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費心去告訴民眾,為什麼他們所居島嶼的南端突然不能去了。他們只知道,這個世世代代的女性在崎嶇潮池中捕蟹、農民種植芋頭和小米的地方,突然變成了大型建築工地。
謠言開始四起。那是一家鳳梨罐頭廠。不,是做魚罐頭的。不管是什麼,當地人都以為,那能給島民帶來更多就業機會。
直到多年後的1980年,當地一位牧師讀到了一篇報紙上不起眼的文章,島民才知道,這個地方實際上是一處巨大的核廢料貯存場。
「政府騙了我們,」現年76歲的牧師董森永(Syapen Lamoran)最近在他位於蘭嶼的家中接受採訪時說,蘭嶼是台灣東南沿海一座鬱鬱蔥蔥的火山島,是台灣官方承認的16個原住民部落之一的達悟族的傳統故鄉。「他們不在乎核廢料會殺死我們,也不在乎達悟人會滅絕。」
事情曝光30多年後,核廢料貯存場仍留在蘭嶼,對達悟族人來說,這是政府違背承諾的痛苦提醒,也象徵了台灣原住民為爭取更多自治權所進行的漫長鬥爭。
台灣東南沿海的火山島蘭嶼是達悟族的傳統故鄉,達悟族是台灣官方承認的16個原住民部落之一。
台灣東南沿海的火山島蘭嶼是達悟族的傳統故鄉,達悟族是台灣官方承認的16個原住民部落之一。
多年來,達悟族一直奮力勸說政府拆除蘭嶼的核廢料場,這裡的居民只有5000多人。但廢料場仍在那裡。
多年來,達悟族一直奮力勸說政府拆除蘭嶼的核廢料場,這裡的居民只有5000多人。但廢料場仍在那裡。
蘭嶼(又稱人之島)的廢料場一直是最受人關注的台灣原住民議題之一。他們一直是這些島嶼上的主要居民,直到四百年前,殖民者陸續來到這裡,開始是中國大陸,然後是歐洲和後來的日本帝國。
如今,漢族佔到台灣2300萬人口的95%以上。相比之下,約58.3萬的原住民僅佔2%,其中許多人仍面臨普遍的社會和經濟邊緣化。蘭嶼本島的居民只有5000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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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來,隨著北京主張擁有主權的自治地區台灣尋求脫離中國大陸的獨立身份認同,爭取更大原住民權利的運動愈發受到歡迎。2016年,台灣總統蔡英文成為首位向島上原住民數百年來承受的「苦痛和不公平待遇」正式道歉的領導人。
但在核廢料問題上,政府卻遲遲未採取行動。
在事件曝光後,達悟族人奮力勸說政府將核廢料貯存場拆除。多年來,他們在島上和台灣首府台北的政府辦公室前舉行大規模抗議活動。他們靠自學變成了核廢料問題專家。
儘管政府一再承諾搬遷,但貯存場仍在那裡。
上世紀80年代,郭健平領導了抗議廢料場的運動,「我們挑戰了極限,也看到了希望,」他說。
上世紀80年代,郭健平領導了抗議廢料場的運動,「我們挑戰了極限,也看到了希望,」他說。
幾百年來,達悟族在這個面積約44平方公里的島嶼上過著基本與世隔絕的生活。如今,一些居民在蘭嶼經營旅館和飯店。
幾百年來,達悟族在這個面積約44平方公里的島嶼上過著基本與世隔絕的生活。如今,一些居民在蘭嶼經營旅館和飯店。
最近一天下午,身穿浮潛裝備的台灣遊客在閃閃發光的藍色海水中嬉戲,似乎沒有意識到,在他們上方的山腰處,核廢料貯存場就隱藏於樹林之中。一些達悟族人稱,核廢料場導致癌症發病率上升、魚類變異和島民的其他健康問題。
台灣官員和運營該廢料場的國營事業機構台灣電力公司援引大量科學研究,稱居民受廢料場低水平輻射的影響微乎其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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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擔任美國核未來藍絲帶委員會首席顧問的核廢料管理專家托馬斯·艾薩克表示,此類廢料場通常位於運行中的核設施附近的偏遠地區,對健康的影響仍是科學家以及核能懷疑論者爭論的話題。「科學家會告訴你,觀察受到低水平輻射的地方是看不到任何影響的。」
台灣官員和台灣電力的聲明並沒有緩解島民的擔憂。
「我不相信問題真的解決了,」63歲的退休教師夏曼·賈巴度說,他坐在木屋的陰涼處,雕刻著傳統漁船的模型。「我們多年來一直生活在這種人為威脅下。」
在島民疑慮的背後,是對外來者的極度不信任。他們的理由很充分。
幾百年來,達悟族在這個面積約44平方公里的島嶼上過著基本與世隔絕的生活,只與船隻失事的水手和菲律賓群島北部的居民有偶爾的接觸。然後,從19世紀後期開始,包括蘭嶼在內的台灣被日本殖民者佔據,這些殖民者開始將達悟族——他們稱之為雅美族——作為人種學課題進行研究。
這並不只是單純的學術追求:日本人想更多地了解太平洋人民,以便幫助他們的帝國擴大在亞洲的領土範圍。
8月,遊人在蘭嶼游泳。
8月,遊人在蘭嶼游泳。
許多年輕的達悟族人表示,這項運動耗費了長輩們大量時間和精力,他們對此沒有興趣,而是將注意力集中在來到島上的遊客身上。
許多年輕的達悟族人表示,這項運動耗費了長輩們大量時間和精力,他們對此沒有興趣,而是將注意力集中在來到島上的遊客身上。
