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專訪】朱天心《我記得》:作家的夢幻生活無關財富、咖啡或落地窗,而是「不寫的自由」

【關鍵專訪】朱天心《我記得》:作家的夢幻生活無關財富、咖啡或落地窗,而是「不寫的自由」
作家朱天心常於咖啡店專注寫作|Photo Credit: 目宿媒體提供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對朱天心而言,她的工作就是創作本身,她所能置喙的,僅限於印刷、流通以前的程序——也就是寫。「人家要怎麼評價它,喜不喜歡它,會不會留在文學史,我覺得那不由得我——我覺得最難的事(寫作本身)我已經做完了,在這之後的就由不得你。」

她與丈夫、兒子走進咖啡店,三人像從導管進入水缸的魚,各自散開,一人佔據一張桌子,拿出自己的稿紙或筆電,就著大窗打進來的天光亮白,開始一天的工作:寫作。

這是作家朱天心十多年來的日常,也是我訪問她的原因。咖啡店、落地窗、寫字維生,極少接自己沒有興趣的稿約或演講,也不急著每年出書,他們活成了年輕人對於「夢幻作家」的職業典範。當年歲漸長,年輕人長大,才會發現「夢幻職業」之所以夢幻,就是因為「難為」。

而朱天心在這樣的困難下,至今出版了18本書,每一本幾乎都是新的主題:19歲出版少女書寫《擊壤歌》、眷村故事為主軸的《想我眷村的兄弟們》、書寫城市興衰的《古都》、寫中年感情的《初夏時期荷花的愛情》。她不僅挑戰了寫字維生的難,也突破創作者更難的心魔:避免自我重複。

這些,正是我想訪問她的原因,也是促使我去看目宿媒體最新文學紀錄片《我記得》的原因:到底該怎麼樣,才能如此純粹的面對寫作,既不分心,也不陷溺?

看到別人光鮮亮麗當然也會心動,但,那是你要的嗎?

不分心?朱天心直接一掌拍死我對作家生活的超脫想像,她也有分心的時候,而且還不少:看見長居國外的朋友寄來臉一樣大的楓葉,一些朋友很快結婚,達成某種人生成就,或者有錢有名有頭銜,「再看到她是光鮮亮麗,一個女強人。然後妳還是一個灰撲撲的學生狀態⋯⋯心會不會動一下呢?會的。」她誠實地說。

只是,心頭隱隱抽動後,朱天心會更誠實地問自己:那些真的是妳想要的嗎?或者,只是別人覺得那樣很好?

目前,朱天心跟丈夫唐諾過著學生般的生活,出門以捷運、公車代步,紀錄片裡可以看到朱天心幾乎總是穿同一件黑色羽絨背心,那天來到採訪現場,她也是一樣的裝束,「就是最低限的生活,」她說。

唐諾對寫作甚至更虔誠,一旦感覺有本書在腦中已經成熟,只差靜下心、寫出來,他就會立刻把工作辭掉。朱天心說:「可是我們生活過得很低限,所以辭掉以後也活得下去。」對別人而言,辭職可能是需要好好準備的事,但對他們家來說,寫作就是唯一信仰。

我想起不少年輕創作者,也視創作為唯一,只是受限於經濟壓力,但朱天心補充,不是說要讓自己窮到朝不保夕,重點是「這中間可以有個微調的過程」。她舉一位同業作為對照,他在台北市超高價的地帶租房;不希望小孩擠公車擠捷運,因此必須買車、養車;老婆喜歡名牌,多多少少也得供應,朱天心說,這個人「什麼演講都接、什麼話都說,到最後你變成很庸碌的人,整個你創作的才份、稜稜角角都被磨到光滑了,我覺得好可惜。」

絕不揠苗助長:為保有寫作的純粹,必須有「不寫的自由」

經濟需求或許容易辨別,但有時候,磨掉你稜角的東西「看起來」沒那麼罪大惡極,朱天心說:「有時候是一個很重要的文學獎,有時候是一個很重要的評論者的批評,或是你的出版商告訴妳,妳三年寫一部在市場己經冷掉了,妳要不要改成一年一部⋯⋯」

面對這些來自文學界、出版界的索求,朱天心認為,為保有寫作的純粹,必須有「不寫的自由」。

朱天心說,「面對(創作)困境的時候,有時候一年都未必能夠突破,有時候兩年、三年。我說『不寫作的自由』就是,你應該可以有那個自由說,我不用回應市場、我不用回應評論者、我不用回應文學獎,我不用回應讀者的期待,而按照我自己的狀態,該三年才會結果的,就讓他三年。」

她說,其實能不能寫下去、是不是遇到瓶頸了,創作者自己最清楚,就看要不要誠實:「當然,妳也可以唱片跳針一樣,寫妳被歡迎的、妳處理過的題材。妳技巧很好,別人也未必看得出來你是在跳針。」只是她說,「創作者面臨困難和瓶頸,是個很珍稀的時刻」,唯有直面這樣的困難和考驗,才有可能把創作的潛力逼出來。

為什麼不理讀者?當作品出生,就已經由不得我

除了文學獎的誘惑與市場的期待,紀錄片中也提到一點令我印象非常深刻,那就是唐諾說「朱天心是一路在丟讀者的人」,因此,除了「不寫的自由」,朱天心似乎也擁有一種「不理讀者的自由」。

這個說法乍聽有點傲慢,但朱天心補充,那是因為寫作本身已經夠難:「我覺得連專心要把腦子裡想的、心裡感覺的,不磨損、不打折的寫出來,都已經是那這麼難的事了,我覺得是容不進這些(其他人的評論)的。」

朱天心也很誠懇,「我才沒有矯情到說,我不要一堆人買,或是我希望評論家狠狠的K它一頓,或是說在文學史毫無位置,不會這樣的。」但對朱天心而言,她的工作就是創作本身,她所能置喙的,僅限於印刷、流通以前的程序——也就是寫。「人家要怎麼評價它,喜不喜歡它,會不會留在文學史,我覺得那不由得我——我覺得最難的事(寫作本身)我已經做完了,接下去的就由不得你。」

05_貓兒陪伴朱天心閱讀(目宿媒體)
Photo Credit: 目宿媒體提供
朱天心認為寫作本身已經夠難,她的工作就是創作本身,她所能置喙的,僅限於印刷、流通以前的程序——也就是寫。

總括而言,朱天心的「不理讀者」或「不寫」其實並不是一份「自由」,而是一份認清現實的「認知」。當你確信作家的工作就是「創作」,理所當然會覺得你沒有辦法理會讀者,沒有辦法去做會耗損創作能量的事。而在寫完之後,你清楚,那些印行成冊的文字,像個離母的孩子,有人喜歡有人不喜歡,這些好惡或許也會令讓你心頭一緊,但從作品出生的那刻,那些都已經「由不得我」。

不為讀者改變自己,或許是相對容易解決的困境,但任何的創作,勢必都無法避免這樣的自我叩問:如果沒有受到讀者或評論者的肯定,我怎麼能確定我不是自我感覺良好?不是在自嗨?面對這個問題,朱天心的答案甜蜜得教人羨慕:她有天文和唐諾。朱天心說,她有幾個厲害的朋友,「我會很期待聽到他們的看法」,她尤其稱賞姐姐朱天文的鑑賞能力。然而,重要他人的建議或評價,也不能迫她改動已完成的作品,面對精闢的評價,她說:「就下一部作品裡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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