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击馀闻 作者:林纾 清

原标题:技击馀闻 作者:林纾 清

技击馀闻

作者:林纾 清1908年

<技击余闻>是林琴南的笔记体作品,书中所记大都是闽中拳师的轶闻琐事。林琴南自幼娴习拳击剑术,精于此道,所以写得颇有神采。 《技击余闻》初版本不详,今见商务印书馆1913年6月版。 技击是指利用身体、器械进行搏斗的技巧。《技击余闻》是林纾创作的一部文言短篇小说集,每篇文字短小精悍,着力描摹一个擅长技击的人物,故事性与文学性兼具。这些人物来自三教九流,个性分明。《技击余闻》开创了近代“技击”系列小说的风潮。1910年以后有多位撰者为其作续或补。钱基博《技击余闻补》发表较早,1914年开始在《小说月报》连载。 林纾(1852—1924),字琴南,号畏庐,别署冷红生、践卓翁、蠡叟等,福建闽县(今福州市)人。近代著名文学家、翻译家。曾先后任教于福州、杭州、北京等地书院、学堂,晚年以译书卖文为生。著有《畏庐文集》《畏庐诗存》《京华碧血录》《畏庐笔记》《畏庐琐记》《韩柳文研究法》等。译著200余种,包括莎士比亚、科南·道尔、雨果、巴尔扎克、狄更斯、易卜生、托尔斯泰等名家的著作。 钱基博(1887—1957),字子泉,号老泉,别号潜庐,江苏无锡人。近现代教育家、古文学家。历任上海圣约翰大学、清华大学、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浙江大学、国立师范学院及上海光大大学教授兼国文系主任、文学院院长等职。著有《韩愈志》《国学必读》《经学通志》《古籍举要》等。

一、方先生

方先生世培,福清之茶山人,练拳技二十年,法曰纵鹤,运气周其身,又聚周身之气,透双拳而出,出时作吼声,久久则并声而无之,但闻鼻息出入。手分金木火水土,中唯水手出时,中者如中恶,而身已飞越寻丈之外。

陈山人俶玉,一日在道山望潮楼,求先生试艺。先生曰:“山人体干薄劣,触吾拳当飞至丈馀。”山人弗之信,果中先生拳,如飞鸟腾逝,坠地幸无苦。

郭联元者,闽中一时杰出者也。访先生于道山,二君以手相格,楼柱皆战,震震作声欲倾。郭曰:“止矣。足下运飞如仙人,吾不能得其罅隙而入,更持到炊许者,吾当败。”于是相约为兄弟。

贯市李某,以事客闽中,亦寓道山山楼,能运单剑,云合鸟逝,先生亟赏其技。李不审先生之能,乃侈言曰:“余走遍天下,匪特剑术,即拳勇亦无出吾右。”先生徐起言曰:“客负绝技如此,能否与秀才一试?”客曰:“此宁弗可者。”则去其外衣,短衣附体,胸前密钮三十许,起喉际至于脐下,此朔方勇士衣也。先生乃常服,一合,而李某已中先生水手,腾掷丈馀,匍匐不即起,则疾走入室,余以为取剑也,目先生趣备之,先生笑而不答。寻见李某已负袱带剑,疾走下山而去。

时山下多居博徒,徒中少年闻先生能,则咸欲求试。夏中,先生单衣草履,立三清殿廊,与余语。余徘徊殿下,与先生论绵亭山景物,忽恶少五六人,直扑先生背。先生陡运气,而五人已仆于殿上,其一则倒跌而下,首几触铁镬死。余大震,不审所自来。先生遂笑遣此六少年者去。

先生高足遍闽中,而最知名者为王陵。陵以拳抵柱,柱皆动,有所谓大身化小身法,中人无不败。陵以此法与拳师试,皆莫当。一日,春燕酒酣,竟求与先生较艺。先生陷其樊中,在法当仰跌,先生忽骈三指,置王陵胸,陵肝隔间如沃沸汤,声息皆渺,如死人。先生曰:“孺子初不自量。”即出小丸药合水饮之,立苏。

从子竹铭秀才策,极契余,颇能诗,身法灵捷如猿猱。茶山交春,先生必聚亲族于别馆。先生恒教子弟舞青铜简及铁盾,最精其技者即竹铭。族老忽言秀才艺几突过其季父,怂恿先生与竹铭试。竹铭往来如飞,观者大哗,以为先生负重名,乃不能胜孺子。先生愠,竟以手按竹铭肩井,竹铭挺立如木偶,解衣试,肩井之骨已下陷。先生大悲,以药治之,三月而愈。自是先生永不与人试技矣。

茶山多落花生,居人恒以此为产,而牛来食之。先生出户驱牛,牛弗行,鞭之亦弗动。先生忽以拳抵牛,牛大奔至岭上死,问之则伯氏之牛也。剖牛腹,肝长可二尺许,或肝脏为拳所中死耳。先生名以死年后乃亦噪。

先生平居雅重余,恒自谓欲从军塞外,顾以不得人而事,终隐于茶山而卒。卒时年五十四。先生所赠余长剑,曾镌名藏之家。

二、郭联元

郭联元,高七尺,黄发,腹大如五石匏,行必执巨扇,夜中见之,恒以为厉鬼。本业圬,能画,画笔悍厉突怒,类瘿瓢。然矛剑力盾之技,匪所不精。腹既硕,时时落其裈,则制长裈至乳际,以铁环束之。

同时有苏某,山左人,耳郭名,以书求试。时苏之武技震一时,书至,家人大恐,力谏郭莫与较,郭不可。自踞广榻,召苏入面对苏哂曰:“足下远来,吾固不敢以主先客,客有能者,吾请恣此腹皮,受客之拳,客能自出其拳者,吾服客矣。”苏亦大笑其妄。于是郭褫其腹上之裈,及于脐下,鼓腹纳苏拳。苏趋少远,作势挺拳趣其腹眼,作气拳之。拳入,郭腹忽缩,苏拳深陷郭腹不得出,则腕奇痛,郭亦畜气不言,少须腹张,若力推苏拳而出,而苏已仰退尺有咫,始服郭能。

顾郭无行。时浙西胡某,以资倾天下,好掠取艳孀,每出,郭往往以械取孀者。寻病归,腹奇痛,令其徒缚石于杆,敲其腹,痛乃少已,见者咸奇骇,郭亦以是死。

三、破钵

破钵者,与余同里,忘其姓,父老恒称之曰破钵。余家横山,西转即竭忠坊,戚南塘纪功坊也。破钵一日近坊下,道狭,左右夹池沼,有少年怒马驱坊下,马首抵破钵胸臆,破钵以手举马足,马人立,少年善骑幸不坠,然蹄铁则力蹴破钵之胸,破钵若无事者。少年卑词哀之,始释去。

又明日以柬至,言将延南中壮士,置酒高会于南涧,请破钵较艺。破钵行江湖久,知江湖多异人,流寓闽中,计众集,必非己艺所任,则就南禅寺僧商所可。僧年三十许,颇温文有诗名,亦未闻其能武者,不审钵何由知之,力陈请于僧求助。僧曰:“道人入山久,不与人间事,宁能为尔较力于人?必不得已者,寺门所限,高二尺许,道人卧其上,钵能以拳中吾胸者,吾力助汝。”僧起,钵随岀山门,如僧言,累击不中,钵益神僧之所为,长跽力请。僧许诺曰:“道人明日裹首为恒人,钵先与会,席半,道人至,易汝归,胜负均道人事,无与汝矣。”

至期,钵至南涧,则长筵十数,首座为老媪,白发被颡,神至坚定。酒数行,僧人言家人病急,驱归。座人大哗。僧曰:“师家得剧患,吾留此献技,乃不可耶?”闽人制长凳,恒斲巨杉可丈许,自颠及末,安八足,可列坐二十人。僧举凳至广场,力蹴其上奏技,八足均深陷入土尽没。媪曰:“此猘儿,未易挡也。”释令去。

四、林植斋

林植斋培基,闽之尚干村人也。以武科第三人及第。挟其稚妾至山东,宿逆旅中。林他出,有同舍窭人,屡搴帷视其稚妾,妾怒诉之林。林迳登寓楼,寻窭人。窭人蠢蠢无所陈辩。林拳殴之无数,窭人一声无响。

林既下,手足如病风痹,不能动。逆旅主人曰:“楼上人老拳师也,哀之尚可得生。”植斋颇以人示意。窭人曰:“必其姬氏哀我。”妾不得已道歉衷,窭人下为抚摩旋愈,且戒之曰:“勿饮酒,勿近妇人,疾当已,不尔亦殆。当时不敢以一指加君,尚委顿至是。然国家尚武,固以弓马之力为武耶?则老夫所不能深解矣。”此周松孙比部为余云。

五、洪崖二郎

洪崖二郎者,七十许老人也。余二十一岁馆于郭姓,郭住王府基,即逆藩耿精忠旧第,烬于兵火,独门前二石狮存。二郎居狮旁小屋中,行步踽旅,如病足,不知其脚筋断也。

一日府前演剧,二郎率其子妇及稚孙临观。观者如堵墙,二郎以手分劈,观者触其手皆奇痛,直劈百馀人为小同,近台下坐。

余乃大异,始究二郎生平,盖巨盗也。能平地超逾屋顶,飞行无声响,高垣邃宇匪不入,得赃恒以施贫者,积十五年吏无敢问,仅乃得之。

官问:“胡以自名洪崖二郎?”对曰:“‘左挹浮邱袖,右拍洪崖肩’二诗,官乃未尝诵耶?”官赫然,不忍置之死,则曰:“汝能改过者,吾不汝加诛。”二郎曰:“野性难驯,官不当责我改过,但绝跟后之筋,则吾不更能飞矣。”官如其言,二郎自是安居,不复更出。

六、周伯

余少时耳周伯名,以武技神于一州,中丞林勿村先生,曾从而师之。尝与乳下儿同寝,妻起旋,儿啼,周以手微抚儿令寝,儿无声,视之死矣,妻大詈恨,自是名益噪动。

友人某恒造之问艺,伯时时语之以势,及狙击跳跃之能。然友人归语其妻,恒弗善。友人遂白周伯,言:“吾妻不善先生技。”周伯大骇,乃请面夫人。夫人方治具款周伯,但传语:“请先生试艺于庭,吾居厨次,自别善否。”周伯笑,略为试之。夫人传语曰:“未尽所长,请更试之。”周伯始骇,果悉其所长于庭中,屋柱为之震震作声。夫人曰:“可矣,但未足为吾夫师也。”周伯微愠,坚请面夫人。夫人出,则轻盈瘦弱,一良家姝也。礼竟,周伯请较艺,夫人不可,固请,乃曰:“略具形势,勿交以手。”周伯详诺,猱进,瞥然不见夫人,乃觉脑后奇痛,发际之骨已微陷,眩且仆。夫人笑曰:“名闻一州者,艺乃如是。”岀刀圭药令服。

周伯自是见妇人,辄中慑不敢逞。

七、陈孝廉

陈孝廉名贻驹,闽之台屿人,精博无伦,自云:少读书僧寺,日习拳技,夜亲丹铅,于是十二年,能骈五指陷入坚物。

尝与旗丁斗鹑于三友斋,鹑嗜食,恣斗时,撒以粟,即罢斗。陈鹑斗且负,孝廉出不意竟投粟,旗丁言已鹑胜,将索彩,势胜且用武。孝廉曰:“勿尔。”时有木案在壁间,厚可盈寸,孝廉骈五指洞之曰:“欲吾彩者视此案。”旗丁始惧。

孝廉应礼部试,前四十年无公车船,陆行赴顺天。一日,趁舟过江,舟人盗也,谋残之江中,同舟者知状咸震。孝廉笑曰:“是当愚之以术。”遂立其同行老人为师,嘱曰:“凡余所试技,尔但顿足丑詈。”夜燃巨烛舟中,孝廉初试剑,后乃试其拳技,桅筑筑动摇。老人詈不已,谓:“耽酒废学,脱遇敌当败。”孝廉伪为恐状,则张五指掐墙木,木应指掐入数分。舟盗大惧,而老人仍詈孝廉不已,孝廉跪谢始起。于是舟盗相戒曰:“彼人技如此,而老人仍肆詈,然则触老人者,洞胸矣。”

八、叶三伯爷

叶三伯爷者,余师叶恂予夫子季父也。能以指按檐际,凌虚巡檐而行。余曰:“此技逾许定国矣。”一日,卧楼栏,栏折,三伯爷坠地,仆媪大哗,然三伯爷已平立地上,语仆媪曰:“汝勿嚣噪,以惊尔主。”

三伯爷善余,尝语:“少时被酒,与髹肆中恶少年哄,少年结其党徒三十馀人斗我,我醉中一一踣之。有健者以足蹴吾腹,吾不及手抵,即以吾腹抵其足,健者已仰跌寻丈以外。已而屠者二十馀人,则髹肆友,争奔余,余力抵栅门,尽二十人之力,乃不能入。已而吾援亦至,事得解,今兹悔之。”

叶大令平恭者,三伯爷从子也,尝告余三伯爷轶事。有僧飞锡于铁佛殿,殿中旧多圬者所居,圬中少年可三十馀人。僧忽谓之曰:“衲今以面向佛,以背向汝,汝辈以巨緪缚吾腰,悉三十人之力,引吾腰緪,能仰跌者,衲将尽货其瓶钵,设斋款居士。”众圬大骇,如僧言试之,僧果不为动。有一圬知三伯爷精武技,则驰语三伯爷。三伯爷曰:“明日汝更试之。”如言,而三伯爷以手按僧背,僧躯为缩,緪引动僧至尺许。僧愕顾三伯爷曰:“居士亦健者,然吾辈不宜试,苟试必有一死,无益也。”

九、鹿鹿

鹿鹿者,稗贩人。余居琼河时,恒见之刘韵水明经家。鹿鹿取虾蟆仰其腹,以目视日影,用小竹点虾蟆腹,立死。邻狗猛若巨狮,好噬人,鹿鹿恶之,忽投狗少肉,狗尽之,更以肉置诸掌上,饵狗近掌舐肉,鹿鹿以指点狗穴,狗狂嗥力奔十馀步死。此二事均余所亲见者。辄戒子弟,不可与是人近。

琼河本居水部门外,水木明瑟,万绿上下,清池平畴,河水澌澌,抱绘春园而流,立桥上恒见园中楼阁,出荔枝树杪,余晨起必沿琼河行数周而归。一日,晨曦甫动,忽见鹿鹿荷担过桥,桥外有渔舟,鹿鹿以担受鱼,争值与渔者角,渔者亦健者有力,殴鹿鹿。余立桥上大骇,策渔者必无幸。果见鹿鹿以指点渔者臂腕相接处,渔者忽立而笑不已,亦不能竞,鹿鹿竟负担而归。寻闻此渔者病数日死矣。

十、瘿叟

闽之商贾辐辏处,地曰杭街,复分街为上下,有小巷通之。巷出汤泉绝峡,复为百货捆载出入之途,用勇健两少年,任二百馀斤,以巨竹贯而肩之。行人均避道莫敢与忤,偶抵触之,即出恶声,稍纷竞者,后人已汹汹至,均其同党,必得奇辱始已。

余道出杭街,必趋避之。忆余三十岁时,春尽雨霁,泥泞四溅,余往朝老姊,行经是间。有瘿叟龙钟处余后,余避道让叟,叟亦礼颔余。余适与一客立语,而巷末忽纷扰,其声甚厉。余趋视,则此瘿叟者,为此少年以肩货之巨竹抵其胸,叟幸未仰,詈此少年。少年不让,直取其竹棒趋瘿叟,叟挺立不为动,以手握其竹,碎之。观者大哗,争谓少年宜止矣。竹身大如茗瓯,叟一手握之立碎,此内家拳术也。少年弗悟,仍前扑。叟无言,以指按其胸,少年张目吐沫,汗出如濯。路人争哀瘿叟,逭此少年命。

叟怒少霁,命以水至,出丹药投水中,令饮曰:“吾瘿而病,汝健旺如天神,竟以巨竹棒我;非我,颅且立碎!勿论死人当论抵,然若家独无父母耶?奈何无状蔑长者!”少年饮后置货于道,别归取他竹。叟叹曰:“嗟夫!此可半年生耳。”

十一、横山二老

道咸间,洋枪之制未工,故老犹溺于拳通一道。少年勇健,迨老乃驯若木鸡。余十馀岁时,家横山,邻有纫工王叟,爪甲之长几五寸,日纫不辍,遇不逊事,辄容忍弗较。余为不平曰:“叟太荏弱,在礼叟年长当加敬,胡为见蔑?若我者,久已推而覆之矣。”叟微哂曰:“吾安忍如是。”余闻叟言忍,似能而不为之词,颇以为异。

