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我的外公冯文浩

原标题:晚潮|我的外公冯文浩

在我的印象中,外公穿着长衫,两鬓白发,蓄着两把小胡子。我6岁第一次去杭州,他一次在家剖毛竹,毛竹剖了,他差点滑倒,这可逗乐了小外孙的我。那几年,我看惯了南边东南化工厂黑黑的高烟囱,听惯了西边新华造纸厂高音喇叭的叫声。

外公出生于1889年,按年龄算至今有134岁。他出生于诸暨湄池横山湖老家,二十多岁去杭州闯荡,在杭州做工、搬家、居住,直至1966年秋天去世。

在杭州打工立住脚跟是何等艰难。外公走这家,进那家,卖力气,干苦活,后到一家杭州顺余碱厂工作,这家厂就是杭州东南化工厂的前身,生产肥皂、老碱等日用化工品。由于外公勤勤恳恳,工作踏实,为人老实,几年后老板朱经源叫他当领班。

领班真是不好当,不但工作要捡最苦最累的,还要依照老板意图实验化工产品。原来杭州顺余碱厂与英国卜内门公司同是经营化工产品的,但英国的卜内门生产着中国人看都没看见过的肥田粉(如尿素、碳酸氢氨等),顺余碱厂又代销卜内门公司的肥田粉产品。起初,这像白糖一样的肥田粉无人问津,杭州的百姓没有见过,更是不信它是水稻、玉米、蔬菜的肥料。外公数次向荡荡桥旁的农户白白相送,农户就是不用,不信任。外公与朱老板急坏了,商量着想出个办法。朱老板在荡荡桥有水田30亩,是租给农民种的,外公请朱老板作出决定,白送肥田粉,再减租一半,农户这才勉强同意使用肥田粉。

为了扩大宣传效果,外公和朱老板特地在水稻生长发育期,从四处叫来五六十位百姓,捎带着秤、畚斗、绳子、公司产品,到田头开始实际操作。英国卜内门公司人员和朱老板在太阳伞下喝茶指导。外公和农户用绳子把田丘隔成两半,一边现场抛施肥田粉,一边不施任何肥料;再换一丘,一边现场抛施肥田粉,一边现场施猪粪、人粪、牛粪。过一个礼拜,把原来的五六十位农户再次叫来参观,确实施肥田粉的水稻,绿油油、翠滴滴的,不施肥田粉的黄苍苍的没有生机,而施过牛粪、人粪的稍稍好一些。农户和农民这才眼见为实,脸上乐开了花。这样循环往复,化肥在杭州、浙江市场慢慢打开市场。这时卜内门公司和顺余碱厂又趁热打铁,谁购买一袋肥田粉,就送上2条毛巾。

诸暨人都不知道,外公还是20世纪30年代初,研究诸暨枫桥香榧的思想者和传递人。既然英国卜内门公司拥有全球最大的化工研究所,又有医药产品,外公多次提出老家诸暨有一种果子叫香榧,属红豆杉科,是否请卜内门公司研究一下。征得同意后,他孑然一人去枫桥赵家,既采成熟果子,又采香榧枝干和叶,几次成捆成捆地寄往英国。翻开现在的中药书,香榧可以驱虫,果实脂肪酸含量颇高,且拥有维生素E,保健作用相当高,这大概与卜内门公司的研究分不开,与外公这个传递人也分不开。当然,红豆杉提取紫山醇可以辅助治疗癌症,他们有没研究过就不知道了。

外公是个实在人。20世纪40年代,当日本侵华的炮火和硝烟弥漫到西子湖畔时,他的朱老板嘱咐他全权管理顺余碱厂,自己则带着老婆、8个孩子和金银细软,躲到了江西和浙西山区。这时的外公没时间回诸暨横山湖,守住公司,惨淡地经营着公司,等1945年秋日本投降,朱老板和全家返回杭州点财产、盘账,流着眼泪抱住了我外公。外公见财不贪,踏踏实实做管家,外公的实在换来了朱老板的慷慨,朱老板胸脯拍拍,无偿赠送给外公3间高平房和荡荡桥外12亩水田。我外公这才把外婆和11岁的大舅9岁的小舅迁到杭州,这时我母亲已经与我父亲成亲,则留在了横山湖和凰桐。1949年5月杭州解放,朱老板赠给外公的房屋和12亩田成了“问题”,亏得时间不长,朱老板又出面证明,土改工作队不但不责怪外公,反而为他的人品翘起了拇指!

外公抽烟又喝酒。七十余岁时候发现两下肢发黑,且越来越严重,大舅与小舅踏三轮车看遍了杭州数家医院,后到萧山县人民医院陈佩永名中医处就诊,中医陈佩永是店口人,离横山湖五六公里,外公认识他,但佩永先生说,外公得的是“酒风入骨”,没有挽救的余地。而杭州西医说是“闭塞性脉管炎”。病重期间,我母亲一次带着二姐去看望他老人家,因为电车挤,丢了一只弟弟从凰桐江抓住的大甲鱼,我们姐妹8人现在还当作笑话哩。

我没有参加外公的葬礼。1966年秋,13岁的我去杭州,住在刀茅巷杭州护士学校,最后一天自由活动,我一人乘电车来到外婆家,外婆一个人在家,外公原先住过的房间空空如也,床没有了,又见外婆佩戴着黑纱,我知道外公肯定没了,但我还是不敢问及。果真前些天外公去世,大舅小舅把外公送到湄池横山湖,我已经出门在外,一切都不知道。我站在道地上,南边杭州东南化工厂依然静静地飘飞着白烟,西边新华造纸厂的广播还在播着歌曲。我接过外婆给我的在杭零花钱,不声不响地返回到刀茅巷驻地,我孤零零一个人,坐在体育室垫子上,这才捂着脸哭起来。

外公是个老实人,但外公是一个现代农业的科技使者,外公是一个西方文明的传播者和实践者,他教导出来的我母亲、大舅、小舅,传承了他的血脉,他们实实在在做人,实实在在做事,也在平凡中显出不平凡的业绩。大舅舅冯理奎从新华造纸厂一个普通的打浆工人,一步步当了车间主任、销售科长、副厂长、厂长;小舅冯理序从一个种菜的农民,当上了省航道工程大队的后勤主管……我的母亲冯银美含辛茹苦,把我们姐妹兄弟8个抚养成人。

我15岁时在凰桐务农,已经开始学习写作的我,六月天为了防蚊子叮咬,穿起了大舅舅当年做打浆工时穿过的半旧长雨靴,傍晚和晚上为大队出黑板报,写广播稿……1994年我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我自豪地告诉母亲,诸暨我还是第一个呢,母亲笑眯眯地说,“怕是你娘舅的长雨靴穿出来的。”我怔了怔,连连说是的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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