼物所畏,有甚没胆
气处!你每自去,我竟到用中自宿罢。”竹林道:“如此却好,只是小僧心上过意不去,明
日归来,罚做一个东道请罪罢。”直生道:“快去,快去,省得为我少得了衬钱,明日就将
衬钱来破除也好。”竹林就在腰间解下钥匙来付与直生,道:“官人,你可自去开了门歇宿
去,肚中饥饿时,厨中有糕饼,灶下有见成米饭,食物多有,随你权宜吃用,将就过了今
夜,明日绝早,小僧就回。托在相知,敢如此大胆,幸勿见责。”直生取笑道:“不要开进
门去,撞着了什么避忌的人在里头,你放心不下。”竹林也笑道:“山庵浅陋,料没有妇女
藏得,不妨,不妨。”直生道:“若有在里头,正好我受用他一夜。”竹林道:“但凭受用,
小僧再不吃醋。”大笑而别,竹林自下山去了。
直生接了钥匙,一径踱上山来,端的好夜景:栖鸦争树,宿鸟归林。隐隐钟声,知是禅关
清梵;纷纷烟色,看他比屋晚炊。径僻少人行,惟有樵夫肩担下;山深无客至,并稀稚子侯
门迎。微茫几点疏星,户前相引,灿烂一钩新月,木末来邀。室内知音,只是满堂木偶;庭
前好伴,无非对座金刚。若非德重鬼神钦,也要心疑魑魅至。直生走进庵门,竟趋禅室。此时
明月如昼,将钥匙开了房门,在佛前长明灯内点个火起来,点在房中了。到灶下看时,钵头
内有炊下的饭,将来锅内热一热,又去倾瓶倒罐,寻出些笋干木耳之类好些物事来。笑道:
“只可惜没处得几杯酒吃吃。”把饭吃饱了,又去烧些汤,点些茶起来吃了,走入房中。掩
上了门,展一展被卧停当,息了灯,倒头便睡。
一时间睡不去,还在翻覆之际,忽听得扣门晌。直生自念庵僧此时正未归来,邻旁别无人
迹,有何人到此?必是山魑木魅,不去理他。那门外扣得转急,直生本有胆气,毫无怖畏,
大声道:“汝是何物,敢来作怪!”门外道:“小弟是山下刘念嗣,不是甚么怪。”直生见
说出话来,侧耳去听,果然是刘念嗣声音,原是他相好的旧朋友,恍忽之中,要起开门。想
一想道:“刘念嗣已死过几时,这分明是鬼了。”不定起来。门夕外道:“你不肯起来放我,
我自家会走进来。”说罢,只听得房门矻矻有声,一直走进房来。月亮里边看去,果然是一
个人,踞在禅椅之上,肆然坐下。大呼道:“公言!公言!故人到此,怎不起来相揖?”直
生道:“你死了,为何到此?”鬼道:“与足下往来甚久,我元不曾死,今身子见在,怎
么把死来戏我?”直生道:“我而今想起来,你是某年某月某日死的,我于某日到你家送
葬,葬过了才回家的。你如今却来这里作怪,你敢道我怕鬼,故戏我么?我是铁汉字,胆气
极壮,随你甚么千妖百怪,我决不怕的!”鬼笑道:”不必多言!实对足下说,小弟果然
死久了,所以不避幽明,昏夜到此寻足下者,有一腔心事,要诉与足下,求足下出一臂之
力。足下许我,方才敢说。”直生道:“有何心事?快对我说。我念平日相与之情,倘可用力,
必然尽心。”
鬼叹息了一会,方说道:“小弟不幸去世,不上一年,山妻房氏即使改嫁。嫁也罢了,凡
我所有箱匣货财、田屋文券,席卷而去。我止一九岁儿子,家财分毫没分。又不照管他一些,
使他饥寒伶仃,在外边乞丐度日。”说到此处,岂不伤心!便哽哽咽咽哭将起来。直生好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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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忍,便道:“你今来见我之意,想是要我收拾你令郎么?”鬼道:“幽冥悠悠,徒见悲
伤,没处告诉,特来见足下。要足下念平生之好,替我当宜一说,申此冤根。追出家财,付
与吾子,使此子得以存活。我瞑目九泉之下,当效结草衔坏之报。”直生听罢,义气愤愤,
便道:“既承相托,此乃我身上事了,明日即当往见县官,为兄申理此事。但兄既死无对证,
只我口说有何凭据?”鬼道:“我一一说来,足下须记得明白。我有钱若干,粟若干,布帛
若干,在我妻身边,有一细帐在彼减妆匣内,匙钥紧系身上。田若干亩,在某乡。屋若干间,
在某里。具有文契在彼房内紫漆箱中,时常放在床顶上。又有白银五百两,寄在彼亲赖某家。
闻得往取几番,彼家不肯认帐,若得官力,也可追出。此皆件件有据。足下肯为我留心,不
怕他少了。只是儿子幼小无能,不是足下帮扶,到底成不得事。”直生一一牢记,恐怕忘了,
又叫他说了再说,说了两三遍,把许多数目款项,俱明明白白了。直生道:“我多已记得,
此事在我,不必多言。只是你一向在那里?今日又何处来?”鬼道:“我死去无罪,不入冥
司。各处游荡,看见家中如此情态。既不到阴司,没处合理,阳间官府外,又不是鬼魂可告
的,所以含忍至今。今日偶在山下人家赴斋,知足下在此山上,故特地上来表此心事,求恳
出力,万祈留神。”
直生与他言来语去,觉得更深了,心里动念道:“他是个鬼,我与他说话已久,不要为
鬼气所侵,被他迷了。趁心里清时,打发他去罢。”因对他道:“刘兄所托既完,可以去了。
我身子已倦,不要妨了我睡觉。”说罢,就不听见声晌了,叫两声刘兄,刘念嗣!并不答应
了。直生想道已去,揭帐看时,月光朦胧,禅椅之上,依然有个人坐着不动。直生道:“可
又作怪,鬼既已去,此又何物?”大咳嗽,禅椅之物也依样咳嗽。直生不理他,假意鼾呼,
椅上之物也依样鼾呼。及至仍前叫刘兄,他却不答应。直生初时胆大,与刘鬼相问答之时,
竟把生人待他一般,毫不为异,此时精神既已少倦,又不见说话了,却只如此作影响,心
里就怕将起来。道:“万一定上床来,却不利害?”急急走了下床,往外便跑。椅上之物,
从背后一路赶来。直生走到佛堂中,听得背后脚步晌,想道:“曾闻得人说,鬼物行步,但
会直前,不能曲折。我今环绕而走,必然赶不着。”遂在堂在边,绕了一转。那鬼物跟路走不
迭了,扑在柱上,就抱住不动。直生见他抱了柱,叫声惭愧!一道烟望门外溜了,两三步并
作一步,一口气奔到山脚下。
天色已明,只见山下两个人,前后走来,正是竹林与行僮。见了直生道:“官人起得这等
早!为甚惩地喘气?”直生喘息略定,道:“险些吓死了人!”竹林道:“为何呢?”直
生把夜来的事,从头说了一遍。道:“你们撇了我在檀越家快活,岂知我在山上受如此惊怕?
今我下了山,正不知此物怎么样了。”竹林道:“好教官人得知,我每撞着的事,比你的还
希奇哩。”直生道:“难道还百奇似我的?”竹林道:“我们做了大半夜佛事,正要下棺,
摇动灵杵,念过真言,抛个颂子,揭开海被一看,正不知死人尸骸在那里去了,合家惊慌
了,前后找寻,并无影响。送敛的诸亲多吓得走了,孝子无头可奔,满堂鼎沸,连我们做佛
事的,没些意智,只得散了回来。你道作怪么?”直生摇着头道:“奇!奇!奇!世间人事
改常,变怪不一,真个是天翻地覆的事。若不眼见,说着也不信。”竹林道:“官人你而今
往那里去?”直生道:“要寻刘家的儿子,与他说去。”竹林道:“且从容,昨夜不曾相陪
得,又吃了这样惊恐,而今且到小庵里坐坐,吃些早饭再处。”直生道:“我而今青天白日,
便再去寻寻昨夜光景,看是怎的。”
就同了竹林,一行三个一头说,一头笑,踱上山来。
一宵两地作怪,闻说也须惊坏。
禅师不见不闻,未必心无挂碍。
三人同到庵前,一齐抬起头来。直生道:“元来还在此。”竹林看时,只见一个死人,抱
住在堂柱上。行僮大叫一声,把经箱扑的掼在地上了,连声喊道:“不好!不好!”竹林啐
了一口道:“有我两人在此,怕怎的?且仔细看看着。”竹林把庵门大开,向亮处一看,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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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奇怪!把个舌头伸了出来,缩不进去。直生道:“昨夜与我讲了半夜话后来赶我的,正是
这个。依他说,只该是刘念嗣的尸首,今却不认得。”竹林道:“我仔细看他,分明象是张
家主翁的模样。敢就是昨夜失去的,却如何走在这里?”直生道:“这等是刘念嗣借附了尸
首来与我讲话的了。怪道他说到山下人家赴斋来的,可也奇怪得紧!我而今且把他分付我的
说话,一一写了出来,省得过会忘记了些。”竹林道:“你自做你的事。而今这个尸首在此,
不稳便,我且知会张家人来认一认看。若从来不是,又作计较。”连忙叫行僮做些早饭,大
家吃了,打发他下山张家去报信说:“山上有个死尸,抱有在上,有些象老檀越,特来邀
请亲人去看。“张家儿子见说,急约亲威几人飞也似到山上来认。邻里间闻得此说,尽道希
奇,不约而同,无数的随着来看。但见:一会子闹动了剡溪里,险些儿踹平了鹿胎庵。
且说张家儿子走到庵中一看,在上的果然是他父亲尸首。号天拍地,哭了一场。哭罢,拜
道:“父亲,何不好好入殓,怎的走到这个所在,如此作怪?便请到家里去罢!”叫众人
帮了,动手解他下来,怎当得双手紧抱,牢木可脱。欲用力拆开,又恐怕折坏了些肢体,心
中不忍。舞弄了多时,再不得计较。此时山下来看的人越多了,内中有的道:“新尸强魂必
不可脱,除非连柱子弄了家去。”张家是有力之家,便依着说话,叫些匠人把几枝木头,将
屋梁支架起来,截断半在,然后连在连尸,倒了下来,挺在木板上了,才偷得柱子出来。一
面将木板扎缚了绳索,正要打抬他下山去,内中走出一个里正来道:“列位不可造次!听
小人一句说话,此事大奇,关系地方怪异,须得报知知县相公,眼同验看方可。”众人齐住
了手,道:“恁地时你自报去。”里正道:“报时须说此尸在本家怎么样不见了,几时走到
这庵里,怎么样抱在这柱子上,说得备细,方可对付知县相公。”张家人道:“我们只知下
棺时,揭开被来,不见了尸首。已后却是唐里师父来报,才寻得着。这里的事,我们不知。”
竹林道:“小僧也因做佛事,同在张家,不知这里的事。今早回庵,方才知道。这用里自有
个秀才官人,晚间在此歇宿,见他尸首来的。”此时直生已写完了帐,走将出来道:“晚间
的事,多在小生肚里。”里正道:“这等,也要烦官人见一见知县相公,做个证见。”直生
道:“我正要见知县相公,有话说。”
里正就齐了一班地方人,张家孝子扶从了扛尸的,宜秀才自带了写的帐,一拥下山,同
到县里来,此时看的何止人山人海?嚷满了县堂。知县出堂,问道:“何事喧嚷?”里正同
两处地方一齐跪下,道:“地方怪异,将来告明。”知县道:“有何怪异?”里正道:“剡
溪里民家张某,新死入殓,尸首忽然不见。第二日却在鹿胎山上庵中,抱住佛堂柱子。见有
个直秀才在山中歇宿,见得来时明白。今本家连在取下,将要归家。小人们见此怪异,关系
地方,不敢不报。故连作怪之尸,并一干人等,多送到相公台前,凭相公发落。”知县道:
“我曾读过野史,死人能起,唤名尸蹶,也是人世所有之事。今日偶然在此,不足为异。只
是直秀才所见来的光景,是怎么样的?“直生道:“大人所言尸蹶固是,但其间还有好些
缘故。此尸非能作怪,乃一不平之鬼,借此尸来托小生求申理的。今见大人,当以备陈。只是
此言未可走泄,望大人主张,发落去了这一干人,小生别有下情实告。”
知县见他说得有些因由,便叫该房与地方取词立案,打发张家亲属领尸归殓,各自散去。
单留着直生问说备细。直生道:“小生有个旧友刘念嗣,家事尽也温饱,身死不多时,其妻
房氏席卷家资,改嫁后夫,致九岁一子流离道路。昨夜鬼扣山庵,与小生诉苦,各言其妻所
掩没之数及寄顿之家,朗朗明白,要小生出身代告大人台下,求理此项。小生义气所激,一
力应承,此鬼安心而去。不想他是借张家新尸附了来的,鬼去尸存,小生觉得有异,离了房
门走出,那尸就来赶逐小生,遇柱而抱。幸已天明,小生得脱。故地方见此异事,其实乃友
人这一点不平之怨气所致。今小生记其所言,满录一纸,大人台鉴,照此单款为小生一追,
使此子成立。不在此鬼苦苦见托之意,亦是大人申冤理在,救困存孤之大德也。”知县听罢,
道:“世间有此薄行之妇,官府不知,乃使鬼来求申,有愧民牧矣!今有烦先生做个证明 ,
待下官尽数追取出来。”直生道:“待小生去寻着其子,才有主脑。”知县道:“追明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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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然后寻其子来给还,未为迟也,不可先漏机关。”直生道:“大人主张极当。”知县叫
直生出外边伺侯,密地佥个小票,竟拿刘念嗣元妻房氏到官。
元来这个房氏,小名恩娘,体态风流,情性淫荡。初嫁刘家,虽则家道殷厚,争奈刘生禀
赋赢弱,遇敌先败,尽力奉承,终不惬意。所以得虚怯之病,三年而死。刘家并无翁姑伯叔
之亲,只凭房氏作主,守孝终七,就有些耐不得,未满一年,就嫁了本处一个姓幸的,叫
做幸德,到比房氏小三五岁,少年美貌,精力强壮,更善抽添之法,房氏才知有人道之乐。
只恨丈夫死得迟了几年,所以一家所有,尽情拿去奉承了晚夫,连儿子多不顾了。儿子有时
去看他,他一来怕晚夫嫌忌,二来儿子渐长,这些与晚夫恣意取乐光景,终是碍眼,只是
赶了出来。“刘家”二字已怕人提起了。不料青天一个霹雳,县间竟来拿起刘家元妻房氏来,
惊得个不知头脑,与晚夫商量道:“我身上无事,如何县间来掌我?他票上有‘刘家’二
字,莫非有人唆哄小业种告了状么?”及问差人讨票看,竟不知原告是那个,却是没处躲
闪,只得随着差人到衙门里来。幸德虽然跟着同去,票上无名,不好见官,只带得房氏当面。
知县见了房氏,问道:“你是刘念嗣的元妻么?”房氏道:“当先在刘家,而今的丈夫 ,
叫做幸德。”知县道:“谁问你后夫!你只说前夫刘念嗣身死,他的家事怎么样了?”房氏
道:“原没什么大家事,死后儿子小,养小妇人不活,只得改嫁了。”知县道:“你丈夫托
梦于我,说你卷掳家私,嫁了后夫。他有许多在你手里,我一一记得的,你可实招来。”房
氏心中不信,赖道:“委实一些没有。”知县叫把拶来拶了指,房氏忍着痛还说没有。知县
道:“我且逐件问你:你丈夫说,有钱若干,粟若干,布若干在你家,可有么?”房氏道 :
“没有。”知县道:“田在某乡,屋在某里,可有么?”房氏道:“没有。”知县道:“你
丈夫说,钱物细帐,在减妆匣内,匙钥在你身边;田房文契在紫漆箱中,放于床顶上。如此
明白的,你还要赖?”房氏起初见说着数目,已自心慌,还勉强只说没有,今见如此说出
海底服来,心中惊骇道:“是丈夫梦中告诉明白了!”便就遮饰不出了,只得叩头道:“
谁想老爷知得如此备细,委实件件真有的。”知县就唤松了拶,登时押去,取了那减妆与紫
漆箱来,当堂开看,与直生所写的无一不对。又问道:“还有白银五百两寄在亲眷赖某家,
可有的么?”房氏道:“也是有的,只为赖家欺小妇人是偷寄的东西,已后去取,推三阻
四,不肯拿出来还了。”知县道:“这个我自有处。”当下点一个差役,押了那妇人去寻他
刘家儿子同来回话。又分付请直秀寸讲来,知县对直生道:“多被下官问将出来了,与先生
所写一一皆同,可见鬼之有灵矣。今已押此妇寻他儿子去了,先生也去,大家一寻,若见了,
同到此间,当面追给家则与他,也完先生一场为友的事。”直生谢道:“此乃小生分内事,
就当出去找寻他来。”直生去了。
知县叫牢内取出一名盗犯来,密密分付道:“我带你到一家去,你只说劫来银两,多寄
在这家里的。只这等说,我宽你几夜锁押,赏你一顿点心。一贼犯道:“这家姓甚么?”知
县道:“姓赖。”贼犯道:“姓得好!好歹赖他家娘罢了。”知县立时带了许多缉捕员役,
押锁了这盗犯,一径抬到这赖家来。赖家是个民户,忽然知县柏公抬进门来,先已慌做一团。
只见众人役簇拥知县中间坐了,叫赖某过来,赖某战兢兢的跪倒。知县道:“你良民不要做,
却窝顿盗赃么?”赖某道:“小人颇知书礼,极守本分的,怎敢干此非为之事?”知县相
着盗犯道:“见有这贼招出姓名,有现银千两,寄在你家,怎么赖得?”赖某正要认看何
人如此诬他,那盗犯受过分付,口里便喊道:“是有许多银两藏在他家的。”赖某慌了道:
“小人不曾认得这个人的,怎么诬得小人?”知县道:“口说无凭,左右动手前后搜着!
赖某也自去做眼,不许乘机抢匿物事!
那一干如狼似虎的人,得了口气,打进房来,只除地皮不翻转,把箱笼多搬到官面前来。
内中一箱沉重,知县叫打开来看。赖某晓得有银子在里头的,着了急,就喊道:“此是亲眷
所寄。”知县道:“也要开看。”打将开来,果然满箱白物,约有四五百两。知县道:“这个
明是盗赃了。”盗犯也趁口喊道:“这正是我劫来的东西。”赖某道:“此非小人所有,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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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亲眷人家寡妇房氏之物,他起身再醮,权寄在此,岂是盗赃?”知县道:“信你不得,
你写个口词到县验看!”赖某当下写了个某人寄顿银两数目明白,押了个字,随着到县间
来。却好房氏押出来,寻着了儿子,直生也撞见了,一同进县里回话。知县叫赖某过来道:
“你方才说银两不是盗赃,是房氏寄的么?”赖某道:“是。”知县道:“寄主今在此,可
还了他,果然盗情与你无干,赶出去罢。”赖某见了房氏,对口无言,只好直看。用了许多
欺心,却被嫌了出来,又吃了一个虚惊,没兴自去了。
知县唤过刘家儿子来看了,对直生道:“如此孩子,正好提携,而今帐目文券俱已见在 ,
只须去交点明白,追出银两也给与他去,这已后多是先生之事了。”直生道:“大人神明,
好欺莫遁。亡友有知,九泉衔感。此子成立之事,是亡友幽冥见托,既仗大人申理,若小生
有始无终,不但人非,难堪鬼责。”知县道:“先生诚感幽冥,故贵友犹相托。今鬼语无一
不真,亡者之员与生者之谊,可畏可敬。岂知此一场鬼怪之事,却勘出此一案来,真奇闻也!
”当下就押房氏与儿子出来,照帐目交收了物事,将文契查了田房,一一踏实佥管了,多
是直生与他经理。一个乞丐小厮,遂成富室之子。因是直生不负所托,也全亏得这一夜鬼话。
彼时晚夫幸德见房氏说是前夫托梦与知县相公,故知得这等明白,心中先有些害怕,夫
妻二人怎敢违扬一些?后来晓得鬼来活现了一夜,托与直秀才的,一发打了好些寒噤。略略
有些头疼脑热,就生疑惑,后来破费了些钱钞,荐度了几番,方得放心。可见人虽已死之鬼,
不可轻负也。有诗为证:
何缘世上多神鬼?只为人心有不平。
若使光明如白日,纵然有鬼也无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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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人急走到街上茶食大店里,买了一包蒸酥饼,一包果馅饼,在店家讨了两个盒儿装好
了,叫小童送去。说道:“楼上官人闻知娘子不方便,特意送此点心。”妇人受了,千恩万
谢。明日妇人买了一壶酒,妆着四个菜碟,叫小童来答谢,官人也受了。自此一发注意不舍。
隔两日又买些物事相送,妇人也如前买酒来答。官人即烫其酒来吃,筐内取出金杯一只,满
斟着一杯,叫茶童送下去,道:“楼上官人奉劝大娘子。”妇人不推,吃干了。茶童复命,
官人又斟一杯下去说:“官人多致意娘子,出外之人不要吃单杯。”妇人又吃了。官人又叫
茶童下去,致意道:“官人多谢娘子不弃,吃了他两杯酒,官人不好下来自劝,意欲奉邀
娘子上楼,亲献一杯如何?”往返两三次,妇人不肯来,官人只得把些钱来买瞩茶童道:
“是必要你设法他上来见见。”茶童见了钱,欢喜起来,又去说风说水道:“娘子受了两杯,
也该去回敬一杯。”被他一把拖了上来道:“娘子来了。”官人没眼得看,妇人道了个万福。
官人急把酒斟了,唱个肥喏,亲手递一杯过来,道:“承家娘子见爱,满饮此杯。”妇人接
过手来,一饮而干,把杯放在桌上。官人看见杯内还有余沥,拿过来吮嘬个不歇,妇人看见,
嘻的一笑,急急走了下去。官人看见情态可动,厚赠小童,叫他做着牵头,时常弄他上楼来
饮酒。以后便留同坐,渐不推辞,不象前日走避光景了。眉来眼去,彼此动情,勾搭上了手。
然只是日里偷做一二,晚间隔开,不能同宿。
如此两月余。妇人道:“我日日自下而升,人人看见,毕竟免不得起疑。官人何不把房迁
了下来?与奴相近,晚间便好相机同宿了。”官人大喜过望,立时把楼上囊橐搬下来,放在
妇人间壁一间房里,推说道:“楼上有风,睡不得,所以搬了。”晚间虚闭着房门,竟在妇
人房里同宿。自道是此乐即并头之莲,比翼之鸟,无以过也。才得两晚,一日早起,尚未梳
洗,两人正自促膝而坐,只见外边店里一个长大汉子,大踏步踹将进来,大声道:“娘子
那里?”惊得妇人手脚忙乱,面如土色,慌道:“坏了!坏了!吾夫来了!”那官人急闪
了出来,已与大汉打了照面。大汉见个男子在房里走出,不问好歹,一手揪住妇人头发,喊
道:“干得好事!干得好事!”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只是打。那官人慌了,脱得身子,顾不得
甚么七长八短,急从后门逃了出去。剩了行李囊资,尽被大汉打开房来,席卷而去。适才十
来个健卒打着的箱筐,多是那官人房里的了,他恐怕有人识破,所以还妆着丈夫打骂妻子
模样走路。其实妇人、男子、店主、小童,总是一伙人也。
士肃听罢道:“那里这样不睹事的少年,遭如此圈套?可恨!可恨!”后来常对亲友们
说此目见之事,以为笑话。虽然如此,这还是到了手的,便扎了东西去,也还得了些甜头儿。
更有那不识气的小二哥,不曾沾得半点滋昧,也被别人弄了一番手脚,折了偌多本钱,还
悔气哩!正是:
美色他人自有缘,从旁何用苦垂涎?
请君只守家常饭,不害相思不损钱。
话说宣教郎吴约,字叔惠,道州人,两任广右官,自韶州录曹赴吏部磨勘。宣教家本饶裕,
又兼久在南方,珠翠香象,蓄积奇货颇多,尽带在身边随行,作寓在清河坊客店。因吏部引
见留滞,时时出游伎馆,衣服鲜丽,动人眼目。客店相对有一小宅院,门首挂着青帘,帘内
常有个妇人立着,看街上人做买卖。宣教终日在对门,未免留意体察。时时听得他娇声媚语,
在里头说话。又有时露出双足在帘外来,一湾新笋,着实可观。只不曾见地面貌如何,心下
惶惑不定,恨不得走过去,揎开帘子一看,再无机会。那帘内或时巧啭莺喉,唱一两句词儿。
仔细听那两句,却是“柳丝只解风前舞,诮系惹那人不住”。虽是也间或唱着别的,只是这
两句为多,想是喜欢此二语,又想是他有甚么心事。宣教但听得了,便跌足叹赏道:“是在
行得紧,世间无此妙人。想来必定标致,可惜未能勾一见!”怀揣着个提心吊胆,魂灵多不
知飞在那里去了。
一日正在门前坐地,呆呆的看着对门帘内。忽有个经纪,挑着一篮永嘉黄柑子过门,宣教
叫住,问道:“这柑子可要博的?”经纪道:“小人正待要博两文钱使使,官人作成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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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教接将头钱过来,往下就扑。那经纪墩在柑子篮边,一头拾钱,一头数数。怎当得宣教
一边扑,一心牵挂着帘内那人在里头看见,没心没想的抛下去,何止千扑,再扑不成一个
浑成来,算一算输了一万钱。宣教还是做官人心性,不觉两脸通红,哏的一声道:“坏了我
十千钱,一个柑不得到口,可恨!可恨!”欲待再扑,恐怕扑不出来,又要贴钱;欲待住
手,输得多了,又不甘伏。
正在叹恨间,忽见个青衣童子,捧一个小盒,在街上走进店内来。你道那童子生得如何:
短发齐眉,长衣拂地。滴溜溜一双俊眼,也会撩人;黑洞洞一个深坑,尽能害客。痴心偏好,
反言胜似妖饶;拗性酷贪,还是图他撇脱。身上一团孩子气,独耸孤阳,腰间一道木樨香,
合成众唾。向宣教道:“官人借一步说话。”宣教引到僻处,小童出盒道:“赵县君奉献官
人的。”宣教不知是那里说起,疑心是错了,且揭开盒子来看一看,元来正是永嘉黄柑子十
数个。宣教道:“你县君是那个?与我素不相识,为何忽地送此?”小童用手指着对门道:
“我县君即是街南赵大夫的妻室。适在帘间看见官人扑柑子,折了本钱,不曾尝得他一个,
有些不快活。县君老大不忍,偶然敦得此数个,故将来送与个官人见意。县君道:‘可惜止
有得这几个,不能勾多,官人不要见笑。’”宣教道:“多感县君美意。你家赵大夫何在?