一日,叟家方屑米,置石臼庭中,盛雨及之,米屑不能尽起,叟惜谷,竟移其石臼堂上,雍容如恒状,余始惊服。

顾邻儿有小三者,狡猾无伦,闻叟多力,则欲撩之怒而折其指甲。一日,乘月明,以炭画剪刀于叟门外。叟开门泼其盥器,月光中见剪刀,则疾以爪取之,不能起,二指甲立断。叟知为人愚,则亦自笑。久乃闻小三所为,亦不之较。

菜佣王趡者,年亦七十许,长日寡言笑,伛而长髯。余家贫,辄就趡买蔬菜充午膳,而趡称余愿。余久闻趡能武,则稍稍请示武技,趡不可曰:“童子安用此?技弗良者挫于人,技良,又足以死人,人死,其祸一也。童子又安用此?”余诺而退。

越日,忽见趡行于道,有负巨杉者蹑趡后,以杉木抵趡,趡却立,则又抵之。趡曰:“汝将何为?”杉人曰:“我生平咸如是,汝如何者?”趡初不较,行数武,忽大怒曰:“奴子敢尔!”杉人立下其杉扑趡,趡骤起一足,蹴杉人于寻尽之外。杉人忽跪谢曰:“十年步先生后,今日乃得此法,此少林的髓也。”拜已,负杉而去。趡惘然如有失。

十二、大腹盗

大腹盗瘦小如恒人,不审胡以大腹得名。大腹行窃,悉挥霍无复孑遣,则埋其馀赃于九仙山紫清宫阶级下。官获大腹觅赃,往往就紫清宫下得之,大腹意不更累馀人也。

好狭邪游者,恒与之友善。一日,饮友人家,友戏之曰:“吾四人博于门次,汝能盗吾室中物出者,则汝为神技。”大腹诺。久久徘徊局次,俄而不见,忽闻叩扉声,则大腹携其屋中之天平自外入,然座人竟不审大腹之何自出,则大惊怖以为奇事。

何观察某丰于财,在闽中玉杯金碗富丽极一时。大腹夜入其家,悉其陈设而去。观察未寝,执阿芙蓉吸器,伪睡听其所拣,时大腹背上刀光如雪也。

余闻大腹名,乃未之见。时族子读书于九仙观,余过之观红叶,忽见山下小儿群奔,则乡丁舁大腹至,发赃物。大腹尪瘦,血液淋离被裈,背负之出,呻吟不可抑。余此时始见大腹,意其必死。越三日,闻大腹越狱遁矣。

十三、蔡宗贵

蔡宗贵,年七十馀,能制家具,家一子一女,女病瘵,老人恒负之于背。余每自家过其肆,常见此瘵女。

已而市上火,老人二手握两巨筐,以带束此瘵女于背,出人群中,人皆辟易。常以漆髹巨橱,陈于肆外,雨至,老人以右手入橱腹捧之以入,然橱重近百斤矣。

余同舍曾生于辉,醉与蔡子哄且斗,老人长揖惶恐,唯患其争。余颇为曾生危,然老人终不怒。明日,余特造蔡肆,问:“叟胡以不怒醉生?”叟曰:“老人视人之体干,如琉璃无可触手处,触且立碎,吾乌敢以人命为试?昨日之惶恐,恐吾气动,宁惧醉生。”余言爽然,服叟有养。

余客台湾三年归,闻老人已死,死嚼其十指都尽,滋以为怪。邻人言叟之死人均以指,死时为群鬼所踣。无稽之谈,余初不信,然余戚某不能拳勇,死时亦咀断其指,是必中怪疾,非鬼也。

十四、吴长生

吴长生者,高六尺许,二膊如巨瓮,多力尚武。其舅为林良品先生,余契友衡甫尊人也。先生伟貌如精于武技。长生作横乡里,惟惮先生,先生至,长生立已。

同里黄规泉,壬午武孝廉,力能举四百斤,藐长生不之顾,恒呼曰孺子。长生与相见,即斗力。二士始以腕格,继以拳殴,怒拿取势,观者如堵墙。忽哗言:“先生至!”二士若弗闻,仍角力。先生以手格二士,二士皆靡。

先生丰颐广颡,顾身轻如叶。一夕,醉中自露台下跌,庭墀中列巨瓮无数,均储豉,先生幸坠其中枢,得无损。年六十馀卒。

十五、苏士德

苏士德,凤阳人,流寓入闽。瘦小如猕猴,二十人不能近也。

嗜阿芙蓉,恒与友人分东西榻而吸,苏忽移身,瞥然飞过对榻,灯火不闪,卧西榻者,亦不觉其所从来,其趫捷直类飞鸟。置灯去榻可四尺馀,苏伸其三指,作品字形,对灯作遥扑形,火触其指风立灭。

勇名噪动一时。林良品先生问名将与之试,衡甫力谏止之。士德亦严惮先生,无敢即先生乡里作横。

顾无行,匪恶不为,乡人集而掊之。有林姓称为伏虎者,携众与角苏士德。苏方蹲榻上,面内而饮酒,伏虎直掐其私,囊破而睾丸见,血液淋漓,苏犹腾奋越案而逃,奔其干阿奶吴媪家。媪为之治,凡三月而苏士德愈,凶锋亦敛。

十六、伏虎

伏虎,无赖子也。行必以刃自随。年三十三,凡三入狱、三出狱矣。父母不能禁。自掊苏士德后,日以勇自矜。

闽之竭忠坊,水木明瑟,有亭鬻茶饷过客,余恒至其地,临窗面池啜茗。一日亭午,余自城中出坊下,忽有人突过余前,即有白刃从余肩上过,余敛避之,知此刃不为余发,视前逃者已踬,刃垂及,幸健起奔绝迅,虎刃乃不能及。虎愕然见余,躬自陈谢,余笑遣之。

越三月复见之苍霞洲上,则虎已为群人追踣,夺其刃而蹴之。虎至死不出温语,群人释之,取其刃行。虎忽窃起掇巨石,蹑其人后,余见之大惊,以此殿后者,法当碎其颅。乃石未下而其人已觉,疾走避之,石中卖馄饨之鼎,鼎裂汤溅行人,触者皆泡,余立稍远,幸不之及。顾虎一击不中,已逃。逾日,闻虎以事复下狱矣。

十七、洞箫徐五

徐五,南安人,精武技,能吹铁洞箫,声彻云表。隐于货郎,担上恒悬洞箫,遇山水佳处,则弛担而吹之。

同时有李泽者,亦善洞箫,客游山左归,而妻子尽以疫死,李生大悲,扃其户,取竹洞箫吹之,竟日竟夜。洞箫声本凄惋,益以李生之悲,闻者为之雪涕,然无敢叩其扉而止之。

时徐五过门外,闻箫声,即谓其邻:“吹者何人?审其声似悲其骨肉,然心已碎且死;即入而夺其箫,则亦死。”邻人曰:“奈何?”徐曰:“吾自以铁洞箫救之。”于是举洞箫而吹,作愉婉和悦声,以杀其悲。可一炊许,室中洞箫无声,众排闼入,则李生坠箫如晕。徐五切脉曰:“无伤,当劈其洞箫,煎而饮之以液。”洞箫既劈,竹中缕缕皆血痕矣,既饮而李生遂苏。

余按:宋杨元诚《山居新话》中载黄子久与客游孤山,闻湖中笛声。子久曰:“此铁笛声也。”少顷,子久亦以铁笛自吹下山,游湖者吹笛上山,略不相顾,笛声不辍,交臂而去。与此事略同。惟游湖者之悲不如李生,而子久之笛,亦未如徐五之能起死也。

十八、铁人

吾闽兴化之仙游县,某村有富孀,仅一子阿地,少病创断腕,馀右手仅能握匕箸。族人争鱼肉之,孀不堪其扰,誓曰:“吾愿罄吾产,令吾子习武以御强暴,非是未亡人弗能堪也。”

子长果如母言,出走江右某寺中,谒住持,住持老而精少林剑术,则涕泣膜拜,述母言。僧初拒而终悯之,埋石笋于后圃,上锐下丰,入土径尺,严筑之令牢固,每日命地以手撮之起,始滑不可撷,乃日夕掇之,可三稔。一旦,石陡起,越过头上,飞掷数尺之外。僧微哂,于是始教以武技,经年遣归,母亦不之奇也。

族人豪健者,闻地新得少林拳技,谋厄险而试之,遇之小同中,族人进手,将拉地胁,地忽腾起,越过族人后,以手撮族人颅,颅立碎。举族讼之。官廉稔其情,决杖而流之。数年始归,仙游咸称地曰铁人。

十九、侏儒

刘永年者,铅山人,设果肆于建宁城中。时凤阳人多行乞于是间,颇强恣,类剧盗。一日就刘乞胡桃,刘报以一桃,则以指夹碎,食已复请。刘笑出胡桃数十,以腕碾之,则皆碎,丐笑而去。

明日,别丐举神祠铁香炉可二百斤,涤净,就刘肆乞茗饮。刘以一手挈取入内,掬水满中授丐,丐凛然自去。于是刘之勇名,大噪于建宁间。

一日,神祠演剧,刘挺立台前,忽有侏儒,以首置刘腹,仰观台上,刘少退,则更进而抵之。刘怒,以指弹侏儒首,侏儒反视,亦以指按刘胁,刘竦然知无幸,竟归。不竟月病卒,此南中所谓绝脉,北人所谓点穴也。

二十、徐安卿

徐安卿者,少入兵籍,年四十始变业为疡医,游行于泉漳间。

一夜值雨,经洪塘,洪塘有故家翁氏园林,动见妖异。徐至,无下榻处,家人纳之林亭中。时暑雨初霁,微月出云,园中景物凄黯。侍者出饭及酒并肉一盂,徐即石案上饮啖。然阴风动于林末,毛发为竖。

少须,月乃大明,见荔枝树阴有物徐动,已而见黑影,徐起立至石桥之次,近视则一骷髅,骨干全具,作人行,戴毡帽,下其檐,二目深绿,自帽檐射光而出。见徐则飞行前扑,徐声色弗动,出二手挽枯骨之腕,力拗而折之,掷之桥下,乃呜呜作声,徐推桥栏之石压之,始无动。归卧于石案。迟明,家人群入,见徐尚寝,则争叩夜来何见。徐大怒,詈语状,主人出而陈谢,瘗骨张宴款徐。

主人有犹子,少年精拳勇,心嫉徐能,坚留徐,主其家。一日对案而饮,徐方举杯,翁氏子以手直揕徐胸,徐骈三指截其腕,腕如断。遂盛礼徐,留师其技。

二十一、浮水僧

僧山东人,不知其何时入闽。闽里社演剧,人集道亘,僧不得过,绕而向小湫。僧蹑足履水如平地。乡人有李诺者,目送之,则大骇,揭水而追,至一破寺前。

僧四顾,骇问何来,李膜拜于地,称曰:“弟子嗜拳技,久不得良师,适见师履水如履地,度非少林寺派,不复有此。”僧叹曰:“吾言技耶?且即荒庵,告居士以衲之身世。”因肃客人,瓶花茗碗,位置精洁。僧曰:“吾兄力能御马,飞行绝迹,衲其稚弟耳,艺皆受之吾兄。实不见讳,吾兄剧盗耳。一日,凭山觇行客,见平原有少年驱马三十匹,衲将下要之。兄曰:‘此少年独行无侣,乃能驱马三十匹,非常人也。非汝所制。’兄瞥然如鹗,飞坠少年马前,尘士飞处,衲见红光一片,吾兄身中裂矣。遂暝然若死,不敢下。少年去,始瘗尸于山次,削发去游。今居士就吾叩所学,即艺侪吾兄,又胡为者?矧乃不可即及。”诺废然谢僧归,迟日更叩其扃,则虚无人矣。

二十二、黄长铭

黄长铭,闽之巨盗也,运剑如飞。一夕,入茶商家,胠箧而去。见壁上自鸣钟不能遽舍,则亦挟之登屋。至檐际,钟鸣,声宏远动主人,谓钟声胡在檐际,知有异,则取长铍追盗。盗甫及檐,铍已近长铭跟,长铭即以钟抵其铍,铍应手落。长铭按剑立檐端与主人语,主人抗声呼,咄嗟已失长铭所在。

长铭喜博,而好周人之急。不逞之士,多归之。顾信阴阳吉凶之理,一夕将出磨剑,剑锋创其指见血,长铭以为不利,则舍剑易长简。夜入一武孝廉家,孝廉兄弟三人,均以武力得名。长铭既涎其资,亦以其武能故欲试之。三孝廉中季氏最勇,方长铭入时,季已觉,赤足起搏长铭,腾起一足,适蹴长铭腰膂。长铭坐于阈外,季即以两腕按长铭肩,长铭肩不能起,反简以击季氏之股,累简而季弗动。已而援集,缚长铭。长铭笑曰:“余生平仗剑抵富家无数,熟敢与余忤?今至此,宁非天乎?”官核长铭罪状,牍几盈尺,以木笼立长铭于市。长铭谓人曰:“更一夕者,吾侣至,吾脱扃矣。”官闻之,遂杖毙长铭。

二十三、郑七

郑七者,陕西人,以罪长流闽中,然雅善捕盗,官中即籍为吏,郑亦改行为善,娶妇生子矣。

一日野适,见一美少年,曳轻绡之衣,执纨扇,状若贵公子。时野次有亭,妪张幔卖茶,郑七竟与少年同坐。少年啜茗,命妪取盥器涤手,然其指甲中时落黄土之屑,郑始大疑。时城中被巨盗,官不得盗,且严符勒郑七,郑惧,故野行袭盗迹。今亭上遇少年,异其迹,则尾逐之行。

少年之行,飘瞥如风,已觉有人尾其后,则回顾曰:“足下珍重,更前且无幸!吾知汝食于县官,故以得我为利,然吾不易得也,幸归,夜中固有所报。”郑竦然返,夜严扃其户,与妻卧语少年事,忽闻有人跽床前谢曰:“谢先生惠爱赦我,然我不忘德。”郑大呼而起,以火四索,户扃如故,不知盗之所从入。

然郑慧黠无伦,趣其妻起,以物承其榻,令稍高,复吹灯卧。未移时,而床沿有异声,似匕首插入,床柱震震然。郑复大号,奋起烛之,果一匕首铦利如霜,陷入床沿可径寸。妻大悚曰:“汝胡知盗之行刺,而故高其床寝?”郑曰:“易辨耳。前此之长跽,非谢也;盖跽按吾榻之尺寸,而剚刃焉,冀勿误中。今吾榻高,盗但中其沿。然且更来,更来者必有物以慑我。”

五更向尽,果有物置于几上曰:“善视之。”迟明,见几上白金百两,白刃一。郑谓妻曰:“汝何取?”妻曰:“取金。”郑曰:“殆矣!得金而舍刃,谓心知有金,不怖刃也,为仇且更剧。今当舍金藏刃,敬以名纸置瓦上报礼,或无事。”

明旦金果失,亦以名纸报郑,上书“神驹李天馥”也。

二十四、象

象,清漳人,逸其姓,余但知其人名象也。尪瘦如枯腊,出言恒作哭声,即其眉宇观之,亦似蒙重丧,然武技绝精。

道咸间,赭寇之氛方炽,闽之下游,群盗出没无恒,而估客莅闽者,多挟象自随。有吴自牧者亦勇士,运铁鞭,当者多辟易。昭安富翁李某出时,必挟此二士。

一日,旅行过绵亭山,遇盗二十人,吴出与斗大败。盗争集象舆前,时李翁已缚道周,大声呼象,出舆中金自赎。象作哭声语盗曰:“我象也。”盗大笑曰:“即狮何为?矧为垂死之象!”象始怒曰:“诸君果不知我为象耶?”然终挟哭声,盗益笑。象乘盗不意,出,力掷二盗于山下死,更擒一盗,横扫群盗,盗皆仆,则群逃。吴铁鞭亦乘象之胜,死二盗,李翁卒得全。于是象名乃大暴于漳泉间。

二十五、舵工

杨孝廉伯畲,馆于沙县,趁船行。船夜止水步中,船中少年登岸游涉,三更向尽,则噪动而归,似有所胜。孝廉起问状,则曰:“是间有武技师,设馆授徒,徒四十人,执业于技师。余进与技师角艺,技师为仆,四十人骈立无敢近我,我故自矜其胜耳。”有老舵工方偃卧,斥此少年曰:“汝辈良多事,天下侔食之人伙,且得食难,汝何为窘之?一身见辱,胡以师此四十人者?不其馁乎!”少年愠。

明日,欲以勇矜此老舵工,中道风起,少年鼓桨引帆,以一身兼数人之能,意颇矜炫。老舵工曰:“汝辈雏耳,是胡名为能!”少年怒,是夜舟停,乃求与老舵工试所能。老舵工曰:“叟老病癃废,少年必不吾已,但请与少年较势不较力,吾躯干不足当尊拳也。”少年益肆,直扑老人,但见老人微俯,若摩少年之足,少年已却立无动。

明日舟行,少年足颤,再立再仆。老舵工惊曰:“胡至是?”已而语曰:“是尔,叟夜来不应触足下足,今当为汝已之。”复以手轻摩其跟,少年立愈。老舵工曰:“老夫此指不敢触人,二十五年矣,夜来禅病复发,今当礼佛自忏。”孝廉求其术之所以然,终不答。

二十六、欧三

猎者欧三,居深山中,善剑而能枪,隔墙令人抛鸡子,欧以枪弹之,鸡子立碎,猛兽鸷鸟,遇之无免。惟不击孕兽,及将雏之鸟。生平殪虎三,煮其骨为膏,合以善药,服之已风痹。

同业者害欧之能,约群盗于夜中劫欧三。辈中有善欧三者,预语之。下弦月尽,山中深黑,欧三以石灰洒山上,令曲为山径状,诱盗循径而行。欧据形势发枪,夜中星光耿然,盗见石灰所洒,果以为石路也,方窥足其上,欧三枪发中盗胫,凡五枪中五盗,皆在胫上,子小如豆,不足死人。馀盗大惊,皆扶携以去。明日欧以剑劈大树书曰:“余居山殪虎,于诸君何害?乃必欲死我,死我者纵虎乎?但问若心已足诛,顾吾读书识道理,身非刑官,不能处盗以死,特示尔薄惩,俾自悔过。汝辈试验尔胫,弹所入处,不几同穴耶?量之能越分寸否?此足知吾枪术矣。幸告渠魁,可勿来。”

欧三原书颇鄙率,余即其所语译之,不尔,人谓余所记者为伪矣。

二十七、石六郎

广州石翁产六子,皆英英壮人也。翁家富而患盗,则欲六子者皆武以备盗。延聘四方精于拳勇者,主其家,分授六子艺。

一日,有病叟造门,喘且急,言将以所学授公子。翁见状愕然,以礼延集厅事,问:“师所以教余六子者,何操而来?”

