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新巨輪協會:負債苦撐15年,卻被說成「賺暴利的詐騙集團」

專訪新巨輪協會:負債苦撐15年,卻被說成「賺暴利的詐騙集團」
Photo Credit: 關鍵評論網 游家權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我們幾乎沒有靠國家的資源,有的只是一點點的身障補助,但這裡幾乎都是沒有家的或有家回不去的。之前我們每個月都是借錢,借到我跟宗哥翻臉了,要他關掉。但宗哥不關掉新巨輪,是怕大家沒地方去。」然而,最讓新巨輪街賣者感到心累的,其實還是社會長期對於街賣的汙名。

當我們走在捷運站附近,不時會看到叫賣著日用品或零食餅乾的街賣者。有時我們為了趕路或是礙於價格稍高而匆忙走過;有時則會買一份街賣品,因為正好需要或想說順手做個愛心。但久而久之難免心想,有沒有更多元的產品可以選擇?

而你會不會好奇街賣者們的故事?究竟他們是從何而來,背後有「集團」在操控身障者賺暴利嗎?即便有「集團」,他們內部又是如何在運作的?街賣者在裡面過著怎樣的生活?

接下來,我們就從販售日用品和零嘴為主的新巨輪協會(以下簡稱「新巨輪」)說起,一同了解街賣者和街賣團體的真實樣貌。


位在板橋臺藝大對面的新巨輪,20位左右的成員中,幾乎都是身障者,他們大多學歷不高、年紀偏大、無家庭支持。有的成員曾經遭逢重病、車禍、職災傷害等意外,有的則有智能或精神上的狀況。其中,人生經歷最具「戲劇性」的,或許是剛來新巨輪幾個月的許大哥。

採訪許大哥時,他拄著拐杖緩緩走來,左腳僅剩不到半截,身上穿的是教會給的二手衣。其實,許大哥在幾年前還是個月入數十萬的老闆。

在臺灣經濟起飛時期,許大哥開了五間手套店,四個子女和妻子從不愁吃穿,家教、美食、名牌、家庭旅遊一應俱全。但後來生意走下坡,房子還被拿去抵押還債,兩年多前他更突然得了急性肺炎。雖然許大哥勉強戰勝了死神,但代價是一隻腳遭截肢、積蓄全被用來支付醫療費,最後還面臨妻離子散的窘境。

出院後,許大哥被轉往安置機構,等到身體逐漸好轉,他便拚命上各大人力銀行找工作,只希望能回歸社會。然而事與願違,許大哥說,「一開始投104、1111都找不到工作。唉,當初不只沒有錢,連住的地方都沒有,沒地方住誰會用你?」

「原來成為身障進入這個社會,要適應這麼多這麼難」

網路求職始終無果,舉牌人、臨時工等工作也不適合坐輪椅的許大哥,他只好帶著所剩無幾的零錢,搭公車去就業服務站求助。許大哥到那裡談了半天,結果全部只有一個包裝員的職缺,「那個雇主最後在電話裡問我:你能不能搬東西?但我坐輪椅不能搬東西,怎麼辦?放棄阿!」許大哥回憶起當時的交涉過程,語氣充滿無奈。

要我去洗碗都願意,但我晚上只能窩在廚房旁邊可以嗎,有沒有洗澡的地方?這樣就可以了,我都不計較,能幫我轉介這種機會嗎?但那裡就是沒有這種的,他們的工作要符合法律的最低保障。我幾歲又殘障了,誰要請我們?

在幾乎是走投無路的情況下,許大哥只好用出他的「最後一張王牌」──求助於他留心很久的觀照園(無家者中途之家)。「當初寫了求救信,說我不想待在安置機構了,我想出去。一個禮拜後就被轉介到新巨輪,第二天就出去街賣了。」

街賣這份工作的挑戰既多且雜,不只要長期承受日曬寒風,還得直接且不斷地面對人們的眼光和態度。說到剛開始出去賣的感想,許大哥嘆了口氣道,「太痛苦了!剛開始遇到人就問,但我都還沒等人家回答就趕快跑了,因為心裡就是不敢面對。」

那一般在街賣的情形是如何呢?「當然是冷漠與不屑阿,都不看你。」許大哥說,「如果你站在捷運站外,人們會像水流遇到大石頭那樣隔開,連經過你旁邊都不想!」其實他在街賣時最喜歡的,就是一個微笑或眼神,「這樣就夠了,這會讓我非常溫暖,沒買也沒關係。」