”小童道:“大夫到建康探亲去了,两个月还未回来,正不知几时到家。”宣教听得此话,
心里想道:“他有此美情,况且大夫不在,必有可图,煞是好机会!“连忙走到卧房内,
开了筐取出色彩二端来,对小童道:“多谢县君送柑,客中无可奉答,小小生活二匹,伏
祈笑留。”
小童接了走过对门去。须臾,又将这二端来还,上复道:“县君多多致息,区区几个柑子,
打甚么不紧的事,要官人如此重酬?决不敢受。”宣教道:“若是县君不收,是羞杀小生了,
连小生黄柑也不敢领。你依我这样说去,县君必收。”小童领着言语对县君说去,此番果然
不辞了。明日,又见小童拿了几瓶精致小菜走过来道:“县君昨日家惠过重,今见官人在客
边,恐怕店家小菜不中吃,手制此数瓶送来奉用。”宣教见这般知趣着人,必然有心于他了,
好不傒幸!想道:“这童子传来传去,想必在他身旁讲得话做得事的,好歹要在他身上图
成这事,不可怠慢了他。”急叫家人去买些鱼肉果品之类,烫了酒来与小童对酌。小童道:
“小人是赵家小厮,怎敢同官人坐地?宣教道:“好兄弟,你是县君心腹人儿,我怎敢把
你等闭厮觑!放心饮酒。”小童告过无礼,吃了几杯,早已脸红,道:“吃不得了。若醉了,
县君须要见怪,打发我去罢。”宣教又取些珠翠花朵之类,答了来意,付与小童去了。
隔了两日,小童自家走过来玩耍,宣教又买酒请他。酒间与他说得入港,宣教便道:“好
兄弟,我有句话问你,你家县君多少年纪了?”小童道:“过新年才廿三岁,是我家主人
的继室。”宣教道:“模样生得如何?”小童摇头道:“没正经!早是没人听见,怎把这样
说话来问?生得如何,便待怎么?“宣教道:“总是没人在此,说话何妨?我既与他送东
送西,往来了两番,也须等我晓得他是长是短的。”小童道:“说着我县君容貌,真个是世
间无比,想是天仙里头摘下来的。除了画图上仙女,再没见这样第二个。”宣教道:“好兄
弟,怎生得见他一见?”小童道:“这不难。等我先把帘子上的系带解松了,你明日只在对
门,等他到帘子下来看的时节,我把帘子揎将出来,值得重些,系带散了,帘子落了下来 ,
他一时回避不及,可不就看见了?”宣教道:“我不要这样见。”小童道:“要怎的见?宣
教道:“我要好好到宅子里拜见一拜见,谢他平日往来之意,方称我愿。”小童道:“这个
知他肯不肯?我不好自专得。官人有此意,待我回去真白一声,好歹讨个回音来复官人。”
宣教又将银一两送与小童,叮瞩道:“是必要讨个回音。”
去了两日,小童复来说:“县君闻得要见之意,说道:‘既然官人立意倦切,就相见一
面也无妨。只是非亲非故,不过因对门在此,礼物往来得两番,没个名色,遽然相见,恐怕
惹人议论。’是这等说。”宣教道:“也是,也是。怎生得个名色?”想了一想道:“我在广
里来,带了许多珠宝在此,最是女人用得着的。我只做当面送物事来与县君看,把此做名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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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一面如何?”小童道:“好到好,也要去对县君说过,许下方可。”小童又去了一会,
来回言道:“县君说:‘使便使得,只是在厅上见一见,就要出去的。’”宣教道:“这个
自然,难道我就挨住在宅里不成?”小童笑道:“休得胡说!快随我来。”宣教大喜过望。
整一整衣冠,随着小童三脚两步走过赵家前厅来。
小童进去禀知了,门响处,宣教望见县君打从里面从从容容走将出来。但见:衣裳楚楚,
佩带飘飘。大人家举止端详,没有轻狂半点;年纪面庞娇嫩,并无肥重一分。清风引出来,
道不得云是无心之物;好光挨上去,真所谓容是诲淫之端。犬儿虽已到篱边,天鹅未必来沟
里。
宣教看见县君走出来,真个如花似玉,不觉的满身酥麻起来,急急趋上前去唱个肥喏,
口里谢道:“屡蒙县君厚意,小子无可答谢,惟有心感而已。”县君道:“惶愧,惶愧。”
宣教忙在袖里取出一包珠玉来,捧在手中道:“闻得县君要换珠宝,小人随身带得有些,
特地过来面奉与县君拣择。”一头说,一眼看,只指望他伸手来接。谁知县君立着不动,呼
唤小童接了过来,口里道:“容看过议价。”只说了这句,便抽身往里面定了进去。宣教虽
然见一见,并不曾说得一句悼俏的说话,心里猾猾突突,没些意思走了出来。到下处,想着
他模样行动,叹口气道:“不见时犹可,只这一番相见,定害杀了小生也!”以后遇着小
童,只央及他设法再到里头去见见,无过把珠宝做因头,前后也曾会过五六次面,只是一
揖之外,再无他词。颜色庄严,毫不可犯,等闲不曾笑了一笑,说了一句没正经的话。那宣
教没入脚处,越越的心魂镣乱,注恋不舍了。
那宣教有个相处的粉头,叫做丁惜惜,甚是相爱的。只因想着赵县君,把他去在脑后了,
许久不去走动。丁惜惜邀请了两个帮闲的再三来约宣教,请他到家里走走。宣教一似掉了魂
的,那里肯去?被两个帮闲的不由分说,强拉了去。丁惜惜相见,十分温存,怎当得吴宣教
一些不在心上。丁惜惜撒娇撒痴了一会,免不得摆上东道来。宣教只是心不在焉光景,丁惜
惜唱个歌儿嘲他道:
俏冤家,你当初缠我怎的?到今日又丢我怎的?丢我时顿忘了缠我意。缠我又丢我,丢我
去缠谁?似你这般丢人也,少不得也有人来丢了你!
当下吴宣教没情没绪,吃了两杯,一心想着赵县君生得十分妙处,看了丁惜惜,有好些
不象意起来。却是身既到此,没及奈何只得勉强同惜惜上床睡了。虽然少不得干着一点半点
儿事,也是想着那个,借这个出火的。云雨已过,身体疲倦。正要睡去,只见赵家小童走来
道:“县君特请宣教叙话。”宣教听了过话,急忙披衣起来,随着小童就走。小童领了竟进
内室,只见赵县君雪白肌肤,脱得赤条条的眠在床里,专等吴宣教来。小童把吴宣教尽力一
推,推进床里。吴宣教喜不自胜,腾的翻上身去,叫一声:“好县君,快活杀我也!”用得
力重了,一个失脚,跌进里床,吃了一惊醒来,见惜惜睡在身边,朦胧之中,还认做是赵
县君,仍旧跨上身去。丁惜惜也在睡里惊醒道:“好馋货!怎不好好的,做出这个极模样!
”吴宣教直等听得惜惜声音,方记起身在丁家床上,适才是梦里的事,连自己也失笑起来。
丁惜惜再四问,问他:“你心上有何人,以致七颠八倒如此?”宣教只把闲话支吾,不肯
说破。到了次日,别了出门。自此以后,再不到丁家来了。无昼无夜,一心只痴想着赵县君,
思量寻机会挨光。
忽然一日,小童走来道:“一句话对官人说:明日是我家县君生辰,官人既然与县君往
来,须办些寿礼去与县君作贺一作贺,觉得人情面上愈加好看。”宣教喜道:“好兄弟,亏
你来说,你若不说,我怎知道?这个礼节最是要紧,失不得的。“亟将彩帛二端封好,又到
街上买些时鲜果品,鸡鸭熟食各一盘,酒一樽,配成一副盛札,先令家人一同小童送了去 ,
说:“明日虔诚拜贺。”小童领家人去了。赵县君又叫小童来推辞了两番,然后受了。
明日起来,吴宣教整肃衣冠到赵家来,定要请县君出来拜寿。赵县君世不推辞,盛装出到
前厅,比平日更齐整了。吴宣教没眼得看,足恭下拜。赵县君慌忙答礼,口说道:“奴家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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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上 102
小生朝,何足挂齿?却要官人费心思此厚礼,受之不当!”宣教道:“客中乏物为敬,甚
愧菲薄。县君如此致谢,反令小子无颜。”县君回顾小童道:“留官人吃了寿酒去。”宣教听
得此言,不胜之喜,道:“既留下吃酒,必有光景了。”谁知县君说罢,竟自进去。宣教此
时如热地上蚂蚁,不知是怎的才是。又想那县君如设帐的方士,不知葫芦里卖甚么药出来。
呆呆的坐着,一眼望着内里。须臾之间,两个走使的男人,抬了一张桌儿,揩抹干净。小童
从里面捧出攒盒酒菜来,摆设停当,摄张椅儿请宣教坐。宣教轻轻问小童道:“难道没个人
陪我?“小童也轻轻道:“县君就来。”宣教且未就坐,还立着徘徊之际,小童指道:“县
君来了。”果然赵县君出来,双手纤纤捧着杯盘,来与宣教安席,道了万福,说道:“拙夫
不在,没个主人做主,诚恐有慢贵客,奴家只得冒耻奉陪。”宣教大喜道:“过家厚情,何
以克当?”在小童手中,也讨个杯盘来与县君回敬。安席了,两下坐定。
宣教心下只说此一会必有眉来眼去之事,便好把几句说话掩拨也,希图成事。谁知县君意
思虽然浓重,容貌却是端严,除了请酒请馔之外,再不轻说一句闲话。宣教也生煞煞的浪开
不得闲口,便宜得饱看一回而已。酒行数过,县君不等宣教告止,自立起身道:“官人慢坐,
奴家家无夫主,不便久陪,告罪则个。”吴宣教心里恨不得伸出两臂来,将他一把抱着,却
不好强留得他,眼盼盼的看他洋洋走进去。宣教一场扫兴,里边又传话出来,叫小童送酒。
宣教自觉独酌无趣,只得分付小童多多上复县君,厚扰不当,容日再谢。慢慢地踱过对门下
处来。真是一点甜糖抹在鼻头上,只闻得香,却舔不着,心里好生不快。有《银绞丝》一首为
证:
前世里冤家,美貌也人,挨光已有二三分,好温存,几番相见意殷勤。眼儿落得穿,何曾
近得身?鼻凹中糖味,那有唇几分?一个清白的郎君,发了也昏。我的天那!阵魂迷,迷魂
阵。
是夜,吴宣教整整想了一夜,踌躇道:“若说是无情,如何两次三番许我会面,又留酒 ,
又肯相陪?若说是有情,如何眉梢眼角不见些些光景?只是恁等板板地往来,有何了结?
思量他每常帘下歌词,毕竟通知文义,且去讨讨口气,看看他如何回我。”算计停当,次日
起来,急将西珠十颗,用个沉香盒子盛了,取一幅花笺,写诗一首在上。诗云:
心事绵绵欲诉君,洋珠颗颗寄殷勤。
当时赠我黄柑美,未解相如渴半分。
写毕,将来同放在盒内,用个小记号图书即封皮封好了。忙去寻那小童过来,交付与他道:
“多拜上县君,昨日承家厚款,些些小珠奉去添妆,不足为谢。”小童道:“当得拿去。“
宣教道:“还有数字在内,须县君手自拆封,万勿漏泄则个。”小童笑道:“我是个有柄儿
的红娘,替你传书递简。”宣教道:“好兄弟,是必替我送送,倘有好音,必当重谢。”小
童道:“我县君诗词歌赋,最是精通,若有甚话写去,必有回答。”宣教道:“千万在意!
”小童说:“不劳分付,自有道理。”
小童去了半日,笑嘻嘻的走将来道:“有回音了。”袖中拿出一个碧甸匣来递与宣教,宣
教接上手看时,也是小小花押封记着的。宣教满心欢喜,慌忙拆将开来,中又有小小纸封裹
着青丝发二缕,挽着个同心结儿,一幅罗纹笺上,有诗一首。诗云:
好将口邦发付并刀,只恐经时失俊髦。
妾恨千丝差可拟,郎心双挽莫空劳!未又有细字一行云:原珠奉壁,唐人云‘何必珍珠
慰寂寥’也。
宣教读罢,跌足大乐,对小童道:“好了!好了!细详诗意,县君深有意于我了。”小童
道:“我不懂得,可解与我听?”宣教道:“他剪发寄我,诗里道要挽住我的心,岂非有
意?”小童道:“既然有意,为何不受你珠子!”宣教道:“这又有一说,只是一个故事
在里头。”小童道:“甚故事?”宣教道:“当时唐明皇宠了杨贵妃,把梅妃江采萍贬人冷
宫。后来思想他,惧怕杨妃不敢去,将珠子一封私下赐与他。梅妃拜辞不受,回诗一首,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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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上 103
二句云:‘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今县君不受我珠子,却写此一句来,分
明说你家主不在,他独居寂寥,不是珠子安慰得的,却不是要我来伴他寂寥么?”小童道 :
“果然如此,官人如何谢我?”宣教道:“惟卿所欲。”小童道:“县君既不受珠子,何不
就送与我了?“宣教道:“珠子虽然回来,却还要送去,我另自谢你便是。“宣教箱中去取
通天犀簪一枝,海南香扇坠二个,将出来送与小童道:“权为寸敬,事成重谢。这珠子再烦
送一送去,我再附一首诗在内,要他必受。”诗云:
往返珍珠不用疑,还珠垂泪古来痴。
知音但使能欣赏,何必相逢未嫁时?
宣教便将一幅冰消帕写了,连珠子付与小童。小童看了笑道:“这诗意,我又不晓得了。
”宣教道:“也是用着个故事。唐张籍诗云:‘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今我
反用其意,说道只要有心,便是嫁了何妨?你县君若有意于我,见了此诗,此珠必受矣。”
小童笑道:“元来官人是偷香的老手。”宣教也笑道:“将就看得过。”小童拿了,一径自
去,此番不见来推辞,想多应受了。宣教暗自喜欢,只待好音。丁惜惜那里时常叫小二来请
他走走,宣教好一似朝门外侯旨的官,惟恐不时失误了宣召,那里敢移动半步?
忽然一日傍晚,小童笑嘻嘻的走来道:“县君请官人过来说话。”宣教听罢,付道:“平
日只是我去挨光,才设法得见面,并不是他着人来请我的。这番却是先叫人来相邀,必有光
景。”因问小童道:“县君适才在那里?怎生对你说叫你来请我的?”小童道:“适才县君
在卧房里,卸了妆饰,重新梳裹过了,叫我进去,问说:‘对门吴官人可在下处否?’我
回说‘他这几时只在下处,再不到外边去。’县君道:‘既如此,你可与我悄悄请过来,竟
到房里来相见,切不可惊张。’如此分付的。”宣教不觉踊跃道:“依你说来,此番必成好
事矣!:“小童道:“我也觉得有些异样,决比前几次不同。只是一件,我家人口颇多,耳
目难掩。日前只是体面上往来,所以外观不妨。今却要到内室里去,须瞒不得许多人。就是悄
着些,是必有几个知觉,虎出事端,彼此不便,须要商量。”宣教道:“你家中事体,我怎
生晓得备细?须得你指引我道路,应该怎生才妥?”小童道:“常言道:‘有钱使得鬼推
磨。’世上那一上不爱钱的?你只多把些赏赐分送与我家里人了,我去调开了他每。他每各
人心照,自然躲开去了,任你出入,就有撞见的也不说破了。”宣教道:“说得甚是有理,
真可以筑坛拜将。你前日说我是偷香老手,今日看起来,你也象个老马泊六了。”小童道:
“好意替你计较,休得取笑!”当下吴宣教拿出二十两零碎银两,付与小童说道:“我须
不认得宅上甚么人,烦你与我分派一分派,是必买他们尽皆口静方妙。”小童道:“这个在
我,不劳分付。我先行一步,停当了众人,看个动静,即来约你同去。”宣教道:“快着些
个。”小童先去了,吴宣教急拣时样济楚衣服,打扮得齐整。真个赛过潘安,强如宋玉。眼巴
巴只等小童到来,即去行事。正是:
罗绩层层称体裁,一心指望赴阳合。
亚山神女虽相待,云雨宁井到底谐?
说这宣教坐立不定,只想赴期。须臾,小童已至,回覆道:“众人多有了贿赂,如今一去,
径达寝室,毫无阻碍了。”宣教不胜欢喜,整一整巾幢,洒一洒衣裳,随着小童,便走过了
对门。不由中堂,在旁边一条弄里转了一两个湾曲,已到卧房之前。只见赵县君懒梳妆模样,
早立在帘儿下等侯。见了宣教,满面堆下笑来,全不比日前的庄严了。开口道:“请官人房
里坐地。”一个丫鬟掀起门帘,县君先走了进房,宣教随后入来。只是房里摆设得精致,炉
中香烟馥郁,案上酒者齐列。宣教此时荡了三魂,失了六魄,不知该怎么样好,只是低声柔
语道:“小子有何德能,过蒙县君青盼如此?”县君道:“一向承家厚情,今良宵无事,
不揣特请官人清话片晌,别无他说。”宣教道:“小子客居旅邸,县君独守清闺,果然两处
寂寥,每遇良宵,不胜怀想。前蒙青丝之惠,小子紧系怀袖,胜如贴肉。今家宠召,小子所
望,岂在酒食之类哉?”县君微笑道:“休说闲话,且自饮酒。”宣教只得坐了,县君命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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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上 104
鬟一面斟下热酒,自己举杯奉陪。宣教三杯酒落肚,这点热团团兴儿直从脚跟下冒出天庭来,
那里按纳得住?面孔红了又白,白了又红。著子也倒拿了,酒盏也泼翻了,手脚豁忙乱起来。
觑个丫鬟走了去,连忙走过县君这边来,跪下道:“县君可怜见,急救小子性命则个!”
县君一把扶起道:“且休性急!妾亦非无心者,目前日博柑之日,便觉钟情于子。但礼法所
拘,不敢自逞。今日久情深,清夜思动,愈难禁制,冒礼忘嫌,愿得亲近。既到此地,决不
教你空回去了。略等人静后,从容同就枕席便了。”宣教道:“我的亲亲的娘!既有这等好
意,早赐一刻之欢,也是好的。叫小子如何忍耐得住?”县君笑道:“怎恁地馋得紧?”
即唤丫鬟们快来收拾,未及一半,只听得外面喧嚷,似有人喊马嘶之声,渐渐近前堂来
了。宣教方在神魂荡扬之际,恰象身子不是自己的,虽然听得有些诧异,没工夫得疑虑别的,
还只一味痴想。忽然一个丫鬟慌慌忙忙撞进房来,气喘喘的道:“官人回来了!官人回来了!
”县君大惊失色道:“如何是好?快快收拾过了桌上的!”即忙自己帮着搬得桌上罄净。宣
教此时任是奢遮胆大的,不由得不慌张起来,道:“我却躲在那里去?”县君也着了忙道 :
“外边是去不及了。”引着宣教的手,指着床底下道:“权躲在这里面去,勿得做声!”宣
教思量走了出去便好,又恐不认得门路,撞着了人。左右看着房中,却别无躲处。一时慌促,
没计奈何,只得依着县君说话,望着床底一钻,顾不得甚么尘灰龃龊。且喜床底宽阔,战陡
陡的蹲在里头,不敢喘气。一眼偷觑着外边,那暗处望明处,却见得备细。看那赵大夫大踏
步走进房来,口里道:“这一去不觉好久,家里没事么?”县君着了忙的,口里牙齿捉对
儿厮打着,回言道:“家……家……家里没事。你……你……你如何今日才来?”大夫道:
“家里莫非有甚事故么?如何见了我举动慌张,语言失措,做这等一个模样?”县君道:
“没…没……没甚事故。”大夫对着丫鬟问道:“县君却是怎的?”丫鬟道:“果……果…
…果然没有甚么怎……怎……怎的。”宣教在床下着急,恨不得替了县君、丫鬟的说话,只
是不敢爬出来,大夫迟疑了一回道:“好诧异!好诧异!”县君按定了性,才说得话儿囫
囵,重复问道:“今日在那里起身?怎夜间到此?”大夫道:“我离家多日,放心不下。今
因有事在婺州,在此便道暂归来一看,明日五更就要起身过江的。”
宣教听得此言,惊中有喜,恨不得天也许下了半边,道:“原来还要出去,却是我的造
化也!”县君又问道:“可曾用过晚饭?”大夫道:“晚饭已在船上吃过,只要取些热水
来洗脚。”县君即命丫鬟安好了足盆,厨下去取热水来倾在里头了。大夫便脱了外衣,坐在
盆间,大肆浇洗,浇洗了多时,泼得水流满地,一直淌进床下来。因是地板房子,铺床处压
得重了,地板必定低些,做了下流之处。那宣教正蹲在里头,身上穿着齐整衣服,起初一时
极了,顾不得惹了灰尘,钻了进去。而今又见水流来了,恐怕污了衣服,不觉的把袖子东收
西敛来避那些龌龊水,未免有些窸窸僁僁之声。大夫道:“奇怪!床底下是甚么晌?敢是蛇
鼠之类,可拿灯烛来照照。”丫鬟未及答应,大夫急急揩抹干净。即伸手桌子上去取烛台过
来。捏在手中,向床底下一看。不看时万事全体,这一看,好似:
霸王初入垓心内,张飞刚到霸陵桥。
大夫大吼一声道:“这是个甚么鸟人?躲在这底下?”县君支吾道:“敢是个贼?”大
夫一把将宣教拖出来道:“你看!难道有这样齐整的贼?怪道方才见吾慌张,元来你在家
养奸夫!我去得几时,你就是这等羞辱门户!”先是一掌打去,把县君打个满天星。县君啼
哭起来,大夫喝教众奴仆绑来。此时小童也只得随着众人行止。大夫叫将宣教四马攒蹄,捆
做一团。声言道:“今夜且与我送去厢里吊着,明日临安府推问去!”大夫又将一条绳来,
亲自动手也把县君缚住道:“你这淫妇,也不与你干休!”县君只是哭,不敢回答一言。大
夫道:“好恼!好恼!且烫酒来我吃着消闷!”从人丫鬟们多慌了,急去灶上撮哄些嘎饭 ,
烫了热酒拿来。大夫取个大瓯,一头吃,一头骂。又取过纸笔,写下状词,一边写,一边吃
酒。吃得不少了,不觉懵懵睡去。
县君悄悄对宣教道:“今日之事因是我误了官人,也是官人先有意向我,谁知随手事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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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上 105
若是到官,两个多不好了,为之奈何?”宣教道:“多家县君好意相招,未曾沾得半点恩
惠,今事若败露,我这一官只当断送在你这冤家手里了。”县君道:“没奈何了,官人只是
下些小心求告他,他也是心软的人,求告得转的。”正说之间,大夫醒来,口里又喃喃的骂
道:“小的们打起火把,快将这贼弟子孩儿送到厢里去!”众人答应一声,齐来动手。宣教
着了急,喊道:“大夫息怒,容小子一言。小子不才,忝为宣教郎,因赴吏部磨勘,寓居府
上对门。家县君青盼,往来虽久,实未曾分毫犯着玉体。今若到公府,罪犯有限,只是这官
职有累。望乞高抬贵手,饶过小子,容小子拜纳微礼,赎此罪过罢!”大夫笑道:“我是个
宦门,把妻子来换钱么?”宣教道:“今日便坏了小子微官,与君何益?不若等小子纳些
钱物,实为两便。小子亦不敢轻,即当奉送五百千过来。”大夫道:“如此口轻,你一个官,
我一个妻子,只值得五百千么?”宣教听见论量多少,便道是好处的事了,满口许道:“
便再加一倍,凑做千缗罢。”大夫还只是摇头。县君在旁哭道:“我只为买这官人的珠翠,
约他来议价,实是我的不是。谁知撞着你来捉破了,我原不曾点污。今若拿这官人到官,必
然扳下我来。我也免不得到官对理,出乖露丑,也是你的门面不雅。不如你看日前夫妻之面,
宽恕了我,放了这官人罢!”大夫冷笑道:“难道不曾点污?”众从人与丫鬟们先前是小
童贿赂过的,多来磕头讨饶道:“其实此人不曾犯着县君,只是暮夜不该来此,他既情愿
出钱赎罪,官人罚他重些,放他去罢。一来免累此人官职,二来免致县君出丑,实为两便。
”县君又哭道:“你若不依我,只是寻个死路罢了!”大夫默然了一晌,指着县君道:“
只为要保全你这淫妇,要我忍这样赃污!”小童忙撺到宣教耳边厢低言道:“有了口风了 ,
快快添多些,收拾这事罢。”宣教道:“钱财好处,放绑要紧。手脚多麻木了。”大夫道:“
要我饶你,须得二千缗钱,还只是买那官做,差辱我门庭之事,只当不曾提起,便宜得多
了。”宣教连声道:“就依着是二千缗,好处!好处!”
大夫便喝从人,教且松了他的手。小童急忙走去把索子头解开,松出两只手来。大夫叫将
纸墨笔砚拿过来,放在宣教面前,叫他写个不愿当官的招伏。宣教只得写道:“吏部侯勘宣
教郎吴某,只因不合闯入赵大夫内室,不愿经官,情甘出钱二千贯赎罪,并无词说。私供是
实。”赵大夫取来看过,要他押了个字。便叫放了他绑缚,只把脖子拴了,叫几个方才随来
家的戴大帽,穿一撒的家人,押了过对门来,取足这二千缗钱。
此时亦有半夜光景,宣教下处几个手下人已此都睡熟了。这些赵家人个个如狼似虎,见了
好东西便抢,珠玉犀象之类,狼藉了不知多少,这多是二千缗外加添的。吴宣教足足取勾了
二千数目,分外又把些零碎银两送与众家人,做了东道钱,众人方才住手。晋了东西,仍同
了宣教,押到家主面前交割明白。大夫看过了东西,还指着宣教道:“便宜了这弟子孩儿!
”喝叫:“打出去!”
宣教抱头鼠窜走归下处,下处店家灯尚未熄。宣教也不敢把这事对主人说,讨了个火,点
在房里了,坐了一回,惊心方定。无聊无赖,叫起个小厮来,烫些热酒,且图解闷。一边吃,
一边想道:“用了这几时工夫,才得这个机会,再差一会儿也到手了,谁想却如此不偶,
反费了许多钱财!”又自解道:“还算造化哩。若不是赵县君哭告,众人拜求,弄得到当官,
我这官做不成了。只是县君如此厚情厚德,又为我加此受辱。他家大夫说明日就出去的,这
倒还好个机会,只怕有了这番事体,明日就使不在家,是必分外防守,未必如前日之便了。
不知今生到底能勾相傍否?”心口相问,不觉潸然泪下,郁抑不快,呵欠上来,也不脱衣
服,倒头便睡。
只因辛苦了大半夜,这一睡直睡到第二日晌午,方才醒来。走出店中举目看去,对门赵家
门也不关,帘子也不见了。一望进去,直看到里头,内外洞然,不见一人。他还怀着昨夜鬼
胎,不敢进去,悄悄叫个小厮,一步一步挨到里头探听。直到内房左右看过,并无一个人走
动踪影。只见几间空房,连家伙什物一件也不见了。出来回复了宣教。宣教忖道:“他原说今
日要到外头去,恐怕出去了我又来走动,所以连家眷带去了。只是如何搬得这等罄净?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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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不回来往了?其间必有缘故。“试问问左右邻人,才晓得赵家也是那里搬来的,住得不十
分长久。这房子也只是赁下的,原非己宅,是用着美人之局,扎了火囤去了。
宣教浑如做了一个大梦一般,闷闷不乐,且到丁惜惜家里消遣一消遣。惜惜接着宣教,笑
容可掬道:“甚好风吹得贵人到此?”连忙置酒相待。饮酒中间,宣教频频的叹气。惜惜道:
“你向来有了心上人,把我冷落了多时。今日既承不弃到此,如何只是嗟叹,象有甚不乐之
处?”宣教正是事在心头,巴不得对人告诉,只是把如何对门作寓,如何与赵县君往来,
如何约去私期,却被丈夫归来拿住,将钱买得脱身,备细说了一遍。惜惜大笑道:“你在用
痴心,落了人的圈套了。你前日早对我说,我敢也先点破你,不着他道儿也不得。我那年有
一伙光棍将我包到扬州去,也假了商人的爱妾,扎了一个少年子弟千金,这把戏我也曾弄
过的。如今你心爱的县君,又不知是那一家歪刺货也!你前日瞒得我好,撇得我好,也教你
受些业报。”宣教满脸羞惭,懊恨无已。丁惜惜又只顾把说话盘问,见说道身畔所有剩得不
多,行院家本色,就不十分亲热得紧了。
宣教也觉怏怏,住了两晚,走了出来。满城中打听,再无一些消息。看看盘费不勾用了,
等不得吏部改秩,急急走回故乡。亲眷朋友晓得这事的,把来做了笑柄。宣教常时忽忽如有
所失,感了一场缠绵之疾,竟不及调官而终。可怜吴宣教一个好前程,惹着了这一些魔头,
不自尊重,被人弄得不尴不尬,没个收场如此。奉劝人家少年子弟每,血气未定贪淫好色,
不守本分不知利害的,宜以此为鉴!诗云:
一脔肉味不曾尝,已谴缠头罄橐装。
尽道陷入无底侗,谁知洞口赚刘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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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叫小二开门,见了夫妇二人,反谢道:“若非贤夫妇相叫起身,几乎一命难存!”夫妇
两人看见墙坍床倒,也自大加惊异。道:“此乃恩人洪福齐天,大难得免,莫非恩人阴德之
报?“两相称谢。徽商妇茶话少时,珍重而别。只此一件,可见商人二两银子,救了母子两
命,到底因他来谢,脱了墙压之厄,仍旧是自家救了自家性命一般,此乃上天巧于报德处。
所以古人说:“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小子起初说“到头元是自周全”,并非诳语。看官每不信,小子而今单表一个周全他人,
仍旧周全了自己一段长话,作个正文。有诗为证:
有女颜如玉,酬德讵能足?