叟趣命斲荆棘为地衣,命此六人者赤足践过之。以次渐过,至第六郎,六郎不可,曰:“吾躯干父母所授,胡必求艺以自残?”叟笑曰:“可矣。六郎不残其身,宁残人哉?吾学可授矣。”

居石翁家八月,六郎乃尽有其师所授。

一日与师试艺,力逼师于壁衣间,师陡起一脚,六郎立毙。师匆匆卷单行,至村桥,遇石翁于桥上。翁曰:“先生胡挈囊以行?”叟曰:“六郎与老夫较力,老夫毙之矣。”翁曰:“吾尚有五子,师更择其一而授之,六郎吾无惜矣。”

将叟复归。见六郎微息,则出刀圭药纳其口,六郎顿苏。于是更六月留。叟曰:“吾学罄矣。六郎温润有养,必足以卫主翁之产,外侮不足虑。”叟去近村三十里复授徒,可三十人。然侵晨起,必有纳枣糕于案上,如是经月始侦其人曰王新者,村人称之曰酸糕新。

叟问何求,新曰:“夜来窃观先生授艺,经月矣。顾不获自进,意纳糕为脩脯,乞录于先生者弟子门籍。”叟笑曰:“可。”新乃轻趫便利,不六月,艺出此三十人者上,履险骑危,如猿猱。遂谢叟去为群盗,剽掠于近郊间。

郡人咸以为苦。寻侦得新为叟之高弟也,则并叟而讼之于理。叟既见录,知年老不足以制新,则行三十里造六郎家,延六郎捕盗自赎。六郎逊谢,叟曰:“汝勿悸,新所能者老夫知之,新每登屋,必倒其刀锋,下向,追者踵上,则新刀必疾下,中追者肩井,立死。老夫今授汝驱登疾退之法,见新超而登瓦,汝则伪作声势欲从之登者,新备汝必疾以刀下,汝已狙伏,新不中,且更上,汝则鼓勇以刀锋上翘,中其股,新坠矣。”六郎习刀法可十日,遂同叟捕新,果遇之村店,六郎如叟言,新中创坠,卒捕得之,伏诛。

二十八、刘君瑕

及门香山刘楚渔孝廉,言其祖君瑕,武技冠一时。

刘家前山与翠微为邻毗,翠微有蔡铁牛者,力能拔牛角,而独畏君瑕。君瑕运铁矛可五十四斤,尝旅行遇贼,贼大至,知不能胜,遁入断巷,短墙亘之,君瑕力以矛抉墙,墙倾遂逸。年七十馀,神威凛然,人无敢犯。

岭南之俗,当春恒作戏狮之舞,壮士十数,随狮行奏技,刀槊匪所不具。惟狮须白者,则人谓是中固有壮士,特老不足较,其馀则红也、绿也,人鲜当意,惟作斑白色,则人人咸侧目矣,谓斑白之色,盖老师轻藐少年,意必力胜其人始已。

时前山人恃有君瑕,则斑白其狮髯,行至翠微。蔡铁牛出,取狮首以去,悍不还。前山子弟知不能胜铁牛,则以腰舆迎致君瑕。君瑕扶睡登舆,一人负矛随舆行。至蔡氏祠下,君瑕下舆,执矛舞,忽以矛插石罅中径尺,掀髯言曰:“请铁牛为拔是矛。”铁牛怖不敢出,以人赍狮首,还前山人。

二十九、李梅

李梅,岭南人,其名纸则自题曰李某,勇力武技冠一时。其徒刘汶,称曰先锋,佩二剑长四尺许,运转如飞雪,数十人莫近,作横于香山、番禺诸县,劫掠无虚日。

估船聚石步,月明中,李梅驾小舟,投名纸,订时刻假金,随其人之丰啬索之,拒之,夜中辄亡其颅。有武弁李姓,勇健少年也。策诛梅非易,法当先翦其羽,乃怀小枪,侦刘汶。

一夕遇汶于狭巷中,弁引手出顶上。引手出顶上者,此官中人捕盗,令盗蜷伏者也。汶素轻弁,曰:“汝何敢也?”立负剑,剑长巷逼,不能即出,李枪已洞其胸,刘仆。李梅闻耗始震,然犹行剽于江山。

前山刘姓族大,咸能武,地迩澳门,李梅每行劫,辄隐澳门。前山之刘,乃密布小舟海上,侦李出没。一夕厄之小渚间,李轻身履水而行,如蜻蜒。刘姓子弟咸能枪,多命中,李被三枪始殊。起其尸,英气勃勃,目作精光射人也。

三十、盗侠

山东泰安张公,官泰安时有政声。一日,京饷十万过境,为剧盗取其二。公问:“盗几人?”曰:“一人。”大疑,日召游徼楚榜,卒不得盗。

时天暮,有小吏突进告公曰:“捕盗赵某除籍几时矣?”公曰:“先一月耳。”吏曰:“以何病告?”曰:“风痹耳。”吏曰:“赵之移病在被盗之前一月,何也?但得赵,贼踪明矣,然赵剑客也,公宜善遇之。”

公夜造赵,深匿不见。公微得其卧处,直前拜之床下。

赵奋起曰:“公何闻而知我?顾贼踪余知之,但不忍以力胜。”屏人告公曰:“公先录吾妻子以去,吾始得以情哀其渠,必得贼。”公果夜收其妻子以去。

明日,赵自诣公。有叶九者,公戚,多力善射,见赵驼背,易之,自炫以力,欲从赵侦贼。不可,固请。

赵曰:“苟至贼所,吾曰‘止’,君止也,勿咳勿哗,违之立毙。”

夜同行乱山中,路陡绝,及大树,赵曰:“止矣。”令升树勿动。

赵忽举声号,闻隔山问曰:“哭者其赵叟乎?”曰:“然。”曰:“叟哭止!叟事吾固审之,叟饥乎?”曰:“饥。”声已,人至,手一灯,并挟酒肉,对饮树下。

俯瞰之,风颤灯光,初不甚了,声似一少年也,问答语细不可闻。临去,乃大声曰:“取之屈鹿店耳。”

即下,叶问:“少年谁也?”

不答,久曰:“金具在,当以某日取之某村桥下。”

曰:“适言屈鹿店者何?”

曰:“取盗尸。”

既至,告公亦数言。公不更诘,如期果得金桥下。

叶九者,伉侠少年也,必欲一觇屈鹿之异,变服为布贾,日晡,至店,店人辞,然固无客。

更请,店人曰:“适巨盗以人告我,曰今夜必勿宿一客。今请客处马圈中,以矢偎身,盗去乃出。”从之。

抵暮,有英伟少年笼灯至,以膏粱藉庭中都满。三更向尽,有八人曳长裘至,席地饮酒。半,座间人呼曰:“时至未?”隔座一绿衣少年曰:“至矣!”

举座皆起,呼者直前,少年以指置其胸,立死,微喟曰:“此子愚乃自毙!”

辈中有伟丈夫抗言曰:“死七弟者,君耳!”

少年愠,丈夫曰:“君乃不知是为张公境耶?而遣之。”

少年顿足曰:“良然,当倍恤之!”

言已,皆去。

叶潜归告公,公取尸葬之。

三十一、逆旅老人

周辛仲广文长庚,尊人少谷先生宦山东高密县,所谓三闾大夫者也。先生行县,挟一吏、一仆,控三驴,驴鞍置板,能位置笔墨,吏抱牍前行。民之讼者,即驴前伸理。先生命讼者招其所被讼之人至,为定曲直,就鞍上了之,故有是称,以闾与驴声通也。

辛仲十九领乡荐,省先生于高密,不挈御仆,恒单车。逆旅中有人言盗杀人,行客因之相戒,辛仲亦悚然。时见同舍有老人,与少年同饭,少年眉宇英特,老人长眉而伛偻。辛仲进请同行,老人似可,然未之答,少年则慨然无拒。

迟明,诣车同发。晓色初起,砂碛之上,有人影蠕蠕然联缀而行。舆夫语辛仲曰:“盗也!”辛仲驰告老人,老人夷然无动,而少年已起戒备。

语未竟,尘土涨天,七骑同来,横刀马上作霜气。少年立下言曰:“七骑敌一步非勇,能下马进与我地斗者,始男子。”骑中一髯丈夫曰:“此奚不可?”遂下。

少年出刀如柳叶,上下腾踔,髯丈夫已失其耳。六骑大呼,出刃剚少年,老人忽即车发矢,殪其一骑,一骑更上,复殪,乃皆奔逸。

老人谓辛仲曰:“吾此去殊险,郎君与我同行,且相累,不如别从广队行,盗或以郎君文士而免之。”

辛仲大骇不能答,老人竟挟少年驰去。

三十二、德州行客

海道未通前,中原行客,往往自德州入燕。

仁和丁生,以事入都,所挟颇丰,惟从二纲纪。道上二骑尾之,丁中慑,适道左有茅庵,则迳叩其扉,尼也,拒客勿纳。

丁曰:“暮景已逼,且雨,前路无逆旅,乞阿师便我,得大雄殿次,容一蒲团危坐达晓已足,愿上十金为香火资。”

尼曰:“衲尚有大师,容告大师,取进止。”而大师诺。

丁上其金,弗受。除左厢,以脱粟款客。

食已,忽传大师语曰:“来客似挟重装,夜中幸慎重,防有暴客。”

丁已疑途次两骑客矣。即曰:“道中逢二骑士,容止颇异,师言得毋指是?”

有顷,又传大师语曰:“盗皆骑,客所见固未必确,防之良是。”

漏下烛灭,雨脚如绳,忽闻檐际有声曰:“幸未中。”又闻有声曰:“已中吾耳。”已而寂然。

明日侵晨,侍者已起,驱客行,且曰:“夜来大师出殿墀,已发遣二盗矣。大师读内典十年,万缘已空,不欲死贼,故一剑但逾其发际,一中其耳,小创之。去此十五里有寺,中有驼背行者,汝将大师命,与之同行,逾山东界,即无盗矣。”

丁生必求见大师,入方丈,丛花盛开,湘帘下垂花际,师三十许丽人也,不图其艺如此。

去城十五里,果得行者,告大师谕,行者即引蹇驴从行,行不挟兵,但悬一囊于驴背,满实小刀,自云发无不中,为大师高足。叩以大师踪迹,行者但笑不答。于是尽山东境,乃不遇一盗。

三十三、村店小儿

门人于去疾为余言:山东文登县,有邓叟者,年六十馀。一日,以蹇驴至海阳县,小饮于道旁洒家。隔座一小儿,年可十三四,尪羸如病,恹恹莫胜其躯。叟怜之,儿言:“不食竟日矣。”叟推食与之,儿健啖,尽饼三斤,腹始果。

遂相将同行。可十馀里,地僻无人。

忽尘起于前,儿曰:“叟止!”徐起当尘来处,出怀中红线可五尺许,上著小钩,作玉色,儿运钩如舞空拳,然马上人已著钩,立坠其骑。儿出小剑断骑士首,如断韭薤,剖腹纳其首,以刀挖穴瘗其尸,启袱,得黄金三百。

叟大骇,几坠驴。儿曰:“此某令纲纪也。某坐赃防挂白简,以金啖巡抚,吾恶其贪黩而草菅人,除仆所以示警。今当与叟分此金,不义之财,尽吾辈取之,无害也。”

邓逊谢不敢取。小儿囊金上马,拱揖风驰而逝。

三十四、康小八

京师之有康小八,人人知之矣。

门人鲍孔谓余:小八足心生毛,能疾走如飞,日可三百里,杀人如麻,不可胜记,即记之,亦或不如北人之详。但闻其就决时,提级至刑官前,而小八之目忽翻转,颏下之血始喷溢出。监刑者大惊而痫,立归乡里,时时见小八首级狞状,遂服阿芙蓉死。即余年家子陈某也。

三十五、华山道士

华山石多于土,壁立千仞,路陡绝。而所谓阎王扁者,尤陡,树皆附石罅而生。独莲花峰下,有沃土可经亩,道士用以莳白菜,菜薄如纸,百叶合抱,所谓莲花白是也。客至,道士出菜于地窖,切而和之以面,加盐豉,客食之,甘芳无与伦比。

王竹溪先生游华山时,道士即以此款之。道士年七十馀,须髯伟然,声震屋瓦。

先生入道室,见壁上有古装刀一柄,长三尺五寸,柄上镌“遇吉”二字。问之道士,则周姓,名云客,遇吉六世族孙也。

自言少从军雍凉间,以此刃歼贼已数十人,发之青莹照眼,信古物也。以道士之伟貌,御此刀,复在凉州风雪中歼贼,其状态直可入画。英雄老计,竟托丹经,滋可悲也。

三十六、王宇

王孝廉宇,字彪士,蓝田人。癸未会试,与余见于号舍中,英武抗爽,二肱毛如豕鬣,与之语,淹博非凡。

夜中月明,孝廉出酒自酌,并以酌余,余谢不能酒。孝廉饮酣,则自述少时读书僧寺,住僧骈四指能断石杵,就之求学不可,经年中曲尽弟子之礼,始见录。三年学拳技,外学剑学镖,能炷香墙上作一字形,暗中出镖射之,香应手灭。

余在疑信间,遂出安息香一枝授王。王即炷之墙上,遥立可五十步,时月明幔彻,镖之可及,亦五十步,外此仍格于帷幔不得试。时闱中无镖,则代以铜笔帽,一掷即中,余以为偶然,凡五爇香,则五掷而中之。同号者皆起,哗称其能。

既出闱,余造莲花寺访之。

言:“曾以事至平凉,将赴固原,道上遇少妇,跨小骊驹,一老苍头随其后。可三里,有三骑背弓而腰矢,作狎语过少妇侧。少妇弗动,苍头意似怒,少妇目之,乃复行。此三骑士,忽回马突过少妇前,曰:‘趣出金资,不尔且饮羽!’吾怒,出镖中一骑目,立坠。少妇笑曰:‘宁劳先生。’言已,奋骊驹,竟前引一盗下马如引帨,顾盗,已大呼臂折矣。馀一骑奔赴林表。余慑,不敢问少妇,苍头曰:‘此陆府君四娘子,母病归省耳。’言已,风驰而去。”

余闻彪士言,则大疑,此苍头奚称府君?意亦巨盗耳。

已而报罢,彪士亦归。久乃不得其消息,今三十馀年矣。

三十七、铁屐和尚

江右剑师赵孔修善余,余不恒见其运剑,然斲竹片于地,以手去地三尺许,作势引之,竹片立起附赵掌,殆所谓吸力耶?有童子痘瘢积于额颊,力能任百斤,奇童也。

赵言其师李先生精武技,顾和蔼未尝忤人。

村中恶少十八人,号罗汉,以武力长乡曲,顾不乐李有能名,则张筵延李较艺。李至,命列榻十八于堂上,面所谓罗汉者曰:“余必令君辈同时列坐,果如罗汉坐者。”十八人者曰:“勿为空言!”于是杂扑李,咄嗟间,此十八人者,果皆为李拳所中,咸据榻坐,独一人侧耳。十八人咸服李,延之首席,然犹思所以胜李者。

