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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楝花

“苦楝树上结苦子”,这话按在柳卫芬身上是最恰当了,一张小脸,苦苦的,青青的,缩在枝叶稠密的楝树下,缝隙里透过的光斑,就如一个个发白的膨大的苦楝树籽在身上翻滚。

柳卫芬在家中排二,上边一个哥哥,底下一个弟弟。兄妹仨挨着个降生,柳明良的方脸都给削尖了,老婆的脸儿成天就如抹了一层灰土,甩一甩就能扬起一片粉尘,还有就是院墙越来越矮,苦楝树越长越粗。

依柳明良的身形,算得上好看的,照农村的说法,就是顺眼。如今,即便是瘦成皮包骨,依然能撑起那身军装。无非是胸口憋憋的,裤腿晃荡晃荡,全然不见屁股。村里人都说,男人屁股没肉必犯贫贱。可那年月,也没见几个男人屁股圆滚滚的,贫贱就是谁家多超支多少公分的事儿。反正,活下去总还是可以的。煤油灯的昏黄,只照明眼前的一片光亮,光色恹恹的日子,就是明良家,也是大伙家的常态。明良估计也没几件衣服,一身军装从开春穿到立秋,每天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顶着风,冒着雨,晒着日头,淌着月色,将一身军装穿得发黄,发烂。

当然,凡事都有意外。同样和明良一起当兵的银良就不同了。明显的区别,就是银良的屁股有肉,军装穿在他身上,脖颈处必露出一圈白亮的衣领,映衬着一张长脸,更加光泽透亮。

两人一比较,明良是“烂伍兵”,银良就是“大能人”。明良的母亲是个遗孀,苦竹跟头出苦笋,将明良拉扯大已经不易。按说,将明良留身边,照料自己才是老人明智的选择。可老人辗转几个晚上,觉得送去部队,才有望给柳家留下根子。就这样,明良和银良两人一块入了伍,参了军。

三年一过,两人同时回来了。一个是家里给忙活好了代课老师的职位,一个是守着空房,重新起家。这差别就此一点点的拉开了。

银良从代课老师到乡文化站干事,再到站长,副乡长,乡长,一路攻城略地,身上的肉随着职位的提升跟着长厚长实。明良是结婚,生子,生女,再生子,身上的肉一点点刮去,越来越瘦。

明良家的苦楝树不知从那只鸟屙的屎里长出的,明良退伍回来那年,墙角闷不拉几,就冒出一截葱葱绿绿的苗头。这小苗看着就喜人,瞅着就窜热。长成平膝盖的时候,有人跟明良说,这是棵苦楝树,做不了料账,挖掉算了。明良摇摇头,长了就长了,这片苦地,你还能期望她长出什么金贵的树种。苦楝树倒是不嫌弃脚底的土层多贫、多浅,直不溜秋的,憋着劲儿往高了去长。几年功夫,就将树冠遮蔽了一个墙角,甚至伸到墙外,阻隔靠近院墙的路人。

银良当了乡长后,回家更少了。其时,村里已经分了单干。明良也是五十多了,卫芬也有了姑娘的模样,脸儿不再青苍苍的,有了些许光华,一双瞳仁,发黑发亮。村里人都说,女儿长得像父亲,卫芬的五官很齐整,身条也高挑,就是显得偏瘦。

又到了一年征兵季,明良的三儿卫军想去当兵。明良心里就直冒酸水,他想起小衣庄山脚那棵苦楝树,还有树下的身影。

这些年了,他从不去回忆那段日子。只有苦楝树每年垂下一束束花穗,在夜风里澹澹的散发清香,之后,结出一串串的苦果,从饱满到干瘪,落下。每年秋季,明良都要去树根捡起落果,不放过一个角落,甚至带着鸟屎的果粒,他都将它抛的远远的。这棵苦楝树永远是孤零零的,即便她曾经拥有千千万万个子孙。