遇彼素心人,清操同秉烛。
兰蕙保幽芳,移来贮金屋。
容台粉署郎,一朝畀椽属。
圣明重义人,报施同转毂。
这段话文,出在弘治年间直隶太仓州地方,州中有一个吏典,姓顾名芳。平日迎送官府出
域,专在城外一个卖饼的江家做下处歇脚。那江老儿名溶,是个老实忠厚的人,生意尽好,
家道将就过得。看见顾吏典举动端方,容仪俊伟,不象个衙门中以下人,私心敬爱他。每遇
他到家,便以“提控”呼之,待如上宾。江家有个嬷嬷,生得个女儿,名唤爱娘,年方十七
岁,容貌非凡。顾吏典家里也自有妻子,便与江家内里通往来,竟成了一家骨肉一般。常言
道:“一家饱暖千家怨,”江老虽不怎的富,别人看见他生意从容,衣食不缺,便传说了
千金。几百金家事。有那等眼光浅,心不足的,目中就着不得,不由得不妒忌起来。
忽一日江老正在家里做活,只见如狼似虎一起捕人,打将进来,喝道:“拿海贼!”把
店中家火打得粉碎。江老出来分辨,众捕一齐动手,一索子捆倒。江嬷嬷与女儿顾不得羞耻,
大家啼啼哭哭嚷将出来,问道:“是何事端?说个明白。”捕人道:“崇明解到海贼一起,
有江溶名字,是个窝家,还问什么事端!”江老夫妻与女儿叫起撞天屈来,说道:“自来
不曾出外,那里认得什么海贼?却不屈杀了平人!”捕人道:“不管屈不屈,到州里分辨
去,与我们无干。快些打发我们见官去!”江老是个乡子里人,也不晓得盗情利害,也不晓
得该怎的打发人差,合家只是一味哭。捕人每不见动静,便发起狠来道:“老儿奸诈,家里
必有赃物,我们且搜一搜!”众人不管好歹,打进内里一齐动手,险些把地皮多掘了转来 ,
见了细软便藏匿了。江老夫妻,女儿三口,杀猪也似的叫喊,擂天倒地价哭。捕人每揎拳裸
手,耀武扬威。
正在没摆布处,只见一个人踱将进来,喝道:“有我在此,不得无理!”众人定睛看时 ,
不是别人,却是州里顾提控。大家住手道:“提控来得正好,我们不要粗鲁,但凭提控便是。
“江老一把扯住提控道:“提控,救我一救!”顾提控问道:“怎的起?”捕人拿牌票出
来看,却是海贼指扳窝家,巡捕衙里来拿的。提控道:“贼指的事,多出仇口。此家良善,
明是冤屈。你们为我面上,须要周全一分。”捕人道:“提控在此,谁敢多话?只要分付我
们,一面打点见官便是。”提控即便主张江老支持酒饭鱼肉之类,摆了满桌,任他每狼飧虎
咽吃个尽情。又摸出几两银子做差使钱,众捕人道:“提控分付,我每也不好推辞,也不好
较量,权且收着。凡百看提控面上,不难为他便了。”提控道:“列位别无帮衬处,只求迟
带到一日,等我先见官人替他分诉一番,做个道理,然后投牌,便是列位盛情。”捕人道:
“这个当得奉承。”当下江老随捕人去了,提控转身安慰他母子道:“此事只要破费,须有
分辨处,不妨大事。”母子啼哭道:“全仗提控搭救则个。”提控道:“且关好店门,安心
坐着,我自做道理去。”
出了店门,进城来,一径到州前来见捕盗厅官人,道:“顾某有个下处主人江溶,是个
良善人户,今被海贼所扳,想必是仇家陷害。望乞爷台为顾某薄面周全则个。”捕官道:“
此乃堂上公事,我也不好自专。”提控道:“堂上老爷,顾某自当真明,只望爷台这里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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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上 109
时,宽他这一番拷究。”捕官道:“这个当得奉命。”须臾,知州升堂,顾提控觑个堂事空
便,跪下禀道:“吏典平日伏侍老爷,并不敢有私情冒禀。今日有个下处主人江溶,被海贼
诬扳,吏典熟知他是良善人户,必是仇家所陷,故此斗胆禀明。望老爷天鉴之下,超豁无辜。
若是吏典虚言妄真,罪该万死。”知州道:“盗贼之事,非同小可。你敢是私下受人买瞩,
替人讲解么?”提控叩头道:“吏典若有此等情弊,老爷日后必然知道,吏典情愿受罪。”
知州道:“待我细审,也听不得你一面之词。”提控道:“老爷‘细审’二字,便是无辜超
生之路了。”复叩一头,走了下来。想过:“官人方才说听不得一面之词,我想人众则公,
明日约同同衙门几位朋友,大家禀一声,必然听信。”是日拉请一般的十数个提控到酒馆中
坐一坐,把前事说了,求众人明日帮他一说。众人平日与顾提控多有往来,无有不依的。
次日,捕人已将江溶解到捕厅,捕厅因顾提控面上,不动刑法,竟送到堂上来。正值知州
投文,挨牌唱名。点到江溶名字,顾提控站在旁边,又跪下来禀道:“这江溶即是小吏典昨
日所禀过的,果是良善人户。中间必有冤情,望老爷详察。”知州作色道:“你两次三回替
人辨白,莫非受了贿赂,故敢大胆?”提控叩头道:“老爷当堂明查,若不是小吏典下处
主人及有贿赂情弊,打死无怨!”只见众吏典多跪下来,惠道:“委是顾某主人,别无情
弊,众吏典敢百口代保。”知州平日也晓得顾芳行径,是个忠宜小心的人,心下有几分信他
的,说道:“我审时自有道理。”便问江溶:“这伙贼人扳你,你平日曾认得一两个否?”
江老儿头道:“爷爷,小的若认得一人,死也甘心。”知州道:“他们有人认得你否?”江
老儿道:“这个小的虽不知,想来也未必认得小的。”知州道:“这个不难。”唤一个皂隶
过来,教他脱下衣服与江溶穿了,扮做了皂隶,却叫皂隶穿了江溶的衣服,扮做了江溶。分
付道:“等强盗执着江溶时,你可替他折证,看他认得认不得。”皂隶依言与江溶更换停当,
然后带出监犯来。
知州问贼首道:“江溶是你窝家么?”贼首道:“爷爷,正是。”知州敲着气拍,故意问
道:“江溶怎么说?”这个皂隶扮的江溶,假着口气道:“爷爷,并不干小人之事。”贼首
看着假江溶,那里晓得不是,一口指着道:“他住在城外,倚着卖饼为名。专一窝着我每赃
物,怎生赖得?”皂隶道:“爷爷,冤枉!小的不曾认得他的。”贼首道:“怎生不认得?
我们长在你家吃饼,某处赃若干,某处赃若干,多在你家,难道忘了?”知州明知不是,
假意说道:“江溶是窝家,不必说了,却是天下有名姓相同。”一手指着真江溶扮皂隶的道:
“我这个皂隶,也叫得江溶,敢怕是他么?”贼首把皂隶一看,那里认得?连喊道:“爷
爷,是卖饼的江溶,不是皂隶的江溶。“知州又手指假江溶道:“这个卖饼的江溶,可是了
么?”贼首道:“正是。”这个知州冷笑一声,连敲气拍两三下,指着贼首道:“你这杀剐
不尽的奴才!自做了歹事,又受有买瞩,扳陷良善。”贼首连喊道:“这江溶果是窝家,一
些不差,爷爷!”知州喝叫:“掌嘴!”打了十来下,知州道:“还要嘴强!早是我先换
过了,试验虚实,险些儿屈陷平民。这个是我皂隶周才,你却认做了江溶,就信口扳杀他,
这个扮皂隶的,正是卖饼江溶,你却又不认得,就说道无干,可知道你受人买瞩来害江溶 ,
元不曾认得江溶的么!”贼首低头无语,只叫:“小的该死!”
知州叫江溶与皂隶仍旧换过了衣服,取夹棍来,把贼首夹起,要招出买他指扳的人来。贼
首是顽皮赖肉,那里放在心上?任你夫打,只供称是因见江溶殷实,指望扳赔赃物是实,
别无指使。知州道:“眼见得是江溶仇家所使,无得可疑。今这奴才死不肯招,若必求其人,
他又要信口诬害,反生株连。我只释放了江溶,不根究也罢。”江溶叩头道:“小的也不愿
晓得害小的的仇人,省得中心不忘,冤冤相结。”知州道:“果然是个忠厚人。”提起笔来,
把名字注销,喝道:“江溶无干,直赶出去!”当下江溶叩头不止,皂隶连喝:“快走!
”
江溶如笼中放出飞鸟,欢天喜地出了衙门,衙门里许多人撮空叫喜,拥住了不放。又亏得
顾提控走出来,把几句话解散开了众人,一同江溶走回家来。江老儿一进门,便唤过妻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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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上 110
道:“快来拜谢恩人!这番若非提控搭救,险些儿相见不成了。”三个人拜做一堆。提控道:
“自家家里,应得出力,况且是知州老爷神明做主,与我无干,快不要如此!”江嬷嬷便
问老儿道:“怎么回来得这样撇脱,不曾吃亏么?”江老儿道:“两处俱仗提控先说过了 ,
并不动一些刑法。天字号一场官司,今没一些干涉,竟自平净了。”江嬷嬷千恩万谢。提控立
起身来道:“你们且慢细讲,我还要到衙门去谢谢官府去。”当下提控作别自去了。
江老送了出门,回来对嬷嬷说:“正是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谁想据此一场飞横祸 ,
若非提控出力,性命难保。今虽然破费了些东西,幸得太平无事。我每不可忘恩德,怎生酬
报得他便好?”嬷嬷道:“我家家事向来不见怎的,只好度日,不知那里动了人眼,被天
杀的暗招此非灾。前日众捕人一番掳掠,狼如打劫一般,细软东西尽被抄扎过了,今日有何
重物谢得提控大恩?”江老道:“便是没东西难处,就凑得些少也当不得数,他也未必肯
受,怎么好?”嬷嬷道:“我到有句话商量,女儿年一十七岁,未曾许人。我们这样人家,
就许了人,不过是村庄人户,不若送与他做了妾,扳他做个妇婿,支持门户,也免得外人
欺侮。可不好?”江老道:“此事倒也好,只不知女儿肯不肯。”嬷嬷道:“提控又青年,
他家大娘子又贤惠,平日极是与我女儿说得来的,敢怕也情愿。”遂唤女儿来,把此意说了。
女儿道:“此乃爹娘要报恩德,女儿何惜此身?”江老道:“虽然如此,提控是个近道理
的人,若与他明说,必是不从。不若你我三人,只作登门拜谢,以后就留下女儿在彼,他便
不好椎辞得。”嬷嬷道:“言之有理。”当下三人计议已定,拿本历日来看,来日上吉。
次日起早,把女儿装扮了,江老夫妻两个步行,女儿乘着小轿,抬进城中,竟到顾家来。
提控夫妻接了进去,问道:“何事光降?”江老道:“老汉承提控活命之恩,今日同妻女
三口登门拜谢。”提控夫妻道:“有何大事,直得如此!且劳烦小娘子过来,一发不当。”
江老道:“老汉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奉告:老汉前日若是受了非刑,死于狱底,留下妻女 ,
不知人计议已定,拿本历日来看,来日上吉。
次日起早,把女儿装扮了,江老夫妻两个步行,女儿乘着小轿,抬进城中,竟到顾家来。
提控夫妻接了进去,问道:“何事光降?”江老道:“老汉承提控活命之恩,今日同妻女
三口登门拜谢。”提控夫妻道:“有何大事,直得如此!且劳烦小娘子过来,一发不当。”
江老道:“老汉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奉告:老汉前日若是受了非刑,死于狱底,留下妻女 ,
不知流落到甚处。今幸得提控救命重生,无恩可报。止有小女爱娘,今年正十七岁,与老妻
商议,送来与提控娘子铺床叠被,做个箕帚之妻。提控若不弃嫌粗丑,就此俯留,老汉夫妻
终身有托。今日是个吉日,一来到此拜谢,二来特送小女上门。”提控听罢,正色道:“老
丈说哪里话!顾某若做此事,天地不容。”提控娘子道:“难得老伯伯、干娘、妹妹一同到此,
且请过小饭,有话再说。”提控一面分付厨下摆饭相待。饮酒中间,江老又把前话提起,出
位拜提控一拜道:“提控若不受老汉之托,老汉死不瞑目。”提控情知江老心切,暗自想道:
“若不权且应承,此老必不肯住,又去别寻事端谢我,反多事了。且依着他言语,我日后自
有处置。”饭罢,江老夫妻起身作别,分付女儿留住,道:“他在此伏侍大娘。”爱娘含羞
忍泪,应了一声。提控道:“休要如此说!荆妻且权留小娘子盘桓几日,自当送还。”江老
夫妻也道是他一时门面说话,两下心照罢了。
两口儿去得,提控娘子便请爱娘到里面自己房里坐了,又摆出细果茶品请他,分付走使
丫鬟铺设好一间小房,一床被卧。连提控娘子心里,也只道提控有意留住的,今夜必然趁好
日同宿。他本是个大贤惠不捻酸的人,又平日喜欢着爱娘,故此是件周全停当,只等提控到
晚受用。正是:
一朵鲜花好护侍,芳菲只待赏花时。
等闲未动东君意,惜处重将帐幕施。
谁想提控是夜竟到自家娘子房里来睡了,不到爱娘处去。提控娘子问道:“你为何不到江
小姐那里去宿?莫要忌我。”提控道:“他家不幸遭难,我为平日往来,出力救他。今他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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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上 111
女儿谢我,我若贪了女色,是乘人危处,遂我欲心。与那海贼指扳,应捕抢掳肚肠有何两样?
顾某虽是小小前程,若坏了行止,永远不言。”提控娘子见他说出咒来,知是真心。便道:
“果然如此,也是你的好处。只是日间何不力辞脱了,反又留在家中做甚?”提控道:“江
老儿是老实人,若我不允女儿之事,他又剜肉做疮,别寻道路谢我,反为不美。他女儿平日
与你相爱,通家姊妹,留下你处住几日,这却无妨。我意欲就此看个中意的人家子年,替他
寻下一斗亲事,成就他终身结果,也是好事。所以一时不辞他去,原非我自家有意也。”提
控娘子道:“如此却好。”当夜无词。自此江爱娘只在顾家住,提控娘子与他如同亲姐妹一
般,甚是看待得好。他心中也时常打点提控到他房里的,怎知道: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
直待他年荣贵后,方知今日不为差。
提控只如常相处,并不曾起一毫邪念,说一句戏话,连爱娘房里脚也不迈进去一步。爱娘
初时疑惑,后来也不以为怪了
提控衙门事多,时常不在家里。匆匆过了一月有余。忽一日得闲在家中,对娘子道:“江
小娘在家,初意要替他寻个人家,急切里凑不着巧。而今一月多了,久留在此,也觉不便。
不如备下些礼物,送还他家。他家父母必然问起女儿相处情形,他晓得我心事如此,自然不
来强我了。”提控娘子道:“说得有理。”当下把此意与江爱娘说明了。就备了六个盒盘,又
将出珠花四朵,金耳环一双,送与江爱娘插戴好,一乘轿着个从人径送到江老家用来。江老
夫妻接着轿子,晓得是顾家送女儿回家,心里疑道:“为何叫他独自个归来?”问道:“
提控在家么?”从人道:“提控不得工夫来,多多拜上阿爹,这几时有慢了小娘子,今特
送还府上。”江老见说话跷蹊,反怀着一肚子鬼胎道:“敢怕有甚不恰当处。”忙领女儿到
里边坐了,同嬷嬷细问他这一月的光景。爱娘把顾娘子相待甚厚,并提控不进房,不近身的
事,说了一遍。江老呆了一晌道:“长要来问个信,自从为事之后,生意淡薄,穷忙没有工
夫,又是素手,不好上门。欲待央个人来,急切里没便处。只道你一家和睦,无些别话,谁
想却如此行径。这怎么说?”嬷嬷道:“敢是日子不好,与女儿无缘法,得个人解禳解禳便
好。”江老道:“且等另拣个日子,再送去又做处。”爱娘道:“据女儿看起来,这顾提控
不是贪财好色之人,乃是正人君子。我家强要谢他,他不好推辞得,故此权留这几时,誓不
玷污我身。今既送了归家,自不必再送去。”江老道:“虽然如此,他的恩德毕竟不曾报得,
反住在他家打搅多时,又加添礼物送来,难道便是这样罢了?还是改日再送去的是。”爱娘
也不好阻当,只得凭着父母说罢了。
过了两日,江老夫妻做了些饼食,买了几件新鲜物事,办着十来个盒盘,一坛泉酒,雇
个担夫挑了,又是一乘轿抬了女儿。留下嬷嬷看家,江老自家伴送过顾家。提控迎着江老,
江老道其来意,提控作色道:“老丈难道不曾问及令爱来?顾某心事唯天可表,老丈何不
见谅如此?此番决不敢相留,盛惠谨领:令爱不乃款接,原轿请回。改日登门拜谢!”江老
见提控词色严正,方知女儿不是诳语。连忙出门止往来轿,叫他仍旧抬回家去。提控留江老
转去茶饭,江老也再三辞谢,不敢叨领,当时别去。
提控转来,受了礼物,出了盒盘,打发了脚担钱,分付多谢去了。进房对娘子说江老今日
复来之意。娘子道:“这个便老没正经,难道前番不谐,今番有再谐之理?只是难为了爱娘,
又来一番,不曾会得一会去。”提控道:“若等他下了轿,接了进来,又多一番事了。不如
决绝回头了的是。这老儿真诚,却不见机。既如此把女儿相缠,此后往来到也要稀疏了些,
外人不知就里,惹得造下议论来,反害了女儿终身,是要好成歉了。”娘子道:“说得极是。
”自此提控家不似前日十分与江家往来得密了。
那江家原无甚么大根基,不过生意济楚,自经此一番横事剥削之后,家计萧条下来。自古
道:“人家天做。”运来时,撞着就是趁钱的,火焰也似长起来;运退时,撞着就是折本的,
潮水也似退下去。江家悔气头里,连五熟行里生意多不济了。做下饼食,常管五七日不发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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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上 112
就是馊蒸气了,喂猪狗也不中。你道为何如此?先前为事时不多几日,只因惊怕了,自女儿
到顾家去后,关了一个月多店门不开,主顾家多生疏,改向别家去,就便拗不转来。况且窝
盗为事,声名扬开去不好听,别人不管好歹,信以为实,就怕来缠帐。以此生意冷落,日吃
月空,渐渐支持不来。要把女儿嫁个人家,思量靠他过下半世,又高不凑,低不就,光阴眨
眼,一错就是论年,女儿也大得过期了。
忽一日,一个徽州商人经过,偶然间瞥见爱娘颜色,访问邻人,晓得是卖饼江家。因问可
肯与人家为妾否,邻人道:“往年为官事时,曾送与人做妾,那家行善事,不肯受还了的。
做妾的事,只怕也肯。”徽商听得此话,去央个熟事的媒婆到江家来说此亲事,只要事成,
不惜重价。媒婆得了口气,走到江家,便说出徽商许多富厚处,情愿出重礼,聘小娘子为偏
房。江老夫妻正在喉急头上,见说得动火,便问道:“讨在何处去的?”媒婆道:“这个朝
奉只在扬州开当中盐,大孺人自在徽州家里。今讨去做二孺人,住在扬州当中,是两头大的,
好不受用!亦且路不多远。”江老夫妻道:“肯出多少礼?”媒婆道:“说过只要事成,不
惜重价。你每能要得多少,那富家心性,料必勾你每心下的,凭你每讨礼罢了。”江老夫妻
商量道:“你我心下不割舍得女儿,欲待留下他,遇不着这样好主。有心得把与别处人去,
多讨得些礼钱,也勾下半世做生意度日方可。是必要他三百两,不可少了。”商量已定,对
媒婆说过。媒婆道:“三百两,忒重些。”江嬷嬷道:“少一厘,我也不肯。”媒婆道:“且
替你们说说看,只要事成后,谢我多些儿。”三个人尽说三百两是一大主财物,极顶价钱了,
不想商人慕色心重,二三百金之物,那里在他心上?一说就允。如数下了财礼,拣个日子娶
了过去,开船往扬州。江爱娘哭哭啼啼,自道终身不得见父母了。江老虽是卖去了女儿,心
中凄楚,却幸得了一主大财,在家别做生理不题。
却说顾提控在州六年,两考役满,例当赴京听考。吏部点卯过,拨出在韩侍郎门下办事效
劳。那韩侍郎是个正直忠厚的大臣,见提控谨厚小心,仪表可观,也自另眼看他,时留在衙
前听侯差役。一日侍郎出去拜客,提控不敢擅离衙门左右,只在前堂伺侯归来。等了许久,
侍郎又往远处赴席,一时未还。提控等得不耐烦,困倦起来,坐在槛上打盹,朦胧睡去。见
空中云端里黄龙现身,彩霞一片,映在自己身上,正在惊看之际,忽有人蹴他起来,飒然
惊觉,乃是后堂传呼,高声喝:“夫人出来!”提控仓惶失措,连忙趋避不及。夫人步到前
堂,亲看见提控慌遽走出之状,着人唤他转来。提控自道失了礼度,必遭罪责,趋至庭中跪
倒,俯伏地下,不敢仰视。夫人道:“抬起头来我看。”提控不敢放肆,略把脖子一伸,夫
人看见道:“快站起来,你莫不是太仓顾提控么?为何在此?”提控道:“不敢,小吏顾
芳,关是太仓人,考满赴京,在此办事。”夫人道:“你认得我否?”提控不知甚么缘故,
摸个头路不着,不敢答应一声。夫人笑道:“妾身非别人,即是卖饼江家女儿也。昔年徽州
商人娶去,以亲女相待。后来嫁于韩相公为次房。正夫人亡逝,相公立为继室,今已受过封
诰,想来此等荣华,皆君所致也。若是当年非君厚德,义还妾身,今日安能到此地位?妾身
时刻在心,正恨无由补报。今天幸相逢于此,当与相公说知就里,少图报效。”提控听罢,
恍如梦中一般,偷眼觑着堂上夫人,正是江家爱娘。心下道:“谁想他却有这个地位?”又
寻思道:“他分明卖与徽州商人做妾了,如何却嫁得与韩相公?方才听见说徽商以亲女相
待,这又不知怎么解说。”当下退出外来,私下偷问韩府老都管,方知事体备细。
当日徽商娶去时节,徽人风俗,专要闹房炒新郎。凡是亲威朋友相识的,在住处所在,闻
知娶亲,就携了酒磕前来称庆。说话之间,名为祝颂,实半带笑耍,把新郎灌得烂醉方以为
乐。是夜徽商醉极,讲不得甚么云雨勾当,在新人枕畔一觉睡倒,直至天明。朦胧中见一个
金甲神人,将瓜锤扑他脑盖一下,蹴他起来道:“此乃二品夫人,非凡人之配,不可造次
胡行!若违我言,必有大咎!”徽商惊醒,觉得头疼异常,只得扒了起来,自想此梦稀奇 ,
心下疑惑。平日最信的是关圣灵签,梳洗毕,开个随身小匣,取出十个钱来,对空虚诚祷告,
看与此女缘分如何,卜得个乙戊,乃是第十五签,签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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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家门户各相当,不是姻缘莫较量。
直待春风好消息,却调琴瑟向兰房。
详了签意,疑道:“既明说不是姻缘了,又道直待春风,却调琴瑟,难道放着见货,等
待时来不成?”心下一发糊涂,再缴一签,卜得个辛丙,乃是第七十三签。签曰:
忆昔兰房分半钗,而今忽报信音乖。
痴心指望成连理,到底谁知事不谐。
得了这签,想道此签说话明白,分明不是我的姻缘,不能到底的了。梦中说有二品夫人之
分,若把来另嫁与人,看是如何?祷告过,再卜一签,得了个丙庚,乃是第二十七签。签曰:
世间万物各有主,一粒一毫君莫取。
英雄豪杰本天生,也须步步循规矩。
徽商看罢道:“签句明白如此,必是另该有个主,吾意决矣。”
虽是这等说,日间见他美色,未免动心,然但是有些邪念,便觉头疼。到晚来走近床边,
愈加心神恍惚,头疼难支。徽商想道:“如此跷蹊,要见梦言可据,签语分明。万一破他女
身,必为神明所恶。不如放下念头,认他做个干女儿,寻个人嫁了他,后来果得富贵,也不
可知。”遂把此意对江爱娘说道:“在下年四十余岁,与小娘子年纪不等。况且家中原有大
孺人,今扬州典当内,又有二孺人。前日只因看见小娘子生得貌美,故此一时聘娶了来。昨
晚梦见神明,说小娘子是个贵人,与在下非是配偶。今不敢胡乱辱莫了小娘子,在下痴长一
半年纪,不若认义为父女,等待寻个好姻缘配着,图个往来。小娘子意下如何?”江爱娘听
见说不做妾做女,有甚么不肯处?答应道:“但凭尊意,只恐不中抬举。”当下起身,插烛
也似拜了徽商四拜。以后只称徽商做“爹爹”,徽商称爱娘做“大姐“,各床而睡。同行至
扬州当里,只说是路上结拜的朋友女儿,托他寻人家的,也就分付媒婆替他四下里寻亲事。
正是春初时节,恰好凑巧韩侍郎带领家眷上任,舟过扬州,夫人有病,要娶个偏房,就
便伏侍夫人,停舟在关下。此话一闻,那些做媒的如蝇聚膻,来的何止三四十起?各处寻将
出来,多看得不中意。落末有个人说:“徽州当里有个干女儿,说是大仓州来的,模样绝美,
也是肯与人为妾的,问问也好。“其间就有媒婆四揽去当里来说。原来徽州人有个僻性,是:
”乌纱帽”,“红绣鞋”,一生只这两件不争银子,其余诸事悭吝了。听见说个韩侍郎娶妾,
先自软摊了半边,自夸梦兆有准,巴不得就成了。韩府也叫人看过,看得十分中意。徽商认
做自己女儿,不争财物,反赔嫁装,只贪个纱帽往来,便自心满意足。韩府仕宦人家,做事
不小,又见徽商行径冠冕,本说身价,反轻易不得了,连钗环首饰,缎匹银两也下了三四
百金礼物。徽商受了,增添嫁事,自己穿了大服,大吹大擂,将爱娘送下官船上来。侍郎与
夫人看见人物标致,更加礼义齐备,心下喜欢,另眼看待。到晚云雨之际,俨然身是处子,
一发敬重。一路相处,甚是相得。
到了京中,不料夫人病重不起,一应家事尽瞩爱娘掌管。爱娘处得井井有条,胜过夫人在
日。内外大小,无不喜欢。韩相公得意,拣个吉日,立为继房。恰遇弘治改元覃恩,竟将江氏
入册报去,请下了夫人封诰,从此内外俱称夫人了。自从做了夫人,心里常念先前嫁过两处,
若非多遇着好人,怎生保全得女儿之身,致今日有此享用?那徽商认做干爷,兀自往来不
绝,不必说起。只不知顾提控近日下落,忽在堂前相遇,恰恰正在门下走动。正所谓:
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夫人见了顾提控,返转内房。等侯侍郎归来,对侍郎说道:“妾身有个恩人,没路报效,
谁知却在相公衙门中服役。”侍郎问是谁人,夫人道:“即办事吏顾芳是也。”侍郎道:“
他与你有何恩处?”夫人道:“妻身原籍太仓人,他也是太仓州吏,因妾家里父母被盗扳
害,得他救解,幸免大祸。父母将身酬谢,坚辞不受,强留在彼,他与妻子待以宾礼,誓不
相犯。独处室中一月,以礼送归。后来过继与徽商为女,得有今日,岂非恩人?”侍郎大惊
道:“此柳下惠,鲁男子之事,我辈所难,不道椽吏之中,却有此等仁人君子,不可埋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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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他。”竟将其事写成一本,奏上朝廷,本内大略云:窃见太仓州吏顾芳,暴白冤事,侠骨
著于公庭;峻绝谢私,贞心矢乎暗室。品流虽溅,衣冠所难。合行特旌,以彰笃行。
孝宗见奏大喜道:“世间那有此等人?”即召韩侍郎面对,问其详细。侍郎一一奏知,孝
宗称叹不置。侍郎道:“此皆陛下中兴之化所致,应与表扬。”孝宗道:“何止表扬,其人
堪为国家所用。今在何处?”侍郎道:“今在京中考满,拨臣衙门办事。”孝宗回顾内侍,