十八人中有三人同师一僧,因挟其侣谒僧,言李语侵阿师,将进此与阿师角较。

僧怒以柬招李,随喜山门。李初不审僧之有隙也,迳至。僧结束,著铁屐迎李。李大骇。

食既,僧请试艺,疾起仰跳,以手攀栋上垂绠,悬双屐空际,意李近其下,则屐铁适陷李肩井,法立死。

顾李捷疾,未及其下践,则已仰握其胫。胫碎,僧立死。

三十八、汤教师

汤教师忘其名,日日骈五指入铁屑中,起落百数,顾乃无血,久久指亦如铁,始握数小石立碎,又久,乃握拳石亦碎。时人称曰“铁手汤十四”。

汤以艺游行吴浙间,莫出其右。

一日,过台州,有客造门求谒,则行脚僧也。入门礼曰:“衲闻居士精于内家之学,拟从居士请业。”汤以僧有礼,逊谢不遑。然僧意至坚定,立约必求试于城外荒庵中,汤诺之。然亦中慑此僧,送僧至门次,门外适有匹马横于其户,僧直超过匹马而去。汤颇诮其轻滑。

明日试艺于庵中,迟僧久未至。亭午,僧忽自墙外超而入,汤始怖。既交,僧往来如飞鹘,汤作势封闭,以待其来。久之,僧忽从空际下其足,汤以手握之,胫碎,僧死。

其事类铁屐和尚,余疑此僧与铁屐和尚殆同出一源者也。

三十九、穿山甲

义乌人恒尚勇,戚南塘用乌伤兵,即义乌人也。有杨固者,号穿山甲,能缩其肢干,坚如团铁,手足一纵,当者皆靡,甚有名于江湖间。

族兄官曹州荷泽令,固往省之,自河南走定陶。时天已向暮,见一妇人策蹇行颇缓。固负袱,然健步直出驴前,妇人据鞍作呻楚声,固不之顾。又行里许,忽遇七骑,均下拜此妇人,妇人偃蹇不为礼,固始大异。

夜宿逆旅,而七骑者及妇人咸在,轰饮甚欢。

固闭户寝,夜中忽闻庭际有异声,起自窗际外窥,则见此妇人者,短剑单衣,与一髯丈夫格于庭中。丈夫握长刃皓如霜雪,而妇人短剑,兔起鹘落,丈夫之剑,乃不能损其毫发。已而七人皆出,跪庭墀求止斗,髯丈夫怫然收剑,引马出店而去。妇人詈曰:“我自适己事,汝何涉者?乃必止我!”固舌挢不下。

侵晨起道中,见数贾人皆中剑创,似受劫于暴客者。问盗状,则店中妇人合七骑也。固回忆妇人,则似髯丈夫者为其夫,谏止妇人勿劫行客,因而致斗。顾不能即此七骑而问,遂怏怏赴荷泽,告其兄。兄曰:“是间群盗如毛,吾乌知此雌雄者为谁?”观此则官曹州者,亦仅能作荷泽令语,始无事耳。

四十、祖塔院石桃

虎跑之胜,同于理安寺。山路愈入愈幽,竹柏交光,小径纯绿,所谓紫李黄瓜者,虽不多见,然乌纱白袷,道衣固已凉也。院中有泉二区,范之以石,厥状如井,水色清深,东坡七律尚镌之壁间。西向则宋神僧济师塔在焉,坊表尚存。然师塔洼下,塔下有积水,草木阴秽,似久弗治。

院中列石桃五,可五六斤,其最巨者,近二十馀斤,顶尖而滑,似经撮取,尖上尚带汗渍。余门生陈生,自负多力,则力撮其小者,久撮莫起。寺僧微哂。余前请曰:“桃峰滑如是,非日撮之者,不得是形。大师设此,必精于少林之学,幸试撮之,以广眼福。”

僧逊谢不可。余再三请,乃出一小沙弥,令撮其小者,则从容如掇馒头。

余取沙弥指视之,一一坚硬如铁,意此二十馀斤之石桃,必此僧撮之。第对客,不欲自贡其技耳。

四十一、刘彭生

余老友杨宝臣先生为余言:少时趁舟趣甬上,杉舟也。余展饦杉中,卧起颇不适。垂至宁波,忽遇贼将,劫质主人。舵工匿主人,引盗指余曰:“此是尔。”余遂受絷,移盗舟。

彭生者,力人也。舟中无所载,咸载石。彭生举石可三百斤示勇以骇余。舟中列陈酿无数。彭生忽指余,谓为能酒,喽啰争进杯酌,余不期而醉,迨醒已卧楼上。楼积破网及乱绳。彭生发余小箧笥,见名纸,彭生谓凡有名纸皆官也,则指余为官。余陈辩弗听,久之母出。母年六十沿强健,其妹则二十许,容华颇类故家。母言彭生不胜县官之虐,故激而为盗,然未尝妄杀人,郎君异日幸归者,为媪告县官,释吾彭生勿治。

一夕,彭生张宴款盗侣,储酒巨瓮中,令余司之。余计群盗方轰饮,则舍瓢而遁。先是彭生有季父,善人也。见余太息示意,将出余。余是夕遁入父家,父适出,叠藁满厢,余啳伏藁中。已而追者及父家,迹捕无得,有一盗以矛入藁,几中余股,乃出。彭生怒命斩余,母忽至,则大詈彭生,拥余登楼,命余隐母后,彭生遂不敢进刃,但拜母曰:“乞母必械宝臣,苟逸出者,将败儿事。”母不能拒,遂关余以械。明日至庖次见妹,妹恻然为余去械,同炊。

明日雨中,彭生复劫得二贾人,其一则余旧识也。贼中遇所亲,乃奇乐,谋以绳夜缒,既系绳楼栏,夜雨阴凉,睡竟忘晓,起视则同系之一人遁矣,独余与所识者仍囚拘。

彭生忽令余移书吾姻,以千金赎余。姻果久宦,余来即依其人,第不能策其必得。又三日,金至,彭生喜,而母妹则深悲极恸,不能舍余。

迨夜,彭生束巨鞓,命余以手引其带,导行山中,高下悉从彭生言,移时见船灯荧荧,知近水矣。舟长盈丈,贼十数纵横卧,余虱其中,悲怆不可状。

明日,至余族父家,族父者方行贾于甬上,将治任送余归。而邻村群盗知状,谓余能以千金自赎,其家不贫,思更要余于道。族父夕中伪如舆夫言,将以明日日中行,迨四更即行,余就舆夫家潜舁而去。盗侦余者不备,闻余遁,乃大悔恨。

四十二、太湖盗

苏州圣庙匾额,重二百馀斤,一夕,忽失所在。广文大震。又明日当丁祭,乃告之大府,请捕盗。既闻某乡亦方构圣庙,苦无署额之人,盗方行剽太湖间,以为可以苏州圣庙匾代之,夜中肩至。官既异其事,亦原之不治。

四十三、严瓣

戴逆之起事台湾也,有两大将,曰吕子、严瓣。

严瓣长身伟貌,饮食兼人,杀人以血膏其身,起紫棱,腥不可近。舞长刀可二十二斤,摧陷官军如拉朽。既陷艋舺,召优者奏技,自设高座,带刀观剧,厨者进膳,不特意,立斩其前,血溅杯羹,仍取啜之。

妻曰“元帅娘”,傅粉如妖魅,每攻城,以啰巾裹槟榔,掷城上与守卒作媚语,浸懈,则驱攻之,城往往因之而陷。

官军既收复台南,严瓣犹力斲四十人始死。

四十四、张李成

张李成亦台湾内山人,美丰姿,操俳优业,媚目巧笑,傅脂粉登场,余初不审其为勇士也。

法人攻台北,李观察某以刘省三宫保命,练士兵拒敌。张忽舍所业应选。李呼张小字曰:“阿火,汝操业贱,胡解兵事?”

张慷慨曰:“火生长是间,不欲变服饰为西人奴也。山中善火者可千人,招之立集,然皆善猎能枪,可以应敌。”李善之,易其名曰李成,谓李氏所成就者也。

时擢胜军二千人,屯沪尾炮台坡,李成则率新军五百,分为两队,承其后。擢胜军一与敌接,立败。

张以二百五十人出,散发赤身,嚼槟榔,红沬出其吻。

时潮上,法人争以小船抵陂下,陂上草深没人,此二百五十人者,见敌皆仰卧,翘其左足,张趾架枪以待敌。敌近,二百五十枪齐发,法人死者百数,大骇而遁。山后复出二百五十人,作圆阵包敌。时潮落船胶,有巨贾购得法华战事股票,从军观胜败,时亦陷足泥中。船上张白麾请以金赎,张不可,作优俳声曰:“吾不欲仇人金也。”杀之而烹其尸,蛮俗也。

若李成者,果稍加以学问,宁为此野蛮之事。惜乎!李公能成其功名,而不能成其品格也。

四十五、牛三

余年十六,客台湾淡水,商埠初立,居人仍朴野无礼衷。街衢猥狭,群豕与人争道。余日中恒野适,赴炮台坡,望百里坌山色。百里坌一名观音山。

然每向炮台坡必过野庙,庙前有剧台。行次忽见居人牛三者,赤其二膊,结束健勇无伦,直剚庙左所谓烽火馆者,戟指骂詈,似言耕牛为馆人所盗,然馆人竟弗答。

少顷自门中出二矛,直剚牛三,牛三以两手分握一矛,引馆人出户外。馆人一老一少,悉力与牛三角,牛三坚握其矛锋不即放,相持一时许。馆中复一人将矛直剚牛胸,牛合二矛为一,复握其第三矛,而右手二矛,一锈一新,新矛滑出其掌,则已洞牛三腹,牛三不即仆,握矛而颤,血大涌出,始死。馆人三矛同下,牛三胸际洞七穴。余在剧台上亲睹其状。

于是三人弃矛而逃。时已有观者,则大噪而逐之。三人走而蹂田,一田夫握锄自陌上行,见三人狂奔,疑盗,且恶蹂躏其田,挥锄击其第一人,剖脑死;二人均足陷泥,为追者所及。

四十六、巴黎力人

余戚高子益观察,少肄业巴黎大学堂,毕业归,与余语巴黎事甚夥,今皆不复能识,但闻力人事,则大骇以为妄。

子益言力人者,二膊大如巨瓮,仰卧,以肘抵地,舁铁板,可数百斤,加其上,益之巨捆之货,更令壮士数人,往来趋走其上,可一刻钟而起,神宇如恒。

余大笑,力争无其事,子益乃出影片示余,凡子益所言者,影中皆具,余始服。

影中又有一力人,伸独臂,置一铁轴,轴两头均作巨勺形,勺上各垂二人,轴轮转如飞。然影片中不为轮转之形,但屹立,然则此神力者,其果能扛鼎矣。

四十七、巴黎技师

巴黎以戏术得名者二:一以巨板遥植壁间,挟一单衣美人,衣严约其躯干,斜倚壁板之上,一人以小刃百数摇掷之,恰近美人肤革之外仅累黍,如是,百数十掷,刃所入处,一周美人之身,直以范美人影矣。扶美人下,而刃所范处,宛然一美人,而云鬟蛮靴,尤一一可辨。

一则夫妇同行奏技,载玻璃小球数十,取其一置妇鼻端,以枪击之,球碎而鼻无恙,妇亦弗震。于是或耳际、髻中、肩井、乳峰,无一不足置球,枪之,球亦无一不破。后乃取名纸百张,以纤指持近耳际,夫以一枪洞此百纸,分授观者,以为纪念。此亦高子益云。

技击余闻补 (近人)钱基博 撰

今春杜门多暇,友人有以林侯官技击余闻相贻者,叙事简劲,有似承祚三国,以予睹侯官文字,此为佳矣。爰撰次所闻,补其阙略,私自谓佳者决不让侯官出人头地也。甲寅中春记此。

【目录】

窦荣光 邹 姓 甘凤池 闽 僧 某公子 秦大秦二 莫 懋 南杨北朱 范龙友 清江女子 马永贞 堠山农夫 梁兴甫 石 勇 僧念亮 王子仁 嘉定老人 庖 人 白太官 秃 者 三山和尚 蒋志善 李 渔 戴 俊 履店翁 胡迩光

○窦荣光

无锡窦荣光,清道咸间大侠也。巨膊广颡,为人甚魁硕有力。饭以铜箸,长纔盈尺,然持击剌人,无不中要害,虽壮夫立蹶,颇以此自雄。

挟伎游山左。山左地处南北冲要,民情佼桀,多业盗,往往张肆僻地,诱过客宿,伺夜半杀之,而取其赀,无得脱者,土人谓之黑店。荣光作客久,颇晓其情伪,能刺得黑店所在,伪宿,伺有变,辄设计诛盗而火其居。如是者非一矣,辄未尝遇害,颇轻盗,为无足当意。 一日,道泰山下,日曛,睹当路有肆,心异其僻处而无畏盗,意黑店也。就宿焉。入其肆,见门左一老叟,箕踞计柜,须雪白,蔽胸前,一目似眇,而发齿尽脱落,涎流颐外,语模糊不可辨,疑老病不任事。佣伙数人,趋走侍客,似亦无大异人者。 遂道荣光入视。仅二室,门东西向。西室两女子居之,长者纔二十许人,幼者甚稚齿,当不逾年十四五,燕音,度其举止,似类绳妓湖海卖伎者。东室已居僧一,状颇矫健。荣光男子与僧俱。 舍既定,佣逐问客饭未。女子言道:食不斯须,可毋饭。转问东室客。僧曰:肉十斤,面倍。荣光半僧食。佣具如二人指。

僧且食且目视荣光,久之曰:出家人诚自惭善饭,抑客食何多?

荣光漫应曰:半和尚耳。

僧曰:客顷知危乎。

荣光瞿然曰:信黑店乎?然似绝无武勇者。

曰:君不见计柜一老翁?此剧盗。甚非细敌也。

荣光乃甚自夸诩曰:虽非细敌何害,予歼盗多矣,顾怯一残癃老惫之垂毙叟乎?

僧笑曰:客故非常人,然今夕无强与人事乃佳。

荣光殊疑勿信,然察僧似伉勇出己上,而言若此,心不能无动。既寝,竟不能成寐。而僧寝鼾自如。

夜半。大风。起户外,户震撼有声。僧寤,一跃离床起,俯户隙,窥久之,掖荣光起,曰:客视之。

视之,他无所睹,惟见庭中光缕缕闪阖,似电剽忽,不可端倪,盖剑光也。然后知适所闻者,乃有人急运剑,疾舞成风。心则大惊。僧推倒室后垣出走,荣光亟随僧出,而垣外复围石墉,旁山甚高。僧履险骑危,疾跃踰墉出矣。荣光随跃起,离墉巅纔尺有咫,坠下。再跃不能上,危急间,忽顷所见西室稚齿女,奔走自后至,疾飞一足,蹴其臀,乃得乘势腾空起越出。

僧在墉外待已久,咎曰:客顷何驽!

荣光勿复敢出声。挟僧走数里。僧揉登道旁大树,荣光随上,忽白光闪逐,似金蛇自后追至。荣光股栗,几坠地,乃亟闭目抱树柯伏勿敢动。

僧探怀出一铁钵,遥逆光来所掷击,光倏定。而盗叟首已持少女手中,倒挽其须矣。

僧乃挚荣光下见女,则西室二十许长女也。

于是僧劝荣光归甚力,曰:客不量敌强弱,徒自大。勿归,必丧其躯。

遂归江南不复出。后尝语人曰:唐有剑仙,如聂隐娘空空儿之类,闻其杀人,祇白光一缕绕颈,而首已断。予顷者睹盗叟逐女子,其疾如风,两人用剑精能,几见光而不见人,以身为剑光所护掩也。疑古之所谓剑仙者,类不过运剑精捷,故剑光护掩其身,不为人所瞥见,非真别有异术也。

〔钱基博曰〕荣光论剑仙之说似信。惟博年十二三,即闻诸老先辈道荣光事甚详,心志之勿忘。及壬子从戎北府,里人同僚最昵者,惟窦君孟干,军书多暇,辄以荣光事询之,而孟干诿不知也。然博尝雇得一仆曰吕贵者,山东泰安人也,颇精伎击,云得之其舅诸城孙子山传。子山,盖无锡窦荣光弟子也。意者非邑城凤光桥窦欤。

○邹 姓

距无锡县五十里而南,有乡曰新安。邹姓者,佚其名字,乡之人也。乡故滨运河而居,当日河运未废,岁漕东南粟给京师,舢舻什佰衔接,无不出其地者,谓之南漕。漕卒夙多魁硕怙气力者,横甚。

一日,有一卒挟妇人登岸游于市。市少年谐呼曰:好娇娇!