在達悟族看來,後來統治該島的國民黨政府也好不到哪兒去。他們採取了更多實操的治理方式,迫使達悟族穿上現代服飾,在公共場所禁止使用他們的母語,並強迫他們搬出傳統的地下屋。根據歷史學家和最近一項由政府主導的調查,新政府還將罪犯送往該島,其中一些人強姦了達悟族婦女。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該威權政府於上世紀70年代決定在蘭嶼建場,儲存台灣本島數座核電站所產生的一萬多桶低放射性廢料。政府的理由是,蘭嶼地處偏遠,附近的居民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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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悟族沒有發言權。
「過程中有很多謊言,」42歲的達悟族女子鍾海琳說道,她在島上經營一家咖啡店。「外來者大大地改變了我們的土地。」
董森永牧師看到報紙上的文章後,立即告知家鄉的達悟族人這是個「有毒」的廢料場。即使在1982年該廢料場啟用之後,從1980年代後期開始,達悟族舉行了多次大規模抗議活動。1988年,抗議者衝進了該核設施。多年後,他們向港口投擲巨石,以阻止台電運入新的核廢料桶。
「我們正在挑戰極限,並且看到希望,」58歲的郭健平(Shaman Fengayan)說,他在1980年代領導了島上的抗議運動。
島上一個廢棄的碼頭,用於運輸核廢料。
島上一個廢棄的碼頭,用於運輸核廢料。
台灣當局同意向達悟族為島上安置核廢料設施支付8300萬美元的賠償金,並每三年額外支付700萬美元。有些人拒絕了這筆錢。
台灣當局同意向達悟族為島上安置核廢料設施支付8300萬美元的賠償金,並每三年額外支付700萬美元。有些人拒絕了這筆錢。
抗議者在這個過程中取得了小小的勝利。政府最終同意停止運送更多的廢料桶。
但重新安置廢料的努力卻沒有成功。1993年,一些國家投票決定永久禁止將所有核廢料傾倒在海洋中的做法。其他可能的選擇,包括將廢料出口到朝鮮的計劃,都被否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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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台灣政府發布了一份在許多達悟族看來早該發布的報告,承認其在幾十年前未能就核廢料場的建設問題徵求島民的意見。報告發表後,當局同意向達悟族支付新台幣逾25億元的賠償金,並每三年額外支付2.2億元。
最狂熱的反核活動人士對賠償金嗤之以鼻,稱它們是一種「糖果般」的鎮靜劑,平息了當地人的憤怒並削弱了運動。其他人則不那麼在意。
蘭嶼「反核吧」的老闆黃英珍說:「這個島是我們唯一的家。」
蘭嶼「反核吧」的老闆黃英珍說:「這個島是我們唯一的家。」
島上一家酒吧的牆上掛著幾十年前反核抗議活動的照片。
島上一家酒吧的牆上掛著幾十年前反核抗議活動的照片。
「這並不像有些人說的那麼嚴重,」45歲的張秋英(Si Nan Samonan)說,她是一名達悟族女子,過去七年一直在核廢料儲存場擔任解說導遊。
台電在一份聲明中表示,它仍在「努力」尋找永久性儲存地點,但它一直在努力解決擬定廢料場地點的居民阻力。
由於看不到解決方案,近年來的反核運動失去了動力。儘管島上的酒吧和餐館裡仍然到處都是「無核!」口號的海報和貼紙,但許多年輕的達悟族表示,這項運動耗費了長輩們大量時間和精力,他們對此沒有興趣。
對他們來說,現今的重點是旅遊業,吸引乘坐渡輪或小型螺旋槳飛機來到島上的成群結隊的台灣年輕人,他們踩著租來的滑板車四處遊盪。一些年輕的達悟族表示,他們更願意關注真正可以解決的社會問題,比如在島上撿垃圾和向外人宣傳達悟族文化。
「『反核』現在已經是陳詞濫調了,」34歲的希·亞博索迦南倚在他海邊酒吧的露台上說,夕陽西下,微風拂面。「推廣達悟文化比老調重彈重要多了。」
蘭嶼島顯示實時輻射水平的探測器。
蘭嶼島顯示實時輻射水平的探測器。
「『反核』現在已經是陳詞濫調了,」34歲的斯·亞博索迦南在他海邊的酒吧說。「弘揚達悟族文化比老調重彈要重要得多」。
「『反核』現在已經是陳詞濫調了,」34歲的斯·亞博索迦南在他海邊的酒吧說。「弘揚達悟族文化比老調重彈要重要得多」。
但對於蘭嶼的老一輩活動人士來說,清除核廢料場仍然是一項值得為之奮鬥的事業。
「觀光客來到島上、玩樂後就離開了,」50歲的黃英珍(Sinan Jipehngaya)說,他是蘭嶼「反核吧」的老闆,這是一家路邊小棚屋,供應烈性的、色彩鮮艷的雞尾酒,名字諸如「核廢遷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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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沒有退路,」她說。「這個島是我們的家。」