命名那部里缺司官。司礼监秉笔内监奏道:“昨日吏部上本,礼部仪制司缺主事一员。”孝
宗道:“好,好。礼部乃风化之原,此人正好。”即御批“顾芳除补,吏部知道”,韩侍郎
当下谢恩而出。
侍郎初意不过要将他旌表一番,与他个本等职衔,梦里也不料圣恩如此嘉奖,骤与殊等
美官,真个喜出望外。出了朝中,竟回衙来,说与夫人知道。夫人也自欢喜不胜,谢道:“
多感相公为妻报恩,妻身万幸。”侍郎看见夫人欢喜,心下愈加快活。忙叫亲随报知顾提控。
提控闻报,犹如地下升天,还服着本等衣服,随着亲随进来,先拜谢相公。侍郎不肯受礼,
道:“如今是朝廷命官,自有体制。且换了冠带,谢恩之后,然后私宅少叙不迟。”须臾便
有礼部衙门人来伺侯,伏侍去到鸿朋寺报了名。次早,午门外谢了圣恩,到衙门到任。正是:
昔年萧主吏,今日叔孙通。
两翅何曾异?只是锦袍红。
当日顾主事完了衙门里公事,就穿着公服,竟到韩府私宅中来拜见侍郎。顾主事道:“多
谢恩相提携,在皇上面前极力举荐,故有今日。此恩天高地厚。”韩侍郎道:“此皆足下阴
功浩大,以致圣主宠眷非常,得此殊典,老夫何功之有?”拜罢,主事请拜见夫人,以谢
准许大恩。侍郎道:“贱室既忝同乡,今日便同亲威。”传命请夫人出来相见。夫人见主事,
两相称谢,各拜了四拜。夫人进去治酒。是日侍郎款待主事,尽欢而散。夫人又传问顾主事离
家在几时,父母的安否下落。顾主事回答道:“离家一年,江家生意如常,却幸平安无事。
”侍郎与顾主事商议,待主事三月之后,给个假限回藉,就便央他迎取江老夫妇。顾主事领
命,果然给假衣锦回乡,乡人无不称羡。因往江家拜侯,就传女儿消息,江家喜从天降。主
事假满,携了妻子回京复任,就分付二号船里着落了江老夫妻。到京相会,一家欢忭无极。
自此侍郎与主事通家往来,贝如伯叔子侄一般。顾家大娘子与韩夫人愈加亲密,自不必说。
后来顾主事三子,皆读书登第。主事寿登九十五岁,无病而终。此乃上天厚报善人也。所以奉
劝世间行善,原是积来自家受用的。
有诗为证:
美色当前谁不幕,况是酬恩去复来。
若使偶然通一笑,何缘椽吏入容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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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死得一月,林氏与这八个人陆陆续续尽得暴病而死。眼见得是阴间状准了。
又过一个多月,刘八郎在家忽觉头眩眼花,对妻氏道:“眼前境界不好,必是夏主簿要
我做对证,势必要死。奈我平时没有恶业,对证过了,还要重生。且不可入殓!三日后不还
魂,再作道理。”果然死去两日,活将转来,拍手笑道:“我而今才出得这口恶气!”家人
间其缘故,八郎道:“起初见两个公吏邀我去,走勾百来里路,到了一个官府去处。见一个
绿袍官人在廊官中走出来,仔细一看,就是夏主簿。再三谢我道:‘烦劳八郎来此。这里文
书都完,只要八郎略一证明,不必忧虑。’我抬眼看见丹墀之下,林家与八个管帐人共顶着
一块长枷,约有一丈五六尺长,九个头齐齐露出在枷上。我正要消遣他,忽报王升殿了。吏
引我去见过,王道:‘夏家事已明白,不须说得。旗亭吃酒一节,明白说来。’我供道:‘
是两人见招饮酒,与官会二百道,不曾敢接。’王对左右叹道:‘世上却有如此好人!须商
议报答他。可检他来算。’吏道:‘他该六十九。’王道:‘穷人不受钱,更为难得,岂可不
赏?添他阳寿一纪。’就着元追公吏送我回家。出门之时,只见那一伙连枷的人赶入地狱里
去了。必然细细要偿还他的,料不似人世间葫芦提。我今日还魂,岂不快活也!”后来此人
整整活到九十一岁,无疾而终。
可见阳世间有冤枉,阴司事再没有不明白的。只是这一件事,阴报虽然明白,阳世间欠的
钱钞到底不曾显还得,未为大畅。而今说一件阳间赖了,阴间断了,仍旧阳间还了,比这事
说来好听:
阳世全凭一张纸,是非颠倒多因此。
岂似幽中业镜台,半点欺心没处使。
话说宋绍兴年间,庐州合江县赵氏村有一个富民,姓毛名烈,平日贪奸不义,一味欺心 ,
设谋诈害。凡是人家有良田美宅,百计设法,直到得上手才住。挣得泊天也似人家,心里不
曾有一毫止足。看见人家略有些小衅隙,便在里头挑唆,于中取利,没便宜不做事。其时昌
州有一个人,姓陈名祈,也是个狠心不守分之人,与这毛烈十分相好。你道为何?只因陈祈
也有好大家事。他一母所生还有三个兄弟,年纪多幼小,只是他一个年纪长成,独享家事。
时常恐怕兄弟每大来,这家事须四分分开,要趁权在他手之时做个计较,打些偏手,讨些
便宜。晓得毛烈是个极有算计的人,早晚用得他着,故此与他往来交好。毛烈也晓得陈祈有
三个幼弟,却独掌着家事,必有欺心手病,他日可以在里头看景生情,得些渔人之利。所以
两下亲密,语话投机,胜似同胞一般。
一日,陈祈对毛烈计较道:“吾家小兄弟们渐渐长大,少不得要把家事四股分了。我枉替
他们自做这几时奴才,心不甘伏。怎么处?”毛烈道:“大头在你手里,你把要紧好的藏起
了些不得?”陈祈道:“藏得的藏了,田地是露天盘子,须藏不得。”毛烈道:“只要会计
较,要藏时田地也藏得。”陈祈道:“如何计较藏地?”毛烈道:“你如今只推有甚么公用,
将好的田地卖了去,收银子来藏了,不就是藏田地一般?”陈祈道:“祖上的好田好地,
又不舍得卖掉了。”毛烈道:“这更容易,你只拣那好田地,少些价钱,权典在我这里,目
下拿些银子去用用,以后直等你们兄弟已将见在田地四股分定了,然后你自将原银在我处
赎了去。这田地不多是你自己的了?”陈祈道:“此言诚为有见。但你我虽是相好,产业交
关,少不得立个文书,也要用着个中人才使得。”毛烈道:“我家出入银两,置买田产,大
半是大胜寺高公做牙侩。如今这件事,也要他在里头做个中见罢了。”陈祈道:“高公我也
是相熟的。我去查明了田地,写下了文书,去要他着字便了。”原来这高公法名智高,虽然
是个僧家,到有好些不象出家人处。头一件是好利,但是风吹草动,有些个赚得钱的所在,
他就钻的去了,所以囊钵充盈,经纪惯熟。大户人家做中做保,到多是用得他着的,分明是
个没头发的牙行。毛家债利出入,好些经他的手,就是做过几件欺心事体,也有与他首尾过
来的。陈祈因此央他做了中,将田立券典与毛烈。因要后来好赎,十分不典他重价钱,只好
三分之一,做个交易的意思罢了。陈祈家里田地广有,非止一处,但是自家心里贪着的,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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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来典在毛烈处做后门。如此一番,也累起本银三千多两了,其田足植万金,自不消说。毛
烈放花作利,已此便宜得多了。只为陈祈自有欺心,所以情愿把便宜与毛烈得了去。以后陈
祈母亲死过,他将见在户下的田产分做四股,把三股分与三个兄弟,自家得了一股。兄弟们
不晓得其中委曲,见眼前分得均平,多无说话了。
过了几时,陈祈端正起赎田的价银,径到毛烈处取赎。毛烈笑道:“而今这田却个是你独
享的了?”陈祈道:“多谢主见高妙。今兄弟们皆无言可说,要赎了去自管。”随将原价一
一交明。毛烈照数收了,将进去交与妻子张氏藏好。此时毛烈若是个有本心的,就该想着出
的本钱原轻,收他这几年花息,便宜多了。今有了本钱,自该还他去,有何可说?谁知狠人
心性,却又不然。道这田总是欺心来的,今赎去独吞,有好些放不过。他就起个不良之心,
出去对陈祈道:“原契在我拙荆处,一时有些身子不快,不便简寻。过一日还你罢。”陈祈
道:“这等,写一张收票与我。”毛烈笑道:“你晓得我写字不大便当,何苦难我?我与你
甚样交情,何必如此?待一二日间翻出来就送还罢了。”陈祈道:“几千两往来,不是取笑。
我交了这一主大银子,难道不要讨一些把柄回去?”毛烈道:“正为几千两的事,你交与
我了,又好赖得没有不成?要甚么把柄?老兄忒过虑了。”陈祈也托大,道是毛烈平日相好,
其言可信,料然无事。
隔了两日,陈祈到毛烈家去取前券,毛烈还推道一时未寻得出。又隔了两日去取,毛烈躲
过,竟推道不在家了。如此两番,陈祈走得不耐烦,再不得见毛烈之面,才有些着急起来。
走到大胜寺高公那里去商量,要他去问问毛烈下落。高公推道:“你交银时不曾通我知道,
我不好管得。”陈祈没奈何,只得又去伺侯毛烈。一日撞见了,好言与他取券,毛烈冷笑道:
“天下欺心事只许你一个做?你将众兄弟的田偷典我处,今要出去自吞。我便公道欺心,再
要你多出两千也不为过。”陈祈道:“原只典得这些,怎要我多得?”毛烈道:“不与我,
我也不还你券,你也管田不成。”陈祈大怒道:“前日说过的说话,怎到要诈我起来?当官
去说,也只要的我本钱。”毛烈道:“正是,正是。当官说不过时,还你罢了。”
陈祈一忿之气,归家写张状词,竟到县里告了毛烈。当得毛烈豫先防备这着的,先将了些
钱钞去寻县吏丘大,送与他了,求照管此事。丘大领诺。比及陈祈去见时,丘大先自装腔了,
问其告状本意,陈祈把实情告诉了一遍。丘大只是摇头道:“说不去。许多银两交与他了,
岂有没个执照的理?教我也难帮衬你。”陈祈道:“因为相好的,不防他欺心,不曾讨得执
照。今告到了官,全要提控说得明白。”丘大含糊应承了。却在知县面前只替毛烈说了一边的
话,又替毛家送了些孝顺意思与知县了,知县听信。到得两家听审时,毛烈把交银的事一口
赖定,陈祈真实一些执照也拿不出。知县声口有些向了毛烈,陈祈发起极来,在知县面前指
神罚咒。知县道:“就是银子有的,当官只凭文券;既没有文券,有甚么做凭据断还得你?
分明是一划混赖!”倒把陈祈打了二十个竹蓖,问了“不合图赖人”罪名,量决脊杖。这三
千银子只当丢去东洋大海,竟没说处。陈祈不服,又到州里去告,准了;及至问起来,知是
县间问过的,不肯改断,仍复照旧。又到转运司告了,批发县间,一发是原问衙门。只多得
一番纸笔,有甚么相干?落得费坏了脚手,折掉了盘缠。毛烈得了便宜,暗地喜欢。陈祈失
了银子,又吃打吃断,竟没处伸诉。正所谓:
浑身似口不能言,遍休排牙说不得。
欺心又遇狠心人,贼偷落得还贼没。
看官,你道这事多只因陈祈欺瞒兄弟,做这等奸计,故见得反被别人赚了,也是天有眼
力处。却是毛烈如此欺心,难道银子这等好使的不成?不要性急,还有话在后头。且说陈祈
受此冤枉,没处叫撞天屈,气忿忿的,无可摆布。宰了一口猪、一只鸡,买了一对鱼、一壶酒。
左近边有个社公祠,他把福物拿到祠里摆下了,跪在神前道:“小人陈祈,将银三千两与
毛烈赎田。毛烈收了银子,赖了券书。告到官司,反问输了小人,小人没处申诉。天理昭彰,
神目如电。还是毛烈赖小人的,小人赖毛烈的?是必三日之内求个报应。”叩了几个头,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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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而出。到家里,晚上得一梦,梦见社神来对他道:“日间所诉,我虽晓得明白,做不得主。
你可到东岳行宫诉告,自然得理
次日,陈祈写了一张黄纸,捧了一对烛,一股香,竟望东岳行宫而来。进得庙门,但见:
殿字巍峨,威仪整肃。离娄左视,望千里如在目前;师旷右边,听九幽直同耳畔。草参亭内,
炉中焚百合明香;祝献台前,案上放万灵杯玫。夜听泥神声诺,朝闻木马号嘶。比岱宗具体
而微,虽行馆有呼必应。若非真正冤情事,敢到庄严法相前?陈祈衔了一天怨忿,一步一拜,
拜上殿来,将心中之事,是长是短,照依在社神面前时一样表白了一遍。只听得幡帷里面,
仿佛有人声到耳朵内道:“可到夜间来。”陈祈吃了一惊,晓得灵感,急急站起,走了出来。
侯到天色晚了,陈祈是气忿在胸之人,虽是幽暗阴森之地,并无一些畏怯。一直走进殿来。
将黄纸状在烛上点着火,烧在神前炉内了,照旧通诚,拜祷已毕,又听得隐隐一声道:“
出去。”陈祈亲见如此神灵,明知必有报应。不敢再读,悚然归家。此时是绍兴四年四月二十
日。
陈祈时时到毛烈家边去打听,过了三日,只见说毛烈死了。陈祈晓得蹊跷。去访问邻舍间,
多说道:“毛烈走出门首,撞见一个着黄衣的人,走入门来楸住。毛烈奔脱,望里面飞也似
跑,口里喊道:‘有个黄衣人捉我,多来救救。’说不多几句,倒地就死。从不见死得这样
快的。”陈祈口里不说,心里暗暗道是告的阴状有应,现报在我眼里了。又过了三日,只见
有人说,大胜寺高公也一时卒病而死。陈祈心里疑惑道:“高公不过是原中,也死在一时,
看起来莫不要阴司中对这件事么?”不觉有些恍恍惚惚,走到家里,就昏晕了去。少顷醒将
转来,分付家人道:“有两个人追我去对毛烈事休,闻得说我阳寿未尽,未可入殓。你们守
我十来日着,敢怕还要转来。”分付毕,即倒头而卧,口鼻俱已无气。家人依言,不敢妄动,
呆呆守着,自不必说。
且说陈祈随了来追的人竟到阴府,果然毛烈与高公多先在那里了。一同带见判官,判官一
一点名过了,问道:“东岳发下状来,毛烈赖了陈祈三千银两,这怎么说?”陈祈道:“
是小人与他赎田,他亲手接受,后来不肯还原券,竟赖道没有。小人在阳间与他争讼不过,
只得到东岳大王处告这状的。”毛烈道:“判爷,休听他胡说。若是有银与小人时,须有小
人收他的执照。”判官笑道:“这是你阳间哄人,可以借此厮赖。”指着毛烈的心道:“我
阴间只凭这个,要甚么执照不执照!毛烈道:“小人其实不曾收他的。”判官叫取业镜过来。
旁边一个吏就拿着铜盆大一面镜子来照着毛烈。毛烈、陈祈与高公三人一齐看那镜子里面,
只见里头照出陈祈交银,毛烈接受,进去付与妻子张氏,张氏收藏,是那日光景宛然见在。
判官道:“你看我这里可是要甚么执照的么?”毛烈没得开口。陈祈合首掌向空里道:“今
日才表明得这件事。阳间官府要他做甚么干?”高公也道:“元来这银子果然收了,却是毛
大哥不通。”当下判官把笔来写了些甚么,就带了三人到一个大庭内。只见旁边列着兵卫甚
多,也不知殿上坐的是甚么人,远望去是冕旒兖袍的王者。判官走上去说了一回,殿上王者
大怒,叫取枷来,将毛烈枷了。口里大声分付道:“县令听决不公,削去已后官爵。县吏丘
大,火焚其居,仍削阳寿一半。”又唤僧人智高问道:“毛烈欺心事,与你商同的么?”智
高道:“起初典田时,曾在里头做交易中人,以后事休乡不知道。”又唤陈祈问道:“赎田
之银,固是毛烈要赖欺心。将田出典的缘故,却是你的欺心。”陈祈道:“也是毛烈教道的。
”王者道:”这个推不得,与智高僧人做牙侩一样,该量加罚治。两人俱未合死,只教阳世
受报。毛烈作业尚多,押入地狱受罪!”
说毕,只见毛烈身边就有许多牛头夜叉,手执铁鞭、铁棒赶得他去。毛烈一头走,一头哭,
对陈祈、高公说道:“吾不能出头了。二公与我传语妻子,快作佛事救援我。陈兄原券在床边
木箱上内,还有我平日贪谋强诈得别人家田宅文券,共有一十三纸,也在箱里。可叫这一十
三家的人来一一还了他,以减我罪。二公切勿有忘!”陈祈见说着还他原契,还要再问个明
白,一个夜叉把一根铁棍在陈祈后心窝里一捣,喝道:“快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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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祈慌忙缩退,飒然惊醒,出了一身汗,只见妻子坐在床沿守着。问他时节,已过了六昼
夜了。妻子道:“因你分付了,不敢入殓。况且心头温温的,只得坐守,幸喜果然还魂转来。
毕竟是毛烈的事对得明白否?”陈祈道:“东岳真个有灵,阴间真个无私,一些也瞒不得。
大不似阳世间官府没清头没天理的。”因把死后所见事休备细说了一遍。抖搜了精神,坐定
了性子一回,先叫人到县吏丘大家一看,三日之前已被火烧得精光,止烧得这一家火就息
了。陈祈越加敬信。再叫人到大胜寺中访问高公,看果然一同还魂?意思要约他做了证见,
索取毛家文券。人回来说:“三日之前,寺中师徒已把他荼毗了。“说话的,怎么叫做“荼
毗”?看官,这就是僧家西方的说话,又有叫得“阇维”的,总是我们华言“火化”也。陈
祈见说高公已火化了,吃了一大惊道:“他与我同在阴间,说阳寿未尽,一同放转世的。如
何就把来化了?叫他还魂在何处?这又是了不得的事了,怎么收场?”
陈祈心下忐忑,且走到毛家去取文券。看见了毛家儿子,问道:“尊翁故世,家中有什么
影响否?”毛家儿子道:“为何这般问及?”陈祈道:“在下也死去六日,到与尊翁会过
一番来,故此动问。”毛家儿子道:“见家父光景如何?有甚说话否?”陈祈道:“在下与
尊翁本是多年相好的,只因不还我典田文书,有这些争讼。昨日到亏得阴间对明,说文书在
床前木箱里面,所以今日来取。”毛家儿子道:“文书便或者在木箱里面,只是阴间说话,
谁是证见,可以来取?”陈祈道:”有到有个证见,那时大胜寺高师父也在那里同见说了 ,
一齐放还魂的。可惜他寺中已将他身尸火化,没了个活证。却有一件可信,你尊翁还说另行
一十三家文券,也多是来路不明的田产,叫还了这一十三家,等他受罪轻些,又叫替他多
做些佛事。这须是我造不出的。”毛家儿子听说,有些呆了。你道为何?原来阴间业镜照出毛
妻张氏同受银子之时,张氏在阳间恰像做梦一般,也梦见阴司对理之状,曾与儿子说过,
故听得陈祈说着阴间之事,也有些道是真的了。走进去与母亲说知,张氏道:“这项银子委
实有的。你父亲只管道便宜了他,勒掯着文书不与他,意思还要他分外出些加添。不道他竟
自去告了官,所以索性一口赖了,又不料死得这样诧异。今恐怕你父亲阴间不宁,只该还了
他。既说道还有一十三纸,等明日一总翻将出来,逐一还罢。”毛家儿子把母亲说话对陈祈
说了,陈祈道:“不要又象前番,回了明日,渐渐赖皮起来。此关系你家尊翁阴间受罪,非
同阳间儿戏的。”毛家儿子道:“这个怎么还敢!”陈祈当下自去了。毛家儿子关了门进来。
到了晚间,听得有人敲门,开出去却又不见,关了又敲得紧。问是那个,外边厉声答道:
“我是大胜寺中高和尚。为你家父亲赖了典田银子,我是原中人,被阴间追去做证见。放我
归来,身尸焚化,今没处去了。这是你家害我的,须凭你家里怎么处我?”毛家儿子慌做一
团,走进去与母亲说了。张氏也怕起来,移了火,同儿子走出来。听听外边,越敲得紧了,
道:“你若不开时,我门缝里自会进来。”张氏听着果然是高公平日的声音,硬着胆回答道:
“晓得有累师父了。而今既已如此,教我们母子也没奈何,只好做些佛事超度师父罢。”外
边鬼道:“我命未该死,阴间不肯收留。还有世数未尽,又去脱胎做人不得,随你追荐阴功
也无用处。直等我世数尽了才得托生。这些时叫我在那里好?我只是守住在你家不开去了。”
毛家母子只得烧些纸钱,奠些酒饭,告求他去。鬼道:“叫我别无去处,求我也没干。”毛
家母子没奈何,只得战颤颤兢兢过了一夜。第二日急急去寻僧道做道场,一来追荐毛烈,二
来超度这个高公。母子亲见了这些异样,怎敢不信?把各家文券多送去还了。
谁知陈祈自得了文券之后,忽然害起心痛来,一痛发便待此去,记起是阴中被夜叉将铁
棍心窝里捣了一下之故,又亲听见王者道“陈祈欺心,阳世受报”,晓得这典田事是欺心
的,只得叫三个兄弟来,把毛家赎出之田均作四分分了,却是心痛仍不得止。只因平日掌家
时,除典田之外,他欺心处还多。自此每一遭痛发,便去请僧道保禳,或是东岳烧献。年年
所费,不计其数。此病随身,终不脱休。到得后来,家计到比三个兄弟消耗了。
那毛家也为高公之鬼不得离门,每夜必来扰乱,家里人口不安。卖掉房子,搬到别处,鬼
也随着不舍。只得日日超度,时时斋醮。以后看看声音远了些,说道:“你家福事做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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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与我无益,时常有神佛在家,我也有些不便。我且暂时去去,终是放你家不过的。”以
后果然隔着几日才来。这里就做法事退他,或做佛事度他。如此缠帐多时,支持不过,毛家
家私也逐渐消费下来。以后毛家穷了,连这些佛事,法事都做不起了,高公的鬼也不来了。
可见欺诈之财,没有得与你入己受用的。阴司比阳世间公道,使不得奸诈,分毫不差池。
这两家显报,自不必说。只高公僧人,贪财利,管闲事,落得阳寿未终,先被焚烧。虽然为
此搅破了毛氏一家,却也是僧人的果报了。若当时徒弟们不烧其尸,得以重生,毕竟还与陈
祈一样,也要受些现报,不消说得的。人生作事,岂可不知自省?
阳间有理没处说,阴司不说也分明。
若是世人终不死,方可横心自在行。又有人道这诗未尽,番案一首云:
阳间不辨到阴间,阴间仍旧判阳还。
纵是世人终不死,也须难使到头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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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违命留此,从今早来馆中,晚归家里便了。”主人信了说话,道:“任从尊便。”自此,
孟沂在张家,只推家里去宿,家里又说在馆中宿,竟夜夜到美人处宿了。整有半年,并没一
个人知道。
孟沂与美人赏花玩月,酌酒吟诗,曲尽人间之乐。两人每每你唱我和,做成联句,如《落
花二十四韵》,《月夜五十韵》,斗巧争妍,真成敌手。诗句太多,恐看官每厌听,不能尽述。
只将他两人《四时回文诗》表白一遍。美人诗道:
花朵儿枝柔傍砌,柳丝千缕细摇风。
霞明半岭西斜日,月上孤村一树松。
凉回翠簟冰人冷,齿沁清泉夏月寒。
香篆袅风清缕缕,纸窗明月白团团。
芦雪覆汀秋水白,柳风凋树晚山苍。
孤帏客梦惊空馆,独雁征书寄远乡。
天冻雨寒朝闭户,雪飞风冷夜关城。
鲜红炭火围炉暖,浅碧茶瓯注茗清。
这个诗怎么叫得回文?因是顺读完了,倒读转去,皆可通得。最难得这样浑成,菲提高手
不能,美人一挥而就。盂沂也和他四首道:
芳树吐花红过雨,入帘飞絮白惊风。
黄添晓色青舒柳,粉落晴香雪覆松。
瓜浮瓮水凉消暑,藕叠盘冰翠嚼寒。
斜石近阶穿笋密,小池舒叶出荷团。
残石绚红霜叶出,薄烟寒树晚林苍。
鸾书寄恨羞封泪,蝶梦惊愁怕念乡。
风卷雪蓬寒罢钓,月辉霜析冷敲城。
浓香酒泛霞杯满,淡影梅横纸帐清。
孟沂和罢,美人甚喜。真是才子佳人,情味相投,乐不可言。却是好物不坚牢,自有散场
时节。
一日,张运使偶过学中,对老广文田百禄说道:“令郎每夜归家,不胜奔走之劳。何不仍
留寒舍住宿,岂不为便?”百禄道:“自开馆后,一向只在公家。止因老妻前日有疾,曾留
得数日,这几时并不曾来家宿歇,怎么如此说?”张运使晓得内中必有跷蹊,恐碍着孟沂 ,
不敢尽言而别。是晚,孟沂告归,张运使不说破他,只叫馆仆尾着他去。到得半路,忽然不
见。馆仆赶去追寻,竟无下落。回来对家主说了,运使道:“他少年放逸,必然花柳人家去
了。”馆仆道:“这条路上,何曾有什么伎馆?”运使道:“你还到他衙中问问看。”馆仆
道:“天色晚了,怕关了城门,出来不得。”运使道:“就在田家宿了,明日早辰来回我不
妨。”
到了天明,馆仆回话,说是不曾回衙。运使道:“这等,那里去了?”正疑怪间,孟沂恰
到。运使问道:“先生昨宵宿于何处?”孟沂道:“家间。”运使道:“岂有此理!学生昨
日叫人跟随先生回去,因半路上不见了先生,小仆直到学中去问,先生不曾到宅,怎如此
说?”孟沂道:“半路上遇到一个朋友处讲话,直到天黑回家,故此盛仆来时间不着。”馆
仆道:“小人昨夜宿在相公家了,方才回来的。田老爹见说了,甚是惊慌,要自来寻问。相
公如何还说着在家的话?”孟沂支吾不来,颜色尽变。运使道:“先生若有别故,当以实说。
”孟沂晓得遮掩不过,只得把遇着平家薛氏的话说了一遍,道:“此乃令亲相留,非小生
敢作此无行之事。”运使道:“我家何尝有亲威在此地方?况亲威中也无平姓者,必是鬼祟。
今后先生自爱,不可去了。”孟沂一里应承,心里那里信他?傍晚又到美人家里去,备对美
人说形迹已露之意。美人道:“我已先知道了。郎君不必怨悔,亦是冥数尽了。”遂与孟沂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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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上 123
饮,极尽欢情。到了天明,哭对孟沂道:“从此永别矣!”将出洒墨玉笔管一枝,送与孟沂
道:“此唐物也。郎君慎藏在身,以为记念。”挥泪而别。
那边张运使料先生晚间必去,叫人看着,果不在馆。运使道:“先生这事必要做出来,这
是我们做主人的干系,不可不对他父亲说知。”遂步至学中,把孟沂之事备细说与百禄知道。
百禄大怒,遂叫了学中一个门子,同着张家馆仆,到馆中唤孟沂回来。孟沂方别了美人,回
到张家,想念道:“他说永别之言,只是怕风声败露,我便耐守几时再去走动,或者还可
相会。”正踌躇间,父命已至,只得跟着回去。百禄一见,喝道:“你书到不读,夜夜在那
里游荡?”孟沂看见张运使一同在家了,便无言可对。百禄见他不说,就拿起一条柱杖劈头
打去,道:“还不实告!”孟沂无奈,只得把相遇之事,及录成联句一本与所送镇纸、笔管
两物,多将出来,道:“如此佳人,不容不动心,不必罪儿了。”百禄取来逐件一看,看那
玉色是几百年出土之物,管上有篆刻“渤海高氏清玩”六个字。又揭开诗来,从头细阅,不
觉心服。对张运使道:“物既稀奇,诗又俊逸,岂寻常之怪!我每可同了不肖子,亲到那地
方去查一查踪迹看。”
遂三人同出城来,将近桃林,孟沂道:“此间是了。”进前一看,孟沂惊道:“怎生屋宇
俱无了?”百禄与运使齐抬头一看,只见水碧山青,桃株茂盛。荆棘之中,有冢累然。张运
使点头道:“是了,是了。此地相传是唐妓薛涛之墓。后人因郑谷诗有‘小桃花绕薛涛坟’
之句,所以种桃百株,为春时游赏之所。贤郎所遇,必是薛涛也。”百禄道:“怎见得?”