群噪而和之。

卒惭怒,搏擒少年归,缚舟柱,褫其衣,裸身而浇以冷水,骂曰:若欲好浇浇乎,吾兹偿汝志矣!

土语娇浇二字音似也。故云。

少年骤彻骨寒噤,号救不成声。众随环岸观者数百辈,群为不平,哗骂声若殷雷,然无敢撄救者。卒亦应骂,益以水沃少年顶,淋漓下濡至踵。众相顾无谁何。

邹姓适以事过之,排众入,睹状,心则大怒。一跃登其舟,挥右肱仆卒堕水,而左掌力擘少年缚柱绳。绳断,挟少年反跃上岸。

傍卒汹汹,取械逐邹夺少年。邹亟以付众,挥手使速退,曰:去去,毋涵我,植立候!

一卒骤进持械柱其胸。邹徒手无以御,佯为倾跌仆地者,诱之益进,突起一足蹴之颠,乃得夺其械与持。久之,虽众械环进如风雨,邹常有以格之,无能损一毫毛者。

然邹用力久,少惰,而卒进者方益众,势不支矣。

有游僧荷担自远方至,觇斗,目睹卒怙众暴寡,心不胜愤,乃舍担挥杖大呼入搏,与邹并力,亟以背就邹。邹亦以背应之,两人背相合。乃各持械当一面击敌,败走之。邹方欲驱敌,忽觉背无所附,回视僧不见。急舍敌觅僧,已荷担走不知何往矣。

自是邹以技击有闻于世。然世之隆技击者,每好角技相凌出人上。闻邹能,惎之,辄有以尝焉。

一日,夜二鼓,寝方酣。忽室门戛戛有声,如有盗。起辟门出视,惧盗伺门外伏暗中袭击之,左手披闩,横右肱作势外格。闩去,门骤辟,举肱一挥,忽大声崩腾发庭中,地震响如山坼裂然者。盖其先盗移石桓三柱其门,门重,闩不任欲折,故戛戛作声,及门辟,邹横格以肱,石桓反掷数尺外,朴庭,故震响也。

既睹庭中一盗距跃屋脊,邹腾身随上。盗再跃,已去己十丈许矣。邹视盗趫捷甚,勿敢逐也。返视,偃地径数寸石桓三,断为六矣。初不自意其腕力乃健绝若是,顾不以自喜,弥恂恂畏人勿敢校,知天下健者匪一也。

市有大盗,白昼只身劫质肆,负重金遁,肆中武力士数十操戈扬声逐之,无敢迫击盗。主计者素稔邹勇,亟飞使走告,请间道遮出盗前邀之。邹如言遮出盗前,侧身斜伸一足俟道旁,意态萧闲,若无意于止盗者。盗飞逃间,忽见一人道旁侧立有势,知匪善敌,立垂右手下抵地,疾转其掌,向邹扬之。有风着体若飙,邹不觉噤颤,自知不敌,亟敛手纵使逸去。

里人周君同愈言之。

〔钱基博曰〕余闻之周君曰:邹有子曰拱之,邑秀才也,今犹在。尝语人曰:吾父其有以诏我矣。曰:技击,搏技也,能是不足以自卫,徒贾祸;其技弥能,见嫉于人弥众,人必争与我角。角之不丧躯,必人为我戕,是两人者,必丧其一,匪仁术也。

其言类有道者,故志之。

○甘凤池

当爱新觉罗之世,在康熙间,天下言武术者,无不知有甘凤池矣。凤池,江宁县人(县号天下名城大藩,明太祖尝都其地,爱新觉罗剬制方夏,选八旗骁锐,居明故皇城镇之,号曰驻防),其人有欲试其技者,令袒臂横肱小门口石道中,驱牛车数十轮,绝肱上过,无纤痕,不论 创也。观者骇服。饮之酒醉,与人较艺,倒植长颈酒瓮于地,一足立,用两指持一竹竿,令众数十曳之,屹然不动,忽骤松其手,曳者咸倒地。

偶出行,见两牛斗田畔,角交不解,牧人欲制之而无术。凤池徐以手压牛背,两牛皆陷入地数尺,展转不得动,怒目视。徐提出之,若鸡雏然。其勇力绝人有如此。

凤池体不逾中人,然手能破坚,握铅锡如搏沙,辄化为水。宜其手所抵击。无不立碎者。

一日,观剧十庙,兀立剧台前,人莫敢近。突有跛丐来前,楣拥挤。叱之,勿听,反与争。凤池怒,握拳奋击,若中败絮,了无所楚。

笑曰:少年盛气哉。除步去。

凤池乃大愕。久之,欲追叩姓名,而丐已不见,究不知何许人也。

凤池以此颇敛抑。壮岁游京师,以技谒某王。

王曰:客何能?

曰:臣能轻?蜻蜓,重逾泰山。

王奇其言。曰:若何而可?

凤池曰:请试之。

睹庭前海棠花数丛,风中摇曳。凤池一跃登其枝,约体挥短剑舞,周旋进退,亭亭如蜂蝶掠枝上,花叶勿稍损。

王惊笑曰:异哉!此真蜻蜓矣。

凤池闻王赞叹,遽收剑跪一足王前谢。起视足所抵处,陷下者尺矣。

王乃信其言非夸也,曰:凤池渺小丈夫,乃一重至此乎?是诚不可测也!

济南张大义者,亦力士也。身长八尺余,膊硕绝伦,足趾尽裹以铁。慕凤池名,远道走数佰里来见王,愿得与凤池角。凤池辞,王固命之。凤池不得已起,大义以为怯,直前奋一足蹴凤池,蠡跃蛟腾,若风雨之骤至。凤池却立倚墙,俟其足来,承以手。大义暴呼,痛仆不能起,血流满(革+华)。解视,趾尽嵌入所裹铁中,断矣。

即墨马玉麟,长驱大腹,虽良马骑数十里必易。及以帛约身,则顿小,缘墙升木,捷于飞猱,客扬州巨贾某家。凤池后至,居其上。玉麟心不平,与角,无胜负。

凤池退,曰:此非张大义比。我所能者,玉麟尽能之矣。思久之,曰:吾得间矣。然不欲众唇之,当令会意可耳。

明日又角,数蹈玉麟瑕。玉麟怒,不讲罢,进逼凤池益急。凤池乃骈指格玉麟,玉麟不觉僵仆,起,惭而退。

凤池曰:我力非能胜玉驎,而卒胜之者,善借其力以制之耳。

凤池声名日高,相嫉者众甚。

泰山有孙迪侯者,生平治武技绝精,欲得一挫凤池,以为名高旧矣。南下访之,抵江宁,游于市。睹一僧冠皮卢冠,铁制甚巨,每至一肆,辄倒脱掷计柜索钱,砰然有声,曰:有能推堕地者,僧家冠而去耳,勿乞一钱也。

主计者无如何,辄盈其欲而去。迪侯心甚异之,私计曰:甘凤池居于是邦,其人勇无与俦,天下莫不知。今僧乃横绝无所忌,此必有以激凤池也。

益怪凤池何寂无所闻睹若是,意亦内慑之矣。乃觇凤池饮茶肆,直入踞其侧座,佯为不知凤池在者,大言曰:甘凤池自有名字,今乃知徒虚语耳。

凤池闻其言,目之起,叩姓名,知为泰山孙迪侯也。大惊曰:君乃泰山孙迪侯乎!吾钦迟君已久。自通姓字,稍间,又曰:吾诚惭无所能,然君无一面,何遽知驽也?

迪侯曰:市有异僧,为诸贾人害。若居此,勿能与惩焉,吾知子之怯也。

凤池起曰:此非言事地。

邀过家,坐定,语之曰:吾匪不知僧恣桀,然吾顷新与人角,疾舞拳走数十里,其胜负壹依勇力衰竭之先后为衡,虽幸免于偾,诚自知内创,徐俟吾回复以制之耳。

迪侯曰:僧置勿论,子姑运气布身,吾视之。

凤池袒衣盛鼓其气,骈足立,不少嘘气。迪侯以两指自下上周身叩之,铮鏦作金铁声,至喉间,则柝柝如击败木响矣。

迪侯曰:可矣,于纔一间未达,诚大难。吾布气与若叩之。

凤池亦以两指叩,下起胫而上及顶,反匝其背,下抵至踵,已遍。无不声铮铮然若鸣金铁者。

凤池谢曰:吾伏矣,愿以兄礼事君。

迪侯曰:子既善吾,吾助若搏僧。然两人搏一,不武,必为人笑。惟弟子侍师搏,礼所许。吾伪为若弟子者其可。

乃偕赴市视僧。适索于某肆,反其冠置柜。凤池反张其指弹堕地。

僧笑曰:若能是,必甘凤池也,愿与子戏。

走广场搏。久之,无所泱。僧骤出凤池不虞,脱铁冠掷空中盖凤池顶下,意凤池必挥拳上格,则乘虚揉进下探其肾,法必殪。不意迪侯突自旁上跃,伸一臂植拇指顶冠,呼曰:弟子在此,师无虞!

冠下,戴其指上。僧大惊,不觉手失,凤池狙击中其胸,洞矣。

姑苏西园僧市茗,自怙多力,诫游者无得索饮,纔可任其自倾。有不如诫者,僧怒,辄把重五佰斤许铁壶一,自炉取下,腹可容水五斗,煮正沸,持向索饮者,曰:若欲饮乎?速以盏承,必连啜不得休!辍之,注腹中,肠腑沸溃,虽壮夫,无不创蹶者。

众心愤,欲驱之,而力不敌。乃邀凤池过西园游,至则群噪呼茗,故撩僧怒。果把壶愤然来前。凤池亟持盏承饮,连倾数十盏无创容。僧大骇走,仓卒释壶,壶倾向凤池。凤池骈两指夹壶口曲柄,得勿倾。缓行从容置炉上,瞥见炉侧茗盏数佰迭自地,高可隐人,而植立不倾。心知僧所为,仍恣游若无所事。兴尽,欲归,道经炉侧,紧以绳贯钱佰,遥掷僧所迭茗盏中,呼曰:偿和尚茗赀!

僧伺凤池去,出视,则绳贯钱佰中茗盏矗立,而盏自上下抵地齐脱其底矣。心益骇,亟遁走无踪。而凤池之技精可知也。

凤池工为导引之术,或立卧,鼾息如雷,十数人推挽,莫能移尺寸。而性特和易,虽妇孺皆与狎,见者不知为贲育也。

年八十余卒,葬凤台门,表曰:勇士甘凤池之墓。

〔钱基博曰〕往者上元黄之纪撰甘凤池小传,谓同里谭氏家富甚,纔有一子,病瘵,不治矣。凤池则为之辟静室,窒其牖户,夜与合背跏趺坐,都四十九日,病痊。此则善治其气之效耳。观其生平为人,颇能量敌虑胜,饬已自修,深有合于古人孟施舍养勇之旨,技也而进于道矣。顾世之传说其事者,莫不言人人殊,余故撰次其可信者于右。

黄之纪撰传,见金陵文钞,颇芜陋无矩度,所记两事,即张大义马玉麟事也。之纪字允修,号星岩,上元诸生。著者记

○闽僧

当明中叶,无锡有冯夔者,廷伯其字,别号曰龙泉,以广东佥事致政家居。风流文采,照耀一世,田园宫室子女玉帛,为三吴搢绅之冠。每晨廷伯起帏,众女作乐,笙萧杂奏,声隐隐闻外。宾客满四座矣,上座多海内诗人墨客,下尽鸡鸣狗盗辈也。

一日,有僧来请谒,廷伯延之入。年过六十,颓然一老僧,须眉皓白,聆其语,作闽音,知为闽中人。询所能。曰:出家人来乞布施耳,何谘能也,能则力足自给,不假托钵公门矣。

又问何需。

曰:请饮。

乃命担一巨甔至,中容酒可一石。僧又请得两空罂,跣足脱草屦纳其中,然后蹲踞作势立,俯首张两臂抱甔以口就饮,如蛟龙垂首下饮江河中,喉间汩汩有声。不移晷,罄矣。察其容,了无酡色。方从容拔足起所纳空罂中,以手拂拭之,水汁沾濡淋漓,而酒气氛氤绕足指间,视之,酒盈罂矣。

廷伯则大惊,问何以至此。

曰:无他,老僧善治气耳。

乃知其酒虽注腹中,而能运气下达,驱酒涌足心出也。于是礼僧为上客。然僧既一献其能,后遂绝口置不道。居久之,亦无他异能也。

有少年客后来,居僧下。自以工拳勇,矜负其技绝高,心不平僧出己上,凌若无物,僧亦不与较。

一日,方会食,少年踊跃操棍舞几筵间以自诩其技,进退便捷,而僧睹微笑,若甚不足于意者。少年怒,盛气直前,诘日:师其不足予技乎。

僧曰:然。汝气矜隆已甚,不亟治,终不足与语乎技矣。

少年哗辨曰:吾与子言技,不与和尚参禅法,何气治不治之有。

僧乃进晓之曰:若虽欲侈言技乎,然汝棍圆而不方,滑渥而无有觚棱,亦未足以语于技也。

少年则疾叱之曰:棍岂有不圆而觚棱者?若何而方?若何而有觚棱?子其有以昧我来!毋徒空言为!

且语且舞棍前,向僧下,径劈其首。僧方持箸食,骤出不意,亟竖一箸迎之。棍忽黏箸,若被吸者然。箸左,则棍随之左,欲右不得右;箸右,棍亦随之右,欲左不得左。少年虽肆力格之,而胶不得开。久之,箸忽上指,棍乃腾耸入空中,少年徒手辟易数十步。

僧遥谓曰:来,吾与汝。是之谓方,是之谓有觚棱。汝用圆而不能觚,此棍之所以脱手而上腾也。

少年惭谢,愿受教。

僧与之曰:汝习惯用圆已久,苟微数十年抛荒故技,尽忘汝素所挟持者不为,不足以进于斯矣。夫棍体圆而用之于方,面渥而出之以觚,非易易也。吾二十年养气,运臂力者又十年,三十年而仅有此。虽一技之精,亦岂可以虚憍之心幸致之哉。

〔钱基博曰〕此事无所见于书传,独予髫年塾师为予时言之。后读吴县汪大绅着汪子文录,观其载莆田僧角少年棍法事,不意乃与此僧绝类。然不言其能饮,并不言僧为何时人,即叙少年角棍,微亦与所闻者有间。此特出于传闻者详略之或有异。夫莆田故闽地,其为一人无疑也。

而余则独有喟焉者。粤稽有明中叶以后,吾邑搢绅士大夫,居乡常盛气焰,豢养异人剑客,辄无虑数十辈,椎埋屠狗之侠,辐走集其门,如冯龙泉顾惠严(可学)邹东湖(望)之伦,皆其比也。及明之亡,阀阅世家,率谋纠家客僮奴,起义匡故国者。于是清廷患之,乃为严约搢绅士大夫,禁居乡不得干与地方事以衰其气焰。久之,势浸积轻,不为乡里豪侠所依归。而守土官承望风旨,操之如束湿薪。乃益循谨畏法,相戒勿触禁网矣。此实世运消长之枢,不仅关于一邑一乡之隆衰已也。故附论及之。

○某公子

德清俞丹石言:江南某公子,年弱冠,侍父宦粤中。既娶妇,奉父命催归省墓。丰赀巨装,行道属目。盗七人相尾,视公于陆亦陆,水亦水,顾戒备异甚,雇有勇力士相卫,虽随数千里,勿得发。

及公子里,伺勇力士护行者得酬赀去,乃夜劫其家。踰墙缘屋,窥公子寝室,据檐下视。室中无一婢侍,而昼烛通明,夫妇隅坐喁喁情话,亘三鼓,犹勿休。盗心不耐,铛锒筑刀环作响惊之,意必震扰呼仆婢。而烛顿灭,寂无闻声。盗骇,莫测所为,不敢下。欲去,自以远道间关,无所得赀。归徒手,心又不甘,亟屏息伺。

久之,室中烛忽复明。扉辟,夫妇盈盈相偕便装秉烛持剑自内出。公子左手持烛而右把剑,其妇反之,右执烛而左把剑,绰约偶公子立。

公子向屋呼曰:屋上人何为?速下语我!

盗益惊骇,疑公子夫妇必擅武技,然已无如何,不得已。偕下,持械环公子夫妇曰:吾曹兄弟七人,迢迢侍公于千里至此,独能无所饷遗乎?

