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剖腹产的人越来越多，人们不愿意顺产?

作为麻醉医生，我面对过各种各样原因的剖宫产急诊。

一类是胎儿窘迫、胎心不稳、胎位不正等医学原因导致的，这一类剖宫产无可厚非，

还有一类是拒绝顺产、或者很早之前就“打好招呼”要剖宫产、或者顺产到一半，拒绝继续而中转剖宫产的，

首先，这是一个医疗问题。

这种医疗决策，首先应该从医学角度考虑是否必要，是否能让产妇和胎儿都更多获益，

实际上，剖宫产对于产妇来说“看似轻松”，但其实伴随着很多术中、术后的问题，包括产后可能头晕头痛（椎管内麻醉常见的并发症），麻醉术中风险，以及产后恢复缓慢等问题

因为不想经历产程的痛苦，或者因为产程过长、消耗过大而最终不得不转剖宫产，这些都是本可以避免的问题，而不应成为主动选择剖宫产的理由。

在我看来，国内剖宫产的比例问题，根源在于我国分娩镇痛普及不够。

提到顺产，第一反应是疼。

疼，所以愿意选择不疼的办法。

但实际上，采用了分娩镇痛的顺产，理论上疼痛程度和剖宫产差别不大，甚至分娩镇痛更加轻松快速，顺产本身对胎儿的生长发育也更加有益。

然而，在公立综合性医院，分娩镇痛的低普及率并不是医生不愿意做，而是因为麻醉医生太过短缺。

综合性公立医院需要完成大量的每日择期手术、内镜麻醉。

舒适化医疗的推进，让麻醉科的业务量无限拓展，但麻醉医生数量的增长和补充却是负数。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下，很难再派出更多人手到产房进行无痛分娩。

这大概是公立综合医院的共同窘境。

当然，也有一些个别情况。

在一些专业的妇产科医院或妇幼保健院，无痛分娩的比例非常高，这是源于专科医院本身的特殊性，麻醉科面对的主要业务方式就是产科。例如在上海国妇婴、一妇婴，这一比例可能超过90%（数据来源于一次学术会议讲座，具体可能记不清，但一定是90%以上）。

但这些医院，能够服务的产妇却又十分有限，很多人不得不选择其他综合性公立医院进行生产。

矛盾，还是缺人。

2018年，国家卫健委发布《关于开展分娩镇痛试点工作的通知》，开始把无痛分娩作为医院的指标进行推广普及。

尽管以文件的形式突出了“把非医疗原因导致的剖宫产下降，上调公立医院无痛分娩的比例”这一“国家意志”，但真正实行起来，却仍然“雷声大，雨点小”。

归根结底，“人的问题”，没有解决。

-人们不知道无痛分娩的好吗？

-人们知道，人们只是在很多时候，享受不到这样的医疗服务。

所以，一味的强调降低剖宫产比率，提升顺产率，看起来虽是为了产妇和胎儿的利益，但却没有提供一种解决办法。

而从人力角度，一台剖宫产，需要1-2位麻醉医生，2-3位妇产科医生，2-3位手术室护士和1-2位儿科或者产科医生。更不提手术室资源、医疗耗材等等

剖宫产的成本，远高于顺产，也远高于无痛分娩。

因此，不论对于国家医保、对于医院指标、对于产妇和胎儿的围产期利益，这些都是不划算的。

但医疗问题，从来不是一个纯科学问题，而是科学、社会、经济、人文和伦理等多方面的交织，因此，也不能用单纯的科学理论、经济理论去解释。

在我看来，

医疗自主权，并不应是在痛苦的顺产和剖宫产中进行自主选择，

而应是有权选择既不痛苦，也能达到顺利生产的方式。

从这个角度来说，无痛分娩，几乎算一种人权。

就和无痛胃镜、无痛肠镜一样，应是一个有权选择的可选项。

而每一次谈到这个问题，

当我和朋友们解释为什么在公立医院，找个做无痛分娩的麻醉医生这么难的时候，我只能坦诚并不是我们不愿意，

只是在现在这样的工作下，我们没办法。

鼓励顺产，但我鼓励的是无痛分娩下的顺产。

所以，我鼓励更多的麻醉医生，更高的待遇报酬。

文件不一定能解决医生短缺的问题，但工资条应该可以。

因为我们对剖腹产的坏处科普的还不够，也没科普到点子上。

我在备孕和怀孕时，都是坚定要剖腹产的。

我的理由：一怕疼，二怕顺不下来转剖遭两茬罪，三怕盆底肌松弛（在各种社交平台被无数顺产后遗症吓怕了）

而我身边的女性亲友，无一不劝我顺产，都说顺产好，能自己生就不要剖。

本着“尊重科学”的原则，我肯定要问一句，为啥。

她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就只会告诉我“剖腹产恢复的慢，顺产第二天就能下地，孩子经过产道挤压也更聪明”。

我寻思，我也不着急上班，孩子也有月嫂带，我着急第二天下地干啥？？？恢复的慢就慢呗，反正不疼啊。

孩子经过挤压能更聪明，这更是没有确凿科学依据的扯淡。因为“聪明”是一个主观概念，根本无法通过大数据，对比出顺产和剖宫产孩子智商的差别。

所以我当时对亲友的劝说嗤之以鼻。

后来发生了一件更令我气愤的事。

28周产检，广州市中心三甲综合医院的产科，我对大夫说我要剖腹产。大夫说，你没指征不能剖，必须先试着顺产，并且再次向我安利顺产多么多么好，比剖要好。

我问，好在哪里？

大夫说：

第一，顺产你很快可以生二胎，剖腹产你要等三年子宫长好了才能生。

第二，顺产之后，你要是意外怀孕，可以打胎，要是剖宫产，子宫没长好再刮宫，有大出血的风险。

第三，顺产之后你马上可以上节育环，剖宫产上节育环有风险（具体啥风险我记不清了）。

我当时火就上来了。

我说，第一，我不急着生二胎，甚至我很大概率不会生二胎。第二，没有意外怀孕，所有的意外怀孕都是当事人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第三，我跟我先生的避孕完全靠避孕套，我过去现在将来都不可能上什么狗屁节育环。