扼杀一个念想,有时比斩掉一只手指更疼。明良从前不说,是觉着有些事,过去了就过去了,对与错,在外人眼里,只能以现实来评价,以成败来论英雄,人们已经认定你是“烂伍兵”,你跟人说我曾经是“十师比武精兵”,又有什么意义。你这么光辉,怎么会混得不如银良。明良更清楚如今去戳破银良的面具,人们会说你是妒忌,眼红。况且,你确实伤害了一个女人的心,这不怪人家恶毒。是你碰了高压线,而且碰的不是时候,碰的让人家在你跟前低头。

一封举报信是在苦楝树落果的时候递上去的,是在营部召开党委会,讨论你下步提干的时候递上去的。掐的多准,掐的多狠啊,你淌多少血,才能压制这种创痛。

回吧,就如苦楝树叶到时候就要叶落归根。回吧,苦楝树籽外边的皮磨掉了,就不苦了。

如今,卫军要去当兵,就如一个已经结痂很厚的疮口被突然揭开,露出一个深陷的凹坑,许久,许久,才开始慢慢往外渗血。

你很清楚,卫军的体格肯定能过关。然而,政审呢?一个背着处分的父亲,对一个想去从军的儿子来说意味着什么。卫军小时候,看着照片,学电影里的解放军敬礼,你哈哈大笑。殊不知,这已经融进了血液。

“爸,吃饭了”,卫芬从院外进来,看见父亲坐门槛上发闷,呲呲的笑。

卫芬这些天总是往外跑,明良也不去过问。他觉着女孩的事有家里女人照看,老婆几次在耳边说起卫芬在外边啥啥,他便觉得絮叨,有时实在熬不过,就甩一句,“你还准备放家里腌了。”他是觉着女孩过了二十,嫁人也好,恋爱也罢,由她自个主张,只要不是瘸子,傻子,他不期望卫芬嫁个多出格的男人,过日子只要踏实肯干,有多少力使出来就行了。

女孩的脸面从来是给家人之外的人长的,村里后生从苦楝树下探头探脑时,明良回头看看卫芬,并没多少波动。他不知道卫芬跑出去是为了哪个,在这方面他承认自己绝对是大马虎。

当老婆跟自己讲向阳怎样怎样猴急的时候,他恍惚觉着一个略显单薄的影子。老婆是将朝荣和向阳放一块来说的,他对后一辈的年轻人,关注的不多。超出东厅范围,他就没印象了。不像老婆,在一块就议论着谁家有家底,谁家姑娘陪嫁多少大件,几条腿。然而,朝荣他是知道的,是银良姐姐的儿子。如今,在乡里开车。好几回,车子在村里停下来,第一个下来的是朝荣,之后就是银良。朝荣在村里走动,就是半个乡长在巡视。

银良的姐姐什么时候和老婆打成一片,完全是迂回开明良了。况且,明良本来就没设置过什么防线。而向阳被老婆看低的就是,家里没一间像样的房子,还有一个眼瞎的老婆子,卫芬嫁过去,就要服侍人。换那个当妈的,都不愿意。明良不觉着老婆在女儿问题上,是错误的,就有些偏向老婆。尽管他觉着朝荣,有些添堵的意味,但上一辈的事情又怎能与下一辈的事儿关联。

然而,真正让明良站在老婆的立场上,还是因为卫军。卫军体检过了,在政审的时候,是银良在里边说了话。人家接兵的说了,这与驻地女青年谈恋爱,在义务服役期是禁止的,会违纪处理,但如果提干了,部队还组织联谊会,鼓励与地方结缘哩,一场政审风险在谈笑中取得圆满结果。况且,朝荣也将参军的指标让出来,给了卫军。这些事儿,一桩桩,一件件摆在明良跟前,就如一堆砝码,拉扯着他往朝荣倾斜。

送卫军入伍的时候,在乡里是银良给戴上红花,明良那一次跟银良交换了眼光。只停留了一会,就回家了。

等他到家的时候,老婆心急火燎的跟他讲,卫芬跑了,是跟那个向军取债货一块跑的。

明良半晌不言,他只定定的瞧着那棵苦楝树。他觉着,这棵苦楝树该砍了。

发布于 2022-06-13 10: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