张运使道:“他说所嫁是平氏子康,分明是平康巷了。又说文孝坊,城中并无此坊,‘文孝
’乃是‘教’字,分明是教坊了。平康巷教坊乃是唐时妓女所居,今云薛氏,不是薛涛是谁?
且笔上有高氏字,乃是西川节度使高骈,骈在蜀时,涛最蒙宠待,二物是其所赐无疑。涛死
已久,其精灵犹如此。此事不必穷究了。”百禄晓得运使之言甚确,恐怕儿子还要着迷,打
发他回归广东。后来盂沂中了进士,常对人说,便将二玉物为证。虽然想念,再不相遇了,
至今传有“田洙遇薛涛”故事。
小子为何说这一段鬼话?只因蜀中女子从来号称多才,如文君、昭君,多是蜀中所生,皆
有文才。所以薛涛一个妓女,生前诗名不减当时词客,死后犹且诗兴勃然,这也是山川的秀
气。唐人诗有云:
锦江腻滑蛾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
诚为千古佳话。至于黄崇嘏女扮为男,做了相府椽属,今世传有《女状元》本,也是蜀中故
事。可见蜀女多才,自古为然。至今两川风俗,女人自小从师上学,与男人一般读书。还有考
试进痒做青衿弟子。若在别处,岂非大段奇事?而今说着一家子的事,委曲奇咤,最是好听。
从来女子守闺房,儿见裙钗入学堂?
文武习成男子业,婚姻也只自商量。
话说四川成都府绵竹县,有一个武官,姓闻名确,乃是卫中世袭指挥。因中过武举两榜,
累官至参将,就镇守彼处地方。家中富厚,赋性豪奢。夫人已故,房中有一班姬妾,多会吹
弹歌舞。有一子,也是妾生,未满三周。有一个女儿,年十六岁,名曰蜚娥,丰姿绝世,却
是将门将种,自小习得一身武艺,最善骑射,直能百步穿杨。模样虽是娉婷,志气赛过男子。
他起初因见父亲是个武出身,受那外人指目,只说是个武弁人家,必须得个子弟在黉门中
出入,方能结交斯文士夫,不受人的欺侮。争奈兄弟尚小,等他长大不得,所以一向装做男
子,到学堂读书。外边走动,只是个少年学生。到了家中内房,方还女扮。如此数年,果然学
得满腹文章,博通经史。这也是蜀中做惯的事。遇着提学到来,他就报了名,改为胜杰,说
是胜过豪杰男人之意,表字俊卿,一般的入了队去考童生。一考就进了学,做了秀才。他男
扮久了,人多认他做闻参将的小舍人,一进了学,多来贺喜。府县迎送到家,参将也只是将
错就错,一面欢喜开宴。盖是武官人家,秀才乃极难得的,从此参将与官府往来,添了个帮
手,有好些气色。为此,内外大小却象忘记他是女儿一般的,凡事尽是他支持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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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上 124
他同学朋友,一个叫做魏造,字撰之;一个叫做杜亿,字子中。两人多是出群才学,英锐
少年,与闻俊卿意气相投,学业相长。况且年纪差不多:魏撰之年十九岁,长闻俊卿两岁;
杜子中与闻俊卿同年,又是闻俊卿月生大些。三人就像一家兄弟一般,极是过得好,相约了
同在学中一个斋舍里读书。两个无心,只认做一伴的好朋友。闻俊卿却有意要在两个里头拣
一个嫁他。两个人比起来,又觉得杜子中同年所生,凡事仿佛些,模样也是他标致些,更为
中意,比魏撰之分外说的投机。杜子中见俊卿意思又好,丰姿又妙,常对他道:“我与兄两
人可惜多做了男子,我若为女,必当嫁兄;兄若为女,我必当娶兄。”魏撰之听得,便取笑
道:“而今世界盛行男色,久已颠倒阴阳,那见得两男便嫁娶不得?”闻俊卿正色道:“
我辈俱是孔门子弟,以文艺相知,彼此爱重,岂不有趣?若想着浮呢,便把面目放在何处 ?
我辈堂堂男子,谁肯把身子做顽童乎?魏兄该罚东道便好。”魏撰之道:“适才听得子中爱
幕俊卿,恨不得身为女子,故尔取笑。若俊卿不爱此道,子中也就变不及身子了。”杜子中
道:“我原是两下的说话,今只说得一半,把我说得失便宜了。”魏撰之道:“三人之中,
谁叫你独小些,自然该吃亏些。”大家笑了一回。
俊卿归家来,脱了男服,还是个女人。自家想道:“我久与男人做伴,已是不宜,岂可他
日舍此同学之人,另寻配偶不成?毕竟止在二人之内了。虽然杜生更觉可喜,魏兄也自不凡,
不知后来还是那个结果好,姻缘还在那个身上?”心中委决不下。他家中一个小楼,可以四
望。一个高兴,趁步登楼。见一只乌鸦在楼窗前飞过,却去住在百来步外一株高树上,对着
楼窗呀呀的叫。俊卿认得这株树,乃是学中斋前之树,心里道:“叵耐这业畜叫得不好听,
我结果他去。”跑下来自己卧房中,取了弓箭,跑上楼来。那乌鸦还在那里狠叫,俊卿道:
“我借这业畜卜我一件心事则个。”扯开弓,搭上箭,一里轻轻道:“不要误我!”飕的一
声,箭到处,那边乌鸦坠地。这边望去看见,情知中箭了。急急下楼来,仍旧改了男妆,要
到学中看那枝箭下落。
且说杜子中在斋前闲步,听得鸦鸣正急,忽然扑的一响,掉下地来。走去看时,鸦头上中
了一箭,贯睛而死。子中拔了箭出来道:“谁有此神手?恰恰贯着他头脑。”仔细看那箭干
上,有两行细字道:“矢不虚发,发必应弦”。子中念罢,笑道:“那人好夸口!”魏撰之
听得跳出来,急叫道:“拿与我看!”在杜子中手里接了过去。正同着看时,忽然子中家里
有人来寻,子中掉着箭自去了,魏撰之细看之时,八个字下边,还有“蜚娥记”三小字,
想着:“蜚娥乃女人之号,难道女人中有此妙手?这也姹异。适才子中不看见这三个字,若
见时必然还要称奇了。”
沉吟间,早有闻俊卿走将来,看见魏撰之捻了这枝箭立在那里,忙问道:“这枝箭是兄
拾了么?”撰之道:“箭自何来,兄却如此盘问?”俊卿道:“箭上有字的么?撰之道:
“因为字,在此念想。”俊卿道:“念想些甚么?”撰之道:“有‘蜚娥记’三字。蜚娥必
是女人,故此想着,难道有这般善射的女子不成?”俊卿捣个鬼道:“不敢欺兄,蜚娥即
是家姊。”撰之道:“令姊有如此巧艺,曾许聘那家了?”俊卿道:“未曾许人。”撰之道:
“模样如何?”俊卿道:“与小弟有些厮象。”撰之道:“这等,必是极美的了。俗语道:
‘未看老婆,先看阿舅。’小弟尚未有室,吾兄与小弟做个撮合山何如?”俊卿道:“家下
事,多是小弟作主。老父面前,只消小弟一说,无有不依。只未知家姐心下如何。”撰之道:
“令姊面前,也在吾兄帮衬,通家之雅,料无推拒。”俊卿道:“小弟谨记在心。”撰之喜
道:“得兄应承,便十有八九了。谁想姻缘却在此枝箭上,小弟谨当宝此以为后验。”便把
来收拾在拜匣内了。取出羊脂玉闹妆一个递与俊卿,道:“以此奉令秭,权答此箭,作个信
物。”俊卿收来束在腰间。撰之道:“小弟作诗一首,道意于令秭何如?”俊卿道:“愿闻。
”撰之吟道:
闻得罗敷未有失,支机肯许问律无?
他年得射如皋雉,珍重今朝金仆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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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上 125
俊卿笑道:“诗意最妙,只是兄貌不陋,似太谦了些。”撰之笑道:“小弟虽不便似贾大
夫之丑,却与令妹相并,必是不及。”俊卿含笑自去了。
从此撰之胸中痴痴里想着闻俊卿有个秭妹,美貌巧艺,要得为妻。有了这个念头,并不与
杜子中知道。因为箭是他拾着的,今自己把做宝贝藏着,恐怕他知因,来要了去。谁想这个
箭,元有来历,俊卿学射时,便怀有择配之心。竹干上刻那二句,固是夸着发矢必中,也暗
敦个应弦的哑谜。他射那乌鸦之时,明知在书斋树上,射去这枝箭,心里暗卜一卦,看他两
人那个先抬得者,即为夫妻。为此急急来寻下落,不知是杜子中先拾着,后来掉在魏撰之手
里。俊卿只见在魏撰之处,以为姻缘有定,故假意说是姐姐,其实多暗隐着自己的意思。魏
撰之不知其故,凭他捣鬼,只道真有个姐姐罢了。俊卿固然认了魏撰之是天缘,心里却为杜
子中十分相爱,好些撇打不下。叹口气道:“一马跨不得双鞍,我又违不得天意。他日别寻
件事端,补还他美情罢。”明日来对魏撰之道:“老父与家秭面前,小弟十分窜撺,已有允
意,玉闹妆也留在家姊处了。老父的意思,要等秋试过,待兄高捷了方议此事。”魏撰之道:
“这个也好,只是一言既定,再无翻变才妙。”俊卿道:“有小弟在,谁翻变得?”魏撰之
不胜之喜。
时植秋闱,魏撰之与杜子中,闻俊卿多考在优等,起送乡试。两人来拉了俊卿同去。俊卿
与父参将计较道:“女孩儿家只好瞒着人,暂时做秀才耍子,若当真去乡试,一下子中了
举人,后边露出真情来,就要关着奏请干系。事体弄大了,不好收场,决使不得。”推了有
病不行,魏、杜两生只得撇了自去赴试。揭晓之日,两生多得中了。闻俊卿见两家报了捷,也
自欢喜。打点等魏撰之迎到家时,方把求亲之话与父亲说知,图成此亲事。
不想安绵兵备道与闻参将不合,时植军政考察,在按院处开了款数,递了一个揭帖,诬
他冒用国课,妄报功绩,侵克军粮,累赃臣万。按院参上一本,奉圣旨,着本处抚院提问。
此报一到,闻家合门慌做了一团。也就有许多衙门人寻出事端来缠扰,还亏得闻俊卿是个出
有的秀才,众人不敢十分罗唆。过不多时,兵道行个牌到府来,说是奉旨犯人,把闻参将收
拾在府狱中去了。闻俊卿自把生员出名去递投诉,就求保侯父亲。府间准了诉词,不肯召保。
俊卿就央了同窗新中的两个举人去见府尊,府尊说:“碍上司分付,做不得情。”三人袖手
无计
此时魏撰之自揣道:“他家患难之际,料说不得求亲的闲话,只好不提起,且一面去会
试再处。”两人临行之时,又与俊卿作别。撰之道:“我们三人同心之友,我两人喜得侥幸,
方恨俊卿因病蹉跎,不得同登,不想又遭此家难。而今我们匆匆进京去了,心下如割,却是
事出无奈。多致意尊翁,且自安心听问,我们若少得进步,必当出力相助,来自此冤!”子
中道:“此间官官相护,做定了圈套陷入。闻兄只在家营救,未必有益。我两人进去,倘得
好处,闻兄不若径到京来商量,与尊翁寻个出场。还是那边上流头好辨白冤枉,我辈也好相
机助力。切记!切记!”撰之又私自叮瞩道:“令姑之事,万万留心。不论得意不得意,此
番回来必求事谐了。”俊卿道:“闹妆现在,料不使兄失望便了。”三人洒泪而别。
闻俊卿自两人去后,一发没有商量可救父亲。亏得官无三日急,到有六日宽。无非凑些银
子,上下分派分派,使用得停当,狱中的也不受苦,官府也不来急急要问,丢在半边,做
一件未结公案了。参将与女儿计较道:“这边的官司既未问理,我们正好做手脚。我意要修
上一个辨本,做成一个备细揭帖,到京中诉冤。只没个能干的人去得,心下踌躇未定。”闻
俊卿道:“这件事须得孩儿自去,前日魏、杜两兄临别时,也教孩儿进京去,可以相机行事。
但得两兄有一人得第,也就好做靠傍了。”参将道:“虽然你是个女中丈失,是你去毕竟停
当。只是万里程途,路上恐怕不便。”俊卿道:“自古多称提索救父,以为美谈。他也是个女
子,况且孩儿男妆已久,游庠已过,一向算在丈失之列,有甚去不得?虽是路途遥远,孩
儿弓矢可以防身,倘有甚么人盘问,凭着胸中见识也支持得过,不足为虑。只是须得个男人
随去,这却不便。孩儿想得有个道理,家丁闻龙夫妻多是苗种,多善弓马,孩儿把他妻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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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扮做男人,带着他两个,连孩儿共是三人一起走,既有妇女伏侍,又有男仆跟随,可切
放心一直到京了。”参将道:“既然算计得停当,事不宜迟,快打点动身便是。”俊卿依命,
一面去收拾。听得街上报进士,说魏,杜两人多中了。俊卿不胜之喜,来对父卒说道:“有
他两人在京做主,此去一发不难做事。”
就拣定一日,作急起身。在学中动了一个游学呈子,批个文书执照,带在身边了。路经省
下来,再察听一察听上司的声口消息。你道闻小姐怎生打扮?飘飘中帻,覆着两鬃青丝;窄
窄靴鞋,套着一双玉笋。上马衣裁成短后,变狮带妆就偏垂。囊一张玉靶弓,想开时,舒臂
扭腰多体态;插几枝雁翎箭,看放处,猿啼雕落逞高强。争羡道能文善武的小郎君,怎知是
女扮男妆的乔秀士?一路来到了成都府中,闻龙先去寻下了一所幽静饭店。闻俊卿后到,歇
下了行李,叫闻龙妻子取出带来的山莱几件,放在碟内,向店中取了一壶酒,斟着慢吃。
又道是无巧不成话。那坐的所在,与隔壁人家窗口相对,只隔得一个小天井。正吃之间,
只见那边窗里一个女子掩着半窗,对着闻俊卿不转眼的看。及到闻俊卿抬起眼来,那边又闪
了进去。遮遮掩掩,只不定开。忽地打个照面,乃是个绝色佳人。闻俊卿想道:“原来世间有
这样标致的?”看官,你道此时若是个男人,必然动了心,就想妆出些风流家数,两下做
起光景来。怎当得闻俊卿自己也是个女身,那里放在心上?一面取饭来吃了,且自衙门前干
事去。到得出去了半日,傍晚转来,俊卿刚得坐下,隔壁听见这里有人声,那个女子又在窗
边来看了。俊卿私下自笑道:“看我做甚?岂知我与你是一般样的!”正嗟叹间,只见门外
一个老姥走将进来,手中拿着一个小榼儿。见了俊卿,放下椅子,道了万福,对俊卿道:“
间壁景家小娘子见舍人独酌,送两件果子,与舍人当茶,”俊卿开看,乃是南充黄柑,顺
庆紫梨,各十来枚。俊卿道:“小生在此经过,与娘子非亲非威,如何承此美意?”老姥道:
“小娘子说来,此间来万去千的人,不曾见有似舍人这等丰标的,必定是富贵家的出身。及
至问人来,说是参府中小舍人。小娘子说这俗店无物可一,叫老媳妇送此二物来历渴。”俊
卿道:“小娘子何等人家,却居此间壁?”老姥道:”这小娘子是井研景少卿的小姐。只因
父母双亡,他依着外婆家住。他家里自有万金家事,只为寻不出中意的丈失,所以还没嫁人。
外公是此间富员外,这城中极兴的客店,多是他家的房子,何止有十来处,进益甚广。只有
这里幽静些,却同家小每住在间壁。他也不敢主张把外甥许人,恐怕做了对头,后来怨怅。
常对景小姐子道:‘凭你自家看得中意的,实对我说,我就主婚。’这个小娘子也古怪,自
来会拣相人物,再不曾说那一个好。方才见了舍人,便十分称赞,敢是与舍人有些姻缘动了?
俊卿不好答应,微微笑道:“小生那有此福?”姥道:“好说,好说。老媳妇且去着。”俊
卿道:“致意小娘子,多承佳惠,客中无可奉答,但有心感盛情。”老姥去了,俊卿自想一
想,不觉失笑道:“这小娘子看上了我,却不枉费春心?”吟诗一首,聊寄其意。诗云:
为念相如渴不禁,交梨邛橘出芳林。
却惭未是求凰客,寂寞囊中绿绮琴。
此日早起,老姥又来,手中将着四枚剥净的熟鸡子,做一碗盛着,同了一小壶好茶,送
到俊卿面前道:“舍人吃点心。“俊卿道:“多谢妈妈盛情。”老姥道:“这是景小娘子昨
夜分付了,老身支持来的。”俊卿道:“又是小娘子美情,小生如何消受?有一诗奉谢,烦
妈妈与我带去。”俊卿即把昨夜之诗写在笺纸上,封好了付妈妈。诸中分明是推却之意,妈
妈将去与景小姐看了,景小姐一心喜着俊卿,见他以相如自比,反认做有意于文君,后边
两句,不过是谦让些说话。遂也回他一首,和其未韵诗云:
宋玉墙东思不禁,愿为比翼止同林。
知音已有新裁句,何用重挑焦尾琴?
吟罢,也写在乌线茧纸上,教老姥送将来。俊卿看罢,笑道:“元来小姐如此高才!难得,
难得!”俊卿见他来缠得紧,生一个计较,对老姥道:“多谢小姐美意,小生不是无情,
争奈小生已聘有妻室,不敢欺心妄想。上复小姐,这段姻缘种在来世罢。”老姥道:“既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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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人已有了亲事,老身去回复了小娘子,省得他牵肠挂肚,空想坏了。”老姥去得,俊卿自
出门去打点衙门事休,央求宽缓日期,诸色停当,到了天晚才回得下处。是夜无词。
来日天早,这老姥又走将来,笑道:“舍人小小年纪,倒会掉谎,老婆滚到身边,推着
不要。昨日回了小娘子,小娘子教我问一问两位管家,多说道舍人并不曾聘娘子过。小娘子
喜欢不胜,已对员外说过,少刻员外自来奉拜说亲,好歹要成事了。”俊卿听罢呆了半响,
道:“这冤家帐,那里说起?只索收拾行李起来,趁早去了罢。”分付闻龙与店家会了钞,
急待起身。只见店家走进来报道:“主人富员外相拜闻相公。”说罢,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
家笑嘻嘻进来,堂中望见了闻俊卿,先自欢喜,问道:“这位小相公,想是闻舍人了么?
”老姥还在店内,也跟将来,说道:“正是这位。”富员外把手一拱道:“请过来相见。”
闻俊卿见过了礼,整了客座坐了。富员外道:“老汉无事不敢冒叫新客。老汉有一外甥,乃
是景少卿之女,未曾许着人家。舍甥立愿不肯轻配凡流,老汉不敢擅做主张,凭他意中自择。
昨日对老汉说,有个闻舍人,下在本店,丰标不凡,愿执箕帚。所以要老汉自来奉拜,说此
亲事。老汉今见足下,果然俊雅非常,舍甥也有几分姿容,况且粗通文墨。实是一对佳耦,
足下不可错过。”闻俊卿道:“不敢欺老丈,小生过蒙令甥谬爱,岂敢自外?一来令甥是公
卿阀阅,小生是武弁门风,恐怕攀高不着;二来老父在难中,小生正要入京辨冤,此事既
不曾告过,又不好为此担阁,所以应承不得。”员外道:“舍人是簪缨世胄,况又是黉富有
士,指日飞腾,岂分甚么文武门楣?若为令尊之事,慌速入京,何不把亲事议定了,待归
时禀知令尊,方才完娶?既安了舍甥之心,又不误了足下之事,有何不可?”
闻俊卿无计推托,心下想道:“他家不晓得我的心病,如此相逼,却又不好十分过却,
打破机关。我想魏撰之有竹箭之缘,不必说了。还有杜子中更加相厚,到不得不闪下了他。一
向有个生意,要在骨肉女伴里边别寻一段姻缘,发付他去。而今既有此事,我不若权且应承,
定下在这里,他日作成了杜子中,岂不为妙?那时晓得我是女身,须怪不得我说谎。万一杜
子中也不成,那时也好开交了,不像而今碍手。”算计已定,就对员外说:“既承老丈与令
甥如此高情,小岂敢不入提挚!只得留下一件信物在此为定,待小生京中回来,上门求娶
就是了!”说罢,就在身边解下那个羊脂玉闹妆,双手递与员外道:“奉此与令甥表信。”
富员外千欢万喜,接受在手,一同老姥去回复景小姐道:“一言已定了。”员外就叫店中办
起洒来,与闻舍人饯行。俊卿推却不得,吃得尽欢而罢相别了。
起身上路,少不得风飧水宿,夜住晓得。不一日,到了京城。叫闻龙先去打听魏、杜两家新
进士的下处。问着了杜子中一家,元来到魏撰之已在部给假回去了。杜子中见说闻俊卿来到,
不胜之喜,忙差长班来接到下处,两人相见,寒温已毕。俊卿道:“小弟专为老父之事,前
日别时,承兄每分付入京图便,切切在心。后闻两兄高发,为此不辞跋涉,特来相托。不想
魏撰之已归,今幸吾兄尚在京师,小弟不致失望了。”杜子中道:“仁兄先将老伯被诬事款
做一个揭帖,逐一辨明,刊刻起来,在朝门外逢人就送。等公论明白了,然后小弟央个相好
的同年在兵部的,条陈别事,带上一段,就好在本籍去生发出脱了。”俊卿道:“老父有个
本稿,可以上得否?”子中道:“而今重文轻武,老伯是按院题的,若武职官出各自辨,
他们不容起来,反致激怒,弄坏了事。不如小弟方才说的为妙,仁兄不要轻率。”俊卿道:
“感谢指教。小弟是书生之见,还求仁兄做主行事。”子中道:“异姓兄弟,原是自家身上
的事,何劳叮咛?”俊卿道:“撰之为何回去了?”子中道:“撰之原与小弟同寓了多时 ,
他说有件心事,要归来与仁兄商量。问其何事,又不肯说。小弟说仁兄见吾二人中了,未必
不进京来。他说这是不可期的,况且事休要来家里做的,必要先去,所以告假去了。正不知
仁兄却又到此,可不两相左了?敢问仁兄,他果然要商量何等事?”俊卿明知为婚姻之事 ,
却只做不知,推说道:“连小弟也不晓得他为甚么,想来无非为家里的事。”子中道:“小
弟也想他没甚么,为何怎地等不得?”
两个说了一回,子中分付治酒接风,就叫闻家家人安顿了行李,不必另寻寓所,只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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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上 128
间同寓。盖是子中先前与魏家同寓,今魏家去了,房舍尽有,可以下得闻家主仆三人。子中
又分付打扫闻舍人的卧房,就移出自己的榻来,相对铺着,说晚间可以联床清话。俊卿看见,
心里有些突兀起来。想道:“平日与他们同学,不过是日间相与,会文会酒,并不看见我的
卧起,所以不得看破。而今弄在一间房内了,须闪避不得。露出马脚来怎么处?”却又没个
说话中以推掉得两处宿,只是自己放着精细,遮掩过去便了。
虽是如此说,却是天下的事是真难假,是假难真。亦且终日相处,这些细微举动,水火不
便的所在,那里妆饰得许多来?闻俊卿日间虽是长安街上去送揭帖,做着男人的勾当;晚
间宿歇之处,有好些破绽现出在杜子中的眼里了。杜子中是个聪明人,有甚不省得的事?晓
得有些咤异,越加留心闲觑,越看越是了。这日,俊卿出去,忘锁了拜匣,子中偷揭开来一
看,多是些文翰束帖,内有一幅草稿,写着道:“成都绵竹县信女闻氏,焚香拜告关真君
神前。愿保父闻确冤情早白,自身安稳还乡,竹箭之期,闹妆之约,各得如竟。谨疏。”子中
见了拍手道:“眼见得公案在此了。我在为男子,被他瞒过了许多时。今不怕他飞上天去,
只是后边两句解他不出,莫不许过了人家?怎么处?”心里狂荡不禁。
忽见俊卿回来,子中接在房里坐了,看着俊卿只是笑。俊卿疑怪,将自己身子上下前后看
了又看,问道:“小弟今日有何举动差错了,仁兄见晒之甚?”子中道:“笑你瞒得我好。
”俊卿道:“小弟到此做的事,不曾瞒仁兄一些。”子中道:“瞒得多哩!俊卿自想么?”