PS：评论里有人说这是医生情商低不会说话，还有人说我玻璃心，不该求医生哄着我说话。

这不是情商问题，也不是哄着谁问题。

我没有要求医生态度多和蔼，我只是认为医生的侧重点偏了。一个专业的产科医生，在推广顺产时，至少应该提一嘴，剖宫产作为手术的风险。

不需要有多好的态度，更不需要哄我，哪怕她很凶的说“你不知道剖宫产羊水栓塞率远高于顺产吗？不想要命啦？”我都不会生气，因为至少她在关心我本人的生命健康。

好比，某人腿上长了个良性肿瘤，可以不切除，但是影响美观，他去找医生切除，医生是应该给他讲讲切除的风险，还是跟他说“别切了，耽误你明天上班赚钱”？

我之所以生气以致于愤怒，是因为，产检大夫说的三条理由，仅仅考虑了我的“生育属性”，而没有考虑我作为一个人的感受。好像我忍受十级疼痛，就为了明年快点要二胎，更方便刮宫和上环。

产妇完全就是一个生育机器吗？？？

随后我气鼓鼓地去找我在同一间医院的产科朋友，问她怎样才能想办法剖宫产。

她问我，世界卫生组织都在关注顺产率，难道就是为了鼓励全世界快点生二胎吗？剖宫产又快又省钱，医院难道不想多赚点又省力吗？

我陷入沉思。

她接着给我科普，如果用治疗来打比方，顺产相当于保守治疗，剖宫产相当于手术治疗，医疗的一个原则就是，尽量避免一切不必要的手术，因为凡手术必有风险，比如宫内感染、盆腔粘连、脏器受损等等，且风险指数远远高于什么盆底肌、痔疮之类问题。现实中大家不了解，是因为发生概率相对较低，并且内脏的后遗症外表看不到，不如盆底肌松弛这种问题那么引人注目。

所以世界卫生组织提倡顺产，是为了减少不必要的剖宫产对产妇身体带来的不可逆的伤害。国家层面考核剖宫产率，是为了阻止部分医院为了牟利，不顾实际情况给产妇剖宫产。

至于可以快速生二胎、方便刮宫上环，确实是顺产的优点，但绝不是现在提倡顺产的主要原因。

我听完她的话，才消了气。也是在那个时候，我开始明白，为什么包括我在内的很多女性天然抵触顺产。

因为这些医疗和科学方面的宣传太少了，舆论对于顺产的宣扬，往往都是站在“工具化”女性的角度。

比如我的那位产检大夫，作为一个一线城市的三甲医院的主治医师，没有给我讲半句剖宫产的风险，全部站在“有利生育”的角度，劝我顺产。

比如我的亲友，口口声声说“顺产恢复的快”，背后的潜台词无非是“你可以更快投入对孩子的照顾”，否则我就在床上躺三个月又如何？

比如大家口口相传，顺产的孩子更聪明，也是在教导女人，为了孩子你吃点苦遭点罪不算什么，哪怕这可能是个伪科学。

与之相对的，大家宣传顺产的坏处时，却都是从产妇的角度出发：你会疼，你会盆底肌松弛，你会撕裂侧切，你会爆痔疮……

鼓吹剖腹产的人们，把女人当人；鼓吹顺产的人们（比如我那位产检大夫和各路亲友），却在把女人当工具。

你说女人更喜欢哪类人？

鼓吹剖腹产的女性们，但凡给她们好好科普一下剖宫产的种种并发症，再好好介绍一下顺产的产后修复方法。她们当中也许会有很多人改变主意。

PS：大家普遍提到的盆底肌松弛其实没有那么可怕，就我个人经验而已，通过产后盆底修复仪器，配合凯格尔运动，是可以修复的，关键是坚持。也要注意孕期体重控制。

我顺产了七斤四两的宝宝，产后第二个月就开始做康复，八个月妇科体检，医生也说我恢复的很好，现在快三年了也没有漏尿的情况。

最后，说说我对剖宫产的态度。

剖宫产的出现，是为了解决难产问题的，它是顺产无法完成情况下的补充应急手段，本质是救命，而不是分娩的正常途径。

但我仍认为，每个女性都有选择分娩方式的权利，这是她生而为人的自由。但这种权利的行使，应该建立在产妇全面了解剖宫产和顺产的利弊之后，而不是一知半解稀里糊涂就挨了一刀。

医院没有权利代替女性作抉择，没有权利要求女性必须先顺产，或是毫无指征就拉去剖宫产。

医院唯一应该做的，就是把利弊告诉产妇，由产妇自行决定。

但这也会滋生出另一个问题，产妇的决策必然要依赖医院的诊断，如果国家层面不加以干涉，就不可避免会有一些医院为了牟利，给产妇作出必须剖宫产的诊断，比如胎儿过大、盆骨太窄，诱导产妇选择剖。

也正是基于这个原因，国家才要考核医院的顺产率，可又在一定程度上剥夺了产妇的自由意志。

所以真的是个难以两全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