公子曰:易耳。

立出两千金予之,人三百。盗喜,不敢肆求,分携金欲行。

公子止曰:迟之。汝曹虽桓桓,然躯重逾兕虎,来时践屋瓦有声,故吾早知之。今腰缠重金,当益蹂践吾屋瓦尽矣。去,可辟大门出,吾予汝烛。

盗身已负重,心实惮履危,又自恃其众。如公子言,抵厅事,伏起。猝灭其烛。盗暗中自相格斗,致重创。悉擒而絷之。究不知公子艺何如也。

〔钱基博曰〕人或疑公子艺实无所能,徒以慑盗。然予观公子从容系盗,若无所事事,何其暇也。此正如李广之将兵,不为行阵部伍,必非无所挟恃而然矣。

○秦大秦二

无锡秦大秦二,兄弟也,生负绝力,能以指弹碎羊豕骨。早孤无父,其母课之。惧二子读书纷虑,外键书室,使读书其中,禁不得出,自治针黹室外监之。自以为束二子严,虽顽无由为非矣。而不意二子辟旁户,能踰跃窗垣逸出,击人于市。事毕,辄从径路斜驰归,仍踰垣入,据案琅诵。

兄弟常迭为居行。弟行,兄居读室中;兄行,弟亦如之。其母处室外听,似二子未尝辍读。有人走诉其子,辄不信。

其人固言之曰:母二子果尽在室中乎?

母不得已起视室键,下钥如故。而室中书声,方琅琅相响答。启关入室,察二子容止言谈甚和,不似顷间与人相殴者。问所读书,背诵无踬字。反疑诉者为证言,诘之曰:若视吾子似适间辍读斗殴人者乎?

诉者亦疑莫明也。

后母稍知之,制铁链加二子身,各锁其一足于书案。数之曰:吾知汝二人顽健有力,虽炼乌足以系汝。然吾不任受人以纵容儿子相词责也,汝二人犹知有母者,当俯首絷,勿动矣。

二子虽力足破锁,然性孝,畏母甚,竟受教,勿敢违也。

久之,母又怜之。一日,母自以生日,纵使出门外小立。曰:勿远行,勿滋事。违予教,终絷汝,勿释使出矣。

二子唯而出已。睹一僧柝柝击鱼乞布施,方跏趺门外。门故临河,兄心嫌僧柝柝不已,斜伸一足略拨之,僧直跌出数十尺许,越河仆于地。良久,乃起,盘散绕河过抵其门。注视秦大少时,合掌谢曰:僧知教矣,期三年,必来问公子起居。

秦大了不措意,惟心畏母知,扬长携弟入侍母。母寂不知也。

母好佞佛。岁余,携二子谒临安诸佛寺,便道抵灵隐。主僧出见,乃当年被跌僧也。睹秦大来,大喜曰:公子何幸辱荒寺?

大知僧意不善,亟屏人询曰:汝欲何为?

僧曰:念公子一足之惠,久不报,非礼。顷老僧不自揣技薄,须公子教耳。

大曰:予侍母来祈佛。母胆弱,幸毋相惊。俟予奉母登舟,当还即汝。

僧激之曰:公子好男子,应勿虚言相谎。

诺之已,侍母登舟。将解维,佯惊语弟曰:某物遗寺中矣,当还取之。

嘱榜人停桡相待,乃重返入寺。见僧中坐,徒数十人持械环侍。惧曰:和尚欲众毙予一人乎?

僧曰:此予弟子。虽助予,不为天下人笑。

大请曰:予不意和尚恃众暴寡。顷己一人至此,必欲一计汝众数,知予当死汝曹几何人之手。虽死,庶天下后世人传说予者,谓秦某不为驽夫,几何人廑得死之也。予死亦瞑目矣。

僧许之。

大伸右手一食指,指其众数曰一二三,以次至四十八,还指僧曰:连汝四十九和尚。

语毕,返身疾走出寺。诸僧都瞠目视,勿能出声动,竟视大从容去也。

大,名大用,西来其字,亦十八武师之一也。

二,勇力亚于其兄。

时比之季布兄弟。

〔钱基博曰〕秦大,宦家子,特以游侠善博击人著称于世。尝击犷骑,击悍卒,击运艘军,击大吏虎役,众虽数十佰人,大徒手往,无不颠踣。里中恶少,欺虐善良,闻大至,皆敛匿。善骑射,左右驰骋,发必洞的。接其貌,恂恂儒雅也,亦能诗。顷有传者,兹不着。

○莫 懋

明有莫懋,字文懋,一号云楼,无锡人也。仪表瑰伟,生而猿臂,勇力绝人。里少年数十戏持矛呼噪围之,一跃而出,倏若飞隼。如是者三,终勿能围也。

尝有阉人载舟过锡,骄横异甚,索重贿,系驿丞舟柱,笞以鞭。懋见之,勃然怒,一跃登其舟,提阉掷之水。复跃而上,仆从不能近。阉为夺气,莫之何也。

及壮,折节读书,工书及画,善擘窠大字,画法郭熙高克恭。既成,仿张旭狂草,题诗其上,遇知己,即赠之。非其人,虽重贿不能得片纸。

晚作一松石图,中为长松千尺,一巨石,虎卧松下。笔势怪伟,最自赏爱,虽所亲昵,勿与。令王仲仪貌己像其上,趺坐于石,上荫古松。盖隐以松石自喻其坚贞也。

子息,中孝宗宏治十二年进士,与余姚王文成守仁游。文成因为题赞于图焉。

〔钱基博曰〕阉宦之祸,至有明而极。吾读张溥五人墓碑记,未尝不为之掩卷三叹也。夫阉不过刑余之小人耳,当其口衔天宪,使于四方,遂不惮嚣然自大,虽有强项者,莫之敢撄,何也?以投鼠则器有所忌也。而懋发愤一击,其激昂大义,亦岂出五人者下哉。而世之人,廑乃以画士称之,匪所志矣。

○南杨北朱

明亡,天下有十八武师者,什九胜国遗老也。无锡居四人焉,南杨北朱,其尤著者也。人亦或优言曰:南羊北猪云。

朱少圃者,以字行,居于寺头之西村。寺头,无锡北乡也。故有北朱之名。其行事不少概见,惟传其师事四明庐绍岐。绍岐称之曰:少圃为人甚朴谨,当不以炫技自祸。可知者廑此而已。

杨维宁,亦绍岐弟子也,字紫渊。睹明社既屋,知世事不可为,筑室湖滨之管社山。山在无锡之西南,故人字之曰南杨。维宁卜居其地,规湖为池,筑堤植楥,养鱼种芙蕖凌芡不绝;翦木燔石,搜剔岩壑,乃置层楼别馆高亭曲榭于湖光山色中,耗费钱数佰万。即世所称杨园者是也。

维宁率妻子偕隐,读书吟诗,布袍革履,与渔樵为伍。客至,非意所欲见,辄拒勿纳。意所可,则延款之。性刚直,膂力绝人,而杜口不言武事。辄喜挥毫作韵语,出言蕴藉,了不似人间武师也。

一日,邻里质店忽接盗书索巨赀,拒且无幸,尾署名,则大刀子者也。大刀子者,湖滨盗魁也,以善用大刀,故名。却所索,必无获免,亦莫敢不应者。

主计者得书,窘甚,乞哀于维宁。

维宁谓之曰:大刀子技勇冠群盗,且徒又众,来者必非寡。予一人恐不获胜,能得朱少圃与俱者,乃可取之。

急足延少圃,而自随主计者入居质店。为覆大刀子书,许献赀如数,约日来取。

大刀子先期乘马率众携械蜂拥至取赀,势汹汹。而少圃道远未及来,维宁心亦恟惧。不得已,持刀只身出应之,呼曰:若诚勇者,速约若众勿得前。若单骑与吾斗,若用刀吾亦用刀,胜者取赀。须一人,助者非丈夫也。

大刀子许之,挥众独前,与维宁战,运刀若飞,维宁百计伺其懈,不得间。久之,无胜负。战益酣,维宁倏飞身上屋,陡再瞥下如鹗,下刃拟其顶,大叫曰:好大刀子!

大刀子骤觅维宁不得,忽闻大声发于顶上,心惊不觉刀稍迟。维宁疾下刀劈之,中其颅,堕马死矣。

盗众骇散,莫敢撄维宁刀者。然维宁刀法匪所长,尤善使双鞭。疾舞,则水泼不入。而斗盗特以刀者,徒以大刀子善用刀故也。

大刀子已死,而少圃卒不至。

〔钱基博曰〕予读余姚黄太冲先生南雷文定,中有王征南传,谓少林以拳勇名天下,然至于搏人,人亦得以乘之。有所谓内家者,以静制动,犯者应手即仆。故则少林为外家,盖起于宋之张三峰。三峰为武当丹士,徽宗召之,道梗不得进。夜梦元帝授之拳法,厥明以单丁杀贼佰余。三峰之术,佰年以后,流传于陕西,王宗为最着。温州陈州同从王宗受之,以此教其乡人,由是流传于温州,嘉靖间张松溪为最着。松溪之徒三四人,而四明叶继美近泉为之魁,由是流传于四明。四明得近泉之传者,为吴昆山、周云泉、单思南、陈贞石、孙继槎,皆各有授受。云泉传卢绍岐,今世所传南杨北朱者,皆绍岐弟子,则两人者,亦内家也。抑予闻杨维宁两鞭,顷犹藏管社山神庙中,铁制绝巨,不下五六十斤。去岁有人往访之,惜亡其一矣。予谓异日傥得移陈残鞭于地方博物院中,可以厉邑人士之武风焉。予又闻管社山麓有藏兵洞者,相传为维宁当日谋匡明社,潜藏军器处云。

〔钱基博又曰〕予闻之宗人子才征君,谓山阴吴兴祚知无锡县,时有以维宁谋叛告者,言其人勇难当。兴祚心慑不敢动,密使人觇,维宁踞案吟哦,披读新科制举文字,琅琅正在得意时也。兴祚笑曰:此村秀才耳,胡为者?遂免于祸。

○范龙友

无锡范龙友,亦十八武师之一也,诸生。生有神力,平居力无所用,则树一石楚庭中,时时骈中食两指,向作击刺状,洞孔其上,不啻洞烂泥。久之,孔累累积数什佰,望如蜂窠。

居荡口,以其术教授弟子。然精微所在,深自秘惜。有弟子王某欲尽其技,乃伺龙友饭,骤持长矛刺之。龙友手饭甑底,当矛锋,镗然有声,而甑完不碎。疾进步跳入某怀,以二箸贯其鼻孔,仆之地。其精捷多此类也。

后清有天下,浙督李疑其有异志,移檄名捕。系狱,毙焉。或谓谳定,龙友戍极边,不知所终云。

〔钱基博曰〕清初,抚有诸夏,自知外夷僭盗,不为人心所归往,惴惴惧天下不靖。其诛锄武勇,实与摧戮文士等,范龙友特其一焉耳。然文字之狱,至今为诟,而朱家郭解之诛,无人道焉者。则以文人通声气,类多标榜相护惜,而武力士椎鲁不解此也。及玄晔之世,允禩胤祯,夺嫡相猜,争罗天下勇士自佐,异人剑客,履错官廷。胤祯卒赖其力,干有天位,自以得之非正,心惎人知其阴,始也翦锄非类,继则猜戮同体,高张网罗,靡所不诛,而天下武力之士殆歼焉。

○清江女子

德清俞桐园筮仕三吴,以解饷,道出清江。将舍馆,及门,瞥睹一少年,张两口直视,口涎流颐,左臂侧垂,而独伸右臂,反其掌下向,若有所取携状,骈其足,植门外如僵。虽五六壮夫喧哗推挽莫能动。

傍有老人谇呵曰:汝曹浮薄子鲜事,强调人家女郎,微叩求此姑姑者,此子不得活矣。

桐园心怪其故,就问焉。

老人应曰:顷有一行道男子,携女郎载独轮轺车,女郎翘纤足车轼,锐小结束若锥。诸人道见之,乃群激少年,谓能一握此粲者纤钩,当不吝酒食相寿。少年忻诺,意其必宿于此,乃随请人绕道先立门侧。须臾,车止,男子负被装先下,入门。女郎方欠身欲起,少年猝出手握其足。诸人正注视欲出声讙笑,不意少年掌甫触女郎纤趾,而忽睹其体若寒噤,扬手不得下。女郎了若无觉,盈盈下车,而少年兀植如故。诸人心知有异,视之僵矣。

语毕,回头语诸人曰:此爷大好体面,似官人。傥得官人好言相慰此姑姑,渠或看官人面,贳此子生。

诸人闻老人言,群乞桐园为缓颊。桐园心欲究其异,许之。

偕诸人入,见一女郎方盥面。群呼曰:是矣。乃环向叩首曰:适有一少年犯姑姑,顷犹僵立不动,诸人今已知罪,乞恕之。

男子在侧,骤睹状,大惊。询得故,咎女郎曰:吾侪异地人道此,何事伤人?

桐园从傍儳言代为请。

女郎哂曰:轻薄儿直须扑杀。幸官人为好言,当释之。

乃翩然出户外,轻掖少年右臂。少年忽出气作嘘声,活矣。

后少年视己右掌,见掌心黑点大如黍。则所触女郎屣履泥痕也。

〔钱基博曰〕我闻在昔,温县有乔三秀者,工拳勇,客游临潼。日晡,遇一垂髫女郎,青纱蒙面,跨一卫。乔颇佻达,疾驰马迎之,将揭其障面。女一足起,乔离鞍仰跌三丈外。以视此女声色不动,文雅如许,大觉彼姝者子,莽伧不侔矣。

○马永贞

马永贞,不知何处人,勇无伦,尝鬻技上海之城隍庙中,大言揭示十二字。曰:脚踏黄河两岸,拳打南北两京。辞颇鄙率,然其人材武可知矣。人亦无敢与为敌者。

当是时,上海互市匪久,然商货阗集,而马路四通,冠盖如云,载驰载驾,颇需马,故贩马者丛萃于其地,其人大率魁桀有气力者。

永贞怙力自多,向索金。不予,又索马。群贩心知力不敌,许之。则又劫之曰:汝曹得无留良焉,而驽应我乎。我必自择之。

群贩不得已,亦许之。

随以手逐扣马额,连称曰未,究不取一马。而马着永贞手者,都内创死,不得鬻。

群贩心恨,无谁何。阴使其党朱三者,投永贞学,颇惴惴恐不获尽传其技。不意永贞绝爱喜三饶于力,谓为可教,悉授之技。

久之,群贩知三力足制永贞,坚邀三必同往戕之。

三自以受永贞教,且相待厚,意不忍。乃微语永贞曰:某日,群贩者期师某所,幸毋往,恐不利于师。

永贞曰:马某足迹历海内几遍,海内魁豪,我涕遗视之,顾怯若辈鼠子者乎!

不听,扬长往所期地,则一乡僻小茶肆也。入,坐甫定,进盥。永贞方欲俯首就盥,群贩乘不意猝出石灰裹掷永贞面。裹裂,灰腾眯永贞目不可开。群贩乃进刃攒刺,永贞目既失明,知不免,张空拳奋舞,所抵击无不立毙者。群贩左右腾挪避永贞拳,永贞寻足声所向,飞右足起蹴之,被群刃下砍截其足为数断,仆地。又跃起,刃齐下,永贞死。

朱三既语永贞不见信,乃佯若随群贩往佐击永贞者已。见永贞目盲,心不胜愤,反兵击群贩。贩怒,诟三卖友,聚刃之。力不胜,亦死。三可谓不负永贞者矣。

永贞既死之三日,有妇人投县自称马永贞妻,击鼓鸣冤。官出讯之。曰:某某杀吾夫者也,吾必复之,幸勿以小妇人杀人论抵也。

语毕,倏窜跃无踪,迅捷如飞鸟云。

〔钱基博曰〕闻永贞之世,上海有比利时人称曰黄髯翁者,亦欧西力人也。尝访永贞城隍庙,与角力。见庙殿前有铁炉一,制绝巨,号称千斤,乃擎绕殿走二匝。而永贞能余一焉。黄髯翁亦为悚然,信大力矣哉。

○堠山农夫

堠山在无锡县东三十里,俗名吼山。其麓有农夫焉,姓钱氏,佚其名,浑名烂橙子,不知何所取义也。

尝有雇戽水于田者,烂橙子应之。其人嘱曰:必以五人。烂橙子诺,尽领五人雇值。

明日,一人至。其人询曰:余人来未?

应曰:行至矣,速具食食我。

其人即出粥食之,器具五人食。烂橙子乃从容徐啖。及半,其人久不见余人来,而食已过半,又询之。

烂橙子且食且答曰:须臾至矣。尽食所具五人者食,而余四人无一至者。其人惊疑,又询之。

烂橙子拍胸应曰:予一人可胜五人,若求水盈汝田足矣。

起,携铁撑二,植戽水处,力按入地者逾尺,中隔丈许,置水车。又取巨毛竹,架铁撑上,手攀而足踏水车戽之。

其邻车戽水者,上有七人,心欺烂橙子一人,猛力齐戽。而烂橙子一人所戽水滚滚常溢于邻车者倍,莫能难也。

烂橙子耕田数十亩而抗不纳赋,官饬吏系追,舟下乡,辄被殴辱。且诟曰:吾力耕自食,何与汝辈事?