俊卿道:“委实没有。”子中道:“俊卿记得当初同斋时言语么?原说弟若为女,必当嫁兄,
兄若为女,必当娶兄。可惜弟不能为女,谁知兄果然是女,却瞒了小弟,不然娶兄多时了。
怎么还说不瞒?”俊卿见说着心中病,脸上通红起来道:“谁是这般说?”子中袖中摸出
这纸疏头来道:“这须是俊卿的亲笔。”俊卿一时低头无语。
子中就挨过来坐在一处了,笑道:“一向只恨两雄不能相配,今却遂了人愿也。”俊卿站
了起来道:“行踪为兄识破,抵赖不得了。只有一件,一向承兄过爱,幕兄之心非不有之。
争奈有件缘事,已属了撰之,不能再以身事兄,望兄见谅。”子中愕然道:“小弟与撰之同
为俊卿窗友,论起相与意气,还觉小弟胜他一分。俊卿何得厚于撰之,薄于小弟乎?况且撰
之又不在此间,现钟不打,反去炼铜,这是何说?”俊卿道:“仁兄有所不知,仁兄可看
疏上竹箭之期的说话么?”子中道:“正是不解。”俊卿道:“小弟因为与两兄同学,心中
愿卜所从。那日向天暗祷,箭到处,先拾得者即为夫妇。后来这箭却在撰之处,小弟诡说是
家姐所射。撰之遂一心想幕,把一个玉闹妆为定。此时小弟虽不明言,心已许下了。此天意有
属,非小弟有厚薄也。”子中大笑道:“若如此说,俊卿宜为我有无疑了。”俊卿道:“怎
么说?”子中道:“前日斋中之箭,原是小弟拾得。看见干上有两行细字,以为奇异,正在
念诵,撰之听得走出来,在小弟手里接去看。此时偶然家中接小弟,就把竹箭掉在撰之处,
不曾取得。何曾是撰之拾取的?若论俊卿所卜天意,一发正是小弟应占了。撰之他日可向,
须混赖不得。”停卿道:“既是曾见箭上字来,可记是否?”子中道:“虽然看时节仓卒无
心,也还记是‘矢不虚发,发必应弦’八个字,小弟须是造不出。”
俊卿见说得是真,心里已自软了。说道:“果是如此,乃是天意了。只是枉了魏撰之望空
想了许多时,而今又赶将回去,日后知道,甚么意思?”子中道:“这个说不得。从来说先
下手为强,况且元该是我的。”就拥了俊卿求欢,道:“相好兄弟,而今得同贪枕,天上人
间,无此乐矣。”俊卿推拒不得,只得含羞走入帷帐之内,一任子中所为。有一首曲调《山坡
羊》,单道其事:
这小秀才有些儿怪样,走到罗帷,忽现了本相。本来是个黉宫里折桂的郎君,改换了章台
内司花的主将。金兰契,只觉得肉床馨香;笔砚交,果然是有笔如枪。皱眉头,忍者疼,受
的是良朋针砭:趁胸怀,揉着窍,显出那知心酣畅。用一番切切偲偲来也,哎呀,分明是远
方来,乐意洋洋。思量,一祟一氽,是联句的篇章;慌忙,为云为雨,还错认了太阳。
事毕,闻小姐整容而起,叹道:“妾一生之事,付之郎君,妾愿遂矣。只是哄了魏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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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回他?”忽然转了一想,将手床上一拍道:“有处法子。”杜子中倒吃了一惊,道:“
这事有甚处法?”小姐道:“好教郎君得知:妻身前日行到成都,在店内安歇,主人有个
甥女窥见了妾身,对他外公说了,逼要相许。是妾身想个计较,将信物权定,推说归时完娶。
当时妾身意思,道魏撰之有了竹箭之约,恐怕冷淡了郎君,又见那个女子才貌双全,可为
君配,故此留下这个姻缘。今妾既归君,他日回去,魏撰之间起所许之言,就把这家的说合
与他成了,岂不为妙?况且当时只说是姊姊,他心里并不曾晓得是妻身自己,也不是哄他
了。”子中道:“这个最妙。足见小姐为朋友的美情,有了这个出场,就与小姐配合,与撰
之也无嫌了。谁晓得途中又有这件奇事?还有一件要问:途中认不出是女容个必说了,但小
姐虽然男扮,同两个男仆行走,好些不便。“小姐笑道:“谁说同来的多是男人?他两个元
是一对夫妇,一男一女,打扮做一样的。所以途中好伏侍,走动不必避嫌也。”子中也笑道:
“有其主必有其仆,有才思的人做来多是奇怪的事。”小姐就把景家女子所和之诗,拿出来
与子中看。子中道:“世间也还有这般的女子!魏撰之得此也好意足了。”
小姐再与子中商量着父亲之事。子中道:“而今说是我丈人,一发好措词出力。我吏部有
个相知,先央他把做对头的兵道调了地方,就好营为了。”小姐道:“这个最是要着,郎君
在心则个。”子中果然去央求吏部。数日之间推升本上,已把兵道改升了广西地方。子中来回
复小姐道:“对头改去,我今作速讨个差与你回去,救取岳丈了事。此间辨白已透,抚按轻
拟上来,无不停当了。”小姐愈加感激。转增恩爱。
子中讨下差来,解饷到山东地方,就便回藉。小姐仍旧扮做男人,一同闻龙夫妻,擎弓带
箭,照前妆束,骑了马,傍着子中的官轿,家人原以舍人相呼。行了儿日,将过朝州,旷野
之中,一枝响箭擦官轿射来。小姐晓得有歹人来了,分付轿上:“你们只管前走,我在此对
付。”真是忙家不会,会家不忙。扯出囊弓,扣上弦,搭上箭。只见百步之外,一骑马飞也似
的跑来。小姐掣开弓,喝声道:“着!”那边人不防备的,早中了一箭,倒撞下马,在地下
挣扎。小姐疾鞭着坐马赶上前轿,高声道:“贼人已了当了,放心前去。”一路的人多称赞
小舍人好箭,个个忌惮。子中轿里得意,自不必说。
自此完了公事,平平稳稳到了家中。父亲闻参将已因兵道升去,保侯在外了。小姐进见,
备说了京中事休及杜子中营为,调去了兵道之事。参将感激不胜,说道:“如此大恩,何以
为报?”小姐又把被他识破,已将身子嫁他,共他同归的事也说了,参将也自喜欢道:“
这也是郎才女貌,配得不在了。你快改了妆,趁他今日荣归吉日,我送你过门去罢!”小姐
道:“妆还不好改得,且等会过了魏撰之着。参将道:“正要对你说,魏撰之自京中回来,
不知为何只管叫人来打听,说我有个女儿,他要求聘。我只说他晓得些风声,是来说你了,
及到问时,又说是同窗舍人许他的,仍不知你的事。我不好回得,只是含糊说等你回家。你
而今要会他怎的?”小姐道:“其中有许多委曲,一时说不及,父亲日后自明。”
正说话间,魏撰之来相拜。元来魏撰之正为前日婚姻事,在心中放不下,故此就回。不想
问着闻舍人,又已往京,叫人探听舍人有个姐姐的说话,一发言三语四,不得明白。有的说:
“参将只有两个舍人,一大一小,并无女儿。”又有的说:“参将有个女儿,就是那个舍人。
”弄得魏撰之满肚疑心,胡猜乱想。见说闻舍人回来了,所以亟亟来拜,要问明白。闻小姐
照旧时家数接了进来。寒温已毕,撰之急问道:“仁兄,令秭之说如何?小弟特为此赶回来
的。”小姐说:“包管兄有一位好夫人便了。”撰之道:“小弟叫人宅上打听,其言不一,
何也?”小姐道:“兄不必疑,玉闹妆已在一个人处,待小弟再略调停,准备迎娶便了。”
撰之道:“依兄这等说,不象是令姐了?”小姐道:“杜子中尽知端的,兄去问他就明白。
”撰之道:“兄何不就明说了,又要小弟去问?”小姐道:“中多委曲,小弟不好说得,
非子中不能详言。”说得魏撰之愈加疑心。
他正要去拜杜子中,就急忙起身来到杜子中家里,不及说别样说话,忙问闻俊卿所言之
事。杜子中把京中同寓,识破了他是女身,已成夫妇的始末根由说了一遍。魏撰之惊得木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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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前日也有人如此说,我却不信,谁晓得闻俊卿果是女身!这分明是我的姻缘,平日
错过了。”子中道:“怎见得是兄的?”撰之述当初拾箭时节,就把玉闹妆为定的说话。子
中道:“箭本小弟所拾,原系他向天暗卜的,只是小弟当时不知其故,不曾与兄取得此箭
在手,今仍归小弟,原是天意。兄前日只认是他令姐,原未尝属意他自身。这个不必追侮,
兄只管闹妆之约不脱空罢了。”撰之道:“符已去矣,怎么还说不脱空?难道当真还有个令
姐?”子中又把闻小姐途中所遇景家之事说了一遍,道:“其女才貌非常,那日一时难推 ,
就把兄的闹妆权定在彼。而今想起来,这就有个定数在里边了,岂不是兄的姻缘么?”撰之
道:“怪不得闻俊卿道自己不好说,元来有许多委曲。只是一件:虽是闻俊卿已定下在彼,
他家又不曾晓得明白,小弟难以自媒,何由得成?”子中道:“小弟与闻氏虽已成夫妇,
还未曾见过岳翁。打点就是今日迎娶,上不得还借重一个媒约,而今就烦兄与小弟做一做。
小弟成礼之后,代相恭敬,也只在小弟身上撮合就是了。”撰之大笑道:“当得,当得。只
可笑小弟一向在睡梦中,又被兄占了头筹,而今不便小弟脱空,也还算是好了。既是这等,
小弟先到闻宅去道意,兄可随后就来。”
魏撰之讨大衣服来换了,竟抬到闻家。此时闻小姐已改了女妆,不出来了,闻参将自己出
来接着。魏撰之述了杜子中之言,闻参将道:“小女娇痴慕学,得承高贤不弃,今幸结此良
缘蒹暇倚玉,惶恐,惶恐。”闻参将已见女儿说过,是件整备。门上报说:“杜爷来迎亲了。
”鼓乐喧天,杜子中穿了大红衣服,抬将进门。真是少年郎君,人人称羡。走到堂中,站了
位次,拜见了闻参将,请出小姐来,又一同行礼,谢了魏撰之,启轿而行。迎至家里,拜告
天地,见了祠堂。杜子中与闻小姐正是新亲旧朋友,喜喜欢欢,一枢事完了。
只是魏撰之有些眼热,心里道:“一样的同窗朋友,偏是他两个成双。平时杜子中分外相
爱,常恨不将男作女,好做夫妻。谁知今日竟遂其志,也是一段奇话。只所许我的事,未知
果是如何?”次日,就到子中家里贺喜,随问其事。子中道:“昨晚弟妇就和小弟计较,今
日专为此要同到成都去。弟妇誓欲以此报兄,全其口信,心得佳音方回来。”撰之道:“多
感,多感。一样的同窗,也该记念着我的冷静。但未知其人果是如何?”子中走进去,取出
景小姐前日和韵之诗与撰之看了。撰之道:“果得此女,小弟便可以不妒兄矣!”子中道:
“弟妇赞之不容口,大略不负所举。”撰之道:“这件事做成,真愈出愈奇了。小弟在家聊
望。”俱大笑而别。杜子中把这些说话与闻小姐说了,闻小姐道:“他盼望久了的,也怪他
不得。只索作急成都去,周全了这事。
小姐仍旧带了闻龙夫妻跟随,同杜子中到成都来。认着前日饭店,歇在里头了。杜子中叫
闻龙拿了帖径去拜富员外,员外见说是新进士来拜,不知是甚么缘故,吃了一惊,慌忙迎
接进去。坐下了,道:“不知为何大人贵足赐踹贱地?”子中道:“学生在此经过,闻知有
位景小姐,是老丈令甥,才貌出众。有一敝友也叨过甲第了,欲求为夫人,故此特来奉访。
”员外道:“老汉有个甥女,他自要择配,前日看上了一个进京的闻舍人,已纳下聘物,
大人见教迟了。”子中道:“那闻舍人也是敝友,学生已知他另有所就,不来娶令甥了,所
以敢来作优。”员外道:“闻舍人也是读书君子,既已留下信物,两心相许,怎误得人家儿
女?舍甥女也毕竟要等他的回信。”子中将出前日景小姐的诗笺来道:“老丈试看此纸,不
是令甥写与闻舍人的么?因为闻舍人无意来娶了,故把与学生做执照,来为敝友求令甥。即
此是闻舍人的回信了。”员外接过来看,认得是甥女之笔,沉吟道:“前日闻舍人也曾说道
聘过了,不信其言,逼他应承的。元来当真有这话,老汉且与甥女商量一商量,来回复大人。
”员外别了,进去了一会,出来道:“适间甥女见说,甚是不快。他也说得是:就是闻舍人
负了心,是必等他亲身见一面,还了他玉闹妆,以为诀别,方可别议姻亲。”子中笑道:“
不敢欺老丈说,那玉闹妆也即是敝友魏撰之的聘物,非是闻舍人的。闻舍人因为自己已有姻
亲,不好回得,乃为敝友转定下了。是当日埋伏机关,非今日无因至前也。”员外道:“大
人虽如此说,甥女岂肯心伏?必是闻舍人自来说明,方好处分。”子中道:“闻舍人不能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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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有拙荆在此,可以进去一会令甥,等他与令甥说这些备细,令甥必当见信。“员外道:
“有尊夫人在此,正好与舍甥面会一会,有言可以尽吐,省得传递消息。最妙,最妙!”
就叫前日老姥来接取杜夫人,老姥一见闻小姐举止形容有些面善,只是改妆过了,一时
想不出。一路相着,只管迟疑。接到间壁,里边景小姐出来相接,各叫了万福。闻小姐对景小
姐道:“认得闻舍人否?”景小姐见模样厮象,还只道或是舍人的妹妹,答道:“夫人与
闻舍人何亲?”闻小姐道:“小姐恁等识人,难道这样眼钝?前日到此,过蒙见爱的舍人 ,
即妾身是也。”景小姐吃了一惊,仔细一认,果然一毫不差。连老姥也在旁拍手道:“是呀,
是呀。我方才道面庞熟得紧,那知就是前日的舍人。”景小姐道:“请问夫人前日为何这般
打扮?”闻小姐道:“老父有难,进京辨冤,故乔妆作男,以便行路。所以前日过蒙见爱。
再三不肯应承者,正为此也。后来见难推却,又不敢实说真情,所以代友人纳聘,以待后来
说明。今纳聘之人已登黄甲,年纪也与小姐相当,故此愚夫妇特来奉求,与小姐了此一段姻
亲,报答前日厚情耳。”景小姐见说,半晌做声不得。老姥在旁道:“多谢夫人美意。只是那
位老爷姓甚名谁,夫人如何也叫他是友人?”闻小姐道:“幼年时节曾共学堂,后来同在
庠中,与我家相公三人年貌多相似,是异姓骨肉。知他未有亲事,所以前日就有心替他结下
了。这人姓魏,好一表人物,就是我相公同年,也不辱没了小姐。小姐一去,也就做夫人了。
”景小姐听了这一篇说话,晓得是少年进士,有甚么不喜欢?叫老姥陪住了闻小姐,背地
去把这些说话备细告诉员外。员外见说许个进士,岂有不撺掇之理?真个是一让一个肯,回
复了闻小姐,转说与杜子中,一言已定。富员外设起酒来谢媒,外边款待杜子中,内里景小
姐作主,款待杜夫人。两个小姐,说得甚是投机,尽欢而散。
约定了回来,先教魏撰之纳币,拣个吉日迎娶回家。花烛之夕,见了模样,如获天人。因
说起闻小姐闹妆纳聘之事,撰之道:“那聘物元是我的。”景小姐问:“如何却在他手里?
”魏撰之又把先时竹箭题字,杜子中拾得掉在他手里,认做另有个姐姐,故把玉闹妆为聘
的根由说了遍。齐笑道:“彼此夙缘,颠颠倒倒,皆非偶然也。”
明日,魏撰之取出竹箭来与景小姐看,景小姐道:“如今只该还他了。”撰之就提笔写一
柬与子中夫妻道:“既归玉环,返卿竹箭。两段姻缘,各从其便。一笑,一笑。”写罢,将竹
箭封了,一同送去。杜子中收了,与闻小姐拆开来看,方见八字之下,又有“蜚娥记”三字。
问道:“‘蜚娥’怎么解?“闻小姐道:“此妾闺中之名也。”子中道:“魏撰之错认了令
姊,就是此二字了。若小生当时曾见此二字,这箭如何肯便与他!”闻小姐道:“他若没有
这箭起这些因头,那里又绊得景家这头亲事来?”两人又笑了一回,也题了一柬戏他道:
”坏为旧物,箭亦归宗。两俱错认,各不落空。一笑,一笑。”从此两家往来,如同亲兄弟妹
妹一般。
两个甲科合力与闻参将辨白前事,世间情面那里有不让缙绅的?逐件赃罪得以开释,只
处得他革任回卫。闻参将也不以为意了。后边魏、杜两人俱为显官。闻、景二小姐各生子女,又
结了婚姻,世交不绝。这是蜀多才女,有如此奇奇怪怪的妙话。卓文君成都当垆,黄崇嘏相
府享记,又平平了。诗曰:
世上夸称女丈失,不闻巾帼竟为懦。
朝廷若也开科取,未必无人待贾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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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人送翁到了相近闹热之处,晓得老翁已认得路,不别而去。老翁独自走了家来。心里只
疑心这一干人多不是善男子、好相识,眼见得吃狗肉、吃人肉惯的,是一伙方外采割生灵、做
歹事的强盗,也不见得。
过了两日,那个双髻的道人又到老翁家来,对老翁拱手道:“前日有慢老丈。”老翁道:
“见了异样食品,至今心里害怕。”道人笑道:“此乃老丈之无缘也。贫道历劫修来,得遇
此二物,不敢私享。念老丈相待厚意,特欲邀至山中,同众道侣食了此味,大家得以长生不
老。岂知老丈仙缘尚薄,不得一尝!”老翁道:“此一小犬、小儿,岂是仙味?”道人道:
“此是万年灵药,其形相似,非血肉之物也。如小犬者,乃万年枸杞之根,食之可活千岁。
如小儿者,乃万年人参成形,食之可活万岁。皆不宜犯烟火,只可生吃。若不然,吾辈皆是
人类,岂能如虎狼吃那生犬、生人,又毫无骸骨吐弃乎?”老翁才想着前日吃的光景,果然
是大家生啖,不见骨头吐出来,方信其言是真,懊恨道: +老汉前日直如此蒙懂,师父何
不明言?”道人道:“此乃生成的缘分。没有此缘,岂可泄漏天机?今事已过了,方可说破。
老翁捶胸跌足道:“眼面前错过了仙缘,悔之何及!师父而今还有时,再把一个来老汉吃
吃。”道人道:“此等灵根,寻常岂能再遇?老丈前日虽不曾尝得二味,也曾吃过千年茯苓。
自此也可一生无疫,寿过百岁了。”老翁道:“甚么茯苓?”道人道:“即前日所食白糕便
是。老丈的缘分只得如此,非贫道不欲相度也。道人说罢而去,已后再不来了。自此老翁整整
直活到一百余岁,无疾而终。
可见神仙自有缘分。仙药就在面前,又有人有心指引的,只为无缘,几自不得到口。却有
一等痴心的人,听了方士之言,指望炼那长生不死之药,死砒死汞,弄那金石之毒到了肚
里,一发不可复救。古人有言:“服药求神仙,多为药所误。”自晋人作兴那五石散、寒食散
之后,不知多少聪明的人彼此坏了性命。臣子也罢,连皇帝里边药发不救的也有好几个。这
迷而不悟,却是为何?只因制造之药,其方未尝不是仙家的遗传。却是神仙制炼此药,须用
身心宁静,一毫嗜欲具无,所以服了此药,身中水火自能匀炼,故能骨力坚强,长生不死。
今世制药之人,先是一种贪财好色之念横于胸中,正要借此药力挣得寿命,可以恣其所为 ,
意思先错了。又把那耗精劳形的躯壳要降伏他金石熬炼之药。怎当得起?所以十个九个败了。
朱文公有《感遇》诗云:
飘摇学仙侣,遗世在云山。
盗启元命秘,窃当生死关。
金鼎蟠龙虎,三年养神丹。
刀圭一入口,白日生羽翰。
我欲往从之,脱屣谅非难。
但恐逆天理,偷生讵能安?
看了文公此诗,也道仙药是有的,只是就做得来,也犯造化所忌,所以不愿学他。岂知这
些不明道理之人,只要蛮做蛮吃,岂有天上如此没清头,把神仙与你这伙人做了去?落得
活活弄杀了。而今说一个人,信着方上人,好那丹方鼎器,弄掉了自己性命,又几乎连累出
几条人命来。
欲作神仙,先去嗜欲。
愚者贫淫,惟日不足。
借力药饵,取欢枕褥。
一朝药败,金石皆毒。
夸言鼎器,鼎覆其餗。
话说圆朝山东曹州,有一个甄廷诏,乃是国子监监生。家业富厚,有一妻二妾。生来有一
件癖性,笃好神仙黄白之术。何谓黄白之术?方士丹客哄人炼丹,说养成黄芽,再生白雪,
用药点化为丹,便铅汞之类皆变黄金白银。故此炼丹的叫做黄白之术。有的只贪图银子,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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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丹成;有的说丹药服了就可成仙度也,又想长生起来。有的又说内丹成,外丹亦成,却用
女子为鼎器,与
他交合,采阴补阳,捉坎填离,炼成婴儿姹女,以为内丹,名为采战工夫。乃黄帝、客成
公、彭祖御女之术,又可取乐,又可长生。其中有本事不济、等不得女人精至,先自战败了的,
只得借助药力,自然坚强耐久,又有许多话头做作。哄动这些血气未定的少年,其实有枝有
叶,有滋有味。那甄监生心里也要炼银子,也要做神仙,也要女色取乐,无所不好。但是方
士所言之事,无所不依,被这些人弄了几番喧头,提了几番罐子,只是不知懊悔,死心塌
地在里头,把一个好好的家事弄得七零八落,田产多卖尽,用度渐渐不足了。
同乡有个举人朱大经苦口劝谏了几遭,只是不悟,乃作一首口号嘲他道:
曹州有个甄廷诏,养着一伙真强盗。
养砂干汞立投词,采阴补阳去祷告。
一股青烟不见踪,十顷好地随人要。
家间妻子低头恼,街上亲朋拍手奖。
又做一首歌警戒他道:
闻君多智兮,何邪正之混施?
闻君好道兮,何妻子之嗟咨?
予知君不孝兮,弃祖业而无遗。
又知君不寿兮,耗元气而难医。
甄监生得知了,心里恼怒,发个冷笑道:“朱举人肉眼凡夫,那里晓得就里!说我弃了
祖业,这是他只据目前,怪不得他说,也罢!怎反道我不寿?看你们倒做了仙人不成?”
恰象与那个别气一般的,又把一所房子卖掉了。卖得一二百两银子,就一气讨了四个丫头,
要把来采取做鼎器。内中一个唤名春花,独生得标至出众,甄监生最是喜欢,自不必说。
一日请得一个方士来,没有名姓,道号玄玄子,与甄监生讲着内外丹事,甚是精妙。甄监
生说得投机,留在家里多日,把向来弄过旧方请教他。玄玄子道:“方也不甚美,药材不全,
所以不成,若要成事,还要养炼药材,该药材须到道口集上去买。”甄监生道:“药材明日
我与师父亲自买去,买了来从容养炼,至于内外事口诀,先要求教。”玄玄子先把外丹养砂
干汞许多话头传了,再说到内丹采战抽添转换、升提呼吸要紧关头。甄监生听得津津有味,
道“学生于此事究心已久,行之颇得其法,只是到得没后一着,不能忍耐。有时提得气上,
忍得牢了,却又兴趣已过,便自软瘘,不能抽送,以此不能如意。”玄玄子道:“此事最难。
在此地位,须是形交而神不交,方能守得牢固。然功夫未熟,一个主意要神不交,才付之无
心,便自软瘘。所以初下手人必须借力于药。有不倒之药,然后可以行久御之术。有久御之功,
然后可以收阴精之助。到得后来,收得精多,自然刚柔如意,不必用药了。若不先资药力,
竟自讲究其法,便有些说时容易做时难,弄得不尴尬,落得损了元神。甄监生道:“药不过
是春方,有害身子。”玄玄子道:“春方乃小家之术,岂是仙家所宜用?小可有炼成秘药,
服之久久,便可骨节坚强,长生度世。若试用鼎器,阳道壮伟坚热,可以胶结不解,自能伸
缩,女精立至,即夜度十女,金枪不倒。此乃至宝之丹,万金良药也。”甄监生道:“这个
就要相求了。”
玄玄子便去葫芦内倾出十多丸来,递与甄监生道:“此药每服一丸,然未可轻用,还有
解药。那解药合成,尚少一味,须在明日一同这些药料买去。”甄监生收受了丸药,又要玄
玄子参酌内丹口诀异同之处。玄玄子道:“此须晚间卧榻之上,才指点得穴道明白,传授得
做法手势亲切。”甄监生道:“总是明日要起早到道口集上去买药,今夜学生就同在书房中
一处宿了,讲究便是。”当下分付家人:“早起做饭,天未明就要起身,倘或睡着了,饭熟
时就来叫一声。”家人领命已讫。是夜遂与玄玄子同宿书房,讲论房事,传授口诀。约莫一更
多天,然后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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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上 135
第二日天未明,家人们起来做饭停当,来叫家主起身。连呼数声,不听得甄监生答应,却
惊醒了玄玄子。玄玄子模模床子,不见主人家。回说道:“连夜一同睡的,我睡着了,不知
何往,今不在床上了。”家人们道:“那有此话!”推门进去,把火一照,只见床上里边玄
玄子睡着,外边脱下里衣一件,却不见家主。尽道想是原到里面睡去了。走到里头敲门问时,
说道昨晚不曾进来。合家惊起,寻到书房外边一个小室之内,只见甄监生直挺挺眠于地上,
看看口鼻时,已是没气的了。大家慌张起来道:“这死得希奇!”其子甄希贤听得,慌忙走
来,仔细看时,口边有血流出。希贤道:“此是中毒而死,必是方士之故。”希贤平日见父
亲所为,心中不伏气,怪的是方士。不匡父亲这样死得不明,不恨方士恨谁?领了家人,一
头哭,一头走,赶进书房中揪着玄玄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拳头脚尖齐上,先是一顿肥打。
玄玄子不知一些头脑,打得口里乱叫:“老爷!相公!亲爹爹!且饶狗命!有话再说。”甄
希贤道:“快还我父亲的性命来!”玄玄子慌了道:“老相公怎的了?”家人走上来,一
个巴拿打得应声响,道“怎的了?怎的了?你难道不知道的,假撇清么?”一把抓来,将
一条铁链锁住在甄监生尸首边了,一边收拾后事。
待天色大明了,写了一状,送这玄玄子到县间来。知县当堂问其实情,甄希贤道:“此人
哄小人父亲炼丹,晚间同宿,就把毒药药死了父亲。口中现有血流,是谋财害命的。”玄玄
子诉道:“晚间同宿是真。只是小的睡着了,不知几时走了起去,以后又不知怎么样死了,
其实一些也不知情。”知县道:“胡说!”既是同宿,岂有不知情的?况且你每这些游方光
棍有甚么做不出来!”玄玄子道:
“小人见这个监生好道,打点哄他些东西,情是有的;至于死事。其实不知。]知县冷笑道:
“你难道肯自家说是怎么样死的不成?自然是赖的!”叫左右:“将夹强盗的头号夹棍,
把这光棍夹将起来!”可怜那玄玄:管什么玄之又玄,只看你熬得不得。吆呵力重,这算做
洗髓伐毛;叫喊声高,用不着存神闭气。口中白雪流将尽,谷道黄芽挣出来。
当日把玄玄子夹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又打勾一二百榔头。玄玄子虽然是江湖上油嘴棍
徒,却是惯哄人家好酒好饭吃了,叫先生、师父尊敬过的。到不曾吃着这样苦楚,好生熬不
得。只得招了道:+用药毒死,图取财物是实。”知县叫画了供,问成死罪。把来收了大监,
待叠成文案再申上司。乡里人闻知的多说:“甄监生尊信方士,却被方士药死了。虽是甄监
生迷而不悟,自取其祸;那些方士这样没天理的,今官府明白,将来抵罪,这才为现报了。
”亲戚朋友没个不欢喜的。到于甄家家人,平日多是恨这些方士入骨的,今见家主如此死了,
恨不登时咬他一块肉,断送得他在监里问罪,人人称快,不在话下。
岂知天下自有冤屈的事。元来甄监生二妾四婢,惟有春花是他新近宠爱的。终日在闺门之
内,轮流侍寝,采战取乐。终久人多耳目众,觉得春花兴趣颇高,碍着同伴窃听,不能尽情,
意思要与他私下在那里弄一个翻天覆地的快活。是夜口说在书房中歇宿,其实暗地里约了春
花,晚间开出来,同到侧边小室中行事,春花应允了。甄监生先与玄玄子同宿,教导术法,
传授了一更多次,习学得熟。正要思量试用,看见玄玄子睡着,即走下床来,披了衣服,悄
悄出来。走到外边,恰好春花也在里面走出来。两相遇着,拽着手,竟到侧边小室中,有一
把平日坐着运气的禅椅在内,叫春花脱了下衣,坐好在上面了,甄监生就舞弄起来,接着
方法,九浅一深,你呼我吸,弄勾多时。那春花花枝也似一般的后生,兴趣正浓,弄得浑身
酥麻。做出千娇百媚,哼哼卿卿的声气来。身子好象蜘蛛做网一般,把屁股向前突了一突。又
突一突;两只脚一伸一缩踏车也似的不住。间深之处,紧抱住甄监生,叫声“我的爹,快活
死了!”早已阴精直泄。甄监生看见光景,兴动了,也有些喉急,忍不住,急按住身子,闭
着一口气,将尾闾往上一翘,如忍大便一般,才阻得不来。那些清水游精,也流个不住。虽
然忍住了,只好站着不动,养在阴户里面。要再抽送,就差不多丢出来。
甄监生极了,猛想着:“日间玄玄子所与秘药,且吃他一丸,必是耐久的。]就在袖里模
出纸包来,取一丸,用唾津咽了下去。才咽得下,就觉一股热气竟趋丹田,一霎时,阳物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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荡起来,其热如火,其硬如铁,毫无起初欲泄之意了。发起狠来,尽力抽送。春花快活淫声。
甄监生只觉他的阴户窄小了好些。元来得了药力,自己的肉具涨得黄瓜也似大了。用手摸摸,
两下凑着肉,没些些缝地。甄监生晓得这药有些妙处,越加乐意,只是阴户塞满,微觉抽送
艰涩。却是这药果然灵妙,不必抽送,里头肉具自会伸缩。弄得春花死去活来,又丢过了一
番。甄监生亏得药力,这番耐得住了。谁知那阳物得了阴精之助,一发热硬壮伟,把阴中淫
水烘干,两相吸牢,扯拔不出。
甄监生想道:“他日间原说还有解药,不曾合成。方才性急头上,一下子吃了。而今怎得
药来解他?”心上一急,便有些口渴气喘起来,对春花道:“怎得口水来吃吃便好!”春
花道:“放我去取水来与你吃。”甄监生待要拔出时,却象皮肉粘连生了根的,略略扯动,
两下叫疼的了不得!甄监生道:“不好!不好!待我高声叫个人来取水罢。”春花道:“似
此粘连的模样,叫个人来看见,好不羞死!”甄监生道:“这等,如何能勾解开?”春花
道:“你丢了不得?”甄监生道:“说到是。虽是我们内养家不可轻泄,而今弄到此地位,
说不得了!”因而一意要泄。谁知这样古怪,先前不要他住,却偏要钻将出来;而今要泄了
时,却被药力涩住。落得头红面热,火气反望上攻。口里哼道:“活活的急死了我!”咬得
牙齿格格价响,大喊一声道:“罢了我了!”两手撒放,扑的望地上倒了下来。
春花只觉阴户螫得生疼,且喜已脱出了,连忙放了双脚,站起身来道:“这是怎的说?