然而,最讓許大哥記憶猶新的,是他在台北車站外的三個經歷。

我在沿路上一直問「幫我買一包好嗎?謝謝」,結果一個帶著女朋友的年輕人直接回我「不要!」口氣不好,加上那個眼神、臉色,會讓你很受傷。我當下都不曉得該怎麼辦,只能說對不起打擾了。

還有一次去台北車站的南一門,問一個坐著的年輕女生「妳好,要買一包嗎?」她連看都不看你一眼就說「走開!不要來吵我!」。也有遇過兩個酒醉的阿伯,直接用國罵問候你⋯⋯。我們就只是為了生活嘛,很受傷很受傷。

沉默了數秒,許大哥感慨地說道:「原來成為身障進入這個社會,要適應這麼多這麼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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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大哥(左)目前和小女兒相依為命。

採訪許大哥當天因為沒下雨,適合外出街賣,新巨輪內顯得十分平靜,「你看,現在大家都在外面戰爭,一直戰爭。」許大哥說,「但很感動的是,大家晚上回來後會煮個麵,然後邊吃邊聊,一些輔具或街賣上的問題,大家也都會互相討論跟幫忙。」許大哥補充,「在協會裡,比較有戰鬥的精神,大家會想說『你出去賣我也要出去』,但你自己一個人的話就容易喪失鬥志。還有很多上生活方面的請教和照顧。」

新巨輪內大多是貧窮且年長的身障者,因此各方面的互助便極為重要。像有些成員偶爾會「來不及」,在無法自行善後的情況下,晾衣服、洗被單,甚至包含洗澡,是「不方便的人請方便的幫忙」。十五年前創辦這個街賣團體的陳安宗理事長就說,「有些服務是外界比較無法了解的,但在協會這裡,這些是家常便飯,天天都要克服的問題。」

新巨輪長期被烙印著三大汙名,其中之一是過去常被誤解成「集團控制」證據的開車集體接送。陳安宗表示,其實這正是考量到了大小便失禁的問題。

  • 迷思一:集體接送街賣者上下車=「集團控制」

以前幾乎沒有無障礙的交通工具,也不像現在有無障礙型計程車,設備變寬,後面也能放輪椅。而且就算搭計程車回去,第一,會多出一筆交通費用。第二,如果碰到排泄出問題,司機會讓你坐上去嗎?第三,司機不見得知道如何適當地協助那位身障者上車。

所以為什麼當初會選擇「集體接送」,因為它是一個服務。每個身障者都不一樣,像是協助他們上車時,用的力道和角度是一個重點,你不了解他,要怎麼去幫他?下雨天更不用講,他攔不到車的,司機看到輪椅一定是開走。

而長年頻繁地開車接送街賣者,讓陳安宗的身體逐漸無法負荷,所幸後來電動輪椅開始普及,當街賣者感覺狀況不佳時,便可以自行回頭。然而,人們對街賣的誤解不只這一樁。

  • 迷思二:「街賣(組織)賺很大」?

以新巨輪協會為例,一份街賣品是100元,其中50元分給街賣者,30~40元是商品成本,剩下的10~20元則挹注協會。這個僅佔了一兩成的街賣分潤,卻得負擔團體運作的各種龐雜費用,包括:協會的房租、水電、輪椅維修和各式急用金等等。

「我沒有跟銀行借過錢,沒辦法合乎那個門檻,所以我知道借錢很辛苦,在我們身邊的朋友跟我都一樣,那我能做的就是,協會的進帳,也是大家的臨時提款機。」陳安宗深知底層者隨時可能面臨的經濟困境,因此,急用金便是成員們的救命稻草:

如果沒錢吃飯的話,可以先跟協會借一點,之後拚一下再還就好。大家也知道,如果今天我生病了,肯定會有人來支持我,幫我解決一些問題。而且我們也有在開伙,就算下個十天的雨也沒關係,先借個錢買菜,一次就解決了好幾個人的用餐。所以在這裡,大家比較沒有壓力,也不用擔心房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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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租房」對於大多是離鄉背井且貧窮的身障街賣者來說,是個極大的挑戰。房間除了要在租金更貴的一樓或是電梯大樓,並且有無障礙空間外,還得碰到願意租給身障者的房東。曾經無家可歸、深知租房之苦的許大哥便感慨地說,

我們今天幾乎沒有靠國家的資源,有的只是一點點的身障補助(3~4千居多),但你看這裡幾乎都是沒有家的,或是有家回不去、家人不能照顧的。是因為理事長成立了一個新的家,我才能到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