吏无如何,知不可力缚,乃好言慰之曰:官征比甚严,傥追不获,必笞吾辈臀。若好男子何所畏,肯一面官自言乎?

烂橙子曰:可。泊舟石埭桥待予,俟取被装来随汝去。

石埭桥者,堠山南五里许之一桥也。归家取场圃石碌碡,袱裹若被装状,重数佰斤,肩负立桥上。伺吏船过,下掷船首曰:且将被装去,予行即至矣。

船首轰然震裂,舟几覆。吏知其下船,必无善状。舍之去,白官。饬丁壮十数人,下乡协捕。

烂橙子即挺身登船,中途谓诸人曰:若等肯容某中舱一卧乎?

诸人许之。起,伛偻下舱横卧。足纔抵船舷,船已底裂。水入,沈于河,死者二人。

官大怒,调营兵捕之。烂橙子遁入太湖,潜水七昼夜不死,惟苦气促不得舒,折芦管口衔出水上呼吸。会渔舟过,见水泡沸沸,游漾水面,以为鱼也。持渔叉力刺,中其首,遂死。

〔钱基博曰〕此光绪十一年事。吾又闻无锡新安乡有农者,生与烂橙子同时,其为人伟躯干。一日,道行,内急,登野厕。厕故彷河,农蹲踞昂其臀向河,而手执短烟管衔口徐徐吸,状甚倨肆。适有船中流过,船载镖者,居鹢首,闲眺,见而恶之。袖弹弓,注丸,拟农臀。农适挥管向后掷烟烬,骤与丸遇,丸铮然落地。镖者骇绝,以为非常人也,泊舟投岸拱谢。农从容持裤起,笑谓曰:君何作剧,微予,必为踣矣。镖者随请诣其家,赠金而去。后过其地,必赠金,且相戒侪辈,毋撄农怒也。其实农非烂橙子者比,特躯干颀硕,甚伟观而已。

○梁兴甫

苏州梁兴甫者,明永乐时力士也。尝往南京,息聚宝门,见守门军昼掠人物,心甚不平,因以好言谕之。军惭怒搏兴甫,兴甫连踣数军。

军以达于指挥,下檄逮兴甫。兴甫昂然,随檄至指挥署。指挥心慑其勇,置善搏者什人堂上,堂下列勇士佰人,然后传呼兴甫入。

兴甫见指挥长揖不拜,抗辨,辞颇慷慨。指挥心异之,指其众曰:闻若技能,傥能击散堂上下众者,任若何往耳。

兴甫即结束下堂,拳所向处飒飒有风,众皆敛手避。径出其门,无敢止者。

尝客中山王府,夜侍王燕,请曰:今夕献薄技为王侑酒,可乎?

王曰:若何而可?

兴甫呼仆携一铁箍旧桶置地,去座五六尺,随取竹蔑座上。编圈大小略似桶,随手掷之,倏将桶腰箍密,而旧铁箍落矣。再作一圈,复如前掷之,恰合桶底,而桶底旧铁箍又落矣。王大惊叹。以为神技。

然兴甫艺力绝人,而细弱纔如婴儿。

挟技游北京,见有一勇士与陈蛮子者戏相搏甚酣,两人者素号多力。兴甫旁观窃笑。

两人搏已,勇士猝提兴甫手中左右摆欲掷,询曰:汝欲东耶西耶?

兴甫曰:第随所之。

语音未绝,兴甫已立于地,而勇士踣矣。

陈蛮子怒,径前捉兴甫两手,按于墙,墙为之动。兴甫突起右肩,肩蛮子胸,蛮子不觉亦踣,良久而起。与勇士皆再拜,愿为弟子。

以是名声益高。

时广西有僧名勒菩萨者,生平拳术无与敌,慕兴甫名,游食至吴,访兴甫,搏于北寺。寺有施食台,高寻丈,阔倍之。二人登台对搏。久之,兴甫一拳中僧右目,睛突出于面,僧以手抉去之,自分必死。益奋力角,足蹴兴甫堕台,伤其胸。兴甫归,内伤二日死,僧亦三日死。

[钱基博曰]兴甫性颇任侠。有恶少日聚人赌,必尽人赀乃已。兴甫闻之,携一笆斗,大可容半石,中置钱数千以往。恶少方博楼上,兴甫至,与博,佯败,后乃大胜。作欠伸曰:我倦欲归,不博矣。恶少愤欲诟侮之。兴甫以楼狭不可用武,尽取博胜得钱,实斗中几满。以两指撮斗唇,直其臂,徐步下楼,从容若空斗然。恶少大骇,不敢肆侮,询之人,知其为兴甫也。此予闻之姑苏一布商柳姓者,固不仅技勇可嗟异也已。

○石勇

石勇,温州东乡人。少失怙恃,双眸烱烱,虽黑夜能远视数十里。食兼人食,家贫不能得一饱。有戚奇其量,煮斗米十肴啖之,戏询曰饱乎。勇攒眉良久,应曰否否。主人大窘,以索食厨已空也。

其舅某,墁工也。毘罗寺僧佣造殿,乃邀勇往作役。役徒丛集,担者负者,不下数佰人。

舅誓于众曰:能运砖石一次重佰斤者,每佰斤得与之钱二十;重倍,与亦倍之;卒役,受佣值仍如例。

众皆踊跃。然他人率为力所限,无能多负。而勇独左右肩承,往往数倍于众。顾必绕行避寺中菜畦,路迂远,勇心嫌之,竟破篱率众横跨畦过,蹂践寺植菜蔬,纵横靡所不履。

菜佣见而哗阻。勇怒,举肱一挥,仆者数人,余或辟易。走赴寺告主僧。主僧者,曾为边帅,亦勇有力人也。出视,见勇东西逐菜佣,众噪和之,叱曰:汝曹何敢尔。

勇瞋目诟曰:秃方外人,乃与汝爷事耶?

疾飞担干击僧。僧笑避,伺勇益进,骈两指扣勇肩。勇痛不禁委木颠。众相顾失色,委勇窜避。勇伏地乞宥。僧曰:竖子有几斤力,便目无人耶?盍起随老僧来。

手扶勇臂,痛顿失。随至寺,僧询勇何便为此。

曰:小人力食恒不能果腹,冀多负倍得钱谋一饱餐耳。

僧曰:汝善啖乎?寺厨虽寡藏,当足汝啖,何不早告我而损我蔬也。

语毕,顾左右欲有言。勇亟曰:傥得蒙赐食,幸甚。奈不惯寺中蔬食何?

僧见其状殊可哂,睨之笑曰:寺中例不许食肉,此戒勉为汝破矣。老僧乃不意汝更馋肉。

遂命炊饭蒸肉,盛巨盂,佐以鸡鱼数品,可十人餐。勇狂喜大啖,顷刻已尽,抚腹拱谢。僧命锢一室,三日无与食饮,至期瞰之,则神色自若。僧曰:孺子可教,诚非碌碌者。

时清德宗御宇之二十年也。方是时,中日失和,某经略备兵闽浙,御日需人才。僧故经略僚吏也,作书予勇。辞其舅,賷往见经略,得官把总。引卒千人,随副将张必胜守海口炮台。

一夕,夜半,诸将吏枕戈卧方酣。忽炮声轰然。副将遣人视,奔告石把总恇扰擅发炮。副将怒,缚勇,欲斩之。申经略,经略知有异,传勇诘责。勇曰:某岂病狂,适因守视时,远见数里外有敌船向台驶,某恐其乘不备袭我,往复禀报,辗转误机事耳。

副将在傍斥曰:汝欲诳言,谝大帅耶?

正驳诘间,俄海谍报至,言敌船二,驶口外,为炮台击沈其一,其一创而走。经略知勇言信,喜,释其缚。谓副将曰:汝徒高官,乃卤莽不明功罪若此,是汝才不足以莅勇也。今夺汝官与勇,而以勇官畀汝者,汝心甘乎?

副将惭伏不敢言。

[钱基博曰]此会稽陶臬司杏南尝为予言者。顷读邑子张选手缮瘦石偶记亦载之,谓其遭际遇合,殆与蒲聊斋所志大力将军相伯仲也。不亦然哉。后勇仕至福建水陆师提督,其名位差亦比肩云。

○僧念亮

念亮者,无锡嵩山寺僧也。太平天国黄和锦克无锡,遣兵徇堠山。堠山在嵩山西北十里,居民聚众邀念亮往同御之。念亮持铁鞭奋身独出,适一骁将握大旗驰马挥众来迎敌,念亮迈步窜入所乘马腹下贴卧。马惊驶跃,倒撞其人下马。挥鞭疾击,碎其首而褰其旗,和锦兵夺气,众噪而前,大败之。

[钱基博曰]予家老仆华老老为予言。念亮,俗姓杨,四川人。或日:其人故大盗也,殆以捕急,避官中人眼目,削发变貌为僧云。

○王子仁

王子仁,江阴周庄人。儒而贫,授读同村武举人家,室厅事侧。厅事为武举人教子弟习武之所,系绳梁间,悬布囊,中实以斗许砂粒,重数十斤,名曰砂囊,拳击之以练臀力。而囊悬当路,颇障行。子仁出入必以手推之,始颇觉重不任。久之,惯无所难矣。

一日,解学归,踯躅行陇上。有樵夫相迎担薪至,道狭不能避,子仁衣敝旧,猝为薪坏。子仁怒,诟樵。樵不逊,曰:若衣自不牢,乃欲咎予担薪乎。

子仁拉薪担,必欲责樵偿。樵欺子仁懦不武,舍担奋拳欲欧之。子仁怒,伸手推樵如推囊。樵大吼,倒跌十许步,仆地,僵不起。子仁心怕欲遁,已为耕者所见,执诉官。

官素号明察,莅视,命仵人验报。谓樵者左胸当子仁手所着处,肋骨尽折,向内陷,伤心脏,故死,然非有拳勇者不能相创若此。

子仁泣自陈非拳勇者,官则讯子仁何业。曰:授读武举人家。

曰:子从武举人习艺乎。

曰:否。

然则子若何推樵者?

子仁具言樵者相殴还推状。

官则又曰:推以何手。

曰右手。

官命起侧身用右手作推势,选壮夫伪为樵者,立其前当之。触手翻转如秋叶,有数人疾扶其人,乃得止勿倾跌。子仁亦愕不自解何以右手力致巨若是。

官呵命之曰:易左手。

左手推则绝无力,其人止勿动如故。

官谓子仁曰:汝家离此几何。

曰:不远。

曰:吾欲临汝家稍憇,汝导我。

抵所居,察之,无戎器,不似武勇者家。又命导视武举人家,及门,呼先子仁进,官随之。登厅事,适道砂囊下过。子仁无意起右手推之,囊应手去数丈。官见,命易用左手推。纔微动不及尺。

官曰:止,得之矣。此若习用右手推囊,日久遂不自知其力滋长;而左手不用,故力弱不任推也。惟樵不慎损人衣,又不逊欲殴,而若手推之以自卫,情非出于相杀,是若罪有可原,而樵咎由自取也,吾姑宽若勿论抵。

子仁感激出涕称青天,叩首无算。

判是狱者,闻为鄞县陈康祺云。

[钱基博曰]吾又闻有村夫子,教村童书,童或辍读,辄喜骈右手中食两指拍棹以相警。久之,拍处凹成洼,亦不为意。一日,遇道友,戏拍其肩,友剧痛,手痿不能举。延医视,盖肩骨折也,闻者莫解。其亦此类也夫。

○嘉定老人

嘉定老人,不知其名,似丁姓。予遇之浔阳客馆,与对室居。见其手烟管,口衔吸,倚机坐室门闲眺。视所及,目有光弈弈,如两竿竹随目以运。心愕异,走其室,拱谒。皤然一老人,须发雪白矣。老人起延坐,辞色颇谦。

予餂之曰:翁视烱烱,必有异能。

翁哂不应亦不谢。

馆人故识老人,从旁儳语之曰:客负绝伎,今又闲无事,肯怀不一试博此爷笑乎?

老人则掀髯大噱,伸手取机上铜元数十枚,齐缘若贯索,而指撮其两端曰:东壁柱有大小木星二,连若葫芦,视吾掷中之何如?

语毕,铜元应声脱手飞而不散落,铿然中柱上,齐嵌入。整圆若小铜柱,木星深蔽不得见,数之得三十九枚。予大惊伏,曰:吾故知翁异人也!

后馆人为予言曰:老人占籍嘉定,业贩磁,每岁必贸货于此。尝授徒数佰人,惟一少年为所爱,能得老人传而不尽,顾颇自喜,戏欲踣其师。老人曰:竖子乃欲戏老夫。老夫今坐勿动,设能踣者,任若何欲耳。少年佰计不得踣。一日,见老人俛首坐,假寐,口涎垂及尺,以为可踣。乃掩其后,双手攀老人肩。老人不觉仰,头触少年胸,少年遽仰似欲先老人踣者。老人疾反两手后伸捉少年手,倒提掷己前。兀立,欲动勿得动,流涕被面,口哀老人曰:师幸恕予,予身麻木欲绝矣。老人笑曰:小苦自愈,微老人捉汝勿俾跌者,汝则大苦矣,汝乃不知感乎?少年虽哀无谁何,久之,乃能行动自遂云。

[钱基博曰]老人又自言:甲午战后,有日本人尝欲师予,以重金为贽。予则告之曰:汝吾敌也,吾国将士死于辽阳之役者不知几何,吾今授子以武术,子或尽吾伎以授子国人,而反刃于我国,子之计则得矣,而吾何以对国人哉?吾不忍也!其人固言火器愈烈,使击无裨于今日之战斗。予应之曰:无裨战斗,子又奚学焉?夫子,吾友也,吾傥诳子金,授子伎而不尽其术,则是吾不信于朋友也,吾亦不为也。然子必强吾勿欲,吾祇有诳子而已,异日幸勿以见诳相督过也。其人戄然而退。呜呼!若老人者,可以风矣!

○庖人

无锡林今吾作客江右,佣一庖人,见其袒背治膳,有刀痕一缕,缘脊下划然沟其背为两。心疑之,问焉。

庖人面若甚楚,应曰:予,剧盗也。今勿敢为矣。

今吾曰:何故?