”去扶扶甄监生时,声息俱无,四肢挺直,但身上还是热的,叫问不应了。春花慌了手脚,
道:“这事利害。若声张起来,不要说羞人,我这罪过须逃不去。总是夜里没人知道,瞒他
娘罢!”且不管家主死活,轻轻的脱了身子,望自己卧房里只一溜,溜进去睡了,并没一
个人知觉。到得天明,合家人那查夜来细帐?却把一个甚么玄玄子顶了缸,以消平时恶气,
再不说他冤枉的了。只有春花肚里明白,怀着鬼胎,不敢则声,眼盼盼便做这个玄玄子悔气
不着也罢。
看官,你道这些方士固然可恨,却是此一件事是甄监生自家误用其药,不知解法,以致
药发身死,并非方士下手故杀的。况且平时提了罐、着了道儿的,又别是一伙,与今日这个
方士没相干。只为这一路的人,众恶所归,官打见在,正所谓张公吃酒李公醉,又道是拿着
黄牛便当马。又是个无根蒂的,没个亲戚朋友与他辨诉一纸状词,活活的顶罪罢了。却是天
理难昧,元不是他谋害的,毕竟事久辨白出来。这放着做后话。
且说甄希贤自从把玄玄子送在监里了,归家来成了孝服。把父亲所作所为尽更变过来。将
药炉、丹灶之类打得粉碎,一意做人家。先要卖去这些做鼎器的使女,其时有同里人李宗仁,
是个富家子弟,新断了弦,闻得甄家使女多有标致的,不惜重价,来求一看。希贤叫将出来
看时,头一名就点中了春花,用掉了六十多两银子,讨了家去。宗仁明晓得春花不是女身,
却容貌出众,风情动人,两下多是少年,你贪我爱,甚是过得绸缪。春花心性飘逸,好吃几
杯酒,有了酒,其兴愈高,也是甄家家里操炼过,是能征惯战的手段。宗仁肉麻头里高兴时
节,问他甄家这些采战光景。春花不十分肯说,直等有了酒,才略略说些出来。
宗仁一日有亲眷家送得一小坛美酒,夫妻两个将来对酌。宗仁把春花劝得半醉,两个上床,
乘着酒兴干起事来。就便问甄家做作,春花也斜看双眼道:“他家动不动吃了药做事,好不
爽利煞人!只有一日正弄得极快活,可惜就收场了。]宗仁道:“怎的就收场了?”春花道:
“人都弄杀了,不收场怎的?”宗仁道:
“我正见说甄监生被方士药死了的。”春花道:“那里是方士药死?这是一桩冤屈事。其实
只是吃了他的药,不解得,自弄死了。”宗仁道:“怎生不解得弄死了?”春花却把前日晚
间的事,是长是短,备细说了一遍。宗仁道:“这等说起来,你当时却不该瞒着,急急叫起
人来,或者还可有救。”春花道:“我此时慌了,只管着自己身子干净,躲得过便罢了,那
里还管他死活?”宗仁道:“这等,你也是个没情的。”春花道:“若救活了,今日也没你
的分了。”两个一齐笑将起来。虽然是一番取笑说话,自此宗仁心里毕竟有些嫌鄙春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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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他的意
看官听说,大凡人情,专有一件古怪:心里热落时节,便有些缺失之处,只管看出好来 ;
略有些不象意起头,随你奉承他,多是可嫌的,并那平日见的好处也要拣相出不好来,这
多是缘法在里头。有一只小词儿单说那缘法尽了的:
缘法儿尽了,诸般的改变。缘法儿尽了,要好也再难。缘法儿尽了,恩成怨,缘法儿若尽
了,好言当恶言。缘法儿尽了也,动不动变了脸!
今日说起来,也是春花缘法将尽,不该趁酒兴把这些话柄一盘托了出来。男子汉心肠,见
说了许多用药淫战之事,先自有些捻酸不耐烦,觉得十分轻贱。又兼说道弄死了在地上,不
管好歹,且自躲过,是个无情不晓事的女子,心里淡薄了好些。朝暮情意,渐渐不投。春花
看得光景出来,心里老大懊悔。正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此时便把舌头剪了下来,嘴唇缝
了拢去,也没一毫用处。思量一转,便自捶胸跌足,时刻不安。
也是合当有事。一日,公婆处有甚么不合意,骂了他:“弄死汉子的贱淫妇!”春花听见,
恰恰道着心中之事,又气恼,又懊侮。没怨怅处,妇人短见,走到房中,一索吊起。无人防
备的,那个来救解?不上一个时辰,早已呜呼哀哉!
只缘身分延年药,一服曾经送主终。
今日投缳殆天意,双双采战夜台中。
却说春花含羞自缢而死。过了好一会,李宗仁才在外厢走到房中。忽见了这件打秋千的物
事,吃了一惊,慌忙解放下来,早已气绝的了。宗仁也有些不忍,哭将起来。父母听得,急
走来看时,只叫得苦。老公婆两个互相埋怨道:“不合骂了他几句,谁晓得这样心性,就做
短见的事!”宗仁明知道是他自怀羞愧之故,不好说将出来。邻里地方闻知了来问的,只含
糊回他道:“妻子不孝,毁骂了公婆,俱罪而死。”幸喜春花是甄家远方讨来的,没有亲戚,
无人生端告执人命。却自有这伙地方人等要报知官府,投递结状,相验尸伤,许多套数。宗
仁也被缠得一个不耐烦,费掉了好些盘费,才得停妥。也算是大悔气。
春花既死,甄监生家里的事越无对证。这方士玄玄子永无出头日子了。谁知天理所衣,事
到其间,自有机会出来。其时山东巡按是灵宝许襄毅公,按监曹州,会审重囚。看见了玄玄
子这宗案卷,心里疑道:“此辈不良,用药毒人,固然有这等事,只是人既死了,为何不
走?”次早提问这事。先叫问甄希贤,希贤把父亲枉死之状说了一遍。许公道:“汝父既与
他同宿,被他毒了,想就死在那房里的了。”希贤道:“死在外边小室之中。”许公道“为
何又在外边?”希贤道:“想是药发了,当不得,乱走出来寻人,一时跌倒了的。”许公道:
“这等,那方士何不逃了去?”希贤道:“彼时合家惊起,登时拿住,所以不得逃去。]许
公道:“死了几时,你家才知道?”希贤道:“约了天早同去买药,因家人叫呼不应,不
见踪迹,前后找寻,才看见死了的。”许公道:“这等,他要走时,也去久了。他招上说谋
财害命,谋了你家多少财?而今在那里?”希贤道:+止是些买药之本,十分不多。还在父
亲身边,不曾拿得去。”许公道:“这等,他毒死你父亲何用?”希贤道:“正是不知为何
这等毒害。”
许公就叫玄玄子起来,先把气拍一敲道:“你这伙人死有余辜!你药死甄廷诏,待要怎
的?”玄玄子道:“廷诏要小人与他炼外丹,打点哄他些银子,这心肠是有的。其实药也未
曾买,正要同去买了,才弄赶头,小人为何先药死他?前日熬刑不过,只得屈招了。”许公
道:“与你同宿,是真的么?”玄玄子道: +先在一床上宿的,后来睡着了,不知几时走
了去。小人睡梦之中,只见许多家人打将进来,拿小人去偿命,小人方知主人死了,其实一
些情也不晓得。”许公道:
“为甚么与你同宿?”玄玄子道:“要小人传内事功夫。小人传了他些口诀,又与了他些
丸药,小人自睡了。”许公道:“丸药是何用的?”玄玄子道:“是房中秘戏之药。”许公
点头道:“是了,是了。”又叫甄希贤问道:“你父亲房中有几人?”希贤道:“有二妾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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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许公道:“既有二妾,焉用四女?”希贤道:“父亲好道,用为鼎器。”许公道:“
六人之中,谁为最爱?”希贤道:“二妾已有年纪,四女轮侍,春花最爱。”许公道:“春
花在否?”希贤道:+已嫁出去了。”许公道:“嫁在那里?快唤将来!”希贤道:“近日
死了。”许公道:“怎样死了?”希贤道:“闻是自缢死的。”许公哈哈大笑道:“即是一
桩事一个情也!其夫是何名姓?”希贤道:“是李宗仁。”
许公就掣了一签,差个皂隶去,不一时拘将李宗仁来。许公问道:“你妻子为何缢死的?
”宗仁磕头道:“是不孝公姑,俱罪而死。”许公故意作色道:+分明是你致死了他,还要
胡说!”宗仁慌了道:“妻子与小人从来好的,并无说话。地方邻里见有干结在官。委是不
孝小人的父母,父母要声说,自知不是,缢死了的。”许公道:“你且说他如何不孝?”宗
仁一时说不出来,只是支吾道:“毁骂公姑。”许公道:“胡说!既敢毁骂,是个放泼的妇
人了,有甚惧怕,就肯自死?”指着宗仁道:“这不是他惧怕,还是你的惧怕。”宗仁道:
“小人有甚惧怕?”许公道:“你惧怕甄家丑事彰露出来,乡里间不好听,故此把不孝惧
罪之说支吾过了,可是么?”宗仁见许公道着真情,把个脸涨红了,开不得口。许公道:“
你若实说,我不打你;若有隐匿,必要问你偿命。”宗仁慌了,只得实实把妻子春花吃酒醉
了,说出真情,甄监生如何相约,如何采战,如何吃了药不解得,一口气死了的话,备细
述了一遍,道:“自此以后,心里嫌他,委实没有好气相待。妻子自觉失言,悔恨自缢,此
是真情。因怕乡亲耻笑,所以只说因骂公姑,惧怕而死。今老爷所言分明如见,小人不敢隐
瞒一句。只望老爷超生。]许公道:“既实说了,你原无罪,我不罪你。”一面录了口词。
就叫玄玄子来道:“我晓得甄廷诏之死与你无干。只是你药如此误事,如何轻自与人?”
玄玄子道:“小人之药,原用解法。今甄廷诏自家妄用,丧了性命,非小人之罪也。”许公
道:“却也误人不浅。”提笔写道:“审得甄廷诏误用药而死于淫,春花婢醉泄事而死于悔。
皆自贻伊戚,无可为抵,两死相偿足矣。玄玄子财未交涉,何遽生谋?死尚身留,必非毒害。
但淫药误人,罪亦难免。甄希贤痛父执命,告不为诬。李宗仁无心丧妻,情更可悯。俱免拟释
放。”当下将玄玄子打了廿板,引庸医杀人之律,问他杖一百,逐出境押回原藉。又行文山
东六府:凡军民之家敢有听信术士、道人邪说采取炼丹者,一体问罪。发放了毕。
甄希贤回去与合家说了,才晓得当日甄监生死的缘故却因春花,春花又为此缢死,深为
骇异。尽道:“虽不干这个方士的事,却也是平日误信此辈,致有此祸也。”六府之人见察
院行将文书来,张挂告示,三三两两尽传说甄家这事,乃察院明断,以为新闻。好些好此道
的,也不敢妄做了。真足为好内外丹事者之鉴:
从来内外有丹术,不是贪财与好色。
外丹原在广施济,内丹却用调呼吸。
而今烧汞要成家,采战无非图救急。
纵有神仙累劫修,不及庸流眼前力。
一盆火内练能成,两片皮中抽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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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之处。后人称庄子为南华老仙,所著书就名为《南华经》,皆因吐起。彼时山畔有一田舍翁,
姓莫名广,专以耕种为业。家有肥田数十亩,耕牛数头,工作农夫数人。茆檐草屋,衣食丰
足,算做山边一个土财主。他并无子嗣,与庄家老姥夫妻两个早夜算计思量,无非只是耕田
锄地、养牛牧猪之事。有几句诗单道田舍翁的行径:
田舍老禽性夷逸,僻向小山结幽室。
生意不满百亩田,力耕水耨艰为食。
春晚喧喧布谷鸣,春云霭霭檐溜滴。
呼童载犁躬负锄,手牵黄犊头戴笠。
一耕不自己,再耕还自力。
三耕且插苗,看看秀而硕。
夏耘勤勤秋复来,禾黍如云堪刈侄。
担箩负囊纷敛归,仓盈囤满居无隙。
教妻囊酒赛田神,烹羊宰豚享亲戚。
击鼓咚咚乐未央,忽看玉兔东方白。
那个莫翁勤心苦胝,牛畜渐多。庄农不足,要寻一个童儿专管牧养。其时本庄有一个小厮
儿,祖家姓言。因是父母双亡,寄养在人家,就叫名寄儿。生来愚蠢,不识一字,也没本事
做别件生理,只好出力做工度活。一日在山边拔草,忽见一个双丫髻的道人走过,把他来端
相了一回,道“好个童儿!尽有道骨,可惜痴性颇重,苦障未除。肯跟我出家么?”寄儿道:
“跟了你,怎受得清淡过?”道人道:“不跟我,怎受得烦恼过”?也罢,我有个法儿,
教你夜夜快活,你可要学么?”寄儿道:“夜里快活,也是好的,怎不要学?师傅可指教
我。”道人道:“你识字么?”寄儿道:“一字也不识。”道人道:“不识也罢。我有一句真
言,只有五个字,既不识字,口传心授,也容易记得。”遂叫他将耳朵来:“说与你听,你
牢记着!”是那五个字?乃是“婆珊婆演底”。道人道:“临睡时,将此句念上百遍,管你
有好处。”寄儿谨记在心。道人道:“你只依着我,后会有期。”抢着渔鼓简板,一唱道情,
飘然而去。是夜寄儿果依其言,整整念了一百遍,然后睡下。才睡得着,就入梦境。正是:
人生劳扰多辛苦,已逊山间枕石眠。
况是梦中游乐地,何妨一觉睡千年!
看官牢记话头,这回书,一段说梦,一段说真,不要认错了。却说寄儿睡去,梦见身为儒
生,粗知文义,正在街上斯文气象,摇来摆去。忽然见个人来说道:
“华胥国王黄榜招贤,何不去求取功名,图个出身?”寄儿听见,急取官名寄华,恍恍惚
惚,不知淙抹了些甚么东西,叫做万言长策,将去献与国王。国王发与那拿文衡的看阅,寄
华使用了些马蹄金作为贽礼。拿文衡的大悦,说这个文字乃惊天动地之才,古今罕有。加上
批点,呈与国王。国王授为著作郎,主天下文章之事。旗帜鼓乐,高头骏马,送人衙门到任。
寄华此时身子如在云里雾里,好不风骚!正是:
电光石火梦中身,白马红缨衫色新。
我贵我荣君莫羡,做官何必读书人?
寄华跳得下马,一个虚跌,惊将醒来。擦擦眼,看一看,仍睡在草铺里面,叫道:“吓,
吓!作他娘的怪!我一字也不识的,却梦见献甚么策,得做了官,管甚么天下文章。你道是
真梦么?且看他怎生应验?”嗤嗤的还定着性想那光景。只见平日往来的邻里沙三走将来叫
寄儿道:“寄哥,前村莫老官家寻人牧牛,你何不投与他家了?省得短趁,闲了一日便待
嚼本。”寄儿道:“投在他家,可知好哩,只是没人引我去。”沙三道:“我昨日已与他家
说过你了,今日我与你同去,只要写下文券就成了。”寄儿道:“多谢美情指点则个。”
两个说说话话,一同投到莫家来。莫翁问其来意,沙三把寄儿勤谨过人,愿投门下牧养说
了一遍。莫翁看寄儿模样老实,气力粗劳,也自欢喜,情愿雇佣,叫他写下文卷。寄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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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须不识字,写不得。”沙三道:“我写了,你画个押罢。”沙三曾在村学中读过两年书,
尽写得几个字,便写了一张“情愿受雇,专管牧畜”的文书。虽有几个不成的字儿,意会得
去也便是了。后来年月之下要画个押字,沙三画了,寄儿拿了一管笔,不知左画是右画是,
自想了暗笑道:“不知昨夜怎的献了万言长策来!”抢着笔千斤来重,沙三把定了手,才
画得一个十字。莫翁当下发了一季工食,着他在山边草房中住宿,专管牧养。
寄儿领了钥匙,与沙三同到草房中。寄儿谢了沙三些常例媒钱。是夜就在草房中宿歇,依
着道人念过五字真言百遍,倒翻身便睡。看官,你道从来只是说书的续上前因,那有做梦的
接着前事?而今煞是古怪,寄儿一觉睡去,仍旧是昨夜言寄华的身分,顶冠束带,新到著
作郎衙门升堂理事。只见跄跄跻跻,一群儒生将着文卷,多来请教。寄华一一批答,好的歹
的,圈的抹的,发将下去,纷纷争看。众人也有服的,也有不服的,喧哗闹嚷起来。寄华发
出规条,吩咐多要遵绳束,如不伏者,定加鞭笞。众儒方弭耳拱听,不敢放肆,俱各从容雅
步,逡巡而退。是日,同衙门官摆着公会筵席,特贺到任。美酒嘉肴,珍羞百味,歌的歌,
舞的舞,大家尽欢。直吃到斗转参横,才得席散,回转衙门里来。
那边就寝,这边方醒,想着明明白白记得的,不觉失笑道:“好怪么!那里说起?又接
着昨日的梦,身做高官,管着一班士子,看甚么文字,我晓得文字中吃的不中吃的?落得
吃了些酒席,倒是快活。”起来抖抖衣服,看见褴褛,叹道:
“不知昨夜的袍带,多在那里去了?”将破布袄穿着停当,走下得床来。只见一个庄家老
苍头,奉着主人莫翁之命,特来交盘牛畜与他。一群牛共有七八只,寄儿逐只看相,用手去
牵他鼻子。那些牛不曾认得寄儿,是个面生的,有几只驯扰不动,有几只奔突起来。老苍头
将一条皮鞭付与寄儿。寄儿赶去,将那奔突的牛两三鞭打去。那些牛不敢违拗,顺顺被寄儿
牵来一处拴着,寄儿慢慢喂放。老苍头道:“你新到我主翁家来,我们该请你吃三杯。昨日
已约下沙三哥了,这早晚他敢就来。”说未毕,沙三提了一壶酒、一个篮,篮里一碗肉、一碗
芋头、一碟豆走将来。老苍头道:“正等沙三哥来商量吃三杯,你早已办下了,我补你分罢。
”寄儿道:“甚么道理要你们破钞?我又没得回答处,我也出个分在内罢了。”老苍头道:
“甚么大事值得这个商量?我们尽个意思儿罢。”三人席地而坐,吃将起来。寄儿想道:“
我昨夜梦里的筵席,好不齐整。今却受用得这些东西,岂不天地悬绝!”却是怕人笑他,也
不敢把梦中事告诉与人。正是:
对人说梦,说听皆痴。
如鱼饮水,冷暖自如。
寄儿酒量原浅,不十分吃得,多饮了一杯,有些醺意,两人别去。寄儿就在草地上一眠,
身子又到华骨国中去。国王传下令旨,访得著作郎能统率多士,绳束严整,特赐锦衣冠带一
裘,黄盖一顶,导从鼓吹一部。出入鸣驺,前呼后拥,好不兴头。忽见四下火起,忽然惊觉,
身子在地上眠着,东方大明,日轮红焰焰钻将出来了。起来吃些点心,就骑着牛,四下里放
草。那日色在身上晒得热不过,走来莫翁面前告诉。莫翁道:“我这里原有蓑笠一副,是牧
养的人一向穿的;又有短笛一管,也是牧童的本等。今拿出来交付与你,你好好去看养,若
瘦了牛畜,要与你说话的。”牧童道:“再与我把伞遮遮身便好。若只是笠儿,只遮得头,
身子须晒不过。”莫翁道:“那里有得伞?池内有的是大荷叶,你日日摘将来遮身不得?”
寄儿唯唯,受了蓑笠、短笛,果在池内摘张大疴叶擎着,骑牛的去。牛背上自想道:“我在
华胥国里是个贵人,今要一把日照也不能勾了,却叫我擎着荷叶遮身。”猛然想道:“这就
是梦里的黄盖了,蓑与笠就是锦袍官帽了。”横了笛,吹了两声,笑道:“这可不是一部鼓
吹么?我而今想来,只是睡的快活。”有诗为证:
草铺横野六七里,笛弄晚风三四声。
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笠卧月明。
自此之后,但是睡去,就在华胥国去受用富贵,醒来只在山坡去处做牧童。无日不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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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梦不如此。不必逐日逐夜,件件细述,但只拣有些光景的,才把来做话头。
一日梦中,国王有个公主要招赘驸马,有人启奏:“著作郎言寄华才貌出众,文彩过人 ,
允称此选。”国王准奏,就着传旨:“钦取著作郎为驸马都尉,尚范阳公主。”迎入驸马府
中成亲,灯烛辉煌,仪文璀璨,好不富贵!有《贺新郎》词为证:
瑞气笼清晓。卷珠帘、次第笙歌,一时齐奏。无限神仙离蓬岛,凤驾鸾车初到。见拥个、仙娥
窈窕。玉佩叮当风缥缈,娇姿一似垂杨袅。天上有,世间少。那范阳公主生得面长耳大,曼声
善啸,规行矩步,颇会周旋。寄华身为王婿,日夕公主之前对案而食,比前受用更加贵盛。
明日睡醒,主人莫翁来唤,因为家中有一匹拽磨的牝驴儿,一并交与他牵去喂养。寄儿牵
了暗笑道:“我夜间配了公主,怎生显赫!却今日来弄这个买卖,伴这个人生。”跨在背上,
打点也似骑牛的骑了到山边去,谁知骑上了背,那驴儿只是团团而走,并不前进,盖因是
平日拽的磨盘走惯了。寄儿没奈何,只得跳下来,打着两鞭,牵着前走。从此又添了牲口,
恐怕走失,饮食无暇。只得备着干粮,随着四处放牧。莫翁又时时来稽查,不敢怠慢一些儿。
辛苦一日,只图得晚间好睡。
是夜又梦见在驸马府里,正同着公主欢乐,有邻邦玄菟、乐浪二国前来相犯。华胥国王传
旨:命驸马都尉言寄华讨议退兵之策。言寄华聚着旧日著作衙门一干文士到来,也不讲求如
何备御,也不商量如何格斗,只高谈“正心诚意,强邻必然自服”。诸生中也有情愿对敌的,
多退着不用。只有两生献策他一个到玄菟,一个到乐浪,舍身往质,以图讲和。言寄华大喜,
重发金帛,遣两生前往。两生屈己听命,饱其所欲,果那两国不来。言寄华夸张功绩,奏上
国王。国王大悦,叙录军功,封言寄华为黑甜乡侯,加以九锡。身居百僚之上,富贵已极。有
诗为证:
当时魏绛主和戎,岂是全将金市供?
厥后宋人偏得意,一班道学自雍客。
言寄华受了封侯锡命,绿拔衮冕,鸾路乘马,彤弓卢矢,左建朱钺,右建金戚,手执圭
瓒,道路辉煌。自朝归第,有一个书生叩马上言,道“日中必昃,月满必亏。明公功名到此,
已无可加。急流勇退,此其时矣。直待福过灾生,只恐悔之无及!”言寄华此时志得意满,
那里听他?笑道:“我命中生得好,自然富贵逼人,有福消受,何幼过虑,只管目前享用
勾了。寒酸见识,晓得什么?”
大笑坠车,吃了一惊,醒将起来,点一点牛数,只叫得苦,内中不见了二只。山前山后,
到处寻访踪迹。元来一只被虎咬伤,死在坡前:一只在河中吃水,浪涌将来,没在河里。寄
儿看见,急得乱跳道:“梦中甚么两国来侵,谁知倒了我两头牲口!”急去报与莫翁,莫
翁听见大怒道:“此乃你的典守,人多说你只是贪睡,眼见得坑了我头口!”取过匾担来
要打,寄儿负极,辨道:“虎来时,牛尚不敢敌,况我敢与他争夺救得转来的?那水中是
牛常住之所,波浪涌来,一时不测,也不是我力挡得住的。”莫翁虽见他辨得也有理,却是
做家心重的人,那里舍得两头牛死?怒哞哞不息,定要打匾担十下。寄儿哀告讨饶,才饶得
一下,打到九下住了手。寄儿泪汪汪的走到草房中,模模臂上痛处道,“甚么九锡九锡,到
打了九下屁股!”想道:“梦中书生劝我歇手,难道教我不要看牛不成?从来说梦是反的 ,
梦福得祸,梦笑得哭。我自念了此咒,夜夜做富贵的梦,所以日里到吃亏。我如今不念他了,
看待怎的!”
谁知这样作怪,此咒不念,恐怖就来。是夜梦境,范阳公主疽发于背,偃蹇不起,寄华尽
心调治未痊。国中二三新进小臣,逆料公主必危,寄华势焰将败,摭拾前过,纠弹一本,说
他御敌无策、冒滥居功、欺君误国多事件。国王览奏大怒,将言寄华削去封爵,不许他重登著
作堂,锁去大窖边听罪,公主另选良才别降。令旨已下,随有两个力士,将银铛锁了言寄华
到那大粪窖边墩着。寄华看那粪秽狼藉,臭不堪闻,叹道:“我只道到底富贵,岂知有此恶
境乎?书生之言,今日验矣!”不觉号啕恸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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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噙泪而醒,啐了两声道:“作你娘的怪,这番做这样的恶梦!”看视牲口,那匹驴
子蹇卧地下,打也打不起来。看他背项之间,乃是绳损处烂了老大一片疙瘩。寄儿慌了道:
“前番倒失了两头牛,打得苦恼。今这众生又病害起来,万一死了,又是我的罪过。”忙去
打些水来,替他操洗腐肉,再去拔些新鲜好草来喂他。拿着锲刀,望山前地上下手斫时,有
一科草甚韧,刀斫不断。寄儿性起,连根一拔,拔出泥来。泥松之处,露出石板,那草根还
缠缠绕绕绊在石板缝内。
寄儿将楔刀撬将开来,板底下是个周围石砌就的大窖,里头多是金银。寄儿看见,慌了手
脚,擦擦眼道:“难道白日里又做梦么?”定睛一看,草木树石,天光玉影,眼前历历可
数。料道非梦,便把楔刀草根一撩道:“还干那营生么?”取起五十多两一大锭在手,权把
石板盖上,仍将泥草遮覆,竟望莫翁家里来见莫翁。未敢竞说出来,先对莫翁道:“寄儿蒙
公公相托,一向看牛不差。近来时运不济,前日失了两牛,今蹇驴又生病,寄儿看管不来。
今有大银一锭,纳与公公,凭公公除了原发工银,余者给还寄儿为度日之用,放了寄儿,
另着人牧放罢。”莫翁看见是锭大银,吃惊道:“我田家人苦积勤趱了一世,只有些零星碎
银,自不见这样大锭,你却从何处得来?莫非你合着外人做那不公不法的歹事?你快说个
明白,若说得来历不明,我须把你送出官府,究问下落。”寄儿道:“好教公公得知,这东
西多哩。我只拿得他一件来看样。”莫翁骇道:“在那里?”寄儿道:“在山边一个所在,
我因所草掘着的,今石板盖着哩。”
莫翁情知是藏物,急叫他不要声张,悄悄同寄儿,到那所在来。寄儿指与莫翁,揭开石板
来看,果是一窖金银,不计其数。莫翁喜得打跌,拊着寄儿背道:“我的儿,偌多金银东西,
我与你两人一生受用不尽!今番不要看牛了,只在我庄上吃些安乐茶饭,拿管帐目。这些牛
只,另自雇人看管罢。”两人商量,把个草蔀来里外用乱草补塞,中间藏着窖中物事。莫翁
前走,寄儿驼了后随,运到家中放好,仍旧又用前法去取。不则一遭,把石窖来运空了。莫
翁到家,欢喜无量,另叫一个苍头去收拾牛只,是夜就留寄儿在家中宿歇。寄儿的床辅,多
换齐整了。寄儿想道:“昨夜梦中吃苦,谁想粪窖正应着发财,今日反得好处。果然,梦是
反的,我要那梦中富贵则甚?那五字真言,不要念他了。”
其夜睡去,梦见国王将言寄华家产抄没,发在养济院中度日。只见前日的扣马书生高歌将
来道:
落叶辞柯,人生几何!六战国而漫流人血,三神山而杳隔鲸波。住夸百斛明珠,虚延遐算;
若有一后芳酒,且共高歌。
寄华闻歌,认得此人,邀住他道:“前日承先生之教,不能依从。今日至于此地,先生有
何高见可以救我?”那书生不慌不忙,说出四句来道:
颠颠倒倒,何时局了?遇着漆园,还汝分晓。
说罢,书生飘然而去。寄毕扯住不放,披他袍袖一摔,闪得一跌,即时惊醒。张目道:“
还好,还好。一发没出息,弄到养济院里去了。”
须臾,莫翁走出堂中。元来莫翁因得了金银,晚间对老姥说道:“此皆寄儿的造化掘着的,
功不可忘。我与你没有儿女,家事无传。今平空地得来许多金银,虽道好没取得他的。不如认
他做个儿子,把家事付与他,做了一家一计,等他养老了我们,这也是我们知恩报恩处。”
老姥道:“说得有理。我们眼前没个传家的人,别处平白地寻将来,要承当家事,我们也气
不干。今这个寄儿,他见有着许多金银付在我家,就认他做了儿子,传我家事,也还是他多
似我们的,不叫得过分。”商量已定,莫翁就走出来,把这意思说与寄儿。寄儿道:“这个
折杀小人,怎么敢当!”莫翁道:“若不如此,这些东西,我也何名享受你的?我们两老
口议了一夜,主意已定,不可推辞。”寄儿没得说,当下纳头拜了四拜,又进去把老姥也拜
了。自此改姓名为莫继,在莫家庄上做了干儿子。
本是驴前厮养,今为舍内螟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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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缘分外亲热?只看黄金满嬴。
却是此番之后,晚间睡去,就做那险恶之梦。不是被火烧水没,便是被盗劫官刑。初时心
里道:“梦虽不妙,日里落得好处,不象前番做快活梦时日里受辛苦。”以为得意。后来到
得夜夜如此,每每惊魔不醒,才有些慌张。认旧念取那五字真言,却不甚灵了。你道何故?
只因财利迷心,身家念重,时时防贼发火起,自然梦魂颠倒。怎如得做牧童时无忧无虑,饱
食安眠,夜夜梦里逍遥,享那主公之乐?莫继要寻前番梦境,再不能勾,心里鹘突,如醉
如痴,生出病来。
莫翁见他如此,要寻个医人来医治他,只见门前有一个双丫髻的道人走将来,一称善治
人间恍惚之症。莫翁接到厅上,教莫继出来相见。元来正是昔日传与真言的那个道人,见了
莫继道:“你梦还未醒么?”莫继道:“师父,你前者教我真言,我不曾忘了。只是前日念
了,夜夜受用。后来因夜里好处多,应着日里歹处,一程儿不敢念,便再没快活的梦了。而
今就念煞也无用了,不知何故。”道人道:“我这五字真言,乃是主夜神咒。《华严经》云 :
‘善财童子参善知识,至阎浮提摩竭提国迦毗罗城,见主夜神名曰婆珊婆演底。神言:我得
菩萨破一切生痴暗法,光明解脱。’所以持念百遍,能生欢喜之梦。前见汝苦恼不过,故使
汝梦中快活。汝今日间要享富厚,晚间宜受恐怖,此乃一定之理。人世有好必有歉,有荣华
必有销歇,汝前日梦中岂不见过了么?”奠继言下大悟,倒身下拜道:“师父,弟子而今
晓得世上没有十全的事,要那富贵无干,总来与我前日封侯拜将一般,不如跟的师父出家
去罢!”道人道:“吾乃南华老仙漆园中高足弟子。老仙道汝有道骨,特遣我来度汝的。汝
既见了境头,宜早早回首。”莫继遂是长是短述与莫翁、莫姥。两人见是真仙来度他,不好相
留。况他身子去了,遗下了无数金银,两人尽好受用,有何不可?只得听他自行。莫继随也
披头发,挽做两丫髻,跟着道人云游去了。后来不知所终,想必成仙了道去了。看官不信,
只看《南华真经》有吐一段囤果。话本说彻,权作散场。
总因一片婆心,日向痴人说梦。
此中打破关头,棒喝何须拈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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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赶至中途,倒他的出来。”遂不通陈定知道,竟连夜赶到丹阳,撞见乡里正在丹阳写轿,
一把扭住,讨取前物。乡里道:“已是说倒见效过的,为何又来翻账?”巢大郎道:“官事
问过,地方原无词说,尸亲愿息,自然无事的。起初无非费得一保,怎值得许多银子?”两
不相服,争了半日。巢大郎要死要活,又要首官。那个乡里是个有体面的,忙忙要走路,怎
当得如此歪缠?恐怕惹事,忍着气拿出来还了他,巢大郎千欢万喜转来了。乡里受了这场亏,
心里不甘,捎个便信把此事告诉了武进县知县。
知县大怒,出牌重问,连巢大郎也标在牌上,说他私和人命,要拿来出气。巢大郎虚心,
晓得是替乡里报仇,预先走了。只苦的是陈定,一同妾丁氏俱拿到官,不由分说,先是一顿
狠打,发下监中。出牌吊尸,叫集了地方人等简验起来。陈定不知是那里起的祸,没处设法
一些手脚。知县是有了成心的,只要从重坐罪。先分付仵作报伤要重。仵作揣摩了意旨,将无
作有,多报的是拳殴脚踢致命伤痕。巢氏幼时喜吃甜物,面前牙齿落了一个。也做硬物打落
之伤,竟把陈定问了斗殴杀人之律,妾丁氏威逼期亲尊长致死之律,各问绞罪。陈定央了几
个分上来说,只是不听。丁氏到了女监,想道:“只为我一身,致得丈夫受此大祸。不若做
我一个不着,好歹出了丈夫。”他算计定了。解审察院,见了陈定,遂把这话说知。当官招道:
“不合与大妻厮闹,手起凳子打落门牙,即时晕地身死。并与丈夫陈定无干。”察院依口词,
驳将下来,刑馆再问,丁氏一口承认。丁氏晓得有了此一段说话在案内了,丈夫到底脱罪。
然必须身死,问官方肯见信,作做实据,游移不得,亦且丈夫可以速结,是夜在监中自缢
而死。狱中呈报,刑馆看详巢氏之死,既系丁氏生前招认下手,今已惧罪自尽,堪以相抵,
原非死后添情推卸,陈定止断杖赎发落。
陈定虽然死了爱妾,自却得释放,已算大幸,一喜一悲。到了家内,方才见有人说巢大郎
许多事道:“这件是非,全是他起的,在里头打偏手使用,得了诺多东西还不知足,又去
知县、乡里处拔短梯,故重复弄出这个事来,他又脱身走了,枉送了丁氏一条性命。”陈定
想着丁氏舍身出脱他罪一段好情,不觉越恨巢大郎得紧了,只是逃去未回,不得见面
后来知县朝觐去了,巢大郎已知陈定官司问结,放胆大了,喜气洋洋,转到家里。只道陈
定还未知其好,照若平日光景前来探望。陈定虽不说破甚么,却意思冷淡了好些。巢大郎也
看得出,且喜财物得过,尽勾几时的受用,便姊夫怪了也不以为意。岂知天理不容,自见了
姊夫归家来,他妻子便癫狂起来,口说的多是姊姊巢氏的说话,嚷道:“好兄弟,我好端
端死了,只为你要银子,致得我粉身碎骨,地下不宁!你快超度我便罢,不然,我要来你
家作崇,领两个人去!”巢大郎惊得只是认不是讨饶,去请僧道念经设醮。安静得两日,又
换了一个口声道:“我乃陈妾丁氏,大娘死病与我何干?为你家贪财,致令我死于非命,
今须偿还我!”巢大郎一发惧怕,烧纸拜献,不敢吝惜,只求无事。怎当得妻妾两个,推班
出色,递换来扰?不勾几时,把所得之物干净弄完。宁可赔了些,又不好告诉得人,姊夫那
里又不作谁了,恹恹气色,无情无绪,得病而死。此是贪财害人之报。可见财物一事,至亲
也信不得,上手就骗害的。
小子如今说着宋朝时节一件事,也为至亲相骗,后来报得分明,还有好些稀奇古怪的事 ,
做一回正话。
利动人心不论亲,巧谋赚取囊中银。
直从江上巡回日,始信阴司有鬼神。
却说宋时靖康之乱,中原士大夫纷纷避地,大多尽人闽广之间。有个宝文阁学士贾谠之弟
贾谋,以勇爵入官,宣和年间为诸路廉访使者。其人贪财无行,诡诈百端。移来岭南,寓居
德庆府。其时有个济南商知县,乃是商侍郎之孙,也来寄居府中。商知县夫人已死,止有一
小姐,年已及笄。有一妾,生二子,多在乳抱。家资颇多,尽是这妾拿管,小姐也在里头照
料,且自过得和气。贾廉访探知商家甚富,小姐还未适人,遂为其子贾成之纳聘,取了过门。
后来商知县死了,商妻独自一个管理内外家事,抚养这两个儿子。商小姐放心不下,每过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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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日,即到家里看一看两个小兄弟,又与商妾把家里遗存黄白东西在箱匣内的,查点一查
点,及逐日用度之类,商量计较而行,习以为常。
一日,商妾在家,忽见有一个承局打扮的人,来到堂前,口里道:“本府中要排天中节 ,
是合府富家大户金银器皿、绢段绫罗,尽数关借一用,事毕一一付还。如有隐匿不肯者,即
拿家属问罪,财物入官。有一张牒文在此。”商妾颇认得字义,见了府牒,不敢不信。却是自
家没有主意,不知该应怎的。回言道:“我家没有男子正人,哥儿们又小,不敢自做主,还
要去贾廉访宅上,问问我家小姐与姐夫贾衙内才好行止。”承局打扮的道:“要商量快去商
量,府中限紧,我还要到别处去催齐回话的,不可有误!”商妾见说,即差一个当直的到
贾家去问。须臾,来回言道:“小人到贾家,入门即撞见廉访相公问小人来意。小人说要见
姐姐与衙内,廉访相公道见他怎的,小人把这里的事说了一遍。廉访相公道:‘府间来借,
怎好不与?你只如此回你家二娘子就是。小官人与娘子处,我替他说知罢了。’小人见廉访
是这样说,人就回来了。因恐怕家里官府人催促,不去见衙内与姐姐。”商妾见说是廉访相
公教借与他,必是不妨。遂照着牒文所开,且是不少。终久是女娘家见识,看事不透,不管
好歹多搬出来,尽情交与这承局打扮的。道:“只望排过节,就发来还了,自当奉谢。”承
局打扮的道:“那不消说,官府门中岂肯少着人家的东西?但请放心,把这张牒文留下,
若有差池,可将此做执照,当官禀领得的。”当下商妾接了牒文,自去藏好。这承局打扮的
捧着若干东西,欣然去了。
隔了几日,商小姐在贾家来到自家家里,走到房中,与商妾相见了,寒温了一会。照若平
时翻翻箱笼看,只见多是空箱,金银器皿之类一些也不见,到有一张花边栏纸票在内,拿
起来一看,却是一张公牒,吃了一惊。问商妾道:“这却为何?”商妾道:“几日前有一个
承局打扮的拿了这张牒文,说府里要排天中节,各家关借东西去铺设。当日奴家心中疑惑,
却教人来问姐姐、姐夫,问的人回来说撞遇老相公说起,道是该借的,奴家依言借与他去。
这几日望他拿来还我,竟不见来。正要来与姐姐、姐夫商量了,往府里讨去,可是中么?”
商小姐面如土色,想道:“有些尴尬。”不觉眼泪落下来道:“诺多东西,多是我爹爹手泽,
敢是被那个拐的去了!怎的好?我且回去与贾郎计较,查个着实去。”
当下亟望贾家来,见了丈夫贾成之,把此事说了一遍。贾成之道:“这个姨姨也好笑,这
样事何不来问问我们,竟自支分了去?”商小姐道:“姨姨说来,曾教人到我家来问,遇
着我家相公,问知其事,说是该借与他,问的人就不来见你我,竟自去回了姨姨,故此借
与他去的。”贾成之道:“不信有这等事,我问爹爹则个。”贾成之进去问父亲廉访道:“
商家借东西与府中,说是来问爹爹,爹爹分付借他,有些话么?廉访道:“果然府中来借 ,
怎好不借?只怕被别人狐假虎威诓的去,这个却保不得他。”贾成之道:“这等,索向府中
当官去告,必有下落。”遂与商妾取了那纸府牒,在德庆府里下了状子。
府里大守见说其事,也自吃惊,取这纸公牒去看,明知是假造的,只不知奸人是那个。当
下出了一纸文书给与缉捕使臣,命商家出五十贯当官赏钱,要缉捕那作不是的。访了多时,
并无一些影响。商家吃这一闪,差不多失了万金东西,家事自此消乏了。商妾与商小姐但一
说着,便相对痛哭不住。贾成之见丈人家里零替如此,又且妻子时常悲哀,心里甚是怜惜,
认做自家身上事,到处出力,不在话下。
谁知这赚去东西的,不是别人,正是:远不远千里,近只在眼前。看官你道赚去商家物事
的,和是那个?真个是人心难测,海水难量,原来就是贾廉访。这老儿晓得商家有资财,又
是孤儿寡妇,可以欺骗。其家金银什物多曾经媳妇商小姐盘验,儿子贾成之透明知道。因商
小姐带回账目一本,贾成之有时拿出来看,夸说妻家富饶。被廉访留心,接过手去,逐项记
着。贾成之一时无心,难道有甚么疑忌老子不成?岂知利动人心,廉访就生出一个计较,假
着府里关文,着人到商家设骗。商家见所借之物,多是家中有的,不好推掉。又兼差当值的
来,就问着这个日里鬼,怎不信了?此时商家决不疑心到亲家身上,就是贾成之夫妻二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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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只说是甚么神棍弄了去,神仙也不诓是自家老子。所以诺多时缉捕人那里访查得出?说话
的,依你说,而今为何知道了?看官听说,天下事欲人不知,除非莫为。
廉访拐了这主横财到手,有些毛病出来。俗语道:“偷得爷钱没使处。”心心念念要拿出
来兑换钱钞使用。争奈多是见成器皿,若拿出来怕人认得,只得把几件来熔化。又不好托得
人,便烧炽了炭,亲自坯销。销开了却没处倾成锭子,他心生一计,将毛竹截了一段小管,
将所销之银倾将下去,却成一个圆饼,将到铺中兑换钱钞。铺中看见廉访家里近日使的多是
这竹节银,再无第二样。便有时零錾了将出来,那圆处也还看得出。心里疑惑,问那家人道:
“宅上银两,为何却一色用竹筒铸的?是怎么说?”家人道:我家廉访手自坯销,再不托
人的。不知为着甚缘故。”三三两两传将开去,道贾家用竹筒倾银用,煞是古怪。就有人猜到
商家失物这件事上去,却是他两家儿女至亲,谁来执证?不过这些人费得些口舌。有的道:
“他们只当一家,那有此事。”有的道:“官宦人家,怕不会唤银匠倾销物件,却自家动手?
必是碍人眼目的,出不得手,所以如此。况且平日不曾见他这等的,必然蹊跷。”也只是如
此疑猜,没人凿凿说得是不是。至于商家,连疑心也不当人子,只好含辛忍苦,自己懊悔怨
恨,没个处法。缉捕使臣等听得这话,传在耳朵里,也只好笑笑,谁敢向他家道个不字?这
件事只索付之东流了。
只可笑贾廉访堂堂官长,却做那贼的一般的事,曾记得无名子有诗云:
解贼一金并一鼓,迎官两鼓一声锣。
金鼓看来都一样,官人与贼不争多。
又剧贼郑广受了招安,得了官位,曾因官员每做诗,他也口吟一首云:
郑广有诗献众官,众官与广一般般。
众官做官却做贼,郑广做贼却做官。
今日贾廉访所为,正似此二诗所言“官人与贼不争多”、“做官却做贼”了。却又施在至
亲面上,欺孤骗寡,尤为可恨!若如此留得东西与子孙受用,便是天没眼睛。看官不要性急,
且看后来报应。
果然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二十年。贾廉访已经身故,贾成之得了出身,现做粤西永
宁横州通判。其时商妾长子幼年不育,第二个儿子唤名商懋,表字功父,照通族排来,行在
第六十五,同母亲不住德庆,迁在临贺地方,与横州不甚相远。那商功父生性刚直,颇有干
才,做事慷慨,又热心,又和气。贾成之本意怜着妻家,后来略闻得廉访欺心赚骗之事,越
加心里不安,见了小舅子十分亲热。商小姐见兄弟小时母子伶仃,而今长大知事,也自喜欢
他。所以成之在横州衙内,但是小舅子来,千欢万喜,上百两送他,姐姐又还有私赠,至于
与人通关节得钱的在外。来一次,一次如此。功父奉着寡母过日,霏着贾家姐姐、姐夫恁地扶
持,渐渐家事丰裕起来。在临贺置有田产庄宅,广有生息。又娶富人之女为妻,规模日大一
日,不似旧时母子旅邸荒凉景况。过了几时,贾成之死在官上,商小姐急差人到临贺接功父
商量后事。诸凡停当过,要扶柩回葬,商功父撺掇姐姐道:“总是德庆也不过客居,原非本
藉。我今在临贺已立了家业,姐姐只该同到临贺寻块好地,葬了姐夫,就在临贺住下,相傍
做人家,也好时常照管,岂非两便?”小姐道:“我是女人家,又是孑身孀居,巴不得依
傍着亲眷。但得安居,便是住足之地。那德庆也不是我家乡,还去做甚?只凭着兄弟主张,
就在监贺同住了,周全得你姐夫入了土,大事便定,吾心安矣。”
元来商小姐无出,有滕婢生得两个儿子,绝是幼小,全仗着商功父提拨行动。当时计议已
定,即便收拾家私,一起望临贺进发。少时来到,商功父就在自己住的宅边,寻个房舍,安
顿了姐姐与两个小外甥。从此两家相依,功父母亲与商小姐两人,朝夕为伴,不是我到你家,
便是你到我家,彼此无间。商小姐中年寡居,心贪安逸,又见兄弟能事,是件周到停当,遂
把内外大小之事,多托与他执料,钱财出入,悉凭其手,再不问起数目。又托他与贾成之寻
阴地,造坟安葬,所费甚多。商功父赋性慷慨,将着贾家之物作为己财,一律挥霍。虽有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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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外甥,不是姐姐亲生,亦且是乳臭未除,谁人来稽查得他?商功父正气的人,不是要存
私,却也只趁着兴头,自做自主,象心象意,那里还分别是你的我的?久假不归,连功父
也忘其所以。贾廉访昔年设心拐去的东西,到此仍还与商家用度了。这是羹里来的饭里去,
天理报复之常,可惜贾廉访眼里不看得见。
一日,商功父害了伤寒症侯,身子热极。忽觉此身飘浮,直出帐顶,又升屋角,渐渐下来,
恣行旷野。茫茫恰象海畔一般,并无一个伴侣。正散荡间,忽见一个公吏打扮的走来,相见
已毕,问了姓名。公吏道:“郎君数未该到此。今有一件公事,郎君会当来看看,请到府中
走走。”商功父不知甚么地方,跟着这公吏便走,走到一个官府门前,见一个囚犯,头戴黑
帽,颈荷铁枷,在西边两扇门外。仔细看这门,是个狱门。但见:阴风惨惨,杀气霏霏。只闻
鬼哭神号,不见天清日朗。狰狞隶卒挨肩立,蓬垢囚徒侧目窥。凭教铁汉消魂,任是狂夫失
色。商功父定睛看时,只见这囚犯处,左右各有一个人,执着大扇相对而立,把大扇一挥,
这枷的囚犯叫一声“啊呵!”登时血肉糜烂,淋漓满地,连囚犯也不见,止剩得一个空枷。
少歇须臾,依然如旧。功父看得浑身打颤,呆呆立着。那个囚犯忽然张目大呼道:“商六十
五哥,认得我否?”功父仓卒间,不曾细认,一时未得答应。囚犯道:“我乃贾廉访也,生
前做得亏心事颇多,今要一一结证。诸事还一时了不来,得你到此,且与我了结一件。我昔
年取你家财,阳世间偿还已差不多了,阴间未曾结绝得。多一件多受一样苦,今日烦劳你写
一供状,认是还足,我先脱此风扇之苦。”说罢,两人又是一扇,仍如起初狼藉一番。
功父好生不忍,因听他适间之言。想起家里事体来道:“平时曾见母亲说,向年间被人赚
去家资万两,不知是谁。后来有人传说是贾廉访,因为亲眷家,不信有这事。而今听他说起
来,这事果然真了,所以受此果报。看他这般苦楚,吾心何安?况且我家受姐夫许多好处,
而今他家家事见在我掌握之中,元来是前缘合当如此。我也该递个结状,解他这一桩公案了。
”就对囚犯说道:“我愿供结状。”囚犯就求旁边两人取纸笔递与功父,两人见说肯写结状,
便停了扇不扇。功父看那张纸时,原已写得有字,囚犯道:“只消勇勇押个字就是了。”功
父依言提起笔来写个花押,递与囚犯。两人就伸手来在囚犯处接了,便喝道:“快进去!”
囚犯对着功父大哭道:“今与舅舅别了,不知几时得脱。好苦!好苦!”一头哭,一头被两
个执扇的人赶入狱门。
功父见他去了,叹息了一回,信步走出府门外来。只见起初同来这个公吏,手执一符,引
着卒徒数百,多象衙门执事人役,也有掮旗的,也有打伞的,前来声诺,恰似接新官一般。
功父心疑,那公吏走上前行起礼来,跪着禀白道:“泰山府君道:‘郎君刚正好义,既抵
阴府,不宜空回,可暂充贺江地方巡按使者!‘天符已下,就请起程。”功父身不自由,未
及回答,吏卒前导,已行至江上。空中所到之处,神祗参谒。但见华盖山、目岩山、白云山、荣
山、歌山、泰山、蒙山、独山许多山神,昭潭洞、平乐溪、考磐涧、龙门滩、感应泉、漓江、富江、荔
江许多水神,多来以次相见,待功父以上司之礼,各执文簿呈递。公吏就请功父一一查勘。
查有境中某家,肯行好事,积有年数,神不开报,以致久受困穷。某家惯作歹事,恶贯已盈,
神不开报,以臻尚享福泽。某家外假虚名,存心不善,错认做好人,冒受好报。某家迹蒙暖
昧,心地光明,错认做歪人,久行废弃。以致山中虎狼食人,川中波涛溺人,有冥数不该,
不行分别误伤性命的,多一一诘责,据案部判。随人善恶细微,各彰报应。诸神奉职不谨,
各量申罚。诸神诺诺连声,尽服公平。迤逦到封州大江口,公吏禀白道:“公事已完,现有
福神来迎,明公可回驾了。”就空中还到贺州,到了家里,原从屋上飞下,走入床中,一身
冷汗,飒然惊觉,乃是南柯一梦。汗出不止,病已好了。
功父伸一伸腰,挣一挣眼,叫声“奇怪!”走下床来,只见母、妻两人,正把玄天上帝画
像挂在床边,焚香祷请。元来功父身子眠在床上,昏昏不知人事,叫问不应,饮食不进,不
死不活,已经七昼夜了。母、妻见功父走将起来,大家欢喜道:“全仗圣帝爷爷保佑之力。”
功父方才省得公吏所言福神来迎,正是家间奉事圣帝之应。功父对母、妻把阴间所见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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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说来。母亲道:“向来人多传说道是这老儿拐去我家东西,因是亲家,决不敢疑心。今
日方知是真,却受这样恶报,可见做人在财物上不可欺心如此。”正嗟叹间,商小姐恰好到
来,问兄弟的病信,见说走起来了,不胜欢喜。商功父见了姐姐,也说了阴间所见。商小姐
见说公公如此受苦,心中感动,商议要设建一个醮坛,替廉访解释罪业。功父道:“正该如
此,神明之事,灼然可畏。我今日亲经过的,断无虚妄。”依了姐姐说,择一个日子,总是
做贾家钱钞不着,建启一场黄箓大醮,超拔商、贾两家亡过诸魂,做了七昼夜道场。功父梦
见廉访来谢道:“多蒙舅舅道力超拔,两家亡魂,俱得好处托生,某也得脱苦狱,随缘受
生去了。”功父看去,廉访衣冠如常,不是前日蓬首垢面囚犯形容。觉来与合家说着,商小
姐道:“我夜来梦见廉访祖公,说话也如此,可知报应是实。”
功父自此力行善事,敬信神佛。后来年到八十余,复见前日公吏,执着一纸文书前来,请
功父交代。仍旧卒徒数百人簇拥来迎,一如前日梦里江上所见光景。功父沐浴衣冠,无疾而
终,自然入冥路为神道矣。
周亲忍去骗孤孀,到此良心已尽亡。
善恶到头如不报,空中每欲借巡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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