庖人曰:予不为盗久,可为主人言之。予游某地,见荒野危楼耸云汉,四无比邻,然离市不远。问之市人,知为一老寡妇居,富有赀产,无子,方嫁其女,为治衣饰甚盛。私念嫁女必丰衣饰,此人情,虽不如告者,伙頣沉沉,当可饱橐归也,且妇女何能为?毅然往。夜登其屋,闻室中作老妇人声呼曰:首饰匣藏未?慎防小人胠箧去也。一女子应曰:藏某室东壁第几箱,加锁矣。予既窃听知藏所,心益忻喜,谓探囊可取。良久,伺无声,匐行趋檐,两足钩椽头,倒挂垂其身,手攀楼窗拨关入,如顷间所闻女子言。启箱,取匣出,跃窗下。将及地,微觉寒气一缕,袭背若淋,体噤欲痿。抵地,欲起立,已不能直其躬。不觉背痛若拆,大惊号宥命。忽闻女子声临窗呼曰:若何人。予忍痛应曰:予某,幸乞娘宥。女子叱曰:若狗!若思吾家畏盗者,亦不敢以母女两人踽踽僻处此矣,若乃不自量盗吾家乎!既知乞宥,姑贳汝。予曰:虽蒙娘宥,然予痿不能兴,奈何?女子笑曰:此创大不宜治,治则加痛矣。惟不治不能兴,畏痛者无治,汝自审思。予哭曰:吾不任加痛矣。女子曰:亦任汝狗痿地耳。予乃大号怕曰:吾岂长痿不能兴乎?愿治愿治。女子叱曰:勿声。谁教汝自作自受者!忽觉刃划背如割,予不禁长号如斩豕,蹶然兴矣。盖其先,女子袖小矢注射予背,缘脊贯肤入,下注及臀,而镞藏内不出。故欲出矢,必剖背开,乃致此也。后乃终不敢为盗。

[钱基博曰]此乃林今吾自述于吾友秦君崇实而相告者。予又闻秦君言:客保定时,数闻巨家报失盗保定故总督治所。严饬府县缉盗,杳无踪。一日,有捕人斜倚督较旗杆,与同辈语,忽有水流下渍其衣。嗅之,作尿臭;仰视,见水流滴沥自杆顶方斗,斗中隐约似物动。知有异,诫同辈勿声。杆高五六丈,莫能上。伏杆下伺。夜中有人瞥下,坠如鸟。群起击之,缚焉,送治如律。

○白太官

白太官,武进人。美风仪而有勇力,与甘凤池同师,家贫,客燕赵。

以事道出井陉,绕山行者十许里。日暝入谷,迷失路,四山忽合,茅店如鸡栖,门外墨书壁作客店二字,为风日剥蚀,略可识认而已。

门掩。推入。阒无人。室中绳床不帐,竹几残蜡半枝,烬影欲灭。风吹窗纸,瑟瑟作声。

太官连声呼曰:有人未。

寂无应者。心大疑。瞥见门左,覆一巨缸,振振若动摇,一人自缸下掀缸探身视。倏然起,出户外,逐之则已杳。知非善地,欲去又地僻无可徙。乃枕刀寝。须臾,烛灭,淡月朦胧射纸窗上。

太官假寐欲熟,隐约闻窗响,觉黑影一线穿窗入,瞥如飞鸟堕床前。大惊,辨之。一女子,体态苗条,手双刀齐下。已不及起抵,疾转身内向,避其刀。刀下砍入床,猝不得拔。乃急抽刀起与斗。技不敌,欲逃。睹窗外似憧憧有影,惧有伏,不敢出。由户疾上踪,手承屋梁,奋足踢梁间椽,椽折瓦飞,耸身出。

女随之,驰逐不舍,疾如驶,崎岖数十里。晓矣,两人力不支,俱仆。女晕不醒,而太官起,挥刀欲诛女。逼视,睹女美,未忍,乃掷刀。掬水溪涧饮女,亦自饮毕,坐女傍守之。女苏,感其情,遂委身事为妇焉。太官携以归。

太官尝夜行于道,暗中遇一僧陡撞太官肩。太官怒,诟之。僧不让。斗。僧败。询太官姓名,谓曰:十年之后,行再见也。

后太官载舟游西湖,僧踪至。太官先期知,伪为仆人,服短褐以俟。僧至,佯言主人不在。僧先斗太官暗中,初未及辨太官面貌,信为然。曰:我俟之可尔。

入舱坐。太官乃煮饭饭僧,取栎木为爨,掌擘之皆断,不假刀斧。取箸,绳系之,掷河鱼,必洞背腹,取为馔,不假钓竿。僧见,内怯,念其仆勇猛如许,主可知矣。毕饭,谓曰:汝主不归,予不能久待,然十年不见,不可无以为记也。

遂跃窗出,手踞岸上石栏,倒竖足向天,作跳虎势去。视之,石陷成两掌痕,深入数分,若刻划。太官不觉悚然。

太官性刻忌胜己。出门数载归,将及家,途见一稚儿,年不盈十岁,紧握小拳,猛击道傍人家石狮,火星爆射者数尺。太官心骇之。曰:此儿幼小如此,长大不可制矣。

遂与之角,小儿不胜,创且死,大号曰:吾父白太官何不归,儿被人殴死矣。

太官大惊,然创重无能救,泣负其尸而归。其妇怒诟曰:虎豹不食子,若乃过于虎耶。

后太官卒无子。

[钱基博曰]太官所居曰白家桥。予宗人谪星太史,亦白家桥人也。尝以书告其友周君同愈,言之如此。惟其书言一事绝诞不可信,谓太官夜过一处,见一小儿习拳术。大官傍观一良久,微议之。小儿直前拳其心,太官负痛腾足起,趯小儿于空中,坠地,折为两。俯视,石人也。太官亦踣不起死。予疑其出于附会,故不着于篇。

○秃者

桐城张已振尝为予言,游京师时,见一秃者手承双铁锤,大若钵。自敲其头,左右环下起落如风雨,每下则隆然作响,头不为碎。其颅顶当锤下处,愈光亮若磨镜矣。观者或疑其锤非铁,索视质重,莫任举其一者。

[钱基博曰]予见有鬻技者,自按其头石上,命徒取木棒粗愈臂,连棒之,了似无楚。是亦秃者之流亚矣。

○三山和尚

和尚,贵州铜仁人,姓吴,名以幻,无锡明故将军何以培家将也。勇力绝人,豪侠尚义,避雠袭僧服。栖止无锡之三山,故人字之曰三山和尚。

三山在太湖中,为群盗出没地。有盗伙劫其衣囊,和尚疾避下山,手挈盗舟上,覆丰草中,隐身匍匐舟下伺之。盗下,猝觅舟不得,心骇,欲舍舟遁,又无他途可通陆,不觉惶遽甚。

和尚两手掀舟起,奋呼曰:舟在此!

盗视舟倒覆草间,负矗立者,赫然一和尚也。大惊,叩首乞哀曰:师,神人也,后勿敢犯矣。

乃携舟从容置湖,若挈室户然。盗罗拜,谓和尚不可当也。

明亡,总兵黄蜚屯军湖中,曾分兵攻无锡南门,与清兵战。和尚适以事过其地,仓猝无所得兵器,乃入民居得切面刀及板扉各一。左手持扉作盾,捍刀矢;右手舞刀大呼突阵助蜚兵。横截清军马足,马仆截人,所向披靡。清师奔避入城,其勇敢如此。

[钱基博曰]明之亡也,清将吏下檄捕何将军甚急,将军挈家避往三山居和尚所。和尚恐人迹知之,欲与偕亡。将军不可,卒被害。遗二妾,奴谢升欲逼妻之,妄言将军许我矣。和尚佯绐奴,与俱买舟入城市毕姻物。中流,抵五里湖,变颜数奴罪,挥刀断其首,投尸于湖。其忠义有足多者。岂非皎然不欺死生丈夫哉。语曰:一死一生,乃见交情。予以是贤和尚也。

[钱基博又曰]予又闻和尚尝与邑人胡迩光秦大用二人,应主漕事者毕司理宗吉聘。檄循北塘,伺漕卒登岸哗滋事,即捕击之。盖国变后,兑漕旗丁横甚,每艘篙工水手,不下数百人,持梃攒集。三人者,袒臂格之,无不颠仆坠水,乃俱窜伏。擒其魁,缚献,治如律。时顺治十六年己亥也,后乃稍戢云。

○蒋志善

无锡江阴巷陶某,精研武术,号称究内家。善用枪,尤能自成家法,世有陶家枪之目。武官莅是土者,无小大,必先礼谒其庐,无敢慢。

有蒋志善者,咸丰间,尝官守备无锡者也,独不礼焉。陶怒,盛气往谒。见蒋身长皤腹,肌肉坟起,知必孔武有力。内怯,气颇慑,不敢轻发怒。归,蒋乃报谒。请曰:闻陶家枪精妙无敌,某驽不敢请枪法,愿赐君枪观之。

陶素以枪法自负,出枪视,不觉摆舞作势。

蒋亟止之曰:君枪法自是猛无匹,惜枪干劣不任舞,稍用力,折矣,奈何。

陶疑不信,曰:此干良材,乃不任舞耶?

蒋索枪握其梢,力摆动,干不禁砉然断。笑曰:何如?某藏数枪似不劣。

陶惭,必欲一视其枪,乞随蒋返署。索视枪,实胜已平昔用者。

蒋又请曰:此枪应堪用,幸得一觇君伎。

陶唯。竭力飞舞,驱拨空中,气呼呼有声。

蒋睨视久,调曰:止止。君用枪乃不任刺人。

陶大骇曰:薄伎至不足道,然天下乃有枪用之不任刺人者乎?

蒋拍其胸曰:不予信,君试刺我。

陶怒斥曰:君胡予戏?死君,且论抵。

蒋又哂激之曰:君殊自多,予信君伎必不任相死。

陶愤,曳枪回走十数步,远舞作刺势。径前,洞蒋胸。蒋疾解巾挥格之,巾缠枪尖不得脱,向后倒掖之,陶失枪。不觉拜伏地曰:愿亦有以教之。

蒋呼取盂水与陶,曰:视矛急舞,聊持泼予体。

乃起持枪舞,闪闪成白光,大若径四五丈车轮,瞥忽耀陶目,至不能张视。疾取盂泼之水,水点纷纷反泼,下若雨,淋漓满已身,无一点着蒋体者。

尝有鬻拳者,强占崇安寺废址。寺,邑古剎也。邑人欲驱之而无术,走告蒋。蒋微服往觇,伎颇高,恐不可强力制归。取枪驰马,绕所占地舞一匝威之。明日,其人遁矣。相传即固始李世忠云。

[钱基博曰]此闻之周君同愈。然陶虽使不如蒋,而予殊闻陶非驽者。有邹某者,亦陶友也,生平曾不肯轻以指触人,触必内创。知陶能,欲有以试之。一日,道相遇,适陶购寸糖食,谓曰:与我一枚食。伸掌向索,指端微触陶把糖手。陶臂颤,知有异,疾腾他手撮糠置邹掌。郑乃摊掌僵植不动矣。盖华君廷辉又为予言之如此。

○李渔

康熙间,太湖李渔笠翁薄负文采,游京师,名动公卿。其无行人皆知之,而其为盗则人不尽知也。

有江阴章老人,尝为予弟孙卿言之。自述其高祖总镇兖州,曾祖随宦焉。时满州某公以帝室懿亲巡抚山东,邀渔主章奏。渔,风流自赏,暇辄挟诸大僚子姓,载酒大明湖,徜徉啸嗷,裘马翩翩。大率少年鲜事,又天下承平未久,大臣子弟例习武,备国家干城选,不论将家子矣。予曾祖以总兵子厕与其间,击剑超距,靡所不为。而渔文士从容诸人间,时强拉与戏,颠仆之以为笑乐。渔被颠,起或恢谐自调,色不忤。故诸人乐与之游,绝不觉其有武勇也。

一日,谓诸人曰:历下风土,想诸公子倦游览矣。南朝景物,秀绝人寰,广陵愈靡丽为三吴冠。诸公子盍买舫作广陵游乎?渔不恤附舫尾也。

诸公子喜。载数画舫,联樯南下,抵广陵,击舟数月。兴阑欲归,行解维矣。渔忽置酒遍拜诸人曰:渔辱从诸公子游已久,今有急,未识诸公子肯悯援手乎?

诸人少年豪快,笑扶渔起曰:先生属尊何必尔,吾侪敢不惟命?

渔起,曰:吾顷需金数万,无所措。

诸人闻数巨,有难色。须臾,渔又曰:诸公子不能相假,吾知运司库金银无虑千万,视戋戋者,不啻九牛一毫,于国帑无大损。诸公子材武,盍助渔取之。

诸人相顾骇愕不敢应。渔愤作色胁诸人曰:诸公子必不相援,渔能自取之。明晨,舍少金诸公子舟,他遁,祸嫁诸公子矣。事发,累尊公祸必不轻,诸公子即能自白,恐不免比匪之罪。能行。必无祸。

诸人不得已应之。渔曰:信乎?

曰:信。

渔呼舟人曰:止酒。俟奏凯还饮,至为诸公子策勋未晚也。

舟人讙应如雷。诸人益惊,乃知舟人皆渔党。渔起,取佩刀指诸公子曰:此行无争斗,不必人人持械。渔操刀为诸公子卫,诸公子速随渔登。

语毕,距跃如飞,先登岸,诸人随之。疾趋登运库屋,揭瓦斩梁,驱诸人探身下盗金,自操刀踞屋顶瞭望,备有变。既。诸人以次负金出,驱诸人先行,而渔殿后。抵舟,命舟人扬帆,时酒尚温未寒也。

渔酌酒饮诸人曰:诸公子身下盗库金,而渔纔居屋顶瞭。事发,不必首渔而从诸公子也。诸公子幸好自爱。

诸人默然。归乃不敢与渔昵,然亦勿敢声,究不知其多金何所用也。后有泄其事者,为中朝官所知,欲究,然事隔数年无左证,又以中丞贵戚子与其事,恐兴大狱,惎不敢发焉。后余曾祖尝举以戒子孙慎交游,故为言之如此。

[钱基博曰]渔虽薄行不足道,然其玩诸人股掌,机智乃尔不凡,未易才也。予又闻之友人夷吾,谓渔生平辨给多口过,晚年嚼舌以死,闻者快之。未识信否,姑志之以俟考焉。

○戴俊

戴俊者,亦苏州人,梁兴甫弟子也。

尝挟一陕西人游四川,其人亦勇力士也。中途,经一山,山寺有老僧,居山中者数十年,见老猿二,日相角为戏,其技甚神,非世人可及,戏与焉,久之,尽得其妙,搏无对,揭字于门致夸。

二人道见,心惎之,欲入,有两童子守门,亦善搏。遂与对手,童不能胜,乃惊入报老僧,呼二人入谒,见老僧趺坐禅床,谓二人曰:汝二人能胜吾童子,亦高手也。来。

陕西人竞前搏之,老僧坐不动,略举手而其人已掷于地。俊继上,僧仍如前掷之,俊立不仆。僧异之,曰:汝可教也。

留止俊,尽得僧传。思天下惟僧为愈已,乘不意杀之。于是技无有与俊敌者矣。抑何其忍为逢蒙也。

[钱基博曰]是亦僧有过焉。甘蝇,古之善射者也,有从而学射者三年,自以为天下莫已若矣,乃谋杀甘蝇。弙弓而射之,甘蝇张口而承之,嘻曰:子从我三年,未教子啮镞也。学射老大惊,播弓矢而谢之。惜哉,僧之不知此也。

时南京人有尤十六者,力举千斤,素行无赖,居恒辄要人道中索饮酒,有不许者,即怒吼,左手牵人衣裾,右手起道彷人家阶石置下,必许饮乃脱。俊既杀僧,挟技客南京,知之,必欲一挫之而后慊于心。一日,伺十六观剧,俊往傍之立,践其足。十六大怒,将拳之,俊佯惶怯伏地,出十六胯下,而十六仆。俊起,连蹴之数十足,乃呼谓曰:尤十六,汝不识戴二官人耶!十六拜谢乃免。观者千人称快。

○履店翁

光绪二十三年,黄浦有武举人某,家世习武,年少负力。

尝至上海市履,诋货不良。贾曰:我货表里坚致,匪是,不以售于市。

某因明其言之匪实。

贾又曰:勿实,不取一钱。

某应之,曰:信乎?

随取履力折之,底砉然中断。哂曰:汝履不任予手折,能任履予足践地者几何时哉?

拂衣欲去。贾虽心恨,无如何。

一日,又至市履,如前折之。

方哗争间,一老翁鹤发皤然,伛偻来某前,戏拍其肩曰:我货良不恶,君指何劲也?

语毕,徐步入内。而某颜色不觉灰白若死,两臂剧痛不任举。呻吟舆疾归,乞哀其祖。

祖骇曰:岂某翁耶?此翁我所兄事,尔何犯若?尔休矣。

亟唤舟奔赴其店,投门长跪。时夜已深,门闭不启。跪至晓,门辟,翁出,握手入曰:何至是。予不意某乃故人孙。

授之药,曰:服此命不丧,然其手则废矣,奈何?

始某两臂力能提携数百斤,至是不任把箸持饭甑,食饮须人云。

[钱基博曰]好勇斗狠,孟子谓为非孝。噫,某也不惮怙力鲜事,终累厥祖。白头星奔,跪哀于老友,仁人孝子,非所忍矣。岂非古之人所谓忘其身以及其亲者欤?

○胡迩光

无锡胡迩光,邑秀才,精武艺。善用铜箸,时号无敌,异人授也。

其铜箸有大有小。大者长二尺,粗一指许,临大敌用之。小者长尺余,细不盈指,平时应急用之,半藏于袖,半出指端。

游于市,见一僧索钱于某店。迩光谓僧貌非良,店遂无所予。僧颇龂龂,然迩光不措意也。

后往武当祠佛。中途,寓一庵。庵僧出款,貌似相识,意殷殷。晚餐毕,忽闻砺刀声,心动。视户已锁闭,始忆似茶店丐钱僧也。例礼佛不得携械,仓卒无所得铜箸,适见案间餐具未收,有饭箸二,搁甑上,取藏于袖以待之。

僧启门持刀入,叫骂曰:尔犹忆某年事乎?

挺刀直砍,迩光以饭箸抵之,少顷,中僧手腕,刀落堕地。

僧反跪顿地乞命,迩光曰:从此释怨可乎?

僧叩首听命。明晨厚款而别。

[钱基博曰]胡迩光生清顺治时。吾闻时有大力者,远道慕迩光名,来访。值之道,猝出迩光不意,绕后环两臂抱其腰,举之离地数尺,按石柱上,诘曰:若为胡某乎?迩光自以足悬空无所用力,乃曰:非也。不意大力者手甫释,迩光即后起一足腾蹴大力者。仰仆地,返身自指鼻尖曰:若今识胡某否?其趫捷有如此,谈者辄为眉舞云。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责任编辑:

平台声明:该文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搜狐号系信息发布平台,搜狐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
阅读 ()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